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乖囡囡

天色漸晚,登達仕街的煤氣燈準時在六點亮起,映照著空中飄灑的淅淅瀝瀝落下的雨點子。巷尾人家的紫羅蘭開得正豔,還種了一捧大葉青藤,擠擠攘攘地堆砌在牆上,在綿綿細雨中勉強開辟出一小方避所。

青藤下,一隻細白的手伸出,去接從葉尖落下的雨滴,玉色的小臂在昏暗的巷道中隱隱發著微光。江荏南倚在牆上,聽著牆內小樓中留聲機裏傳來的《憶兒時》—“回憶兒時,家居嬉戲,光景宛如昨。”

她百無聊賴地踢著石子,純白的棉襪包著小腿,腳上蹬著一雙瑪麗珍鞋,綁帶縛住纖細的踝骨,上麵本來還有個蝴蝶結,被她拿小刀偷偷割掉了,她不喜歡那樣幼稚的款式。

棉質百褶裙隨著她的動作在膝頭**來**去,她上麵穿著一件藍竹布褂,袖口翻起,縫著三顆米粒大的珍珠充作袖扣。

兩條烏黑的大辮子搭在胸口,如今的摩登姑娘都時興燙水波紋頭,便是沒那麽多錢去理發店電燙的女學生,也喜歡買了火剪自己燙,唯有江荏南依然老老實實地梳著舊式的發型,頂多是從幼時的雙圓髻變成了現在的麻花辮。

她的發辮紮得緊,額上露出一排細軟的胎毛,為她添了三分稚氣。江荏南額頭飽滿,眉毛舒淡,一雙眼如杏兒一樣圓圓的,襯出幾許幼態。天生的淺瞳泛出琥珀的色彩,櫻唇點點,臉不過巴掌大,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可憐。

遠處一道強光照了過來,荏南半眯著眼望去,一輛普利茅斯靜靜駛來,停在她身前,沒濺起一點水花。

江荏南走向前座的車門,試了兩下,卻沒有拉開,這才去開後座的車門,果不其然,這次便沒了阻礙。她用手斂著裙擺,小心地坐了進去。

江荏南不敢坐實,隻淺淺占了皮椅的三分之一,兩隻幼白的膝蓋虛虛靠攏,把裙子小心壓好,才悄悄轉頭看向側邊。

“大哥。”她輕聲喚著,聲音跟家裏養的波斯貓咪咪一樣怯生生的,又透著十分的乖巧。

那人沒有立時答應她,隻閑閑地翻過一頁報紙,掃了一眼腕上的陀飛輪,沒有說話。

她知道他這是覺得自己回來得太晚了,一個乖乖女,這時候應該老實認錯,她也是這樣做的,可惜剛道完歉就忍不住辯駁道:“今天同學們出板報,大家都走得晚,不單單是我一個人。”

她輕輕咬著下唇,有些稚氣的樣子,像極了咪咪困在毛線球中時氣呼呼的憨態,恃寵而驕,直等著主人去哄它。

那人也是如此做的,他漫不經心地拍了拍她的頭,隨口哄著:“乖。”

荏南得到了慰藉,便收起那點小脾氣,開始真的認起錯來,說:“大哥,我知道這麽晚應該打電話叫車子來學校接我的,可是大家都走了,我一個人留在學校裏等會有點害怕,以後我一定乖乖地提前告訴家裏。”

沒有什麽比一個純潔的少女可憐而真誠的懇求更能打動人了,更何況這個少女全身濕淋淋的,胎發粘在額頭上,一兩縷不聽話的發梢從辮子中微微翹出,還在往下滴著水,百褶裙浸了水,沉沉地搭著細幼的小腿,白襪中的一隻鬆脫開來,堆在小腿上,露出泛著粉色的膝蓋。

荏南知道她的大哥平時最喜歡看她這樣乖巧無害的模樣,於是偷偷地望向他,悄悄地觀察著。然而,她的打算落了空,那人藏在金絲眼鏡後,逆著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忽然,他抬起手,揉了揉荏南的頭,這次他哄得顯然認真多了,將她的頭發揉得亂茸茸的,帶著笑意斥道:“花言巧語。”

他放下手時,掌心微微擦過她的耳廓,她急忙轉開了臉,望向窗外,撥弄頭發,掩飾自己立刻泛粉的耳垂。

汽車停在洋房前,早有殷勤的用人送了傘來,明明拿了兩把,荏南卻隻作不知,如一尾小魚一樣鑽進了大哥的傘下,那人看了她一眼,到底沒說什麽,帶著她穿過花園,向樓裏走去。

她得逞一般地抿唇笑了下,在大哥看不見的地方,青蔥一樣的手指悄悄攀上他的手肘,卻隻敢輕輕攀著西裝折起的一點褶皺,不敢握實了,怕被大哥發現她的小心思。可是,哪怕這樣,她心裏也湧起隱秘的快樂,如同肥皂泡一樣輕飄飄的,快要飛上了天。

然而,這些泡泡立馬就被戳破了,因為她看到了一雙高跟鞋,京羊皮、大紅色的,鞋跟尖細,鞋頭收緊的線條充滿了女人味。她立時成了鋸嘴葫蘆,收回了手,一言不發地跟了上去。

果然,還未進飯廳,荏南便見到了那位大小姐,她是最摩登的新時代女性,燙了水波紋頭,噴了巴黎香水,穿著英式高跟鞋和美國絲襪,即便是穿旗袍,也要把叉開到大腿。

大哥才不喜歡這樣的呢,大哥喜歡……他喜歡……

她也不知道大哥喜歡什麽樣的,大哥喜歡她乖巧的學生樣,可那隻是對妹妹的關愛,不是對女人的喜歡,不帶占有欲。

荏南看著魏芊芊嫵媚的笑,心裏暗暗腹誹,嘴巴塗得那麽紅,小心待會兒吃飯時印在杯子上,眉毛畫得細而飛,簡直快要飄到太陽穴去了。

她想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這樣想他人的壞處實在是很沒意思,也難看極了,不管怎樣,大哥肯定不會喜歡這樣幼稚而醜陋的心思。

荏南不得不承認,她確實在嫉妒,嫉妒魏芊芊能夠作為一個異性、一個貌美的女人站在大哥身側,能夠輕柔地喚他的字—抱樸。

不過,她也有自己的精神勝利法,她總是叫他大哥,即便壯著膽子說氣話的時候,也隻叫他的名字,江慶之。這世上能叫他的字的人很多,可是能叫他大哥的女人隻有她一個。

“荏南回來了?快洗手吃飯吧,今天張媽做了你喜歡吃的珍珠丸子,待會兒多吃幾個。”

要你好心!

“好啊,張媽在我們家待了這麽多年,自然知道家裏人喜歡吃什麽。”

我和大哥才是家裏人,哪需要你一個外客在這裏充作主人。

“你年紀小,該多吃些,才能長得高、長得快。”

“是啊,上次大哥送我的旗袍都短了兩寸,大哥你能再帶我去一趟張記裁縫店嗎?”她才不理魏芊芊明裏暗裏說她是小孩的話,成功轉移了話題。

“禮拜六我要參會,禮拜天下午帶你去。”江慶之答應了,順便夾了筷筍尖炒茭白給她。

荏南吃飯很不省心,總是挑食,小時候曾有一個月天天將早餐中煮好的雞蛋偷偷放到小書包裏,去喂隔壁家養的西施犬,直到有一天被回家拿文件的大哥抓了個正著,之後江慶之就養成了盯著她吃飯的習慣。

魏芊芊不愧是在情場翻騰過的摩登女郎,聽了這話連眼神都沒變過一絲,笑吟吟地開口:“我們荏南是大姑娘了,不僅可以做兩身旗袍,還可以做套洋裝,就去榮昌祥呢絨洋服店,如今受歡迎得很。”

荏南最厭煩她這副自己人的口吻,明明不是大哥的未婚妻,也不是大哥的女朋友,甚至都算不上什麽紅顏知己,可畢竟是世交,魏芊芊便含含糊糊地以半個姐姐自居,三不五時地出現在江公館。

她數著米飯粒,沒有應聲,可江慶之瞄了她一眼,她頓時覺得委屈得不行,勉強應了一句:“不用了,魏姐姐,大哥會帶我去的,就不麻煩你了。”她埋頭裝作吃菜,一下吃了好幾顆珍珠丸子進去,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眼睛還有些泛紅,活像小時候她鬧著養過的荷蘭鼠進食的樣子。

魏芊芊占了上風,便專心招呼起大家用飯。荏南見不得她這副樣子,連最愛吃的丸子也如鯁在喉,勉強吃了幾口,就裝作累了上樓去了。

等到她甩動著的辮子消失在轉角,魏芊芊才一副隨意的樣子談笑道:“荏南實在是還小,稚氣得很。”背地裏說人是非是最笨的辦法,魏芊芊不會犯這種錯,一團和氣才是成熟女性的風範。然而,她等了一會兒,也不見任何回應,氣氛便有些冷了。她隨即轉換了話題。

待晚飯用畢,江慶之用一種疏離而客氣的口吻對她說:“魏老的意思我了解了,今日辛苦你了,我叫人送你回去。”魏芊芊努力讓掛在臉上的笑容顯得真摯,同樣客氣地告辭了。

江慶之看了會兒報紙,客廳的德國赫姆勒擺鍾敲到第九下的時候,他放下報紙,起身上樓,路過荏南的房間時,看見燈還亮著,本不打算管,慣得她脾氣越發大了。

可抬腳要走的時候,他想著江荏南那個體質,最容易脹氣胃痛,今日受著氣用飯,怕又是要不痛快了,他歎了口氣,站在門前敲了兩下,卻沒人回應,於是便推門進去。果不其然,他看見荏南趴在**,頭悶在枕頭裏,明知他進來了還是一聲不吭。

他今日趕了幾場會,還場場都要發言,已經有些疲乏了,此時卻還是耐著性子哄小貓似的哄她。

“不許任性了。”

他不哄還好,一哄,荏南反而更加委屈,本已經平複的情緒立刻又逼了上來,讓她眼眶一下子紅通通的,噙著滿滿的淚水,偏還不肯示弱,絕不讓它掉下來。

“我就任性,就任性,你要是不喜歡我這樣,那你就……你就不喜歡好了,我才不要你喜歡呢。”明明是撒氣的話,卻把自己說得越發委屈,那淚珠子眼看就要包不住了,粘在睫毛上欲落未落。

江慶之看她這副小可憐的樣子,到底先鬆了口:“禮拜天乖乖待在家,我讓人來接你。”荏南瞪著眼瞧他,還在等著下一句話,江慶之輕笑了下,又說道,“我帶你去。”

這便是給了承諾了,隻會有他們兩個人,荏南見好就收,一下子雨過天晴,展露笑顏。

“又哭又笑,真是個花貓。”江慶之取笑她,荏南卻不生氣,花貓就花貓,隻要得償所願,便是荷蘭鼠她也當。

江慶之在她麵前一向容易放鬆些,他取下戴了一天的金絲眼鏡,放到一邊,閉眼揉了揉眉間,荏南看他累了,不敢再吵他,從**爬下來,乖乖地坐到他身邊,也不敢做些什麽,隻是靜靜地陪著他。

江慶之閉目休息了一會兒,然後便重回江家大家長的身份,交代荏南好好上學,便回房休息了。

等他離開了許久,直到確認他不在附近了,江荏南才拿起他遺落的金絲眼鏡,無比輕地落下一個吻。

西番蓮雕飾的床頭櫃上,小巧的黃銅擺鍾發出輕微的嘀嗒聲,時針指向十二時,這個點已經過了荏南平日裏入睡的時間,她的作息一直很規律,通常十點半後便準備入睡了。

可她此時還瞪著大大的眼睛,窩在被子裏,像隻小貓似的蜷成一團,稚氣極了。荏南想到禮拜天能霸占大哥大半天的時間,心中便忍不住生出歡喜。

大哥要帶她去裁縫店,她一定要慢慢地試,多試幾套,讓大哥看看。

她可不要再做類似上次那套明黃色的旗袍,特別是配上素馨花紋樣,看上去實在太小孩子了,一點都不像個成熟的女性。

她這次也不要珍珠做扣了,要用蜜蠟,或者琥珀,這才有韻味。

旗袍上她要讓師傅繡月季,大朵的那種,像春日家裏花園開的那樣,最好讓大哥一看見花園就想起她穿旗袍的樣子才好。

腰要掐得緊緊的,不能像之前那樣鬆鬆地攏在身上。

叉要開得再高兩寸,她的腿生得漂亮,合該露一些出來的。

最好能讓大哥挪不開眼才好呢,她一想到那個畫麵就禁不住笑成了蜜。

可隨即她就皺起了眉毛,萬一大哥不覺得好看怎麽辦?大哥老是不喜歡她穿著打扮太過成熟,上次也是試了好多,他才點了頭。

荏南想穿大哥中意的衣服,但又想讓大哥看看,她已經長大了,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

荏南陷入無謂的糾結當中,一會兒偷笑,一會兒歎氣,少女的心事在臉上顯露無疑。

她翻騰夠了,又在歡喜裏生出一點憂愁。大哥不喜歡她穿那些把身體裹得緊緊的衣服,不喜歡她把頭發燙成嫵媚的波紋,不喜歡她的腿在旗袍叉縫裏隨著走動若隱若現,不喜歡她的唇染上一抹顏色,不喜歡她的眼睛添上一筆濃黑的眼線。

說到底,大哥將她當作一個小妹妹,喜歡她當一個小妹妹。

她對大哥而言,永遠是那個會把早餐中的雞蛋偷偷藏起來,去喂西施犬的小姑娘;是那個在他回家時飛奔出來卻被台階絆了一下,哭得臉都腫了,非要他抱在懷裏哄半小時才哄好的小妹妹;是那個偷偷摸進書房把文件翻亂,結果頭一次被打了屁股的小活猻。

她在大哥的眼裏大概是純潔而天真的吧。

可她在別人的眼裏呢,在魏芊芊的眼裏呢?大概不是吧,否則魏芊芊為什麽暗暗針對她。荏南不討厭,也不害怕這種針對。

荏南知道,她是養女,畢竟不是親兄妹,從小一起長大,隨著她出落成大姑娘,自然會被議論。

她有時會好奇,在外人眼裏的大哥和她是怎樣的?

在他們的眼裏,大哥的手是否拂過她的頭發,順著細密的發梢滑過她的背,縛住她的腰?

她不害怕,甚至渴望,比起被當作江家小少爺默認的以後的未婚妻,她願意接受這些非議,願意他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她和大哥。

這種眼光不僅是對著她的,也把永遠克己複禮、端正溫厚的大哥拉下了神壇,讓他永遠平靜的臉染上不一樣的色彩。

隻有如此,她與大哥才是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兩片天生該結合在一起的拚圖。

她從來都知道,自己不是乖女,不過是大哥喜歡,她便做他喜歡的乖囡囡,隻要能贏得大哥的視線多停留一秒,她便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開心的事了。

所以,她不羨慕女朋友新去燙的頭發,不羨慕她們能蹬著在百貨商店買的高跟鞋,不羨慕她們塗丹琪的口脂,隻羨慕她們能大大方方談起喜歡的人,將那份愛意攤在大太陽底下。她們的心是最幹淨的獎賞。

不像她的愛,注定隱晦扭曲,是大哥光明人生中隱藏的陰暗。

江慶之總是習慣戴一副金絲眼鏡,最常見的圓框,沒有什麽特別,摘下便和眼鏡店裏陳列的樣品幾乎沒什麽分別。

他外表裝扮一向隻求一個“不逾矩”,司裏的同事著什麽,洋服店櫥窗裏擺什麽,他就穿什麽。

隻有江家幺妹,他的乖囡囡,總是喜歡比著畫報上的洋人模特,給他添些時興物件。

金剛石的袖扣,犀飛利牌的可視墨水鋼筆,進口的海軍襯衫,有時還會混進她的自製品,例如繡了青竹的手帕。

江慶之都麵不改色地收下了,然後零星用著,今天配一件,明日戴一雙。好些東西荏南自己都不記得了,江慶之還是把它們都保存下來了。

但是眼鏡除外,江慶之戴慣了這副。他用東西還算愛惜,又有些戀舊,因此便一直沒換。

荏南偷偷拿了眼鏡沒還,因為這是最常伴著大哥的東西,她隻想獨占一晚,隻一晚就還給大哥。

她躺在被窩裏,鵝絨被輕軟軟的,像朵雲一樣托著她。荏南像個笨蛋一樣對著眼鏡說話:“大哥大哥,你最喜歡誰啊?”她又壓低自己的嗓音,說,“我最喜歡囡囡啊。”

她愣了一下,重新來過。

“大哥大哥,你最喜歡誰啊?”

“我最喜歡我的親愛的。”

“誰是你的親愛的呢?”

“荏南是我的親愛的。”

她樂壞了,在**為自己的幼稚無聊而捧腹大笑。

等笑夠了,她便把眼鏡抱在懷裏,埋頭想著大哥今天在車上的樣子。

她挨著大哥,聞到潮濕的味道,可大哥明明一直坐在車裏,大概是她的潮氣沾到了他身上吧。她已經淋濕了,分不出來自己的,卻能辨認出大哥身上被她傳過去的潮氣。

這是因為裏麵混著煙草的味道,她不喜歡人抽煙,但是大哥除外。

大哥總喜歡古巴來的煙草,她也分不清那些東西,但是隻要那味道沾上了大哥的身體,就變得格外令她迷戀,有些衝,但又令人難以自拔。

荏南覺得那股味道仿佛又出現了,如細小的藤蔓一樣纏繞著她。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沒有聽到門外遠去的極細微的腳步聲。

傍晚,江慶之的辦公室。

江慶之的辦公室並沒什麽過分華麗的裝飾,所有的擺具全是黑核桃木做的。

他剛剛從會場回來,講了一派廢話,可坐在他這個位子,這樣的廢話不能不說,而且要多說。

積了一天的文件等著他批閱,秘書敲門進來,江慶之從眼鏡邊緣望了他一眼,手下簽字卻一點沒停。

秘書報告江公館打來電話說小小姐還沒到家,學校那邊放學時間已經過了好久了,問要不要讓家裏的車子去接。

這種小事情本來是不會拿來打擾他的,就連二弟江明之出國前和同學跳舞打牌跑馬,隻要不是夜不歸宿,他也一概不過問的。

可是,家裏畢竟隻有一個乖囡囡,所以她從小到大的一應事情都是要江慶之點頭的,天色已經晚了,荏南還沒回家,所以家裏用人就打電話到司裏來請示他。

“不用去接她。”江慶之吩咐了一句,就讓秘書出去了。招呼不打便晚歸,她被慣得越發任性了。

江慶之繼續批文件,他做事一向專注,因此批閱的速度極快。

突然“啪”的一聲,風吹開了沒關好的窗戶,他起身走到窗邊將它重新關好,卻沒有立時回座位,花窗玻璃的暗色投在他臉上,忽明忽暗。

江慶之歎了口氣,拿了大衣下班。

還沒到亮燈的時候,天卻因為下雨有些昏暗,江慶之坐在車裏,雨滴簌簌打在車窗上,印出的水痕蜿蜒,他便透過那水霧望向車外,不知在想些什麽。

司機先去了一趟學校,早已人去樓空,江慶之便心裏有數了,讓照常開回家裏,還特意繞回去,走的是從公司回家的那條路,而不是從學校回家的那條路。

果然,在他上下班最常經過的巷子裏,他找到了荏南。

既然人找到了,江慶之便不急著過去,他讓司機將車停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她靠在牆上,青蘿的藤蔓快垂到了她身上,葉尖匯聚的水滴跟珠串一樣簌簌往下落。她微抬著頭,一隻腳蹭著地,一下一下往外踢,一副無聊的樣子,偏偏腳抬起的動作還合著遠處傳來的歌聲的拍子。

他就這麽看了一會兒,車窗開著,一絲絲雨飄了進來,落到他的袖口上、肩膀上,慢慢浸得有些濕了。

然後,他才搖起車窗,吩咐司機往前開,直到停到她麵前,看到她被車燈刺得半眯著的眼一下子瞪圓,然後彎成月牙似的笑眼。

她往前座走去,但早被江慶之吩咐落鎖,於是乖乖坐到後麵來,坐到他身旁。他看著荏南輕輕嗅著什麽,又自以為隱蔽地偷偷看他,於是他把浸濕的半邊身子往裏隱了隱,不讓她發現。

等到了家,他看了眼張嫂遞過來的兩把傘,隨手拿了那把大的黑傘,撐開便徑直往裏走,隻將傘往右偏了幾寸。

果然,荏南噙著笑鑽到他傘下麵,江慶之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繼續往裏走,途中黑傘幾不可見地再往右移了一點,於是他的肩膀便全濕了,不過之前本來就打濕了,所以倒也無所謂了。

江慶之的右邊袖子悄悄往後縮了一些,微微皺起,右手腕上的手表因此露了出來,他低頭看到,卻隻作不聞。

每次荏南都喜歡悄悄揪著他肘部的衣褶,卻總以為他不知道,他不懂這有什麽好開心的,不過既然她喜歡,就隨她。

她到底是小孩,一進門臉色就暗了下來,藏都藏不住,剛剛還好好的,江慶之轉頭看到一雙高跟鞋,原來如此。

魏芊芊這幾天會過來他是知道的,他忙,便忘了說一聲,但人來了,待客自然要周到,江家出來的女孩不能不知禮數,也不必畏畏縮縮。所以,他放任荏南強了幾句,才淡淡看了她一眼讓她收斂,可就是這樣,她也委屈得不得了。

真是慣壞了,江慶之想著。

他看著荏南用晚飯時幾次變換臉色,喜怒皆形於色,不禁覺得有些好玩,真是小孩心氣,一點也藏不住情緒。一味悶著頭吃飯,悄悄嘟了好幾下嘴巴,既好氣又好笑,怎麽就至於氣成這樣。

晚上,他耐著性子哄荏南,她隻埋在枕頭裏不理,但他最知道怎麽對付她,隻要露出幾分疲勞,她便會如乳燕歸林一樣到他身邊來。

荏南乖乖坐在他身旁,眼睛裏閃動著再明亮不過的光,她的棉裙輕軟,在燈光下隱隱透出幾分身段。

他分了下神,再回首就看見荏南貼他貼得越發近了,臉上幾乎是不加掩飾的少女心思,看見他的眼神掃了過來,她便歡喜地露出了笑,又甜又軟,睫毛像小扇子一樣撲閃,在頭頂的吊燈映照下往蘋果似的臉頰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江慶之看著那雙眼在他的目光下有些羞澀地半垂著,然後勇敢地抬起來和他對視。

他的眼神停留了一秒,然後他起身,讓她早點睡,麵色如常,腳步平穩地離開房間,還不忘給她關上房門。

桌上,他的眼鏡靜靜地躺著。

等回了房,江慶之打算繼續處理白天堆積的文件,才發現缺了件東西。他往椅背上一靠,閉眼揉著太陽穴,長舒了一口氣。

“鬼迷心竅。”

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不知為什麽,他不想立刻去荏南房間取回,硬是等到過了她睡覺的時間,才輕手輕腳走到她門前。

他的手指剛觸上把手便不再動了,有極細的聲音從厚重的胡桃木門後傳了過來,那聲音艱難地從狹窄的門縫,從細小的鎖眼,從門上玻璃窗的縫隙中,一點點飄了過來。

那聲音被層層介質削弱,隻剩下隱約一點,他隻能聽到尾音的一點。

江慶之知道自己該離開的,荏南是大姑娘了,這是她的隱私。可他動不了,那聲音仿佛是藤蔓,又像是蛇的芯子,從陰暗的門縫鑽了出來,纏上他的腳腕,留下絲絲紅痕,讓他動彈不得。

荏南受涼了。

昨日她偏要作死,下著雨還跑到巷子裏裝偶遇,半夜不睡覺還搗鬼。

她悶得發慌,一下子鑽出被子大口喘息著,這才發現自己呼吸不暢,鼻音分外濃重,她呆呆地試著發聲,輕輕說了一句。

“大哥。”

嗓子果然啞了。

這下好了,大哥又要逮著她吃藥了。

她換了衣服披了大衣下樓,探頭探腦地在樓梯那裏徘徊,張媽端著包子和粥經過,她半途截住,拿了個包子便想溜,還囑咐道:“張媽,別告訴大哥,就說我一早就去學校了。”

“小小姐,不是張媽不幫你,是大少爺已經問過了,知道你之前還沒起來,正在餐廳等著你呢。”

荏南一聽更是頭皮發麻,想要開溜卻知道晚上照樣躲不過,不如現在求個寬大處理,於是緊緊地攏了攏大衣衣領,進了餐廳。

江慶之坐在寬大的柚木餐桌另一端,在處理昨夜帶回家的文件,看起來專注得很,荏南微微放寬了心,他忙起來,也就沒功夫注意她了。

她含含糊糊地叫了聲大哥,看他眼睛都沒抬一下,雖然這正合她意,可還是忍不住撇了下嘴才入座,跟二師兄投胎一樣端起碗呼嚕呼嚕喝粥,想趕快吃完走人。

可是,喉嚨本來就不舒服,喝得太急,被燙個正著,荏南一下子忍不住痛呼出聲。

“啊!”

江慶之從文件裏抬頭看了一眼,看見她臉皺得和酸梅子似的,不像是搞怪,於是起身走近,看見她捂著嘴,眼睛跟白日裏見光的貓咪一樣眯得緊緊的,他一隻大掌扣住兩隻腕子,將她捂嘴的手拉了下來,力道剛好讓她無法掙脫。

“張嘴。”

江慶之語氣平淡,往下睨著她的眼神因為逆光而看不清。

荏南緊緊咬住唇,才不要張大嘴露著牙、全是口水的樣子被大哥看到!

“聽話,張嘴。”

這次江慶之的口氣中帶了些逼迫。

荏南有些緊張,可還是咬緊了牙關不放,昨日魏芊芊那麽優雅,她才不要自己在大哥心中變成流口水的哈巴狗。

江慶之催了一次,她卻不聽話,一點都不像個乖囡,所以他不再多言,直接進行下一步動作。

“張嘴。”

江慶之說了第三遍,語氣依然平靜,隻是聲音低沉了些,仿佛是從胸膛傳來的,直震到荏南的身上,她仿佛入迷一樣,終於乖乖地張開了嘴。

她吃下的粥因為喉嚨太疼咽不下去,還溢了些散在舌上。

“再張大些,舌根放鬆。”

江慶之啞著聲音命令。

荏南有些委屈,大哥的指頭就這樣硬生生地撬開她矜持的牙關,還不時地碰上她的舌頭,難堪極了。

可她不敢不張嘴,因為大哥的眼神仿佛刀子一樣刮在她身上,讓她覺得有些陌生。

她糯糯地喚道:“大哥。”

他有些沉重地呼出一口氣,加大了力氣,硬是將她的口腔打開得更大些,眼神幽深。

他的視力雖然不算太差,但是光照不進去,又沒有戴眼鏡,還是有些看不清。

但他能看清江荏南臉上的羞意和恍惚。

她虔誠地仰著頭,望著他。

一副眼鏡掛在她開了三顆扣子的領口上。

他的眼鏡。

那是金絲的,沉沉地掛在她的胸口。

江慶之看了一眼,然後伸手將眼鏡抽了出來,指背輕輕碰觸到她的皮膚。

他一隻手仍然固定著荏南的唇,另一隻手戴上眼鏡,往她半張的口腔中看。

“發炎了。”江慶之看了一會兒,下了結論。

他的手指要抽出了,荏南張了半天的嘴,已經很酸了,這一下便支撐不住鬆軟下來。

江慶之眼鏡的鏡片上反射出光,將他的眼神全部掩去了,薄唇輕啟,打算說些什麽。

“少爺,車已經備好了。”家裏的司機進了餐廳,畢恭畢敬地說道。

他放了手,在餐巾上擦掉那溢在他關節上的津液,對荏南說:“吃完藥再去上學,乖一點。”

江慶之轉身走了,拿著公文包和大衣,臉上還是架著那副金絲眼鏡,與每日出門時的景象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