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貳章 新旗袍

荏南進教室時明顯察覺周圍靜了一下,然後才又重新變得嘈雜起來。

她有些納悶,國文課的老師人雖新潮,卻向來嚴格,她早上吃藥已經浪費了很多時間來得很晚了,再不坐好,萬一被抓到了怕是要留堂了。

她昨日剛和大哥保證過不會再晚歸的。

今日課堂上討論的是最近湖畔詩社新出的詩集,荏南看著紙上的詩句。

雅潔的蝶兒,

薰在蕙風裏,

他陶醉了,

想去尋著伊呢。

他怎尋得到被禁錮的伊呢?

他隻迷在伊底風裏,

隱忍著這悲慘而甜蜜的傷心,

醺醺地翩翩飛著。

她有些煩躁地關上了書頁,望著窗外春日的柳絮發呆。

一隻指頭伸過來戳了戳她,荏南轉過頭,是坐她旁邊的蕭竹,見她看了過來,蕭竹輕輕用嘴型念著:“你沒事吧?”

她剛想說沒事,卻看見蕭竹眼睛裏的一點擔憂,顯然,蕭竹擔心的並不是她上課走神這件事。

下了課,荏南用指尖敲了下蕭竹的課桌,說:“可是有什麽事?直接告訴我吧。”

蕭竹名字堅韌,人卻生得珠潤可愛,眨著一雙杏眼瞧她,嘴唇抿了又抿,才輕巧巧地問:“你看過今日的報紙了嗎?”

“還沒有呢?又鬧什麽新聞了,是我大哥嗎?”她大哥上新聞倒也尋常,哪天報紙上沒有關於江慶之的隻言片語,那才是稀奇。

“不是你大哥,是……是你二哥。”蕭竹吞吞吐吐,反倒似她做錯了事一般。

“哦,這次又是怎麽了?”荏南移開了眼光,含糊應道。

“那位演了《雙星淚》的女明星馮心憐小姐,這次去歐洲度假,你二哥大概是去做向導吧,被記者拍了些照片……”她越說越小聲,雙眼盯著地麵,最後幹脆沒了聲響。

荏南隻當她是有些尷尬,其實荏南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反應才好。

她二哥江明之在她到這個家之前都是老幺,一向是有些嬌慣的,長大了之後也是風流倜儻的多情種。

他十五六歲就開始和世交家的女兒交朋友,後來是聖心女子學院的女學生、平濟醫院的女護士,不甚枚舉。好在他雖多情,但每次都是好聚好散,因此風流是有,風流債倒沒多少。

大哥自然也管過他,可是大哥自己也忙得很,哪裏又有空盯著弟弟交朋友呢?索性後來將他送去了歐洲,眼不見為淨,等到他回來成婚再好好整治看管。

家裏的親戚說起這件事也每每是一個反應,都是安慰她,男子,特別是那年輕男子,哪有不愛玩的,等年歲長些成了婚就好了。

荏南每次恨不得堵了耳朵不聽那些話,每次碰到這種事情,都是說不出的尷尬。

在大家眼中,江明之與荏南是默認的未婚夫妻,她前段時間滿了十八歲,等江明之回來,兩人便該訂婚了。

她父親與江家老爺江時新是同鄉出身,年紀雖有相差,關係卻親密,前後離家,上的第一批新式學堂,都是立誌振興實業,也是一同參加的起義。她母親早逝,父親又替江時新擋了一槍,所以自父親死後,她被江家收養已經十年了,江家老爺那時候就交代江家兄弟一定要照顧她一輩子,便含了這個意思。

當時,她還是個黃毛丫頭,而大哥大她十一歲,二哥和她隻差三歲,於是就有定下她和二哥婚約的意思。

兩人算得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是通家之好,又有父母之命,男方是英年才俊,女方是大家閨秀,又是一同成長起來的,幾乎是所有人眼中的金童玉女。

可她不想,再好也不想。

其他人都覺得長兄為父,可在她的心裏大哥不是父親,不是長輩,甚至不是大哥,而是她心愛的人。

但她隻能懷揣著這個秘密,隱忍著這悲慘而甜蜜的傷心,醺醺地翩翩飛著。

蕭竹和她自上中學起便是同學,以前常常去她家做客,自然是認識、也了解她二哥的,畢竟江明之開著家裏的汽車去約會,周末去俱樂部跳舞不見蹤影,都沒有避著人的意思。

這婚約她不在意,二哥也不在意,偏偏旁人在意成這樣,真是無奈。

“二哥朋友這麽多,他愛和誰玩便和誰玩吧。”荏南淡淡說道,這分明是她的真心話,可在大家看來,卻成了她強撐著替未婚夫說話的證據。

“荏南,你別傷心,明之哥哥人是好的,他是個好人。”蕭竹安慰著她,語氣裏帶了點傷心。

“他確實是個好人。”二哥對她並不壞,可以說是很好,有好吃好玩的從來不會落下她,不過……

荏南看了蕭竹一眼,正好要上英文課的密斯林走了進來,便沒再繼續聊下去,專心上課了。

傍晚荏南回家後,大哥照例還沒有回來,飯菜早就備好了,可她沒胃口,更不想一個人吃,於是便讓張媽先把飯熱著,自己上樓去了。

直到晚上九點,窗外才映出遠光燈的光斑,荏南從**跳了下來,連毛絨拖鞋都沒顧上穿好,便噌噌噌地下樓。

她停在樓梯第五個台階,正好看見進門的大哥。

江慶之將大衣交給用人,抬頭便看見荏南立在樓梯上,手扶著擦得鋥亮的木扶手,臉上紅撲撲的,還在細細喘息,帶得身體微微起伏,見他看了去,一雙隻穿了棉襪的腳有些不安地遮掩似的蹭了蹭。

“像什麽樣子?”

他斥道,口氣不算嚴厲,但還是讓荏南低了頭,喃喃回了一句“我錯了”。

江慶之慢慢走進來,一階階地上了樓梯,停在離荏南低一級的地方,卻仍然比她的視線更高些。

荏南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低著頭不敢看他,隻盯著他的皮鞋看,鋥亮的鞋尖,木質的底,往她這邊轉了下。

大哥正在看她,大哥會抱她去穿鞋嗎?

下一刻,那雙皮鞋移開了,荏南忍不住有點委屈,她還生著病呢,大哥就這樣上樓了。

荏南在樓梯上呆呆立著,聽著木底踩在樓梯上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又越來越近了。

她忍不住低著頭暗暗露出了笑。

江慶之走到她身邊,俯下身將毛絨拖鞋放在樓梯上,荏南看著大哥寬闊的肩背低了下來,整齊的西裝因為姿勢的舒展而被拉扯出一些褶皺,昭示出其下是多麽堅實的身體。

江慶之抬頭看了她一眼,發現她那出神的樣子,拿起一隻拖鞋,另一隻手輕輕扣住她的腳腕,隻用了一點力,便將那穿著白棉長襪的腳腕抬了起來,放進毛絨拖鞋裏。

荏南的腳被抬起,有些立不穩,便反射性地用手撐在了江慶之的肩上,她小小的手掌能感覺到緊實的肌肉正在隨著動作微微隆起,填滿她的掌心。

隻是穿下鞋,扶個肩,便讓她有些臉紅。

江慶之替她穿好便起了身,但那隻小小的手仍然輕輕扶在他的肩膀上,他眯了下眼,然後屈起手指敲了她個栗暴。

“怎麽這麽不聽話?”

荏南急得立刻看著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含著委屈,又不敢反駁,嘴唇動了動,發出含糊的聲音,最後卻什麽都沒說。

她的手無意識地在他襯衫上輕輕揪著,揪出一小片褶皺,指尖扣在他心口上,隨著動作隔著薄薄的襯衫微微摳著皮膚。

“吃飯去吧。”

他將那隻手拿了下來,大掌將荏南小小的手全部包住,溫暖的掌心烘著她的手背,掌根的薄繭擦過她的指節。

隻握了一瞬,他便放開了。

荏南看著兀自下樓的他,追了上去,牽住那隻大手。

“大哥,等等我。”

江慶之沒回握,卻也沒有甩開,就這樣任她牽著,往飯廳走去。

飯後,江慶之難得沒有立刻去書房,而是坐在沙發上看起了報紙。

荏南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坐了過去,拾起桌上的畫報裝作專注的樣子看了起來。

張媽洗了水果端過來,是北邊運來的草莓,這東西金貴,往往都是百貨商店和西洋糕點店裏的奶油蛋糕上才會放一顆半顆,可是荏南愛吃,所以家裏一到季節就會備著。

江慶之並不太在意這些小玩意,對水果也沒什麽喜好,往往是準備什麽吃什麽,但今天這草莓倒是他特意交代的。

平時的話荏南早忍不住偷吃了,今天卻裝模作樣地從畫報的邊緣偷看斜對麵的人。

他像往常一樣,襯衫挺闊,西裝馬甲貼住緊實的腰線,西褲上的縫線直到褲腳都熨燙得筆直,腳踝被黑襪包裹,穿的是德比鞋,牛筋底的。江慶之不太中意牛津鞋和布洛克鞋那樣的款式,嫌花哨不實用,正如他的穿著打扮一樣,總是保守,今日和昨日也無甚不同。

除了那副眼鏡。

大哥的眼睛自始至終都盯著報紙。

她則自始至終都盯著大哥。

早上,大哥自己發現眼鏡被她拿著後就搶去了,她追都追不及。

所以,如今重新歸還給大哥後,她看著大哥戴著它,出門上班,衣冠楚楚地和人握手、簽字,在偌大會場、幾百人的目光中發言,最後將那戴著金絲眼鏡溫文爾雅的樣子印在閃光燈中。

此刻,她看著大哥伸手扶了下眼鏡,手指滑過鏡架,然後拿了顆草莓,放進嘴裏嚼咽。

荏南有些出神,江慶之不動聲色地從鏡片後看了她一眼,說道:“不愛吃?”

荏南這才如夢初醒,這是平常她最喜歡的,今天張媽端了一碟紅寶石一般的草莓上來,各個都很漂亮,她卻遲遲沒有動手,自然令他有些意外。

荏南慌亂地找著借口:“是這畫報太好看了,我看得入迷……”

她說到一半又噎住了,畫報上正是大明星馮心憐小姐,標題還是奪人眼球的感情史起底,她有些尷尬地放下了。

“明之和她並沒有什麽幹係,這回隻是巧合罷了。”江慶之瞟了眼封麵,隨之解釋了一句。

荏南有些泄氣,旁的人也就算了,大哥為什麽也這樣同她解釋,二哥和誰有幹係或無幹係,與她有什麽幹係?

大哥也把她當作明之的未婚妻嗎?

這比把她隻當小妹妹還糟!

荏南反叛心起,不由得反駁道:“沒幹係,二哥怎麽會去接她呢,我看他倆男才女貌,挺般配的。”

“是我讓他順便照顧一下的。”江慶之翻過一頁報紙,淡淡地說道。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荏南一下子氣得眼睛都有些紅了,想質問大哥和她又是什麽關係,至於隔著這樣千裏萬裏拍電報交代二哥照顧一個女人,還是一個這樣風情萬種的大美人。

可她不能問,家裏的囡囡是沒法過問大哥同誰有什麽交往的。

她將那本攤開的畫報一下蓋好,然後端起盤子一口一個草莓地吃著。

江慶之看她臉轉向外,從側後方隻能看到突出來的塞得鼓鼓的臉頰,一點閨秀的用餐禮儀也沒有了,她吃得又急又快,也不知是吃東西還是泄憤。

他有些無奈,繼續說著:“在宴會上碰到過幾次,上次有一個慈善晚會邀請了她出席,正好說起這事,我便做個順水人情。”

馮心憐是新近最紅的女明星,一舉一動都會被人圍著拍照,出席慈善晚宴也算是幫了忙,席上講起他在歐洲的弟弟,自然要給這個麵子。

江慶之平日裏做事隻有別人聽他的,哪有他向人解釋的,可囡囡正生著病,所以他比平日心軟三分。

荏南聽了卻不領情,心裏更難過了,那些場合大哥很少把她作為女伴帶去,就算去,也是一身女學生打扮,一看就稚嫩得很。

她已經長大了,可以穿風情的旗袍,可以穿那些露出肩背的西洋裙,可以穿尼龍絲襪而不是白長棉襪,也可以穿高跟的皮鞋了。

她是個女人,而不是大哥的囡囡。

“禮拜天你帶我去張記裁縫鋪,這次我要自己挑旗袍的樣式。”她側對著江慶之,口氣中有賭氣,也有點藏不住的心酸。

荏南的眼圈有些紅了,可以藏起來不讓他看見,可她本來就已受涼,淚腺一被催動,鼻子便堵了起來,說起話來帶著濃濃的鼻音。

她知道大哥正在看著自己,她不敢吸鼻子,甚至有些慶幸自己著涼了,所以有借口能遮掩情緒。

江慶之幾不可聞地呼出一口氣,起身坐到她那邊的沙發上,將她端著的盤子拿開,輕聲說:“轉過來。”

荏南隨他把盤子奪走,仍然背對著他,即便她知道這樣也一樣露了馬腳,可還是自欺欺人地不動。

盤子碰在玻璃幾上發出清脆的一聲,接著一雙手把她溫柔而強硬地轉了過去。

便是這樣,荏南仍然倔強地把臉朝向另一邊。

“三。”

“二。”

還沒等江慶之數到一,荏南就轉過臉來了,盡管隻看地不看他,可好歹還算聽話。

畢竟是他的乖囡。

江慶之也不避她,從口袋中掏出手帕展開,輕輕托著附到她鼻子上,說:“用勁。”

荏南怎麽會願意他給自己擦鼻子,何況還是用這種哄還不會擤鼻子的幾歲小娃娃的方式,她立刻雙手握住江慶之的手腕,想要將他推開。

可是一個成年男子的力氣哪是她能比的,所以盡管她不斷用勁,卻隻是徒勞地磨蹭著他的手腕罷了。

江慶之沒說話,隨她握著他的手腕胡鬧,見她不聽話,便自己掐著力道替她擦。

荏南反抗不能,隻能有些難堪地讓他給自己擦鼻子,心裏的委屈都快要溢出來了。

他拍電報讓江明之照顧女明星,對她卻如帶小孩一般。

她的眼圈越來越紅,她幹脆自暴自棄地揪起大哥的衣角在鼻子上亂擦一通,擦完也不敢看便想逃,被江慶之一把按了回去。

她閉著眼睛等著挨罵,卻感覺到一隻手輕輕落在她頭上,將她的額發揉得亂亂的。

“還氣嗎?”

荏南過了那個勁頭,有些後怕,悄悄抓住他的袖口,用比貓叫大不了多少的聲音說:“大哥,我錯了。”

頭上的手變得更溫柔了,又摸了一下。

“乖。”

禮拜天,江公館。

早上八點荏南便被吵醒了,平日假期裏她總是愛睡懶覺,今日卻早早起來,甚至還去二哥房裏多拿了個鬧鍾,正好定在她房間鬧鍾響的十分鍾後,怕自己萬一又睡著了。

她房間裏是有浴室的,她鎖了房門才鑽進浴室,從頭到腳洗了個幹淨,直到將臉泡得粉嘟嘟的才出來。

她本來還想偷偷去士伯迪那路新開的美發廳,聽說他們花了兩萬美金從美國買了克萊姆冷燙機,電燙頭發時還會排冷氣,不會燙壞頭發,班上的女同學都想去試試,奈何價格高昂。

荏南的零花錢倒是多得很,她平日裏吃穿用全都是大哥挑的、買的,所以平日的零花錢攢了也沒怎麽用。

隻是她到底怕大哥會生氣,所以便想了別的辦法。

頭發濕濕的時候綁成兩根麻花辮,待幹了再拆開便是蓬鬆的樣子,雖比不上燙出來的那般卷,但勝在自然。隻是這法子費時間,所以她才這麽早起來。

好容易熬過中午,荏南簡直連飯都不好好用了,終於等到有人進門的聲音,她立刻往樓下跑去,見到加班回來的江慶之,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線。

江慶之見她這麽開心,也就不打算再休息,大衣也不用脫了,向她伸出手。

“過來。”

荏南便奔了過去,停在離他一尺遠的地方,眼睛亮亮的,見他沒有反對,小心地挽住他的胳膊。

這種時候她總是很喜歡新式習俗,男士與女士出門,總是要遵循挽臂的禮儀的。

江慶之低頭看著她咬著嘴唇,卻仍壓不住微微上翹的唇角的樣子,緊了緊手臂,偕她一起出門了。

張記裁縫鋪不是城裏最時興的衣服鋪子,但是江家人在這裏都是老顧客了,荏南從小到大穿的衣服很多都是在這裏做的。

兩人一進門,相熟的師傅便迎了上來,說:“江少爺和小小姐來了呀,今天打算做幾身什麽樣的?趕巧正有新到的好料子呢。”

荏南便隨他去看,她選東西並不糾結,一會兒便挑了好幾匹料子,再讓夥計抱給江慶之看。

每次都是這樣,她先選自己喜歡的,最後由大哥定下選哪些。

荏南從小到大的事都是要江慶之點頭的。

今天抱來的料子久久不得江慶之的同意,她挑了一匹銀白色的、一匹赤紫色的、一匹鉛丹兔的和一匹千歲綠的,都是有些烈的顏色,和平日裏挑的杏兒黃、石竹色、胡粉色這類清新恬淡的料子完全不同。

江慶之看著料子沒有說話,荏南心裏正打鼓,卻看見他淡淡瞟了自己一眼,最後指了指那銀白和鉛丹兔色的。

江慶之看著那不同往日的料子,又看了眼料子旁邊的小姑娘,她先是閃避,接著眼裏浮出點懇求,於是他便不由自主地點了頭,不過還是挑了些看上去更淡的。

店裏的女裁縫領著荏南去量身,還順便介紹了下最近時興的旗袍款式,店裏就有現成的,可以上身試試看,喜歡的話,這次的料子就按新款式做。這正合她意,她便讓女裁縫幫忙拿幾身來。

有一套挖了個雞心領,胸上就露了一點肌膚出來;還有一套嵌了黑紗,雪肌隱在裏麵若隱若現,荏南都很滿意。可是,她知道就算做了大哥也絕不允許她穿,所以還是遺憾地還給了女裁縫。

隻有一套。

樣子中規中矩,領口高高地包到脖頸,隻是腰腹收得極緊,悄悄掐了些,便越發顯得纖穠合度,身姿妖嬈,下擺也開得恰到好處,比尋常隻高了一寸半,既不會顯得過分開放,又多了些風情。

可惜荏南太瘦,即便是這掐了腰的旗袍都還有些鬆了,女裁縫覺得這樣留些餘地也好看,荏南卻希望能再收緊些,最好一厘都不留。

女裁縫便取了針,將各處鬆或長的地方都暫時收了下,讓她看看效果。

剛弄得差不多了,外麵傳來吵嚷的聲音,且越鬧越大了,連荏南都忍不住探頭想看看發生了什麽。

這樣對其他客人實在有些失禮,女裁縫是鋪上經年的師傅,掌櫃去天津衛進料子了,她便要負責去看看才行,荏南向來不會為難於人,所以她道了個歉後便匆匆趕去了。

荏南一人留在裏間,對著三麵穿衣鏡看個不停,果然還是喜歡,再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薄薄的料子貼著後腰的線條蜿蜒向上,勾勒出素瓶般纖巧的曲度。

反正也沒人看,荏南便像個小女孩一樣在鏡子前來回轉圈,還學著擺出大劇院前畫報上的各種姿勢。

她擺得一點也不比那些女明星差!

荏南正要扭頭做出回眸一笑,突然覺得後背一疼,輕輕叫出了聲。

“怎麽了?”

江慶之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門外,聽見她叫喚,便問了一句。

過了一會兒,荏南探出頭來,一副有些可憐的樣子,聲音弱弱地問:“大哥,你能進來一下嗎?”

江慶之隻盯著她,沒有說話。

荏南有點急了,想去拉扯他,又不敢,隻輕輕巧巧地牽住他的食指,握在手心中搖了搖。

江慶之隨著她去,沒反駁,也沒同意。

於是,荏南便就著攥住他食指的那點力氣,將他一點點拉進了門,落了鎖。

江慶之進了內室,裏麵有些暗,隻有靠近穿衣鏡的地方設了集中的燈光,打得透亮。

荏南走在前麵,手牽著他的食指,她的手掌太小了,甚至握不到他的指根,如同被孩童攥住一般,圈得緊緊的。

盡管這點力氣很小,江慶之隨手一抽就能抽回手,卻還是任囡囡握著,將他牽進了這暗室當中。

“什麽事?”

他閑閑地問道,語氣裏全是平常。

荏南轉過身來,穿衣鏡上的燈光便打在她的臉上:“大哥,我……我要你幫幫我……”

口上吞吞吐吐,臉上那點子隱秘的歡喜卻被照得清清楚楚。

這般淺,仿佛一望就能望到底,一點藏不住。

便是瞎子大概也能有所感知,更何況身處高位多年、從來老辣的江慶之。

可偏偏攔不住有人情願當瞎子。

江慶之的臉龐逆著光,隱在黑暗中看不清,他既然沒有反駁,那便是同意了。

荏南微微吸了口氣,鼓起勇氣,忍著羞意轉過身去背對著他。江慶之挑眉,這是……

“大哥,我背後好像落了根針,紮得我有點疼,這衣服收得緊,我背不過手去,你能幫我取下來嗎?”

原來是女裁縫走得急,沒把試衣時的針取下來,她又動來動去擺姿勢,那針便鬆了開來,入了衣服紮到肉了。

這理由倒也正當,畢竟這衣服確實收得緊,手臂確實難以伸展開來。

若是她的口氣再平常些,耳朵少染幾分草莓紅,身體也別微微顫抖,就更天衣無縫了。

她像隻淋得透濕的貓一樣,等待有人抱起,將她拾回家。

荏南不敢回頭,也不敢再出言催促,怕完全露出了痕跡。鏡子中隻映出了她一個人的影子,大哥隱在黑暗中看不見。

少頃,多麵鏡中的複影映照出一隻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卻並不秀氣,虎口處、指根處的繭大多是用鋼筆簽字磨出來的。

這隻平日裏作報告時調整話筒、批改文件的手,輕輕地落在了她的背後。

隻是指尖觸上,連一絲力氣都沒有用,荏南卻莫名覺得她背上被按住那處幾不可見的凹陷傳來的感覺都無比清晰,連肌膚都發燙了,仿佛是靜電流過,讓她忍不住微微震顫。

江慶之看著她的發尖輕輕落在他的手指上,若有若無地撫著,荏南抖了起來,那發絲便在他的手指上落了又離。

發絲是順滑的,發尖刺著有些發癢,偏偏不嚴重,讓人撓也不好撓,躲也躲不掉。

荏南等了一會兒,不見江慶之有多的動作,剛想回頭,卻感覺到大哥的手落在自己脖子上。

微熱的指尖碰著頸後敏感的皮膚,荏南直想往後靠在他懷裏盡情磨蹭,可她不能,所以隻能原樣老實站著。

食指滑過頸側,將鬆散開來的頭發挽到一起,那頭發今日有些微卷,便沒那麽好捉住,漏了些在外麵,於是其餘幾指追上,緊緊貼著皮膚,用指尖將它們收了進來。

荏南隻顧著咬唇忍耐,忘了遮掩臉上的動搖,於是便被鏡子照得清清楚楚,懵懂無知,混著少女的嬌羞。

江慶之將她披著的頭發攏成一團,挽到身前倏地放下,那發便像一陣霧一樣在胸前散開,落在皮膚上。

“這裏有些暗,大哥站近些,看得清楚說不定就能找到了。”

她糯糯的聲音回**在暗室中,手背到身後,揪住了他的袖口,明明力氣那麽小,卻還是將他拉了過來。

江慶之的氣息若有似無地掃到了荏南的後頸。

鏡子中的荏南閉著眼睛,睫毛微微抖動著,幾乎像祭台上潔白的羔羊,等著命運降臨。

江慶之的手落回了她的背,指尖在軟薄的衣物上拂動著,按起微微的褶皺。

那料子正是水色的,這下便如同點水的蜻蜓,拂過哪裏,便在哪裏留下一路的痕跡。

這痕跡不止顯在旗袍上,更刻進了荏南的皮膚裏。

即便有襯裙和旗袍,荏南仍然感受到指尖的那點溫度直傳到心底。

那指尖在她背上尋著,去找那根細不可見的針,還沒有找到,如同毛刷刷過,留下一片酥麻,又如同跑到鬆樹下,鬆針落進衣領的刺癢。

它尋了一會兒,卻始終無果,便離開了。

荏南喚道:“大哥……”

“嗯。”

這聲音帶了點耐人尋味的意味。

於是,他的手掌便落了下來,實實地貼在她纖竹一樣的背上。

終於遂了她的意,不再有一絲距離。

明明還未到夏天,可大哥的手為何那麽熱,快要穿過她的腰骨,握住她的心髒。

荏南深呼吸著,怕自己的心跳出賣了她,可是怎麽能瞞得過,不敢讓他知道的話,就該封閉五感才對。

她的呼吸,她的眼睛,她微微顫抖的身體,早已將她出賣。

江慶之甚至有些可憐這個孩子。

這麽稚嫩,這麽笨拙,不會用塗著蔻丹的五指狀若無意地拂過他的手背,不會酒醉後輕輕靠著他的肩,不會沒站穩試圖將鮮紅的唇印留在他的襯衫上。

可那些紅粉陷阱在他身上全不奏效,他一一躲過。

唯獨眼前這一個,笨成這樣,他卻陷落得心甘情願。

他的手挪到了肩胛骨,將那小小的蝴蝶骨收到手中。

荏南顫了一下,蝴蝶便扇動了翅膀。

在這樣的刺激下,她被激得犯了咳嗽,感冒本就沒有好透,這下便咳得格外厲害。

她因為咳喘而微微躬身,身體因為咳嗽而震動。

江慶之移開了手,替她拍著背平緩這陣咳喘,一下下拍哄著,十足耐心。

等荏南好了一些,江慶之看著鏡中頭發也亂了,眼眸也含著淚,還在急促喘息的荏南。

“下次還敢不聽話嗎?”他說。

荏南知道他說的是她沒有好好喝藥的事情,有些不服氣地嘟了下嘴。

她剛剛咳嗽才不是因為沒有喝藥。

荏南狠下心,快速地解開旗袍上的盤扣,本來也沒有全係上,隻扣了零星幾顆,一下便被她全解開了。

荏南執意不看鏡中江慶之的眼睛,顫抖著說道:“旗袍太緊了,這樣找不到的。”

她不敢看大哥的反應,隻執意將旗袍剝下,那衣服本就全靠盤扣係住,這樣便全落了下來,積在腳邊淺淺一圈。

荏南裏麵隻穿了蠶絲襯裙,煙粉色的,如一團霧一樣攏在她身上。

穿在旗袍裏的襯裙都會做得格外緊身輕薄,領口也更低些,裙擺開叉開得極高,下擺綴著纖細的蕾絲。

她今日穿的襯裙並不暴露,不是吊帶,而是方領背心裙樣式的,包得極好,胸前也綴了一圈和下擺一樣的蕾絲。

荏南褪了旗袍,已經用掉了所有的勇氣,低頭不敢言。

因此,她沒有看到身後男人的眼光。

她隻能感覺到頸後的呼吸似乎又近了些,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那呼吸往下移,消失了。

荏南抬頭,看見鏡子裏大哥半蹲了下去,拾起落在地上的旗袍,替她在找那根針。

她心裏的酸澀難以抑製地湧了一些到眼中來。

即便她用掉所有勇氣,這樣不像話的樣子站在大哥麵前,也還是沒有任何作用。

大哥還是隻當她是個愛撒嬌的小囡。

她不知道的是,這房間太暗,而鏡子上的燈光太亮,她的襯裙太薄。

光線透過細軟的襯裙,在背後描繪出纖細的腰線。

這些全都落進了江慶之的眼睛裏。

“取下來了。”江慶之站了起來,手上還拿著那件旗袍。

荏南“嗯”了一聲,也沒了繼續試的意思,想換回自己的衣服。

門外傳來“咚咚”的敲門聲。

“江小姐,您還在裏麵嗎?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我幫您繼續試吧。”女裁縫解決完前麵的事便立刻趕回來了。

荏南的心跳一下子激烈到仿佛要失控,她轉身踮起腳尖,急得失去了理智,也忘記自己落了鎖。她牢牢捂住江慶之的唇,對外麵說:“我正在換衣服,麻煩您幫我再去取匹品紅料子吧,我想搭在身上看看什麽樣。”

直到女裁縫殷勤地答應,遠去的腳步聲傳來,荏南才鬆了一口氣。

理智回籠,她發現自己踮著腳,與大哥靠得極近,尤其是上身幾乎倚在了他的身上。

她的手還捂在大哥的嘴上,他呼出的氣息從手中漏了出來,在她的指縫間暈開一片奇異的熱意。

她連忙放下了手想要拉開距離,可是退得太急,又站在試衣的木台上,一不小心差點絆倒。

一隻手從後腰囚住了她,手臂的肌肉因為用力而隆起,人體的熱度透過絲質的襯裙傳了過來,熨燙著她單薄的脊骨。

那隻手一用力,她的腳尖便離了地,懸在半空。那隻手扣得太緊,重力讓兩人之間的距離全部消失。

然而隻維持了一瞬,他便提著她從木台離開,將她放到旁邊的平地上。

“站好,別再跌了,換好衣服出來。”江慶之扶了下眼鏡,說完便先離開了裏間,到外麵等她。

荏南一個人站在黑暗中,心中的情緒像氣球一樣兀自膨脹著。

荏南出來時,臉上的薄紅已經消了,隻剩下耳朵尖尖還留了點痕跡。

女裁縫正拿了布來,荏南委婉推辭說不用了,定下了之前選好的款式,便提著她的小手包匆匆去找大哥了。

江慶之正在廊下抽煙。

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從鼻腔中吐出,拿著煙的那隻手在半空中輕輕彈了下灰,白渺渺的煙霧將他的麵容掩得有些不分明。

荏南悄悄走到他身後,指尖一下攀上了他的手背,拂過指節,微微錯入指縫,將那飄著白霧的香煙偷走滅了。

“沒收。”

這是隻江家囡囡有的特權。

能從江慶之手裏搶煙的,隻有江家唯一的乖囡,其他人都不行,親弟弟也不敢。

江慶之沒和她計較,問道:“好了?”

荏南恃寵而驕,得寸進尺地討價還價。

“嗯,選好了,等新旗袍做好了之後,大哥就帶我一起參加晚宴好不好呀?”

她眼裏帶著點祈求的光,越發像那隻被淋了雨的小貓了。

江慶之睨了下她,拍了拍她的頭,說:“乖些,就帶你去。”

他說完就不管這小活猻,先一步向車子走去。

荏南連忙追了上去,又挽住了大哥的手臂,這還是在外出,理所應當遵循挽臂禮。

江家囡囡可不是那麽不懂禮儀的女孩子。

“4月27日,禮拜日,晴。

冬天該抱在一起,像兩隻熊,取暖過冬。

春天該手牽著手,去踏青,從山坡上滾下。

夏天該分享一支冰棍,讓嘴巴冰得通紅。

秋天該給你織一條圍巾,圈在脖子上。

然後吻你。”

夜已深,桌上雕花的彩色玻璃台燈還未關,散發著暖調的光,桌上的日記本還翻開著,主人卻已經睡著了。

江慶之睡前經過荏南房門前時,看到暖光從開著的門縫中漏了出來,推開門看到荏南趴在桌上睡得正香,他走進去,將她半抱起來。

真是一點都不聽話。

夜間有些涼,本來感冒就沒全好,她還敢隻穿著睡裙就睡著了。

可現在不是罵人的時候,所以他隻是小心地將她放在床邊,掀開輕軟的棉被,把懷裏的囡囡放了進去,替她蓋好被子,一點沒露在外麵。

做完這一切,他才坐在床沿,用指尖輕輕拂開散在她臉頰上的幾縷發絲,就這樣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便起身。

桌子上的日記本還攤著,他自然也看到了。

那麽淺的心思,臉上都藏不住,還要寫在日記裏。

江慶之輕輕歎了一口氣,合上日記本,悄無聲息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