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陸章 要你平安
江明之回來了,自然也是要跟著一起進社交場的,也有不少人等著借這個機會與江家聯絡關係。
江家堂親的一位老爺子過壽,正碰上他們家注資的輪渡馬上就要第一次下水了,為了討個好彩頭,便打算一起辦個熱鬧的宴會,江家三兄妹自然是要一同去的。
席上,長輩慣例愛打趣小輩,江明之和荏南是馬上要訂婚的未婚夫婦,更少不了被人各種盤問。
“慶之啊,你看你們家囡囡現在長得老漂亮啦,肯定有好多人追的呀,哎呀,我跟你說,這個肥水真的不要流外人田。囡囡啊,要不是看在明之的麵子上,大媽媽真的想把你搶過來做自己的新婦。”堂叔母一邊拉著荏南的手,一邊慈愛地看著兩人,這話倒不能說不是真心的,畢竟荏南和江家關係如此親近,誰要是能娶了荏南,那便是穩穩握住了本家的支持。
剛收養荏南的時候,親戚們都不當回事,覺得無非是江家家大業大,多雙筷子就當還恩了。可幾年下來,江慶之這個江家家長的態度十分明顯,是真的把荏南當作心尖尖疼。
荏南得了肺炎,當時家裏的親戚剛去看護了一天,便被客客氣氣地請回來了。江慶之正在生意上的關鍵時候,居然就這麽家裏公司兩頭熬著,自己一個人看護,從那以後風向就變了。
荏南感覺堂叔母熱熱的掌心貼著自己的手背,有些難受,可卻不能抽出來,下意識地往江慶之那邊靠了靠。
她不太喜歡這個堂叔母,雖然對方對她也不壞,小時候生病還來照顧過她,但是她昏昏沉沉的時候聽見堂叔母和妯娌說話,一個說:“好可憐啊,小小年紀死爹死媽的,真是命差。”另一個接:“是可憐,可現在能在江家做大小姐,不也是福分嗎?”
荏南當時年紀小,聽不太懂這些話是什麽意思,可還是有些被那話中高高在上的憐憫和施舍所刺,裝作昏睡靠向床裏側,手裏緊緊抱著自己的熊娃娃。晚上大哥下班回來,荏南裝作一副病馬上就好了的健康樣子,卻被他摸到熊娃娃耳朵上的一點濡濕。
自那天後,她就沒見過那兩個親戚了,反而是大哥天天很早便下班,每夜都守著她。
荏南對江慶之的信任和依賴是多少個日日夜夜鑄出來的,幾乎入了骨髓。這些人雖然是親戚,但是對她來說還是外人,在家裏時她還撐著,到了外麵,多年的習慣又跑了出來,她轉向大哥的動作幾乎是下意識的。
荏南單薄的肩頭剛剛觸上他暗色的西裝,還沒感受到一絲暖意,她便清醒過來想要離開,卻感覺到一隻更熱的手覆上自己另一邊的肩頭。
荏南側首,看見這些日子裏總和她保持著距離的大哥,他伸手將她半攬到懷裏,臉上掛著極淡的笑,替她回道:“勞您關心了,荏南還小。”他這麽一用力,荏南的手便十分自然地從堂叔母的掌中收了回來。
荏南將目光收了回來,掛著得體的笑容,稱職地扮演著江家小小姐的角色,可大哥掌心的溫熱總是透過她薄薄的蕾絲白裙烙進她肩膀的皮膚裏,她的心髒跳得有點快,總擔心被誰發現。
江明之似乎絲毫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伸出手,笑著說:“那要多謝堂叔母替我操心了,囡囡,和二哥跳支舞去?”荏南有些舍不得那體溫,可還是將手放上了二哥的掌心。
那隻溫暖的手沒有收回,隻是默默地讓他的小姑娘一點點遠離自己的可觸之地,她肩頭的白蕾絲擦過掌心,有一絲絲刺感,從手掌滑到指尖,終於完全離開了。
佳人入場,眾人都在祝福他們,看上去真是再光鮮亮麗、天造地設不過的一對了。
荏南隨著悠揚的提琴聲紛飛著舞步,一步也沒有踏錯,江明之摟著她的腰,笑著誇讚:“不踩人了?我都做好了犧牲的準備,沒想到你有進步。”
荏南沒有被激怒,也沒有接他的話,隻是低頭一步步踩著舞步,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過了一會兒,悶悶的聲音從底下傳來:“二哥,你喜歡過誰嗎?”
江明之絲毫沒有被這個問題打亂,輕輕歪頭,狀似鄭重地思考了一下,然後說:“當然,還很多呢。”
荏南是真心問他的,卻換來這種答案,不由得輕斥道:“不正經。”
“如何不正經,這可是我的真心話。”江明之天生的笑眼彎著,眼尾輕挑,一派浪**風流。
“人的心又不是那包子饅頭,如何能輕易掰成這麽多瓣分給這麽多人,這哪裏是你的真心話?”荏南直視著他,話裏帶著一抹愁緒。
“那是你看多了童話,把愛情當作了永久的鑽石,可對我來說,愛情也許是碳元素構成的,不過隻是那沒有進化完全的碳,隻有燃燒的時候,才有炫麗的光芒,燃盡了,便該換掉了,不是嗎?”江明之說這話時,眼裏仍是一派笑意,可語氣並不戲謔。
“二哥,你便是這樣,你的羅曼史才會不得善終。”荏南禁不住想要刺刺他。
“為何要個善終,短暫的快樂也是快樂,膚淺的快樂更是快樂,隻要快樂便好了,你何苦去管它從哪裏來,要去何方呢?”江明之在璀璨的水晶燈下綻放出極迷人的笑容,身旁滑過的女子裙擺都飛到了他的膝蓋上,他照例拋去一個眼神,引得那還在和別人共舞的女子低頭直笑,卻沒有聽見他口中吐出的這些稍帶冷漠的話。
江慶之在舞池外,與圍繞他的眾人禮貌地寒暄著,他們圍得太緊,舞池裏那柔白的裙擺是如何紛飛的,他完全看不見。
長輩想趁這個機會介紹些女孩子同他一起跳舞,江慶之幹脆借抽煙去了陽台。
今夜,他的囡囡已經有人陪她一起跳舞,這便足夠了,而他不打算和任何人共舞。
萬一囡囡傷心呢。
夜晚的露台上靜悄悄的,隻有從玻璃窗上透出的光打在他身上,煙灰落在暗色的皮鞋旁,越積越多,手腕上的袖扣被解開了,今日不是上班沒有戴袖箍,袖子便被胡亂地挽了上去,彎折的袖口露出手臂的筋骨,在沉沉夜色中隨著動作隱現。
然而,江慶之沒清淨一會兒,便有不少人找到了他的藏身之所,第一個便是今日的主人家,江慶之的堂哥江興之。
他繞了幾句,無非是為了讓江慶之幫忙多關照幾分,江慶之今日既是座上賓,自然會給這個麵子。
目的達成後,江興之便放鬆下來和江慶之聯絡聯絡,也想從這個身處高位、萬事靈通的堂弟這裏套點消息。
“慶之啊,你別怪哥哥多嘴,實在是這世道艱難,前有狼後有虎的,我們這些生意人確實難做。這不,前段時間北方罷工陣勢那個大啊,聽說南邊也人心惶惶的,我們這生意可怎麽做啊?”江興之一個勁地吐著苦水,實際上隻是想從江慶之那裏討個保證。
“這世上本來就沒有毫無風險的生意。”幫忙招呼便算了,事涉時局,江慶之不會多說一句。
“唉,如今這人心也亂了,不過是想好好做生意,上麵欺壓,下麵搗亂。”江興之也知道這個堂弟一向謹慎,便也偃旗息鼓。
“搗亂嗎?”江慶之吸了口煙吞進肺裏,又緩緩吐出來,麵容掩在縹緲煙氣中。
這世道,人人都不過求生而已。
但這話,江慶之這個位置的人自然不會說出口。
那之後,江明之貫徹他大哥的意思,一有空便會將荏南帶出去玩,她提過的辦詩會的跑馬場、新開的百貨公司、新月派詩人的沙龍,全去了個遍。
江明之愛玩又會玩,有才情、有相貌、有家室,正是社交場上最受歡迎的公子哥。如今他帶著這麽個妹妹晃了一圈,大家就知道是什麽意思了,江二少爺怕是要修身養性、改邪歸正了,不知震碎多少少女的芳心。
兩個當事人卻渾渾不知所覺,江明之倒是察覺到桃花似乎有了阻礙,可他一向是個萬事不掛心的,隻要玩得開心,也不一定非要和女孩子親親熱熱,好容易找到荏南這個令箭能夠光明正大地出去玩,便照樣和荏南嘻嘻哈哈下去。
江家二少爺去哪裏,家裏一向是不太管的,可江家小小姐的一舉一動第二天都會傳到江慶之的案頭上。
於是,這段時間辦公室的同事們除了忍受日益炎熱的酷暑,還承受了很多不必要的壓力與艱辛。
夏日的蟬越鳴越長了,在這樣的暑夜中,七夕近了。
荏南盡管和二哥玩得開心,可心裏卻想和大哥一起過七夕,她不敢自己去說,便悄摸地暗示她二哥幫她去說,江明之是個多機敏的人,她剛開口便被察覺了意圖,他還反過來戲弄她。
“你想讓我和大哥說什麽?”他偏要荏南明明白白地說出來。
荏南低著頭,鞋子一下下踢著木質地板的凹痕,說:“我沒讓你和大哥說什麽啊,我隻是想,二哥的生活費不是不夠嗎,咱們在外邊野了這麽多天,用的全是二哥的小金庫裏的錢,這七夕廟會,花錢的地方肯定很多呀,你可以問大哥多要一點錢,這樣我們不就能玩得更開心了嗎?”最好讓大哥直接一起來。
江明之左眉輕挑,意味深長地說:“哦,這樣啊,放心吧,你二哥的私庫雖然不算太豐厚,但供你個小豬吃吃喝喝還是沒問題的,就不用去問大哥了。”平日裏從未見過的兄長風範,今日大派送。
荏南急得想跳腳,可又怕二哥真的不管,又是倒茶又是捶背,就是忸忸怩怩不說,也不讓他走。
可惜,她沒做過這種伺候人的活計,江明之被滾茶燙了舌頭,又被捶個半死之後,發覺自己是在自找苦吃,連忙叫停:“行了行了,快別來戕害你可憐的二哥了,放心,我一定會拉上可憐的大哥給我做墊背的,你可快停手吧。”
這下荏南高興了,暗暗笑了一下,又狠狠捶了他一拳,說:“你活該!”她立刻轉身溜了,生怕二哥拽住她的辮子又欺負她。
夏夜韶華,暑氣蒸騰如夢,圓月猶掛天邊,燈影碎碎打在潺潺水麵上,被燈舫**漾開的漣漪短暫拂動著,又恢複平靜,隻留下一紋影。
未落的夕陽在少女嬌嫩的臉龐上妝成一抹胭脂紅,將這些等著與人相會的姑娘藏在心間的羞怯全勾了出來,被嘈雜的人聲托起,和著柔絮的風飄向那湖心,**在疏疏密密的燈影間,泛出薄淡的暗香。
一隻手托起一盞兔兒燈,微微火光搖曳在薄紙燈籠裏,和它的主人一樣天真而脆弱,總擔心下一秒便會被撞滅。然而,荏南在這人群中並不是孤獨的,身後跟著兩個高大的男人,替她把所有可能的衝撞全部擋在身外。
荏南一路走,便一路買了過去,剛炸好的麻球、一瓶冰汽水、草紮的蟋蟀、鑲了水晶的手鏡。小小一串茉莉手串在她腕上**著,散發出的清香被晚風送到身後,依依纏纏地替主人繞著她的心上人。
荏南將東西全掛在她二哥身上,自己隻提了一盞兔兒燈輕快地走在前麵,當她再一次要買蘋果糖的時候,終於遭到了來自二哥的抗議。
“你瞧瞧我這一身都掛了些什麽東西,不許買了,年豬也不是這麽養膘的,這離過年還遠著呢。”江明之一本正經地訓她,荏南手裏還拿著蘋果糖,聞言就要去打她二哥,可兩隻手都被占滿了,委屈得很。
江慶之一隻手接過了她舉在半空的蘋果糖,另一隻手按在氣得跺腳的她頭上,將她按了下去。江慶之掃了一眼,兩個人就都消停了,荏南轉過身嘟著嘴往前走。
蘋果糖被咬出個小巧的牙印,紅亮亮的糖衣反射著斑斕的光,被他握在手上,一路未放。
荏南生氣了,仗著個子小,一個人在前麵亂鑽亂跑,等她終於回頭,卻發現自己不知道鑽進了哪個街角小弄,周圍人頭攢動卻看不見認識的身影,她有些著急地踮腳,可她還是太小了,隔著重重人影,隔著斑斕燈影,看不見她這一晚上都掛在心上的那個人。
荏南在人牆中往回走,可逆著人流,走得跌跌撞撞,猛地被人推了一下,兔兒燈落在地上,柔軟的燈架一下子被踩壞了,雪白的燈籠紙被印上了汙泥,她想要去撿,可剛彎下腰便被人群撞得跌倒在地。荏南不顧腿上的擦傷,隻顧著伸手去護她的兔兒燈,仿佛隻要護住了她的兔兒燈,這個夜晚就還能夠圓滿。
熙熙攘攘中,她半伸出的手搖搖晃晃,下一刻便要跌到地上,卻被一隻手一下捉住,彎著的腰被圈了起來,整個人被提到半空中。
荏南回頭,看見一雙藏著怒意的眼眸在鏡片後灼灼閃動怒火,還來不及說任何話,便被大哥抱在懷裏往前快步走。
她該擔心的,該慌亂的,該乖乖道歉的,可隻覺得多日裏仿佛被鎮在深井裏的心髒在這繁雜吵鬧的人聲中重新開出了一朵花,她都能聽見那花瓣綻放的聲音,和緊靠著她的大哥胸膛裏傳來的震動合為一體,讓她心底酸軟地揪緊了他的襯衫。
江慶之就這麽抱著她,荏南在微微顛簸中悄悄將手環在他的脖子上,圈成小小一圈,臉頰靠在大哥的肩骨上,她的臉頰那麽嫩,襯衫的肩線磨在上麵有些疼,她卻更深地向他的肩窩靠去,連這疼也是給她的歡喜。
直到離人群遠了些,江慶之才放下她,她卻大著膽子環住他的脖頸不放,整個人依依地掛在他身上。江慶之的手按上她肩膀打算拉開,可他的囡囡是那麽單薄,連肩胛骨都隻有伶仃一點,還在發著顫。
江慶之在暗夜中無聲地歎了口氣,終於還是鬆開了鉗住她的手,抬起來摸了摸她靠在自己肩窩的毛茸茸的頭頂,忍著性子說:“不許到處亂跑了,絕對不允許。”說到後來,他幾乎抱得她有些痛。
荏南這才抬起頭來,看見大哥的下頜線繃緊,她的眼神落在他環著自己的那隻手上,還拿著她的蘋果糖。
蘋果糖被她咬過一口,可現在那個牙印比她的要大得多。
荏南掙紮了起來,江慶之凝住了,還是將她放了下來,小小的腳尖觸了地,她背後是一片燈火闌珊,遠處的柳梢上微耀著一抹波光,柔柔地拂在這溫良的夜裏,和煦的風穿過楊柳枝的亂鬢,吹動她的額發,逆著光,毛茸茸地撓在他心上。
小小的手覆在他還握著蘋果糖的手掌上,荏南踮起腳尖,直視著大哥的眼睛,一點也沒有退縮,就這麽輕輕地印上他的唇角。
遠處有載滿遊客的郵輪的汽笛聲傳來;再近些有歌女玩樂的艇子,細聲軟語依稀可聞;岸上還有叫賣聲,叮叮當當的小鑼隨著賣貨郎一路走遠,醞釀出一片旖旎好風光。
這一切仿佛沉在水底,一切聲音都隔著一汪潭水,滿城的喧囂動**都隻為了這一刻的寂靜,燈火印出來的隻有兩個人緊緊相貼的影子。
荏南的腳跟再次落了回去,她毫無畏懼地看著大哥,眼睛裏沒有一絲退縮,她在大哥的嘴角嚐到了甜甜的蘋果糖的滋味,那點甜滲進她的心裏,讓她變成鼓足了風的風箏,心甘情願地剪斷了束縛的線。
也許是這良夜太過蠱惑人心,也許是心底的苦悶釀成了苦酒,也許不需要任何借口,今宵此地,便是全部理由。
江慶之將他的囡囡抓了回去,狠狠地擁抱住她,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荏南將自己的一顆心毫無保留地交托給他,什麽都不管了,隻剩歡喜。
“嘭。”
荏南臉上一熱,她睜開了眼,睫毛卻滴進一滴紅。
在一片血色中,環著荏南的那隻手鬆了開來,江慶之倒在她身上,壓得兩人一起往下滑去。
遠處又是一聲槍響,還伴著尖叫,江慶之用身子蓋住她,伏在地上。荏南劇烈地顫抖起來,眼中全是江慶之肩頭被貫穿的血洞,深紅色迅速暈染在本來潔白的襯衫上,一會兒便將她的裙子都染紅了。
一隻手遮住她染了血的眼睛。
“別看,不會有事。”江慶之聲音中的喘息和痛苦被壓抑到極點。
那個被咬了兩口的蘋果糖滾落到地上,沾了一地的塵埃,隨即被紛至遝來的腳步踩爛了。
第二天的報紙頭條都是一樣的,富商江慶之遭刺殺,目前傷情不明。
當夜,手術室的門封了近三個小時,一批批的大人物都來過了。江明之強打著精神應對他們,沒有絲毫失禮,反而不露痕跡地打量著各人的神色,待終於送走那些人,他才走到蹲在角落裏的荏南麵前,也蹲了下去,柔聲對她說:“囡囡,先起來洗個臉換個衣服吧,張媽已經送過來了。”
荏南的衣服上是大片大片的血痕,臉上還濺著血跡,已經變成了黑紅色。
荏南的眼睛卻沒有焦點,隻是固執地望著緊閉的手術室門,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
江明之歎了口氣,將自己的西裝外套披在她身上,掏出手帕想要擦幹淨她臉上的血,可已經凝固了,怎麽都擦不掉,見她的臉都被擦紅了,他打算收回手,卻被她一下扣住了手腕,握得死緊,手心一片冰涼。
“是我,對不對?如果不是我亂跑,大哥就不會中槍。堂叔母她們沒說錯,我的命太差,連大哥都被我害了。”荏南終於看向他,右瞳裏還殘存著濺進去的血色,看起來淒厲非常。
江明之臉上從來掛著的漫不經心此刻全不見了,他皺了皺眉毛,狠狠地打了下荏南的頭,教訓道:“說什麽胡話,若要把罪怪在你這麽個小孩身上,那些安保就幹脆抹脖子去吧。”他又緩了口氣,勸道,“對方是職業殺手,你在不在都一樣,總能被鑽到空子的,難道你以為你跑了,大哥的安保也都跟著不翼而飛了?不過是意外,你跑不跑,這意外都可能發生。”
這話的真假虛實,荏南探不清楚,也不想想這些了,又將眼光投向手術室。江明之的精神也繃到了極限,他跟著坐了下來,靠在牆上,一同望著仍然緊閉著的門。
不知過了多久,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了,滿目疲憊的醫生走了出來,兩人一下子圍了上去,醫生一看便連忙開口:“已經沒事了,很幸運,他是貫穿傷,子彈沒有留在體內,而且也沒有傷到主動脈,子彈碎片全部取出。雖然出血比較多,但是目前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之後好好休養,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這位德國醫生是全上海最好的外科醫生,用中文夾雜著德語單詞磕磕絆絆地說著,江明之聽了總算覺得狂跳的心髒第一次落了回去,轉眼卻看到荏南撕心裂肺地哭了出來。
事情發生後,荏南一滴眼淚也沒掉過,隻顧著幫他一起送大哥去醫院。此刻,她終於再也壓抑不住,臉上全是淚痕,淚珠從眼中湧出來,眼睛裏的血色濃得嚇人,聲音帶著點淒厲,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江明之去扶她,可荏南哭得太厲害,江明之簡直懷疑她下一秒就要把心髒從喉嚨裏和著血吐出來,隻能和她一同坐在地上,輕輕拍著她的背。
江慶之所在的加護病房被層層把守,江明之做主讓人將急匆匆來探望的親朋好友全攔在了外麵,病房裏隻有他和荏南守著。
荏南大概是嚇壞了,搬了個凳子就直挺挺地坐在病床前,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著還在昏迷的江慶之。連醫生和護士進來,她都跟匹小狼似的警惕地盯著別人,稍微有些動作她就仿佛隨時要彈起來一樣。
江明之根本不費那個勁去勸她休息,自己在沙發上歪了一會兒,若是這小祖宗也撐不住病了,至少他還能照顧他們倆。
晨曦將將灑下一片散漫的薄光時,江慶之終於醒了過來,剛睜開眼看到的便是床邊的囡囡,連鼻頭都是紅的。
荏南的眼裏有一點銀光閃動,她卻沒讓它落下,隻是低下頭藏起來,將額頭貼著江慶之放在床沿的那隻手,如一隻小獸一樣顫抖起來。
江慶之歎了口氣,感覺灼熱的眼淚打在他的手背上,也在他的心裏燙了個洞。
他有些費力地抽出手,荏南僵了一下,不敢抬頭,卻突然感覺那隻手溫柔地摸了摸自己的頭,停在那裏,一下下耐心地撫摸著她柔軟的發頂,她的眼淚湧得更厲害了。
這次大概是真的嚇到了荏南,頭幾天江慶之每次從麻醉中清醒過來,無論什麽時間,都能看到荏南悄悄地注視著他,她也變得異常沉默。
江慶之稍稍換了下臥姿,荏南立刻一臉緊張地看過來,當他抬眼看過去時,她又低下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配上那紅眼睛,跟兔子似的,江慶之簡直都能看出她不時警覺地豎起耳朵又垂下去的樣子。
荏南是江慶之養大的,他哪裏會猜不到是怎麽回事,卻也沒有多說什麽開導她,反而各種指使荏南,讓她在醫院和家裏兩頭跑,幫他拿各種東西、辦各種事情。
荏南借著回家的機會,偷偷摸摸地進了廚房,想要替大哥熬點湯,但對火候實在不熟悉,又沒用那耐燒的瓦罐,把鍋子全燒糊了,張媽痛心疾首地想來幫忙,卻被荏南拒絕了,按著指導又做了幾次,才帶去醫院給大哥。
江慶之隻喝了一口就知道這湯是誰做的,鹽放得多了些,肉燉得有些硬了,沒有用紙吸過表麵的浮沫和油分。他不動聲色地抬抬眼,就看見荏南又在用自以為不會被發現的眼神怯怯地偷看他。
江慶之一口一口把湯喝了,讓她又盛了一碗,喝完了也沒說什麽,神色一如往常,指了文件讓她幫忙念,自己則半躺著休息。
午後,白雲散漫地布在青空裏,鑲著一圈金邊,灼熱的太陽光透過晶透的玻璃窗將空氣中的微塵都照得纖毫畢現,房間裏呼呼吹著冷氣,一片清涼,還帶著點稚嫩的聲音在念著十分嚴肅的內容。
江慶之在這輕柔的聲音中睡去,荏南念了一會兒,見大哥漸漸合上了眼,也放輕了聲音,將文件放在一邊,支著腦袋趴在床沿上看著大哥的睡顏。她就這麽一直盯著江慶之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這起伏給了她很多的安全感,大哥還在這裏,不會死的。在平穩的呼吸聲中,荏南終於慢慢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江慶之才睜開了眼,他知道荏南鑽了牛角尖,一時半會兒勸也勸不動,所以幹脆什麽都沒說,隻是讓她各種奔波,累壞了就沒空想別的,累壞了也就能睡著了。
江慶之放在床沿的手離荏南隻有一寸,她柔柔的呼吸像湖心**漾的水草一樣纏繞在他的指尖,蓬鬆的碎發支在頭上,被陽光照出些光暈。江慶之抬起手,卻停在那兒,任由發絲撓著自己的掌心,過了一會兒,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
接下來這段時間,荏南幾乎住在了醫院,可她力氣小,有些事情也不方便她來幫忙,所以大部分活還是交給了江明之。江明之趕她也趕不走,多說幾句大哥還要教訓他,他真是覺得苦不堪言,如果不是因為是自己的親大哥,他早就撂下不幹了。
江慶之畢竟身體一向很好,恢複得非常快,半個月後就出院回家療養,由家庭醫生負責後續的治療。
江明之連軸轉了半個月,如今大哥總算平安無事,便出去大喝了一場,深夜才歸,卻看見書房的燈還亮著,象征性地敲了兩下門,也沒等回應便推門進去,果然看見江慶之還在處理工作上的事情。
他斜靠在門上,有些歎服:“公司離了你便不轉了嗎?歇幾日吧,我的哥哥,小心我和荏南告狀。”向幺妹告狀這話,江明之也說得理直氣壯,他不得不說是的本事。
“你小點聲。”江慶之連眼風都懶得給他一個。
“怎麽,你也知道怕吵醒荏南啊?我看這全家也就她治得了你。”江明之隨手關了門,進去坐在書桌旁的椅子上。
“我知道輕重。”江慶之回了一句,又問道,“你何時走?”
“怎麽,當時火急火燎地把我叫回來,如今又急著趕我走啦?看來還真是遠香近臭。”江明之說著玩笑話,隨即正經了些,說道,“你的傷還沒好,之後又是荏南的生日,我自然要多待一段時間。”
“生日過後便走吧。”說完這句,江慶之詭異地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帶著荏南一起走。”
一時間無聲,江明之正襟危坐,一雙桃花眼裏不見半點笑意,說道:“你決定了?”
“從未變過。”江慶之的表情沒有絲毫波動,筆下未停,隻是筆尖劃過的薄軟紙麵微微皺了起來。
江明之久久沒有說話,半靠在椅背上手扶著額頭,抬頭看了眼江慶之,問道:“大哥,你便打算一直這麽下去?”
沒等到江慶之的回應,江明之便帶了三分諷意笑道:“明明是個癡情種子,卻偏偏有英雄病,害人害己。”
江明之起身往外走,中途又停下,側首對江慶之說:“大哥,你是我唯一的同胞手足,我為人自私,總是希望你能過得順心些,便是隻顧自己,又算什麽罪過呢?”
江明之說完便徑直走了,將一室光明關上,剛要抬步卻發現角落裏蹲了個人,他看著黑暗中的那雙眼睛,豎起一指抵在唇上,輕輕噓了一聲,握住她的手臂將她提起來。
等進了房間,江明之摸了支煙叼在嘴裏沒抽,把有些散了的發隨手梳到腦後,才看了眼站在一邊的荏南,說:“我還以為你肯定哭得稀裏嘩啦的。”
荏南的臉色倒很平靜,甚至是淡漠,她說道:“哭有什麽用?”
江明之笑了,轉向荏南,說:“不錯啊,二哥之前還以為你真是個乖囡呢。”他將濡濕了一點的煙嘴夾在手指上,繼續說,“你也看到了,他是個鐵石心腸,你要是還想要,二哥就幫你,你要是不想要了,二哥就帶你走。”
荏南抬頭,直視他永遠凝著三分笑的眼睛,說了兩個字:“想要。”
“成了。”江明之揉了揉她的頭就往外走。
“二哥,你為什麽幫我?”荏南追問,雖然天真,但是也知道這個二哥不是那亂發善心、愛管閑事的。
“因為你二哥也沒安什麽好心,想把你推進火坑也說不定,你自己想好,不後悔就行。”江明之笑眼迤邐,遠遠望著似一團繁花,近看卻有一絲冷意。
“我不會後悔的。”
江慶之自從傷勢好轉之後便開始在家裏辦公,日日泡在書房裏批文件,江明之勸都懶得多勸一句,自己趁著大哥無法管束的這段日子自在逍遙去了。
夏季多雨,江慶之看著書房暗了下來,發覺剛剛還是豔陽天,如今已陰雲滿布,一會兒豆大的雨滴打在窗上劈啪作響。
今日,荏南學校為了開學後的合唱有排練,她應該還沒回來,江慶之盯著窗外的雨立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摸了根煙出來,打火時肩上傳來的刺痛提醒他這行為有多不恰當,可他還是抽了,吞雲吐霧。
看了一會兒,雨還是沒停,江慶之摁滅了煙,起身打算往外走,開了門卻看見門口站了隻淋濕的小貓。
荏南的頭發烏沉沉的,額發粘在眉上,身上穿的白棉衫沾了水,水痕斑駁成一塊塊,濕噠噠地貼在身上,似緊卻鬆地攏出嫋嫋身形,黑色棉裙還在滴滴答答,一會兒便在腳邊落了一圈水。
江慶之張口打算叫張嫂,荏南先發製人拿出藏在背後的毛巾,糯糯地說:“大哥,幫我擦一下。”
江慶之透過眼鏡打量著她,看著她還在滴水的裙子,火一下子便有點壓不住,將毛巾“啪”地罩在她頭上,胡**了一通,等到荏南痛呼出聲,才放了手轉身離開。
荏南從大毛巾下露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大哥坐在椅子上又開始抽起了煙,她默默地將頭上的毛巾扯下,任由它落在地上,將門在背後關上,悄無聲息地扭了下。
她往前走去,本來就隻穿了白襪,一邊走一邊踩住另一隻腳尖,一用力那隻白襪子便被半扯落下來,卡在腳腕上,露出白軟纖細的小腿。
那雙細白的腿走到椅子前才停下,膝蓋輕輕摩擦著支在椅子前的西褲褶皺,微微用力便分開了包裹在西褲裏的長腿,小小的、泛粉的膝蓋抵在了**,將椅子的皮麵壓得微微凹陷出痕。
江慶之沉默地看著身上的女孩,她逐漸靠了過來,辮子上的一滴水落到了他的襯衫上,醞出一點深色的濕痕。他伸手扣住荏南一隻手腕抵住她,卻被她反過來握住了。荏南舉起他的手,讓指尖滑過他的眉眼、鼻尖、臉頰,側首吻了吻他的掌心,目光依依看向他。
她輕軟得像一團夢,江慶之隻覺得像握著一朵雲,多用力一分,便要散了。輕輕的吻拂過,如春天的柳絮落進水裏,明明了無痕跡,卻在內裏掀起微瀾。
江慶之不是沒有想過收回手,可不知道為什麽囡囡那麽輕柔的力氣卻禁錮住了他。荏南往前傾了傾,在他唇上落下一個吻,清澈的眸子對上他藏在鏡片後的雙眼,她說:“大哥,你吻過我,我記得的。”他們的唇隻隔著不到一毫的距離,每一個字便成了一個吻。
荏南見大哥的眼神平靜無波,可喉結卻輕輕滑動了一下,露出了笑,膝蓋輕抬,說:“大哥,我不是你的妹妹,我知道,你也知道的。”
“回房去吧。”江慶之隻說了這麽一句話。
“為什麽?”
荏南的眼睛紅了,隻盯著他,想看看他的心是什麽做的,為什麽對囡囡這麽好,對她這麽壞。
最終她卻隻咬著下唇忍住眼淚,**出一個笑,俯到江慶之的胸膛輕輕軟軟地靠著。
“我就是這麽壞,你把我關進房裏,我也會想著你。”
她明明靠著他的胸膛,嘴裏說著不服輸的話,他的襯衫卻染上一點小小的濕痕。
“囡囡,別為難自己。”如果要恨,就光明正大地恨他。
荏南眼裏還閃著淚光,卻憤怒地牽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額頭上,說:“這裏隻有你碰過,你用手指摸過,這裏隻有你的印記,你還是要將我嫁給二哥嗎?為什麽?告訴我,否則我絕不會接受!”
江慶之被逼到了極點,已經沒了一切可以遮掩的借口,他的麵具終於裂開了,用低啞的聲音說:“因為我要你平平安安地過這一生!”
荏南愣愣地鬆了手,隔開一點距離,消化著這句話。
那些她幼時就偶爾會出現在家中的人;深夜她睡不著進書房去找他時,那些被他若無其事地扣放在桌麵上的文件;二哥笑著說也許是推你進火坑時眼裏的冷漠;那些從小到大被她忽略或者被刻意隱藏起來的事,如今仿佛被一條絲線串聯了起來。
“不能不做嗎?”她顫抖著唇,咬著牙問道。
又孩子氣了,到了這地步,怎麽能不做,如何能不做?到了他這個位置,對兩邊來說都不是一句“不做”便能輕易打發得了的。
荏南再天真,也不會不明白這一點。她隻是在絕望下的試探,大大的眼睛頭一次完全失了光彩,隻剩下一點執拗燃成最後一絲希望的火光。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麽,前路又在哪裏。
江慶之坐在皮椅上,麵容隱在逆光的黑暗中,手指摩挲著永遠貼在身上的那塊硬鐵,自從20歲開始,他便再也沒有離過它了,連睡夢中也沒有,早已習慣這塊冰冷的金屬貼在身上的感覺了,永遠都熨不熱,硌在心口。
往常,他總會多看幾眼荏南,隻要囡囡笑了,那重壓就會輕上幾分。如今,他要送他的囡囡走了,可隻要想著荏南會過得平安喜樂,這重壓就沒那麽難以承受。
寂靜在兩人間發酵,荏南低著頭,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她抬頭。
“那大哥你愛我嗎?”
聲音裏是掩不住的淒苦。
怎麽不愛呢?
他看著一個紮著珠環的小姑娘來到江家,看著她拽住自己的衣角怯怯地叫出第一聲大哥,看著她見到自己買回來的牛乳蛋糕笑得像隻小貓,看著她不會做算術作業抓耳撓腮的活猻樣,看著她初潮時撲進自己懷裏流下驚惶的淚水,看著她長成動人的少女。
荏南在他的生命中占了太大的分量,除了母親,沒有一個女人能稍堪匹敵。
可他對荏南並不隻是家人的愛護,而是對一個女人的心動和占有。
當長大的荏南牽著他的尾指輕輕搖晃,當她每次為和明之的婚約暗自傷心,當她每次撲進他懷裏非要他推開才肯站好,當她裝作撒嬌吻過他的側臉,當她哭過的眼睛對他綻放笑意。
他都愛她。
從很久以前,他就愛著他的囡囡。
可那又能怎麽樣呢?
愛不過是最淺薄的東西,是她漫長生命中初始的一段插曲,是她老了以後會笑著和孫女說的玩笑。
沒有什麽比生命更寶貴,愛也不能。
他要他的荏南平平安安、子孫滿堂,擁有最平庸的幸福就好,也許會和丈夫拌嘴,也許會為生活的雞毛瑣碎煩擾,也許會在事業上碰到不大不小的困難。
隻要他在這世上一日,就能庇護她一日,不受顛沛流離之苦,不會無枝可依,哪怕他永遠隻是她的大哥。
江慶之連自己能活到哪日都不知道,這樣的千難萬險,這樣的泥沼深陷,何苦再扯他的囡囡進來?
他隻有一個囡囡啊!
這樣柔軟的、嬌慵的小姑娘,應該被妥帖保護,應該去過無憂無慮的日子。
他最愛她,所以怎麽舍得留下她。
良久,他艱難地回答:“我答應你,不會結婚,以後也不會和任何女人在一起。”
荏南初聽吃了一驚,接著反應過來,落下淚來,問道:“包括我嗎?”
“包括你。”
短短數字,如卷刃刮過二人的心口。
江慶之自記事起就沒有哭過了,不是逞強,而是流淚有什麽用呢,不過是於事無補罷了。
如今,他卻有種近似流淚的感覺,近似而已。
荏南不顧一切地向他撲來,眼裏是拋開一切的絕望和熱烈。她還太年輕,看事情隻看當下,不會計算漫長人生中的得與失。
可那又怎麽樣呢?無知無畏的愛又怎麽樣呢?它一樣彌足珍貴,一樣驚心動魄,一點也不比他的少,一點也不比他的差。
荏南咬住唇,倔強地說:“我不要,我不怕。”
失去了真心,剩下的日子便是再安穩,也不過是度日而已。她不要度日,她要和他快快活活地過這一生,哪怕再短暫,也不負了。
江慶之似乎終於被逼到極點,站起身來,走到她跟前扯住她的手將她拽到窗前。
“你看看這世道,難道你以為這是什麽好世道嗎?
“離開這個家,你隻要走上一段,就能看見為了點剩菜搶得頭破血流的乞丐;再往外走些,進了工廠,就能看見那些瘦得跟把骨頭一樣,還要搬比自己還高的鐵桶的包身女工和童工;出了上海,往北邊遭了災的地方走,一個大洋便能買好幾個活人,你買去做什麽,根本不會有一個人問。
這是江慶之第一次說如此多的話,句句錐心泣血。
他憑借自己的能力和地位,為他的家人在這亂世開辟出一方安穩天地,並不愧疚。他已經把自己填進去了,可如果連這都保不住他的愛人,生何歡?
荏南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又仿佛看的不是他,良久,眼裏的紅絲一寸寸爬上來,淚痕都幹涸了,她終於應了一聲:“好。”
從此刻起,吃人世界裏再也沒有那個嬌糯天真的囡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