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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曉戈有幾天休假,把女兒李可欣寄存在她外婆家,專門來薊原小住幾天。
駱曉戈說,自己的假期是翟副書記特批的,來薊原查查崗,看李明橋有沒有背後偷嘴吃;沒有就好,有的話,米西米西地。
說著做了一個手勢。
翟副書記的原話是,這小子如果不老實,他來收拾他。
李明橋和駱曉戈剛結婚那陣兒,比較饞,每天晚上可著勁兒折騰。一次,兩人歡好過後,駱曉戈臉上的紅暈尚未褪去,她用手握住丈夫的物事兒,半是嬌嗔半是威脅地說,這個東西今後的所有權隻屬於她,若是膽敢對別個女人耍流氓,米西米西地……駱曉戈邊說邊用另一隻手做了一個“割”的動作,她是醫生,怎麽樣使用手術刀,得心應手。李明橋當時回答說,我個人沒有意見,以後的所有權屬於你,管理權也屬於你,它如果犯了錯誤,第一責任人嘛,當然也是你。駱曉戈就狠了勁兒掐他。
駱曉戈說得輕鬆,但李明橋明白,事情不會那麽簡單。女兒李可欣剛七歲,還在上小學一年級,每天都要人接送,駱曉戈特疼女兒,才舍不得扔下女兒,一個人跑來薊原呢。何況翟副書記閑得沒事兒幹,去管一個小醫生的休假,還特批?無非是因為上次的事情,怕李明橋犯倔,一時想不開,特意讓駱曉戈來陪陪自己,開導開導,多少帶點兒安撫的意思。
李明橋明白翟副書記的苦心,更明白駱曉戈巴巴地跑來,也是心疼自己的丈夫。但駱曉戈來了,李明橋卻沒有時間陪她——李明橋還沒有翟副書記和駱曉戈想象的那麽脆弱。書記杜萬清不在,縣委那邊和政府這邊的工作,千頭萬緒,忙得李明橋焦頭爛額;加上最近省上分管工業的副省長要來薊原,他又馬不停蹄地忙碌接待事宜。沒辦法,李明橋隻好讓衛振華安排政府辦的一位女同誌,陪駱曉戈逛逛薊原的景點。
官場上迎來送往的事情,李明橋經見得多了,知道這些事情太認真了不成,太認真,則容易本末倒置,該幹的工作幹不了幾樣,整天迷迷瞪瞪地盡陪領導喝酒了;不認真也不成,說不定哪個細節沒注意到,惹領導生氣了,影響個人前途事小,影響全縣的工作事大。這些個省上大員,一般手裏都有一些紮紮實實的項目款,你接待好了,人家一高興,大筆一揮,給你的就是大筆大筆的真金白銀。
要下來的這位副省長,姓石,兩年前從南方某發達省份調來甯江,分管工業口。對這位石副省長,李明橋絲毫不敢馬虎。食宿上他倒不怎麽在意,無非是賓館高檔點兒,吃飯有特色點兒,就行;關鍵是預備參觀的幾個點,李明橋帶著幾位副縣長跑了好幾個來回,力爭把工作做細做實,確保石副省長參觀時萬無一失。
薊原縣是甯江省有名的煤炭大縣,光大大小小的煤礦企業就有百十來家,還不算那些沒有證照、非法開采的小煤窯。這些企業裏麵,年產煤量在100萬噸以上的,有兩家:一家是黃楊煤礦,在黃楊鎮等三個鄉鎮的礦山上,擁有十七個礦點,率屬於省煤炭工業廳的甯江煤業集團公司;還有一家是市屬企業,衢陽市煤業有限責任公司,率屬於市國資委。這兩家企業,均屬於國營企業,實力比較強,都是利稅大戶,石副省長參觀的第一站,肯定是這兩家企業。
另外,年產煤量在50萬噸以上的企業,有七家;年產煤量在30萬噸以上的企業,有二十三家;其它年產煤量在30萬噸以下的煤窯和企業,大大小小,有七八十家。這些企業裏麵,隻能選擇規模較大、在利稅和公益事業方麵都有突出貢獻的四五家企業,列為參觀點
此外,還有專以煤炭運輸和銷售為主的企業,達數十家之多。其中,尤以華源煤炭經銷公司的規模最大。華源煤炭經銷公司的總經理,是薊原大名鼎鼎的年輕女企業家黃小娜。黃小娜這個名字,聽得李明橋耳朵都起繭了,據說,這個漂亮女人跟煤炭局長郝國光關係曖昧。但在缺乏足夠的真憑實據之前,這些傳言都不屬於李明橋關注的範圍。李明橋關心的是企業本身,看這家企業能給縣財政貢獻多少利稅,能給薊原縣解決多少個就業崗位,能為公益事業分一杯羹否。顯然,黃小娜的華源煤炭經銷公司是繞不過去的,必須列為參觀的一個點——光憑它一年的產值,就可以躋身薊原的前十強企業。
敲定石副省長待參觀企業的名單之後,為了保險起見,李明橋給手底下的副縣長分了工,每名副縣長負責一家企業。李明橋的要求很簡單,副省長要去的幾個點,不管是礦山還是近郊的企業,都要體現出煤炭大縣的特點,用薊原的方言說,就是:看要有看頭,說要有說頭。他吩咐這些企業的老總,匯報材料準備紮實點兒,別到時唧唧歪歪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本以為萬事俱備,單待石副省長的大駕光臨薊原,結果這天下午,李明橋剛進辦公室,副縣長謝幕華就歪鼻子歪臉地闖了進來。
謝慕華是政府班子裏麵唯一的女性成員,四十來歲,中等個頭。
她一進來就氣哼哼地說:
“這個劉東福,給脖子上臉,真不是個東西!”
李明橋一愣。
劉東福是薊原酒業有限責任公司的法人代表,總經理,同時兼著縣政協副主席。薊原酒業也是石副省長這次要參觀的點之一。這個劉東福,五十歲出頭,頭發謝頂,隻有後腦勺上碩果僅存的幾縷頭發,所以背地裏有人給起了個外號:劉幾根。薊原酒業有限責任公司是縣屬國有企業,歸口縣商業局管。但企業自有企業的運營模式,總經理劉東福又有一頂縣政協副主席的頭銜,商業局卻不大管得了。
薊原老白幹是百年老字號,但薊原酒業的發展壯大,卻是近二三十年來的事情。從最初的作坊經營,到現在的產銷一條龍企業,年利稅上千萬,可以說,這裏麵不無劉東福的功勞。劉東福在薊原酒業工作三十多年,光大大小小的勳章不知掙了多少,全國勞模、省級先進、市級先進,縣級的表彰就更不用說了。在甯江省,薊原老白幹和薊原煤炭一樣赫赫有名,老百姓怎麽說的,“北有煤炭,南有薊原老白幹”——說的就是薊原縣的兩大產業,當然,跟煤炭產業比起來,薊原酒業的產值就小得可憐了。
劉東福自恃功高,平時就有些牛皮哄哄的,加上薊原酒業要改為私企——這是國家的大政方針所致,上麵的文件要求,非資源型國有企業,一律要與政府機構或者政府相關部門脫鉤,在同等條件下,購買對象優先法人。也就是說,劉東福作為薊原酒業的法人代表,是理所當然的第一購買對象,薊原酒業一旦變成劉東福的私人企業,劉東福的尾巴還不翹上天了?
謝慕華說:
“我去薊原酒業蹲點,劉東福愛理不理的,還盡說風涼話,說什麽領導視察,影響酒廠的生產不說,還勞民傷財,還說,還說,謝絕參觀……你說氣人不氣人?”
不用閉眼睛,李明橋都能夠想象出謝慕華所受的冷遇。劉東福平時就對縣上領導不怎麽感冒,加上謝慕華又是女同誌,不起摩擦才怪。劉東福有一點說對了,上級領導下來視察,原本就是“勞民傷財”的事情。但這些事情,從古至今就是這樣,不是一時一地、一兩個人能夠改變得了的。
但劉東福對石副省長來酒廠參觀一事不配合,卻令李明橋大為惱火:怎麽著,薊原縣政府還管不了下屬企業的一位老總?
應該說,李明橋對這個劉東福早有成見。劉東福這個人,怎麽說呢,抓管理抓生產,很有一套,就是有一個毛病,特摳門。怎麽個摳法兒?縣財政有時候困難了,向企業拆借點兒資金應急,一般情況下,這些錢,縣政府就不還了,借錢的企業也不當回事兒,權當捐給縣政府了。但劉東福不。凡是縣上借去的錢款,一分一厘都記著,每年繳納稅金的時候,都要用這些借款衝減一部分。縣上向企業借錢,借得多了去了,有的還是半官方半私營企業,這些企業都表現得很是慷慨大方,唯獨薊原酒業摳摳索索。薊原酒業本就是縣屬國有企業,給縣財政借點錢怎麽啦,肉爛了還不都在鍋裏?但劉東福卻不這麽想。更氣人的是,大凡遇上公益事業捐款,其它廠礦企業都比較積極,劉東福硬是一毛不拔,說是企業要擴張經營啦、要進行產業改造啦、要上新的生產線啦,不但不掏腰包,反過來,還伸手向縣上要資金,要求注資,擴大酒廠的生產規模——不管誰來薊原當縣長,對劉東福這樣的企業老總,不一肚子氣才怪呢。
李明橋吩咐衛振華,讓他聯係劉東福,限他在十分鍾之內,趕到自己辦公室。
這次,劉東福沒敢怠慢,十分鍾之內準時趕到——李明橋雖然隻是代縣長,但怎麽著也是縣政府這邊的主官,更何況,代縣長鐵定會成為縣長,隻是遲早的事情。惹惱謝慕華,劉東福沒怎麽在意,一個女流之輩,又是副職,能掀起多大的風浪?關鍵是不能惹惱李明橋,惹惱了這個主兒,不怎麽好玩,他知道新來的這個代縣長,霸氣著呢。不過,劉東福還是比較樂觀,自己好歹也是省內著名企業的老總,縣政協的副主席,李明橋就是想替謝慕華出頭,也不會把自己怎麽著吧。
沒想到,等待劉東福的,卻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
當著謝慕華的麵兒,李明橋狠狠地訓斥了劉東福一通。
他是真火了,甚至還拍了桌子。
李明橋說:
“你劉東福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幹部?薊原酒業什麽時候成了你劉東福的‘家天下’了?怎麽著,縣政府就管不著你了?慕華同誌就管不著你了?”
一看李明橋的架勢,劉東福就知道壞了,事情鬧騰大了,不是自己給副縣長謝慕華臉子那麽簡單,自己有可能撞疼這位代縣長的某根神經了。他沒敢說話,隻是在李明橋喘氣的間隙,嘴巴裏唔唔兩聲,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唔唔些什麽。
臨了,李明橋問了劉東福兩個問題:
第一, 薊原酒業有限責任公司,還是不是薊原縣政府所屬的國有企業?
第二, 國家明令在年底前必須完成的國企改製事項,文件上雖然規定,購買對象在同等條件下優先法人代表,但是,以薊原酒業的實際情況,是不是非得賣給他劉東福本人?
劉東福這下傻眼了。
國企改製,為了企業的平穩過渡和穩定發展,通常情況下,完全國有企業和股份製國有企業,大多賣給了企業的法人代表,很少有賣給其他對象的。不光整個甯江省的情況是這樣,全國的國企改製,情況也是這樣。劉東福以為,薊原酒業馬上就會成為他自己的私人企業了,他從來沒有考慮過,薊原縣政府有可能不把酒廠賣給他。
文件規定是文件規定,何況,文件上說的明白,是同等條件下優先法人——如果不是同等條件呢?如果有人出的價錢,比他劉東福出的價錢更高呢?薊原是礦區,有錢的煤老板多了去了,不排除縣政府為了謀求利益,以更高的溢價,把薊原酒業公司賣給出得起價錢的其他煤企老總。
想通這一點,劉東福悔得腸子都青了。如果世上可以買到後悔藥的話,他劉東福情願管謝慕華叫姑奶奶,用八抬大轎把謝副縣長抬回公司去。他壓根兒不敢想象:假如縣政府不讓他劉東福參與競拍薊原酒業的話,自己會是什麽樣的下場?專職當一個賦閑養老的政協副主席?
這顯然不是劉東福願意看到的結果。他在薊原酒業幹了整整三十二年,從最初的調酒師幹起,後來當生產科科長,再後來當副廠長、廠長,成立公司的時候,又當總經理,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幾乎所有的心血,都傾注到了酒廠的生產經營上。正是他劉東福的苦心經營,才讓薊原老白幹係列白酒,穩居甯江省中高檔白酒市場的龍頭老大——相鄰省份生產的白酒,根本就進入不了甯江的市場。他不敢說自己有多大的功勞,但在酒廠幹的這幾十年裏,用“兢兢業業”來形容自己,絲毫不為過。
現在,事情很明了:如果李明橋不同意劉東福競拍薊原酒業公司,那劉東福肯定就沒有參與競拍的資格,拒絕他參與競拍的理由,薊原縣政府可以找出一千條、一萬條,甚而至於,在酒廠改製之前,把他調離目前的工作崗位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他現在確切的身份,還是國家幹部。
同樣的道理,即使縣政府同意他劉東福參與競拍,如果沒有政策性的傾向和照顧的話,那他劉東福也競拍不下來。首先,劉東福沒有那麽多的錢,他充其量隻能籌一小部分,大部分資金,還得指望縣政府依據政策,支持他從銀行貸款。想想看,如果縣政府開列的條件不向他傾斜,能夠拿出大筆真金白銀的煤企老總多得是,他劉東福又算得上老幾?
當然,縣政府向他劉東福政策性傾斜的理由,同樣可以找出一千條、一萬條。
這一切,無疑都取決於縣政府的態度。
縣政府的態度,毫無疑問,完全取決於代縣長李明橋的態度。
劉東福那個後悔啊,別說叫謝慕華姑奶奶,叫祖奶奶的心情都有了。
“李縣長,噯,那個,那個……”他唯唯諾諾地說,“謝,謝,謝縣長,這個,這個,那個,噯,不都是……誤……會嗎?”
謝慕華心裏頭的氣還沒有過去,她連諷刺帶挖苦地說:
“誤會?什麽誤會?在你們公司的時候,劉總經理可沒說是什麽誤會啊?那個,哼,劉總經理可是牛皮哄哄地說,謝絕任何領導參觀,管他省上的,還是市上的——這話我沒有記錯吧,啊?”
謝慕華的這聲“啊”,拖得比較長,灌進劉東福的兩隻耳朵裏,就像蜜蜂蟄人的尾針,紮得他的耳膜生疼。劉東福原本不大看得起謝慕華這個女副縣長,認為女人家家的,有球啥本事,也動不動以領導自居?但現在,他不得不承認,女人家,尤其是一個被惹翻了臉的女人家,比男人家更難對付。
劉東福沒敢接謝慕華的話頭,偷眼瞧了瞧李明橋。李明橋板著臉,是那種一絲不苟的嚴峻和冷肅。瞧那架勢,李明橋沒打算給自己什麽台階下。劉東福額頭上的汗立馬就下來了。他用袖子抹了抹,嘎著嗓子說:
“李,李縣長,我現在就回公司準備……現在就回公司準備……”
李明橋敲敲麵前的辦公桌,說:
“準備什麽?準備給省上領導吃閉門羹?準備給我這個代縣長製造點兒難堪?”
“不,不是,不是,堅決不是……”劉東福非常尷尬地說,“歡迎省上領導參觀,歡迎,歡迎還來不及呢,哪敢……吃……閉門羹?”
李明橋不睬他,轉過臉,對著謝慕華說:
“慕華同誌,我看有必要召集班子成員,召開一次縣政府常務會議,專門針對那些平素不大聽招呼的幹部,拿個對策出來,不然,關鍵時刻推三阻四的,擺老資格,這工作還怎麽開展?”
頓了頓,李明橋接著說:
“縣委常委會議我左右不了,這縣政府的常務會議,我還左右不了嗎?”
劉東福的縣政協副主席,是副縣級,但那隻是一種待遇;薊原酒業有限責任公司率屬於縣商業局,雖然企業做得挺大,但充其量也就是個科級建製。企業上的人事任免,一般是不通過縣委常委會議的,政府這邊說了就算。李明橋要說換的一聲,對不起,他劉東福就得乖乖地交出薊原酒業總經理的位子。
謝慕華說:
“就是,尤其像劉總這樣財大氣粗的主兒,一身兼兩職,忒辛苦了點兒……我建議呀,還是讓劉總回政協當領導,別總是像民工似的,在酒廠裏折騰。”
謝慕華的話裏是有所指的:劉東福原本是調酒師出身,後來雖然貴為公司總經理,但也動不動一挽袖口,親自下車間督工幹活。
李明橋這才回過頭來,麵對著劉東福,用半是征詢半是商量的口吻問他:
“劉總,你看呢?是回政協當副主席,還是繼續當你的酒廠總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