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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礦上出事情,最惱火的自然是郝國光。身為煤炭局長,礦山上一有風吹草動,第一責任人肯定是他。更要命的是,這次上百人的械鬥事件,肇事一方,竟然是自己的公司——華光煤業公司名義上的總經理雖然是刁富貴,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公司背後真正的大老板,實際上是他郝國光夫妻倆。
出事以後,刁富貴最先躥到了自己家裏,找他姐刁月華。刁月華畢竟是女人家,一聽發生這麽大的事情,還打死了人,嚇得雙腿直打囉嗦,說話上下嘴唇都碰不到一起,連連說:
“老郝,你說咋辦……老郝,你說咋辦?”
這個時候,不管是郝國光,還是刁月華,都顧不上夫妻之間的冷戰了,他們現在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必須共同麵對這場“飛來的橫禍”——對他們夫妻而言,刁富貴招惹的這場“禍事”,無疑是憑空飛來的。郝國光雖然是煤炭局長,但在牛頭嶺開礦的老板,哪個是省油的燈?各有各的門道,各有各的路數,高姓老板和馬姓老板雖然公司規模小,又哪裏是好招惹的了?公司是他們夫妻倆人的公司,總經理刁富貴出事情,就意味著公司出事情;公司出事情,想想看,他們夫妻會落個什麽樣的下場?
郝國光很生氣。 他真是急了,張口就罵刁富貴狗肉不上台盤,沒出息。
刁富貴不敢頂嘴,隻是嘴裏嘟囔著說:
“我怎麽知道那姓高的這麽不經打……”
刁月華這次沒敢給弟弟護短,用手指頭戳著刁富貴的腦門,拖著哭腔說:
“你呀,你呀,你個渾小子,闖這麽大的禍?挖煤就挖煤,賺錢就賺錢,怎麽挖到人家的坑道裏麵去了?還打死了人?”
刁富貴低了聲音,無力地辯解道:
“我哪有打死他?隻是朝他大腿上開了一槍……後來,後來,不知道誰給補了兩磚頭……”
郝國光一愣,刁月華也頓時張大了嘴巴,半天沒有發出聲音來。
待換過氣來,刁月華扯直嗓子“啊”了一聲:
“你個混球啊,你怎麽不直接朝對方心窩子上開一槍,然後去給人家償命,讓老刁家斷子絕孫得了……你個挨千刀的,你哪來的槍啊?”
事情有些棘手。如此大規模的械鬥事件,不但會驚動市上,而且有可能驚動省上的相關部門,更何況,事情發生的時間段也比較敏感,就發生在工業口的石副省長即將帶隊下來視察的檔口。郝國光沒有想到刁富貴竟然私藏有槍支,而且高姓老板大腿上挨的一槍,就是刁富貴親自開的槍。郝國光又氣又急,他甚至不無惡毒地想:這刁家姐弟倆,簡直就是自己命裏的克星!但有一點郝國光非常明白:在這檔口,刁富貴是不能出任何事情的,千萬不能出事情,否則,他們夫妻倆苦心經營了多年的“大廈”,將會毀於一旦。
郝國光在客廳的地板上走來走去,不住用拳頭敲擊著腦袋,焦躁,不安。必須想一個萬全的法子,不然,一損俱損。他知道,不光是代縣長李明橋對他郝國光虎視眈眈,有很多人都在打他郝國光的主意,都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喝了他的血;甚至有的人,現在見了他,跟孫子見了爺的差不多,但自己一旦出事,這些人立馬會變一副嘴臉,像對付落水狗一樣對待他……琢磨來琢磨去,郝國光認為李明橋肯定會借助這次事件有所動作,弄不好,刁富貴早已經成了李明橋的首要目標。看來,隻有找公安局長黎長鈞想辦法了,郝國光摸出手機,撥了黎長鈞的號碼。黎長鈞在電話那頭說:
“老郝啊,不是我不幫你,發生這麽大的事情,如果處理不好,你和我都脫不了幹係……再者說了,你這個大舅子,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上次的事情好不容易給他抹平了,這次又惹事……他是肇事方的總經理,肯定跑不掉的,肯定要追究他的責任。”
“不過,”猶豫了一下,黎長鈞又接著說:“我可以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就一個晚上,該做的準備抓緊時間做——拘留的命令明天再發。”
無疑,這是黎長鈞所能提供的最大限度的幫助。
郝國光鬆了一口氣,用右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輕聲地說了一聲“謝謝”。一個晚上的時間,雖然短暫,但對郝國光來說,卻已經是綽綽有餘了——一個晚上,可以改變很多事情,郝國光要的就是這一段的時間差。
這時,剛好黃小娜也趕了過來。郝國光讓黃小娜馬上安排人連夜把刁富貴送往鄰省機場,搭最快一班飛機直飛北京。緊接著,他又跟北京的朋友聯係了一下,讓對方想盡一切辦法,弄一張刁富貴由甯江飛北京的直達機票,但時間必須是三天前的,同時,以刁富貴的名義在北京登記了一家賓館,登記簿和住宿發票上出具的時間,也必須是三天前的。
一個晚上的時間,確實可以改變很多事情。比方說,從現在起,華光煤業公司的總經理刁富貴,他的行蹤已經與礦山發生的械鬥沒有了任何關係,因為在三天前,他就已經由甯江機場直飛北京,並住進了北京的一家高檔賓館——礦山上發生的一應事情,都是3號煤井的礦長自作主張幹的,與公司、與總經理刁富貴關係不大……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做完這一切,時針已經指向淩晨三點鍾。黃小娜陪刁月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輕聲說話。她挽著刁月華的一隻胳膊,目光柔順地望著刁月華幹枯而蒼白的麵頰。這兩位女人曾經是死仇,老死不相往來的那種,尤其是刁月華,恨死了黃小娜。以往,郝國光都跟刁月華在一起避黃小娜,跟黃小娜在一起避刁月華。現在,因了刁富貴的事情,兩個女人竟然空前地親密起來。
黃小娜說:
“嫂子,您放寬心,沒事的,都安排妥當了。”
刁月華六神無主地點點頭,似有似無地“嗯”了一聲。
“刁總不會有事的,”黃小娜繼續說,“有郝哥在那兒撐著,天大的事情,也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郝國光坐在另一邊的沙發上,沒有說話,默默地抽煙。他看著麵前這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結發妻子,幾十年來同床共枕;一個是他近年來最為貼心的紅粉知己,生意上和身體上的雙重親密夥伴。她們依偎在一起的樣子,讓郝國光一度產生懷疑,好像這兩個人從來就沒有相互仇視過,打一開始就是好姐妹似的——“姐妹”這個詞,不是太恰當,黃小娜叫刁月華嫂子,但兩個人坐在一起,一個光鮮、青春、靚麗,一個蒼白、幹枯,額角已經有了明顯的皺紋,咋看咋不像姐妹,倒像是母女一般。
……
天亮以後,郝國光和黃小娜分別去上班,刁月華在家裏睡覺。但刁月華哪裏睡得著,郝國光就讓黃小娜安排一位公司的女同誌來家裏,陪陪刁月華——兒子在加拿大,女兒在省城,家裏就他們夫妻倆。刁月華原先雇過一位保姆,十七八歲的一個小姑娘,洗衣做飯打掃衛生,做些簡單的家務。幹了一段時間,刁月華嫌不安全,郝國光也覺得不安全,就辭了。
黃小娜去公司,郝國光去局裏繞了一圈,叮囑兩位副局長隨時在局裏待命,他則又往縣政府趕去。
郝國光進了縣政府大院,上了四樓,在縣長辦公室門口猶豫了一下,沒敢進去,又折過身,踅進了常務副縣長黃誌安的辦公室。
黃誌安坐在辦公桌後麵,翻著一遝文件,看見郝國光進來,臉上的顏色就不怎麽好看。他不高興地說:
“老郝,看你們家富貴幹的糗事情?明知道石副省長要來,添亂不是?”
郝國光幹笑兩聲,說:
“都是他手下那個礦長幹的,跟富貴沒有關係。”
黃誌安用鼻子眼“哼”了一聲:
“狗能改了吃屎,誰信呀?”
黃誌安的話說得有點兒刺耳,郝國光就閉了嘴,不再言語。他知道,黃誌安真正擔心的,不是礦山上出了亂子影響石副省長來薊原視察,而是心疼他自己的錢。黃副縣長常年分管礦山和城建交通,沒準兒高姓老板和馬姓老板的公司裏,就有他的股份在裏麵。馬姓老板跑了,高姓老板死了,這兩家公司究竟怎麽處理,尚是未知數,如果黃誌安真有股份在裏麵,明擺著,隻能是白白扔進水裏打了水漂。
黃誌安意識到自己的話重了些,放緩了語氣說:
“事情已經這樣了,就盡量想辦法補救——姓李的肯定不會放過這次機會,你看那架勢,估計一些無證照和安全設施跟不上的煤窯得關掉。”
“看來,是有點兒麻煩。但未必能執行下去,今天關,明天人家又開了,還不是窮折騰?”郝國光說。
黃誌安接過話頭:“咱不管明天,先把今天應付過去再說。”
杜萬清提前從省城返回了薊原。不回來不成,礦山上發生那麽大的事情,他這個當縣委書記的,再躲在醫院裏不出來,就有些不太像話。
早上六點鍾從省城出發,杜萬清心裏著急,就讓司機把車開快些,結果,下午三點過十分,杜萬清的專車就開進了薊原縣城。他顧不上回家,吩咐司機直接去縣委。車子駛進東關大道,左拐,到了縣委大院,大門前卻圍得有人,司機猛丁一踩刹車,吱——,車輪跟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坐在後排的杜萬清正在閉目養神,巨大的前衝力讓他的額頭撞到了車座背上。司機搖下車窗,往外張了張,回頭說:
“大門被堵上了。”
杜萬清推開車門,下了車,搭眼一望,縣委大門前堵得水泄不通。縣委辦主任和幾名幹部迎上來,辦公室主任期期艾艾地對杜萬清說:
“死者家屬來鬧事,堵了兩天了,班都沒辦法上……”
杜萬清沒有搭腔。這是意料中的事情,哪有無緣無故把人打死的?不給人家一個過得去的說法,事情就永遠沒有了銷的一天。他大步朝人群走去,縣委辦主任和司機等人趕緊跟上去,把圍觀的人群擠出一條通道來。人群起了一陣騷亂,有人小聲嘀咕:
“書記來了!”
“縣委書記來了!”
“這下有好戲看了!”
首先映入杜萬清眼簾的,是一具黑漆漆的棺材,乍一望去,怪嚇人的;縣委大樓前的鐵柵欄大門緊緊閉著,還掛了一把大鎖;大門前站了一排警察,全副武裝,手裏掂著警棍;縣上一些在家的領導,以代縣長李明橋為首,年長富、紀委書記、組織部長、宣傳部長,還有黃誌安、謝慕華等幾位副縣長,分站在大門的兩側;棺材近前,跪著一堆穿白帶孝的男男女女,有的呼天搶地,有的低聲啜泣,跪在最中間的一位女人哭得尤其厲害,不住地用腦袋撞地,嘶聲哭喊著:
“老天爺啊,你還讓不讓我們這些老百姓活啊?
“老天爺啊,這世道上,還有沒有法理啊?
“娃他爸呀,你個挨千刀的,死得冤枉啊……”
另外,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的,是跑來看熱鬧的群眾。
看到杜萬清,李明橋和年長富幾位縣上領導圍過來,旁邊的群眾主動讓出了一條路。杜萬清在行政機關幹了一輩輩子,見過的大陣仗多了去了,但像今天這樣抬著棺材來鬧事的,還是第一次遇到。李明橋臉上的神色很凝重,一雙眼中布滿了血絲;常務副書記年長富、常務副縣長黃誌安等人,臉上的顏色也不怎麽好看。
李明橋說:
“杜書記,你看,給你添麻煩了,我沒有守好這個‘家’呀。”
杜萬清擺擺手,低沉著聲音說:
“明橋同誌,你不用自責,這跟你沒有關係,突發狀況,誰碰上都是一樣。”
李明橋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情況:
“死者姓高,是河南人,前十來年,來薊原開煤窯賺了點錢,就在薊原安了家。出事以後,河南老家那邊的親屬也趕了來……我試著跟家屬溝通了一下,但沒有任何收效……”
杜萬清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
事實上,從車上一下來,看到縣委門前這陣仗,杜萬清立馬就反應過來:死者家屬十有八九不買代縣長李明橋的帳。事情明擺著,薊原縣委和縣政府的辦公大樓,分別矗立在東關大道的南北兩側,隔街正對,縣委書記杜萬清又不在家,這麽近的距離,死者家屬不去堵縣政府的大門,偏來堵縣委的大門,可見對方認定李明橋這個代縣長說的話不頂事兒——上次常委會上的事情,多多少少還是留下了一些後遺症,肯定會讓個別人武斷地認為,李明橋連自己手底下的局長都沒有辦法收拾,篤定隻是個空架子。
杜萬清說:
“先把圍觀的群眾弄走吧。”
公安局長黎長鈞和副局長沈小初趕緊安排民警去做圍觀群眾的疏散工作。
這年頭,能讓老百姓上心的事情少而又少,倒是看熱鬧的勁頭日益見長,尤其是讓公家丟臉麵的熱鬧,賣瓜子的不賣了,擺麵皮攤的不擺了,該下地的,也不去下地了,一股腦湧到了縣委門口,像早些年看大戲一般稀奇。沒有誰把這當做一件悲劇。沒辦法,生在一個物化的時代,人們心底與生俱來的那份同情心,早就讓各種各樣的欲望蠶食得一幹二淨。
李明橋承認,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垃圾,因為死者家屬根本不認自己的簧,非要找書記杜萬清討個說法兒。開頭兩天,李明橋和其他一幹縣上領導還耐心解釋,說書記杜萬清在省城,不在薊原,但對方就是不信,高姓老板的老婆甚至說,你們這些當官的,啥時候說過真話?啥時候幹過人事兒?天底下最黑的,就是你們這些當幹部的心腸,比黑心棉都黑!
李明橋沒轍兒,隻能幹瞪眼。看來,非得等書記杜萬清回來,才有可能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他讓政府辦主任衛振華安排好死者親屬的食宿問題,不要怕花錢,好吃好住,千萬不敢再餓到餓暈上兩個。死者家屬在縣委大門口跪了兩天一夜,李明橋就陪著這些家屬在縣委門口站了兩天一夜。他是縣長,是父母官,他治下的百姓出事情了,他脫不了幹係。他必須對得起自己頭上的這頂帽子。
死者家屬鬧事,原因不外乎有三:一是出氣,他們的悲痛,他們的冤屈,他們的怨氣,都必須通過一定的渠道一股腦發泄出來——縣委和縣政府無疑是他們最好的撒氣筒;二是要求嚴懲凶手,所謂血債血償,誰打死的人,誰就得償命,古來的戲文裏麵就是這麽唱的;三呢,就是賠償事宜,看這條人命值多少錢,肯定是獅子大張口——死者已矣,活著的人,更得把該要的利益要到手。
杜萬清和李明橋都明白這一點,但他們都知道,真正處理起來,這些事情就是一團亂麻,理不清不說,弄不好,還會整一屁股屎。別的不說,就嚴懲凶手這一條,對家屬來說,這個要求不過分吧,但是具體操作起來,問題就多了去了:首先,死者家屬認定的罪魁禍首是華光煤業公司的老總刁富貴,但證據呢?法律重的是證據。所有的證據顯示,事發之前三天,刁富貴就已經搭乘飛機去北京公幹,聽說礦山出事情以後,才匆匆忙忙地從北京趕了回來,刁富貴回到薊原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公安局投案,因為肇事一方是他的公司;其次,對方要求的命價賠付是三百萬,這一條又是無法完成的。如果走法律程序,最後的賠付,少則十幾萬,多則二三十萬,由肇事一方承擔;但三百萬,張口張得忒大了些,讓哪個掏這筆錢?刁富貴的華光煤業公司?還是薊原縣委縣政府?刁富貴指定得破財,但命價賠付不會掏這麽多,法律上也不支持啊;薊原縣委縣政府掏這個錢,就更沒有法律依據了。
這讓杜萬清和李明橋頭疼不已。
黎長鈞和沈小初指揮著幹警,試圖把看熱鬧的百姓弄走,結果越是趕他們走,圍觀的人就越多。下午三點多鍾,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刺目,炎熱,加上死者家屬的哭鬧聲、圍觀群眾的聒噪聲,場麵更是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