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可否想過,我是一個怎樣的人

1.

吳雙給我們展示了他製作的網站,名叫“在上海的中心呼喚愛”。

我們一致覺得這是一部具有爛片品相的名字,兩年後果然也證實了我們的猜想。在這個網站上,吳雙隱而不宣地講述了上世紀40 年代先生與車夫的故事。並留下手機號碼,希望看懂這個故事的人能夠聯係他,如果是提供線索也會有獎勵。

我們本以為這個小網站會淹沒在浩如煙海的網絡世界裏,沒想到還真有人順藤摸瓜找來聯係吳雙。不過都是些房產中介,一開口先問吳雙買不買靠近嘉興旁邊的地鐵房,再問他有沒有寫軟文的意向。吳雙被這些人搞得很崩潰,往後一聽是中介便立馬掛電話。

唯獨有一個中介打動了吳雙。原因很簡單,他一上來什麽都沒說,隻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他快死了。

吳雙自然被嚇了一跳,趕忙穩定他的情緒,詢問他的具體位置,表示要幫他撥打120。後來被證明是子虛烏有,但吳雙並沒有很生氣。這就好比你津津有味地看了一篇公眾號,看到最後才發現是廣告。至少你會覺得這是一條走心的廣告。

所以,吳雙同意中介把尚熙大廈掛出去,但售價一欄裏填寫的不是金額,而是隻接受“猶太人購買”。中介還真的照做了,把尚熙大廈排在宣傳欄的第一個。引得過路人,買得起房和買不起房的,有資格買和沒資格買的,紛紛指指點點議論它的神秘性。

黃涼聽完後,一下子指出吳雙的想法是多麽天真。他告訴我們,全世界有一千六百萬猶太人,定居在北美的大約有六百萬。如果按照故事裏的說法先生去了美國,那麽很有可能他的子孫後代是這六百萬分之一。同時也不排除他們加入了光榮的複國運動,回到以色列,那範圍就更大了。

吳雙堅持認為,先生一定會像冬天壁爐旁的老奶奶那般,把這個故事講給他的子子孫孫去聽,要求他們漂洋過海也要把尚熙大廈給拿回來。因為這是他的一個執念,他和車夫的一個約定。黃涼立刻反駁,猶太人這麽會做生意,先生又是銀行家,說不定去了美國以後很快就發達起來,如今好萊塢裏麵的猶太人就有他的子孫。先生可能不會在乎散落在世界各地的這一兩處房產,甚至一開始便打定主意送給忠心耿耿的車夫。吳雙你若是良心感到不安,想要回饋社會的話,免去我們的房租就好。

包括吳雙在內的所有人都忍不住點頭讚同黃涼的觀點,心悅誠服這樣一段走心的廣告。但好事並沒有降臨,因為房租是吳雙唯一的收入來源。他表示他會身體力行地做一些對社會有用、回報社會的事情,但不包括上班。

可以想見,袁思思在我們這群人當中是多麽出淤泥而不染。她是唯一一個每天都準時起床、準時去上班的人。而黃涼作為記者,更多是走南闖北,結交權貴——我的意思是深刻采訪並記錄他們,將其轉化成自身的優點。不僅如此,每天早上袁思思還會為我們煮好雞蛋,拿出吐司麵包跟牛奶——當然這些都是她買的。所以每當我們醒來時看到餐桌上已然備好了早餐便徒生出一種幸福感,覺得家裏有一個田螺姑娘在照顧我們。

然而單方麵的付出並不會維持太久。某個工作日的早上我睡到十點鍾,來到客廳後發現餐桌上空空如也。我揉揉眼睛再看,發覺並不是自己眼瞎,而是真的沒有。我立馬樓上樓下地敲門,言辭訓斥他們為什麽睡到現在還不起床,真是浪費生命。

很快我們便聚集在袁思思房間的門口,由吳雙領銜準備敲門。

當我看到餐桌上並沒有田螺姑娘準備的早餐時,第一反應就是袁思思是不是死在了房間裏。聽到這個推測後最緊張的是吳雙,他可不希望尚熙大廈變成一處凶宅。但就在他準備敲門的一瞬間,相信所有屏息靜氣的人都聽到了袁思思震耳欲聾的打呼聲。

我們突然有些理解那些和袁思思非分手不可的前男友了。

大約下午兩點袁思思走出房間,頂著一頭被扯來扯去的亂發,表情是那麽驚慌失措。那一天恰好我們都在,勸慰她無須那麽焦慮,不過是少上一天班,理應高興才對。袁思思一邊狼吞虎咽地吃我們給她準備的早餐,一邊告訴我們未來她也不用去上班了。

黑格爾很是難過,她像我一樣按住袁思思另一邊的肩膀,悲愴地問:

“那你還會給我們繼續做早餐嗎?”

機會是留給有所準備的人,而且是留給懂得如何規避堵車的人。本來昨天下午袁思思是陪同公司旗下的主播,前往某淘寶賣家的倉庫進行秋季新裝上市的直播。然而袁思思是坐地鐵前往,該主播卻非要自行駕駛她外地牌照的車輛前往,最終不可避免地堵在了路上。對於這場直播賣家已經在店內連續宣傳數日,還未開播在線人數就已經達到幾十萬,可謂淘寶界的時裝周。

所以賣家非常看重這場直播,決不允許一分一秒地拖延。與主播溝通後得知她趕過來至少還需要一個小時。賣家崩潰了,他先是吼了一通袁思思,接著打電話給許老板要求退貨並揚言要給個差評。

當時許老板正在喝茶,袁思思從免提電話裏聽到了許老板辦公室裏電磁壺煮水的聲音,畢竟燒水才是她的日常工作。

隻聽許老板不慌不忙地說:“思思也是我們公司的主播,要不你用她好了。”

“她?誰認識她?”

“請問你還有別的辦法嗎?要不你自己上?”

賣家把電話掛斷後沒有急著說話,而是冷冷地看著袁思思。袁思思也看著他,並以手護胸。片刻後賣家揮揮手,讓袁思思進入隻窄了一個小門的倉庫。雖然袁思思聽到了許老板的吩咐,但她仍然很害怕,戰戰兢兢地走在通向小門的路上,腦海裏閃過無數對門背後的猜測。這會不會是許老板、主播、賣家三人聯合起來的把戲?

這個許老板,該不會是人體器官販賣組織的幕後黑手吧?畢竟現在他都不用我燒水了……

門背後並沒有大量的乙醚和冰冷的白色手術台以及裝滿冰塊的腎髒移植箱等待著袁思思,而是類似於話劇舞台上隻有兩麵牆的布景,畫麵非常溫馨。賣家跟袁思思交代了攝像頭在哪裏,在直播期間需要按照順序穿哪些衣服,以及換衣間在哪裏。末了,他問了袁思思一個終極問題:

“你以前做過淘寶直播嗎?說實話。”

“沒有。所以有沒有台詞本啊?”

賣家目光沒有絲毫移動,看也不看地往空中一指。袁思思大為驚訝,原來該賣家已然與時俱進,和新聞聯播一樣都準備好了提詞器。但凡具備這樣的工匠精神,做出來的衣服怎麽會不暢銷呢?

袁思思早在心裏給店家點了無數個收藏,把120 件衣服放進購物車裏。她雖然從沒有做過淘寶直播,但好歹親曆過這樣的直播現場。

隻要你聲音甜,會展示,性格好又愛分享,就能吸引到同樣寂寞的女性為你的付出買單。總結起來就是:活潑可愛能吃苦。

袁思思拿起一套衣服,向賣家遞上一個鄭重的眼神,前往試衣間。她無須多言,因為接下來六個小時才是真正的戰場。袁思思不是沒考慮過去當淘寶主播,但實在是太辛苦了。直播時間動輒六個小時以上,甚至是更多。她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堅持下來,但為了許老板,為了這個敬業的賣家,她總得豁出去試一試。

那天袁思思整整直播了八個小時,離開倉庫時已是午夜十二點。

我們都感到很意外,包括坐在對麵的方恬心。她歎了口氣,像是打消了做淘寶主播的念頭,並情不自禁地伸手起握住袁思思的手。然而袁思思像一個“充電五分鍾、通話兩小時”的國產手機,立馬神采奕奕。她回到房間裏,取出大包小包放在我們麵前,表示這都是店家送的當季新款,供我們任意挑選。

方恬心不為所動,因為她隻穿大品牌的服裝,所以我們很少跟她逛街,總是殊途不同歸。但就在我跟黑格爾歡快地瓜分衣服時,我看到方恬心像喝醉了酒似的,撐著頭和袁思思交談,猶如欣賞鏡子裏的自己。

“你是晚上要出去嗎?看你剛才很著急的樣子。”

“對啊,晚上要跟許老板吃飯,他說無論如何都得慶祝一下。”

我們都愈發想見一見那個許老板了。

2.

為了接我們四個人,許老板特意去換了一輛SUV。

這是黑格爾的主意。她覺得是自己造成了這段危險關係,有必要由自己來終結。她原本以為兩人隻是逢場作戲,沒想到一來二去,真的動了感情。這就有些麻煩了,許老板是有家室的人,但凡兩人走到一起戀情曝光,被千夫所指的必然是袁思思。在男女道德麵前,女人向來有些甘拜下風。

當我和方恬心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後,紛紛表示並不想參加這趟鴻門宴。我的理由是有工作要做,方恬心的理由是晚上預約了拳擊課。但黑格爾的反駁非常有力:“今天你不為別人挺身而出,明天就沒有人為你挺身而出。”

看來搖滾歌手多少都具備一些領袖氣質。這種氣質同樣體現在上車的時候,黑格爾一個跨步,動作嫻熟地打開副駕駛門,坐了上去。我們都震驚了,同樣震驚的還有許老板。在此之前袁思思還沒有介紹過我們,隻是向許老板謊稱今晚已經和三個室友約了晚飯。

許老板在電話那頭大手一揮——當然這是我充滿特色社會主義的想象,他可以做東請我們四個人吃飯。

“你好,怎麽稱呼你呀?”

“叫我黑格爾就行了,搖滾歌手;這是方恬心,著名演員;伊汋,學術新星。還有一個就不用我介紹了吧,新晉網紅。”

我們再次震驚,且每個人的震驚程度與黑格爾使用的程度副詞互為犄角。我想黑格爾一定是做了充分準備,甚至是找黃涼事先寫好了台本。當然我們每個人都做了充分準備,打扮得非常爭奇鬥豔。這不禁讓我產生一種錯覺,仿佛上的是一輛婚車。但誰是新娘誰是伴娘,卻令人分不清楚。

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後麵。我們剛落座黃涼就打來電話,黑格爾跑出去接。但再見麵時我們已經吃好,在門口的燈光下看到一根接一根抽煙的她,煙雲霧繞。我想黃涼一定是遇上什麽事了,今天的悲劇真是接二連三。

我所了解的黃涼是一個具備文化修養、喜歡音樂、熱衷思考以及努力擺脫鄉音的人,但忽略了他的野心勃勃。我應該從他給樂隊取名的端倪就應該看出來,黃與黑,充滿了濃重的個人英雄主義色彩。我這不是馬後炮,而是從心底為他唱起的一首挽歌。

黃涼被“鏡麵”開除,原因是他深入報道了國內一家風頭正勁的粉絲培訓公司的內幕。

粉絲培訓公司是共享經濟大潮引發的新興產業,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總是賺得盆滿缽滿。這家國內最大的粉絲培訓公司名叫“凱撒”,已經進行了E 輪融資,正在準備IPO 上市。它與別的共享經濟有所不同,強調的是資源共享、數據共享、思維共享,在這裏你能夠成為任何一個人的粉絲,滿足你對idol 的各種想象跟疑問。比方說你喜歡邁克爾·傑克遜,它會事無巨細地給你列舉邁克爾·傑克遜從出生到死的所有大事件,以及有關他的各種疑團和眾說紛紜。

曾經有學員不無自豪地對記者講,在這裏他可以成為任何人。

凱撒猶如烈火燎原般在人群中擴散了開來,正如那句話所言:我來,我見,我征服。越來越多人選擇成為凱撒的學員,至少也會報一個短期培訓班,每周花一個半天的時間去淨化心靈。當你潦倒失意時,可以選擇去聽一聽星雲大師的故事;當你情感受挫時,不妨把琦殿視作偶像;當你事業遇到瓶頸時,或許史玉柱重頭來過的故事更能激發你的鬥誌。

黃涼是鏡麵裏唯一冷眼旁觀的人。他奉行“第十人理論”,當所有人都為凱撒叫好,認為是它解決了人們日常生活裏的精神危機時,黃涼知道最大的危機就要到來。他知道凱撒的遊戲規則,於是他打扮成顧客,以終身VIP 會員的代價讓凱撒單獨為自己開了一門課:黃涼謊稱自己喜歡一個非常冷門的外國歌手名叫馬爾·杜克,但網絡上完全搜索不到他的信息。

這並沒有難倒凱撒。兩個星期以後,工作人員通知黃涼前來上課。黃涼震驚了,第一門課便是有關馬爾·杜克的生平經曆:冰島男歌手,生於1854 年,死於1900 年。演唱風格憂鬱頹美,低沉之中不乏嘹亮的音域。甚至還有人物肖像配圖和音樂鏈接。工作人員不無遺憾地表示,由於年代久遠,部分歌曲的收錄存在一些缺失跟不完整。

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一個名叫馬爾·杜克的歌手,這個名詞是黃涼從《EVA》裏麵看來的。他感到害怕,因為凱撒居然可以憑空創造一個人物,捏造他所屬的條目與內容。這等同於是在編造曆史,或者更確切地說,凱撒在重新定義人們的記憶。

黃涼的這篇萬字報道在上架數十秒後被緊急撤銷。主任給出的理由是:對於凱撒這樣傳遞正能量的公司,報道還是要謹慎為好。

但此事並沒有結束,第二天負責文化板塊的審核員——黃涼的好哥們被全公司通報批評並扣除獎金,理由是魯莽操作。第三天黃涼接到上頭開除的通知,即刻生效。

所有人都望了他一眼,便又回到位置上繼續工作。這時黃涼的手機響了,工作人員用悅耳的聲音詢問他什麽時候方便來上課,對馬爾·杜克這名歌手做更深層次的了解。黃涼是終身VIP 會員,他可以任意挑選上課時間。

我們是後來才慢慢知道了這件事的具體細節。黑格爾抽完最後一根煙,告訴我們她打算和黃涼去奇幻酒吧進行演出,問我們想不想一起去。他們真是獨特的一對,發泄方式居然是自費演出,唱自己想唱的歌。但黑格爾一定是太心焦從而沒注意到袁思思的黑臉,也沒料到包廂裏的對話也是暗潮湧動。

我其實是想跟著黑格爾去酒吧看他們演出的,但我已經快不行了。

黑格爾出去接電話以後,我們有說有笑地繼續吃飯。許老板找了一家人均四百的日料自助,滿足我們在菜單中隨意挑選的欲望。

但大部分時候都是方恬心代替我們進行選擇,她猶如接力般用意念盜取了黑格爾的台詞本,肩負起審訊許老板的責任——或許她早就想這麽做了。

我們都看得出來,袁思思對許老板的情感遠遠超過了公司上下級或者個人崇拜之類的,那是一種呼吸裏都會帶有他的情感。但我們並不清楚許老板是怎麽想的——他一定會在不經意間表現出來。

就在許老板第三次問袁思思想不想今後一心一意地做淘寶直播時,方恬心立刻搶答過去:

“那個太累了,思思隻想做好她本職的助理工作。”

還有很多類似這樣的對話,但我因為喝了很多清酒,記憶變得模糊不清了。由於許老板訂的是包廂,還附贈日式歌舞伎表演。當中國女人塗成大白臉,穿著和服並固定好繁複的發型時,我不知何來的暴怒,用一種命令式的語氣趕他們出去。他們一晚上得演幾十場,碰到一兩個像我這樣發酒瘋的顧客恐怕也是見怪不怪。倒是許老板有些尷尬,同時袁思思的臉正式升級成包公。

所以到家後袁思思連我也一起罵了。我雖然感到很冤枉但並不敢伸張,因為我把衛生間吐得到處都是,氣味繞梁三日而不絕。袁思思把我扶到餐廳桌子旁,因為我堅決不肯回房間休息,表示還要跟人拚酒,大戰三百回合。方恬心為我倒了一杯熱薑水,囑咐我喝掉。我屏住呼吸灌下了那杯熱薑水,聽到她說:“早知道這樣我們就不該去。”

“你以為我想讓你們去?你以為我希望你插手我的事情?”

“你別昏頭,我們是為你好。那個許老板他已經結婚了。”

“他已經打算離婚了。”

“你——你怎麽沒告訴我們啊?那也——我覺得他不像個好人。”

袁思思鬆手,拖把杆徑直倒地,金屬的端頭在地麵撞擊出刺耳的聲響。樓上傳來非洲平原遷徙一般的腳步聲,是吳雙。他隻穿著一條黑色的平角短褲,無懼深秋的涼意,聽到聲響以為是家裏招賊了。

但此刻並不是午夜福利時間。方恬心告訴吳雙我喝多了,讓他把我送回房間。不由分說我便被他架起來,在行徑過程中我柔軟的身體被多處硬物所磕碰。

在房門闔上時我聽到客廳裏傳來一句話,但碼不準是誰說的:“是不是看我過得比你好,你嫉妒?”

3.

大約早上七點,我的手機像跳蛋一樣把我折騰得夠嗆。

吳雙給我們每個在家的人打電話,讓我們放下手頭的事情,10 分鍾後在樓下集合。我頭痛欲裂,要不是方恬心隨後敲門說地震了,我估計不會下床。其實我仔細想一想會發覺地震這個幌子太差勁了,要真是地震吳雙會給我們10 分鍾的時間?應該直接闖進來一個公主抱把我——我掀開被子起身,感到天旋地轉,可能是在我的世界裏發生了八級大地震。

坐上車後我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車上隻有四個人,方恬心跟袁思思坐於首尾兩端,車內最遙遠的距離。我隻得坐在第二排,充當柏林牆。吳雙一邊開車一邊告訴我們,黃涼昨晚和人在酒吧打架,此刻躺在醫院裏。

我們急忙追問具體情況,吳雙表示他剛接到酒吧老板施先生的電話,也隻知道告訴我們的這點信息。但可以肯定的是,黃涼隻是受了些皮肉傷,並無大礙。

我們在醫院見到黃涼,慶幸施先生報的是120 而不是110。黃涼理所當然地被打得鼻青臉腫,現在處於昏睡狀態。他很瘦弱,如今更像是被咬得傷痕累累的魚骨頭。黑格爾整夜沒合眼,一直守在他旁邊,淚水把眼影都哭花了,她說兩人的手機都不知所蹤,所以沒能及時通知我們。

施先生並沒有離開,他一直在旁邊靜靜等候,猶如評論家正在欣賞作品——直到方恬心第一個意識到有所怠慢時才與我們交談起來。方恬心詢問酒吧有無損失,以及打架的原因。她大概是覺得黑格爾的敘述會不客觀,找一個置身事外的人詢問則會好很多。

“發生這種事情我也有責任。”

我在之前就已經說過,每當黃與黑跑去施先生的酒吧演出時,酒吧生意就會莫名其妙地變差,仿佛被人下了降頭一般。好在施先生不在乎,但昨晚某位醉酒的壯漢在乎。

前往酒吧的路上,黃涼就與黑格爾爭吵起來。黑格爾責怪黃涼步子邁得太大扯到了蛋,成天淨想著搞大新聞,弄得現在連工作也丟了;黃涼則認為黑格爾不理解自己,數落起她嘴賤、不工作、好吃懶做、經濟來源都依靠自己以及她在日常生活裏的種種惡習。最要命的是黃涼還提了黑格爾偷**的事情,這是她的無恥底線,她在這個世界上被無限縮小但依然清晰可見的禁區線。任何人都不可以在其中散步、閑聊或者開玩笑。

施先生停頓了一下,直視黑格爾與她進行眼神交流。黑格爾點點頭,大意是授權給他繼續往下講。這很少見,因為黑格爾不大會做出敞開心扉的舉動。兩人一直吵到開始演出的前一秒,為誰致開場詞都針鋒相對。另外三名成員這才意識到暴雨將至,況且他們選的第一首歌還是《The Chain》,其中有幾句歌詞是這麽唱的:And if you don’t love me now

You will never love me again

I can still hear you saying you would never break the chain (如果現在你不愛我了,你將再也不會愛我了。我仍能聽到你說,你絕不會掙脫你我之間的這條鐵鏈。)當時Fleetwood Mac 樂隊的主唱和吉他手在創作這首歌曲時,也正經曆著相同的羈絆。什麽是宿命,什麽是身體力行的效仿,這就是。他們是一群被命運鎖鏈深深鎖住的人,不免有傷痛抱怨,但到頭來還是會共同麵對。所以那首歌黃涼跟黑格爾演繹得非常完美,或者說整晚的演出都達到了他們樂隊的巔峰水準。悲憤給人以力量,給人以更加肆意的自我表達,卻總是曇花一現。

那位醉酒的壯漢不僅上台中斷演出,還試圖調戲黑格爾。

黃涼差點就在舞台上和人動手了,那樣的話或許情況就沒有這麽糟糕。兩人被迅速拉開,施先生建議黃涼冷靜一下,今晚的演出可以到此為止。本是善意的舉動,黃涼卻理解成偏袒另一方。他揮揮手,示意成員把舞台交出來,五個人解甲歸田一般坐在酒吧角落裏。

衝動讓黃涼做了第二個錯誤的決定。他要了很多啤酒,到最後五個人裏隻有黑格爾清醒著,她一口都沒有喝。黃涼把自己被公司開除的事情告訴大家,表示樂隊做了這麽久一直都沒有盈利,都是大家在往裏麵貼錢。既然這樣的話不如解散算了,至少自己是決定退出。

“你瘋了?我們堅持了這麽久,什麽困難沒碰到過?你現在說要退出?”

“堅持就一定會有好結果嗎?我要退出怎麽了?”

“你她媽有沒有責任心?你他媽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清醒得很。我受夠了,這一切不會有結果的,到此為止吧。”

“你就是個懦夫,我他媽真是看錯了你。”

“你別在這兒假惺惺的,你又好到哪裏去?”

“至少我敢於麵對,至少我不像你總是怕這怕那的!”

“連自己的真名都不敢用叫敢於麵對?你以為這樣子別人就會接受你嗎?沒用的,你一開口說話,別人就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

“孬子,你給我滾!”

“我滾了,誰來付酒錢?你嗎?”

“你他媽管我?我去賣也不要你管!”

黃涼跟黑格爾陷入了無休止地爭吵。其餘三人一直在默默地喝酒,隻有到兩人吵到地球快爆炸時才站出來說兩句,平息那嗆人的火氣。所以黑格爾並不知道當晚另外三人是怎麽想的,他們雖然不如黃涼耀眼,但永遠都是樂隊的一部分。

我也在事後詢問過黑格爾,施先生的講述如此細致周密,與當時的真實情形是否有出入。黑格爾不置可否,她皺著眉頭努力回憶,說話變得語無倫次起來。記憶這東西就像是用沙子做的城堡,看似很脆弱,但數量足夠大時又可以淹沒一切。

所以我姑且相信施先生並開始注意他。他接著往下講,黃涼沒有滾,黑格爾也沒有去賣,真令廣大讀者失望。兩人一直坐到了酒吧快打烊的時間,準確說是一直吵到了午夜兩點。另外三人早已離開,黑格爾攙扶著路都走不穩但依舊嘴上罵天罵地的黃涼出門,此刻他的攻擊對象變成了普羅大眾。

就在兩人準備上車離開時,黃涼那天租了一輛嶄新的比亞迪秦,當時能源車剛出來沒多久,每輛車都像珍珠一樣引人側目。

一陣腥臊味傳來。他們看到,那個醉酒的壯漢解了褲子朝難看的尾燈撒尿,旁邊一眾人等哈哈大笑,甚至有人拿出手機拍照。

大可不必理會此事。車是租的,造不成任何損失,無須心疼。

但黃涼還是衝了上去。

他很快被擊倒,猶如一塊多米諾骨牌,引發的連鎖反應是上前的黑格爾被醉酒的壯漢推搡到兩米遠的地上,仿佛是踢皮球一樣簡單。黃涼跟壯漢比起來實在是太瘦小了,無異於以卵擊石,黑格爾更甚。他們倆最大的特點是腦海裏的世界無限寬廣,但此刻一點都派不上用場。

黑格爾還昏迷了一小段時間。等她再次醒來時,那撥人像被丟入黑洞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攙扶著鼻青臉腫意識模糊的黃涼的施先生,正在詢問她有沒有傷著,能否站起來走路。黑格爾點點頭,連忙爬起來跟施先生上了他的車,送黃涼前往醫院。

“上車之前,我好像在酒吧旁邊的小樹林裏看到了一頭鹿。”

“鹿?”

“嗯,鹿。”

黑格爾的補充發言令大家都很詫異,但我選擇相信她。

我們再次謝過施先生。更令我們如釋重負的是,他把醫藥費都繳清了。走之前黃涼還沒有醒,於是施先生留下一句話,打算履行他的責任。

如果樂隊還沒有解散的話,可以繼續到他的酒吧裏演出。同時演出模式將發生改變,他會成為樂隊的讚助人,讓黃與黑樂隊真正開始盈利。

我們很擔心黃涼醒來後把施先生的話告訴他,他會幸福地又暈過去。這簡直是天大的好消息,黃涼一定會認為這一架打得值。但在我看來,星空之下這出街頭鬥毆的拚圖缺了最不起眼卻也是最神秘的一塊,那就是施先生。

他是怎麽做到讓壯漢停止毆打黃涼並迅速消失的,他板寸頭圓眼鏡斯文麵孔的背後,究竟藏著什麽樣的故事。

黃涼終於醒了,他努力睜開眼皮腫成小山的眼睛,見我們都在,喉嚨裏幹咳並發出虛弱的聲音。他雖然做不出太多麵部表情卻是著急模樣,想必是要告訴我們什麽重大的事情。

吳雙立馬俯下身把耳朵湊過去,為我們充當同聲傳譯。

“你們在這兒陪他吧,我得去還車。”

“什麽?”

“黃涼說,如果中午十二點前不還車的話,就又要算一天的錢了。”

4.

幾天以後黃涼就出院了,能吃能動,神氣活現,鼻梁的傷口還未愈合,但顯得他很MAN。

他和黑格爾的感情像麵團一樣重又揉捏在了一起,如今更是灑了不少佐料。袁思思偷偷告訴我,黑格爾在淘寶上買了好多盒小雨傘,正可謂“最美不過下雨天”。我第一反應是你怎麽知道的,袁思思架不住我的好奇心,坦白她為了包郵和黑格爾拚單。

我內心毫無波瀾甚至還有點想笑。但作為好姐妹,我知道得就許老板的事情勸一勸袁思思。首先方恬心跟袁思思還在冷戰之中,兩人都早出晚歸。方恬心這幾天都在試鏡,其中就包括前男友鬱宏推薦的古裝戲。袁思思重又回到了助理崗位上,但她和許老板越走越近,近到晚上我在窗戶口看到她從一輛SUV 的副駕駛上下來。

兩人在尚熙大廈裏盡可能地避免見麵,一到家就各自回房間。

沒有對話,坐在長餐桌上一邊嗑瓜子一邊閑聊的時光也消失無蹤。

不知是誰說過,瓜子是一種消解嚴肅的社交手段。一旦人們開始嗑起瓜子,天塌下來也會變得無足輕重。那段嗑瓜子的快樂時光裏,我們會圍繞牆壁上《最後的晚餐》進行交談,聽方恬心給我們講每個門徒的來曆,就快要講到猶大了。

我還挺懷念那樣的日子,因為袁思思買的瓜子磕起來特別帶感。所以我故技重施,邀請她去餐廳裏聊聊。盡管我想嗑瓜子的意圖非常明顯,但袁思思滿口答應,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滔滔不絕地跟我講許老板如何如何好。期間我打斷了她兩次,起身去把裝滿瓜子殼的餐盤清空。

僅憑瓜子是無法收買我的。其實我想講的邏輯也非常簡單,如果許老板如袁思思所言,工作能力出眾人又nice,待人周到夫妻感情和睦無出軌對象,那為什麽好端端的忽然兩人就離婚了呢?這說不通啊,雖然天下有很多說不通的事情說不通的人,比如吳雙。

“你能不能保證不告訴她?我不想讓她插手我的事情。”

“我保證。”

“算了吧,你跟她關係那麽好,到時候她問你兩句你肯定要說出來的。”

“哪有,其實我很煩她的,要我幫這幫那,還真以為自己是女王啊。”

方恬心從樓上踩著細跟10 厘米的紅色高跟鞋下來了,牌子是christianlouboutin。我有雙一模一樣的打算用於學校階梯教室演講時穿,隻不過是在七浦路買的。

我戴著眼鏡,方恬心也戴著眼鏡,所以是八目相對。沉默著,時間停了,但每個人的大腦一定都在飛速轉動,恨不能超過光速回到過去。必須要有一個人站出來打破寂靜,本來我是不想當出頭鳥的,但我校的校訓就是由出頭鳥所寫。更何況,我實在忍不住想問她一個問題:

“你幹嗎在家還穿著鞋子?”

“我忘脫了,你們在聊天啊。”

“對啊,我們在聊天。”

“你們還在吃瓜子啊。”

“對啊,我們在吃瓜子。”

“你們還在……”

後來我們又說了相似的幾句廢話才結束交談。我必須承認,最近這段日子我開始閱讀方恬心送給我的那些編劇工具書了。因為跟周染見麵之後,我充滿希望地想要把這個劇本寫好,仿佛它是我通往下一場舞會的通行證。編劇書上有寫,上述我和方恬心的對話都是無意義的水戲,是反麵典型,是拖延劇本節奏、拙劣工匠的障眼法。

如今我多麽想把這些編劇書甩到那些作者臉上去,如果沒有這些無意義的假話,人與人之間就會隻剩下危機四伏的殺戮。

她一定是聽到了我剛才說的話,她一定知道我是在說她。

袁思思很不好意思地開始講述。女生的友誼可以形容成世界上不存在的多維天平。當我疏遠方恬心時,就勢必會靠近袁思思。換言之,她們倆有朝一日說不定也會聯合起來孤立我。

許老板的前妻家裏很有錢。許老板這麽年輕有為,一方麵是自己能幹,另一方麵是前妻為他各種牽線搭橋。當然這不是兩人離婚的原因,導火索是結婚三年多,許老板堅持不要孩子。

“前妻生不出來?還是許老板不行?”

袁思思皺了一下眉,仿佛是在反駁“許老板不行”這個猜測。

她再次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我才意識到兩人皆體健貌端,隻是許老板不想要孩子想做丁克一族。

但前妻的父母絕不同意。因為他們家裏的錢需要有人繼承,家裏的企業需要有人打理。正好二胎政策開放在即,甭說生兩個,生十個他們也養得起。

當然許老板前妻的父母並沒有喪心病狂到希望兩人生十個,這是我誇張的表達方式來體現一對成功老人晚年想要抱娃的迫切心情。

但許老板誓死不從,最後他做了一件讓所有人瞠目的事情:許老板去醫院結紮了。

“那,那你想清楚了嗎?如果你跟許老板在一起的話就——”

“我想清楚了。我愛的是許老板這個人,不管以後我們會變得多老多醜,隻要有他在就好。”

我不禁肅然起敬。不隻是我這麽認為,在我們四個女孩子裏麵,最先結婚的會是袁思思,之後過上相夫教子的平淡日子。因為,因為她的學曆是最低的,接觸到的事物也是最少的。但有時候塵埃之中就是能開出最倔強的花來,能徒生出螳臂擋車的力量。我做不到袁思思那樣,我想方恬心跟黑格爾恐怕也做不到。

“那你想清楚了就好。許老板,許老板還真是個厲害的人。”

“這跟他自己的出生也有關係。”

許老板是在不久前離的婚。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頭銜,僅保留一家小型創業公司。要說不留戀是不可能的,袁思思在許老板的家裏看到,他保留著年度商界十大青年精英的獎杯、跨國公司總經理的名片。他曾經才是老板,如今這麽叫反倒有些諷刺。前妻的父親如同戰爭狂人般按下了毀滅世界的核按鈕,令許老板世界裏的一切都消散如煙。

他淨身出戶,憑借著自己的才幹,現在也算有了一方天地。

但許老板不是沉溺於過去的人,否則也不會做出那麽驚世駭俗的事情來。之所以說和許老板的出生有關,是因為他就是二胎。

父母因為他的意外降臨而繳納了好大一筆罰款,並責備許老板的姐姐,為什麽要做出戳破安全套這樣的事情。

後來,許老板在青春期看了《陽光燦爛的日子》這部電影,對著米蘭一邊打飛機,一邊淚流滿麵。他終於明白姐姐為什麽會常說“他是個surprise”了。創造生命本就充滿了諸多意外跟驚喜,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從根源上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呢。

“那許老板的前妻是怎麽想的?”

“他沒有跟我說,但我覺得她說不定會理解許老板。”

“如果理解的話就不會離婚了,許老板也用不著做結紮這麽極端的事情來刺激他的嶽父母。”

“極端嗎?可我覺得會不會是他們商量好的?”

“為什麽?”

“對了,他前妻叫夏雪。”

“他不是沒跟你說過嗎?你怎麽知道的?”

“我們約了下周找時間見一麵。”

外麵的天氣越來越冷,那些穿紅色高跟鞋的女孩子都是美麗凍人的。上海的冬天就要來了,據說今年會是一個隆冬,會下一場大雪。

對我來說這又何嚐不是。我現在思路清晰,所以可以明確告訴你方恬心絕不是忘了脫。我們的鞋子都統一放在一個像城堡似的鞋架上,如果我看到方恬心有那雙鞋,我絕不會蠢到去買一雙一模一樣的A 貨。

她也是剛剛獲得了這雙鞋。從三樓,從看不見的秘密深處;像女巫,像陰影之地匍匐的巨龍。

我們對了一下時間,在袁思思和夏雪見麵之前,我得完成我的演講稿。

5.

我終於寫好了演講稿的開頭。

尊敬的各位領導、老師、同學,下午好:我是比較學專業的研究生伊汋。很榮幸今天能夠站在這裏,就“比較學讓生活更美好”這一課題來跟大家進行交流與探討。不足之處,還望各位斧正。

接著我又開始寫演講稿的結尾。

愉快的時間總是那麽短暫。以上就是我個人的一點拙見。

希望這次交流能對大家有所幫助,讓更多人在生活中去使用比較學。最後,再次感謝各位今天的撥冗出席。比較學讓生活更美好,謝謝!

敲完最後一個“謝謝”時我如釋重負,覺得演講稿已經完成了一大半,內心豪情萬丈。這種獨特的寫作技巧是我的研究生同學告訴我的,且使用前景廣泛。不僅可以對付論文,還可以用於打報告、寫感想等各種論述性文體。從網上找來一篇對口的文章,掐頭去尾重新編排,就會快速成為自己的東西。

但這種獨特的寫作技巧在使用之初風險比較大,成功率低且容易被抓包。可隻要學會了便是投資於未來,像共享經濟一樣成為各路資本競相追逐的寵兒。

我問同學,這樣明目張膽地抄襲會不會太過分。同學推開三樓教室的窗戶,問我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一片草坪,人們或坐或立,嬉戲交談。身後是高大葳蕤的樹木,長相猶如火箭的助推器。再往後我雖然目力不可見,但知道那是布滿道路兩旁的法國梧桐樹。它們在這個季節裏紛紛掉落黃葉,就像是重感冒患者隨手亂扔擦過的紙屑。

我知道同學一定不是想讓我看物理世界的客觀現象,而是要參透一些生活的真諦。於是我說:

“你抄還是不抄,其實這個世界都不會變?”

“不是。”

同學把窗戶關起來,接著說:

“我們每天都生活在這裏,已經對這樣的現象習以為常了。所以,他們根本就不會去看。”

之所以我在寫論文的時候會想起這件事,是因為我想把這件事寫到了演講稿裏。我覺得這兩種人生態度可以拿來比較、揣摩、體味,從而看出我和同學的差異之處。但就目前看來,我和同學最大的差異是我根本抄無可抄。網上沒有任何跟我這個課題相關的資料或者論文。長官猴在開題時囑咐我,希望我能做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我確實做到了。

這樣寫寫停停過了兩個星期,我的大限之日即將到來。就在三日後,我無所適從,唯有嗑瓜子才能驅散焦慮。但袁思思並不能幫到我,她至多能在當天為我做一個奪人眼球的造型。黃涼是很好的求助對象,但他經曆了酒吧事件之後,目前已經跟黑格爾坐著飛鶴客車向西出發,駕鶴西去了。

但就是那麽陰差陽錯,我忍不住說了她不小心聽了。麵子還在,裏子卻**然無存。

可我也不想道歉,或者做別的沒骨氣的事情。我認為我說的也沒錯,我不想輸給她。除非——

除非方恬心能主動告訴我鞋子的來曆。

我走上三樓,穿過兩扇緊閉的門,徑直步入天台。令人意外的是吳雙居然沒有在上麵健身,看來天氣是真的很冷了,唯有天文望遠鏡孤獨地仰著頭。我心血**,打算用這個高科技設備去看一看天上的街市。不料發現天文望遠鏡轉動的卡口處被方恬心鎖住了,心中一陣惱怒。

這個季節太陽收得很早,才過了五點,天邊就隻剩下一絲紅霞。延安高架上車輛開始擁堵起來,地麵同樣成為停車場。傳進我耳朵的聲音有很多,風聲,轟鳴聲,斑駁的嘈雜聲。每日差不多都是這些聲音前來造訪,但又有細小的變化跟細微的不同。唯一不變的,恐怕是蘭博基尼門口兩尊銅像大牛,不知道它們的**處有沒有被摸得鋥亮。某本書上有寫,寺廟門口的銅像有醫治百病的奇效,隻要你在銅像身上找到自己患病的部位。

我回到三樓,在兩扇門前做選擇。吳雙猛地拉開門,好像是早已在此等候,半裸上身,渾然不知冬天就要來臨。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跟他走進房間,第一個問題便是問他你怎麽知道我要來的。

吳雙手指擺在工作台上的分屏電腦,原來他在天台上裝了攝像頭。

“你,你還在哪裏裝了攝像頭?”

“浴室裏,你們的房間裏。”

“流氓!”

我連忙雙手環抱自己,起身想要離開,眼角有淚要湧出來了。

但房間的門已經被鎖上,吳雙把鑰匙扔進床底,**邪地笑著。他慢慢逼近我,用一隻手勒著我的脖子把我推倒在**。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因為以上對話都是我的幻想。吳雙連毛都沒有碰我,他坐回工作台前,邀請我看他的健身視頻。吳雙打算開個微博,然後把自己的健身視頻做成教材,福澤大眾。目前他正在自學剪輯,相信以他出色的計算機底子,數日後剪出一部電影時長的健身教程也未可知。

吳雙給我展示了一小段他的粗剪成果,居然還是多機位的拍攝。但鑒於他在大力量對抗過程中發出一些粗重的聲音,我還是不禁羞紅了臉蛋。

“你還是剪成一個個三到五分鍾的短視頻吧,太長沒人看的。”

為了避免自己再次陷入幻想之中,我開門見山地表達了想法:希望吳雙翻牆,從國外學術網站上找一篇有關比較學的論文,課題是比較學如何讓生活更美好。

“伊汋,你可是研究生,要是被發現是抄襲,會不會很影響你的前途啊?”

“我來不及了,後天我就要去學校演講了。”

“那你之前為什麽不寫啊?”

“我,我不會寫啊。你念大學的時候,難道論文全是自己寫的?”

“對啊。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吳雙從工作台上的紙巾盒裏抽了幾張紙出來。他好像有點感冒,於是我建議他把上衣穿起來,以及在工作的時候把窗簾拉上,以免誤傷。幾番勸說下他最終答應了我的請求。嫻熟地登錄軟件,輸入我需要的關鍵詞,搜索一番找到幾篇可供我參考的論文,並以壓縮包的形式發到我的郵箱裏。剩下的工作就是我使用獨特的寫作技巧裏最高級的教程,將幾篇論文的內容拆分跟變換句式,如吃火鍋似的放進各式佐料混作一談,但得事先想好需不需要更辣一些來刺激味蕾。最後再套上我寫的頭和尾。那麽,一篇獨一無二的論文便新鮮出爐了。

不愧是舌尖上的中國。

我甚至有些崇拜吳雙,望著他厚實的胸大肌久久不願離開。但當務之急我得趕緊把演講稿炮製出來,並勤加練習。這可事關我自己,我們係的未來,比較學的前景,全校師生的期待。

我頂著巨大的夢想在夜裏翻來覆去,毫無睡意。經過了最後一天的操練,我充滿自信,認為展現在大家麵前的成果將會毫無瑕疵,任何人都不會發覺這篇論文是東拚西湊出來的。我甚至隱隱有預感,明天學校的食堂、澡堂、弄堂裏,大家都會小聲議論起我的名字,流傳我的故事。

生活為我莫名的興奮添了一把明亮的柴火。袁思思半夜兩點發來微信說,方恬心向她道歉了,表示自己不應該插手別人的生活,往後也不會嫉妒她。我敷衍了兩句,心裏不是滋味起來。方恬心能忍下跟她發生正麵衝突鬧得這麽僵的袁思思,卻容不下被迫說了她一句壞話的我。我頓時覺得袁思思買的瓜子索然無味,通過字裏行間我仿佛看到了孔雀開屏的畫麵。

結果第二天,我在玄關換鞋子的時候,方恬心拿著一個鞋盒走過來。

她在我麵前站著,沒坐,表情淡淡的,波瀾不驚,說道:“換這雙吧。”

6.

第二天,全校各處都在小聲議論我的名字,包括我剛路過的男洗手間。

我如期到達階梯教室,下麵坐得挨挨擠擠,猶如一輛在印度穿行的火車。

這得益於兩人:一是長官猴為我大力宣傳,把我吹成了比較學界的神童;二是王校長對本次講座的鼎力支持,宣布隻要聽了這個講座便可以抵一門課的學分。如此極具**力的條件誰舍得錯過?

知道的清楚這都是學分惹的禍,不知道的還以為學校裏麵開了家網紅店。

我戰戰兢兢地走進階梯教室,場下立馬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這不禁讓我幻想自己振臂一揮,大聲怒吼:“東風壓倒西風,勝利就在眼前!”我當然沒有那麽中二,而是選擇把門關上——在接下來的三個小時裏,我們這群孤男寡女就要共處一室了。我校的講座史上有一個獨特的傳統,除非你死在階梯教室裏,否則講座不結束就不讓出去。

我問長官猴這是為什麽,他說這就是戲比天大,學術本位。

所以我沒有邀請袁思思來聽,一是她肯定坐不住三個小時,二是她睡相不好且打呼嚕;我也沒有邀請方恬心來聽,一是我們兩人才恢複友好邦交,二是她忙於交際,肯定也不屑來聽。但我卻在台下看到了吳雙,他向我招招手,猶如望夫石一般坐定在第二排——第一排都是給校領導坐的,每個位置上都放著罐裝飲用水跟銘牌,用尺線統一丈量。

我向長官猴點頭示意,來到講座台前準備開始表演。我緊趕慢趕製作了一個相當精美的PPT,可供有意向風投比較學專業的校領導進行參考。同時,我還把我演講稿的開頭略作修改。之前的太過於稚嫩,宛如第一次站街的女郎,還不懂得手拿一瓶脈動的拉客之道。於是我如椽大筆一揮,穿上魚眼更大的黑色網襪,添了如下這一句:

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天堂。比較學自成一派,猶如一個可供內部循環的生態係統。一吐一吸之間,窺見眾生世相。

所有人都嚴肅地望著我,連那些來睡回籠覺的同學都睜開眼睛。仿佛是天使聖納撒尼爾下凡出現在空中,給一些人賜福,給一些人降災。我一定是被降災的那個,因為我的舌頭跟牙齒不斷打架,語調緊張、打愣,還顛三倒四地說錯話。並且吳雙還麵有戚色地望著我,搖頭,仿佛是在給我的表現打低分。

但也許他不滿的是別的方麵。

演講進行到一半時我播放了一個小視頻,用於展示比較學進入生活的方方麵麵後,未來人類社會將進化到一個什麽程度。這其實是一個遊戲資料片裏麵的CG 動畫,跟比較學沒有半毛錢關係,但畫麵實在是狂炫酷拽。況且編劇書上也有寫,劇情進行到中段時必須給觀眾一個爆點,否會他們將棄你而去。我曾就這個問題問過方恬心,跟劇情無關的爆點也可以嗎?方恬心點點頭,表示大部分人都不會在乎你有沒有用心。

這兩分多鍾的小視頻無疑給了我喘息的機會。我必須趕緊調整呼吸,平複情緒,用飽滿的狀態把演講稿的後半段表演完。如我之前所言,這可事關我自己、我們係的未來、比較學的前景、全校師生的期待。不可不謂是“人命關天”。

我操,當時我找來這個視頻時並沒有完全看完,沒想到後麵還有這些屁話啊!這他媽該怎麽辦?我內心奔跑起無數隻草泥馬,真的很想當場暴斃在階梯教室。

吳雙的表情也是一臉震驚,準確說所有人的表情都是一臉震驚,因為誰能想到比較學能運用到航天科技、外星探索、有關宇宙終極意義的高精尖領域之上啊!此刻我不是比較學界變法維新的康有為,我是扛起革命跟民主大旗的孫中山啊!

視頻一結束,長官猴起立帶頭鼓掌,階梯教室裏掌聲雷動。

我望著他,真的很想原地爆炸。長官猴帶頭鼓完掌後仍不滿足,他轉過身,搖頭晃腦,代替我解釋一番,說了更多我不想聽到的大話。我難以總結跟組織那些語言,它們像硫酸一樣灌進了我的耳朵。

所以在演講完後,我做了一個讓長官猴很想原地爆炸的舉動:“我告訴大家,這篇論文我是抄襲的,我根本就不懂比較學,我隻是想混個研究生文憑,我不知道比較學能不能讓生活更美好,我也不知道當今世界的走向會是怎樣,我太渺小了以至於連自己的未來都不敢去想,台上的追光燈太亮眼了我隻想坐在台下和你們一樣,最想實現的願望就是拜托哪個帥哥來幫我破個處,你可以罵我婊子公交車或者更難聽的詞語,但生而為人真的I’m really sorry. ”

後來我聽說長官猴並沒有原地爆炸,這說明人體的自燃現象還是非常罕見的。我一口氣講完後便打開門離開了階梯教室,身後傳來騷亂的聲音,以及追我出來的吳雙。我們兩人在走廊裏對視著,長久地對視。我笑了一下,他也笑了一下。我知道他要說什麽,他也知道我要說什麽,但我們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去說。

日光穿過盡頭陽光房的吸煙間,他才緩緩開始說話:“那個,我可以幫你。”

“滾。”

後來我經過男洗手間時也是類似的情形。一群帥哥在裏麵比大小,競選出誰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我雖然心潮澎湃但依舊麵不改色,並在心裏冷笑。男人啊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孩子,他們需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了解女人言不由衷的天性。

我跟吳雙走在回家的路上,出了校門他便不再開玩笑了,認真地問我今天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實在受不了那個長官猴的嘴臉了。”

“你是說你導師嗎?他有點腦子有病。”

“就像你說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我不想違背自己的天性。”

“還拿我尋開心!”我頓了頓接著說,“借助工具啦。”

“你今天這麽做沒錯,不要管別人怎麽想,至少你做了自己,keep it real。你承認了你的過錯,比那些標榜自己的偽善者要厲害多了。”

“可我八成要被學校開除,我媽知道估計得氣暈過去。”

“未來還長著呢。你還可以不斷變好,但你不要再改變了。”

“跟你一樣啊?你反正有經濟來源,我又不行。”

“我同樣也要賺錢啊,我可是要買蘭博基尼的人!”

吳雙說這話時蹦蹦跳跳,聲音裏是喜悅是狂想。我們走到尚熙大廈的樓下,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走進蘭博基尼專賣店,他好像聽到吳雙零星的聲音,所以轉過頭來望了我們一眼。

我不禁皺眉,因為吳雙不小心踩了我一腳。

這可是方恬心的鞋子,我從吳雙的表情裏讀懂了一切。

“這鞋是你送給方恬心的嗎?”

“啊——是的。”

“挺貴的,好幾千呢,你是不是喜歡她?”

“啊——也沒有,就是——我覺得她挺不容易的,很難說清楚。”

我同意吳雙的觀點。拉著他來到二樓的餐桌旁,拿出袁思思買的瓜子,一邊嘮一邊磕。我分析當下局勢,表示隻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方恬心很明顯喜歡那個導演周染,且很快我們就要見麵了。如果想要追她的話,需要滿足這樣那樣的條件,其中有一條便是得說話自信不要臉。

吳雙傻掉了,他大概是完全沒有料到我能從他一句話的蛛絲馬跡裏分析出這麽多門道來。最後他坦白從寬,之所以給方恬心買那麽貴的東西,是覺得方恬心這個人在慢慢變好,且胸很大。

我停止嗑瓜子,傲慢地叉腰,抬頭挺胸,多麽想告訴吳雙不是她胸大,而是她墊子厚。但說這種話是不道德的,我隻想批評教育一下吳雙的思想覺悟。

但吳雙是一個會給人意料之外的家夥,他從不按套路出牌,猶如一個不喜歡在比賽跑道上奔跑的無冕之王。他接著說:“你別看她人前很厲害的樣子,但就像她的天文望遠鏡一樣,實際上挺孤獨的。”

7.

我們所有人正襟危坐在電視機屏幕前,包括旅遊回來的黃涼跟黑格爾,觀看由方恬心主演的穿越劇《七仙女也瘋狂》。

這是鬱宏給她介紹的活。方恬心為表感謝,打算請鬱宏吃飯卻被以各種理由拒絕。方恬心知道那是因為之前的事在他心裏打著結,且是那種用粗麻繩擰成的死結,不費力氣根本就解不開。方恬心內裏略感遺憾,但拿到劇組的劇本後就沒有負罪感了,準確說是分場提要。

首先這是一部穿越劇,古裝的部分隻有頭尾兩集,另外48 集全部發生在都市;其次劇本也沒有完全寫好,需要跟組編劇夜夜撰寫第二天拍的內容;最讓方恬心大吃一驚的是,劇組擬定在一個月內殺青。

此刻胡導正在喝大紅袍,咂了吧唧嘴,像個半仙似的掐指一算,告訴方恬心劇組同時開機ABCDEFG 七個組,每個組拍一個仙女,拍對話不帶人物關係站位,同框放到最後拍,實在不行還可以綠幕摳像。同時,胡導把大仙女的劇本遞給了原是四仙女的方恬心,表示大仙女檔期很緊拍不了那麽多戲,她看了劇本表示願意出演四仙女,客串一下這部劇。胡導詢問方恬心,願不願意在不加價的情況下加量,算是鍛煉演技豐富經驗。

方恬心告訴我們,當時她多麽想把劇本一把摔在胡導臉上然後說“操你媽的,老子不拍了”。但出於矜持和金錢的力量她沒有那麽做,而是選擇和原先飾演大仙女的演員調換角色。人生就是那麽充滿巧合,原先飾演大仙女的演員正是方恬心曾經看不起的室友。

一次兩人在片場碰到,相互莞爾一笑,接著四仙女上了她的埃爾法,在大仙女的目視中踏著滾滾紅塵而去。

這些話都是我們在看完《七仙女也瘋狂》第一集之後方恬心才告訴我們的。這就像方恬心買了一個贗品包,拚命解釋她不是愛慕虛榮或者窮才買的——而是為了舉一個反麵例子。我們看完後皆鬱鬱無言,因為實在是詞窮,找不到任何可以讚美的地方。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收視率居高不下,全國不少人民都可以一睹方恬心的風采與演技。

我仔細揣摩,在七個仙女中方恬心是獨領**的,不論戲裏還是戲外。但令人無奈的是方恬心卻是熱度最低的。她微博下幾條誇她戲好的評論,都順帶著詢問四仙女的生活細節,是四仙女的粉絲。你想的沒錯,方恬心也決口不提她曾跟四仙女有過抵牾。不論是公開場合還是私下逛街,兩人都表現得形同閨密。

但不可否認的是,方恬心通過這部戲獲得了百萬片酬。盡管閨密的價格是她的幾十倍。

我們都羨慕不已,除了提出請客吃飯這樣的要求外,表示還想再看一集。

方恬心隻答應了前者,表示日後尚熙大廈停水,她可以請大家去泡溫泉,然後再選一家米其林餐廳。我們一聽這等條件,巴不得尚熙大廈分分鍾停水。黃涼表示他跟黑格爾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暫時放棄樂隊業務,將注意力轉移到創業上麵;袁思思馬上就要跟許老板的前妻夏雪見麵了,她雖然很忐忑但更期待上海下雪;吳雙慌張起來,他顧左右而言他說自己最近什麽都沒幹,隻有我知道他在騙人。至於我,被口頭告知暫時不要來學校,先避避風頭。

吳雙非常不合時宜地起身拉了拉凳子又坐下,眾人誤以為他想帶頭逃跑。

有太久我們沒有這樣集體性的出遊了。雖然很像小學生,但無疑令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像風與葉子一樣,缺少哪一個都無法達到縹緲的感覺。在黑格爾的要求下,車廂裏又響起了《Dreams》。有兩句很應景的詞如是唱道:

Say, women, they will come and they will go When the rain washes you clean you’ll know (常言道,女人隻是曇花一現,當雨水洗淨你身上的汙垢,你便明白。)

我很是喜歡,所以在劇本的唱段裏也有所借鑒。

你從不放棄努力像隻無腳鳥

我們都知道美好是曇花一現

也許風雨清洗後你便會懂得

那不是誰的錯,那是我們都必須坦然接受的命運這是寫給方恬心部分的唱段。時至今日我翻看起來,自責為什麽手賤,那麽早就點破生活的殘酷。沒錯,我終於把劇本寫完了,放在雙肩包的夾層裏。這一趟在他們看來是出遊的旅程在我看來更像是開往菜市口,開往公婆家。因為我實在沒底,沒底能和一個自詡天才的導演進行合作。

周染通過擁抱迎接了我們每一個人,謝天謝地他終於把天鵝劇場從黑的打掃成白的了。當然同為拖拉機,我的馬力也分毫不差,把二十天的時間翻成了八十天。最可怕的是我們都決口不提這種拖拉行為,權當無事發生,但心裏麵清楚得很。

距離開演還有正好一個月,這點時間光排練都夠嗆,更別提繼續改劇本了。

周染看了幾眼就誇我寫得很好。我沒想到對這話反應最大的居然是方恬心,她連忙接過話茬問哪裏寫得好,是不是她看人看得準。如我所言,周染是一個極度自信說話不要臉的人,所以他說:“還不是我把伊汋**得好。”

與其說方恬心需要我們的幫助,不如說她是想奴役我們。她希望袁思思成為她的助理兼造型師,希望黃涼跟黑格爾能夠來現場伴奏,希望吳雙可以在裏麵秀一把肌肉,希望我製作該劇的PPT 去拉商業讚助。

方恬心希望我們做的事情都是我們最不願意去做的。這也許是她的無心之舉,也許是人與人之間到了關係頂點後最殘忍的部分,我們開始學會了忍耐。當然她沒有那麽直接,而是以出品人的名頭來交換我們所付出的勞動。那麽當這個戲的出品人有什麽用呢?方恬心直言可以分錢,於是大家便紛紛同意了。

你若是有看《停水男女》這部音樂劇的場刊,會發現出品人那一欄像葫蘆娃似的掛了七個人的名字。而且後來我們才知道,方恬心可是往這部戲裏砸了真金白銀。她甚至不惜提前結束《七仙女也瘋狂》的拍攝,就為了確保自己的女一地位。為了一個賠錢買賣而去舍本逐末,真是夠瘋狂的。

所以,那段時光是我們最歡樂的時光,也是最危機四伏的時光。是場場爆滿口碑如潮的曙光,也是煙花落盡一地雞毛的晚霞。

你永遠都無法體會周染牽著我和方恬心的手,站在中間領著我們七個人謝幕時我的內心感受,真的比死了還難過。

他感謝在場的每一個人陪伴他度過艱難的2014 年,跨入嶄新的2015 年。他感謝是我的才華與熱情激勵了自己,讓他和方恬心共同創造出一個舞台上不可複製的女性人物:我們努力,我們失敗,我們再努力,再失敗,最後我們放棄,但從不曾背叛。

觀眾熱烈的掌聲過後,周染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接著說。

8.

我需要緩一緩才能告訴你們周染在台上到底說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