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肆章 錫士兵與冰女王
今日去的是廖家的訂婚宴。
廖家小公子在情場上剛風光幾年,就被家裏押著去相親了,去時還悄悄邀了西洋來的女同學,打算大鬧一場攪黃這事。誰知對方也想了一樣的主意,據說當時雙方父母的臉色精彩極了。
未想誤打誤撞,最後真成就了一對歡喜冤家,如今開開心心地打算一同步入愛情的墳墓。
這樣精彩美滿的羅曼蒂克故事自然是最受歡迎的,廖家本來也是望族,因此今晚的訂婚宴可以說是熱鬧極了,城中名流會聚於此,江家與廖老爺也算熟識,自然是座上賓。
來的人極多,一層全部打開,四層水晶燈吊在天花板上,投射出璀璨的光芒,直把昏黃的傍晚照得好似豔陽天。
所有的窗簾都拉開了,無數的小燈泡掛在在庭院裏的冬青枝上,散發著星星點點的微光,這樣的東西本是不稀奇的,隻是匯聚成一片星海後,在室外的夜晚就顯得格外浪漫。
主人家還特意去花廠子裏拉了許多花,搭在花架上纏纏繞繞,直鋪出了一片香雪海,賓客走過去,身上都會留下點沁人的氣味。
主人考慮得也周到,今晚來的年輕男女多,依照著準新娘的口味,做的都是Fig Vanilla Danish、Pear Tart、Gâteau Basque一類的外國點心,專門做成一口便能吃進去的尺寸,連口脂都不會沾到。
訂婚宴開始,兩位新人都大方極了,臉上隻有喜悅,沒有怯意,悠揚低沉的大提琴聲一起,廖小公子便躬身行禮,邀請他的愛人去跳開場舞。
新娘子揚著臉,輕輕將柔荑搭在未婚夫伸出的手上,同他一起步入舞池,裙角飛揚,笑容燦爛,比她手指上的火鑽更可貴的是那股子都能看得見摸得著的幸福與期待。
他們是全場的焦點,享受著所有人的祝福。
荏南站在角落裏,看著光影下閃亮的那一對,不自覺地**漾出微微的笑,多幸福啊,空氣仿佛都是甜的,對他們來說,大概真的有情便能飲水飽吧。
世界在他們眼中應該都是金黃色的,香檳般暢快而歡欣的顏色,一切都是那麽美好,世界的道路正在兩人腳下展開。
荏南有些羨慕,同時也真心祝福。她並不是那種會因為他人的幸福就矯情自傷的女孩子,總是用一種近乎孩子般的天真去看待這個世界,也總是用善良的心去對待別人。
她站在壁角,在這盛大的舞會上,靜靜地看著舞池裏紛飛的一對對佳侶。
在這樣的場合,江慶之這樣的人物必然是有無數的人要打招呼、談事情、拉交情的,荏南一個半大孩子自然有些不適合跟在旁邊,因此和主家打過招呼後,她就乖乖到一旁吃東西了。
女孩有些跳累了,便攙著未婚夫的手臂去休息,她的女伴們瞬間圍了過來,好不熱鬧,其中一個特別漂亮,兩人好得和一個人一樣,嘰嘰喳喳地說著,不時耳語,十分熱鬧。
過了一會兒,新娘子露出個驚訝的表情,然後笑了開來,硬拉著女伴往旁邊走,女伴有些驚慌,又有些抑製不住的羞澀。
她大大方方往江慶之那邊走,站到跟前,以新娘子的派頭大膽地對江慶之說:“江先生,我的女友落了單,今天這樣的好日子,我想請你陪她跳支舞,可以嗎?”
今日,她是女主角,又當著眾人這樣發問,出於紳士風度,他也不好拒絕。
“當然。”江慶之頷首。
他站的地方是背對著荏南的,盡管聽不見他回答了什麽,荏南看著對麵女孩臉上迸發出的光彩,也能猜到一二。
荏南轉過身去,直直地看著牆壁,眼神呆呆的,什麽都不想,這樣就不會在這樣的場合掃興了。
穿著燕尾服的聽差從旁邊路過,托著一盤香檳,荏南拿了一杯一口喝盡,甜甜的,也算是種安慰,於是又拿了兩杯,小貓抿水似的喝著,一會兒便見底了。
細密的氣泡從陽光般的**中湧了出來,碰到杯壁又“啪”地消失了,杯口忽然被一隻手全遮住了,細長的香檳杯從小小的手指中收走。
荏南有些後知後覺,呆呆地回頭,看到高高的身影投下來,她喝得急,有些醉了,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傻傻地問:“大哥不是要去跳舞了嗎?”
江慶之看著他的小姑娘,她無畏地對著閃耀的燈光,眼中滿是懵懂,蜜桃一樣帶著幾分嬰兒肥的臉龐因為酒意而染上些石榴紅,比什麽腮紅都更好看。
“在那之前,先檢查下教學成果。”他說得輕描淡寫,卻讓荏南此前的堅強功虧一簣,紅了眼圈。
“May I?”
他第一次低下驕矜的頭顱,對他的小姑娘伸出了手。
他的小姑娘將自己交給了他,臉上**漾出十分美、十分勇敢的笑容。
一滴淚墜在半空,反射著斑斕的光。
舞池中已有不少人成雙成對,兩人挽手步入其中,仿佛成了真正的愛侶。
“江先生,我的女友落了單,今天這樣的好日子,我想請你陪她跳支舞,可以嗎?”
“當然。”江慶之回道,“今日我帶了我家小姑娘過來,她怕生,舞也跳不好,我得先陪她跳第一支舞,不讓她出醜,所以還請稍等。”
他話裏帶著自謙,臉上還帶著點笑,拒絕起來卻絲毫不客氣。
荏南將將到江慶之耳邊,今日穿了高跟鞋,便到了耳朵尖,總算不用那麽費勁地仰視他了。
大哥身上的冷杜鬆味傳了過來,他平日裏不喜歡噴古龍水,但出席這種場合多少會用一些,這瓶也是荏南送的那些禮物之一。
他將香水噴在手腕,然後用手腕從頸後擦過,這幅場景荏南未看到,卻仿佛印在心中。
她被這味道蠱惑,想要去嗅那香氣的源頭,微微動了一下便停住。
江荏南是江家的小小姐,不能在眾人麵前靠在大哥的胸膛上,不能依在大哥的肩上,不能吻他側臉,不能和他並肩。
荏南還是快樂的,依然幸福,隻是無端地生出一些惆悵,不想讓這惆悵影響這支難得的舞,於是將真心藏了起來,笑得更甜。
突然,腰上一緊,她的眼印著大哥的眼。
“你再踩,腳該廢了。”
隻這麽一句,沒別的交代,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他不是沒有注意到,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他都熟稔在心,她的睫毛顫一下,江慶之也知道她怎麽了。
她的眼眶沒紅,也沒有皺眉,隻是這麽輕輕地放下了唇角,隨即又揚起一個極甜蜜的笑容,那麽美,那麽乖,那麽像他的囡囡。
可他不能讓她靠,不能擁她進懷裏,不能吻她的側臉,不能做任何事。
他知道,應該什麽都不做,在這眾目之下,做便是錯。
但江慶之還是輕輕抱起了江荏南,放在自己的腳背上,在一片紛飛中,慢慢地陪他的囡囡一步步挪動。
於是,如昨日一樣,她就這樣與大哥共這一支舞。
“大哥,今晚你就陪我跳舞好不好,一直跳好不好?”
她的目光裏全是依戀,燈光太亮,讓情緒無所遁形。
明明還有好多人等著和他寒暄,明明還有那麽多人在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明明他還應承了今日的新娘子要陪她的女朋友跳舞。
可他的囡囡在問他。
“好。”
樂隊開始調提琴的弦子,換了慢調子,滿場穿來竄去的舞伴們安靜了下來,換了方式,輕輕攬著腰摟著頸,慢慢挪動著,一派溫馨親密。
荏南感謝這音樂,讓她和大哥能掩在其中,少幾分矚目,也恨這調子,讓她和大哥與旁人無甚不同。
她的心思連自己都快不懂了。
兩人沒有真這麽跳一晚上,香檳後勁大,荏南沒喝過酒,不一會兒臉就越來越紅,江慶之帶她去旁邊休息,守著她喂她喝水。
荏南反應有些慢,杯子湊到嘴邊,還抬頭看了一眼,仿佛在確認到底是誰在喂她,看清是大哥後,才乖乖地低下頭小口小口地抿著水,小貓似的。
她的發絲隨著低頭的動作掉了一點下來,快要落到水杯裏時被一隻手接住了,纏在修長的指上,細縷縷如情絲繞,被手指牽著挽在耳後,指尖拂過小小紅紅的耳朵。
荏南喝醉了很可愛,不吵不鬧,眼睛慢慢地眨著,一切動作和反應都放緩了,她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沒有亂動,就這樣瞧著頂上的大哥,良久,嘴角漾出個笑。
那個笑落在江慶之眼裏,他抬手摸了摸荏南的頭,蓬鬆的頭發從他手心拂過。
江慶之轉身離開,荏南醉得沒有阻止,隻是呆呆地用眼神追隨他的背影,看著他和主人家說了些什麽,然後又極快地走了回來。
“大哥。”她看見江慶之回來,一下子開心起來,也不管什麽,就這麽坐在椅子上伸出手,仿佛小孩一樣要人抱。
“走吧。”江慶之架住她的胳膊,將她半提了起來。
她軟得和麵條似的,就這麽依依地靠著他,幸好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的臉很紅,她隻是喝醉酒了,喝醉酒的小小姐被大哥半抱著,也不會惹人非議。
江慶之扶著荏南的肩往外走,她腳下乏力,又穿著高跟鞋,幾乎沒有自己使勁,全靠大哥架著她。
出了門,涼薄的夜風一吹,她總算有了幾分清醒,借著夜色的遮掩,她將自己交給了大哥的胸膛,靠在他肩膀上像貓咪一樣磨蹭著,臉上還帶著一點天真至極的笑,也不知有什麽好開心的。
“下次再喝酒就打斷腿。”江慶之看著她傻乎乎的笑,有些頭疼。
“那……那囡囡怎麽走路呢,大哥會抱我嗎?”她喝了酒,腦子似乎也不轉了,隻會忽閃忽閃地眨著眼睛看他,連囫圇話都說不清了。
“太重了,放輪椅裏推著走。”他倒也肯配合回答這些胡話。
“那也可以的,大哥推我就可以,你推我,好不好呀?”尾音上揚,像個小鉤子,卻又軟得很,什麽都鉤不住。
“我不推,你能安生嗎?”他一步一步走得極穩,荏南快軟成了泥,卻也被大哥妥帖收藏,小心擁抱著。
荏南倒真的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才認認真真地回答:“可以的,如果你真的不想,囡囡也會聽你的,會乖乖的。”
江慶之莫名生出了點心疼,密密地紮進他的心裏,可他沒有辦法,無可奈何,隻能緊了緊摟著荏南的手,慢慢向外走去。
上了車後,荏南似乎後勁上來了,醉得更厲害了,臉頰紅撲撲的,散發著熱氣,不自覺地靠在江慶之的西服上,用涼涼的布料給自己降溫。
江慶之隨她去,隻是不時地替她拂去散落在唇邊的發絲,沉聲對前麵的司機說:“走大路,開穩些。”
荏南醉了也不安生,兩手握住江慶之的手,就這樣一根根地掰著、玩著,用小小的手摸索著大哥分明的指節,捏著他的虎口,用指尖悄悄按著掌丘上的繭子,自己還不時地傻笑一下,真是個實打實的傻囡囡。
“大哥的手很大,我的手很小,大哥的手可以把我的拳頭全部包住,對不對?”這樣的癡兒,實在引人發笑。
江慶之沒有笑,隻是依言包住了荏南小小的拳頭,任她蜷縮在自己懷裏,下巴靠在她軟軟的發梢上,在頭頂留下一個若有似無的吻。
荏南醉了,記不得事,所以隻這一瞬,他可以放縱自己,輕輕觸一觸她。
荏南的小拳頭被包住了,她發出咯咯的笑聲,清脆又軟甜,在大哥掌心放肆地動著,卻怎麽都沒有掙脫,大哥沒有放開她,這讓她更開心了。
夜並不寂靜,霓虹初上,街上正熱鬧著。
電車哐哐當當地從旁邊經過,去上夜班的護士從車上下來,絲襪被挑著擔子的小販刮過,兩人吵了起來;黃包車夫喘著粗氣跑過,車上坐著要去永安的大東舞廳找舞小姐的急色鬼,對這場爭吵顯然漠不關心,黃包車夫避開前方抱著孩子的婦人,那婦人隨即也轉入弄堂不見了。
人類的悲歡從來都是不相通的,正如車上的人沒有看街上的人一眼,街上的人也不會關心旁邊安靜行駛過的汽車裏又是什麽光景。
從窗外透進來的斑駁的霓虹照在荏南軟嘟嘟的臉上,她皺了皺眉頭,江慶之伸手將車窗上的簾子拉上,按了按她的小腦袋,讓她繼續睡。
可荏南沒有睡,下巴支在大哥的胸膛上,抬頭看了看他,然後在昏暗中綻出了笑,輕輕地唱著:"Some day I'll wish upon a star.
And wake up where the clouds are far behind me.
Where laughter falls like lemon drops,
Away above the chimney tops,
That's where you'll find me."
她細軟的聲音仿佛含著蜜,悠揚地懸在車廂的半空中。
這是英文課上教的,她回家後曾學著給大哥唱過。
大哥會彈鋼琴,可自從工作後就很少彈了,出席各種場合,無論是長輩打趣還是小輩起哄,他從來沒有表現過。
隻有荏南磨著他時,他才會心甘情願地替囡囡伴奏。
隻有她。
夜幕中一輛普利茅斯駛過,留下一絲若有似無的歌聲。
好容易到家了,江慶之自己先下了車,然後走到另一頭,打開門,將醉了的荏南小心地抱了出來,幹脆也不讓她自己走了,就這麽橫抱著走進去。
荏南在酒意之下已經有些困了,乖乖地偎在他懷裏,連手都沒有伸出來環住他,而是好好地放在自己的小肚子上,膝彎架在他堅實的手臂上,穿著小紅皮鞋的腳隨著他的步伐一晃一晃的。
江慶之直接將她抱上了二樓房間,放在床沿,俯身下去將她的小紅鞋子脫了下來,放到一邊,然後將她放進被子裏蓋好。
“我讓張嫂來給你洗漱下就睡。”他起身打算出門。
他剛站起來,尾指就被捉住了,圈得緊緊的,荏南側躺在被窩裏,就這麽眨著眼看著他,沒有說話,眼睛裏卻藏著什麽。
江慶之又坐了回去,拂過她的額發,低聲哄著:“怎麽了?”
“我不要他們,我要大哥,你陪我好不好?”
江慶之沉默不語,將自己的尾指抽了出來,雖然緩慢,但是很堅定。
荏南淬了點眼淚出來,盈在眼眶裏,在昏暗的房間中像鑽石一樣閃亮。
江慶之歎了口氣,手指擦過她的眼角。
“別哭了,等你睡著我再出去。”
這點讓步卻沒有換來荏南的展顏,她將臉埋進鬆軟的枕頭裏,肩膀微微抖動著。
江慶之沒有再出言哄她,隻是一下下拍著她的背,力道輕柔,過了一會兒問道:“喝點水再睡?”
酒醉後就會容易口渴,她醉中還流淚,更需要水分了。江慶之看荏南沒有拒絕,便拿了她粉色的水杯過來,溫柔而強硬地將她扳了過來,半靠在自己懷裏,喂她喝水。
荏南太過口渴,捧著杯子就要大口喝,江慶之放了手讓她自己來,結果她喝得太急嗆了起來,水也灑了一身。
江慶之連忙接過杯子,一下下地給荏南順著氣,好容易讓她平息下來,鼻頭都嗆紅了,皺著眉頭滿臉不適,江慶之看她這樣子也舍不得再責怪什麽。
荏南的衣服濕了,又是禮服,她早被束得不舒服了,此時便哼哼唧唧地想要脫下來,她醉中沒有章法,禮裙脫了一半就卡在腰間,挪動著試圖把禮服蹭下來,卻越蹭越亂。
江慶之看著懷裏的荏南衣衫半露,晃出一片奪人心神的白。
這幅景色全數映在他的鏡片上,反而掩去了他眼鏡後的眼神。
他的側影投在牆壁上,久久不動,最終,影子抬起了手。
一夜過去,晨曦透過玻璃窗照進來,荏南從昏沉中醒了過來,她的酒量一向不好,一喝酒便不知醉中情狀。
昨夜在她的腦子裏留下了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如流螢閃過腦海,卻難抓住。
她查看著周圍,卻沒發現什麽蹤跡,隻能跪立在**,有些無措。
身上的衣服不再是昨夜被打濕的禮服,而是舒適柔軟的白棉裙,荏南愣了一瞬,唇角綻放了一個笑。
“大哥,抓住你了。”
陽光越來越強了,照在山核桃木的地板上,有些發燙。荏南的白裙子散在床沿上,裙擺微微垂下,她往半空中翹起腳,趾甲閃著櫻色的光澤,她的腦子放空,腳趾無意識地胡亂動著。
大哥真的會這麽做嗎?
荏南將有些發燙的臉頰側放在膝蓋上降溫。平日裏的大哥從不對她有逾矩的舉動,即便她費盡心思織羅陷阱,大哥也從未行差踏錯。
可昨晚……
荏南太沒出息,一下子撲進被子裏,整個人埋了進去,左扭右晃,腳也不停地往空中無序蹬著,等再出來時,額發亂蓬蓬地散在臉上,隻剩發窩下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
她又磨蹭了一會兒,才終於下了樓,躲在門柱後探頭探腦,發現大哥還在餐廳裏坐著。平日這個點,大哥早已去部裏加班了,今日卻還留在這裏,荏南趕緊縮了回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和衣服,才走了進去。
江慶之已經用完早餐,正在看文件,見她落座,眼風也沒多給一分。
荏南不禁多了幾分膽怯,好在她準備的勇氣很多,即便這樣也依然夠用。
“大哥……”她想問清楚。
“快吃,下次不許起這麽晚了。”江慶之打斷她,將小籠包放到她的麵前,催她趕緊用飯。
大哥對她積威甚久,加上今日晚起,她不自覺就心虛地聽候吩咐,之前打算好好清算會談的心都忘在一邊了。
荏南小口小口地咬著和她臉一般皺的小籠包,時不時偷偷瞄著坐在桌前的大哥。
還是一絲不苟的背頭,還是整齊到一絲褶都沒有的西裝,手表好好地係在腕上,襯衣扣到了最上一顆,打得還是嚴整的溫莎結。
一如既往。
她一直在偷看,後來甚至光明正大地看著大哥,若是往日怕是早就被敲了栗暴,可今天江慶之卻隻是看著文件,沒有分出絲毫注意力給她。
荏南忍了一會兒,還是按捺不住,急急吞掉碗裏的包子便打算開口。
“大哥……”
這回被來送文件的秘書打斷了。
禮拜六找到家裏來,估計是加急文件,荏南不敢打擾,就乖乖地坐在旁邊等兩人交送、簽字,眼見秘書拿著文件要走了,她都有些等不及了,飯也不吃,眼巴巴地坐在椅子上等著。
想和大哥說話怎麽這麽難呢,好在她有很多很多的耐心,所以再等三分鍾,不,再等一分鍾也是可以的。
等秘書收好文件打算去送,荏南簡直迫不及待想歡送他離開,眼睛都提前眯成了彎彎的笑眼,腳也不安分地輕輕晃著。
大哥馬上就是她一個人的了。
“等一下。”江慶之喚住秘書,“去拍封電報給明之,讓他學期結束了速歸。”秘書應“是”而去。
仿佛一頭涼水潑了下來,荏南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笑眼不再彎,腿也放下來了。
沒事的,沒事的,隻是吩咐讓二哥早點回來罷了,本來也快要回來了,大哥是家長,自然應該關心弟弟。
她向江慶之望去,臉上綻放出帶著希望的笑容,光明正大地以一個女人的姿態要和他說話。
他視而不見,還在看著之前的文件。
荏南的勇氣在沉默中又用掉了一些,可她年輕,因此還剩下很多。頂著江慶之淡漠的神情,她依然開口問道:“大哥,昨天晚上……”
可江慶之還是沒讓她說完,打斷道:“不會喝酒以後就不要喝了。”
翻閱文件的手停了一瞬,然後繼續翻過一頁,他又說:“等明之回來之後,你們就訂婚,訂婚後你跟著他去歐洲。”
今天本來是荏南最幸福的一天。
她花了十年,終於找到了她的愛人也愛著她的一點點證據。
可如今她的心上人和她說,讓她和別人結婚,和別人遠走,離開他。
荏南就這麽坐在椅子上,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之前的機敏和靈慧此刻不知飛去哪兒了,連辯駁的話也說不出來,連質詢都無力開口。
年輕人的愛恨都是掛在臉上的,過了好久,荏南才望向他,眼裏含著大顆的淚水,幾乎包不住,仿佛燒著的火一樣,燙得人心裏發疼。
非要在今天嗎,非要在她覺得最幸福、最驚喜也最自信的這個早上嗎?
“我討厭你!”
她說完這話就跳下椅子衝了出去。她需要在此刻離開大哥,需要去一個他看不見的地方療傷,這樣才能說服自己,大哥也是愛她的。
她太年輕,不知道反常即為妖,正因動搖,才需猛藥。
年輕人心中的世界是沒有什麽不得已的,相愛便合該在一起,什麽不得已,什麽苦衷,都是泡影。
她愛了便沒有半分保留,未想過受傷,不顧忌嘲諷,旁人全當從未存在,心比金子還亮,比火焰還熱。
她幼時聽過錫士兵的故事,也聽過冰女王的故事,都是大哥給她講的。
她從來不覺得害怕,如果有愛,一日就夠了,便是在火爐裏熔化都可以,如果沒有,那就做冰雪女王,大概也隻覺王冠累贅吧。
她自己的心太熱了,便覺得能融化一切冰雪。
可她不知道,這世上有許多不得已,連童話都難得圓滿,更何況實在的人生呢。
荏南沒有看到,她走後,江慶之坐在無人的餐桌前,一動不動地坐了半日。
荏南就這麽衝出了家門,可她沒有目的地,隻能胡亂地在街上走著。
她明明跑得也沒有多快,甚至還放慢了腳步,可大哥還是沒有追上來。
荏南的眼淚又浮了出來,她立刻狠狠地拿衣袖擦了,直到擦得眼睛發疼也不讓眼淚落下來。她才不會為辜負自己的人掉眼淚,大哥也不行。
她埋頭走得太快,撞了人才注意到,那是個穿著馬褂的壯年男子,手裏還牽了個女娃娃,看上去文質彬彬的。那人見她小姑娘孤身一人,瞬間找起了碴。
“小姑娘家家的,怎麽不長眼睛的啦?”他上下打量著荏南,看她一副女學生的模樣,氣焰越發囂張。
“不好意思,是我沒注意。”畢竟是自己撞了人,荏南乖乖道了歉,打算錯身走過去。
那人卻移了一步,擋住她的去路,說:“道個歉就可以啦?我今日穿的還是新衫,被你撞髒了,你總得請個客吃飯賠禮吧?”他一副嬉笑的樣子,和之前那斯文模樣大相徑庭。
荏南哪裏會受這種氣,沉下臉來剛要訓斥,一個男人從後麵站出來。
“這位先生,如果我們家小小姐和您有什麽衝突的話,還請諒解。如果您執意要追究的話,那麻煩您和我們去車上好好商談。”雖然話說得客氣,可這一身講究的西裝和高大的塊頭,還有旁邊停著的汽車,都顯示了男人是有來頭的。
荏南看了他一眼,這是大哥手下負責安全的秘書。大哥讓他跟上來,終究還是在意自己的,可是為什麽大哥不來,她紅著眼低著頭,讓秘書和那無賴交涉。
那人也是個欺軟怕硬的,見了不經事的女學生就欺負,見了不好惹的就想溜。他牽著的小姑娘走慢了一點,便被狠狠地擰了臉,一下子大哭起來。
荏南這下氣不過,追上去攔住那男人教訓道:“你欺負她做什麽?”
那人強辯道:“這是我侄女,沒爹沒媽在我家,吃我的住我的,我怎麽不能教訓,外人管人家家事做什麽?”他說完,瞟了眼身後的男人,抱起侄女快步逃了。
“你……”
荏南還要繼續追,秘書勸她:“小小姐,這事不好追究。”
荏南也知道這是別人家的事,那人隻是掐了下那個小囡的臉,不管警察還是婦幼保護會,大概都不會管或管不了。可她看著那個小囡被那男人胡亂抱著哭個不停,那男子嫌煩還又掐了小囡一下,便覺得傷心。
她年幼就失去了父母,偏又有些遺產,父親離鄉後多年沒聯係的那些親戚一下子全湧出來了,為了爭奪她的撫養權,個個爭得跟烏眼雞一樣,仿佛都將她當親生女兒看待。
她還記得那鄉下來的表姑媽麵紅耳赤地和五叔公吵架,說五叔公要養她就是為了給他那不中用的癡肥兒子找童養媳,自己是她的親姑媽,肯定是最貼心的。
五叔公就爭辯說表姑媽從來重男輕女,家裏的姑娘從來落不著好,打水、洗衣、燒飯、喂豬,為了省柴火,連熱水都不讓用,大冬天的洗衣服洗得滿手都是凍瘡,幾年下來,再也好不了了。
表姑媽被戳了痛腳,就從後麵戳她的肋骨,讓她主動表態,戳得她生疼,其他的親戚也趁機加入了混戰。
荏南抿著嘴不說話,隻抱緊了她的熊寶寶。
一個個都吵得沸反盈天,一個個都聲嘶力竭地說著會對她多好,荏南把頭埋進熊娃娃裏,也擋不住那些聲音傳進來。
她站起來跑了出去,大人們都想捉住她,一雙雙手在她的身後張開,馬上就要抓住她了。荏南使出全力跑著,小小的心髒快要爆炸了,卻在轉角撞上了人,摔倒在地。
完了,要被抓住了,沒有人保護她了。
荏南坐在地上,紅了眼圈,一雙手溫柔地將她托了起來抱在懷裏,她下意識地環住他的脖子,是慶之哥哥。
他沒有問荏南怎麽了,隻是和她說:“別怕。”然後,他便這麽抱著荏南,穿過掛著白綢的靈堂,走到那群虎視眈眈的親戚當中。
“各位,荏南的父親江徳懷在生前已經立下遺囑,將她交給我們江家撫養直至成人,有勞大家操勞荏南父親的葬禮,如今頭七已過,江某會安排車馬送各位回鄉的。”
這下炸開了鍋,窺伺已久的親戚們哪裏肯放手,當即各種攻訐—
“我們才是荏南的親人,你算什麽人?”
“你們家就是貪圖荏南家的財產。”
有人拿擋槍來說事:“人就是你阿爸害死的,你還敢在這裏裝好人?”
親戚們臉上的猙獰越發露骨了。
小孩的心思是最敏感的,荏南轉過頭不去看那些臉,把自己埋在慶之哥哥的肩頭,小小的手環得更緊了。
江慶之沒有急著反駁,而是摸了下懷裏小囡的頭,半低下身子撿起之前落在這裏的熊寶寶,拍幹淨還給她,才推了推眼鏡,說道:“諸位,關於荏南的去處,是荏南父親生前在律師的見證下立下的遺囑,現在遺囑的原件和複印件都保存著。”
“徳懷死前中了槍,肯定是昏了頭了,哪裏能算數!”
“算不算數不是你我說了算的,是法律說了算的,立遺囑時荏南父親神誌完全清醒,當時我父親與荏南父親自知前路危險,都立了遺囑,一方死了的話,另一方便要照顧留下的子女和遺孀,我父親的遺囑也一並在律師那裏存留。各位大可自己找律師谘詢看看,若要打撫養權的官司,贏麵有多大。”
“你少嚇唬我們,我告訴你,你們家就是想謀奪徳懷的家產,我們這些可都是頂親的親人,哪能叫你得逞!”
“財產全部歸荏南一個人,在她成年前將會由信托基金管理,是荏南父親生前入資的國安信托基金,是葉鴻英先生等人創立的。葉先生原來是農商部顧問,在上海極有威信,自然會守信。”
眾人沒了理由,可又不肯撒手,便在那裏耍潑。江慶之一臉淡漠地任由他們吵,隻是伸手將荏南的小腦袋往自己懷裏按,蓋住她的耳朵,不讓她聽到那些話。
等他們嚷嚷累了,他才繼續說:“江先生在遺囑上還寫明了拿出一部分回饋鄉裏和族親,我們家與荏南父親同根同源,願意加厚三分,但遺囑同樣寫明了如果在撫養權上有所糾纏,這筆錢便取消。”他的鏡片閃過光,他又說,“各位是想拿著這筆錢回鄉好好經營,還是在這裏就地找個律師與我家打官司,江某都無意見,反正結果對我們來說不會有任何區別,但對各位來說有沒有區別就需要你們細細掂量了。”
此時,他不過是個剛成年的少年,可背挺得筆直,神情堅定,眼神能直看進人心裏去,站在那裏,便誰也不能忽略他。
親戚們麵麵相覷,又嘰嘰喳喳地商量了一陣,到底妥協了,江慶之絲毫不意外,客氣地將眾人送走,留下荏南和他兩個人。
他將荏南放下,自己蹲了下來和她平視。
“荏南,和我回家好嗎?”
除了父親去世的第一日,之後荏南都沒有哭過,她太小,還不理解前幾天還在讓她騎大馬、帶她去遊樂場的阿爹怎麽就突然死了,怎麽就“再也回不來了”,她怎麽就成了“沒爹沒媽的孩子”了。
這些話她都聽不明白,所以隻抱著自己的熊寶寶,什麽都不聽。
不知道為什麽,慶之哥哥明明沒有哄她,也沒有罵她,可眼淚就是止不住,連鼻涕也流了出來。
江慶之歎了口氣,掏出手帕擦她的眼淚,然後放在她鼻子上,哄她說:“用勁。”
荏南哼哼地出著氣,江慶之替她擦幹淨後,將她小小的身子抱進懷裏。
“以後我就是你的大哥,你就是我們家裏的囡囡。”
從那時起,大哥便是她的救贖。
江伯父雖然被父親擋了致命的那一槍,但是也落下了病,不良於行,每到陰雨天就疼痛難忍,連帶著伯母也忙於整日照顧,過了幾年便去了澳大利亞療養,基本沒回來過。
可以說,江明之和荏南都是江慶之這個大哥帶大的,從衣食住行到上學全是他操心的。
荏南當初是在晚上知道父親過世的消息,自那之後就有些怕黑,直到現在睡覺還會開一盞小台燈。剛剛到他們家時,夜裏經常做噩夢,她便會偷偷溜到大哥的房間裏和他一起睡。
可是這樣到底不好,所以江慶之從不讓她在自己房裏過夜,每次都等她睡著了便又把她抱回了房間。
可若是再做夢了,荏南醒來看不見他便更害怕。後來江慶之就會守在她房間哄她睡著,然後在房間裏的矮腳沙發上將就一晚。
她那時隻顧著害怕,將大哥當成稻草緊緊抓在手裏不放,沒有考慮過他那麽大的個子天天窩在沙發上有多難受,還傻傻問他:“大哥不喜歡睡床嗎?”
江慶之笑著彈了她一個栗暴,溫柔地斥她:“小沒良心的。”
她當時覺得委屈,現在想起來卻滿是酸軟。
不僅如此,江家的家業還提前落到了他身上,大哥也因此放棄了去國外留學,本來可以做一個學者,埋頭於自己喜愛的學問當中,自由地說想說的話,自由地做想做的事,而不是如今這樣在外戴著麵具生活。
荏南看著那個小姑娘哭泣的背影,本可能像那個小姑娘一樣寄人籬下,被人欺負也無還手之力。可她被大哥當作掌中明珠,大哥是真心待她,連二哥明之都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這家裏大概隻有他是撿來的。
荏南不知道愛是不是都如電影裏演的那樣是於百般折磨中的海誓山盟,但她得到的愛亦是不遜於任何人的、藏在一日日平淡生活中的驚心動魄。
大哥怎麽能不愛她呢,怎麽會不愛她呢。
他們不是血緣之親,大哥也不是那種同情心過剩的濫好人,就是對親生的弟弟也及不上對她的一半好。
人可以隱藏,可以說謊,但對一個人的好是說不了謊的,眼睛是不會說謊的。
大哥看她的時候,明明那麽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