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章 教我如何不想她

第二日早餐時,荏南磨磨蹭蹭地坐到了江慶之旁邊。

她看似是在專心喝牛奶,實則不時地從眼角悄悄看著大哥,連嘴唇上長了圈白胡子都不知道。

江慶之巋然不動,專心用著早餐,吃得極快,完全不顧她小貓似的眼神。

眼見大哥快要吃完離席了,荏南有些著急,喚道:“大哥……”

江慶之終於正眼看著她,等著下文。

荏南卻有些忸怩起來,江慶之難得有耐心,就這樣靜靜地坐著,看著她快扭成了個麻花。

“大哥,你沒有什麽要和我說的嗎?”

江慶之挑了一邊的眉毛,她主動攔住他,卻問他有什麽要問她的?

“沒有,我出門了,上學別遲到。”

說完,他便起身繞過荏南真走了,荏南急忙伸手,慌亂中抓住他的小指,急急發問:“大哥,過幾天就有舞會,我也要去,你昨天答應過囡囡的。”

江慶之看著這倒打一耙、顛倒黑白的小囡,明明說的是乖一點才帶她去,她都還沒好好表現,這才第二日,便憋不住來討利息了。

他想屈指敲一下她的腦門,但小指被牢牢握在她小小的手心裏,那麽一點力氣便如千斤重,讓他難以狠心抽出來,所以隻是嘴上說了下她:“我答應的是,等旗袍做好後,你如果乖一些,我再帶你去。”

荏南嘟著嘴,委委屈屈地鬆開了指頭,抱怨道:“大哥欺負人!”她站起來便要往外奔。

江慶之一下抓住了她綁在後麵的麻花辮,把這不聽話的壞囡囡按回椅子困在原地,慢條斯理地說:“怎麽這麽不聽話,把早餐吃掉,老實去上學。”

荏南拽著自己的麻花辮,無奈根本敵不過他的力氣,隻能糯糯地討價還價道:“大哥,那我乖乖吃早餐,保證這個月再也不賴床不遲到,你就答應帶我去嘛,我想一起去。”

今日明明都28號了,還是四月,她的算盤倒打得好。

江慶之似笑非笑地睨著她,荏南到底有些心虛,低下了頭,露出頭上小小的一個發旋。

他放開了手,讓辮子落了回去,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便要走,急得荏南一下轉過身來半跪在椅子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心一意地望著他,非要等個答案。

與江慶之共事過的人都知道,他從不受人脅迫,一旦決定就絕不讓步。

“不遲到就帶你去。”到底拿她沒辦法。

荏南一下子笑得眼角彎彎,當即便要蹦下椅子離開,被早已料到的江慶之一把抓住。

“髒死了。”他一邊教訓,一邊伸出手,用拇指擦掉她唇邊的一圈奶漬。

荏南得了應承便老實受下,高高興興地上學去了。

今日課程滿滿,且都是要緊的課,英文、法文還有算術,幸而下午還有個沙龍,讓她鑽了空子,拖著蕭竹同她一起翹課去了永安百貨。

今天這點時間隻夠去一家百貨商店,過年的時候荏南從大哥那裏得了不少永安百貨的獨家禮券,又聽說最近永安百貨請了許多漂亮又年輕,還會說英文的女售貨員。

一樓康克令金筆櫃台的“康克令女郎”還登上了《上海生活》的創刊號,她實在想去見識一下。

兩人沒有搭黃包車,而是乘了電車,即便還沒到通勤時間,車上仍是擠擠攘攘的,她倆好容易找到了邊上的位置才坐了下來。

車窗外,穿著長袍大褂的舊式打扮的讀書人,西裝馬甲、連禮帽都戴上的新派人士,踩著高跟鞋的女郎,穿著有些褪色的旗袍、提著菜籃子的婦人,隻著短打、矮小卻壯實的黃包車夫,以及戴著白手套為洋人開門的汽車司機,都穿行在這條街上。

霓虹燈閃亮、櫥窗光可鑒人的商店旁邊走上十幾分鍾,便是那老媽子、窮縫婆、補鞋匠集聚,一家人也隻能租賃一間小房間的棚戶區和擁擠的裏弄。

如今便是這樣的一個時代。它變得太快,以至於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模樣,在這個時代的洪流和繁蕪中,荏南的那些隱秘的小小的野心反而顯得有些可愛。

學校本來離得也不遠,沒多久便到了永安百貨門前。它占著街角,是個六層的英式建築,每層都向外開著長長方方的窗,讓裏麵亮堂極了,外牆上掛著由霓虹燈組成的英文標語牌:Customers are always right!

聽說是專門請的哈沙德洋行設計的,開業前還特意在《申報》上登了半個月的開幕預告,如今已經超過先施成為最受歡迎的百貨商店了。

“荏南,你今日到底要買什麽呀,為什麽不能禮拜六再來?”

蕭竹比起江荏南是個真正的乖女,從未遲到早退過,如今被拉了過來心虛得很,隻想早早回去。

“我等不了啦,禮拜五晚上我要同大哥一起去參加舞會,可是旗袍沒那麽快做好,所以我打算去永安買條新裙子。”

“這樣啊,你大哥可真好,還帶你一起去那種場合,一定很好玩。”

“他待我才不好呢,我也不在乎好不好玩。”荏南想起今天早上江慶之是如何欺負她的,就忍不住想撇嘴。

“不好玩,你為什麽還想去啊?”蕭竹有些不解。

荏南總不能說,她要去看著,不讓別人靠近大哥,讓所有人都知道大哥已經有她這個女伴了吧,隻得嘟嘟囔囔搪塞了過去。

末了,她又高興地說:“這次我先去,等我二哥放假回來了,我叫他陪著你,這樣我倆就都能去啦。”

蕭竹是最規矩的女孩子,聽了這話有些嚇到,連忙說:“你二哥要是回來了自然應該陪你一起去,我……我不去了,我不想去。”

她的話將荏南從興奮中拉回了現實,再過段時間二哥就要放假回來了,她得抓緊才行,不想真的稀裏糊塗地當了二哥的未婚妻。

她們進了永安百貨,琳琅滿目、應有盡有,英國來的呢料,巴黎最新出的化妝品,荏南直奔二樓去了洋服店,旗袍都是要定做的,她等不及,何況她也想讓大哥看看自己穿洋服的樣子。

售貨員小姐親切地為她挑了好幾套,那洋服不比傳統衣服,有的地方就是片薄紗堪堪護著,胸脯和背脊上的肌膚就這樣隱隱透了出來,下麵是該穿絲襪的,荏南今日穿的還是女學生的白棉襪,便把它脫了放在一邊,露出一雙白嫩纖細的腿。

她有些不敢出去,便叫了蕭竹進來幫她看看。蕭竹一進去便瞪大了眼睛,連話也不大會說了。

“這……這個,你大哥能讓你穿嗎?”蕭竹磕磕巴巴地問著,畢竟她知道荏南的一應全是江慶之經手的,他斷不會同意荏南穿成這樣。

“我才不怕呢,我要穿什麽他不能管我的。”說是不怕,其實荏南心裏直打鼓。

她裝得強硬,卻到底老實地挑了一套中規中矩的長裙,時間已經不早了,她得掐著點趕回去,不能讓大哥發現她逃學了。

出了百貨商店,兩人往街角的電車走去,天色還未暗,各種商店的霓虹燈已經早早亮起來了,將少女的影子投射在玻璃上,櫥窗裏是用物質堆出來的幻夢,**著每一個路過的人。

荏南在這斑斕的光牆前停住,旁邊錯身而過一位下了班的“康克令女郎”,搖曳多姿、嫵媚動人,她看了一會兒女郎的背影,對蕭竹說:“你先回去吧。”

她重新奔向百貨公司,兩條麻花辮隨著奔跑在身後搖晃著。

過了一會兒,她才出來,手裏新提了兩個袋子,獨自登上了回家的電車。

晚飯時,江慶之照例還沒回來,張媽便全做的是荏南喜歡的菜,她今日奔波多矣,胃口極好,大哥也不在,不必講究淑女的修養,將那紅燒肉、拌三絲和冰糖蓮子湯吃得幹幹淨淨,小肚子都鼓了出來才罷休。

她高高興興地上樓,躺在房裏的沙發椅上犯著飯困,張媽卻端著藥上來了,說是大少爺交代的。

荏南已經得了承諾,自然就不愛喝這苦藥,全家上下她隻聽大哥的,大哥不在,這藥自然就勸不進去,張媽也無法,隻得帶上門出去了。

走到樓下,正碰到回來的江慶之,張媽不想告狀,但既然撞上,她也就沒辦法替小小姐瞞下去。

江慶之知道這個小囡是被自己慣壞的,張媽壓不住也屬正常,便自己端了藥上樓。

活猻自然是要如來佛的五指來壓的。

暗色的胡桃門前停了一雙黑色的德比鞋,修長的手指剛要叩門,門裏傳來一聲尖叫。

那隻手立刻轉向門把,一下推開了門。

房裏的光源隻留了桌上的雕花玻璃罩台燈,暖黃的燈折射出淡彩的光,投射在牆上便是一片暖色。

斑斕中,是少女的身影。

她上身包裹在小背心裏,除了白蕾絲鑲邊,一點花紋也沒有,樸素得很,腰上甚至微微起了些褶皺。

她的腰線纖細,還沒有成熟女性的迤邐,卻多了幾分婉約,腹部軟軟的,甚至因為貪食而微微蓬起一點,有些稚氣。

一切都剛剛好,既有少女的羞澀與矜持,也有初現成長的痕跡。

柔暖的燈光從她身後打來,甚至能看到她細小的絨毛,如同水蜜桃一樣,絨絨的,極可愛。

往上便看不見了,荏南的頭臉困在半脫出的衣裙中,似乎有些波折,卡在那裏動彈不得。

江慶之花了一會兒時間,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你這又是在鬧什麽?”

荏南盡管看不見,可聽到這聲音便慌成一團,急忙試圖將衣裙再放下,但剛一動便又痛得叫出聲來,腳步慌慌忙忙,一下跌倒在地上。

江慶之一直立在門口沒動,所以她跌倒時他沒來得及扶住,隻能看著她跌坐在地上,困在頭上的衣裙半懸下來,不見頭臉,看上去實在有些可笑。

唯一的觀眾不僅沒笑,反而歎了口氣,走近之後掐著她的兩肋把她抱了起來,像抱孩童似的將她懸在半空,隔開了幾寸距離,就這樣拎著她走到床邊。

荏南一直抖個不停,甚至開始抽氣,江慶之放下她後有些擔心,半蹲著身,手圈住她,問道:“別怕,告訴大哥,你怎麽了?”

荏南兀自顫著,過了一會兒才回答:“脫衣服……卡住了……耳環鉤……”聲音裏全是哭腔,抽泣得連話都說不清了。

江慶之卻聽懂了,從上麵撥開那層層疊疊攤下來的裙擺,果然是耳環鉤住了衣服上的蕾絲,大概是她脫衣服時沒注意,等發現時整個人都困在裏麵,越用勁想脫掉,那耳環便扯得越疼。

他耐著性子將那細小的金屬鉤從疏落有致的蕾絲中慢慢拆出,放輕了力道,沒有弄痛荏南。

江慶之早慧,做什麽都比別人容易三分,馬術、網球、模型,甚至是出千,他都會得很容易,唯獨沒有這樣小心而細致地拆過女孩子的耳環。

待他拆下,將裙子重新放下來,荏南終於得見天日,可惜哭得忒慘,不見半點獲救的喜悅。

她哭得差點背過氣去,江慶之一下下拍著背哄她,幫她順氣。

“我叫醫生過來。”

荏南哭成那樣,還不忘打著嗝,說:“不……不要醫生。”

她倒也知道丟臉。

不讓叫醫生,江慶之隻好親身上陣,一隻手輕輕抬起她的耳垂,仔細看著,那小小一團雪肉上秀氣的耳洞被扯得出血了,垂在耳垂下豔豔一滴。

江慶之會處理各種傷口,扭傷、刀傷,有給別人處理過的,也有給自己處理過的。

可他不會也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小小的、受了折磨的囡囡的耳洞。

他隻好學著小時候哄她的樣子,往那兒輕輕吹了幾下,邊吹邊繼續拍哄著她。

“吹一下就不疼了,別哭了。”

這當然不管用,荏南哭得更厲害了。她倒不是真的多疼,而是覺得太丟臉了,羞得克製不住泣意。

這副樣子被大哥看到了。

寬鬆散漫的衣服,既不性感也不精致,還是穿舊了的,晚飯吃得撐,小肚子都鼓了出來,衣裙套在頭上,脫又脫不下來,還摔了個大馬趴,好容易終於解開了,耳朵破了,頭發也亂了,還哭得稀裏嘩啦的。

她還指望大哥能發現她已經是成熟美麗的女人了,如今這洋相,大概連三歲小孩都不會犯。

荏南越想越絕望,哭得一抽一抽的,連氣都有些喘不上來。

江慶之哄不了了,命令道:“不許哭了。”

隻可惜色厲內荏,根本沒有平日裏一個眼神便能讓整個司裏大氣都不敢出的狠厲,因此一點也不管用。

江慶之徹底沒了辦法,隻好將她像小時候那樣抱在腿上,一下下拍著、哄著,嘴裏隻會說那幾句“囡囡乖”“別哭了”。

沒想到千方百計都用盡,居然是這招奏了效,荏南整個人蜷縮在他懷裏,終於慢慢平靜了下來,隻是還有些打嗝,身體因此一頓一頓的。

江慶之伸手撫上她的臉,給她擦著滿臉的淚痕。他的力道已經放得很輕,無奈手上有薄繭,還是刮得荏南哭後敏感的臉頰有些疼癢。

小小的手握住他的虎口,荏南打著嗝,問他:“大哥,嗝,我現在是……嗝……不是很醜?”

江慶之低頭看著懷裏的小姑娘,說了實話。

“嗯。”

囡囡的眼圈立刻又紅了,一下子便含了好大一包淚,轉了一會兒,便落了下來。

江慶之接住了那滴淚,輕輕擦掉。

“很可愛,囡囡可愛。”

荏南感覺有什麽東西碰了下自己頭頂的發旋,軟軟的,一下便離開了。

那晚,江慶之將荏南抱在腿上哄了很久,直到她完全平靜了下來,才問道:“怎麽突然晚上試裙子?”

荏南有些怕,試圖蒙混過關,說:“你不是答應我帶我去舞會嗎?旗袍來不及做好,我就買了件洋服……”她越說越小聲。

江慶之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的裙子,手臂全露在外麵,背後好大一片蕾絲,白嫩的肌膚在細致的花紋間若隱若現。

“不許。”沒別的話了。

荏南有些急了,卻隻敢捏住他袖口,軟軟地請求:“大哥……”

“不許。”還是這句話。

荏南有些不服氣,卻也知道這事沒轉圜了,不過這衣服本來也被鉤壞穿不出去了,還是老實答應了。

沒想到這還沒有結束。

“你什麽時候去買的?”

荏南沒了聲音,大概是被貓叼了舌頭。

“張嫂說你準點回家的。”話語間質問的意思不言而喻。

荏南這次理虧得沒一點辯駁的餘地,隻好撒嬌耍無賴,手軟軟地鉤住大哥的脖子,頭低低的,一副難過又愧疚的模樣。

“大哥,我錯了,真的知道錯了,你不要生囡囡的氣,好不好?”不要不帶她去舞會好不好,不過這句她沒敢說,怕弄巧成拙。

“每次認錯最痛快。”江慶之口氣平淡,聽不出到底生氣沒有。

“這次是真的知道錯了,真的真的。”她說話間又帶了一點泣意,嬌嬌軟軟的,讓人更想欺負。

江慶之知道她這是在裝相,從小到大這一招百試百靈,如今也仍是這樣。

“大哥。”

若是他能對她硬下心腸,也不會慣成今日這樣。

“下不為例。”

早不知道破了多少回例了,一言九鼎,一字千金,到了她這裏全打折到白送。

“大哥對我最好,我最喜歡大哥。”隻有這種時候,她才能借著撒嬌吐露真心。

江慶之看著她的眼,眼角還染著緋色,跟兔子似的,眼皮有些腫了,臉上是半幹的淚痕,鼻頭也有一點紅,狼狽極了,唯獨眼瞳閃著無法忽視的光。

他避開了那光,彈了下她額頭,說:“花言巧語。”

離禮拜五越近,荏南就越緊張。

她以前不是沒去過那種場合,觥籌交盞,衣香麗影。

她每每去了那種地方,總像個誤入成人遊戲的生瓜蛋子。這回她有雄心壯誌,自然不能被人比了下去。

這天晚飯過後,江慶之照例要回房辦公,經過荏南身邊時卻被她一下子抱住了手臂。

都這麽大的人了,還像隻無尾熊似的掛在他手上,江慶之剛要抽出手,荏南卻得寸進尺地拽住他的袖子,掙紮著抱得更緊了。

“嗯?”

一個字就凍得荏南訕訕地鬆了手,可到底沒舍得全放,還是抓了他的袖口,仰著頭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江慶之揉了下眉間,堅定地移開手,說:“又要幹什麽?”

荏南悄悄**開一個笑,然後連忙一副正經得不得了的樣子,報告說:“大哥,你陪我練習跳舞好不好,我怕丟醜。”

這倒奇了,江慶之俯視著她,微微挑眉,說:“你也怕丟醜?”

這話捅了大婁子,江家小囡又扭又纏又噘嘴,不服氣極了,她這麽乖的囡囡,怎麽被他說得和二皮臉似的。

江慶之被她纏得沒法,隻好讓步答應,荏南的嘴總算放下來,不用掛油瓶了。

要是按荏南的意思,她恨不得立刻上樓沐浴換上最性感的裙子,再塗上蜜絲佛陀的大紅唇,可江慶之不配合,就打算在客廳隨便練練。

荏南剛要耍賴,就聽見大哥淡淡說道:“再噘嘴就擰下來。”

這是什麽壞大哥,不哄就罷了,還要把嘴擰下來!

苦命的囡囡隻好就穿著學生服,踩著絨毛拖鞋,在自家客廳沙發旁可憐的一點空地,和大哥共舞。

唱針被一隻手提了起來,鉤在修長的指尖上,輕輕放下,劃過黑色唱片的紋理,清越纏綿的歌聲便從黃銅喇叭的旋渦中流了出來。

“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飄著些微雲,

地上吹著些微風。

啊!

微風吹動了我的頭發,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戀愛著海洋,

海洋戀愛著月光。

啊!

這般蜜也似的銀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

他轉身,麵前是穿著青色衫子和黑色百褶長裙的少女。

綁了一天的麻花辮鬆了開來,如霧一般散在肩頭,她的白襪子脫在了房裏,如今光裸的小腿在暖黃的燈光中閃著瑩潤的光,纖細的踝骨被毛茸茸的拖鞋襯得更加玲瓏。

見他轉身,少女綻開一個微微的笑,帶著點甜蜜,又透了些天真,仿佛是盛夏裏的白瓷梅子湯,碎冰在裏麵碰出叮當的聲響。

江慶之一步步踱了過去,每一步似乎都踏在她的心上,她被那黑沉的眸子擒住,逃不開,也不願逃開。

他走到了她跟前,看著那小鹿一樣懵懂無知而又分外依賴的眼神,仿佛被撓了一下,輕輕地,癢意卻傳到手心,催得他一下握住少女的腰,仿佛她是他的所有物一樣。

荏南一下子被拉進大哥的懷中,他的手臂有力地環著她的腰,胸膛的熱氣似乎能透過層層的襯衫和西裝,傳到她身上。

跳舞大概是這世間男女最好的借口,這樣便能近似相擁,這樣便能仿如愛侶。

兩人之間隔著一寸的距離,有時多些,有時少些,荏南的心跳便有時慢些,有時快些,全被握在這方寸之間。

大哥長得太高了,她也不算矮,可也隻到他的耳朵。都怪大哥不讓她去換衣服,她隻能穿著拖鞋,像什麽樣子。

荏南一邊怨怪著,一邊悄悄借著身高的差距打量著大哥的下頜,如同大理石雕像,線條冷厲又幹淨,滿是成熟男人的遊刃有餘。

大哥每日出門前都會刮胡子,她曾偷看過一次。

他穿著襯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手臂尺骨與肌肉拉扯的線條,扣子解到第三顆,微微斜著抬起頭,側頸的筋絡隱隱可見,白色的泡沫遮擋住皮膚,鋒利的刀片就這樣刮過,帶著隨意,卻讓她心驚膽戰。

荏南的眼神有些癡了,她情不自禁地輕輕靠近,再靠近一點,小巧的鼻尖終於快要觸上大哥的下巴,身體也將要貼上那堅硬的胸膛。

他卻退了回去,低頭看向她,她如夢初醒,慌亂地低下頭。

“怎麽不跳了?”他耐心地問,似乎沒有察覺到懷裏的小姑娘是被自己的氣息迷惑,忘了動作。

她好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可也沒有什麽好借口,隻能說:“大哥幹嗎不讓我去換衣服,現在我穿著拖鞋,你又那麽高,我怎麽跳呀?”

倒全是別人的不是了,這樣無賴,可是聲音卻嬌嬌軟軟的,滿是依戀,讓再狠心的人也舍不得怨怪。

她剛想以此為借口溜上去換一身衣服,突然離了地,毛絨拖鞋掉了下來,腳尖浮在空中,蓮子似的腳趾有些驚慌地動著,然後落在了黑皮鞋上。

女孩白嫩的腳小小的,踩在鋥亮的男式皮鞋上,粉白的玉趾有些不安地挪動著,腰上的手箍得緊緊的,荏南抬頭望向大哥,眼中有幾分迷茫。

“這樣就夠高了。”他解釋了一句。

江慶之放緩了腳步,慢慢挪動著,帶著踩在他腳上的小姑娘跳了一支舞。

荏南的不安全發酵成了甜蜜,她終於有了足夠的理由,安心地靠在大哥的胸膛上。

不這樣的話怎麽站得穩呢,她隻能握緊大哥的手掌,抓住他的肩膀,頭依偎著他的頸側,隻能這樣,別無選擇。

荏南的世界都蒙上了一層粉。

她沒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全然靠在他的臂膀上,頭窩在他頸側,眼眸微眯,青褂子高高的領口都遮不住自耳後蔓延開的紅,鼻腔裏呼出的氣越來越熱,氤氳在男人的頸間。

江慶之的眼睛隱在鏡片後,所有情感全看不清,所有思緒都不分明,他就這樣任由荏南在他身上撒嬌。

荏南是個無知的小姑娘,可他不是。

但他不能,他沒辦法堅定地推開這個小姑娘,可他也沒有卑劣到伸出手。

於是,他隻能讓荏南在他懷裏,軟軟的發絲在他耳後的地方撓著,軟軟的鼻息隨著輕哼撲在他的鎖骨上。

她像一隻貓鑽進他懷裏撒嬌,可他卻不能撓撓它的下巴,任由愛嬌的貓咪踩著他,用毛茸茸的尾巴掃來掃去,幹擾著他的心神。

無人說話,隻剩留聲機還在固執地唱。

那晚的舞蹈課不了了之,荏南本來也不隻是為了學跳舞,不過是想多找些理由擁抱大哥,再靠近他一點。

禮拜五很快到了,荏南怕被告狀,不敢再逃課,於是最後一堂課她是在對著表數秒中度過的。

鈴一響,荏南勉強按捺住等密斯曹出了教室,便將桌上的東西往布包裏一掃,也不顧其他人的眼光就往外跑。

她“噔噔噔”地下樓,氣都要喘不過來,隻想趕快跑回家。

荏南的麻花辮在她身後**來**去,心裏仿佛裝了個風箏,呼呼的風從中穿過,將她吹得快要飛起來了,今天她要和大哥一起去舞會,她是大哥的女伴。

荏南一邊跑一邊忍不住將書袋甩來甩去,沒一點閨秀的風範,歡快極了。

“嘀嘀。”

汽車喇叭的聲音突然傳來,荏南下意識停下腳步才看到前麵那輛黑色的普利茅斯,一下子綻放出極燦爛的笑容,牙齒全露了出來,忙又收斂,乖乖走到車前,拉開車門斂裙坐了進去,十足一個小淑女。

可惜,她剛坐進去就破了功,忍不住一點點挪著靠近坐在裏側的大哥。

她今日的裙子有些短,幾乎隻到膝蓋,坐下來後便露出了泛著粉色的膝蓋,小小的,緩緩地轉了過去,將要觸上深黑的西褲,被那筆挺的褲線襯得有幾分可憐可愛。

“大哥,你是來接我的嗎?”她歪著頭偷偷瞟著江慶之,小聲地問道。

“不是。”江慶之的手指放在膝頭,一下下敲著。

荏南有些不服氣,身子轉了回去,用比蚊子還小的聲音強嘴:“明明就是。”

“嗯?”眼風掃過來,敢和他頂嘴了。

荏南瑟縮了一下,卻還是繼續強:“你平日哪裏下班這麽早,就是來接我的嘛。”她越說還越理直氣壯,聲音也從蚊子慢慢變成了貓咪叫,還不停地用眼角餘光悄悄瞧他。

江慶之懶得理她,自顧自望著車窗外,她卻得寸進尺,幹脆轉了過來,說:“那大哥是為了什麽來學校的,不是來接我的,難道是去找校長的嗎?”

看來是膽子真的養得太大了些,江慶之的眼眸從車窗外移了進來,透過眼鏡掃了她一眼,他沒有回答,而是開口發問:“你改的裙子?”

荏南一下成了啞巴,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回答,中西女塾裏的製服都是有定式的,這裏的女孩子出身非富即貴,畢業之後不是訂婚結婚就是去美國深造,因此要求格外嚴格。

即便這樣,也擋不住女孩子們愛美的心思,平日裏穿的一樣,那便收一寸腰、提一寸裙子、袖口改窄一些,都是最常見的把戲。

她原來總是老老實實穿的,可前幾天忍不住學著班上的女同學,也把製服改了改,她不貪心,隻收了一點,原以為這麽一點肯定不會被大哥發現,沒想到還是被捉住了。

她訥訥不知如何辯解,兩隻膝蓋也不知所措地互相磨著。

江慶之看她這副傻樣子,倒放過了她,眼神落在她的膝蓋上。

“怎麽那麽小?”他禁不住發問,這是第一次這麽仔細地看她的膝蓋。

荏南乍一聽,立刻弓起背,將上身藏起來,有些不服氣地反駁道:“我……我還小,還會再長的!”語氣中還含著一些傷心,可憐極了。

江慶之挑了挑左眉,正眼看向她,才發現她的動作,不禁失笑。

他屈起手指,狠狠彈了下荏南的腦門,才說道:“胡想些什麽呢?”他的聲音頭一次帶了些藏不住的笑意。

“本來就是嘛,我本來就還小,再過一段時間就……就不會比別人差,現在也不比別人差的!”她越說越委屈了。

江慶之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此時也忍不住扶額歎息,難得解釋了一句:“我是問你的膝蓋怎麽長得這麽小。”

這下鬧了大笑話,前麵還有司機,她那些混賬話全被聽了去,荏南一下子羞得想鑽進皮椅縫裏,耳朵尖尖紅得要滴血。

江慶之防微杜漸,揪住她小小一團耳垂擰了擰,哄道:“不許哭。”

“才沒有要哭呢。”荏南被他戳中心思,真的咬住唇絕不哭,可大哥卻沒有放手,還是輕輕擰著她的耳垂。

他指腹上的紋路刮在她耳垂後,有些微刺,但又仿佛被羽毛尖尖撓了一下,讓她心頭怪癢的,倒盼著大哥能多欺負她一下。

可過了一會兒,大哥還是將手指收了回去,荏南有些舍不得,條件反射地抓住了他退開的手,握住之後卻有些訥訥的,不知道該找什麽理由,隻能就這樣用小小的手抓著他的虎口,眼神怯怯的。

“做什麽?”江慶之說著就要收回去。

“大哥,你的手掌真的好大呀,比我的大好多呢。”情急之下她說著顯而易見的廢話。

大哥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讓荏南心裏一陣發慌,手指也開始輕輕顫了起來,半天才咬著唇,牽著他的手指,放到自己的膝頭。

她握住大哥的手,讓三指並攏,落在膝蓋上,細細對比著。

男人修長的指頭搭在她細嫩的膝蓋上,那泛著粉色的膝蓋那麽小,不過三指就能全然罩住。

荏南虛虛攏著大哥的指根,牽著他的指頭在自己的膝蓋上左移右挪地比著,眼神透著幾分稀奇,說:“怎麽會那麽小呀?”

這麽點事就高興起來,真是個孩子,江慶之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