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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說八道!問問省廳的那幫子狗屁專家,還有沒有最起碼的驗屍常識?別他媽司馬懿破八卦陣——不懂裝懂。”

沈小初眉頭緊蹙,一邊把驗屍報告“嘩”地扔在辦公桌上,一邊對站在一旁的韓大偉說。

“就是……我也覺得很奇怪,結果怎麽會是這樣子的呢?”

韓大偉謹慎地說。

本來,黃楊鎮發現的那具屍體,縣局做過一次詳細的檢驗,臨了卻沒能得出確切的結論,連死亡的具體時間都無法搞清楚。沈小初窩火,把檢驗科的一幹技術人員罵了個狗血噴頭。他親自給市公安局打電話,讓市局派兩個得力的技術人員下來。市局的人前前後後來了七八趟,最後一次,取了相關的檢驗樣本,直接奔了省廳。

結論是省廳的人下的,驗屍報告上說:死者係死於八年前,或者更早;致死原因,疑為溺水窒息而亡。

“八年前?八年前的屍體,還能保存到現在?早都隻剩骨架子了……這還用檢驗?豬腦子都想得出來。”沈小初用右手的指關節敲敲桌麵,接著說:“發現屍體的位置雖然是河床,但明擺著是山洪從山上衝下來的,百分之百是煤礦上的工人——溺水窒息死亡?山上又沒有河流,怎麽個溺法兒?難不成是謀殺,用臉盆盛水淹死的?簡直是開國際玩笑嘛。”

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打來的,黃楊鎮派出所所長在電話裏麵幾乎帶了哭腔,他說:

“沈局,不好了,出大事了!山上打群架,好幾百人,動了家夥,還死了人……”

沈小初先是一愣,緊接著反應過來,立馬扔掉電話,抓過搭在扶手上的警服,邊往外跑邊命令韓大偉:

“牛頭嶺出事了,械鬥。緊急集合,馬上出發;還有,通知醫院,讓派幾輛救護車,順便給黎局說一聲,讓他給縣上相關領導匯報一下。”

話未說完,沈小初的人已經到了院子裏,上了他那輛越野吉普車。

身為公安局副局長兼刑警隊隊長,沈小初不能不急。牛頭嶺是薊原縣最大的煤炭產地,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就是能把天戳個窟窿的大事情——沈小初太知道薊原的這一畝三分地上,都潛藏著那些不穩定分子。別的地兒不說,單說牛頭嶺:大大小小的煤老板、街頭混混、外來工、逃犯、打手等等,不一而足。這樣龐雜的人員結構,平時的磕磕碰碰,打個架、爭口閑氣什麽的,多得跟牛毛一樣,當地的派出所,雖然隔幾天就派民警去山上遛躂一圈,卻也頂不了多大事兒。

沈小初和韓大偉帶著一幹刑警趕到牛頭嶺的時候,局麵已經得到了初步的控製:群毆的人群被派出所民警和鎮上的幹部分割幾處,分別看管起來。

出事地點是一處煤井。不用說,場麵一片狼藉:塔吊被推倒在一邊,有幾個運送煤礦的車兜子,被砸扁了,掀翻在地;煤井前的場地上,亂扔著磚頭、棍棒、鋼管、鋼釺、大錘、斧頭、鐵鍁、頭、砍刀等等,有的棍棒上麵沾滿了血跡;另外,還有一杆雙管獵槍、一杆小口徑步槍、一把五四手槍,醒目地夾雜在棍棒和鋼管中間;一具屍體橫臥在地上,看不清麵目,血糊糊一片,大腿上有一處槍傷,還在往外滲血;屍體旁邊,躺著一二十個衣衫不整的煤工,大多數人滿臉血汙,不間斷地呻吟著;其他人則一律抱著腦袋,分幾堆就地蹲著。

派出所所長和鎮上的領導迎了上來。

情況基本上摸清楚了:參與械鬥的人共有237人,都是煤窯上的工人,分屬三家公司:一家是華光煤業公司,總經理刁富貴;還有兩家,公司規模小一些,一家的老板姓馬,回民,本地人;一家的老板姓高,河南人。群毆原因是,華光煤業公司所屬的3號煤井,在進尺打到1300米的時候,又分出兩條岔道,以“人”字形向兩旁掘進,結果,開采到了高姓老板和馬姓老板兩家公司的地盤上。對方不服,來找刁富貴說理,被刁富貴的爪牙打了個鼻青臉腫。姓馬的回民和姓高的河南人都咽不下這口氣,組織自己礦上的民工和嘍囉,有鐵鍁的拿鐵鍁,有大錘的扛大錘,浩浩****地開了過來。然後就是一場混戰,高姓老板大腿上挨了一槍,混亂中被亂棒打死了,馬姓老板已經躲了,據說也受了傷,左邊的耳朵隻剩下了半拉子;另外,重傷七人,輕傷二十三人……

黃楊鎮黨委書記虞守義不住地搓著一雙大手,略顯尷尬地說:

“老,老,老同學,你看這事鬧的?又麻煩你跑一趟……”

沈小初用鼻子眼“哼”了一聲,心說,我來如果能這個地方安生的話,就天天往這疙瘩跑。他說:

“虞大麻子,你這一畝三分地兒,真他媽夠亂的,上次的案子還沒有眉目呢,看看,又整出這麽大的事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在拍土匪混戰的電影呢?”

虞守義苦著臉說:“這不是沒有辦法嗎?礦山上的情況,你又不是不清楚?”

沈小初不再跟他囉嗦,吩咐幹警把受傷的人抬到救護車上去,先往醫院送;然後就地審問幾個小頭目,重點是打死人的凶手和槍的主人。但問了半天,沒有問出個所以然來,比較一致的口供是:當時場麵太亂,沒看清姓高的老板是哪個打死的,也不知道哪個是槍的主人……

等於沒問。

半個小時後,局長黎長鈞陪著一幹縣上領導趕了來,代縣長李明橋、常務副書記年長富、常務副縣長黃誌安,人大主任、政協主席,還有政法委書記,以及國土、煤炭、安監等幾家相關局委的一把手。

李明橋的臉色很難看,其他縣上領導,也都黑著臉,一臉肅穆。

薊原縣的煤老板們,有兩句非常流行的口頭禪:一句是“我操”;還有一句,就是“擺平”。

這些人,平時仗著腰包裏比較鼓突,開口說話之前,總是先要很誇張地來一句:“我操”,或者“狗日的,我操”——好像不這麽喊一嗓子,顯示不出他們的氣派和牛逼似的。也不知道他們究竟要“操”什麽,反正,一句話說不了三分之一,就總要“我操”一下。

“擺平”這個詞,在煤老板們口中出現的頻率,僅次於“我操”。

煤窯上出事了,死了礦工,家屬找來了,怎麽辦?擺平;手底下的嘍囉打了人,被派出所扣了,咋辦?擺平;證照不齊了、違規使用爆炸物品了、不符合安全施工標準了,相關部門找了來,要關閉洞子,要罰款……咋辦?擺平。是的,“擺平”,看似簡簡單單的兩個漢字,卻是用成摞成摞的人民幣堆砌出來的——這是薊原的煤老板們慣用的伎倆。

但這次,事情的嚴重性遠遠超出了煤老板們自己的想象:二百多人的一場混戰,磚頭、棍棒、鋼管、斧頭、鐵鍁、頭、砍刀,還有國家明令禁止私藏的槍支,死了人,傷的就更不用說了,幾十個呢……是不是真的發生過規模如此龐大的械鬥場麵?他們自己都有些懷疑和納悶:好像是又回到了土匪橫行、軍閥亂世的舊社會,又好像是在某部影視劇裏麵充當了一回群眾演員。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次,絕對不可能像往常那樣,輕輕鬆鬆地“擺平”!

李明橋的惱火是顯而易見的。他剛剛給各部門下達了死任務,要求各部委局和相關企業,切實做好石副省長來薊原視察的一應準備工作。沒想到,在不幾天的功夫裏,礦山上竟然出現如此大規模的械鬥場麵,甚至打死了人。

這還了得?

看來,沈小初在報告裏說得沒錯,薊原縣治安環境比較差的根子,就是在礦山上——煤炭產業在給人們帶來高額利潤的同時,也滋生了腐敗和罪惡,就像這次上百人的械鬥事件,還不是利益之爭?馬姓老板扔下煤窯跑了,縣公安局已經發了追捕令;最倒黴的是那位姓高的河南人,雖有上億家財,卻已經無福消受,為爭地盤把小命都搭進去了;唯獨華光煤業公司的刁富貴,出具了飛機票、外地賓館的住宿發票、以及隨從人員的證供等等,有不在場的證據。調查顯示,華光煤業公司的3號煤井開采到別家公司的地盤上,是刁富貴的手下、3號煤井的礦長自作主張幹的,跟刁富貴沒有直接關係,群毆事件也是該礦長帶人參與的,跟刁富貴一點邊兒都沾不上。

但李明橋有些懷疑。

刁富貴是煤炭局長郝國光的小舅子,不排除有人為了包庇刁富貴而出具假證據、假口供的可能。對刁富貴這樣的人而言,別說弄幾張外地的住宿發票、找幾個狗腿子做不在場證明,就是把薊原縣的天和地打個顛倒,都完全是有可能的事情。另外,這裏麵有沒有煤炭局長郝國光什麽事兒,也很難說——弄不好,牛頭嶺的煤井,就是他和刁富貴倆個人的。

但懷疑歸懷疑,在沒有足夠的證據之前,刁富貴這樣的人,暫時是不能碰的——牽一發而動全身,誰知道刁富貴的背後,除了他姐夫郝國光以外,還靠著些什麽人。他隻是私下裏囑咐沈小初,繼續搜尋證據,密切注視刁富貴的動向,以這次群毆事件為由頭,一查到底……李明橋壓根兒就不相信:朗朗乾坤之下,在龐大的國家機器麵前,還收拾不了刁富貴這樣的混球?

前些個日子,就是駱曉戈休假來薊原的那幾天,李明橋抽空帶她去一家小飯館吃飯。飯館不大,沒有雅座,大通間,但川菜做得賊好吃。李明橋和駱曉戈要了幾個菜、兩碗米飯。正吃著,旁邊一張桌子上,一幫人在拚酒,一位膀大腰圓、滿臉絡腮胡子的主兒,臉都喝紅了,舌頭打著卷說:

“我、我、我操,在薊原,就沒有老子、老子辦不成的事兒。”

旁邊的人符和著說:“是啊,是啊,羅總黑道白道通吃,厲害著呢。”

那位叫羅總的,經人一誇,更得意了,說:

“我操!知道,知道李明橋不?新來的縣長,他,他是,是我本家侄子,親的……我讓他往,往,往東,他他他,不敢往西……我讓他掂,掂,掂皮鞋來,他不敢,不敢,掂拖鞋來……”

駱曉戈用胳膊肘兒搗搗李明橋,朝旁邊的桌子努了努嘴,說:

“你大伯在那兒呢,不上去敬個酒?”

李明橋白了駱曉戈一眼,沒理她,仍舊埋頭吃飯。

駱曉戈自顧自話,又來了一句:

“奇了怪了,既然是本家,又是親的,怎麽一個姓羅,一個姓李?該不是你打小就過繼給別的人家了吧?”

……

想想看,連他這個當縣長的,都成了人家老板們茶餘飯後挪揄的對象——也就是說,人家腰包裏有錢,根本沒把他這個代縣長放在眼裏——更遑論老百姓在這些人眼中的地位了,治安環境不差才怪呢。

李明橋臊得慌,更加堅定了他整頓礦山的決心。

牛頭嶺大規模的械鬥事件,給李明橋提供了一線機會。他仔細琢磨了一下:石副省長來薊原,是一個由頭;礦山發生大規模群毆事件,還打死了一名煤老板,這又是一個由頭……這兩個由頭加起來,李明橋就有足夠的理由,進行一次突發性的礦山整頓。

要是放在平時,李明橋一旦提出整頓礦山,班子裏肯定會有人跳出來反對,甚至驚動上麵的個別領導也不一定。但這次,估計再沒有誰敢於跳出來提反對意見,因為,血淋淋的教訓就在那兒擺著,借他仨膽他都不敢說個“不”字。

李明橋把自己的意見跟書記杜萬清溝通了一下。杜萬清在電話那頭沉默良久,沒有表示反對,但他強調:一方麵,一定要就事論事,盡量不要擴大化;另一方麵呢,礦山整頓明著要觸動一部分人的切身利益,一旦發生衝突,或者出現僵持局麵,要以說服教育為主,宜軟不宜硬,萬萬不可激化矛盾。

李明橋表示同意。書記杜萬清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很明顯,一些非法小煤窯,窯主本來就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掙錢,你把人家的礦井給封了,對方不跟你拚命才怪?這些窯主裏麵,可是不乏亡命之徒。

但李明橋打定了主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難度再大,困難再多,也要拚一把。這就跟割毒瘡一樣,你越怕疼,越不敢割,它就越能化膿,甚至會衍生出更多的膿瘡;如果你咬著牙,狠著心一刀下去,把腐爛部位全給割掉了,說不定啊,這毒瘡早都治愈了。

李明橋主持召開了一次四大班子聯席會議,縣委、人大、政府、政協等四套班子在家的領導統統出席。

在會上,李明橋明確提出,要把整頓礦山作為全縣工作的重中之重來抓。他指出,礦山上的濫挖濫采、非法開采、監管力度不夠,已經成為製約和影響全縣經濟、環境保護、治安環境等健康發展的重要因素,是大膿瘡,必須把它一刀割掉。李明橋甚至打了一個官腔,他說,石副省長來薊原視察,是一項艱巨的政治任務,我們必須給石副省長的視察,創造一個規範而有序的礦山環境。

會議決定:由煤炭管理局、國土資源局、安監局、公安局、工商局、電力公司等各部門,抽調具有實踐經驗、且熟悉煤礦安全生產法律法規的采掘、機電、通風、地質、防治水、安全等專業人員,組成薊原縣煤礦整頓(監管)檢查小組。李明橋親自掛帥,擔任組長,常務副書記年長富和常務副縣長黃誌安擔任副組長,其他相關部委局的頭頭擔任組員,針對礦山上存在的一係列問題,做一次大徹查:凡是存在安全隱患的礦井,責成有關部門吊銷其相關證照,堅決停業整頓;凡是無證照、非法開采的小煤窯,一經查實,必須在限定的時間段內,拆除其主副井提升運煤係統的動力設備,遣退從業人員,公安部門停供並清繳火工品,供電部門停止動力供電,監管單位派專人24小時逐礦盯守,確保不再具備生產條件,直至最後完成關閉礦井工作。

在會議進行的過程中,李明橋發現,與會人員的表情各異,有的人滿臉驚懼,有的人眉頭緊蹙,有的人低頭竊笑、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李明橋知道,在四大班子的成員裏麵,有相當一部分領導幹部,在一些煤炭企業裏麵明裏暗裏地擁有股份,甚至有個別領導,自家就開得有煤窯。

這是一張網,一張密而結實的網,用於連接這張網的,就是煤炭產業,能夠攫取高額利潤的礦山資源,以及個別官員們手中的權力——一些老板,借助官員們手中的權力,謀求利益的最大化和最快化;而這些官員們,則用自己手中的權力,換取物質利益。歸根到底,這都是煤炭惹的禍,由煤炭產業形成的利益鏈條上,個別政府官員充當了這個鏈條中的一環。

李明橋現在準備做的,就是要把這張密實的網撕開一道明顯的口子,把這道環環相扣的利益鏈條,攔腰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