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伍章 “我愛你”

荏南胡亂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有些累了,看著身後跟了一路的車,輕輕呼出一口氣,抬頭看了看,太陽正耀眼,隻有幾片稀薄的雲飄著,間或蓋上圓日,忽又散開,金色的光刺得她睜不開眼,隻剩下影子孤零零地投在地上。

她怕什麽呢,揮霍過大哥很多很多的耐心,獨享過大哥很多很多的關愛,所以有底氣,不怕受傷害,不怕被拒絕。

荏南看著天上的雲,咽下被陽光刺出來的眼淚,轉身對一直跟著她的秘書說:“回去吧。”沒等秘書反駁,就繼續說,“我跟你回去。”

家裏靜悄悄的,荏南放輕了手腳,跟貓似的,正要上樓的時候,無意間瞥向餐廳一隅,角度所限,隻看見一隻手放在朽葉色的餐桌上,被挺闊的西裝包裹著,袖口處係著貝母的袖扣,在擺弄著什麽。

正是她早上落下的珠花。

荏南背過身去,靠在扶手上,胸脯起伏著,試圖平息自己的情緒。盡管千百次地告訴自己大哥是在意自己的,可是她怎麽能不忐忑,怎麽能不委屈。

直到此刻,她看著向來鎮定的大哥在她離去後呆坐在原地那麽久,平日裏無論風吹雨打都不曾遲到過半刻的人,如今卻捏著她的珠花不放,荏南終於能確定,他是愛自己的。

她沒有驚動大哥,悄悄地上了樓。

接下來一天,荏南都沒有出過房門,吃食也是張媽拿進去,可怎麽拿進去的,就怎麽端了出來。小小姐吃飯一向是全家最上心的,張媽急得直打轉,可也不知道小小姐怎麽突然就不吃飯了,便是她拿出最愛的櫻桃和草莓蛋糕,她也沒看一眼。

張媽端著沒動的飯菜出門,看見大少爺守在一旁,她輕輕搖搖頭,就聽見大少爺歎了一口氣,示意她先下去。

張媽下樓梯走到一半時,回頭看到大少爺立在小小姐門前,以為他要進去,可過了一會兒,他還是轉身走了。張媽也歎了口氣,這小小姐和大少爺是最親的,以前無論什麽事,小小姐賣個嬌求個饒就過去了。如今,這大少爺不吃飯,小小姐也不吃飯,算是怎麽回事啊?

等到了廚房,張媽打算處理掉剩下的飯食,仔細一瞧,樂了。小小姐哪裏是沒動過飯食,她是小心地把飯菜中間吃空了,再把麵上的原樣擺回去,裝作沒吃過的樣子。

看來小小姐這是打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啊,張媽絕不給小小姐拖後腿!

不過,大少爺可是真的一點沒吃,張媽在心裏糾結了一下,覺得還是替小小姐瞞著更要緊些,心虛地想:若是明日二人再都不吃,再告狀也不遲。

到了第二日早晨,荏南早早到了餐桌前,比江慶之起得還早些,正襟危坐,連大哥落座都未多看一眼,江慶之和平日一樣落座,一絲異常也無。

待他坐下,荏南便拿起桌上的牛乳和吐司,吃得極香。江慶之看了她一眼,也開始進餐,他吃的速度快多了,一會兒便吃好了,拿起一旁的西裝準備去司裏。

“大哥。”荏南喚住了他,江慶之回頭,看到她轉過身來,淺色的眼珠泛著琥珀色的光,對他說,“我考慮過了,等二哥回來,我就和他訂婚。”

荏南沒有等到大哥任何的遲疑或不悅,他隻是淡淡說了聲“好”,便轉身往外走。

不會有人知道,江慶之的下頜繃得有多緊,包括荏南,也包括他自己。

自那日起,兩人就陷入了心照不宣的冷戰當中。說是冷戰,倒也都如常應對,荏南每每見到江慶之,還是乖乖叫大哥,飯也一頓不落;江慶之也照常早出晚歸,依然會給她帶喜歡的草莓回來,也依然會過問她的生活和學習。

可距離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江慶之的袖口無人再牽著撒嬌了,荏南也未再去那條巷子等過他。

那日早晨,秘書來接江慶之去開會,順便帶來了江明之回的電報,明之大少爺絲毫不考慮跨洋電報費有多貴,洋洋灑灑一大篇,大意幾字便可概括:他要和女同學去瑞士,不歸。

江慶之獨自看完,眉毛都沒動,隻將電文交給秘書,吩咐道:“去回他,不聽話就打斷腿。”末了他又加了一句,“斷生活費。”

秘書憋著沒笑,他跟了江慶之多年,早已習慣家裏這一對活寶。

當然,惹禍的一般都是二少爺,小小姐一向是最受寵愛的,便是偶爾耍些心眼,江先生也從來沒認真罰過她。不像二少爺,那可真是被江先生打大的,這句“打斷腿”還真不隻是嚇唬而已。

待秘書走了,二人又開始用餐,荏南一臉好奇地問:“二哥說什麽了,他什麽時候回來啊?”

“沒什麽,他會按時回來的。”江慶之沒有多說。

“我還挺想二哥的,他在的時候總是領我出去玩,都不帶重樣的。”

江明之雖然風流,可這也有好處。他見識廣、朋友多,性子又好,從來不嫌荏南是累贅,總帶她出去開眼界。

她第一次參加舞會,便是十三歲時二哥悄悄帶她去的,還哄騙她第一次喝酒,大哥是從來不準她沾一滴酒的,所以家裏人都不知道她酒量如何,二哥隻敢給她弄了點甜甜的櫻桃酒,可就這樣,一杯下去她便醉了,隻會歪靠著人傻笑。

二哥被嚇了一跳,想半夜將她偷偷運回去,好容易進了家門,她卻抱著廊廳的大木頭桌子腿傻笑,還唱起歌來,把二哥急得夠嗆,最後還是被江慶之發現了,第二天她沒遭殃,二哥卻被打了一頓。

她想起這些確實覺得有些感慨,語氣裏的開心和思念也都是真的。

荏南的笑映在大哥的鏡片上,卻沒落進他的眼底。江慶之幾口喝完了粥,便起身打算去上班,經過時,荏南乖乖和他道別:“大哥,再見。”

江慶之低頭看了她一眼,她笑得正天真,他就點了下頭,快步走了。

接下來一段時間,司裏到了每個季度的總結,江慶之每天要開的會堆了一籮筐,還個個都要發言,連日來都沒工夫休息,眼下也有些泛青,難免脾氣差些。

等秘書再來匯報二少爺的新電文又來了,這次依然長篇大論,核心意思仍能一句概括:腿可以等回來給你打斷,但生活費不能停,讓女同學出錢太沒有紳士風度。

他這次直接讓秘書拍了三個字過去:滾回來。

荏南笑著看大哥和二哥鬥法,不時還調侃幾句,親近之意溢於言表。那天,她支著下巴歪著腦袋,說:“班上同學如今都在討論郊區新開的跑馬場,據說還會在那裏開歌詠會。”

“你想去?”江慶之問了一句。

“有點,這樣回來我還能和同學們說說呢,她們都還沒去過,都是聽人傳的。”荏南歎了口氣,頗為遺憾的樣子,“二哥要能早點回來帶我去玩就好了,他最會看馬了,定能押中。”

“不許學賭錢。”江慶之隻撂下這麽一句話,又去上班了。

這段時間江慶之越來越忙,說話的機會也越來越少,可偏偏荏南慣會見縫插針,逮著時機便能再發生幾回這樣的對話。

江慶之的下屬便在本已繁重的公事中更辛苦了幾分。

過了幾日,總算把這一季度的事情匯總得差不多了,正好有合作方辦了晚宴,人到得十分齊,江慶之自然也在列席上。當夜賓主盡歡,江慶之成了主要的敬酒對象,便是沒人存心灌他,一杯杯喝下來,江慶之也有些醉意。

去的兩個秘書一個擋酒一個開車,待回到家時,江慶之腳步微緩,卻不要任何人攙扶。張嫂替他換鞋拿衣服,還準備了醒酒湯,江慶之卻不肯喝,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才上去。

他的動靜不算太小,但今晚荏南早早睡了,所以也沒有出來,江慶之不想吵醒她,所以便讓張嫂早點回去休息,自己悄沒聲地上樓了。

江慶之醉中無法講究,稍微衝了衝澡,熱水擊在身上更熏起酒意,胡亂擦了便躺倒在**睡去了。

深夜的江公館,所有人都睡了,靜悄悄的,夜風驚不起一絲波瀾,濃重的暗色沉在每個角落裏。

“吱呀”一聲,門悄悄開了一絲縫隙,一隻**的小腿從門縫中邁了進來,她沒有穿鞋,走在木地板上悄無聲息,隻有絲軟的裙擺在膝上柔柔地**著,匯出一片微瀾。

那雙玉色的足慢慢地走向床邊,停了良久,然後上了床沿,隨即在寂靜中發出一點微不可聞的聲音,床墊陷下去一點。

無人知曉。

荏南上了江慶之的床,可她並沒有做過這種事情,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麽,就這麽靜靜地跪立在**,**的足在深色的絲質床單上推出一點褶皺。

她就這麽看著大哥,此刻的他已經摘下了眼鏡,頭發零散地鋪在枕頭上,沉沉地呼吸著。她伸出手,停在半空,隔著一點距離去撫那額,滑過眉骨、眼窩,順著英挺的鼻子,若有似無地點過鼻尖,落在他的唇上。

大哥的唇很薄,班上的女同學以前說過薄唇的男人往往薄幸,可她怎麽不覺得呢,如果大哥真的薄幸,他早就可以拋下二哥和自己,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荏南愣愣的,胡亂想著,手指就這麽漫無目的地撫著江慶之的唇線,細膩的指紋磨過唇角,如同一隻多情而又荒唐的蝴蝶,絲毫不知道自己拂動的翅膀會在別人心裏卷起如何的風浪。

醉中之人都易口渴,偏偏江慶之睡前潦草收拾,沒喝幾口水,所以即便在昏沉的睡夢中,本能亦驅動著他去汲取些水源。

他微啟唇縫,那小小的手指便順勢陷了進去,指尖那一點點被唇打濕了,荏南條件反射性地想縮回手,去抵禦從指骨傳到掌心的麻癢,可她還來不及退便被咬住了。

牙關就這麽扣著荏南的指尖,薄韌的牙嵌進柔軟的指腹,有一絲疼,更有難以言喻的悸動,一股股地漾到心底。

突然,一絲濕熱拂過,柔膩得很,就這麽拂過指心最敏感的地方,讓她終於抵不住地蜷縮起手指。

荏南一個人兀自在黑暗中紅了臉。她雖大膽,可也隻限於想象,這樣的廝磨對她而言還是第一次。

可既然已經邁出去了這一步,回不去也不打算回去兄長與幼妹的無猜無忌,那樣雖好,可終究不是她想要的。

荏南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江慶之,似乎要從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麵容中找出些秘密,光用眼睛還不夠,她靜悄悄地俯下身,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荏南以前總是固執地尋求著和江慶之的親密,發梢的撫摸、拉扯的袖口、輕輕搭上的手臂,還有握緊的小指。

可什麽都比不上一個吻,因為這是隻有戀人會做的事。

如今這樣,他們大概終於是戀人了吧,荏南這般想著。

荏南有些冷,鑽進了被子裏,鑽進大哥的懷抱裏,腦袋從他手臂中拱出來,靠在他的胸膛上,好溫暖啊。她猶不知足地磨蹭了下,非要整個身體纏上去才覺得滿足些。

他絲質的睡衣貼在她的皮膚上帶來一點涼意,如同從窗外照進來的月色一般清冷。

荏南貪心地渴求著那溫涼而柔韌的感覺,更緊地貼了上去,那絲綿便如同第二層皮膚一樣鍍在她身上。

小小軟軟的膝蓋無意識地蹭了上去,如同貓咪用尾巴向主人撒嬌。

江慶之是從夢裏醒來的,說是夢,不過是一片昏暗,隻是在黑沉中不斷有斑斕閃現,讓他感到一股詭異的燥意。

然後,一股柔軟又燥熱的感覺從身邊傳了過來,雖然柔軟,但是那股燥意像火一樣燒著他,明明是疼的,可又十分痛快。

江慶之沒有阻止,就這麽讓火灼燒著自己,直到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他又做這樣的夢了,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回了,近來更加頻繁,白日裏對她越是冷淡,夜晚便越是會夢到她。

他大概是不可救藥了吧,江慶之想。

可隻有在這樣的夢裏,他才能和她有著親密的接觸,聽從心底永遠無法實現的願望,所以他不想好,不想救,隻想繼續這樣下去。

荏南望著他,心中不是不忐忑,可仍然靜靜等待著大哥的反應。突然,一隻手扣住她,將她拖了上來,抱得極緊,幾乎讓她不能喘息,清晰的心跳聲從另一個胸膛傳了過來,打在她的心上,讓她也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我愛你。”

隻有在夢中,江慶之才能夠說出這句話,忍得太辛苦,隻有夢是他唯一的出口,如果連夢中也不能說出來,他的靈魂是會死去的。

荏南腦子裏一片空白,沒有任何反應,隻剩下心髒跳動得發疼,一下下怦怦聲敲擊著她的耳膜。她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連自己什麽時候落下淚來也不知道,連身上抱著她的人再次睡去也沒發覺,就這麽在他的懷裏看著窗外逐漸泛出鴨蛋青,一直流淚。

荏南沒有實現她的計劃,黎明之前,悄悄起身走了,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的腦中一片混亂,情感更是一團糟,幸福也痛苦,終於意識到了一切並不如她所想,童話裏隻要兩個人互相說“我愛你”,就可以到團圓大結局了,但真實的世界並不是這樣運轉的。

大哥是愛她的,很愛她的,可為什麽要拒絕她,為什麽隻在醉後的夢中才肯承認這份愛?荏南原來想得太簡單,覺得讓他承認對她的感覺不一樣,便能終成眷屬。如今看來,好像並非如此。

荏南將自己埋進被子裏,蜷成小小一團,被子便是她的抵抗和防禦。她握成拳頭填進自己的心口,權當作安慰和鼓勁。她不怕,會找出原因的,會讓大哥心甘情願地承認對她的愛,心甘情願地和她在一起一輩子,再也不分開。

她在**賴了很久才慢慢起身去洗漱,進了浴室才發現眼睛已經哭腫了,眼皮上飛著紅,連鼻頭都是紅的,潑多少冰水也沒一點用,這副樣子能瞞得住誰。荏南用濕淋淋的手往鏡子上一擦,留下滿目水痕蜿蜒,掩住鏡中狼狽的自己,她和大哥不過都是自欺欺人。

等她下樓時,大哥果然已經沒了人影,這個點早過了他的上班時間了,但進了餐廳發現桌上擺了還冒著熱氣的豆漿。張媽一邊添了熱乎乎的包子和煎蛋上來,一邊和她嘮叨:“小小姐,下次可不要這麽晚起了,這麽晚吃早飯對身體不好,就算要睡也要早上吃了再睡。”

荏南喝了口豆漿,嫋嫋熱氣撲到眼睛上有些酸痛,小聲反駁著:“張媽,你不用刻意等著幫我準備早餐,我起來自己熱下牛奶就可以了。”

張媽隨口說:“不是張媽想躲懶,是大少爺一直杵在這兒,我看大少爺那報紙來來回回都翻三遍了,問他要不要拿新報紙看,他好像還不高興了,木著一張臉走的,還交代我一定要盯著你吃早餐。”

荏南心裏百感交集,端起杯子喝豆漿,蓋住臉上所有掩不住的表情,潦草吃了幾口就起身上學去了,張媽在後麵追著讓她拿個雞蛋,也被她拒絕了,留下張媽在身後歎氣,兩個人又都開始不好好吃飯了,真是愁人。

兩個人又恢複了那種在一個屋簷下的客氣姿態,荏南雖然暗自決定一定要找出原因讓大哥心甘情願地和自己在一起,實際卻陷入了一種矛盾的情緒中,一日日地自己找理由拖延,將這表麵的平靜維持下去。

她心裏知道,江慶之是個多麽堅決的人,他既然下了決心,就必難動搖。

這甚至比以前懵懵懂懂的時候更痛苦,那個時候荏南還能在猜測與試探中去捕捉大哥對她的關心和愛意,能在這些溫暖的碎片中自我滿足。可現在她明明白白知道了大哥也是愛她的,也明明白白知道了大哥是真的已經決定要放棄她。

入暑,天氣漸漸變熱了,偶爾會從窗外傳來蟬鳴,吵得人心煩意亂。

荏南是最怕熱的,**的棉布躺上去都嫌熱,趴在客廳裏的皮沙發上讓那涼涼的皮麵貼著臉昏昏欲睡。她這段時間晚上總是睡不好,課業又有些重,精神短了就老是犯困。

白色的裙擺垂在棗色的沙發墊上,**開一點漣漪,伶仃一點蝴蝶骨在吊帶裙的邊緣若隱若現,幼白的手臂落了下來,指尖點在地板上。

旁邊電風扇的鋁葉片輕輕轉著,吹起的風一陣陣撲在裙擺上,輕柔的棉裙被風吹起又落下,拂過纖白的小腿,墜到臀下。

“嗒噠,嗒噠”,門口傳來木質鞋底踩在地板上的聲音,一雙黑色皮鞋停在了沙發尾端,收尖的鞋頭指向少女的軀體。

扇葉還在不停歇地轉著,風拂過他的腳踝,吹向白裙子,裙擺又飄了起來。

鞋尖往她的方向又進了一寸,停在離她咫尺的地方,然而就這一寸便遮住了後方吹來的風,裙擺一下就落了下來。

她的身影印在金絲眼鏡上,脆弱又惹人憐愛,可鏡片後的眸子隻這麽看著她,用眼神描繪她的輪廓,他始終沒有挪動一步。

良久,他走上前扣住她單薄的背和小小的腿彎橫抱了起來,力道輕柔,就這麽抱著她走上二樓,將她放到**好好躺好。

江慶之看著躺在寬大的**伶仃一點的身影,輕輕吻了下她的眉心,轉身離開,自始至終都沒有吵醒荏南。

窗外,蟬鳴越發躁了。

大概是斷生活費的威脅過於有效,歐洲的學期剛剛結束,江明之就立刻回來了。二少爺回家的動靜一向是大得不得了,足足帶了四個箱子,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把這麽多東西搬著走的。

家裏年紀輕的幫傭倒是都高興得很,江明之憐香惜玉,出手大方,幾乎見者有份,那些姑娘早早就擠在家裏樓梯前的大廳,看著江明之拆箱倒櫃地從箱子各處拿出巧克力、小手串、絲巾,甚至還有緊俏得很的絲襪。

江明之這個散財童子做得高興得很,斜斜靠在擦得鋥亮的樓梯扶手上,噙著懶洋洋的笑,說著:“人人有份,別急,要是各位小姐為了我打破頭,那可就是我江某人的罪過了。”

他這副憊懶樣子惹得下麵的姑娘們一陣發笑,江家用人即便是幫傭也基本都是做了多年的,早就清楚二少爺的德行,膽子大點的也敢大大方方地回他:“二少爺的罪過不用我們添就已經夠多了。”

江明之從不為這些生氣,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聽了這話也笑著回道:“這都是福氣,哪是罪過。”

大家笑成一團,十分快活,江明之從來都有這個本事,人在哪裏,哪裏的空氣都是鬆快的。

荏南剛進家門還在玄關就聽見一陣陣笑聲,連忙“噔噔噔”跑到大廳,果然發現江明之跟孔雀開屏一樣在那兒招搖。她和江明之年紀相近,從小又一起長大,所有的壞事基本都是江明之帶著她幹的,算是一對損友,感情一直很好。

她笑得開心,叫了聲“二哥”,江明之向她張開手,她衝過去一下抱了個滿懷。江明之原本站在台階上,笑著接了她,將她抱得離地,放在階梯上,等她站穩了,才做出一副手臂斷了的樣子,邊捶著手臂,邊抱怨道:“怎麽吃得這麽多,年豬也不過這般重了。”

荏南和他自小鬥嘴鬥慣了,卻不想他去了歐洲之後嘴越發毒了。荏南眯起眼睛狠狠踩他一腳,卻被他一下閃過,一副欠揍的樣子靠在樓梯上挑起眉毛氣她:“說句實話就這般野蠻。”

荏南會治他,瞪著眼睛威脅道:“我告訴大哥咯。”

“小告狀精。”江明之不再動了,任她踩。

荏南踩高興了,這才開開心心地嘰嘰喳喳問起他來:“二哥,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啊?不是說要去歐洲玩嗎,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沒錢花了,否則肯定不見人影,有沒有給我帶禮物啊?法國好不好玩,他們說法國人格外大膽浪漫,是真的嗎?”

江明之懶得理她,直接伸手捏住她的嘴,另一隻手掐了掐她的臉,說道:“還沒到過年殺年豬的時候,別跟機關槍似的。”

他嘴太壞,荏南氣得跳腳,但是嘴被捏著,隻能一陣嗚嗚抗議。

“江明之。”一道淡淡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江慶之下班了,提著公文包站在玄關,臉上沒什麽表情,一雙眼睛在金絲眼鏡後看著兩人。

江明之見如來回來了,便笑著鬆了手,還不忘一臉嫌棄地在荏南的袖子上擦了擦捏過她嘴的手。

若是往常,荏南一定要和大哥說二哥欺負她的一概惡行,並且大肆誇張一番,讓他好好給她出氣。可是,如今她卻低了頭隻用腳踢著樓梯台階不說話,江明之沒等到她告狀,挑起眉看了她一眼。

“收拾好,下來吃飯。”江慶之交代了一句,繞過兩人先上了樓梯,袖口冰涼的貝母扣擦過荏南**的手臂皮膚,卻沒有多看她一眼。

待他走了,江明之有些玩味地掃了眼一下變成個悶葫蘆的荏南,問道:“大哥對我從小就這副臉,對你這可是第一回見,你做什麽大壞事了?”

荏南瞪了他一眼,這人什麽都不懂,還在這兒胡亂說話,她生氣地說:“我才沒有做錯事呢!”

荏南又狠狠地踩他一腳,“噔噔噔”跑上樓了,剩下江明之一個人在樓梯上苦笑:“我這是招誰惹誰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張媽特意做了一桌好吃的給江明之,這幾天他們兩個人吃飯都成了“食不言、寢不語”的貫徹者,沉默得很,江明之一回來,荏南的話就開始多起來,尤其她這個二哥最會開她玩笑、惹她生氣,荏南便是不想開口也被他氣得開口。

江明之看她自己給自己夾了個丸子,笑道:“我這好容易回來了,怎麽也得享受一晚國寶待遇吧,給我也夾一個。”

荏南噘著嘴扒飯,說:“我隻夾給自己吃的。”

“喲,大哥你看,這哪裏還是原來那個乖囡囡,都……”江明之還沒說完就被塞了個珍珠丸子堵嘴,江慶之收回筷子,以大哥的口吻訓了一句:“好好吃飯。”

三個人也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坐在一起吃過飯了,江明之喝了一肚子洋墨水,但還是個中國胃,一邊說著在歐洲時吃飯有多不習慣,一邊將整隻蝦吃進去嚼嚼,然後將殼完整地吐了出來。

荏南每次見他這絕技都歎服不已,小時候還跟著學,隻是她沒那個本事,總是弄得有些狼狽,後來稍微大了點就不想在大哥麵前做那麽難看的樣子了,如今看二哥風采如昔,她不禁感慨:“你去了歐洲,吃蝦倒越來越熟練了!”

江明之翹了一邊嘴角,湊近她問道:“真想知道?”

荏南一看他那副樣子就曉得肯定沒好話等著自己,故意和他唱反調,說:“我才不想知道呢,肯定又是不正經。”

“哪裏就不正經,這是很多女孩饋贈給我的禮物,多美妙的一件事。”江明之說得理直氣壯,是真正享受與那些姑娘短暫而又甜蜜的緣分,“我的法國女同學還能就這樣給櫻桃梗打結,你若見識過她的吻,才知道什麽叫作真正的熱戀。”

江明之說話沒個遮掩,荏南聽了大笑,皺著鼻子回道:“我是女孩子,怎麽能見識你法國女同學的熱吻,二哥你又拿我開玩笑。”

“女孩子怎麽了,女孩子和女孩子自然也能吻的,那才是世界上最美的事。”江明之眯著眼睛,用插了個丸子的筷子指了指荏南,才笑著放進嘴裏。

若是以前,荏南定會逃向大哥一邊讓他幫著出頭教訓,如今卻隻能自己被動應戰,捂著耳朵不聽這些胡言亂語,嘴裏念著“不聽不聽,小狗念經”,逗得江明之拿著筷子就要敲她的頭。

那筷子沒落到她的頭上就被另一雙筷子擋了,江慶之從來在這兩個活寶間都是判案的閻王,也習慣了兩人不像話的樣子,隻有在鬧得厲害的時候才出來主持公道,木著一張臉訓兩人:“都老實點。”

這才算消停下來。

晚飯後,江明之跟著江慶之進了書房,他許久未歸,江慶之自然是要過問一二的,荏南想要跟過去,卻又拉不下這個臉,隻能躲在二樓樓梯轉角處,等二人進去關了門,才脫了鞋子提在手上,躡手躡腳地跟了過去,小心地將耳朵貼在門上。

江慶之的書房不比其他房間,牆壁全是做過特殊隔音處理的,荏南如此靠近也隻能模模糊糊聽清幾個單詞,比如“回來”“歐洲”,還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可都含糊得不得了,根本不明白究竟說了什麽。

她越聽越心急,將耳朵死死地往門縫那裏貼去,恨不得如同那德文課上學過的《變形記》那樣一下變成甲蟲,鑽進去聽聽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麽。

突然,荏南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跌進了門裏麵,幸好被從裏麵開門的江明之接住提著胳膊,才沒摔跤,卻也雙膝軟了跪坐到地上。

門內兩個人同時看著臉上都被門上的花紋壓出紅印,呆呆望著他們的囡囡,表情是如出一轍的難言。荏南在這目光下低下頭來,簡直想在這裏就地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再也不出來了,也不管膝蓋擦得疼不疼,噌的一下站起來,飛快轉身卻撞上半開的門板,“嘭”的好大一聲,額頭一下子紅了。

江明之有些擔心,卻又實在想捧腹大笑,忍得辛苦。江慶之則冷著臉走上去要掰開她捂著額頭的手查看,被荏南一下子躲過,鞋也不要了,跟兔子似的紅著眼悶頭衝了出去。

“這下完了,本來就笨,再撞一下得笨死。”江明之斜斜靠著門框,看著荏南的兩根麻花辮在身後**來**去,終於能取笑一番了,轉頭卻看見自家大哥的臉色似乎不太美妙,至少沒有他那些法國女同學的吻美妙就是了。

“行了,行了,我閉嘴,行吧。”江明之忘了這尊如來佛還在這裏,有點得意忘形,現在隻能一臉無奈地認輸,也打算趁機遁走,雖說回國了,但江二少爺的夜生活絕不會枯燥。

“你那些朋友明天再會,待會兒先去看看她,這段時間多帶她出去玩玩,不許去你的狐朋狗友鬼混的地方。”江慶之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語氣一下子嚴厲了起來。

江明之本打算回國做一條入江蛟龍,卻突然攤上這麽個任務,一下子露出有些頭痛的表情,卻在他大哥沉下來的臉色下敗下陣來,自暴自棄地說:“好好好,還有什麽要交代的?”

江慶之沒說話,從櫃子裏拿了個白色小箱子出來。江明之的眉毛快挑到頭頂了,他笑道:“大哥,我知道你緊張囡囡,但也不至於吧,她撞那點傷,睡一覺起來,明天連印子都不一定看得到……”他的聲音逐漸消散在江慶之的眼神裏,他無奈地接過了那小小的醫藥箱,轉身要走。

“等等。”江慶之叫住他,俯下身來把落在地上的軟茸茸的兔毛拖鞋撿起來遞給他,“讓她穿好。”

於是,江明之隻能一手拖鞋一手藥箱,認命地去敲荏南的房門。

江明之將東西放在地上,抬手在荏南的房門上敲了半天,毫不意外地沒有等來任何回應,半點不急地有規律地一下下扣著門,一短兩長一短,兩短,兩長一短。荏南是學過摩斯密碼的,雖然在房間裏悶頭生著氣,可該聽的也都聽了,一推算,氣得一下子拉開門。

“你這個人太壞了!”荏南紅著眼睛控訴,不過是被他氣紅的。

江明之笑眯眯地用一根手指抵著她額頭將她輕輕推開,不乏自豪地說:“對呀,你難道今日才知道?”

荏南說不過他,轉身就想關門,被江明之一隻腳抵進門縫,隻好放棄任由他進門,自己氣呼呼地坐到沙發上,背過身不看這個壞二哥。

“喲,我還以為你長大了呢,沒想到還是這麽幼稚哦,行了,二哥錯了,跟你道歉,好嗎?求求江家小小姐回頭看看她可憐的二哥一眼吧。”江明之的嘴氣人厲害,哄人也是厲害得很,他絲毫沒有一點不好意思。

荏南明知他是故意的,還是忍不住中計回頭頂嘴:“你才幼稚呢,二哥最最最最幼稚了,二哥才是最最最最最最最幼稚的人!”

江明之被這小囡逗得不行,就這掐著字數論誰最幼稚的樣子還有嘴說他呢,他扯著她背後的麻花辮把她給揪了過來,哄道:“行了,讓二哥看看腦袋撞壞沒有,真撞壞了,咱們家都該心疼死了。”他說到最後一句還十分做作地揪住心口,一副擔心得不得了的樣子。

荏南雖然知道二哥是裝的,但還是被他逗笑了。江明之抓了個正著,拍了拍荏南的頭頂,笑著說:“看你這活蹦亂跳的,估計也沒什麽事,用塗點藥嗎?”

荏南雖然愛撒嬌,但並不是真正嬌氣的人,這點傷也不想弄得滿頭藥味,連忙說不用了。江明之本來就覺得誇張,自然隨她,但是無奈上麵有如來佛壓著,還是點卯一樣仔細看了下她的額頭。

他手指點了點荏南光潔的額頭,她瑟縮了下卻咬著唇沒有叫出聲,他問道:“疼嗎?知道疼,下次就別偷偷摸摸的了,直接跟大哥說你也想聽不就行了,何苦受這罪。”

荏南撞成這樣沒想哭,聽了這話眼睛卻有點酸疼,哪裏還能像以前那樣黏在大哥身邊。

江明之看著她紅了的眼眶,有些好笑地戳了戳她嫩嘟嘟的臉蛋,說道:“大哥最疼的就是你了,在他那裏我排第一你排第二,你怕什麽啊?”

這話明顯就是逗荏南的,她的眼睛紅紅的,還不忘反駁:“我才是排第一的。”

“你都知道是你排第一的,那還鬧什麽?”江明之悠哉遊哉地將她一軍。

“我不是鬧……二哥,你才不懂呢。”荏南小聲說著,帶了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哀愁,那層哀愁像薄霧一樣覆在她的眼睛裏,讓她看起來不再像個小姑娘,而是一個初長成的女人。

“我是不懂,我這個不懂的人隻是代人盡責來送東西的,如今人也問了,頭也看了,估摸著你也隻能這麽傻,變不了更傻了,那你二哥出門尋些樂子去了。”江明之慣是愛看熱鬧卻不想惹禍上身的,戲看夠了便打算走了。

荏南抓住他的手腕,急切地問:“是……是大哥讓你來的?”

“是……是大哥讓我來的啊。”

他挑著眉學荏南結巴,然後笑著又拍了拍她的頭,說:“別鬧脾氣了,記得把鞋穿上,二哥走啦,不許去告狀。”他說完便出去了,海闊任魚躍,他要是能老實待在家裏枯坐一晚上,江字就倒過來寫。

不過,等江明之下樓碰到守在大廳裏的江慶之,今晚他的“江”字看來隻能倒過來寫了,好在正寫倒寫於他也沒什麽大礙。

“大哥,任務都完成了,何苦拘著我?”江明之知道今晚想再溜出去的概率微乎其微了,可他實在覺得這兩人鬧別扭的樣子十分有趣,因此連這如來也敢打趣。

“她情緒怎麽樣?”江慶之絲毫不關心他的問題,等在這裏也隻是為了問這一句。

“大哥要是真著急,就自己上去看看唄,你要想聽我說的話,這回不是囡囡騙人作怪,是真成了個小可憐,眼睛跟那兔子似的。”他慢悠悠地說著,想從自己這個向來沉穩的大哥臉上看出點端倪來。

江慶之卻連一點回應都沒有,隻是默默地看著指間香煙燃燒。

一隻水晶煙灰缸湊了過來,江明之站在身側,挑著眉毛,笑著說:“大哥,煙灰要落了。”

上好的煙絲從頭燃到尾,卻全被浪費了,一口都沒抽過,一點明暗在指尖閃爍,堆起的煙灰已經不短,卻無人彈落,馬上便要燙到手。

江慶之抬頭掃了一眼笑得一臉純良的弟弟,那招人的桃花眼中毫不遮掩地閃爍著唯恐天下不亂的光芒,抬手將煙摁滅在他托著的煙灰缸裏,碾了幾下,用帶著煙草餘韻的手指扶了扶眼鏡,說:“滾吧,你。”

江二少爺終於如願以償地噙著壞笑滾了,一夜都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