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失眠

荏南回來不久就發現江慶之有些不對。

開始時並無異狀,每夜大哥甚至比她還要先睡著,大概是因為即便心誌堅定的江慶之,在她離開的四百多個日夜裏,也繃緊到了極限。如今,她回來了,他也不再需要靠煙酒在深夜打發漫長的時間,而是盡量將公務壓縮在白日,每晚都早早陪她洗漱共眠。

這樣的日子沒持續多久,荏南便發現了異狀。

她在外波折時吃食並無保障,有什麽吃什麽,尤其蛋奶更是難尋,因此身上落下了些病症,夜裏有時腿上會抽疼,如果恰好遇到她睡得淺時,就會驚醒過來。

每一次醒來,她還在迷茫當中,就有一隻手伸過來替她輕輕揉著,另一隻手攬過她的背拍著、哄著,她便又在這種模模糊糊的搖晃中慢慢睡著了。

次數一多,荏南便覺得有些不對,她知道江慶之向來警醒,自打他成年起,伴著他入眠的不是別的,而是枕頭底下那塊冰冷的硬鐵,即便如此,他回應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些,和夜裏狩獵的獅子一樣,從未真正有一刻放鬆。

若大哥想要瞞,便能瞞得密不透風,一點真心都不透露,這一點荏南最清楚,也最會對付,生來便是天作地造的相克,多一寸少一寸都沒那麽剛好。

她最會裝乖。

自小在大哥這樣眼明心亮的人手底下討生活,荏南多少也修煉出了幾招小聰明,她最擅長的除了裝乖,便是裝睡。

小時候,大哥總是在深夜工作完之後來看看她睡得好不好,或是幫她掖掖被子,或是將她忘了關的北窗輕輕合上。一開始她懵懂無知,等長到了青春年歲,有了隱秘心事,便舍不得這點潛在底下的關懷,為此她開始試著裝睡,學會如何放緩呼吸,如何讓眼皮分毫不動,如何讓胸膛輕柔地起伏。她把自己偽裝成毫無防備的獵物,才能在黑夜裏捕捉到日益與她劃開界限的大哥的這份似是而非的溫柔。

如今,她又把這份本事用在了江慶之身上,早早便上了床,一副困倦的樣子,沒多久呼吸就沉緩下來。荏南閉著眼,感覺到光暗了下來,整個房間都陷入靜謐的黑暗中,接著床墊輕輕沉了下,大哥似乎也躺了下來。

她耐心地等著身旁安靜下來,卻始終等不來大哥綿長的呼吸,在黑暗裏時間變得更長,長到她終於露出了馬腳。

“睡不著嗎?”

荏南在一片黑暗裏聽見大哥的聲音,清醒得不帶一絲情緒,她在心中暗歎了一口氣,自己太過在意,以至於到後來都忘記了自己的偽裝,被大哥抓了個正著,隻得裝作剛醒的樣子,含含糊糊地說道:“二哥今天帶回來了些正山小種,鬆針熏的,我忍不住多飲了幾杯。”她毫不愧疚地將明之拖下了水,禍水東引。

“他都是要出來擔事的人了,做事還這般毛躁,就這樣看著你喝嗎?”江慶之絲毫不提荏南也是成年已久還在外遊曆過好一段日子的人,隻將責任一概甩給了自家胞弟。若明之在這裏,怕是要不顧交際場上翩翩公子的形象,訴一訴這黑心囡囡和偏心眼子大哥了。

可惜他不在,隻能被荏南借著枕畔人的便利狠狠栽贓了一番,將這事糊弄了過去。

荏南不僅要栽贓,第二日還去找了苦主幫她圓謊。明之彼時正急著出門,一身的光鮮,頭發梳得齊整,一身又細又軟的開司米西裝,連小羊皮的手套尖都透露著一股子花孔雀的招搖味,眼瞧著就知道又要出去攪風攪雨,卻硬生生被荏南拖著手臂扯住了。

“撒開,撒開。”明之剛提了點聲音,忽然警覺地望了眼樓上,把音量又降了下來,側過身子頗有些嫌棄地看著囡囡,說道,“你莫來害我,要是被大哥瞧見你這拖油瓶的沒出息樣,又得來找我撒氣了。”

“不管,我昨晚裝睡被抓了個正著,說是你給的正山小種,若是大哥問起來,你別露餡。”荏南幹脆吊在明之的胳膊上,死賴著不放手。

明之聽了就頭痛,伸出手給了荏南一下特脆的腦嘣,語氣中帶上些無賴,道:“你撒的什麽勞什子謊,你什麽時候見我喝過正山小種?我平日裏酒都喝不過來,哪還有胃口裝茶?”他又勸她道,“莫掙紮了,大哥自小看你長大,你少弄些花樣,老實認錯便是。”

“不行。”荏南越拽越緊,表情越發堅定,“我還沒弄明白,哪能在這兒就折戟沉沙。”

明之看著自己的開司米西裝都快皺成壇子裏的梅幹菜了,頗為心疼地摘了手套敲了囡囡腦袋一下,道:“趕緊折了,別來害我。”

荏南哪是那麽好打發的,跟個千斤秤砣一樣吊在明之身上,叫他寸步難行,最後明之隻好鬆了口,問道:“你要弄明白什麽?如今大哥一顆心都叫你搓揉捏扁,你還有哪裏不滿意的?”

這回荏南不吭聲了,眉宇間是淡淡的鬱色,並不像胡鬧的樣子。她沉默得越久,反而叫明之終於正眼看她,那股子眉眼裏從來遮不住的浪**褪了下去,多了些肅色冷殺,瞧上去倒有幾分像江慶之平日的模樣。

“說,若是你兜不住的事,更是要說。”他語氣平淡,話裏的意思卻重。

荏南稍稍鬆開了些,看著明之的眼睛,說道:“倒不是什麽塌天的事,隻是……我也不確定,大哥他晚上……似乎都沒怎麽睡過。”

這話倒叫明之挑了眉毛,神色也鬆了下來,不過是睡不著罷了,荏南不在時他看多了,大哥就沒有幾夜是睡過囫圇覺的,於是隨口問道:“怎麽,他那安眠藥不管用了?”

荏南一愣,問道:“什麽安眠藥,他何時吃安眠藥了?”

她臉上是全然不知的焦急,手指捏在明之的臂上不自覺攥緊了,明之低頭掃了一眼,接著便抬眼對她說:“你走後沒多久,大哥便開始靠煙酒撐著,後來就吃安眠藥,所以才一年多我便和你說火候夠了,該回來了,怕時間長了,大哥這個沒出息的真撐不住。”他又睨了她一眼,問道,“如今你都回來了,可比什麽藥都好使,我還以為他早該好了,難道是落下病根了?”

明之沒有等來半點回音,不用看就知道荏南此刻一定心中絞痛,說不定還生出了後悔。這樣好看的戲他可絕不會錯過,幹脆火上澆油,問道:“若知道今日,當初還走嗎?”

聽了他這話,荏南抬起了頭,臉上有些白,但那雙眼睛和月下被河水洗過的石子一樣清亮亮的,聲音有些顫卻毫不動搖:“走。”

“走的話,不過痛個一時,乖乖聽話,才叫他和我都痛一輩子。”

明之笑著歎了一句:“我早知道,比起大哥,囡囡你才是真狠心的那個。”

話音剛落,明之眼神一轉,道:“想要同大哥玩心眼,十個你捆一起怕都是不夠的,可大哥從不在你身上玩心眼,若有誰能從他嘴裏撬出實話,恐怕也就隻有你了。與其左右試探,不如直接問的好,他的藥之前鎖在書房的抽屜裏,我帶你去拿。”

荏南還有些猶豫,便被二哥提了起來帶去了書房。明之沒給她躊躇的時間,立時便將西裝上的金剛石胸針取了下來,毫不吝惜地折彎了些,三兩下就將抽屜打開了。

裏麵有幾份掩起來的文件,還有裝著藥片的玻璃瓶,瞧著已經吃了一半,荏南拿了起來,正午的陽光從玻璃窗裏透了進來,在棕色玻璃瓶上反射出冷光,刺進她的眼底。

明之的眼神從那幾份文件上掃過,他伸手將那瓶子接了過來,看了眼,說道:“他最近應該沒吃,上次鎖進來時就差不多半瓶,如今還是這麽多。”接著,明之的口氣變得有些玩味,“看來不是藥不管用,是大哥刻意不吃,存心叫自己睡不著,多半又是因為你才瞎折騰。我不蹚這趟渾水了,你二哥有正事要做。”

說罷,他便用羊皮手套輕輕抽了下荏南,示意她出去。荏南有些渾渾噩噩,順著走了幾步,手裏還握著那隻瓶子,走到一半,忽然回過頭來,看著坐在那張檀木桌前的明之。他不過二十出頭,一身倜儻風流相,從頭發絲到指尖都似足了不事稼穡、脂膏自潤的富貴浪**子。當陽光透過窗外的爬山虎照進來,投下搖晃的光影,將明之籠罩在一片波光之中,逐漸模糊了他的麵容,將那身風流褪了,他整個人隱在陰影裏,慵懶地靠著椅背,指尖搭在檀木沉椅的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雕花浮紋,發出輕輕的嗒嗒聲。

她莫名想起那夜送走自己時的二哥,也是這樣一副尋常樣子,將她推了一把,笑著說了一句“去吧”,待她走遠了些,才從明之的眼底瞧出些風波,仿佛在看她,卻又不在看她,不像是她親近的二哥,倒像是砸了冰河從底下浮上來的劍,終於反射出冷沁沁的鋒芒。

“二哥。”她輕輕開口叫了一聲。

“嗯?”明之直起身來,看向她,輕輕問了一聲。

“這次,你找到你想要的了嗎?”她直視著江明之,心中想著,這次大概又成了與他的交易了。

明之的眼神從桌前的文件上一掃而過,最後停留在抽屜裏那個極不起眼的小小印章上,他再抬頭時,語氣已輕鬆又快意:“當然,我想要的,從來都能謀得到。”

荏南歪了歪頭,說道:“你知道的吧,今日在這書房裏的所有事,我都會一字不漏地告訴大哥。”

誰料江明之卻笑了,眼尾帶著銳色的風流,仿佛藏在杜鵑花裏的匕首,笑著同她說:“我怕的是你不說。”

荏南瞧著這個並不熟悉的明之,心中多少有些感慨,或許以後她會越來越常看見二哥的這一麵,他坐在那張椅子上,隱在陰影裏,看著倒越發像年輕時的大哥了。

她輕輕地合上門,將明之一個人留在了書房。

當晚。

江慶之在外有應酬,回來時已近深夜。他之前特意打過電話吩咐荏南先休息,因此當轎車靜靜駛入時,江公館的燈都已熄了。

木樓梯發出細細聲響,黑暗中他伸出手沿著溫潤的木質扶手拾級而上,整座樓都沉寂在一片靜謐的安睡中。江慶之將動作放得極輕,連夜風都未打擾,登上最後一級階梯後,走廊盡頭亮了點微光,是荏南為他留了盞燈。

江慶之在這片小小的光暈裏放下滿身的風霜,帶著繭的手指觸上冰涼的金屬,轉動黃銅門鎖,推開了房門,呼吸放緩了一分。

房間籠罩在柔軟的昏黃裏,琉璃貝殼樣的牆燈投射著光,荏南陷在被羽絨堆起來的高床裏,黑發蜿蜒地披散開來,胸膛微微起伏著,連呼吸都變得悠長,顯然已經睡得很沉。

江慶之在床邊坐了下來,挨著睡夢中的荏南,她的掌心就這樣輕輕在他麵前攤開,被攏在被子裏的膝蓋抵著他的膝頭。江慶之專注地看著,仿佛眼前是一個夢,冰涼的鏡片也被這片昏黃暈染得溫柔起來,他的眼神藏在薄薄的玻璃後,不可抑製地變得柔軟。

江慶之看了很久,久到桌上“嗒嗒”走著的黃銅指針都累了,他才伸手,輕輕地覆在了荏南的鎖骨下方。

撲通,撲通,撲通……

那裏在跳著。

江慶之終於歎了口氣,隻短短一聲,卻含著數不清的愧與痛。

“你怕我死?”

黑暗中忽然響起了荏南的聲音,她睜開了眼,語氣中沒有一點困意,隻充滿了疲倦和了然,一雙眼睛鎖住江慶之,不給任何辯解的空間。荏南向來是柔弱的、乖順的,此刻卻像個手執利劍的女神,將他釘死在這短暫的沉默中。

她坐了起來,黑發披散在肩頭,絲裙在身旁漫開,整個人透著倔強和鋒利,從枕頭下麵拿出一個棕色的玻璃瓶,裏麵的黃色藥片看著就叫人舌尖發苦,她將那東西舉到他麵前,問:“你原來吃安眠藥,是因為我不在。現在不吃藥也不肯睡,是怕我死,對嗎?”

他沒有立刻答話,柔軟的眼神又退回到那副冰涼的鏡片之後,麵上沒有任何波動,依然是那個風雲從旁過、泰山塌於前而巍然不動的江慶之,伸出手就要將那瓶藥拿回來。

可荏南不讓,她倔得很,指尖因為死死握住那瓶藥都有些發白,皮膚和玻璃摩擦著發出難聽的滋滋聲,整個人都顯得單薄又脆弱,偏偏那烏發裏露出的一雙眼睛亮得很,半步都不肯讓。

“拿過來。”

江慶之終於開口,卻隻是避重就輕的三個字,手上不停,依然要去取那個瓶子,他真用了些勁,荏南是無論如何敵不過的,最後隻能死死用指尖抓住,仿佛溺水的人抓著救命稻草,眼睛緊緊盯著大哥,在黑夜裏閃耀著碎鑽一樣的水光。

那隻棕色玻璃瓶在二人手裏僵持著,荏南瘋了一樣往回奪,眼看著就要脫手摔個粉碎,江慶之鬆了手,說道:“別弄碎了,傷了自己。”

他的手剛剛一動,還未撤回,便被荏南牽住了袖口,這一刻她仿佛變回了最初時的囡囡,在雨天裏藤蔓低垂的牆下等著大哥的車來,隻為與他在院子裏短暫共行於一把傘下,隻敢借著大雨悄悄挽上他的手肘,連動作都放輕,怕叫他察覺。

荏南淚盈於睫,烏密密的睫毛上閃著碎光,抬頭看著大哥,聲音也變得低了下來:“大哥,你後悔了嗎,你是不是後悔了?”

“即便到了現在,你還是想讓我去過那太平日子,叫我嫁給二哥,不過是被我逼的,逼得你沒了辦法,所以你就這樣夜夜折磨自己?”

她握住江慶之袖口的手指越發攥緊,用力到有些顫抖,指尖都在發冷。

下一刻,她的指尖便被江慶之握住,全部攏了進去,包在掌心裏。荏南有些不敢抬頭看,隻聽見大哥的聲音,帶著些無奈,仿佛是向她認輸。

“我不後悔,我不會後悔。”

荏南的淚落了下來,滴在棉床單上,暈開一個淺淺的圈,但她仍不肯看江慶之,將剩餘的理智歸攏,維持住自己的冷硬,逼問道:“莫騙我,難道我說的不對?你每天夜裏都不肯合眼,是為了什麽?你方才盯著我,非要聽我的心跳,又是為了什麽?你哄孩子那套用不到我身上了。”

下一刻,荏南被江慶之整個拉扯到懷裏,江慶之低下了頭顱,側耳貼在荏南的心口上,聽著她的心跳。

這是個近乎示弱的姿態,從無軟肋的江慶之此刻將所有的高傲都在她麵前折碎,他的發刺著她的心口,讓她覺得有些刺癢。然而,江慶之這難得的示弱姿態讓她有些謊,也有些憐惜,她伸手抱住了他,將胸膛裏那顆怦怦跳著的心髒與他共享。

“有一件事你說得對,我確實……”江慶之難得語塞了,半天才道,“我想你平安。”

荏南的呼吸變粗了些,她與他隔開些距離,便又聽見他說:“但我不會放手。”

江慶之摟住她腰的手環得緊了些,與她的心口靠得更近,眉眼低了下來,埋在她懷中,叫她看不清麵目,隻能聽見大哥的聲音裏多了些自諷的苦澀。

“在你心中,我大概快成了隻求功德圓滿的菩薩,動心忍性,無欲無念。”

“但我不是,囡囡,我隻是再自私不過的一介俗人。”

大哥幾乎從未在她麵前說過這樣的話,荏南沉默了許久,才有些憐惜地伸手拂過他低垂的眉眼,指尖插入他的黑發中,以一個女人而非妹妹的姿態將他納入懷中。

“這不叫自私,這叫成全,大哥,你就當作成全囡囡,就當是我逼你的。反正若不是我用盡心思、百般算計,你也不會落我手裏。”

荏南眼中還含著淚,卻輕笑著安慰起他來,剖析內心、示弱自諷的江慶之對她來說太陌生,也太穿心刺骨,叫她下意識地便想安慰大哥,連生氣都顧不上了。

“不。”

江慶之的聲音疲憊而又堅定,他終於抬起頭來,鏡片後的眼神再無遮掩地看著荏南,卸去了所有的尊嚴與偽裝,隻剩下**裸的他自己。

“我做過夢,不止一次。”

“即便你沒動手,即便你嫁給明之,即便你真的成了所有人眼裏我再也不能觸碰的人,最後我依然會把你奪過來。”

“你問我為什麽不睡,因為我不想再回到那個夢裏。”

“我便是這樣卑劣的人,用所謂的平安把你推開,又按捺不住地將你搶走。”

“囡囡,我就是這樣的人。”

荏南沒有再說話,隻是看著眼前的大哥,看著這個顯得有些陌生的男人,這個在她麵前吐露著心底陰私的凡人。

神女伸出手,拯救了她的信徒。

“我知道。”

她撫摸過江慶之的眉眼,停留在他的太陽穴,感受著那裏汩汩的躍動。此刻,她便是救贖,她便是慈悲。

“我知道你是怎樣的人,在你向自己承認之前我就知道了。我堅信著,期望著,沒有一刻懷疑過,隻有相信這一點,才支撐著我離開你,也支撐著我活下去。”

“你說得沒錯,在我心裏,你快成了完美無缺的神。如果可以,那就讓我做你那點唯一的私心,沒有別人,沒有他物。”

“隻有我,是你的弱點。”她將額頭貼上江慶之,眼睛與他相對,毫不閃躲地看著他,“睡吧,沒關係的,我哪裏也不會去,何時也不會走。”

那夜,江慶之終於在荏南的懷中沉沉睡去,再未有夢,隻有她的體溫始終熨著,一夜好眠。

第二日,江明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絲質睡衣潦草地掛在身上,還露出了點胸膛,瞧著就十分不正經,頭發散亂地垂在眉眼上,端了杯咖啡小口喝著,連眼睛都還未徹底睜開,趿拉著拖鞋進了飯廳。

他一進去,睜不開的眼睛就徹底睜開了,本以為自家大哥早該去公司了,卻沒想到長長的黑檀木桌後就坐著江慶之,頭發梳得齊整,身上的西裝連個褶子都沒有,看著像是主持會議一般正經,手裏卻拿了筷子正吃著一碗熱騰騰的麵。

見明之過來,江慶之抬了頭,鏡片後的眼神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隻提了筷子指了身邊座位,示意明之坐下。

荏南在廚房聽到動靜,半探了身子出來,還像模像樣地係了條圍裙,熱熱鬧鬧地同明之說:“二哥,坐下吧,我給你也煮碗麵,我的手藝挺好的,你放心吃。”

明之半邊眉毛挑了起來,眼神在大哥和荏南間打了個轉,接著將咖啡一放,安安心心地坐了下來,斜靠著椅背,姿態放鬆極了。江慶之睨了他一眼,對著浪**子模樣的弟弟並未多加贅言,反而吃麵的動作快了些。

明之見他這樣,更加確信大概是囡囡又搞定了這個老古板,越發放下心來,懶懶散散地飲了口咖啡,剛鬆下來就聽見大哥發話了。

“東西拿到了?”

江明之的手頓了下,接著才將杯子穩穩地放到了桌上,抬起眼來,沒有絲毫閃避,那雙極為漂亮的桃花眼此刻去了總是招搖的風情,坦坦****地望著江慶之,說道:“托囡囡的福,都拿到了。”

“嗯。”江慶之並沒有半分氣惱或責備的意思,隻簡略地頷了頷首,三兩下將那碗麵全吃掉了,抬腕看了看表,便起身打算要走。

他一動,江明之便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規規矩矩要送,卻被他摁住了肩,稍一用力便讓明之坐了回去。

“下次要什麽便直接開口,要走這條路,那這世上諸事沒有你不可利用的,包括我。”

“但有一樣,你不許動。”

這是江慶之以兄長和江家家長的身份下的命令,亦是警告。

江明之沉默了一瞬,接著才說道:“知道了,大哥。”他又輕笑起來,桃花眼彎彎,調侃道,“我便知道囡囡是個漏勺,這才不到一晚,她就吐了個幹幹淨淨,一點不剩。”

江慶之是個護短的人,且是個偏心眼的護短人,頭都未低,隻掃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地說:“這不是正合你意,你特意帶著她去,不就是想借她投石問路嗎?”

他倆的對話正好被端著熱騰騰的麵進來的荏南聽見,她將麵碗往二哥的眼前一放,放穩了之後才氣呼呼地說:“我是漏勺,你便是篩子,成天八千個心眼子用在自家人身上,還不如我這個漏勺。”

明之指著她,笑罵道:“好呀,我便知道你是個過河拆橋的,如今不是昨日找我時那副苦巴巴的可憐樣了,小心下次我再也不幫你,讓你自己吃苦頭去。”

“不幫就不幫,你不幫我,我就找大哥告狀去。”荏南一點不怕,立刻回嘴。

“都是要做新婦的人,哪能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動不動就告狀,也不害臊。”江明之拿起筷子吃了一大口熱乎乎的麵條,燙得齜牙咧嘴,還不忘再刺一句荏南。

“我自小便是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荏南半點不落下風。

“告狀也沒用,我可是大哥的親弟弟。”

“有用,我可是他太太。”

“你還未做新婦,麵皮就比城牆拐角還厚。”

二人鬥嘴鬥個不停,江慶之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轉身出了飯廳,直到了門廊時都還能聽見兩個冤家吵鬧的聲音。廊上的花窗玻璃漏下綺豔的光,點在他眼下,暈開一片霞蔚,就在這一瞬間,恰好照亮了他於無人處露出的一點笑意。

他打開門,走進風雨裏,將身後一室的牽掛藏於背後,妥善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