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也許會變好,但不會再改變了002

但願方恬心和他都不會多想。

我們約在家附近的穿堂咖啡館見麵。那是一家新開的私人咖啡館,隻做手衝咖啡,非常old school。老板的真名我不清楚,隻知道他叫世界先生。咖啡館的名字來得也很有意思,它的結構像一個皮劃艇般狹長,南北通透有兩個門。如果你從一麵進另一麵出的話,就會有一種過街穿堂之感。

裏麵剛剛裝修完畢,可以用明亮來形容。我很喜歡這裏,因為距離近,沒事便跑來喝一杯咖啡,發兩個小時的呆。曾幾何時我一度妄想有錢了把這裏買下來,後來才意識到穿堂咖啡館的門麵也是租的。它租住的大廈名叫九尊大廈,霸氣十足。門口立著一隻孤獨的鼎,如同雷神的錘子一樣等待有識之士把它舉起。

“你也喜歡喝手衝咖啡啊?”

“對,因為——”

“因為這才是真正的咖啡,對不對?”

周染喝了一口咖啡,露出傲慢的神色,就像一個剛參加好晚宴的慈善家。我深吸一口氣,開始後悔約他出來。其實周染的一舉一動都令我討厭,但我仍願意在無比寂寞的時候去找他,看他發光發熱的表演。這難道就是人們常說的人格魅力嗎?我不相信,所以接過話說道:

“你有沒有想過找專業的編劇來寫啊,我想我恐怕不是很合適寫這個。”

“你錯了,你最合適寫這個,因為這是你們的故事。”

“可是我現在一個字都沒有寫出來。”

“不動則已,動則雷霆萬鈞。你要努力去想,把你們生活中每個人的狀態,每個人的欲望都呈現出來,就夠了。”

“可是,其實我們生活都挺無聊的,尤其是我。”

“是嗎?在我看來,你可是最有趣的。”

周染在說完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舔了一下舌頭,就像變色龍一樣。

這種動作通常在影視劇裏麵的壞人身上見到,仿佛即將享用唐僧肉一般。但我們不能將某個動作所程式化,也不理解他跟我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我順帶也把方恬心的情況告訴他了,著重描繪了她如何敬業工作而暈倒被送進醫院,至於兩項檢查的事自然攔腰截斷。

“很多人都說廖一梅如何如何幸運,遇見了懂她的孟京輝。可在我看來,是孟京輝遇見了懂他的廖一梅。好看的皮囊太多,有趣的靈魂太少。能碰到一個和自己聊得來的人,該是多麽多麽可貴的一件事啊。”

周染沒有對方恬心的事作出評價,反倒是空發一通感慨。我訕訕地笑了笑,繼續聊了幾句後便與他告別。回到家,我那股寫作的衝動總算有了。就像是一個便秘患者,在高考教室的抽屜裏發現了開塞露。那種感覺很莫名,但正如周染所說的,我是最有趣的人。

我是矛盾、糾結、迷茫的混合體,是無聊平原上唯一不願遷徙的小動物。

但醫院方麵的日子可沒那麽好過。一周後我們得知,方恬心檢查出了一顆蛀牙和HPV。

當某種疾病用英文縮寫代替時,往往就是一種不祥之兆,比如HIV。HPV 和HIV 雖然隻有一個字母的差別,卻謬以千裏。HPV 全稱是人**瘤病毒,相當於性病中的感冒,主要傳播途徑是性接觸。30 歲以下的人群被檢測出來甚至都不用吃藥,隻需加強運動和注意衛生,坐等免疫係統把它清除即可。

但據吳雙所說,他永遠都忘不了白衣天使們看自己的眼神。這也難怪,HPV 這種疾病男性很難感染,即使感染了也檢測不出來。

所以她們一定認為是吳雙傳染給了方恬心。但吳雙不能解釋,他知道這是方恬心僅剩的最後一點尊嚴了。於是他扶著方恬心回到病**,用一種過來人的語氣寬慰道:“沒事,不是什麽大病,過去就過去了。”

“嗯。”

“那你上一次是什麽時候?”

“三四個月前吧。”

“好巧,我也是。”

兩個人的眼神對上,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便又迅速低下頭去。他們把一件不算輕鬆的事情說得那麽輕鬆,就像是問你上一次去電影院看電影是什麽時候。後來方恬心問我們,究竟是她太開放了還是吳雙太開放了,為什麽彼此都沒有感到害羞。

關於這個問題還是黑格爾回答得好,她說不是誰開放的問題,而是他們兩人開始在乎彼此了。

方恬心沒接話,她下決心要刨根問底,找到那個正在逍遙法外的病原體。

9.

方恬心坐在我的懶人沙發上,把嫌疑人範圍縮小至兩人。

方恬心選擇在我的房間裏討論這件事一點都不奇怪。首先她對自己的房間要求很高,必須是一塵不染,所以很少允許他人進入;其次袁思思的房間很糟亂,與她的整潔形成鮮明對比,她很少允許自己進入;至於黑格爾那裏,方恬心在這件事上可不想聽任何男人插嘴。

所以她們坐在我的**、椅子上、懶人沙發上,我隻能站著,與之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四邊形。方恬心像供認不諱的罪犯一樣,把她的性史說了一遍。聽得我唏噓不已,原來女神也被甩過。

關於那段故事我日後還會提及,但目前得給各位講一講這兩名嫌疑人。方恬心根據HPV 的感染時限,把目光鎖定在2014 年整年裏麵與她發生過親密接觸的人。至於她為什麽記得那麽清楚,是因為每次她經曆過**後,都會在手機的記事本裏麵記錄時間地點人物,足見細節是成功的保證。我們紛紛表示出對記事本的濃厚興趣,但遭到她的拒絕。

這兩名嫌疑人分別是方恬心老家的前男友張經緯,以及她的大學同學鬱宏。發生的時間地點則是情人節當天老家的高檔飯店的總統套房和畢業散夥飯後鬱宏的家中。我們詢問受害人,當時與這兩名嫌疑人的關係分別是什麽。方恬心隻說和後者是男女朋友關係。

鑒於張經緯這名嫌疑人處於在逃狀態,我們暫時還做不到跨城追捕,隻得提議先去拜訪方恬心的大學同學鬱宏。一向雷厲風行的方恬心此刻卻猶豫了,她伸出手讓我把她從懶人沙發上拉起來,繼而要求我陪她一同前往。

“這會不會很尷尬啊?”

“這有什麽尷尬的。再說,萬一他再圖謀不軌怎麽辦。”

我被方恬心說服了,因為她們都知道我最大的把柄就是無事可做,像個尋找宿主的寄生蟲。她問我約鬱宏在哪裏見麵比較好,我提議去人流量大的公共場所,同時要離家近供我們可進可退。

最後我們選擇了家附近可以用明亮來形容的穿堂咖啡館。

鬱宏很不滿意這個選址,因為他過來比較不方便。站在他的角度想,來之前並不知道所為何事,以為隻是方恬心無聊了想找人聊聊天,但出於麵子又無法拒絕。他戴著鴨舌帽,黑墨鏡,穿著NASA 的墨綠色外套,牛仔褲的膝蓋沒有布,渾身上下彌漫著嘻哈精神。

十月份的天氣還是挺熱的,鬱宏的理由是不想被人認出來,以引起不必要的拍照合影。且他因為吸煙要坐在外麵,一根接一根地抽,像舊時的火車頭,“撲哧撲哧”噴出白色的氣體。

抗日神劇裏麵濃眉大眼的無產階級戰士變成了這副德性,我簡直想騙他“方恬心懷孕了”來以此恐嚇。但起初我還是很克製的,不動嘴,隻露出一兩個輕蔑的眼神。方恬心和我們講過兩人分手的原因。畢業後鬱宏想去北京找找機會,方恬心不願意想紮根上海。

兩人都接受不了異地戀,於是便和平分手了。分手後兩人再沒有聯係過,直到鬱宏主演的抗日神劇像雨後春筍般突然冒出來,直到這次不大不小的事情發生。

兩人照舊進行一番寒暄,談了談各自的近況。鬱宏說他今後會上海北京兩地跑,哪裏有戲去哪裏。他稱讚方恬心是班上最有靈性的一個,她的堅持和付出沒人能夠比得了。

我終於明白方恬心拉我來幫襯的原因了。可不是防止什麽圖謀不軌,而是提醒她不要心猿意馬。於是我暗地裏踢了方恬心一腳,拋出一個輕蔑的眼神,示意她說重點。

“那個,你現在有女朋友嗎?”

“噢,我有了,拍戲認識的,你別說出去啊。”

“噢,那她,有沒有,跟你——抱怨過什麽事嗎?”

“抱怨過什麽事啊?”

“就是——那方麵的事。”

鬱宏坐直了身子,把墨鏡摘掉,麵部肌肉有規律地聳動,並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覺得這種私事為什麽要在我一個外人麵前講,現在人都那麽開放了嗎?我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由於方恬心的詞不達意,把對話引向了一個充滿歧義的岔路上。我時常幻想,未來世界應該消滅一切語言形式,大家像三體人一樣互相看清對方在想什麽即可。

鬱宏把剛點燃的香煙掐滅,那是一隻五毫克的七星藍莓爆珠。

他坐直了身子說道:“最近有個古裝戲導演讓我推薦人,你有興趣嗎?有興趣的話到時候叫你來試鏡。”

“方恬心最近檢測出得HPV 了,她想問是不是你傳染給她的。”

“伊汋!”

鬱宏剛準備起身又坐下了,如同一個突然漏氣的人偶,或是最終功虧一簣的俄爾浦斯。他的腦海裏一定盤旋了無數天葬般的禿鷲,發出厲聲尖叫,令人恐懼又茫然。我知道自己這麽做是衝動了點,但別無他法。我想給鬱宏一點教訓,同時又必須說出方恬心的真實想法。我們抱著目的而來,此番見麵可不是為了互相吹捧說好話的。

鬱宏也知道我們是抱著目的而來,隻是沒想到這個目的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隨著談話的推進,他漸漸明白HPV 可不是HIV 的孿生兄弟或者近親,隻是一種,隻是一種成年人關係裏彼此噤聲不談的事情,猶如一隻懸在頭頂搖搖欲墜的嬰兒小鞋子,即使砸到腦門也不會有多大的痛楚。他聽方恬心把一整件事說完又用縝密的醫理和邏輯進行推理,便重新戴上了墨鏡。

“角色的事你好好考慮一下。”

鬱宏粗魯地站起身,椅子慌忙後退發出刺耳的噪音。他又說:“你怎麽可以懷疑我呢?”

“我不是懷疑你,我隻是想聽你親口說出來。”

“說出來又怎樣?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你為什麽不回答我?”

“我沒空陪你在這兒無聊。”

“我想抽根煙。”

“都給你。”

“還有火。”

鬱宏把煙和火放在我們麵前,隨後離開。方恬心從裏麵拿了一支出來,先是咬掉過濾嘴裏麵的爆珠,接著點燃。我覺得咬掉爆珠的聲音非常動聽,就像踩碎掉落在地上的藍色漿果。於是也拿了一支照做,但我沒有點燃。

因為我看到方恬心哭了。

“我怎麽可以懷疑他呢?他還給我推薦角色。”

“你懷疑他沒錯,他確實是嫌疑最大的——之一。再說他也沒否認啊。”

對視時我再次點了點頭,方恬心就沒再說話。她抽完手上的那根,又把我手上的搶去,還沾有我些許的紅唇印——為了不丟方恬心的排麵,今天我還特意化了妝。

這時店員出來收拾桌麵,看到我們麵前的煙灰缸像血色殘陽下的戰場一樣插滿了煙頭,不禁來回對我們進行打量。

我們落荒而逃,飛快地回到家裏。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打算啟程去下一站。

大約一個小時後,黑格爾和袁思思都回來了。她們再次聚集在我的房間裏,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四邊形。就像是女巫集會,方恬心撥通了張經緯的電話,開著免提。她已經好很多了,不會被人察覺出哭過的痕跡,也保證談話開門見山不繞彎子。

“喂。”

“恬心啊,怎麽啦?”

“你吃飯了嗎?”

“路上呢,晚上約了客戶吃飯。”

“噢,那,那我——”

“怎麽了?發生什麽啦?”

“也沒什麽,最近演戲演得不太順利。”

“這樣,等我這陣忙完,我就來上海找你吃飯。好久沒見了,大家都說你馬上要成為大明星了,我得趕緊問你要個簽名。劉叔,就把車停這兒吧……恬心,喂,喂?你還在嗎?我要進電梯了。”

方恬心一直都在,她大概在張經緯進電梯的那一刻把電話掛了。我們默然,就像是四個舉行複活儀式卻失敗的女巫,沒能成功召回昔日的亡靈。方恬心也許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人,她把別人對她的好都當成是一場意外。所以她又忍不住哭了,又喃喃自語“我怎麽可以懷疑他”。

如果找不到可以懷疑的人,那就找最開始冒名頂替的吳雙吧。

10.

黃涼告訴我們,吳雙似乎是洗澡洗上癮了。

尚熙大廈雖然有停水的黑曆史,但還不至於三天兩頭就會枯竭。它像是無規則運動,不受任何客觀規律限製。如果非要給它按個名頭的話,和大姨媽的頻率比較接近,有時候甚至是不來。

吳雙都是八點左右前往閔行區的一家紐斯。起初我們女孩子們很不理解,分明有很多離家近的選擇。但吳雙願意不辭辛苦地跨區洗澡,不論是他與黃涼結伴還是與我們一同前行。黑格爾曾提出過兩個大膽的猜測:吳雙是個念舊之人;那地方提供色情服務。後來我們才知道,以上兩個答案都不是,單純是因為那裏團購最便宜。

出現的時間吳雙也是仔細研究過的。雖然紐斯是24 小時營業,但八點場是最冷淡的場次,女湯不清楚,但整個男湯幾乎看不到人。

這與電影電視劇八點是黃金檔的規律大相徑庭,可見洗澡也是一件不受客觀規律所限製的事情。黃涼告訴我們,吳雙挑人少的場次出沒不僅是為了唱歌,也為了在空無一人的池子裏裸泳。

我們很難想象那樣的畫麵:吳雙舒展身軀,運用狗刨式,在一米見底的池子裏從這頭遊到那頭,露出白色的屁股——夠了,雖然我們感到又好氣又好笑,但還是應該保持禮貌讓黃涼繼續往下講。

他現在已經厭惡自己像個餃子似的,尤其是不泡高溫池。理由很簡單,他聽說泡澡泡多了會降低**活性。盡管黃涼和黑格爾目前沒有要孩子的打算,但他不允許自己身體的任何一塊部件被降低活性。

黃涼的忍耐極限是在那一刻爆發的。兩人穿著浴衣,像對情侶似的挨著躺在休息區的投影儀影院裏。屏幕上正在播放《變形金剛3》,還是國語配音。吳雙轉過頭,一隻手落在黃涼的肩膀上,表情曖昧地說:

“你不是一直想創業麽,咱們合夥開個澡堂吧。”

“夠了!你能不能不要像個廢物一樣!”

前排的觀眾紛紛轉頭,像是黑暗中的綠眼睛,尋找是哪對小情侶爆發出吵架聲。黃涼可不想被誤會,他立馬起身離開。此時屏幕上擎天柱也解決了一直以來相愛相殺的威震天,站在一堆機器屍體麵前威風凜凜。

那天黃涼回來得很晚,他沒有坐吳雙的gl8,提前離開紐斯在黑夜裏遊**。一路上他都很忐忑,覺得自己方才在昏暗的電影院裏行為有些過分。他可以說是吳雙唯一的朋友,吳雙本是可以比他人生絢麗十倍的人,卻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退出選擇。

為何要去隨意評論別人的生活呢,更何況自己還拖欠了兩個月的房租。

但黃涼的字典裏沒有“對不起”三個字,他隻是覺得有些不適應。為排遣內心的寂寞,黃涼打開自家媒體鏡麵的APP,在朋友圈裏轉載了一篇自己寫的紀念毛姆誕辰140 周年的文章。開篇用了那句經典的話:“對天上的月亮神魂顛倒,對地上的六便士視而不見。”他希望吳雙看到,給他點讚,因為每次他有稿件出來吳雙都會給他點讚。

隻要吳雙點讚了,那就說明兩人剛才的過節一筆勾銷。

可惜吳雙並沒有點讚,因為他到家時間更晚。我們懷著淡淡的憂傷和黃涼告別,與黑格爾擁抱,因為連他們自己都覺得將要被掃地出門。其實不然,吳雙不過是在昏暗的電影院裏睡了過去,在潮熱濡濕的空氣裏閉上眼睛,猶如墜入skyfall。他說他知道黃涼是為自己好,是覺得自己像塊爛肉般橫陳在這裏等待著腐爛。但他依舊不開心,依舊堅定地說:

“我也許會變好,但不會再改變了。”

吳雙坐在二樓客廳長餐桌的主位,身後的牆壁上掛著油畫《最後的晚餐》,正是黃涼跟黑格爾從園區畫家手裏買來的那幅。自從兩人擅作主張把這幅畫掛上去之後,每次大家在這裏聚餐的氣氛都提升了一個檔次。

如同今天,我們做了一桌子菜給黃涼和黑格爾踐行時,吳雙開門走進來,麵色沉鬱。我們都瞬間石化,一動不動。尤其是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因為我實在受不了殘酷的畫麵和傷人的離別。

吳雙從糖醋大蝦的盤子裏撿了一隻吃起來,邊吃邊問是誰的手藝這麽棒。

“你不會把我們掃地出門吧?”

“我是那麽心胸狹隘的人嗎?而且我也沒那個權利。”

“我昨天說的是氣話,其實開澡堂還挺賺錢的。”

“你沒錯,你說的很對。”

吳雙停止說話,他正在吞咽第二隻蝦。片刻後他又恢複了剛進門時的嚴肅與緊張,猶如耶穌即將宣布門徒中的告密者:“我也許會變好,但不會再改變了。”

上個世紀40 年代,中國時局動**,國際時局動**,尚熙大廈卻方興未艾。

它屬於一家富有的猶太人。他們很早就從歐洲來到上海,已在此生活多年,甚至會說一口流利的上海話。先生在銀行工作,太太俏麗動人,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家庭和睦。外麵再怎麽打仗再怎麽爆出聳人聽聞的消息,他們堅信上海是安全的。

然而夜夜笙歌終究粉飾不了太平。日本人占領虹口,開設集中營,大肆抓捕猶太人。上海不再安全了,先生的朋友被夜晚的憲兵隊抓走,打得血肉模糊。

文明暫時輸給了野性。先生清楚,他不得不帶著家人離開上海,遠去美國,繼續過從前那種顛沛流離的日子。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至少猶太人在那裏可以自由地行走於太陽之下,不必躲躲藏藏。但他舍不得,舍不得自己用半生積蓄買來的尚熙大廈,那麽嶄新那麽雄偉。

時局艱難,美國同意簽發的護照越來越少,船票也被炒上了天價。先生變賣一切可以變賣的家當,托人送禮求情,隻為湊齊四本護照跟四張船票。

一切塵埃落定後,先生一家人從原先的富有祥和,變為如今的一無所有,隻剩下彼此。他們匆匆收拾了行李,攜帶了在自己看來最最必不可少的東西。太太建議,不管有多賤賣,把尚熙大廈賣了的話好歹也能多湊兩個路費。

先生不是沒這麽想過,但他一直堅信自己的好運與先見之明。

在歐洲,他及時躲過了希特勒上台後對猶太人的大肆屠殺;在上海,他再一次提前嗅到了風暴來臨時的跡象。太太你不知道,這四本護照是我托了多少關係,送了多少禮才換來的。我不怕困難,中國有句古話叫愚公移山,還有句話叫多難興邦。

所以我不會那麽輕易地一走了之,我還要再回來,再次回到上海的中心。

這裏,尚熙大廈。

先生把尚熙大廈的鑰匙交給了他最信賴的黃包車車夫。汽車變賣以後,車夫每日送先生上下班,前往各地,風雨無阻,成為和他交談最多的人。

先生對車夫說,等一切安定下來,我就回來找你。

車夫最後一次拉先生,是把他們一家四口送到輪船停泊的碼頭。天知道他的黃包車是如何裝下四個人和四個行李箱,天知道他是如何拉動一個民族的憂愁和悲痛且腳下虎虎生風的。先生看到,車夫推開自己遞過法幣的手,表示不收錢,此時正是先生用錢的急處。並流了眼淚,希望先生一家人路上平平安安。

“謝謝儂。”

先生用上海話向車夫表達了感謝,繼而領著妻子兒女離開,準備登船。他無須再回頭確認了,他相信這個黃皮膚矮小精瘦黝黑的年輕人,他相信在炮火紛飛的年代裏還有一絲堅守與信任。

那個黃包車車夫便是吳雙的曾祖父。但他左等右等,也沒有等到他高顴骨高鼻梁的客人。先生沒有再回到上海,車夫成了尚熙大廈的新主人。並在往後的歲月裏保守秘密,捏造了一個新的故事版本,一個聽上去非常勵誌的版本:車夫每日勤懇拉車,終於攢夠錢在那個動**年代買下一幢如此雄偉的建築。這聽上去,比駱駝祥子還要光輝十倍。

所以吳雙在童年時就被送去健身房。讓他練臥推、挺舉,想把他瘦弱的身軀跟蒼白的臉頰練得有血色起來。所以那時候吳雙極為痛恨健身,他更清楚記得,父母像看客一樣站在他旁邊,見他舉不動一個很輕的重量時便說:

“想想你曾祖父,他每天拉車拉那麽多趟,比你辛苦多了。”

吳雙被曾祖父的故事激勵了很多年。盡管後來他沒有堅持健身,但在別的方麵他都嚐試堅持到最後一刻,絕不輕易放棄。吳雙告訴我們,他是真的真的很討厭健身,因為那給他留下了揮之不去的童年陰影。即便父母在臨終前希望他把身體練得更健壯一點,他都是含糊答應但沒有真正去做。

直到一年多以前他在尚熙大廈裏翻出了父親的日記本,看到了屬於曆史的真正麵貌,他突然理解了為什麽父親後半生會變得鬱鬱寡歡。

他們所信仰的價值觀在尚熙大廈還未動遷之前,早已崩塌得支離破碎。

也許車夫根本就沒有等,也許車夫留下的是鱷魚的眼淚。他在先生轉身的那一刻便意識到自己撞了大運,發了一筆戰爭財。他欣喜若狂,扔掉沾著塵埃泥垢與汗水的黃包車,迫不及待地進入尚熙大廈,享受鬆軟的大床並在衛生間裏鼓搗抽水馬桶——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洋玩意。

吳雙不敢繼續往下想。他通過日記本知道,父親與他有著同樣的困惑與猜測。但曾祖父已經死去很多年了,他帶著秘密進入墳墓,留下兩個都沒有完整細節的故事版本,像是故意出題給後人,讓他們在兩種信仰裏選擇一種人生。

“為什麽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惡和不幸呢?”

吳雙說這句話時一直望著我。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兌現了自己的承諾,給我們講了這幢房子的來曆。但我沒想到暴風雨來得如此迅速,會是這一時刻,這一場合。大家都沉默了,黃涼率先開腔,他建議把牆壁上《最後的晚餐》摘掉,此刻看上去著實有些諷刺。

“不用,放著挺好,提升我們的藝術品位。”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對,再說過去的事情誰曉得。”

“所以後來你就把一切機會都放棄了,並決定開始健身?”

“嗯,我想逼一把自己。”

“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方恬心進一步詢問。

“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