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捌章 歸人

江慶之從前加班就厲害,如今更是沒了節製,明之不管浪**到幾點回家,總能看見二樓的燈一直亮著,有時喝酒喝多了起夜,還能從黑暗的走廊中看見門縫裏透出來的光亮。

次數多了,他便知道了些蹊蹺,大哥的房間是不讓任何人進的,除了荏南,可如今荏南不在,他隻能自己大著膽子潛進去了一回。

果然,他在枕頭底下找到了一瓶藥。

“真是不中用啊!”明之把玩著那瓶藥,歎了口氣。

他拿去質問大哥,江慶之卻隻是接過那盒藥鎖進了抽屜裏,神色淡然。

江明之跟門神似的杵在那裏等一個解釋,江慶之睨了他一眼,最後還是開口說了一句:“我心裏有數,也不怎麽吃。”

江明之仔細看了下他的神情,知道大哥說的是實話,才轉了調笑的語氣,說道:“大哥,你可曾料到你有一日會陷得這樣深?以前你大大小小的傷也受過不少,可照樣該怎麽過怎麽過。如今囡囡走了,你便連晚上都睡不著,安眠藥也吃上了,既然這樣,那你當初何必非要送她走?”

明之本來沒指望等到答案的,可沒想到江慶之在長久的沉默後居然回答了他:“不過是睡不著罷了,總比她沒了命好。”

江明之轉過身來,看著他的眼睛問:“如今你還是這麽想?”

江慶之微微後仰,靠在寬大的椅背上,眉心浮現出淡淡的紋路。這四百多個日日夜夜的折磨不是假的,他沒有一天不掛念著囡囡。

天氣熱了,他想著囡囡如今有沒有減衣裳,是否還會貪涼睡在沙發上。

下雨了,囡囡一向不記得帶傘出門,有沒有人記得去接她。

她愛穿漂亮衣服,以前每月都能添上幾件新裁的旗袍,別看這麽小個人,在穿著上最是講究,他也是多虧囡囡的磨煉,才明白了那些看起來差不多的樣式之間有些什麽不同。

她愛吃草莓蛋糕,愛吃新鮮的櫻桃,愛吃一切難尋到的金貴玩意。以前,江慶之的行事曆裏總是根據時令記著要替她采買這些東西,早已成了習慣,如今,他總是下意識地繞去紅寶石蛋糕店買一小塊草莓蛋糕,可提回家後才記起來,那個會笑著撲到他懷裏的人並不在。

所有這些細小的改變仿佛銼刀一點點磨去他的生趣,並不激烈,卻如同傷口一樣潛伏在身體裏,總在夜深人靜時發作。

時間過得越久,那疼痛就越陰狠傷人,他也想睡得安穩些,才偶爾在累極的時候服些藥。

他剩的,也不過這些手段罷了。

江慶之去年受了傷,這一年來也沒有怎麽好好保養,每每到了濕冷天氣就會發痛。

江慶之自然不會把這些事往外說,他不說,明之是絕不會注意到這些的。明之如今已經把學籍正式轉到了震旦大學,江慶之冷眼看著,任他自去折騰。明之依然每天逍遙自在,偶爾看到他大哥鎖著眉頭,也隻當作他又在自己和自己過不去,調笑兩句轉頭就忘了。

這便是家裏隻有男人的壞處了,江慶之的傷沒有好好將養,眼看就要落下病根了。

轉眼又要到新年了,是該闔家團圓的日子,可家裏沒多少氛圍。江慶之今年早早給幫傭們放了假,於是家裏就隻剩下他與明之。

江明之還算有良心,提前回家,到家一看冷灶無人,頓時就生出了想跑的心思,無奈他已經看見了院裏停著大哥的車子,放大哥一個人在大宅裏,人也沒有,飯也沒有,未免有點太淒涼,於是他摸了摸後脖子,還是認命地上了樓。

明之敲了門進去,問大哥要不要吃點麵條,這是他唯一勉強能弄的吃食,看在一母同胞的分上,願意分大哥一碗。

江慶之對他的廚藝敬謝不敏,隻讓他回房去,今夜不許出去鬼混了。明之不置可否地撇撇嘴,開了門打算出去,突然探回半個身子,說道:“大哥,新年快樂。”

他的笑容一向蠱惑人心,今天這笑卻格外真心,看著多了幾分稚氣,讓江慶之想到小時候自己每每在父母麵前替他扛下責罰,明之就會像小尾巴似的跟在自己身後,眼睛閃亮亮地看著自己,滿是感激。

江慶之難得露了個笑,回道:“新年快樂。”

江慶之一個人坐在書房裏批著公文,玻璃隔絕了北風,隻聽見爐火中偶爾爆出的斷裂聲,燃起的光將他的麵容鍍上一層暖色。

他累了便起來去窗前站站,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鵝毛似的漫散在夜空中,被風割成破碎的形狀。

江慶之點了根煙,默默地吸著,呼出的煙霧短暫地模糊了視線,然後又散去了。

如霧的煙,結霜的窗,漫天的雪,在這個無人的夜晚,一個小小的身影從庭院走了過來,在雪地上留下一個個腳印。

香煙落了地,被碰滅了,卻無人去理,書房的門被猛地打開,一陣狂亂的腳步聲回**在曲深的樓梯上。

江慶之衝到了樓下,拉開了門,狂嘯的風雪一下子吹滿了內室,可他什麽都不在意了。

一個小姑娘站在門口,穿著紅鬥篷,臉也被凍得發粉,對他笑了。

“大哥,新年快樂。”

四百多個日,四百多個夜,他是如何熬過來的,在囡囡輕輕喚的那一句“大哥”下,一擊即潰。

江慶之似乎喪失了感知情緒的能力,他的嗓子裏堵著硬塊,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是就這麽立在門內,看著門外風茫雪虐中那個藏在紅鬥篷下的小人。

她的鼻頭是紅的,眼睛也是紅的,偏偏在這麽暗的夜裏閃著點光。

在漫天風雪裏,她被裹進一個溫暖的懷抱,妥帖收藏。

荏南受了一路霜寒,臉龐被刀子似的北風刮得沒了知覺,在他體溫的熨燙之下,終於湧上一股刺麻感。她歎了口氣,伸手環住大哥,回抱她心愛的人。雪地上映照著門內暖色的光,兩個相擁的影子被拉得很長,為這寒天裏添了絲繾綣。

碎瓊亂玉,吹不進這一角。

荏南沒多說一句,就被江慶之用西裝裹著抱上了樓,放到爐火前。被雪打濕的鞋襪被脫了下來,一雙小小的腳被凍得有些青了,襯著纖弱的腳腕更加不堪一握。

江慶之半跪下來,手觸上她的腳跟,仿佛握著一塊冰,而這本該無知無覺的冰因為他手心的溫度而顫了一下,好像要逃離似的。

她便是為了受這些罪,才從他身邊逃開的嗎?江慶之想過囡囡在外麵不知道碰到多少比這還難的境遇,他素來狠心,可如今隻是看到了囡囡凍傷的腳,心底就溢出一股酸痛。

他將囡囡的腳放進懷裏,隔著層薄襯衫,感受到小小的腳趾被燙得動了動,弄皺了他的襯衫,也攪亂了他本就不平靜的心。

江慶之專心地為她暖著腳,就好像世界上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讓他去做一樣,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任憑沉默填滿空白。

“大哥。”荏南開了口,江慶之抬了頭,從鏡片後望著她,目光深沉如水,將溫柔藏在後頭。

荏南自顧自地低著頭,仿佛在自言自語。

“這一年多裏,最初我想你想得厲害,日日夜夜都想,每到一個地方都想,吃了一點苦就想,好多次都想逃回來,在你的庇護下生活。

“後來好一些了,我有了好多朋友,每天有好多事情要做,就沒那麽想你了,也不再每天夜裏哭,開始過得開心了些。

“再後來,我幾乎不怎麽想起你了,看見花不會想起你,吃到好吃的不會想起你,受了委屈也不會想起你,過得好好的。”

她抬起頭來,眼裏閃成一片,卻沒讓一滴眼淚掉下來,維持著一種搖搖欲晃的理智。

“可如今瞧見了你,我才知道都是假的,我不再想起你是因為……因為我從來沒忘記過你。”

荏南的眼睛就這麽看著大哥,裏麵盛滿了混合著少女與女人的悸動和溫柔。

“我原來想著,如果你不在了,我也不想活了。

“可如今我不這麽想了,若你死了,我會忘了你,然後好好活著,可能會和別人生兒育女,也可能不會。

“反正這世上可做的事情多了,如今這世道,若能給民眾做些好事,我這輩子照樣能過得有意義。哪天要是運氣不好,天上掉下炮彈,那正好,我就能去找你了。

“我知道生命寶貴,安穩難換,可顛沛流離了一年多,我還是想來找你,想見你。

“我已經想好代價,計算好得失了。若是我中途死了,那受折磨的是你;若是你死了……”荏南說得有些艱難,卻還是咽下了喉嚨中的哽咽,繼續傾訴著,“若是你死了,我也會獨活。”

最壞的結局是什麽?不是死別,而是生離。

她等了許久,依舊沒等到回音,但她已經不忐忑,也不害怕了。她自己做好了打算,也選出了答案,無論回應如何,她都會沿著這條路走下去。

一聲歎息如同羽毛下旋,荏南掉進懷抱當中,溫柔的唇落在她的額心,然後悄然吻住了她。

江慶之投降了,早就投降了。

那個清晨,他冷硬的外殼就已經潰裂出縫隙。

後來,那麽多日日夜夜都如刻刀一般刮著江慶之的神經,一刻不得安息,他痛,他憂,他念,他悔。

囡囡不愧是江慶之帶大的,最知道如何懲罰他。

以女子的名譽為代價,在眾人麵前捅破這一切,為的是將自己劃入危險區。素來受寵,又與江慶之糾纏不清的江家養女,這裏麵有多少文章可作,一旦這事為人所知,無論江慶之再想如何撇清,江荏南也必然會被視為擊碎江慶之的突破口。

她失蹤一年多同樣是一次賭博,若她死在外麵那便算了,若她在二哥的照拂下能活,那麽在大哥的翼下自然也能活。

更重要的是,她要用這一年多的時間讓大哥活在折磨裏,讓他時刻憂心、時刻痛苦,讓他再也無法放開她。

她用命作餌,誘江慶之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如果無法將你拉回人間,就與你同墜深淵,萬人亦不可阻。

江慶之沒有說什麽天長地久、白頭偕老,隻是就這麽吻著她,一直吻著她。

大概在這個世道,天長地久這種話太過自欺欺人,隻要這一瞬是真實的就足夠了,有情人在這一瞬相擁過,便是這個世界存在的意義。

他有多久沒有親吻囡囡了,連夢裏也不曾出現過她。江慶之看起來斷情絕性,可到底不過是肉體凡胎,心還是會跳,血也還是熱的,理智再多,也依然會淪陷於無望的愛中。

如今,這份愛有了回音,以這樣沉重的代價回應著他,江慶之沒有辦法,隻能束手就擒。

他還半跪在地上,仰首吻著囡囡,寬大的手掌扣住荏南脆弱的後頸,將她從椅子上扯了下來。荏南還是凍得像一塊冰一樣,在冰天雪地裏走了太久,手腳都凍僵了,即便在火爐邊也無法暖和起來。

江慶之將她抱住,像抱著一個孩子一樣。荏南在他懷裏微笑了一下,伸出手將自己獻給大哥,每一寸都緊緊相擁著。

他們不要未來,不要明天,隻要這短暫一刻的真實體溫。

江慶之就這麽看著她。明明身後才是壁爐,荏南卻覺得光亮和溫暖全是從那雙眼睛裏來的。

大哥的眼神從來都是溫柔的,他對所有人都是如此周到而有距離,唯獨看她的時候,眼裏總是蒙著一層霧,她原來看不透那層霧後麵是什麽,如今她已經都清楚了。

荏南環著他的脖子,直起身子輕輕吻了他一下,然後隔開些距離,看著那些霧氣散去,那裏什麽都沒有,隻有她的倒影。

江慶之追了過去,一隻手扶住她的背回吻著。

他的手順著荏南的背滑下,蝴蝶骨深深硌在掌心,比什麽都更鮮明地提醒著他,這一年多荏南過得如何。

荏南以前雖然纖細,可細看還是圓潤的,吃多了小肚子還會鼓出來,她總嫌這樣不好看、太過孩子氣。如今便是想那般稚氣都有些難了,肉肉的小肚子沒了,那一節節的脊骨就這麽突兀地梗在那裏。

江慶之想讓他的囡囡罵他、打他、怪他,好讓心裏的愧疚能稍稍平複一些,可他什麽都沒說。

他做不了什麽,隻能這樣吻著她。

窗外的雪還在下,風呼嘯著刮過玻璃窗的縫隙,吹得窗框發出細微的聲響。屋內是暖和的,壁爐裏的火光正亮,烈焰的暖色在深沉的磚石裏反複回**,火苗每搖曳一分,暗室裏的溫度就高上一分。

這場盛大的逃離終於落下了帷幕。

等荏南再醒來的時候,窗外天光已經大盛,照得滿室光明,那些潛藏在暗夜裏的糾纏似乎都被這樣美好的陽光蒸發殆盡了。

她下意識地坐了起來,似乎有些恍惚,弄不清這裏到底是哪裏。她已經回家了,可心似乎還飄在半空,晃晃悠悠,隻剩一根線牽著。

她還在愣怔,那個牽著線的人開了門進來。荏南下意識地抖了一下,這不是親密相擁的夜晚,也不是她訴說愛意的瞬間,她莫名地有些害怕麵對現實,寧願時間停留在未知的那一刻。

香氣傳了過來,是熬得濃濃的山藥粥,隔著這麽遠,她都聞到了一點清甜的味道。

江慶之端著碗粥過來,還拿了能放在**的小餐桌,就這麽擺在她麵前。荏南有些反應不過來,家裏的規矩是最嚴的,便是吃飯時也不能多說話,也不能在房間裏吃東西,更何況是端著食物到**吃。二哥小時候起不來時想這麽做過,被大哥一路擰著耳朵下樓吃飯。

她愣愣地看著那碗粥,徐徐上升的熱氣蒸得她眼睛有些疼癢,忙眨了眨眼,又呆呆地看向大哥。

“吃吧。”他隻有這兩個字。

荏南這才反應過來,應了聲“哦”,然後拿了調羹盛了一口,剛放到唇上就被燙得瑟縮了一下。

“慢些。”江慶之歎了口氣,取過她手裏的調羹,輕輕吹了吹,才又抵到她嘴邊。

荏南說不清是什麽滋味,仿佛有人將那風箏線纏了她的整個心髒,內裏的血液想跑出來,外麵的血液想湧進去,澎湃又壓抑,悸動又心酸。

她張嘴吃了進去,有些甜,又糯糯的,很好吃。

“大哥,這個是你……”她沒問完,總覺得不可能。

“張嫂做的。”江慶之麵色淡然,一口口喂著她。

“哦。”荏南垂下眼,不再問了,乖乖地吃著。

樓下,明之起床了,已經有些晚,餓得厲害,進廚房搜羅東西吃,看見灶上有粥,正打算盛一碗,張媽湊了過來,勸道:“二少爺,今天這粥是大少爺做的,不準人碰的,你要吃,張媽重新給你做。”

江明之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罵道:“我到底是不是他親弟弟!”

明之百無聊賴地坐在餐廳裏等張媽給他做早飯,江二少爺昨夜交際回來得太晚,所以即便睡到日上三竿,此刻還是哈欠連天,抬眼看見他大哥端著個碗從樓上下來,居然還是放在**那種小桌幾上麵的,他眉毛都快挑到太陽穴了。

江明之以前也是在戲劇社湊過熱鬧的,時不時來一句莎士比亞的名言,看到這明晃晃的偏心,再想想自己以前被無辜擰過的耳朵,忍不住掐著嗓子來了一句:“Frailty,thy name is woman!”

江慶之穩穩當當地把東西放到了廚房才出來,絲毫沒有理會他的作怪,轉身又要上樓去,被明之叫住,他滿臉戲謔地問:“大哥,你便這般喜歡?”

兄弟倆年紀相差大,加上江夫人被保護得很好,從來都是未嫁人的嬌小姐一般,所以江慶之從小便自覺承擔起了照顧幼弟的責任,頗有些長兄為父的味道。

江明之從小到大幾乎沒怎麽見過大哥對什麽表示過特別的喜好,仿佛對什麽都沒有執念,明明是江家大少爺,做些什麽便吃些什麽,買了什麽便用什麽。小時候他也鬧過脾氣,江慶之養了一年的花,他說砸便給砸了,父親從國外帶回來的鋼筆,他非得搶,江慶之雖然每次都揍他,但是他知道江慶之從未真正為這些生過氣。

江慶之便是這樣,總是萬事不放在心裏,你看不出他在乎,也看不出他不在乎,永遠那一副不露聲色的樣子。隻有逼,把他逼到極點,才能窺探出他到底在乎什麽。

明之坐在餐廳裏的椅子上,就這麽笑著等大哥的答案,還是沒心沒肺的樣子,仿佛真的隻是按他的隨意性子隨口這麽調笑一句。

江慶之回頭來,鏡片折射出從遠處照過來的一點光,臉上神情淡漠,沒有漏出一絲情緒。

他往樓上遙遙望了一眼,再回頭時,眼中已如春日初初化開的冰河,暖意藏在下麵,幾不可見,卻聞潺潺聲,他的唇角隻輕輕彎了一點,然後答道:“喜歡。”

這大概是江慶之第一次在外人麵前承認喜歡什麽東西,他從來不會讓人猜到他心裏在想什麽,如今卻這樣痛快地承認了。

江明之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起來,罵道:“大哥,你真是栽了啊!”

江慶之沒有理他,轉身上了樓,去找那個還在等著他的人,隻留下明之一個人在餐廳,盯著大哥的背影,玩味地笑著。

就這麽一會兒,荏南又睡了過去,她實在是太累也太困了,吃飽了以後躺在軟得像團雲的被子裏,一會兒就撐不住了,開始還是靠著,後來便不住往下滑,腦袋也跟著一點一點的,不一會兒就癱倒在被子裏了。

江慶之沒有敲門直接進去了,看見的便是這麽一幅小兒女貪睡的趣景,隻是睡覺也不老實,身子滑下去時,連帶棉被也擠得半落,手腳都隻蓋了一點,隻有臉紅撲撲的,跟熟透了的水蜜桃一樣。

他悄無聲息地走到床邊,就這麽看著囡囡,伸出了手離著一寸的距離撫過她的眉眼、鼻尖、嘴唇,卻始終沒有觸碰到她。

她瘦了些,之前的臉軟嘟嘟的,吃東西時便像小鬆鼠一樣鼓囊囊的。囡囡骨架子生得小,是最能藏肉的,所以看起來小小的一個,其實身上軟腴得很。可如今,她單薄得很,也抽條了,真的成了大姑娘。

他錯過了多少,在他無法回溯的時光裏發生了多少他注定缺席的小事,讓他的囡囡變了模樣。

從八歲之後,囡囡就沒有真正離開過他一天,他哄著她入眠,給她講故事,喝掉她喝不完的牛奶,和她跳第一支舞,就算出差也會每天通一個電話。

他從未和她分開過這麽久的時間。

江慶之觀察著荏南的每一寸變化,看見她瑟縮了一下,再看到落到床腳的被子,垂目微微歎了口氣。無論離開他多久,囡囡還是那個需要他照顧的小姑娘。

到上班的時間了,江慶之起身,提起掉了一半的被子。

他掀開,躺了進去,將她抱進懷裏。

荏南有些懵懂地從昏沉中驚醒,有些茫然地四處看著,如同一隻被風雨驚醒的雛鳥。她感到有人輕輕地按住她的小腦袋,揉了揉她本就有些亂了的發絲,把她按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睡吧。”頭頂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然後她真的猶如陷入搖籃,又仿佛墜落夢境,繼續睡去了。

荏南回江家這件事古怪地在交際圈沒有掀起波瀾,想也知道是江慶之在背後施了壓,可明裏暗裏的打探並不少,連家裏的親戚都悄摸地打聽。

不少人還沒忘記之前那場盛大無比的訂婚宴,第二天便取消婚約,接著江家小小姐失蹤了一年多,這事實在是處處透著古怪,更遑論中有門道、消息靈通的還察覺出了這段時間以來江慶之滿世界在找那位小小姐,這事被強行壓了下去,可聰明人都知道,冰山隻要顯露了一角,便代表著水麵下潛藏著龐然之物。

這些暗裏伸出的手,無論來自哪裏,全都被斬斷在江公館二樓小閣以外。

江慶之這個人,一旦決定把一個人護在羽翼下,就連滴雨都不許落進來,連朵花也不許謝。

荏南這幾日過得隨意極了,像飛了很久終於歸巢的燕子,盤在舒服的窩裏,用翅膀蓋著腦袋兩耳不聞窗外事,況且有那麽個人在外麵,便是她自己好奇,也絕不會有機會稍聞風雨。

不管外麵什麽樣,江公館裏都是一如往常的寂靜,透過落地窗照進來的陽光將空氣中旋落的微塵照得分明,木樓板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一個姑娘走了進來,正打算上樓,卻聽見廚房裏的動靜,小心地往那邊瞧了一眼,然後便愣住了。

廚房裏,身為江家現任家長的江慶之脫了西裝,挽起袖口,一隻手上捧了個圓圓的麵團,另一隻手還時不時在上麵捏一下。

女孩子不敢再看,悄悄地上了樓,來到荏南房間前,敲了敲門,半天沒有回應,隻好又敲了一下,這次才傳來些窸窸窣窣的聲音,荏南還混著些睡意的聲音響起:“大哥,我不要吃東西,我就想睡覺。”

開了門,荏南看到麵前站著的是一頭短發清清爽爽的女孩子,她的眼睛亮了起來,然後一下子撲進對方的懷裏,跳著叫著:“阿竹,阿竹你怎麽來了!”

蕭竹靦腆地笑著,任荏南把自己抱了滿懷,她如今留了短發,看起來更加恬靜,讓人看了就覺得跟陣風吹進心裏似的。

蕭竹沒有問荏南去了哪裏,也沒有打探她如今怎樣,隻是牽著她的手,細細看了下,才微微歎氣說:“瘦了,瘦了。”

荏南低頭抿嘴勾了下唇,然後才抬起頭來綻放出燦爛的笑,開玩笑道:“那不是正好嗎?正覺得以前有些胖了,如今這樣才是窈窕淑女。”

話說得輕鬆,蕭竹卻明顯有些擔心,不過她一向體貼,見荏南並不想多說,便主動岔開了話題。

蕭竹來得有些早,荏南又賴了床,所以直到現在還沒吃早飯,兩個人正趴在**嘰嘰喳喳,又傳來了幾下敲門聲。

荏南跟小狐狸似的轉了轉眼珠子,不說話,反而把頭埋進枕頭裏悶笑,惹得蕭竹在旁邊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自己去開門好,還是就這麽待著好。

所幸外麵的人大概也是知道她這脾性,敲了幾下就自己推門進來了。江慶之照樣是端著那個能放在**的小桌幾,這幾日荏南的早飯全是在**吃的,什麽規矩都沒了。江慶之大概是鐵了心要將她喂胖回去,一日三餐讓張媽給她做各色吃的。荏南的胃就這麽大,每每吃了些就塞不下了。於是,日日花樣翻新,加上江慶之幾乎是盯著她吃飯的,所以荏南一日吃得飽過一日。

江慶之看到埋在枕頭裏不說話的荏南和旁邊明顯有些無措的蕭竹,眉毛都沒抬一根,隻是朝蕭竹微微頷首,再把小桌幾放到了一邊,然後伸出手一下扣住荏南的腕子,另一隻手護住她的背,輕輕巧巧就把她拎了起來。

蕭竹明明看到荏南被拉起來時唇角翹得老高,可等轉回正麵抬起頭來時,卻抿著嘴抱怨道:“你把我拉得都疼死了。”

這話說得實在無賴,江慶之明明一直托著她的背,便是握住手腕都刻意避開了關節,在蕭竹看來,實在是有些……有些冤枉。

無奈苦主自己不爭氣,一點不想鳴冤,隻是揉了揉荏南本就睡得和鳥窩大差不差的發頂,然後把小桌幾搬了過來,囑咐道:“吃了早飯再玩,吃完擺在一邊就好。”他說完便出去了。

蕭竹和江慶之接觸不多,一直是有些怕這個大名在外的江家大哥的,雖然每次看到他時,江慶之的態度算得上隨和,但是他的威嚴不是輕易能收起來的。如今看了荏南在她大哥麵前肆無忌憚的樣子,蕭竹悄悄打量著兩個人,沒有說話。

待江慶之出去了,荏南一下子從被窩裏跳出來,跪在**的小桌幾前,揭開了保溫的蓋子,看到裏麵捏成小豬模樣的包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也不拿筷子,就這麽用手抓著咬了一口。

甜甜的,是流沙餡的,她雖然喜歡吃甜的,可這幾日吃了好多甜的,也有些膩了,這摻了鹹蛋黃的流沙餡反而讓她的胃口更好了。

荏南招呼著蕭竹,說道:“阿竹,一起吃吧,我們家張媽的手藝很好的,最近越來越厲害了,真的很好吃。”

蕭竹看著那似曾相識的小包子,呆了一會兒,然後輕輕抿嘴笑了。

蕭竹陪了荏南一整天,到了晚上兩人開了小小的燈,在暖黃的燈光下說笑著,荏南將手伸到台燈下,讓光流瀉在她的指尖,漫無目的地浮動著。

蕭竹偏頭看著荏南,總覺得她這次回來哪裏不一樣了。她心思靈巧,當時出了那樣的事情,再結合荏南一向的言行,便明白了幾分,今日見了這情景,便什麽疑問都沒有了。可她還是有些放不下,望著荏南的側臉,問道:“荏南,你如今……幸福嗎?”

少女在流轉的光暈下轉過頭看她,然後笑了起來,露出一點小小的虎牙尖,看起來天真又動人,說道:“幸福,我從沒這麽幸福過。”荏南轉過頭去,望著燈眨了眨眼,濃密的睫毛如同小扇子一樣投下一點影子,抿了唇,卻又忍不住翹起一點弧度,“我同你說實話吧,我早就喜歡他了,從來都隻喜歡他。原來我總猜不透他到底喜不喜歡我,如果喜歡我,為什麽不同我在一起。後來我知道緣由了,卻覺得比不知道時更傷心。”

“可是,哪怕最傷心的時候,我也從未想過要乖乖聽話,就這麽放棄。我最怕的不過是他不愛我,隻要他愛我,我便什麽都不怕了。”

蕭竹看著荏南的眼睛,那麽亮,那麽有神,便什麽都不想說了,什麽都不想勸了。她禁不住有些羨慕,羨慕荏南能這麽勇敢、這麽堅強,也羨慕荏南的堅持全是有回報的。

天漸漸黑了下來,荏南送蕭竹出門,走到樓梯時,正碰見從外麵回來的江慶之和江明之,荏南歪了歪腦袋,有些好奇這兩個人什麽時候一起出去的。

還沒等她開口問,江明之就先開了口:“喲,小竹子來了,怎麽現在就要回家了,不多玩一會兒?”

蕭竹抿著唇笑了,臉上現出一個淺淺的梨渦,隻有站在旁邊的荏南才看得清。荏南眨了眨眼,然後轉頭對她二哥說:“二哥,天有些晚了,阿竹家管得嚴,她肯定是要回去的,你能送送她嗎?”

江明之笑得倜儻,不聞那些女兒家的小心思,在樓梯下遙遙伸手,仿佛邀人共舞的英俊公子。蕭竹轉頭看了荏南一眼,那個梨渦變得更加明顯了些,然後小聲和她說了句“謝謝你”,便朝著樓下的那個人走去。

荏南看著二人一起遠去的背影,噙著淺淺的笑,又無比輕地歎了口氣。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好還是壞,不過總覺得無論是好是壞,好歹是個結局,要麽如願要麽放下,總好過如今這樣心被吊在半空。

江慶之在樓下看著荏南出神,輕輕咳了一聲,荏南這才回過神來,半咬著嘴唇,壓住忍不住要翹起來的嘴角。

她最近老是如此,隻是看著大哥,心裏便忍不住生出歡喜。

荏南眨巴著眼從樓上“噠噠噠”往下走,走得有些急了,一下子掉了一隻拖鞋下去,連忙停在了中途,禁不住覺得有些丟臉,怎麽見到他就連鞋子都穿不穩了。

江慶之沒有笑她,麵色未變,撿起掉落到他身旁的毛絨拖鞋,抬頭看著立在半途、看上去有些可憐的荏南。

他藏在金絲眼鏡後的眼神變得溫和了些,邁步踏上樓梯,一步步地向荏南走去,然後停在了下方幾階的地方,正好和她差不多平視。

荏南被他的目光捕獲,大哥眼神裏的暖意連冰冷的鏡片都無法隔絕,如果不是她在那雙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臉龐,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笑了起來,兩個傻瓜就這麽一直站在那裏,一直看著彼此,眼神交纏,連空氣都漾出一片繾綣。

江慶之大概終於察覺兩人這樣站在樓梯上,而且囡囡還赤著一隻腳,實在是有些傻氣,微微欠了下身。

荏南想起之前大哥也曾這樣低下身子為自己穿鞋,那時候她什麽都不知道,為這麽一點小事便很高興。如今,她什麽都知道了,還是覺得高興。

她忍不住抬起一隻腳,可沒想到下一秒便離了地,江慶之直接將她橫抱了起來,她有些慌亂地攬住大哥的肩膀,但其實他早就托住她的背心,將囡囡圈在懷裏。

荏南和她心愛的人有過分離,如今又相聚,說過好多令人臉紅的話,連少女心底最隱秘的情緒也毫無保留地告訴過他。如今,她被這樣圈在他懷裏,彼此的心跳聲、呼吸聲都在這麽近的距離間無限發酵。她發絲的香氣縈繞著二人,大哥襯衫下身體的溫熱熨燙著她,連飛起的發絲擦過皮膚都帶著酥麻麻的電流感。

江慶之就這麽抱著她,一步一步極穩地將囡囡帶進他的房間。

江公館要辦晚宴了。

荏南離家這件事對外的口徑是去澳大利亞探望和照顧養父母,因此晚宴便是以歸家宴的名義舉辦的。由於是江家時隔許久的社交,頗引人注目,便是江慶之想辦成低調些的家宴,也抵不住各方湧來的關心,堵不如疏,索性辦成了一場高朋滿座的盛宴。

荏南自然能想到她當時突然出走又久久不歸,背後有多少猜忌,有多少人暗暗戳著她的脊梁骨。不過,荏南不是那種在意這些虛浮名聲的人,倒沒有往心裏去,一切如常地等著那天的到來,倒是江慶之一直在旁暗暗注意著她。

荏南如今也有幾分猜到她大哥的心思,因此每次注意到江慶之若有似無的餘光,心裏總是有幾分甜。

到了那天,排場實在不小。荏南的禮服是她自己挑的,後頸往下露出一片雪肌,肩頸被夜空似的深藍色禮服襯托得纖細動人。她抽條了許多,穿起這濃色的裙子也壓得住了,多了些嫵媚。

這條裙子確實讓荏南想讓看的那個人看到了,眼角動了動,頗為欣賞,隻是在她想要上前時,江慶之輕描淡寫地讓她去加條披肩。

“晚上涼。”

真是個好理由呢。

荏南如今也有了些曆練,沒費什麽勁就壓下去了想往上翹的唇角,讓他先下樓招呼來賓,她換好衣服就下去。

荏南加了條披肩,想了想,又從梳妝盒裏找出那對耳環,看著那彎彎尖尖的耳鉤,露出了一點帶著懷念的微笑,隨即戴了上去,打算下樓。

樓下已經有些喧囂,交談聲疊在一起,混著樂隊的試音,震動著水晶燈上溢彩的鑽墜。深胡桃色的樓梯一半被照得光亮一半隱在陰影中,她一階階往下,深藍色的裙擺將將掃過木製台階,邁進光中,仿佛被吹散了雲的夜空,開始有碎星閃爍。

江慶之明明還在與人寒暄,可卻比誰都更早發現,他微微抬頭,從金絲眼鏡後看著緩緩步下的那個身影。

周圍的人自然也察覺到了江慶之突然的改變,他雖然還是那副自持的樣子,卻莫名讓人覺得柔和了一些。

荏南走到他身邊,大大方方地挽住大哥的手臂,在場的都是人精,麵上半分神色都沒變,恰到好處地和荏南寒暄著,仿佛她從來沒離家過。

過了一會兒,江慶之要去和合作方打招呼,荏南便自己到一旁去吃些東西,她拿了小小一個碟子,裝了些點心,走到露台上背著人吃。

和那些老套的羅曼史電影一樣,女主角躲在露台時,總是有煞風景的人沒察覺,在附近說閑話。

荏南在黑暗裏聽著那些風言風語,什麽“孤女”“有蹊蹺”“指不定是為了什麽才送去國外的”“小姑娘家家的從小養在身邊,不知道有多少貓膩”。她趴在欄杆上,支著下巴,有些懵懂地眨著眼睛,靜靜地等她們說完,卻沒想到話真是說不盡,越說越多,越說越過分了。

好容易總算安靜下來,荏南卻多少有些煩了,望向庭院裏的燈,卻意外地發現大哥正從葡萄藤架那裏走來,那處還有一個身影,遠遠看上去似乎是二哥。

沒等荏南反應過來,江慶之先發現她,便改了方向朝她過來了。荏南看著越來越近的大哥,自己都沒發覺,臉上已經有了笑意。

西裝筆挺、英俊非凡的男子立在露台下,遙遙望著她,專注而真摯,他的小姑娘站在露台上,身後是熠熠流彩。

“大哥,若是我就這麽跳下去,你會接住我嗎?”不知道為什麽,荏南突然就想這麽問。

江慶之沒應她,隻是走近了幾步,張開了手臂。

荏南禁不住笑了,笑得越來越開心,一點不顧大家閨秀的體統,笨手笨腳地爬上露台欄杆,然後大聲對下麵說:“大哥,接住我呀。”話音未盡便落了下去。

冰雪女王掉進了她的錫士兵的懷中,被好好收藏。

錫士兵的心不再白白地熔化在壁爐中,他終於能對心愛的人訴說願望。

“嫁給我。”

此刻,滿天星星都比不上她眼中迸發出的光芒。

半年後,江慶之大婚。江父江母特意從澳大利亞趕了回來,一家人總算久違地團聚了一場,兩人都很開明,對這個二媳婦變大媳婦的尷尬境況倒沒有多說什麽,全然接受了。

荏南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對從小收養她、照顧她的江父江母是最尊敬的,也最怕讓他們傷心失望,因此迎接父母時多少有些怯怯的。

江母看著她,仿佛想起了她剛剛來江家時的情景,也是如此,像隻小貓似的瞪著一雙大眼睛,安靜地依在慶之身旁,讓人禁不住想摸摸她的頭,抱一抱她,告訴她,不需再害怕了。江母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如同十年前那樣,上前抱了抱她。

荏南在這擁抱裏眼角有些酸熱,不需多說些什麽,有些靦腆地笑著,回抱了江母。

所有人都一副自然的模樣,二哥依舊是那個風流瀟灑的二哥,大哥也依然是那穩重自持的大哥,父母待她一如既往的親切,荏南便慢慢放下心,享受這來之不易的幸福。

婚禮是西式的,自求婚後就請了法蘭西的設計師,花了半年的功夫做好的婚紗,如雲霧一般的紗一層層覆在她身上,比月光還要輕,攏了這麽多層,如波浪一樣,卻依然襯托出玲瓏的身段,瑩潔如堆脂,精致的花紋藏在薄紗下,在眼波流轉時隱隱可見。

江母進房時,看見這樣的荏南,眼睛都亮了起來。她是十幾歲直接從娘家嫁給青梅竹馬的江父,一輩子被捧在掌心裏,所以直到現在還一副天真柔軟的性格。她牽起荏南的手來回轉著看,笑著稱讚道:“囡囡真漂亮,怪不得慶之這麽古怪挑剔的人都一門心思要娶你。”

荏南訥訥的,不知答什麽好,紅了臉,連耳朵都燒起來了,蔓延到脖頸上。江母看著笑了起來,將她按到梳妝鏡前,看著鏡子裏垂下眼眸的荏南,突然有些擔憂地問道:“囡囡,你老實和媽媽說,你是真的願意嫁給慶之的嗎?不是他逼你的吧?”

荏南有些驚訝,然後笑得彎了眼,有些害羞卻堅定地說道:“我是真心想嫁給他的,我從小便想嫁給他,這世上我想嫁的人從來就隻有他一個。”她眼睛裏的光芒掩都掩不住。

木梳從如雲的發絲間細細梳下,江母口中柔柔念著: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發齊眉,

三梳梳到兒孫滿地,

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

五梳翁娌和順,

六梳夫妻相敬,

七梳福臨家地,

八梳一本萬利,

九梳九子連環樣樣,

十梳夫妻兩老到白頭。”

荏南的眼底沁了點亮,卻沒讓淚落下,她在這聲聲祝福裏始終笑著,笑得美極了。

時間到了,江父敲開了門,作為父親,牽著荏南的手,將她送到她的新郎身邊。

荏南最後看了眼鏡子裏的自己,看了眼她從小長大的房間,堅定地向外走去,挽著江父,迎接她的婚禮。

她從那走過無數次的樓梯上緩緩步下,仿佛又回到了來到江家的第一日,她抱著小熊,大哥抱著她,見到人便把頭埋在大哥肩上不敢看,連上樓都是大哥抱著她上去的。

如今,她隻要走完這階梯,便能成為他的新娘。

樓下無數的目光望了過來,或祝福,或好奇。隻有一道目光是特別的,纏著她,護著她,那麽溫柔而又堅定,她的新郎長身玉立,在等著她的到來,等著牽起她的手。

荏南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走向屬於她的光明未來。

江荏南於二十歲時嫁於江慶之,婚後第五年,江慶之退出商界。

彼時,其胞弟已在商界初露鋒芒,後接替江慶之之位,青出於藍。

江慶之一生幾起幾伏,經曆複雜,功過是非,難以一言以概之。

曾有傳聞江慶之辭職背後的原因,是與其夫人有關,二人成婚三年後,江夫人有孕,臨近生產時卻因聽聞江慶之於外地遇襲而受驚難產,幾經搶救才轉危為安。

據說江慶之遇襲正是與他欲退出商界有關,此後更是加快了退出的腳步。

由於夫人難產傷身,夫婦一生隻有一女,然二人感情甚篤,相守一生,愛獨女如珍寶,其女長大後回國,成為著名的外交家,也有一段不遜於其父母的傳奇愛情故事。

晚年二人移居至檀香山休養,直至去世,再未分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