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月亮落懷
自荏南記事起,江慶之就是阿爹口中這一輩裏“最出色的青年人”,隻是這個出色的青年人一直在外讀書,她見得不多,隻在阿爹同江伯父談論起他時才半懂不懂地聽一耳朵。
有一回去江家吃飯時,恰逢慶之寄來家書,飯桌上,看著信紙上端方工整又筆酣墨飽的字,荏南父親忍不住誇了一句:“慶之這孩子看起來溫和又知禮,話也不多,沒有一點驕矜的傲氣,但內裏是有主意的人,才這個年紀就事事都要握在自己手裏,就和這字一樣,不逾矩一分,卻內含風骨,小小年紀,難得。”
江伯父笑著歎了一句:“這小子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自小就沒讓我與阿鳶操過一點心,阿鳶都常同我開玩笑,說這不是給我們生了個兒子,是給老二生了個爹,他一直這麽懂事,所以到了讀書的時候才把我氣得半死。”
荏南父親像是想起當日情景,禁不住跟著說道:“是啊,慶之才板凳高的時候,阿兄就請了名師教習,更是親自持了竹戒尺在旁看了好一段時間,直到發現他是個能坐得住的孩子才沒再守著。結果到了正式上學的日子,慶之卻非要出省去上學,你和嫂子都嚇了一大跳。”
江伯父看著手裏的信,搖搖頭道:“我也不是什麽老古板,如今風雲變幻,我自然知道其中的厲害,我倆都是上過那新學堂的,可他要去的哪是普通地方,那裏麵的老師個個都有來頭,我怎麽放心他去。”
荏南隻聽見阿爹大笑一聲,說道:“你再不放心,慶之也總有辦法叫你同意的。”
果然,江伯父聽了也笑著搖頭,狀似歎息,實則自豪,說道:“他跑到我麵前,生平第一次說了那麽一大籮筐的話,最後隻問我,這書究竟是為了什麽而讀,是為了在親戚麵前誇耀,還是為了在俗世裏掙個名頭,抑或是真真正正做出些事業來。如今這濁世,若還隻想著走以往最保險的那條路,若還不願踏上這實地,踩到泥地裏,是決計不能闖出一番天地的,這新的路,你走得,我走得,為何他走不得。”
“好!好孩子!”荏南父親到底年輕些,血性也重,聽到這番少年誌氣,怎能不動容。
荏南此時還聽不懂什麽叫作濁世,什麽叫天地,更不知道江慶之的這份誌氣日後會叫她如何吃盡苦頭難罷手,又如何心懷愛意不能休。
小小的荏南如今被阿爹抱在懷中,她也剛比板凳高,隻露出個腦袋在桌上,規規矩矩地想用筷子去夾糖藕,糖藕還沒進口,就聽見父親在誇別人是好孩子,於是有些疑惑地開口問道:“阿爹,我跟哥哥誰更好?我才是最乖的好孩子,對不對?”
這番爭寵一樣的話叫大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阿爹刮了刮荏南的鼻尖,笑著哄道:“阿爹隻有你一個女兒,就你一個掌上明珠,寶貝。”
江伯母笑得打跌,跟著起哄道:“別別別,我們家有兩個兒子,一個是萬事藏心裏的悶葫蘆,一個是天天隻想著往外跑的偏心眼,你愛哪個隨便挑,把你家貼心小棉襖換給我做女兒,正好!”
還不待大人反應,荏南一頭紮進父親懷裏,怯生生地露了雙眼睛,一雙小手緊緊地環住父親的肩膀,叫了聲“阿爹”。
阿爹連忙摟住了自家的親親小女兒,摟得緊緊的,說道:“不換不換,囡囡一直是阿爹的囡囡,做阿爹的小尾巴。”
他又抬頭同江家阿嫂說:“我家囡囡吃醋得緊,怕是換不了了,大嫂白送我一個兒子還差不多,我也不挑,江家兩個棟梁哪個給我,我都吃不了虧。”
江伯父笑著拍了他一下,戲言道:“白送,想得美,若要送個兒子給你,你也得還個女兒給我,咱倆本就親近,不如以後做親家,我那小兒子雖然頑劣,但心還算善,比囡囡癡長三歲,以後肯定能多疼顧些囡囡。”
雖是玩笑話,卻也摻了幾分真心,荏南父親並沒有直接應承,這個女兒是他自己親手帶大的,自是千疼萬疼,不想早早為她訂下終身。他自己經曆的是新式的自由戀愛,找的是心中的意中人,雖然夫人早逝,留他一個人拉扯女兒,但是他此生從未後悔,反而慶幸能有此姻緣,方知什麽叫心心相許、終身不移,所以希望女兒也能遇見自己真正中意的人,而非盲婚啞嫁的包辦婚姻。
因此,荏南父親隻是笑著說:“孩子們都小,胡亂玩鬧在一起,不懂事的年紀才最開心,將來的事還沒影呢。”畢竟兩家關係親厚,他也不想把話說死,又補了句玩笑話,“若要論歲數,慶之大他倆那麽多,人又穩重,大嫂也說這不是生了個兒子,反而是給老二生了個爹,要論疼人,怕也是慶之更會疼人些。”
這混賬話叫在場幾人都笑起來,江伯父更是笑著捶了自己這義弟一拳,知道他是拿話岔開這事,於是便打算將話撂開。
此時,阿爹懷裏的小小囡囡卻開了口:“那我要和慶之哥哥玩。”
幾個大人愣了一下,接著都被逗樂了,江伯母更是逗她道:“囡囡不怕慶之那個硬邦邦的大石頭嗎?一天天都是那個正經樣,我看了都覺得堵得慌,囡囡可別被悶壞了。”
江伯父也起了幾分興致,問道:“囡囡為什麽要選慶之啊?”
荏南乖乖坐在父親的懷裏,手上還夾著咬了半截的糖藕,糖藕上淺淺一道牙印。她規規矩矩地把糖藕吃掉,又規規矩矩地把筷子放好,還費心把兩頭對整齊,咽掉嘴裏的糖藕,才清清楚楚地開口。
“慶之哥哥生得好看。”還不待大人反應,她又認真說了一句,“像月亮一樣好看。”
童言無忌,卻讓大人哄堂大笑起來,荏南父親又氣又笑地點了點自家囡囡的額頭,笑罵道:“這是個眼皮子淺的,隻瞧得著好看和不好看了,你慶之哥哥學問好、為人好,樣樣都好,你得多學學。”
江伯母卻唱了反調,道:“你們男兒家不也喜歡瞧姑娘們的相貌嗎?怎的我們就不能學學你們的做派?”她又朝著荏南說,“囡囡,莫聽你父親的,這男人生得好看頂頂重要,光是瞧著都能多吃下一碗飯。”
荏南點點頭,瞧著比父親給她啟蒙《千字文》時還要認真幾分。
這事被當作笑談,隨著唱片機裏悠悠顫顫的歌聲一同散在晚風裏,誰也不知道荏南真的記下了。
記下了如明月般的江慶之。
那日散後,阿爹帶著荏南回家,二人坐在轎車裏聽著窗外的車水馬龍,此時正值晚市欲散,還有遲歸的行人匆匆忙忙地掃**些吃食回家打發。因著人潮來往,車開得並不快,荏南從車窗縫裏望出去,恰好瞧見一著長衫的中年人從旁邊經過,手裏提著條半死不活的魚,口中吹著小調,顯見是剛從晚市撿了漏,打算回家好好燒些鮮食飽口腹。
荏南聽那小調新鮮,腦袋瓜也往車窗越靠越近,下巴剛要搭上去,就被自家阿爹揪了那根紮得歪歪扭扭的小辮子,荏南連忙回頭,一雙還沒蟹粉小籠大的手硬是要掰開阿爹的指頭。
“阿爹欺負囡囡,囡囡的辮子歪,要更歪了。”
她年紀還小,話說得有些顛三倒四又含含糊糊,可自小把她帶大的阿爹卻聽得懂,見她生了些脾氣,反而更要來逗她。
“囡囡的辮子都是阿爹紮的,平日裏也沒嫌阿爹弄得歪,今天怎這樣在意?”他說完又做恍然大悟樣,說道,“想是今日聽了江伯母的話,曉得愛俏了,阿爹還以為起碼要等你再長大些才會分辨美醜,沒想到還沒桌子腿高就知道挑好看的了。”
荏南看向阿爹,認真地說:“囡囡有眼睛,囡囡知道。”
阿爹被這童言稚語逗得大笑,輕輕捏了捏荏南的耳垂,說道:“那在囡囡眼裏,誰生得最好看,慶之哥哥嗎?”
這次荏南沒有立刻回答,半垂下頭,眼睫如幼鳥的尾羽,投下一小片陰影,半晌,才說了一句話。
“阿媽。”
“在囡囡眼裏,阿媽好看,最好看。”
車裏安靜下來,隻剩下從窗外折射進來的霓虹流轉,將昏暗的車內照得忽明忽暗,阿爹的麵容隱在那片陰影裏,瞧不清楚,隻有淺淺的呼吸起伏著。
荏南畢竟小,看著突然陷入沉默的阿爹,有些不知所措,她直覺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麽,卻又不知道到底做錯了什麽,正惴惴不安時,被阿爹抱了滿懷。
“你阿媽是世界上最最好看的,也最最勇敢、最最心善的人。”
荏南瞧不清阿爹的麵貌,隻能聽見他的聲音沉了下來,仿佛被夜裏的晚風染得潮濕而溫柔,隔著這麽多年的歲月,將回憶吹進這小小的車廂。
“當時,阿爹剛來城裏念書,連套體麵的衣裳都沒有,除了你江伯父,沒什麽人瞧得起我。學校裏的公子哥丟了銀錢,第一個就疑到了我頭上,我不屑辯解,眼瞧就要被趕出去,你阿媽像個女神探一樣,風風火火地衝出來,找回了錢,也替我洗清了名譽。”
“你阿媽生得好看,家境也好,所有人都覺得我這個窮酸小子配不上她,可隻要她眼裏有我,心裏有我,我便什麽都不怕,一門心思要同她過一輩子。”
“我是有福氣的,雖然隻得了她幾年的陪伴,但是有那幾年的記憶,有囡囡,我就覺得這輩子都不算白過。”
荏南似乎沒聽懂,又似乎聽懂了,伸出短短圓圓的手指,學著阿爹平日裏哄她的模樣,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說道:“阿爹莫傷心,囡囡疼你。”
“阿爹第……第……”荏南還不太會數數,說了半天也不知道是第幾,最後掰著手指頭來回算,才終於翹了三根短指頭,對著阿爹說道,“這麽多好看。”
阿爹被逗笑了,一下衝淡了原本有些沉重的氛圍,用手握住囡囡圓圓的手掌,將她的指頭包在掌心,問道:“怎麽才第三,比不過你阿媽好看就算了,還有誰是你阿爹這樣俊俏英朗的男子都比不過的?”接著,他又故意歎道,“難道是慶之,阿爹還沒有慶之好看嗎?”
這回孝順囡囡卻叫他失望了,磕磕巴巴地說起了真心話:“慶之哥哥,好看。”
如此老實又直白地承認,倒真叫阿爹有些吃驚,他覺得有些好笑,又不願敷衍孩子,於是低頭認真地問道:“囡囡真這麽喜歡慶之哥哥?可他大你那麽多,性子也沉,你見他的機會都不多,平日裏怕是玩不到一塊。”
荏南的手指戳上自己的肉臉蛋,她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才回答阿爹的問題。
“囡囡在樹上,下不來,慶之哥哥騎大馬,才下來。”
“還有……還有……囡囡吃蛋糕,慶之哥哥給草莓。”
“囡囡摔跤,腳痛,慶之哥哥背囡囡。”
從這些稚嫩的隻言片語裏,荏南父親才了解到那個看似老成持重的後輩與自家小囡囡相處時柔軟的一麵。
他有些吃驚,想起今日酒桌上的戲言,心中不由一動。然而,他隨即又笑了下,暗暗自嘲地想:怎麽把小兒間的玩笑話當真,慶之同自家囡囡的年歲差得大,性子也不相投,自己估計還要牽著囡囡去吃慶之的酒席呢,待囡囡長大,慶之的孩子怕都要會走路了。
然而,此時的阿爹也未預料到,慶之並未如其父母計劃那樣早早成婚生子,而他自己也並未有機會看到囡囡長大成人。
晚風繼續吹,吹得遊人散,囡囡在阿爹溫暖的懷抱裏,隨著汽車軋過電車軌道一起一伏地顛簸著,享受著她童年最後的無憂無慮。
幾年後,風雲變幻,換了新天地,囡囡也在這番新天地裏失去了唯一的親人。
葬禮潦草,兵荒馬亂,所謂親戚群狼環伺,隻剩一個小囡囡,抱著她的熊娃娃,緊緊抱著不肯說話,一個字都不肯說。
直到江慶之來了。
他風塵仆仆地從外地回來,替病榻上傷重的父親撐起江家,也替失怙的囡囡震懾那群各懷鬼胎的親戚,將囡囡納入羽翼下,妥善保護。
這一護,便是一生。
在很久很久之後的一個下午,小女兒念華不知躲在了哪裏,家裏的娘姨和小大姐四處都找不到,先生還未回來,娘姨隻好惴惴不安地去請示太太。
荏南將平日裏女兒愛躲的地方找了個遍,又拿了吃食**,從邵萬生的青團到青島路的莫爾登糖栗,樣樣都是念華最愛吃的,卻依然沒把小囡囡引誘出來。
娘姨越發著急,荏南卻沉思了一下,然後轉身上了二樓,進了藏書室。
剛一靠近,果然看見其中一個書櫃被挪開了一點點距離,她歎了口氣,輕輕喚道:“囡囡?”
果然,下一刻荏南便聽見了小女兒如幼鳥一樣的低泣聲,提著嗓音叫著“媽媽,媽媽”,她心中有些氣又有些心疼,應聲說著“囡囡別怕”,上手將沉重的書櫃又推開了些距離,從窗戶透進來的光終於刺進了這個被遮掩住的角落,印在女兒花貓樣的臉上,懵懂的黑眼睛半浴著光,半隱在暗處,寫滿了依戀和信任。荏南心中一動,忽然想到,原來自己當時是這個模樣。
有了這個更大的縫隙,念華總算能從那道縫裏擠出來,一下撲進母親的懷裏,將眼淚鼻涕全抹在了荏南的旗袍上,荏南一邊用手理順小囡囡亂糟糟的辮子,一邊拿著手絹將小囡的臉擦幹淨。
“媽媽,囡囡怕,囡囡出不來,可以進去的,但出不來。”她邊說邊又掉了顆金豆豆,荏南將那滴淚用帕子吸幹,才將女兒說不清楚的話給補完了。
“你瞧見這兒有條縫可以鑽,就試著擠進去了,結果進去之後才發現出不來了,對嗎?”
小囡點頭如搗蒜,臉上還帶著些不解和驚慌。
荏南瞧著,忍不住露了點笑,手指點了點小囡的額頭,牽著她到了那書櫃旁,蹲下來與小囡齊平,才指著那條縫對她說:“這後麵原來有個壁爐,後來這房間改成藏書室,壁爐就廢置不用了,前麵擋了櫃子,但這邊的縫隙正好夠你這個小人鑽進去。不過從外麵鑽進去時你身後寬闊,方便動作,等到了裏麵,卡在這壁爐裏不好轉身挪動,自然就難出得來了,懂了嗎?”
念華似懂非懂,有些呆愣地點點頭,隨即看向母親,有些委屈地說道:“囡囡叫了好久都沒人來。”
荏南笑了下,說道:“這裏在走廊盡頭,你的聲音被櫃子擋了傳不出去,這房間就這些櫃子,打開門就一覽無餘,她們看了一圈沒見著人,自然以為你不在這裏,不是故意不理囡囡的。”
這番話叫念華不那麽傷心了,她吸了吸鼻子,又抬頭看母親,問道:“那媽媽是怎麽知道的呢?”
囡囡的話隻講了半截,但荏南懂女兒的意思,瞧她這可憐模樣,忍不住湊過去碰了下她鼻尖,看著那雙與她父親十分相似的眼睛,輕輕笑彎了眼,說道:“因為媽媽小時候也這樣困在這裏過。”
“那媽媽哭鼻子了嗎?”
“哭了呀,媽媽哭得鼻子都不通氣了。”
囡囡輕輕歪著頭,看著荏南,然後伸手在荏南臉上刮了刮,一下笑起來,說道:“媽媽羞羞。”接著,她又好奇地問道,“那媽媽是怎麽出來的?”
荏南同樣伸手在女兒肉乎乎的臉蛋上刮了刮,聲音裏帶上了一些摸不著的溫柔,輕聲道:“是爸爸找到媽媽的。”
“那時候已經晚了,房間裏沒開燈,什麽都看不見,我哭啞了嗓子,發不出聲音,後來實在累了,就在那壁爐裏蜷縮著睡著了。”
“等聽到聲音睜開眼,媽媽就看見了光,是透過窗子照進來的月光,爸爸站在月光裏,就把媽媽救出來了。”
這便是荏南記憶中與江慶之的第一次見麵,從那時起,他就是月亮,她一個人的月亮。
等荏南牽著小囡下樓,正好碰見江慶之回來,小囡當即便要撲過去撒嬌賣癡,卻被江慶之伸手抵住了額頭,將小女兒隔開些距離。他身上還帶著外頭的寒氣,等把身上大衣交給娘姨,又將皮手套脫下來,雙手掌心相對摩擦了會兒,等指尖都暖起來了,才蹲下來將小女兒抱了起來。
自從荏南生產時傷了身體,每到冬日公館裏的暖氣就燒得格外足,小囡也被烘得熱乎乎的。江慶之怕身上的寒氣凍著小囡,所以總是等身上暖和了才肯抱她。
他將小囡一下子舉高拋了起來,她也絲毫不怕,在半空中咯咯地笑著,等終於落回父親的懷抱時,一下子伸手摟住了他的肩膀,臉上滿是笑,如在這溫暖之地綻放的第一朵春花,柔軟、稚嫩又明亮。
江慶之身上殘餘的那些北風吹來的冷硬都融在了小女兒的笑渦裏。囡囡慣例要去抓他的金絲眼鏡,他任由小囡抓了一會兒,才從她肉乎乎的手指裏將眼鏡拿過來重新戴上。
荏南讓他們父女鬧了一會兒,才走過去將小囡接了過來,隨口問道:“今日可還順利?”
江慶之略一頷首,答道:“印則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忠心是有的,能力也是有的,自然也有傲氣,有骨氣的人,光靠個名頭是彈壓不住的。我今日不過是給明之搭個梯子,要如何收服,得瞧他自己的本事了。”
荏南瞧他這樣子,忍不住笑了,說了一句:“莫瞧不起二哥,二哥的本事你可是親自見識過的。”
說到這裏,她便感覺到慶之的眼神從鏡片後隱隱凝了過來,換作以前的荏南,怕是要心裏慌上幾分,如今的荏南早已成竹在胸,隻笑著親了親懷中的小囡便往飯廳走去,轉身時還不忘嗔了慶之一眼。
江慶之瞧著荏南和小囡相對的笑顏,不自覺地放柔了眉眼,跟著一起走進這熱熱鬧鬧的凡俗煙火中。
客廳裏落地鍾的黃銅指針尖走向“X”時,江公館落了燈。
荏南早將洗得幹淨的小女兒送上了床,看著她陷在一團雲一樣的絨被裏,心中軟塌一角,在小囡肉乎乎的臉蛋上親了又親,才小心地下床回了房間。
她回到房間時,慶之還在書房,直到臨近午夜,他才終於回房。荏南靠著層層疊疊的軟墊,已經半睡過去,慶之將動作放得極輕,洗漱時都沒吵醒荏南,直到他要躺下,床墊微微下沉才終於讓荏南清醒過來。
“你回來了?”
她聲音裏還帶著些睡夢中的鬆弛,仿佛吃了醉葡萄的鬆鼠,暈暈乎乎地朝著他露出了柔軟的肚皮。
“吵醒你了,無事,快睡吧。”江慶之將荏南散落在頰邊的一束發挽到她耳後,手隨即落到了她背後,輕輕拍著,仿佛哄小兒一般。荏南小時候他便是這樣哄睡的,如今做了夫妻也還是這些花樣。
荏南轉了下身,埋在枕頭裏悶著笑了,剛被挽好的發又亂了起來,她不在意,撒嬌一樣問道:“你把我當小囡了啊?”
停在她背上的手頓了一下,懸在半空,過了一會兒才又落了下去,如剛才一般輕輕地拍著。
“你便是我的囡囡。”
“自小就是。”
“以後老了,走不動了,還是我的囡囡。”
他說話時聲音並不高,反倒沉了下來,落在這冷冬的夜裏,被這暖室裏的熱氣烘得帶了溫度,為她覆上一層羽翼。
荏南在這縱容裏笑彎了眉眼,在黑暗中摸索著握住慶之的手,一雙眼睛瞧向他,輕輕地叫了聲。
“大哥。”
“我就做你一輩子的囡囡。”
江慶之並未再說什麽,隻是伸手回握住她的手,說道:“睡吧,我陪著你。”
待他躺下來,荏南卻有些過了困勁,反倒用手半撐起來,一雙眼睛在黑夜裏閃著碎光,看著江慶之的側影,同他扯起了閑篇。
“今日是二哥請你去幫他的?”荏南問道。
“嗯。”江慶之答得簡略,見荏南還歪著頭看自己,便知她還在等著下文,於是又說得細了些,“他胃口大,手段卻粗了些,折騰了幾次,倒也有了批心腹,隻是我埋進去的釘子自然不會讓他如此容易就拔出來。”
“好在他自小的優點便是會變通,自己不好動手,便來請我去敲打。”
荏南笑得開懷,道:“二哥自是能屈能伸的,小時候你管他管那麽嚴,前一日吃了你一頓打,第二日便能為了與女同學出遊的零用再貼上來,你莫小覷了這等本事。”
她又想了想,忽然壓低了聲音,帶著笑意問道:“你前幾年便在準備著讓他接手,若真有心,怎會有你拔不出的釘子?你是故意的吧,故意叫二哥吃癟。”
江慶之的眼神掩在金絲眼鏡的反光之下,叫人瞧不出心思。這一瞬間,他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上位者。
“權力這東西,從來隻能靠自己爭來,讓是讓不了的。我便是給了他,若他握不住,也隻會成為他的催命符。”
“他既然有這個野心,那就得靠自己把這位子坐穩了才行。”
話雖說得決絕,可荏南知道大哥這堅硬的外殼下藏著的心,她將他的指尖握得更緊,才說:“你雖這麽說,可今日還是去幫他了,不是嗎?說到底,你不過是想親自瞧著二哥曆練出來,若真有什麽事,你也能替他周全一二,護他平安。”
囡囡自小得了大哥最多的偏寵,所以也最了解大哥的私心。
“這不同。”江慶之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我給他的,那是我的施舍,他用我壓製舊部,那是他的手段。”
“是是是,大哥說得都對。”荏南一副鬼精靈的模樣,幹脆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二哥這麽厲害,天生便是這塊料,定能成就一番大業。”
然而,這話卻換來了江慶之的一眼,這一眼比夜風還輕,卻像春日前的冰麵,藏著湧動的暗流,隻一瞥便轉開了眼神,抬手將腕上的表取了下來,冰涼的金屬表扣反射著台燈的微光,與手表叩在木桌上的聲音一同響起的是江慶之輕描淡寫的一問:“錯失大才,惜否?”
荏南愣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從這文縐縐的話裏咂摸出些酸味來,頓時笑得眯了眼,也顧不得如今自己已為人母了,一下子朝大哥懷裏撲了過去,心裏、眼裏滿是小女兒情懷。
“不惜,我不惜,管他什麽大才,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從頭到尾我要嫁的,想嫁的,該嫁的,都隻有你。”她在他懷裏抬起頭,一雙眼睛閃閃的。
接著,她卻被蒙了眼睛,視線一片昏暗,隻在他掌心的溫暖中感受到輕輕落在自己額頭的一個吻,她握住他的手拉了下來,
“大哥,你總是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露,以前騙得我以為你心裏沒有我,後來騙得我以為你從來不會吃醋。”
“可你到底騙不過囡囡的。”
荏南忽然笑了,眼裏浮現出一點頑劣,整個人沐在一片朦朧的晚光裏,看上去仿佛又變回了那個表麵乖巧愛嬌、內裏倔強放肆的少女。
“你若在意這個,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
她手指輕輕勾了勾,便讓從來都高高在上、無人可頤指氣使的江慶之心甘情願地靠了過去。荏南笑得眼睛眯成了彎月,纖弱的睫毛中露出一點狡黠的光。
“我的第一個未婚夫不是二哥,是你。”
荏南從來看似柔弱,如同山間的一朵白木棉,純潔又無害,風吹得倒,雨打得散,可隻有最親近的人才知道被她窺伺人心、踩中逆鱗的滋味。她知道,大哥並沒有看上去這樣雲淡風輕,即便像他這樣盡握世事、遍經波折的人,也親手遞了這軟肋到她手裏,越是愛她,才越是介意。
江慶之一身風骨,傲雪淩霜,泰山崩於前麵不變色,心裏最大的隱憂卻是一件難以道出口的小事,如同一根嵌入脊骨的細刺,並不十分疼痛,卻總在行止起臥間時時提醒著他。
他並非囡囡的良配。
鏡片後的眼神變得莫測,了解大哥到了骨頭裏的荏南曉得他並非毫不動搖,哪怕他被自己握在掌心中的那隻手並未有半分顫動,哪怕他的麵上還是那副如鬆似竹的超然。
可荏南就是知道,從他眼尾痕跡現出的極微弱的波紋、他眉心幾不可見的收攏、他喉結細細的一點起伏,她就知道了。
他很在意,在意得不得了。
她笑了下,好好欣賞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那時候我才幾歲,你還在外省上學堂,有次在席上,兩家大人說要當兒女親家,把你和二哥當蘿卜白菜一般,薄利多銷塞給我阿爹,大人們都當作玩笑話,以為我不記得了。”
“我雖然年紀小,卻一直記得一開始的時候我要的便是你。”
“我阿爹挑了你,說你會疼人,我也挑了你,你可知為什麽?”
說話間,荏南側著跨坐到了江慶之的腰腹上,裙擺半掀在膝蓋上,長發垂落下來,如月下的潮汐輕舐著沙岸,拂動著慶之的身體。
他被這潛入幻夢的妖女蠱惑,那隻用來握筆的手順著潔白的裙擺撫上了她的腰,鏡片後的眼睛隻望著她一人,不再殺伐決斷,隻餘下清醒的沉淪。
“為什麽?”江慶之如她所願,開口問道。
荏南抬手,沿著他的下頜輕輕拂過,一路滑過唇線、鼻尖,最後停在他那副金絲眼鏡上,冰涼的金屬與她的皮膚相觸,指尖輕彎,將眼鏡取了下來。
“因為你生得好看,和月亮一樣好看。”
與月亮一樣好看的江慶之未再贅言,那隻放在她腰間的手瞬間收緊,讓眼前的幻夢徹底落了下來,落進他的懷裏。
江公館靜悄悄的,滿牆的爬山虎在夜風中搖晃,隻有一扇窗戶透著光,直到很晚。
夜深了,有情人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