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一夢黃粱
明之和荏南訂婚已有一年,二人訂婚後不久就一同回了歐洲完成學業,自那以後江公館就越發冷清。江慶之忙於工作,也沒有半分空閑,往往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院子裏才會靜靜駛入一輛汽車,將他送回這孤零零的家。
他越發瘦了,這樣高的個子,卻連去年的大衣都有些撐不起來,鬆鬆地籠在身上,看上去倒有些淩厲,叫人不敢直視。江慶之的威嚴讓公司上上下下都頗吃了些苦頭。
日子似乎從某一刻開始就靜止了,每一天過得都大差不差,不過是春暖秋寒、日升日落,穿些什麽,吃些什麽,於江慶之而言沒有什麽區別。
他並不感覺痛苦,也沒有悲傷,反而覺得日子很平靜。每日都有事情做,每日睜開眼睛便知道今天會如何度過,說不上充實,但也並不虛度。他的心是牢的,就鎖在胸膛裏,雖然不會再悸動,但是也沒有憂慮。
自荏南離開後,他再也沒有去過囡囡的房間。
正是他親手送荏南上的船。
汽笛聲長長一鳴,細雨將幾人全籠在蒙蒙水霧中,荏南的頭發上沾了碎珠,比遠方的天色還要蒼白幾分,她不在意地伸手攏了攏,始終低垂著眉目,身旁站著的明之撐起了傘,被她中途攔了下來。
“不用,馬上便上船,不會再淋著了。”
她的手按住了江明之半握著傘的手,並未放開,江明之瞧了她一眼,多少有些玩味打量的意思,卻也沒說什麽,任由她握著,二人如今已經是正經的未婚夫婦,還將一起去歐洲留學,這樣的舉動再合適不過。
自始至終,江慶之都未發一言,甚至連眼神也未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更未有過一絲波瀾,頭發梳得齊整,身上長衣筆挺,依然是那個無情無念無所耽的江慶之。
然而,荏南與他都知道,他身上穿的西裝、襯衫、領帶全都是荏南打理的,細細熨燙,從不假手於人,妥帖地按順序收好放在他的衣櫃裏。同樣,荏南與他都知道,今日大概是他最後一次穿她親手熨過的衣服了。
“走吧,別誤了。”江慶之聽見自己說,聲音裏沒有一絲哪怕最微末的不舍與遲疑。
荏南低著頭,頂著漫天的雨霧輕輕笑了下,接著抬起頭看他,睫毛上是細細密密的碎光,大概是被雨打濕的,眼睛裏有著不容錯辨的亮色,仿佛要在這雨水中燒出最後的烈焰。她方才牙齒咬著下唇,咬出了白印也全然不在意,隻是看著他,終於開了口。
“誤了?上了這船,就不會誤了嗎?”
江慶之沒有避開她的目光,隻是承受,卻無半點回應,也不能有回應,他已經親手將囡囡的希望拔得一幹二淨,又怎麽會再種上半分。最後,他也隻是望著不遠處停泊的巨物,歎了一句:“船要開了。”
這便是回答。
荏南輕輕合上眼,再睜開時已不見了水光,半側過身,與他一同望著巨輪,同樣歎了一句:“是啊,船要開了。”
接著,她挽了明之的手,要同他一起離去,明之卻停下腳步,回頭對著江慶之說道:“大哥,從此以後,囡囡便交給我照顧了,放心,我會待她好,叫她快樂。”說完這話,明之亦執起荏南的手,兩人並肩朝著那艘要帶著他們去往另一片土地的輪船走去。
白茫茫的蒸汽混著嗡鳴的汽笛,讓整座港口都微微震動,巨輪離港,行人遠遊,雨霧細蒙中,隻剩下江慶之一個人的身影,獨自站在天水之間,身旁再無一人。
等再歸來時,已是一年以後,江明之完成了在歐洲的學業,便發了電報回來讓江慶之籌備婚禮,二人訂婚已有一年,如今荏南也長大了。
“正該成家立業了。”
江明之在拍來的電報裏言簡意賅地催促著大哥,還交代二人不在國內,父母也在國外休養,一應事由便都交給大哥操辦,他們隻等著回來參加就好。
這一年來,江明之拍過無數封電報來,而荏南從來沒有傳一個字回來,像徹底消失了一般,江慶之隻能從江明之的隻言片語裏探尋到些許她的痕跡。
“荏南夜裏少眠,白日少食,拉她去打網球,精疲力盡,多添了碗飯。”
“荏南不善拉丁語,性子還倔,每每學到深夜。”
“荏南吃不慣生蠔,吐了半宿,現已大好。”
“荏南去了沙龍,交到了朋友。”
“荏南拉丁語拿了第一,極開心。”
江明之傳來的電報極其頻繁,或是要錢,或是要物,或是要關係,總是借著荏南的緣由行自己的方便,江慶之都知道,卻也都給了。
他幾乎不主動問起荏南的事,對明之給的信息亦沒有什麽反應,直到這次接到二人要回來成婚的電報。
江慶之在辦公室裏坐了很久,久到公司裏其他人都已離去,久到連秘書都被他打發離開,那封電報原樣攤開在桌上,無人去動。
那一夜,他第一次推開了荏南房間的門。這一年,他從來不讓人進去,連打掃也無,因此落了些灰。江慶之總覺得這裏還留著一點她的味道,雖然微弱,卻還是存在,他怕把這點最後的氣息也給驅散了,所以不讓任何人進來,包括他自己。
江慶之靜靜地站了很久,才伸出手來,浮在荏南的桌前輕輕撫摸過去,拂過她未收起來的珍珠耳環、散落的彩色鉛筆、一副兔毛手套、往日裏帶去學校的布袋子,還有曾經夾在頭發上的小發飾。
他的指尖始終與荏南的物品隔著一寸距離,從未真正碰觸到,像是害怕驚走不存在的蝴蝶,也像是怕自己從回憶中醒來。
直到第一縷天光亮起,從荏南曾經無數次趴著巴望他的窗台照進來,江慶之才終於被現實叫醒。
那扇門輕輕合攏,最後還是關上了。
一個月之後,江明之帶著荏南終於回來了。
二人一回來,便給這座寂靜了很久的公館添了不少熱鬧,他們到家時江慶之還未從公司回來,是家中管家特意打了電話給秘書,本還有會的江慶之才推了行程匆匆回家。
還未進門,他便聽見門內歡鬧的笑聲,明之似乎在同家中用人說著見聞,不時還大笑兩聲,熱鬧極了。
“我們去出海海釣,法國的魚大概是懶散慣了,蠢得很,一釣便上來,各個都癡肥得很。在海上現殺了再烤,隻用撒些粗粒海鹽加迷迭香就美味得很,最後還釣上來鯊魚,凶得很。”
簇擁在一旁的女傭隨著江明之的講述又是笑又是怕,不時發出陣陣驚呼聲。江明之的笑話信手拈來,取之不盡,江慶之邊聽邊將公文包交給管家,正打算進去,便聽見了久違的聲音。
“明之,莫逗他們了,正經些,大哥馬上要回來了。”
這個聲音是荏南的,依然如往日那樣柔,卻多了些沉靜,仿佛經曆了一整個夏日烈陽後終於在秋日裏成熟的紅漿果,叫人聽了也愉悅幾分。她不再喊二哥,而是叫他明之。
門廊上的腳步停了一瞬,接著如常往裏走去,江慶之進去的一瞬間,笑鬧聲一下子停了,所有人都看向他,唯獨一人背對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轉過身來。
“大哥。”荏南笑著叫了他一聲,“我們回來了。”
江慶之明白,從今以後,荏南口中的我們不會再有他。
婚禮籌備得很順利,還剩半月時,兩人的父母也從國外回來了,共同見證這從小訂下的婚約變為現實。
回來以後,二人雖然是馬上便要成婚的夫婦,但是依著禮數到底還是分開住了,荏南住回了自己原來的房間,那裏一切如常,打掃得幹幹淨淨,什麽都沒動過,連灰都不曾落下,仿佛她隻是昨日離開了一天,今日就又回來了一樣。
張媽絮絮叨叨地說:“小小姐啊,這裏都是張媽剛打掃的,之前大少爺不讓人動,所以張媽一直沒進來,若是有什麽還沒整理好的地方,你就和我說,我再來弄弄清爽。”荏南點點頭,並沒有多少多餘的表情。
她住回了這個與大哥相隔最近的房間,卻再也沒有往走廊深處多瞧一眼,再也沒有在門後等那個人上樓的腳步,再也沒有趴在窗台上悄悄張望過他的身影。
婚禮當日,荏南穿上了大哥為她準備的婚紗,隻需看一眼那婚紗上極為繁複卻又輕盈的刺繡,便知道起碼籌備了大半年的時間,她望著鏡子中純白的裙擺,眉宇間是自己都陌生的神情。荏南伸出手輕輕撫摸過冰涼的鏡麵,露出淡淡的微笑,接著自己將白紗放下,遮掩住了一切表情。
婚禮按例是要由父親牽著新娘走過禮堂的,但荏南的父母都早已過世,本來要由江明之的父親牽她的,卻因坐輪渡從澳大利亞回來的長時間奔波,本就落下病根的江父腿疾複發,隻能坐在輪椅上休養,自小半教半養著兩兄妹的江慶之便接下了這個任務。
於是,當荏南推開門時,等在外麵的是穿著燕尾服的江慶之。
二人站在門內外,隻剩下光從走廊盡頭高處的彩璃雕花窗中落進來,日光中浮動的微塵隨著看不見的風而起伏,這便是他們能共處的最後一曲沉默。
直到婚禮的樂聲響起。
江慶之抬起了手臂,做出一個供她牽挽的姿態,這個動作他曾經做過無數次,同她共舞時做過,與她在一把傘下走過落雨的院子時做過,帶她去裁新衣裳時也做過,而如今他要親手挽著她,將她交給旁人了。
荏南沒有說話,隻是走了過去,安靜地挽住他的手臂,像一隻找到歸宿的倦鳥,再無掙紮,隨著大哥的動作,一步步去往另一個世界。
悠揚的小提琴聲越發響亮,纏綿的低音鋼琴輕輕和著,二人同時邁下一級級台階,他穿著燕尾服,她身著純白紗,好像這世間最登對的新婚夫婦。
隻這一瞬,似是眷侶。
然而,這台階終於走到了最後,再轉過一個拐角就要真正分離。
不知是誰先停了下來,二人默契地停在了最後一級台階上,沒有人再邁步。荏南握在他臂彎的手指似乎在輕輕地顫抖,如同落雨後的蝴蝶最後的振翅掙紮,她終於還是隔著那朦朧的紗看向江慶之,隱約可見的一滴淚含在眼中不肯落下。
“你會後悔嗎?”她輕聲問道。
江慶之沒有回答,早已失去回答的資格,早在他決定推開荏南的那日,他就已沒有任何資格再來動搖她半分。他這副軀殼之下的內髒早已被絞成碎塊,骨骼卻依然完好無損,支撐著他走到今日,支撐著他親手送走此生唯一的愛人。
可殘餘的、還沒埋葬幹淨的靈魂在呐喊,叫他放棄,叫他認輸,叫他行差踏錯、再無約束,玉石俱焚又如何,生死共滅又怎樣,痛痛快快與相愛之人走這一遭就無憾了。
他下意識地張開唇,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不待他說話,荏南眼中的光迅速隕落了,她終於低下頭來,牽著他的手輕輕地往前帶了一步。
“走吧,大哥。”
心如磐石、絕無轉移的江慶之此刻被這隻纖弱的手輕輕一推,便再無抵抗,他隻能這樣帶著他的囡囡,去嫁給與他無關的平安順遂。
樂曲響,歌舞起,賓主盡歡,好事終成。
江慶之執著荏南的手交給明之的一瞬間,他聽到了自己的靈魂被徹底埋葬的聲響,他笑了笑,與旁人一起為這對佳人鼓掌慶祝。
婚後第三年,江明之與荏南依然去了歐洲,明之繼續深造,荏南則在那裏正式就讀,接著完成此前因婚禮而暫停的學業。這次離開後,他倆傳來的音訊隨著時間漸漸變少,江慶之也未催促過,隻是一人守著孤宅。
他這幾年越發熬得厲害,幾乎要燃盡自己的生命一般,嘔心瀝血,親力親為,幾乎要住在公司,不過三十出頭,鬢上便添了些霜雪之色。
後來,明之拍了電報來說自己要先回國,荏南完成學業後便會跟著回來,江慶之一反常態地立刻回複他不許丟下荏南獨自回國。然而,明之是先斬後奏,待大哥的電報送達時,他早已搭上回來的船。
江慶之為此難得發了怒,將剛剛回國的明之關在書房狠狠罵了一頓,奈何明之是個麵皮老的,又拿荏南做借口,說是她讓自己先回來的,江慶之還是親自下了令禁足,還差點動了家法,隻是被明之一句話問住。
“大哥,你究竟為何這樣生氣?別忘了,囡囡不僅是家裏的小妹,更是我的妻子,這是我們夫妻共同做出的決定。”
那日,江慶之最後拂袖而去,再未和明之說過一句話。
然而,江明之並未消停,即便在禁足時都找機會溜出去,禁足結束之後更是不見人影,日日不知去了哪裏,江慶之便派人去查。
原來,江明之與幾位富商的子女混在一塊,一起的還有不少新秀的青年人,跟江明之一樣是在歐洲遊學的,在那邊接受了進步思想。除此之外,其中還不乏與他十分親密的女子,共進共出。
這次江慶之終於將明之提了來審,叫他並未預料到的是,如今明之已不再是那個雖然浪**但是還算聽話的弟弟了,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就是你查到的那樣。”江明之鎮定自若地給了這麽一句解釋,接著說,“咱們江家不止有你,還會有我。”
江明之立在書桌前,再無躲避地**著自己的野心。然而,明之到底不敵江慶之多年的威壓,他隻用沉默便足以叫明之的神情慢慢染上肅色,變得警覺。
“我給你選的並不是這樣的一條路。”
江慶之的指尖在桌上輕叩,發出一聲極細的悶響,抬頭時的眼神叫明之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江慶之並未再說什麽,也無須再說什麽,江家家長的話從來一字泰山、力鈞千斤。
隻是江明之到底也姓江,身體裏流著的是與大哥一樣不甘於這塵世的血液。明之穩了呼吸,拿了根煙出來,側首將它點燃,深深吸了一口,待煙氣從肺中吐出,將二人之間的距離全部填滿之後,他隱在迷霧後,對大哥說道:“我要走的也不會是你選的路。”
下一刻,他又輕飄飄地丟下幾個炸彈:“這幾年來,我知道你有心腹在歐洲盯著我和荏南,但你近鄉情怯、心中有愧,到底不能步步緊逼,所以被我尋到了空子。我問你要了這樣多的東西,一樣都沒有浪費,全都用到了要緊處。如今,你就是斷我財源、人脈和支持,我也有自信能一步步往上爬。”
江慶之看著眼前這個有些陌生卻又從未如此認真的弟弟,不再僵持,反而坐了下來,從桌上的煙盒中取了一根點燃抽了起來。他並不急著開口,隻是與明之一同抽著煙,任由煙草味在空氣中蔓延。二人一時沉默,直到燃到一半的白灰就要無聲落下時,江慶之伸手在玻璃缸中一點,煙灰準確無誤地落了進去,與缸中來回遊動、舒展著尾翅的金魚交匯著跳舞,構成了一幅詭異卻又豔麗的畫麵。
江慶之看著那條金魚來回遊動了一會兒,又變成了那個執掌江家多年、積威甚重的大哥,語氣中沒有半點波瀾。
“就你如今這點手段,我若真想對你下手,不消一年,就能把你連皮帶骨頭都銷幹淨,連父母那裏都不會有半分懷疑。既然我做得到,那這世上自然也有其他人能做得到。”
“你在歐洲的動作,我並非不知道,隻想著是小打小鬧,還不必傷筋動骨地敲打你,隻要你還是江家的二少爺,我總護得住你。”
“你回來後,我放任了你一段時間,但你知道,自我要查你到信件擺在我案頭,花了多久?”
江慶之並未再抽,隻是撥了撥煙,讓灰繼續落下去,動作就像他整理家事時一般幹脆利落,他對著江明之伸出手指,比了個數字。
“三天。”
那根煙被徹底熄滅,淹沒在玻璃缸中,金魚好奇地去接,卻又立刻轉身遊走,避開了那半根殘煙,而江慶之也下了最後通牒。
“我若真想摁死你,你就是再掙紮,也絕不會有出頭之日。”
江明之終於變了臉色,久久未語,隻是默然地坐在椅子上,看著那玻璃魚缸裏的金魚如何跳舞,直看到那根煙的每一根煙絲都被水打濕,徹底沉到了底,他卻暢快地笑了出來,伸出手在玻璃缸上輕輕一彈。
“大哥,你這人從來心如磐石,可我忘了,我見過你心軟的樣子。”
自小被庇佑長大的小弟一直漫不經心地藏在舞台後的紅絲絨幕布旁,靜靜地看著,看了那麽多年,終於借囡囡撕開了大哥堅硬無缺的麵具。
“我知道你的軟肋,也知道你硬撐著也要將囡囡推開是為了什麽。大哥,你或許對其他人都狠得下心,卻也有無論如何都狠不下心的人。既然你並非真的冷肺冷腸,我到底是你的血親,或許我會吃盡苦頭,或許我會被百般折辱,可你不會真叫我死。”
“隻要不叫我死,隻要我還有一條命在,我就一定要得到自己想要的。”
這次換了江慶之陷入沉默,他的指尖在堅硬的黑檀木桌麵上輕輕摩挲著,半晌之後才問:“荏南可知道?”
這次回答他的不是明之。
“我知道。”
說話的是三年未見的荏南,她推門進來,穿了身半新不舊的綠旗袍,鬆鬆地籠在身體上,勾勒出婉約的線條,頭發如婦人那樣束了起來,渾身上下沒有一點綴飾,身上還帶著旅途的風霜之氣,看著有些憔悴,卻多了幾分成熟與恬靜。
她回來的事情並未通知任何人,連江慶之也沒接到消息,因此並無準備,此刻就這樣見到了遠行三年的囡囡。他忽然什麽也說不出來,方才的運籌帷幄全都沒了,隻剩下囡囡的大哥,曾經的大哥。
明之見荏南來了,起身去迎,十分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的行李,回頭望了眼還呆在原地的大哥,向荏南遞了個眼色,便先行離開了書房,與她擦肩而過時,還輕輕捏了捏她垂下的指尖。
這一切都被江慶之收入眼底,他沒有動,依然坐在原地,沒有說一句話。
房門關好後,荏南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臉上還帶著些倦意,然而看向江慶之的眼神卻沒有絲毫回避。她將落下的一絲發挽回耳後,一舉一動間都帶著風情,叫他覺得陌生的風情。
“大哥,好久不見。”
她甚至笑著同他打招呼,笑得極美,隻是不再如往日那樣仿佛枝頭迎春花一樣永遠帶著生機,而成了雪裏青竹開的白花,生花則枯死,枯死待複生。
這聲大哥空****地落在了書房中的波斯地毯上,藏進了細長的絨毛裏,雖無人回應,卻將這書房染上了她的味道。她來之後,一切就都變了色彩,江慶之坐在原地,卻覺得那聲音順著腳踩著的毛絨地毯不斷爬上他的身體,叫他痛,也叫他覺得自己還活著,過了很久,他才終於開口。
“囡囡。”
這個稱呼,江慶之已有多年未再喚出口,這一聲囡囡叫兩個人都有些愣怔,恍如隔世,仿佛他們之間從未有過齟齬,也沒有三年的分離,更沒有橫亙在中間、再也回不去的從前。
荏南恍惚片刻才正了精神,抬起頭來笑著同江慶之說:“大哥,你無須怪明之,他的事,我都知道,我也願意讓他去。”
她說得輕鬆,聽在江慶之的耳朵裏卻如同響雷一般。
“你知道?你知道他都做些什麽,同什麽人在一起?”江慶之看著荏南,似在問,卻也不在問。
荏南四兩撥千斤,道:“我知道,他在做和你一樣的事。”
這句話終於讓那些被江慶之強行壓在身體裏的浮躁如同滾開了的水一樣湧出來,他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痛。痛的是,荏南這句話裏還存著對他若有似無的恨;慶幸的是,至少荏南還願意恨他,至少她心中並非全然無謂。江慶之知道自己早不該有此奢望,該盼著囡囡早點忘記自己,將自己當作真正遙遠又模糊的大哥,這樣對囡囡更好,可他卻依然無可救藥地在心底存著一點令人絕望的希望,渴求著荏南能再多記他一分、一刻、一絲一毫。
江慶之的臉色終於有些變化,荏南卻絲毫沒有動搖,仍然掛著那恬靜又知禮的笑,像個真正賢良淑德的妻子一般,替自己的丈夫辯解道:“既然你做得,他為什麽就做不得呢?”
江慶之心中的滾水越發燒得盛了,那些水泡帶著致命的灼痛一個個浮了上來,荏南的每一個字都伴隨著鼓泡破裂的聲音,炸得他連耳膜都在痛。然而,即便如此,江慶之也沒有鬆口,下一刻,他又變回了那個江慶之,那個完美無缺、毫無破綻的大哥,即便內裏已經沒一塊好肉。
他說道:“因為他是你的丈夫,也是我的親人。”
荏南笑了下,說道:“難道誰做了我的丈夫,這輩子便都不得自由嗎?”
她說這句話時,終於轉過來看著江慶之,眼中帶著哀傷的諷刺,隨即又慢慢平淡了下來,說道:“既是要與我共度餘生的人,那便該由我們夫婦二人決定如何度過。”
“大哥,我已經不是你的囡囡了,是你親手將我交到明之手裏的,你記得嗎?”
江荏南才是最懂如何刺傷大哥的人,除她之外,任何人都無法如此精準地找到江慶之滿身完美的防備下最痛的那處傷口,隻一句話就如薄刃挑進脊骨縫隙肆意鑽擰。
越是痛,江慶之便越是偽裝得毫不動搖,為了勸荏南,他甚至不惜將明之的陰私抖了出來。
“那你又知道他同哪些女子廝混在一起嗎?”
荏南卻更加不在意地笑了,看著大哥的表情就好像時至今日他仍端了自己少時愛吃的草莓奶油蛋糕哄人一樣,而荏南已經不再是那個貪嘴的囡囡了,她笑得嫵媚,輕飄飄地說道:“知道啊,他快要回國時就已經與他們明著往來了,其中就有如今的女伴,這些他從未瞞過我。”
江慶之看著眼前這個落寞又帶著風情的荏南,指尖在掌心握緊,問道:“你便要這樣與他共度餘生嗎?”
荏南看了他一眼,倒帶上了些仁慈,輕輕笑了下,同他耐心地解釋起來,甚至有些哄他的意思。
“有什麽不好的呢?我不夠愛他,他也不夠愛我,可我們都夠了解彼此,也體諒彼此,他有他的追求、抱負、野心要去實現,我也有我這一輩子要過,至少同明之在一起,絕大多數時候我都是快樂的,比起約束著彼此,日日相對枯坐,我倒覺得現在這樣更快活。”
“如今,我並不想要孩子,若哪一日我真覺得寂寞了,想要陪伴了,他也能給我一個孩子,讓我有一個無條件愛我、永遠不會放棄我的親人,他答應過我的。”
荏南不斷地說著,仿佛沒看見這番話是如何將麵前的大哥擊碎一樣,她的聲音如同三月的柳葉一樣柔,卻似開春未化的冰刀子紮進江慶之的心髒,他擺在案上的指尖再也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
少年時聽聞家中巨變、父親重傷時,他雖焦心,卻也事事打理得有條不紊;後來獨自支撐江家,他有過重擔壓身、煎熬心血的時候,可也叫他成長為獨當一麵的家長;再後來親自送走囡囡,幾乎將他摧垮,病了數回,到如今也未全好,但到底熬過來了。
此刻,江慶之聽著荏南用春水般年輕的麵孔說著這槁木一樣的心聲,那股自她離開後從未消失的噬骨之痛終於如被滿月召出的洶洶大潮一般將他吞沒,再無生還。
“我讓你嫁給他,是要你平安,是要你過得安穩快活,是要你能一輩子有人陪在身邊。”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中帶上了不可抑製的嘶啞。
囡囡笑了下,說道:“我心中沒有多餘的期望,就不必一日一日地憂慮,過得安心極了,以後我也會有自己的孩子,會兒孫滿堂,會變成幸福的老奶奶,帶著一群小孩子天天做遊戲。”
“我有安穩,也會有幸福,雖然與小時候盼望的有些不同,但是世上哪來那麽多圓滿,能如此,便是大幸了。”
荏南此刻顯露出堅韌與平靜,從來不動如山的江慶之卻似乎被完全擊垮。
“這不是我要給你的,我的囡囡……我的囡囡應該有這世上最好的……最好的愛。”
他甚至連話都說不清楚了,腦中一片鑽心的疼痛,還伴隨著刺骨的耳鳴聲在回旋,恍惚中,伸手碰到了那個玻璃魚缸,“嘭”的一聲,水花四濺,魚缸變成了無數塊碎片,水迅速在木地板上蔓延滲漏,隻剩下那條金魚躺在地毯上,掙紮著,張合著口呼吸。
江荏南的眸子落在大哥身上,她起身,將那條躺在地上的魚小心地捧在手心裏,將它暫時放入桌上的瓷缸裏,而那裏麵盛了洗墨的水,豔色的金魚落進洗墨水裏,一下子被浸染成汙色,她看著那金魚遊了一會兒,才輕輕地開口:“那東西很好,可我大概不配擁有。”
“還有,我不是你的囡囡了,你忘了嗎?”
這話是最後一把刀,徹底擊碎了江慶之最後的偽裝,他搖晃著站了起來,連那副金絲眼鏡都被碰掉了,掉在地上,然而他絲毫不在意,一下子將鏡片踩了個粉碎,幾步走到桌前,顧不得體麵,一把抓住荏南的腕子,將她一下提了起來,囚住那細弱的腰肢,強迫她仰頭看著自己。
“你是我的囡囡,隻要我還活著,你就必須是。”
荏南被他抓著手腕,隻能迎合向他的懷抱。然而,即便如此,真正握住命脈的那個人還是瘦得似乎能被他輕易折斷的囡囡。
“你後悔了,大哥?”
她的眸子如星,眉眼似畫,雙瞳之中藏著足以叫他徹底瘋狂的愛意,在此刻再無節製地宣泄出來,隻看一眼,就足以叫人靈魂震顫。
她的信徒終於在神女麵前俯首認罪、甘拜下風。
“我後悔了,從你離開的那一刻起,我就生活在永遠的懺悔中。”
江慶之失去了理智的鉗製,做回了未開化的野獸,吻向他以為再不會回來的此生唯一的愛人,這個吻如此虔誠,仿佛要將靈魂渡給她。
然而,在他真正觸碰到荏南之前,一切便如迷霧般消失了。
“囡囡!”
江慶之從噩夢中醒來,絲質的睡衣貼在身上,已被汗浸得冰涼。他喘息著望向身旁,眼中帶著從未有過的惶恐,在看到身邊那個小小的身影時被安撫下來。
半夢半醒的荏南被這動靜吵醒,還有些迷蒙,下一刻便感受到大哥狠狠地抱住了自己,不留一絲空隙,幾乎叫她呼吸不得。
荏南有些不明就裏,頭發是一副亂蓬蓬的樣子,睡歪了的幾縷頭發胡亂支棱著,瞧著好笑又可愛,她揉了揉眼,臉上還有睡出來的紅印子,完全搞不清發生了什麽。然而,骨子裏對大哥的信任叫她下意識地放鬆了身體,任由他抱著,還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
這一下輕撫叫江慶之僵了下,隨即荏南便感受到他在自己懷裏終於慢慢放鬆下來。
“怎麽了?”荏南小聲問道,半途還忍不住漏了個哈欠出來,讓尾音都跟著上揚。
大哥久久都未答話,隻是貪婪又克製地聞著她頭發的味道,埋在她的肩上嗅著她的肌膚,感受著她頸上汩汩跳動的血脈。
就在荏南真的要開始擔心時,大哥終於回答了她。
“沒事,隻是……隻是個噩夢。”江慶之答得簡略,顯然已經恢複理智,並未透露半分情緒。
下一刻,荏南的手抬高,順著大哥的腦後輕輕撫摸著,嘴裏還念叨著“呼嚕呼嚕毛,嚇不著”。然而,她根本沒堅持念叨幾句就又睡了過去,隻剩下溫柔的體溫熨著江慶之,叫他在黑暗裏注視著熟睡的她。
他看了很久才抱著她躺了回去,與她十指交握,放在自己的心口。
還好,這隻是個噩夢。
已經過去。
永遠不會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