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柒章 辛德瑞拉

那天後,江慶之便去北平出差了,當夜出發的,冷冷的車前燈透過庭院裏架子上的葡萄藤,印在玻璃窗上。

江明之在露台抽煙,被車燈晃了下,微眯了眯眼,捏了捏眉心,輕舒了口氣。

“二哥。”

江明之在夜裏被這輕飄飄的聲音叫了一聲,差點嚇了一跳,歪靠在欄杆上給自己拍心口,說:“失戀便扮女鬼嚇人,可不是什麽好習慣。”

荏南根本不理他此刻所謂的俏皮話,隻是靜靜地從露台望著逐漸遠去的一點燈光。

“你這樣子倒有點像《雙星記》裏的馮心憐,那眼睛紅得,真楚楚可憐,你要是想拍電影,二哥第一個出錢捧你。”這種時候江明之那張嘴還是不饒人。

他哪壺不開提哪壺,荏南通紅的眼睛輕輕瞟了他一下,已經沒那個氣力瞪他了,卻讓他自覺收了聲。

他的表情嚴肅起來,荏南反而有些過意不去,也學著他雙手靠在欄杆上,說:“二哥,你哪裏有錢捧我做明星,不如先攢夠零花吧,小心……他又停你的生活費。”

江明之笑得逍遙自在,說:“二哥說能便能,二哥有跳舞約會請人吃飯的錢,自然也有捧自己妹妹做大明星的錢。”他吸了口煙,霧氣漫住他的笑。

“來一根?”隻有這個不靠譜的二哥才會誘導自己剛成年的小妹妹抽煙。

“我不要,我不喜歡。”荏南答得冷靜。

江明之兀自叼著煙,像個稱職的花叢浪子、豪門闊少,往空中吐了個煙圈,笑著說:“這麽正經,也不知道學了誰,這時候來根煙、喝點酒會快活很多。”

荏南轉過來盯著他的眸子,一字一句地說:“我不要這些虛無的安慰,我要你幫我,你答應過的。”

“怎麽幫你?如今這局麵,你還不放棄?”江慶之歪著頭看她。

“不放棄。”荏南重新看回黑暗中的庭院,植物在暗夜中靜靜地生長。

兩人交談了一會兒,風將聲音都打散了,送去無人的角落。

江明之吸了口煙,一點明暗閃爍,煙草的味道散在空氣中飄了很遠。他把一根煙吸盡才轉過身來,斜倚在欄杆上,說:“看來表麵越柔弱的女子,心越狠,連我這個自詡沒心的人都甘拜下風。囡囡,你真不怕?”

“我不是囡囡,我是荏南,江荏南。”

荏是怯懦軟弱的意思,可她是荏南,荏難。

她的乖全是裝出來的,她的弱也全是為了麻痹他人,她就像蒲草一樣,不起眼又柔軟,可她比誰都倔,比誰都有毅力。她花了一半的人生去愛一個人,而剩餘的人生,她依然不打算改,無論那塊頑石願不願意承認,無論她的下半生可能會有多短。

都說清楚了,江明之卻沒有走,他瀟灑自在,難得如此反複,又點了根香煙,火柴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光痕,隨即被搖滅了。江明之吐了口煙,用他天生帶了三分輕佻的語氣說道:“荏南,你會怪二哥嗎?”

“怪你什麽?”荏南雙手撐著下巴,從側麵望去,仿佛還是那個天真嬌憨的囡囡,隻是語氣平靜得如同已經奔流殆盡、入了深潭的池水。

“做個純粹被辜負的人其實好受多了,至少有處可發怨氣。”他頓了一會兒,繼續問,“要是以後年紀輕輕死了,你會後悔嗎?”江明之不再問是否會怪他,卻問她是否會後悔,他是從來不在意別人恨不恨自己、怨不怨自己的,隻要他覺得開心舒暢就好,可對方是一起長大的囡囡,所以到底還是多白問一句。

“不到死前那一刻,我又怎麽知道呢,不過想來就算後悔,一閉眼的工夫也就過去了,死後埋在土裏無知無覺,大概不難熬的,可如今我卻是實實在在、分分秒秒地淩遲著自己。這樣算下來,用死前那一會兒的後悔換現在長久的開心,不是很劃算嗎?”驚世之語,她說得漫不經心。

江明之被煙嗆了一口,然後看著她拊掌大笑,歎道:“你嫁給大哥那麽個木頭實在可惜了,不如還是嫁給我吧,咱們倆定能逍遙快活。”

“我才不要嫁給你。”荏南撇撇嘴。

“怎麽,那木頭大哥便這麽好?”他笑得捧腹。

“你剛剛那麽說,不過是此時此刻覺得我這話趁了你的心意,可我們的本質是不一樣的。二哥你追逐快樂,越短暫越絢爛的東西你就越中意。你對所有人都交付真心,是因為這真心從來都隻屬於你,你大方和他們共享,又完完整整地收回來,從沒有執念。”

“可我不一樣。”荏南歎了口氣,“我是個大俗人,愛一個人便想長長久久和他在一起,我的真心交出去的時候便沒有打算收回來。”

她轉頭看向江明之,說:“二哥,你應該找一個和你一樣瀟灑的人,快快活活地過這輩子,你不用考慮傷她的心,她也不怕傷你的心。”

江明之被她如此剖了一番,卻絲毫不惱,眼中呈現了點真正的笑意,說:“做個癡情種子固然感人,可做個沒有心的快活人又哪裏不好呢?反正我活了這麽久,實在覺得開心得很。”

荏南認真地點點頭,說道:“本來就是,這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求的不過是情願二字,又哪裏有一種一定比另一種好的道理呢?”

“知我者,囡囡也。就衝這,二哥一定幫你如願。”

兩人就這麽達成了交易。

夏日裏的葡萄藤盡情地吸收著陽光雨露,長得張牙舞爪,在石架上爬得歡快,一隻大大的金屬剪子張開剪口,將伸出來的枝蔓齊齊剪掉,修整得規規矩矩。

庭院裏的花草也打理一新,千葉石榴花開得正豔,玻璃海棠開得圓密,和大片的鳳尾竹連在一起,風一吹,便是迤邐之景。

江家用人打起精神將家裏擦得幹幹淨淨的,別說玻璃,便是那地上的木板都能隱隱照出人影來,吊著的水晶燈都閃著炫目的光暈,凡稍有些舊的陳設全收了起來,所有房間全都收拾了一遍,以供賓客休息。

在江荏南被收養的第十年,她終於要正式與江家二少爺成為未婚夫妻了。

這日既是她的生日,也是她和二哥訂婚的日子,族中親戚全趕了過來,各界名流也都是座上賓客,比起之前廖家的婚事有過之而無不及,畢竟江家家財萬貫,又許久沒有過喜事,這樁婚事便是聯絡感情、疏通網絡的好時機。

荏南將要好的同學也都請了過來,蕭竹還提前和她住了一晚上,兩人躺在鬆軟的大**,頭發都帶著點水汽,身上俱是女孩子的馨香。

她們藏在輕薄的夏被裏,暈黃的燈光透過被子照了進來,將少女軟嘟嘟的臉頰暈染上一層暖色,發絲在絲枕上蹭得有些亂了,更添了幾分放鬆和可愛。

蕭竹伸手捋了捋荏南的頭發,溫柔地挽到耳後,然後看著她笑了下,說:“沒想到你是我們這些同學中第一個訂婚的,恭喜你,你和明之哥哥一定會很幸福的。”

荏南將臉埋進枕頭裏,良久才說:“嗯,我一定會很幸福的。”隨即她轉了過來,看著蕭竹的眼睛,蕭竹那雙圓圓的杏眼閃著一點濕潤的光,她突然問道,“小竹子,你是不是喜歡我二哥?”

蕭竹猛然顫了一下,什麽也說不出來,荏南便知道答案了。

她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落在蕭竹身上,仿佛一片枯葉打在水麵上,魚兒被驚走。如果人的心思也跟那趨利避害的動物一樣簡單就好了。

“你喜歡誰不好,怎麽偏偏喜歡上我二哥,這世上好的男子那麽多,你還是去喜歡別人吧。”荏南看著她的眼睛說道。

一點亮從眼角滑過,落在絲枕上,蕭竹說:“我不會做什麽的。”

荏南拭了下那滴淚,認真地說:“你要是做什麽我倒安心,你這樣什麽都不做就這麽一直在心裏喜歡他才最叫我擔心。”

“荏南……”蕭竹睜大了眼睛,有些無措。

荏南探過身抱住了她,柔柔地說道:“我不是介意,隻是擔心你。如果你真的喜歡他,真的真的很喜歡他,那就去告訴他吧,但……但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心。”

在兩人的絮絮私語中,零點的鍾聲響了。

生日這天,全家一大清早便出動了,雖然以慶祝生日為名,宣布正式訂婚,江家又是新式家庭,因此那些傳統的儀式和喜聯之類的裝飾就全省去了,但是到底不能太素,江家花了大手筆,從花廠拉來了好幾車的新鮮花葉,纏在金絲上,或做成拱門,或製成小巧的花架點綴在各處,挑選的花全合了荏南的喜好,都是些精致雅麗的品種。

荏南在房裏換了衣服,訂婚不比結婚,不需要穿大禮服。家裏給她準備了一件繡著蕙花紋的胡粉色底的長裙,上麵綴了數層象牙色輕紗,下麵是散開如雲朵般輕柔細膩的裙擺,在腰那裏一下子收緊,淡色的緞子包裹著上身,頸間露出的一點肌膚幾乎比雪還要白。

她著了新嫁衣,指尖拂過裙擺上的蕙花,這是大哥挑的。繡著蕙花的裙子,滿院的花架,樂隊排練的曲子,全是她喜歡的。

荏南下樓的時候,賓客都已經到了,整個江公館門戶洞開、華燈溢彩,所有人都在等著一對璧人比肩。

荏南沿著樓梯緩緩而下,友善的掌聲響起。她今夜太美了,美得像一個夢,柔軟的紗攏在身上,光潔的緞子將身量襯得端方嫵媚,那些明裏暗裏對她嫁入江家的質疑都消散在今晚的驚鴻一瞥中。

江慶之站在人群裏,與其他人一樣抬眼望著從高階步下的荏南,與他們一樣微微抬起唇角。旁人見了,隻覺得這個如父的長兄終於將自己從小拉扯長大的弟妹安排好了終身,心情甚佳,紛紛調侃起他來。

“江兄今日可算如願了吧,恭喜恭喜。”警察署長過來湊趣。

江慶之笑著抬起手與他碰了碰杯,一口飲下,並沒有回答。

按照慣例,荏南與江明之要一起跳第一支舞,當纏綿的音樂聲響起時,荏南向江慶之走去,輕紗拂在地上,人群為她讓開,任何人都舍不得弄髒如此美麗的裙角。

裙擺停在黑色的燕尾服前,她笑得璀璨,唇角沒有一絲輕愁,連眼裏暗暗流動的波光也讓人覺得是幸福的眼淚。

“大哥,我好看嗎?”

一如往常的每一次,江慶之抬手拭去了她將要奪眶的眼淚,沒有讓它流下來。

“好看。”

大提琴聲越發悠遠,訂婚宴的第一支舞,該由新娘子的長輩將她交給江明之。她沒有父親,也未邀請遠房的族親來,隻有一個大哥。

江慶之最後一次執起她的手,感覺她在他掌心中微微顫抖,他從頭到尾沒有轉頭看她一眼,隻是無比輕地攏住她微涼的指尖,用掌心的溫度熨帖了她一瞬。

然後,他不存留戀地將她交到了江明之的手裏。

今夜是盛宴,高朋滿座,賓主盡歡。

今夜是喜事,一對璧人,花好月圓。

江慶之今夜喝了不少,與眾人舉杯,來者不拒,真正是高興至極、賓主盡歡。

荏南與江明之跳了一支又一支,舞步翩躚,腰肢嫋娜,不時還耳語一下,引得賓客們不時發出善意的笑聲。

這場訂婚宴熱鬧極了,排場也大,直到深夜江公館仍燈火通明,將天都染亮了三分,直到不少人都醉了,由明之出麵安排妥當。

德國赫姆勒擺鍾“鐺鐺鐺”敲了三下後,整個江公館終於徹底安靜下來了,走廊裏靜悄悄的,什麽聲音也沒有。

一隻光裸的足從提起的裙幔中露出來,落在地板上,在暗夜裏如雪一般微微散發著光。柔白的紗從胡桃木上拂過,**出一點纏綿的窸窣聲。

“吱呀”,厚重的木門被推開,又被輕輕合上。

江慶之還未睡著,頭疼得難受,聞聲轉了過去,卻懷疑自己尚在夢中,可便是他的夢也未如此美好過。

荏南的頭發鬆散地鋪在肩頭,烏發間露出肩頭雪豔的肌膚,細致的鎖骨伶仃地鋪開,被輕柔的蕾絲半掩,紗裙被輕輕地提了起來,露出一雙小巧的足,毫無畏懼地立在這暗夜深沉的房中。

見江慶之望了過來,荏南臉上**漾出了笑,燦爛得仿佛從來沒有受過傷,她又問了一次那個問題:“大哥,我好看嗎?”

江慶之知道自己不該答的,從他交出她的手的那一刻,從更久以前,就不該答的,可還是說了:“好看。”

荏南往床邊邁了一步,歪著頭用天真而溫柔的語調說:“那今夜,我做你的新娘子好嗎?我連嫁衣都穿上了,你給我準備的嫁衣。”

江慶之用手抵著太陽穴,說不出話。

荏南輕輕抿了抿唇,繼續說著:“每年生日你都會讓我許三個願望,然後偷偷幫我實現,可我每次都隻說兩個願望。我許過公主裙,許過每天吃一塊草莓蛋糕,許過一個月可以不用做拉丁文作業,還許過其他許許多多的願望,都實現了,現在隻差一個。

既然注定是分離,那麽至少今夜讓我做你的新娘子吧。這就是我從小到大一直沒有變過的第三個願望。

若從來沒有擁有過,我這一生大概會放不下。餘生那麽長,你總得給我機會讓我忘了你,好好成為別人的妻子、母親。為了我還能夠好好去愛別的人,去過幸福快樂又安穩的一生,你幫幫我吧。

辛德瑞拉也有一晚和王子跳舞的機會,你今晚還沒和我跳過舞呢。”

她眼中閃動著淚光,卻笑得無憂無慮,一滴淚落了下來,她也隨它去,仍然笑得很美。

江慶之的頭越發痛了,視線也越發無法集中,隻能看見半明半晦中荏南的淚痕耀著一點光,仿佛被蠱惑,他朝那唯一的光源而去。

“別哭。”

“別哭,我的囡囡。”

荏南的臉被淚水打濕,微微發涼,呼吸拂過眼睫,讓人覺得發癢。

她最後流了一次淚,不顧一切地抱住他,緊緊地抱著,汲取大哥身上的溫暖。終於如她所願,江慶之也回抱了她。

白紗下的腳尖離了地,足背擦過床沿,留下如微瀾的紋路,修長的手臂穿過腿彎,荏南被江慶之抱在懷中。

一隻手穿過夜霧一樣的發絲,擒住荏南的後頸,讓她更深地揚起頭來,動彈不得。

他的尾指抵在她後頸一顆朱紅的痣上,指尖在那顆痣上細細碾著,那顆痣極細,仿佛血點,從來被掩藏在發絲間,隻有最親密的人才會知道。

手掌延展開來,拇指拂過下頜,將她托著按向自己。

“別動,囡囡。”

夜風拂過窗外的葡萄藤,如同戀人的低語一般,被風送到了露台上,而就在不久之前,有人在這裏聽過葡萄藤葉的聲音。

“囡囡,你真的不怕?”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不怕逼瘋大哥?”

“我不是囡囡,我是荏南,江荏南。”她側首認真地問,“你確定那藥和酒一起服下不會有問題嗎?”

“不會傷害身體的,那隻是放大些酒的作用,讓人更加鬆懈,並沒有致幻的功效。”

他轉頭看著她的眼睛,笑著說:“有你,便足夠了。”

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

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

天際翻了一痕鴨蛋青,逐漸混了點淡金進去,有片紅越來越耀眼,終將天色點亮。

光還未照到這間臥室,半昏半明中仍是那一片狼藉,有幾根羽毛從枕頭裏鑽了出來,被彎折成破碎的模樣,一根夾在鋪散開來的頭發上,黑白分明。

蜿蜒的發絲如水滿溢在雪白的肌膚上,搭在她的肩頭,還落了一縷盤著纖細的鎖骨。

剩下的發絲全散在她枕著的胸膛上,荏南靜靜地伏在大哥身上,耳朵貼著他胸口。

撲通……撲通……

她數著心跳聲,嘴裏默默念著秒數,等到了六十,算了下,還好,沒有什麽異常。她還是有些擔心藥和酒一起會不會出什麽事。

數完他的心跳,荏南支起下巴靠在他身上,靜靜地看著他半隱在黑暗中的臉。

他現在如此平靜,眉頭不再皺起,雙眼緊閉,在藥物和酒的作用下睡得極沉,他額頭上的汗珠早已幹了。

她平日裏隻敢悄悄地望著大哥,有時被他發現了,便會甜甜地笑一笑,然後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大哥總是能發現她,卻也總是任她看。

她要看著他一輩子,哪怕中途多些波折。

荏南就這樣望著江慶之,伴著沉沉的心跳,享受著最後的靜謐。

第一縷金色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時,房門突然被敲響了,堂叔母、大姑姐和來吃酒的幾個女眷滿臉喜氣地來叫人去認親,敲了兩下沒人回應便開門看看,卻見到了這樣一幅場景。

一對男女抱在一起,與荏南抱在一起的那個人,不是她剛剛訂下婚約的未婚夫,而是江家家長江慶之。

堂叔母一下子便嚇得昏倒在地,年輕些的小輩忙著攙扶,又拉不動,慌亂之下隻能喊人來幫忙,這事便這麽鬧開了。

江慶之昏沉地在一片吵嚷聲中睜開了眼,耀眼的陽光從櫥窗的玻璃門上反射著刺進他的眼底,讓他腦子嗡鳴。

他的心口承了點重量,還有些癢意,他低頭望去,是發絲拂在胸膛上帶來的異樣感。

江慶之的太陽穴疼得要發狂,他眼中隻有貼著自己、被陽光映照得雪白的身體。

她還閉著眼,可眼睫在微微顫動。

正是囡囡。

江慶之頭一次頭腦出現了空白。

他掙紮了那麽久,折磨自己,也折磨囡囡,卻終究還是犯下這不可饒恕的過錯。

為了這訂婚宴,家裏住了些親戚,且昨晚賓客盡歡,喝多了的不少,江明之也安排了些喝醉的客人在家中休息了一夜。

本是好意,可這樣一來,這事就瞞不住了,二樓又鬧又叫人,這樣驚人的消息立刻就傳遍了,不止家裏的親戚,連外人也猜出了一二。

江明之這時才現了身,一副剛剛醒來、不知所措的驚慌樣子,慌慌張張地把暗裏瞧著熱鬧的眾人請了出去。

房間裏,荏南下了床,小小的足尖落在木地板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她的身影沐浴在陽光中,麵容卻被陰影掩著。

“囡囡。”江慶之喚她,可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

荏南轉了過來,看著他,眼裏一片沉寂,仿佛火焰燃燒殆盡後留下的一捧灰。

“大哥,你想說什麽?”

“或者說,你想好說什麽了嗎?”她輕輕地笑了,接著說道,“是想告訴我不會有事,還是想保證這件事不會傳出去?”

“或者是想告訴我你改變主意了,你會對我負責?”

荏南直看到他眼底,冷靜到仿佛事不關己,說道:“大哥,等你想好你打算如何做,再來找我吧。”

她撿起地上的衣服,披上江慶之脫下的西裝,獨自離開了,留他一人在這兒。

江明之花了快半天的工夫,頂著眾人曖昧而同情的眼神,好容易安撫好他們,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上了樓,待離開眾人的視線後,他便換上了一臉看好戲的表情,抬手看看表,時間到了,敲開了他大哥的書房。

一開門,他便被撲了一臉的煙氣,他那位好大哥緊閉門窗,在這密室裏獨自抽煙抽得凶極了。

“給我來根。”江明之走到江慶之身旁,漫不經心地要了根煙,還做出個借火的姿勢。

江慶之看了他一眼,還是微微側首讓明之從他吸著的煙借了火。

“你幫她的?”江慶之吐出一口煙霧。

“是啊,是不是很厲害?”江明之笑得開懷。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江慶之的語調依然平淡,可額角的青筋卻跳得厲害。

“自然知道。”江明之挑挑眉,“不過,大哥你知道嗎,給你用的那藥並不致幻,它隻會放大酒的作用,讓你更加鬆懈罷了。”他迎著江慶之的目光看了過去,笑得頗有深意。

“咚、咚、咚”,樓下傳來落地鍾的報時聲,江明之還沒吸完煙,卻還是摁滅了,漫不經心地開口說道:“對了,大哥,有件事忘了和你說。就在剛剛,囡囡坐的那條船已經開走了。”

交際場上的話題天天都會變換,從賭馬的敗家子到剛滿月的金孫,如今談得最熱的便是江家的新聞。

江家視為掌上明珠養了十年的養女,頭天與江家二少爺訂婚,訂婚宴盛大得不得了,第二天江二少爺便宣布取消了。這訂婚的排場大家都是瞧見的,當時還人人豔羨一個養女如此受到寵愛,可沒想到竟出了這樣的變故。

當日留在江家的族親和賓客談起這事來全部守口如瓶、諱莫如深,反而更加叫人遐想了,一時間各種猜測甚囂塵上。

眾人能看到的是,江家二少爺絲毫不見婚事取消的頹色,沒多久便重返交際場,隻是臉上掛了些彩,休息了這幾日,依然隱隱可見。

多少人試探著問起這事,江明之依然一副萬事不掛懷的樣子,說:“我與我家囡囡從小一起長大,吃喝玩樂都能玩到一塊,可若是要談情說愛,實在是讓我倆都起一身雞皮疙瘩,奈何家裏從小訂下的婚約,我倆便一起來了個釜底抽薪。”

這樣大的事,居然這樣胡鬧,難怪身上掛了彩,大概是被家裏好好收拾了一番。

這番說辭瞞得了外人,卻瞞不過當日撞破的那麽多雙眼睛,族裏的親戚和江慶之在生意上的一些合作方都知道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隻不過是江慶之多番威壓、周旋,這才沒有將此事宣揚得人盡皆知,但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深夜,江公館已經安靜了下來,明之將西裝甩在一邊肩上,小聲哼著《月圓花好》往房間走,開了房門一片黑,還沒來得及把電燈打開,便下意識地繃緊了全身,手伸向身後,隨即又放鬆了下來。

“大哥,又怎麽了?打算再審我一場?”明之笑得肆無忌憚,不見絲毫懼色。

“是你走錯了。”江慶之回了一句。

江明之愣了一會兒,然後眼裏浮現出狐狸樣的笑意,大哥真是夠小氣的,就因為囡囡在這裏睡了一覺,如今他便連自己的房間都不能回了,隻能睡客房。

早知道,他便建議囡囡在她自己的房間下套了。也怪當時自己太過細心,女孩子閨房特征太明顯,擔心大哥雖然用了藥仍然會察覺出不對勁,這才貢獻了自己的房間,沒想到這般的貼心倒換來如今有房不能回。

“大哥,當年真不是抱錯了嗎,囡囡才是你親妹妹吧?”下一刻,他又噴笑出來,“不對,她要真是你的親妹妹,那如今才是麻煩大了,還是委屈委屈我,繼續做你的親弟弟吧。”

江慶之從頭到尾都沒給他個眼風,聽了這混賬話,隨手拿起桌上的鎮紙扔了過去,那可是黃銅的,真被砸到,腦袋不開花也得破相,明之眉毛都沒抬就躲了過去,然後擠出一副大驚失色、飽受虐待的神色來。

他這大哥雖然自小教訓他的時候多了,但是自從他成年以後,江慶之便沒再和他動過手。若他問,大哥便答,若他不問自己做,大哥也不過問,隻讓他學會自己承擔後果。

那天聽到荏南走了,他那穩重的大哥連煙都掉地上了,連衣服都來不及披,穿著件皺皺巴巴的襯衫就往外奔,那麽大的碼頭,就這麽自己跑了幾個來回找人。

到最後,江慶之未發一言就匆匆走了,接下來倒黴的便是幸災樂禍等著看戲的江明之了,他老老實實挨了第一拳,然後便開始閃避。明之的身手並不差,隻是萬事沒有常性,所以練得沒有江慶之如此專深,但自保還是不成問題的。

“在哪兒?”江慶之狠狠地擊打在明之的腹部,口中吐出幾個字。

江明之悶哼了一聲,然後跳開,啐了口帶血的唾沫,一邊喘息一邊笑著,說:“大哥,你打我有什麽用,你難道能輕易出國去找她?”

“我這回可算是見識到囡囡的心有多狠了,你便是真找著了,除非你能給她一個滿意的答案,否則她總能找到機會逃的,她可比你心狠多了,對自己狠,對你更狠。”這話句句誠實得不得了,也誅心得不得了。

打到最後,書房裏的東西能砸的都砸幹淨了,江慶之也沒從他口中問出荏南的下落。

庭院裏的第一片楓葉轉紅時,荏南仍然沒有蹤跡。

江慶之斷了明之的經濟來源,可他自己早有渠道,並無大礙,依舊浪**得沒邊。歐洲那邊已經開學了,江慶之本打算讓他回歐洲後鬆懈下來,再派人從他那裏摸些線索,可江家二少爺主意大,一聲不吭地直接辦了休學回來的。

江慶之如果真的要收拾明之,自然也有辦法,可他不能用對付敵人的辦法對付自己的親弟弟,也知道江明之雖然膽大包天,卻不會真的拿荏南的安危開玩笑。

更重要的是,他亦不知如何麵對荏南,如何待她,如何讓她幸福,如何讓她一世平安。

他的內心被撕扯出一絲僥幸,已經如此局麵,是否有資格夢一夢擁荏南入懷,可他又唾棄自己,錯了一回,還要越錯越深嗎?

隻是,午夜從來無夢,連一片影子也未誤入過,他便總是在一陣心悸中醒來,手張開空無一物,隻有尾指似乎還殘留著她握過的一點餘溫,日複一日越散越淡。

他讓人去了澳大利亞,卻沒有找到人;他派人去了法國,一無所獲;他讓同事仔細搜尋,隻是徒勞;他借著談判去了一趟美國,毫無線索;國內也沒有放過,凡是江家產業涉足的地方,他都下了死命令。

江慶之找了所有可能的地方,沒有找到他的囡囡。

架子上的葡萄藤慢慢落盡了葉子,顯得有些蕭索。不過,它在冬日幹枯,又會在春日煥然。

深夜裏,簌簌的雪聲獨自喧囂著,在葡萄藤的節枝上積了一層淺淺絨白,慢慢越堆越多,將地麵染白,銀冷的世界隻有一隅映著二樓窗戶透出來的一點暖光。

淩晨五點左右,雪已經積得有了些厚度,江公館的門開了,一雙皮鞋踏上無人的雪地,留下一串腳印。

荏南小時候一直想看雪,無奈這裏幾乎很少下雪,便是下了也隻是潦草幾許,還沒等人起床便被回升的溫度融得狼狽不堪。

為此,荏南還曾經在睡前抱著熊寶寶在窗前祈禱能下一場很大很大的雪,讓她能捏一個雪人,小小的雪人就行。

江慶之俯身掬了一捧絨雪,細雪粒子在皮手套上柔柔不堪一握,他看了一會兒,將那雪拋落,將手套脫了下來。

他半蹲了下去,**的皮膚碰觸到冰冷的雪粒,伸手握了滿把,就這麽在那裏耐心地捏了起來,羊絨大衣的下擺攤在雪地上,拂開淺淺的劃痕。

江慶之在雪裏蹲了許久,認認真真地捏了個小雪人,將它放在了荏南房間的窗台外。

可惜,沒有等到主人回來,它就化掉了。

天氣慢慢熱起來了,春衫上了身,江明之這樣的闊少,自然是最時興、最流行的國外款式全來了一套,每日似開屏的孔雀,流連在交際場上,極吃得開。

江慶之還是那老一套,一貫的“不逾矩”,今年沒有人替他添那些花哨事物,冷些便穿輕薄的大衣,熱些便穿短身的西裝,還是那副金絲眼鏡,仿佛一切都沒變過。

他上班前開了抽屜打算換塊表,看到了裏麵躺著的深藍色絲絨盒子,就這麽看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拿了出來,沒有打開就又放了回去。

關抽屜前,他隨手拿出了旁邊的金剛石袖扣,仔細地係了上去,那是荏南前兩年送他的。

然後,他就如往常那樣上班去了。

院子裏的月季從四月便陸續開了,隨著夏日的驕陽越發鮮妍。

陽光從玻璃窗刺了進來,照得桌麵上的紙上的字都有些模糊。

江慶之將那疊電報拿了起來,快速看著。

“紐約,無訊。”

“巴黎,無訊。”

“東京,無訊。”

“悉尼,無訊。”

……

“蘇州,無訊。”

“重慶,無訊。”

“香港,無訊。”

他將那疊紙放了回去,靠回了椅背上,望著陽光中飛舞的微塵出神。

囡囡,此刻是否一切都好,是否有安歇之所?

是否也掛念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