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也許會變好,但不會再改變了

1.

方恬心大一就搬出去住了,她說她受不了每天晚上回到寢室,某個室友永遠在淘寶,聊美妝、衣服、包包、男人這一切在她看來庸俗無比的話題。那時候是2010 年,她一心隻想演戲。為此她住在學校邊上的酒店式公寓裏,承受著一個月六千的房租。方恬心是小明星出身,盡管已經過去幾年了,但不少商家代言、影視劇裏的小角色還會去找她。可以這麽說,方恬心初進校的時候極為風光,她比所有同學的起點都要高。

有關方恬心的家庭情況是最初引起我們注意的地方。如上所言,她有一個價值百萬的天文望遠鏡。

但方恬心對此諱莫如深,從沒跟我們說過這是怎麽來的,幹什麽用——當然是觀天用的,難道用於偷窺嗎?但我們接觸她以後,發現方恬心並沒有天文愛好,隻是偶爾用天文望遠鏡去看看被霧霾遮住的星星。

之所以要隆重介紹她的天文望遠鏡,是因為這有關她童年聽到的一個故事。方恬心從小在親戚家長大,親戚告訴方恬心,她的父母被外星人抓走了,需要一百萬贖金——90 年代一百萬可是天文數字。所以方恬心從小就鑽研如何賺錢,很快機會來了。方恬心走在路上被某個導演相中,在某部大片裏出演了一個小女孩的角色。

當然,她早已不相信用一百萬贖金就能贖回父母的故事,取而代之的是衝動消費買了一架天文望遠鏡。至於方恬心的父母是生是死,和天文望遠鏡一樣方恬興同樣諱莫如深。

但大學四年過去了,風水輪流轉,方恬心的好運氣像是結紮的氣球敞開口,一下子漏光了。不知道各位注意過沒有,那種情形下,氣球會在天上亂飛一陣,發出刺耳的“嗚嗚”聲,幾秒後疲軟等地躺在地上,用黃涼的話形容就像是“用過的**”。在我們六個人之中,他是最有發言權的,因為他跟女友黑格爾住一間。

曾經被方恬心看不起的室友如今時常能登上娛樂版頭條,成為炙手可熱的當紅花旦。當然她跟方恬心的關係一定不好,方恬心也絕無攀高枝的可能。倒是我們,暗地裏給方恬心算了一筆賬,要是她不租出去,要是她不買天文望遠鏡,生活方麵再節約一點的話,說不定她上學的時候就能在上海買套房子繳清首付。不過現在就不用考慮了,縱使有這筆錢也離首付差很遠。

說了這麽多各位應該明白,方恬心跟我們住一起屬於曆史的倒退,當然是她個人曆史觀的倒退。尚熙大廈住了五戶六口人,吳雙是我們的房東。除了我、方恬心、黃涼跟黑格爾之外,還有上班族袁思思。每個房間都是坐北朝南,二樓有三個,三樓有兩個。吳雙統一定價都是三千,先到先選。

方恬心是最後一個簽訂合同的租戶,起初她和大家關係都不好,包括吳雙。導火索之一便是方恬心不滿黃涼跟黑格爾兩個人住一起。兩個人的話,用水用電自然都是雙份。她說的有道理,但——房東吳雙都無所謂啊。因為黃涼是他的朋友,而吳雙又在招租條件裏寫道:僅限女生。

這件事最後的博弈竟然是方恬心贏了。她帶著最後一點驕傲,住進了二樓的單間。一進去後就把床墊擦了好幾遍。於是,尚熙大廈也就形成了如今的格局:我們三個女生住二樓,吳雙和一對情侶住三樓。

有關方恬心大學時候的記憶都是我像拚圖般一點點拚湊起來的。

起初她一點都沒有和我們交流的欲望,可能覺得我們不是同類人。

但大家赤條條地坐在浴池裏的時候,發現彼此的硬件都差不多。不客氣地講,我胸還要比方恬心大一些,可見她的胸墊是有多厚。

前麵已經說過,尚熙大廈是法租界時候的產物。吳雙總是講,靜安區是上海的中心,而尚熙大廈是靜安區的心髒。他記得小時候父親在上海地圖上麵畫縱橫線,兩線的交匯處便是尚熙大廈。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站在世界之巔,是未來的主人翁。

每每吳雙談及此事,我從他臉上捕捉到一種落魄貴族的神色。

但,至少是剛開始接觸他,“貴族”這兩個字跟吳雙理應是兩條平行線。吳雙把一樓租給了蘭博基尼開專賣店,租金未知,他連黃涼都不肯告訴。但可以確定的是吳雙生活富餘且有錢,他就是傳說中靠收租過日子的人。無業,練一身腱子肉。

但在吳雙看來,他應該比現在有錢一百倍。尚熙大廈是政府動遷計劃裏的最後一幢房子,也是唯一沒有動的一幢房子。原因很簡單,因為實在是拆不起了。吳雙的老鄰居曾給他詳細描述過成為千萬富翁的畫麵:一個早晨,政府工作人員會給拆遷戶一張卡,然後要求他在這裏那裏簽字,並當場查閱卡內餘額。於是老鄰居就玩起了數零遊戲,一共七個零,前麵的數字取決於房子好醜。像尚熙大廈這樣的樓王,曾被估值半個億。

聽完老鄰居近乎於“烏托邦”的美好描述後,吳雙就整日活在數零遊戲的幻想之中。直到政府人員上門告知,拆遷一事暫且擱置。

吳雙好幾天都沒有出門,為損失了半個億而悲痛不已。但生活還是要繼續,他把招租貼重新在網站掛上,成為一個堅強的釘子戶。

但從此以後,尚熙大廈也落下了病根。由於動遷等多種因素,尚熙大廈的供水係統很不穩定,經常會帶來停水的問題。

當然,這是我們住進來以後才發現的問題,吳雙還沒有傻到把這個寫進合同裏。也因為停水這件事,我們五個人頭一次站在統一戰線上,意識到有產者與無產者本質上的不同。為此,我們除了“尚熙大廈”的六人微信群之外,還新建立一個“無產階級專政”

的五人微信群。

我們對吳雙的口誅筆伐最終獲得了勝利。他許諾一旦房屋停水,他就開著那輛舊款的gl8 帶我們去紐斯洗澡。因此,這才有了我們像下餃子一樣進入浴池的一幕。那輛舊款的gl8 也是父母留給他的遺產,加上車的性能好,牌照裏有三個連號的八。吳雙覺得這是好兆頭,便一直舍不得換。但你也知道,上海的車輛實在是太多了,純數字的車牌完全不夠用,不免會在號碼裏摻雜英文字母,一個不行就兩個。所以那輛gl8 的車牌號碼是:PY888。

距離上一次縮寫鬧笑話的事件得追溯到2010 年,上海世博會。

你絕對不會在官方看到任何一處,會有“世博”這兩個字的拚音縮寫。其實字母挺無辜的,反倒是與時俱進的人類給它們賦予了更新更深刻的意義。在吳雙父母的年代裏,PY 被理解成朋友,啪啪啪被理解成鼓掌熱烈。但如今,這個號碼就像電影裏的麥高芬一樣,驅動著人類的發展。

我們坐上車,吳雙發動車輛開出地庫。這輛老款的gl8 並沒有因為年歲或是坐了一車人,而在上坡的時候顯出疲態。它發出一聲怒吼,盡管我們知道那是因為黃涼借車用沒有加95 號導致發動機吃油粗糙的原因,但我們更願意理解成這是一隻雄獅發出的怒吼。

它繼續往前開,我的思緒卻朝著反方向飄。

2.

方恬心原來叫方甜心,所謂英語裏的sweetheart。但翻譯過來的中文就感覺不洋氣,略有老土。自從方恬心收到片約之後,親戚就預見到將來她若是闖**娛樂圈,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必不可少,遂將“甜心”改為“恬心”。諧音的效果仍舊保留,字麵望上去也更為雅致。

張國榮原來叫張發忠,劉德華原來叫劉福榮,皆是改名後火遍大江南北。初次見麵時方恬心便把8 歲改名的事和我們講了,我們都很佩服她親戚的遠見。但唯有不同的是,到現在為止方恬心26 歲了仍然默默無聞,讓人不禁懷疑蟄伏十八年時間是否太長了一些。

我理應娓娓道來,而不是像那些無良的劇透者,提前用蓋棺定論的語氣告訴你,方恬心不論怎麽努力都沒能紅起來。但出於專業原因,我更願意把他們比較起來去講。初次見麵,當我告訴大家我是比較文學專業的研究生時,黃涼興奮地站起來,問我讀過錢鍾書的《管錐編》沒有。

《管錐編》位於導師開給我們的書單前列,我恰好翻過幾次。

一般這種深入某個領域的對話在一群人麵前是不會持久的,因為其他人會插不上話,顯得尷尬無聊。但黃涼毫無顧忌,連珠炮似的問了我好幾個問題。 我眼看就要露餡了,多虧吳雙不知情的打斷,讓話題回到正軌。

黃涼就此對我留下了好印象,大概認為我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並希望我能跟黑格爾成為好朋友,幫助她提升修養。黑格爾是她的外號,真名我不知道或者是太過不起眼而忘記了。當然她並不是黑格爾的瘋狂崇拜者,隻是覺得這個名字比較酷像搞搖滾的。她和黃涼都是安徽人,本打算把組建的樂隊叫做“合肥子女”,後來聽說已經有一支來自安徽的樂隊叫“合肥之子”了。為體現辨識度,樂隊名就索性改成了兩人名字的縮寫:黃與黑。這兩種顏色摻雜在一塊,不禁讓人聯想到一幅用丙烯顏料繪製成的抽象畫,十分符合黃涼有為青年記者的身份。唯一令我困惑的是,其實他們兩個都不是合肥人。

黃涼如願以償地看到我和黑格爾成為了好朋友。最大的客觀原因是她無業,我研究生一周也沒幾節課,所以我們兩個在家的時間是最多的。而且我們還有共同的愛好,打英雄聯盟跟聽搖滾。所以黑格爾很快就識破了我文化人的麵孔,知道我念這個比較文學不過是糊個更鮮亮的文憑。她還說,是不是有部長篇小說裏麵的主人公也念這個專業。我們一起想了好久都沒有想出來,於是繼續打遊戲。

我們倆的感情在旁人看來是無堅不摧的。一起洗澡,一起共用我的洗發水、口紅、眉筆等等。倒不是因為我大方,而是黑格爾很少買,黃涼也不買給她。對此黑格爾並不生氣,因為她知道黃涼把所有的錢都拿去做樂隊了,那是他們倆共同的事業,為此黃涼一度繳不起房租。

我靠著幫導師做事和給公眾號寫文章來獲取經濟來源,不多而且不穩定。所以一旦有些生活用品用完,同時我也無錢購買,我就會跟黑格爾坦白。黑格爾很生氣,問我為什麽不努力賺錢,而是像個廢物一樣在家裏打遊戲,縱使我打上了王者又能怎麽樣。我被她磅礴的氣勢所征服了,隻有點頭的份。但生活還是要繼續,這時候便需要黑格爾出馬,拿袁思思的東西來用。

我們不敢拿方恬心的東西來用。前麵就已經說過,起初她跟我們的關係都很糟糕,導火索之二就是黑格爾某天晚上要去酒吧有償演出——意思是自己出錢上台演出。這是黃涼在電話裏告知她的突**況,但那天的實際情況是黑格爾把所有的**都洗了,她本打算穿著睡褲,和我在客廳裏看一部電影。

接到電話後黑格爾站了起來,眉宇間多了一絲憂慮。晚上要穿著皮褲演出,真空上陣的話未免有一些不雅。於是她和我走上天台,連吳雙半裸上身的肌肉線條都沒有欣賞,來到晾衣服的區域,扯下一條黑色**後飛速離開。

對於這樣的行為,我敢怒而不言。原因很簡單,黑格爾並沒有拿我的穿。關於貼身衣物的清洗,方恬心早在住進來的第一天就跟我們約法三章。整棟尚熙大廈裏共有三個洗衣機,一個專門洗女生的貼身衣物,一個專門洗女生的衣物,另外一個屬於吳雙和黃涼,且必須一個一個單獨洗。同時連晾掛區域都有明確的分布圖,猶如20 世紀初列強瓜分中國之感。

所以我很清楚知道黑格爾是拿了方恬心的貼身衣物。在這之前,我們隻是無傷大雅地偷用方恬心放在洗衣機旁的洗衣液,或者浴室裏的沐浴露。我本不是這樣的人,無奈耳濡目染,生活所迫。

目送黑格爾背著吉他離開以後,我把自己所有的貼身衣物拿出來再洗了一遍。因為黑格爾的動作實在是太過於嫻熟。

狂暴的歡愉必將有狂暴的結局。當黑格爾唱了一晚上Fleetwood Mac 之後回到家,敏銳的方恬心早就發現自己少了一條心愛的貼身衣物,並從我們的嘴裏審問出了嫌疑犯。一場轟轟烈烈的撕逼大戰於午夜十二點拉開大幕,卻沒有影響到任何人的睡眠。尚熙大廈的周圍,遍布了紅料理、輝哥火鍋以及吃小龍蝦的去處,他們的嘈雜聲早就蓋過了兩個女人的爭吵。

黃涼在大學裏也做過類似的事情,所以他徒生“夫唱婦隨”之感。但他絲毫不敢介入此事,一是黑格爾確實不占理,二是該行為過於無恥。最後,他們兩人被冠以“無恥之徒”的名號,黑格爾向方恬心道歉並去CK 買了條一模一樣的還給她。

從那以後方恬心便在尚熙大廈裏確立了威望,我們都對她避而遠之。她像一粒不起眼的種子落在核汙染過的土壤裏,卻能奇跡般地生根發芽。

相比之下,袁思思就顯得好說話多了。她是我們之中唯一一個北方人,在一家小型創業公司做老板助理。我們多少都還算是大學生,而她畢業於藍翔,所學就是傳說中的美容美發。雖然最後沒有從事這一行,但袁思思經常義務地給黑格爾在演出前做造型,為此我可以肯定她學得不錯。袁思思很願意跟我們交流,大概覺得我們都是文化人。有一次她在吃巧克力時突然說道:“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塊是什麽味道。”

我停住打算拿下一塊巧克力的手,倒不是被突然冒出來的電影台詞所震懾到,而是實在不好意思一個人吃了快一盒巧克力。這時方恬心打開門走進來,她極為自然地拿起下一塊也是最後一塊巧克力,咀嚼完畢後對我說道:

“伊汋,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想我是不會知道下一塊巧克力是什麽味道了。

3.

方恬心告訴我,她主演的原創音樂劇需要一個填詞人。

我趕緊把手機音樂關掉,站起來,拉上窗簾。

也許是因為外麵陽光太刺眼,也許是因為我試圖掩飾內心的激動。方恬心知道我平時會寫些東西,盡管都是雞零狗碎的片段。

但這足以說明我的懷才不遇,隻能暫時去做那些事情。而方恬心識貨,正所謂千裏馬常有,伯樂不——“沒錢的。”

“沒關係啊。”

“這是劇本,那些歌詞是原來編劇填的,我不是很滿意。”

我接過方恬心遞給我的劇本,一遝雪白的A4 紙,輕輕翻了翻,由廢紙打印而成,足以說明這是一個多麽開源節流的劇組。那份神聖感,不亞於入黨宣誓時手捧紅寶書,或是在民政局的講台上拿著蓋有印戳的小紅本拍照。劇本的封麵上印有四個大字:停水男女。

“那原來的編劇呢?”

“他身體不太好,沒法改了。你先讀一下劇本,然後我們再聊。對了,注意保密,不要給別人看啊。”

“那肯定。”

方恬心布置完任務,旋即走出我的房間。

時至今日,每當我回想起那段記憶時,臉上仍然會掛著笑。

對於我這個很少嚐試新鮮事物的人來說,第一次總是那麽彌足珍貴。我跑去衛生間,裏裏外外地洗了一遍手,回到房間後飛快關上門,如同懷抱著嬰兒,花了一個小時仔仔細細安安靜靜地讀完了劇本。

這他媽寫的不就是我們幾個人麽。

我大概猜到了這個劇本的編劇是誰,也明白她在封麵上抹去名字的用意。劇本寫的確實不太好,準確來講是牛頭不對馬嘴。如果想要呈現在舞台上的話,基本需要推倒重來。不過這些心思我得憋著,決不能說出口。

然而我還是沒憋住,找到黑格爾,一吐胸中塊壘。黑格爾把劇本藏在她的黑夾克裏,如同藏著一塊定時炸彈,露出地下黨員與同誌告別時的剛毅神情,表示絕不會泄密。

然而她一轉身就告訴了黃涼。至於黃涼,他捧著劇本來到天台,站在正進行自重臥推的吳雙麵前,把劇本裏的歌詞唱段念道:他是打樁機呀 永不停歇

他四肢發達呀 頭腦簡單

他高高大大呀 是個米蟲

這三句歌詞尤其是最後一句,毫無疑問是觸到了吳雙的底線。

吳雙從大學畢業以後就沒有找過工作,但祖上積德給他留了這麽一棟房子,此生吃喝無憂。我們雖有微詞,也隻敢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微信群裏麵講講。但這次絕對是把平素性情溫和的吳雙給惹毛了,我們都聽到樓頂發出一聲巨響,然後他風風火火地衝到二樓,像打樁機一樣“咚咚咚”地狂敲方恬心的門。

“你這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要在劇本裏醜化我?”

這一頓猛敲把所有人都敲了出來。我站在門口,黑格爾也站在門口。我看黑格爾的表情是複雜的,黑格爾看我的表情也是複雜的,唯獨袁思思的表情是色眯眯的。她平日裏早出晚歸,與我們都見不了幾麵,更何況是住在三樓的吳雙。她要是一把將吳雙拉進房間的話——

那樣我估計就會被方恬心弄死。

所幸袁思思還保有著一絲矜持和理性。換作是我,頭一次見了也會像狗一樣不停流口水。吳雙的身材簡直無可挑剔,標準倒三角結構,E 罩杯,八塊腹肌,溝壑分明,就像是一塊塊豐茂的水田。

當然我們三人是見怪不怪了,方恬心甚至還提出過意見,要求吳雙在家裏穿衣服。她真是一個秉公無私之人啊。

方恬心把劇本從吳雙的手裏奪過,像中學女生一樣抱在胸前。

低下頭,然後“啪”的一聲把門關上,一句話都沒有留。

當然我是注意到,她在某個瞬間用紅了眼圈的哀怨神色瞟了我一下,令我不自覺地往後退兩步。

我和黑格爾很快又成為盟友。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已經沒空去追究她泄密的事情,而是要商討我如何才能在尚熙大廈裏繼續存活下去。我給方恬心發了一條可以延伸到天邊的微信來道歉,她沒有回我;為表陳懇,我又用筆手抄了一遍,從門縫裏塞給方恬心。

字寫得好看絕對是我為數不多的優勢之一。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就已經可以模仿家長簽字。甚至還在班級裏開設了代簽字業務,簽一次換一張水滸裏的人物卡。為此我就是這樣集齊了108將,且能滿足各種風格迥異的字體,無一失手。用現在的話講,就是五皇冠賣家。

然而方恬心還是沒有回我。我確定她把紙收了進去,也沒有看都不看立馬揉成一團扔掉。這種感覺隻能用石沉大海來形容,房間裏很安靜,如同門背後是冰冷的太平間,令我和黑格爾都很擔心她是不是死在了房間裏。

更重要的是方恬心在那之後就沒有離開過房間,這無疑加重了我和黑格爾的憂慮。正所謂暴風雨前的平靜,我來回踱步,長籲短歎,黑格爾放起古典音樂,說那樣有助於我減壓。

但真正有助於我減壓的,是袁思思在旁邊不停煞風景地說吳雙如何如何帥,身材如何如何好,活脫脫一個魔怔的祥林嫂。最後還是黑格爾忍不住打斷了她,說道:“你不是沒男朋友嗎?這麽喜歡吳雙,幹脆倒追他好了。”

“我們不合適吧,他估計不喜歡這種我類型的。”

我和黑格爾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了幾句話給袁思思打氣。

但在內心深處,我想我恐怕也是這麽認為的。袁思思之前有一個男朋友,給他做飯給他錢花,甚至袁思思做人流都是一個人去的。像這樣的男人,我和黑格爾早就會跟他斷絕關係一巴掌呼到九霄雲外了,不對是根本不會認識。但袁思思念及兩人是發小,青梅竹馬,任憑我們怎麽勸說都不聽,傻傻堅信他能夠浪子回頭變好起來。臨到最後,那男人另覓新歡一腳把袁思思給蹬了。

我們都很生氣,世上竟有如此之事。黃涼還提議,要不要卸他一條腿,我們趕忙問是哪條腿。但也正因為世上有如此之事,才讓我們逐漸看清自己的渺小。那次聽完袁思思訴說自己的苦難經曆之後,我和黑格爾都抓住她的手,表示今後無論發生什麽事,我們都會在她左右。袁思思感謝我們,表示今後的生活用品隨便用,不必客氣。同時她不無羨慕地望著桌對麵的方恬心,認為她從小就有童星光環的加持,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方恬心淡淡說了一句“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便起身回到房間。她似乎是不太高興。亦如今天這般,悶在房間裏不出來。這也難怪,沒人知道她在獨立之前過的是怎樣寄人籬下的生活,也沒人知道她的父母到底有沒有被外星人綁架。我隻知道方恬心很獨立,不喜歡說廢話,能用一個字表達就不用兩個字。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們五個人都坐在二樓的長餐桌上吃早餐,談笑風生。

方恬心打開門,徑直走到餐桌的主位坐下,那也是她經常坐的位置。她麵色很蒼白,但依舊美麗動人。我們停止談論,目光都聚焦在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以及紫色絲綢睡衣包裹下的胸部。

她把劇本放在桌上,嘩啦啦地翻了一通,太好了我並沒有看到刀片。

“我,我想請大家幫我一個忙。”

4.

後來的後來,我們才知道方恬心去做這部音樂劇的真正目的。

其實我在見到周染後便感覺到了,但並沒有說。因為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往往沒有好結果。方恬心通知我們,希望我們作為後援團一道和她去天鵝劇場裏見一見導演。

劇場由廢棄的倉庫改造而成,雖然內部進行過重新粉刷,但在空氣裏依舊能嗅出汽油的味道。我不禁幻想,在此之前這裏曾製造出怎樣的龐然大物。

導演周染很快為我揭曉了謎底。十多年前這裏曾是印刷廠,數以億計的書冊從這裏流出,灌溉了數以億計的小學生。隨著重汙染工業遷出上海的政策頒布,整片北山工業園區猶如切爾諾貝利,變為一座空城。當時,政府以極低廉的價格讓那些北漂過來的藝術家租住此地的房子,並換了一個響亮的名頭:北山國際藝術園區。

待到如今藝術園區的格局形成之後,房租又像坐火箭一樣蹭蹭往上漲。為此,園區內的藝術家幾度聯合遊行示威,均被居委會大媽以不血腥的方式鎮壓下去。在這其中,唯獨周染沒有參與。

“為什麽呀?”

周染看了袁思思一眼,誇她問得好,像隻大公雞一樣來回踱步,表示他爸爸當時把這個倉庫買了下來。

我們交口稱讚其父的遠見。周染把這故事可能講了不止十遍,因為我看到方恬心早就把白眼翻上了天花板,看來周染是屬於極度自信的人。而與方恬心態度大相徑庭的,則是一口一個“哇,好厲害!好厲害!”的袁思思。所以我猜測方恬心的白眼裏,一定也包含了對袁思思的無語。本來她是不需要來的,因為她幫不上什麽忙,又有工作在身。但袁思思強烈要求,甚至請了一天假,她的理由是自己從來沒有進過劇場。

但我多麽想告訴袁思思,她可能進了假劇場。

準確來說,這裏原先應該是一個吃飯的地方。沒有舞台,也沒有座位席,此刻隻有橫七豎八的椅子跟顛三倒四的方桌子,被分類後排在左右兩邊。於是乎,黃涼推了推眼鏡問道:“請問你是想做環境戲劇嗎?”

“沒錯!你們都是恬心的室友吧?方恬心說她買了一套很大的房子。”

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我急中生智地點點頭。

“她跟我講了你們好多事,我覺得我們可以做中國版的《吉屋出租》,作為這個劇場的第一炮!”

“是講中介的故事嗎?”吳雙問道。

“不是,是講幾個都市年輕人的故事。劇本你們都看了嗎?對了,說到劇本,恬心跟我說編劇也來了。是誰啊?”

我跟周染聊了很久。當他知道我是三吾大學的研究生以後,居然搖頭晃腦地背起了我們的校訓:我自橫刀問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緊接著他猛地轉身,告訴我他要怎樣怎樣的東西,希望我就按照他的意思進行修改。

然而我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因為我壓根就不會寫劇本。末了周染還說:

“要寫出一種人生圍城的困境。裏麵的人想出來,外麵的人想進去。”

“幹嗎要進進出出的,安分點不挺好。”

“哎,你這也是個不錯的角度。為什麽我們總是會覺得幸福追求不到?那是因為我們對幸福的期望太高。正所謂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我隻有點頭的份,除了幫腔之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真不敢相信方恬心會喜歡周染,也許是因為周染的極度自信吸引了她。

在漫長而枯燥的對話過程中,我用餘光觀察了把我生推出去的豬隊友。黃涼和黑格爾消失得無影無蹤,袁思思跑上跑下不停自拍,吳雙站在桌子上給一看就很廉價的水晶吊燈換燈泡,毫無疑問一定是方恬心的請求。

“為什麽餐廳不開了想做成劇場啊?”

“因為這才是我想要的啊。做自己喜歡的事,對不對?”

說著說著周染就笑了,他一定是個很樂觀的人。我們約好二十天以後再見,我得給出個不一樣的故事來,他會讓這裏煥然一新。

這樣一來,我們彼此都有了盼頭,盡管誰也不知道前方等著我們的是什麽。

我們從天鵝劇場出來以後,黃涼跟黑格爾跑來,拉著我們來到北山國際藝術園區的非著名人文景點:北山。

這她媽就是一個小土坡。

我很想知道當一個小土坡被叫成“山”的時候,這位小土坡的內心活動是怎樣的。不過它確實很有意思,整體形狀猶如被一劈為二的木頭樁子,朝北的那麵縱橫捭闔,像是一張男人的臉。

當我們登上北山的坡頂以後,看到有一個牌子介紹北山的來曆:說北山其實就是誇父的腦袋,吸收日月精華坐落於此。而北山國際藝術園區,正是繼承了這種鍥而不舍地逐日精神。之後便是招商投資熱線雲雲。夕陽西下,黑格爾不知為何感動得熱淚盈眶。

於是黑格爾大膽做出決定,她表示百年之後自己要葬在這裏。

但新中國成立之初便取消了土葬,一律改為火葬。所以我勸說黑格爾放棄此念頭,熟料她越說越來勁,表示可以在北山給她立個衣冠塚。袁思思覺得有些瘮人,好好活著幹嗎聊些死後的事情。於是黃涼說道:

“看待生死要樂觀一點。以前莊子鼓盆而歌,我們就要在墳頭唱歌跳舞。”

這話居然遭到了方恬心的響應,於是吳雙也就同意了。至於我——我還有的選嗎?我們六個人在這樣一個荒謬的時刻達成共識:誰要是哪一天先走了,其餘人就給他在北山的坡頂立一個衣冠塚,並發揚北山“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的曠達精神,在他的墳前唱歌跳舞——因為唱歌跳舞是黃涼跟黑格爾的強項,所以他們才脫口而出這樣一個動作。

上車以後,方恬心特意和我一起坐在後座,摘下我右邊的耳機,問道:

“你跟周染聊得怎麽樣?”

“挺好的,他跟我說了好多,我回去跟你講吧。”

“今天謝謝你。”

“沒事啦,之前我還——正好我也沒什麽事,幫幫忙好了。”

“那你覺得他人怎麽樣?”

後來我和方恬心一邊一個耳機,彼此默不作聲地聽歌。那時我剛看完韓寒的《後會無期》,一直在單曲循環《平凡之路》。我問方恬心是否介意,她搖搖頭,身體放鬆地進入聽歌狀態。我可以肯定的是,她慢慢把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像鬧夠的知了一樣睡了過去。我頓時動也不敢動,隻得撇過頭去看窗外的車流,在餘暉下慢慢變幻出金色。

我很是感謝方恬心來和我一起聽歌。倒不是因為由此我們的關係拉近了,而是不這樣的話我都不知道黃涼跟黑格爾原來這麽有錢。

園區裏大部分的倉庫都租給了畫家。他們在這個空間裏作畫、吃飯、睡覺、抓老鼠。因為倉庫係五十年前建造的緣故,所以我猜測周染的餐廳生意一定不會有多好。當然你要是像黃涼和黑格爾一樣在園區裏閑逛的話是不會看到老鼠的,這隻是他們兩人在與畫家深刻交談之後所聽到的一些抱怨。

如今的畫是越來越不好賣了,除了物價飛漲之外,因為經濟危機的緣故,原來經常來這裏收藏藝術品的老外也變得越來越少。他們不得不學起中國人的精明,開始討價還價。黑格爾強調,畫家說到這裏時甚至一度有些哽咽,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要知道他們是燃燒生命在作畫啊!”

全車人都沉默了,當時耳機裏播放到最後一句“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我情不自禁地點點頭。

黑格爾顯然是誤會了我的意思。她看到我點頭,以為是非常讚同她,便徹底轉過來對我說:“那個畫家對我說,他還被國安局找過——”

“哎,別說這些東西。”

畫家一定是跟黃涼和黑格爾說了些什麽,但迫於黃涼的製止,那段對話我不得而知。他是我們之中唯一的黨員,覺悟自然也是最高的。他在一家國內非常出名的數字媒體裏麵負責文化版塊,名叫“鏡麵”。

據黃涼說名字的來由是幕後大老板喜歡英劇《黑鏡》,希望自己創辦的傳媒係統也能夠折射當下的現狀與隱憂。秉承這樣一個企業文化,黃涼決意要寫一篇特稿,來報道在這個園區裏所看到的一切。報道這群遊走於刀鋒之上的人,亦如毛姆筆下的畫家。

我被黃涼的行業操守所感染,伸長了脖子看到在他們兩人腳底下,擺著一幅用牛皮紙包好的畫作。要不是在車上,我估計早就迫不及待地央求兩人拆開,與他們交談這幅日後掛於客廳的畫作。於是我問道:

“你們花了多少錢?”

“兩萬。”

吳雙一個急刹車,我們所有人都往前衝了一下,所幸並沒有發生事故。

在我們任何一個人打算抱怨之前,吳雙滿懷歉意地說道:“我突然想起來,今天家裏停水了。”

5.

我很好奇,在遇見我們之前,每當家裏沒水時吳雙是怎麽解決的。

黃涼和我們說起過一些有關於吳雙的事情。他們同寢室但不是一個專業,黃涼和其餘兩人都學的是新聞,吳雙則學的是電子信息工程。起初黃涼以為是吳雙走錯了寢室,後來才發現可能是自己走錯了寢室。因為寢室四人除了他之外都是學霸,年年拿獎學金。

黃涼曾打算寫一篇小說,以吳雙為主角,講述一個隨隨便便就可以獲得所有卻心甘情願放棄的人。但這個想法最終還是流產了,因為生活中或許會有這樣的人,但寫在故事裏就非常欠揍了。吳雙在一年前並沒有那麽健壯,他隻是又高又瘦,眉宇間帶著一絲憂鬱,並不像那種女生請來修電腦還真的隻是修電腦的理科生。所以吳雙在校期間談過的幾次戀愛,無一例外都是校花級別。這讓黃涼很是嫉妒,直到某個夜晚吳雙在學校的澡堂裏對黃涼說:“我想當一名健身教練。”

正在打肥皂哼歌的黃涼一下子愣住了,他上上下下打量吳雙一番,咧嘴笑了一下。黃涼一定以為吳雙隻是隨口說說,誰料到第二天開始他就認認真真地鍛煉起來。為此吳雙放棄了公派留學,放棄了外企遞上的高薪橄欖枝,整日泡在健身房裏。

我們紛紛詢問,是不是當時吳雙被什麽事情給刺激到了。黃涼搖搖頭,他表示吳雙做出這個決定,猶如一望無際的直線公路上突然時空扭曲變成了拐彎,令人無比費解。吳雙的父母在他成年後相繼離世,都是在醫院的病**永遠閉上了眼睛。要說是因為孤獨的話,吳雙已經孤獨很多年了。

後來的事情仿佛是進入了平行時空一樣發展。吳雙沒日沒夜地健身,女友忍無可忍地與他分手。他像一顆掉入黑洞的鑽石,永恒存在也永遠隔斷了與外界的聯係,如同信號燈一般不停閃爍。

這樣的日子持續數日之後,黃涼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於是說道:“能不能把車借我一下?晚上帶你去看表演。”

那是黃與黑樂隊的第一次表演,從此他們便與這家名叫“奇幻”的酒吧結下了不解之緣——但凡他們演出,酒吧生意絕對不好。但人間自有真情在,黃涼與酒吧老板施先生英雄相惜,便有了最開始“有償演出”的典故。

施先生全名施遝希,大叔的年紀,人倒是很精神,自稱因為愛好便開了這間酒吧。不求賺錢,隻希望收支平衡。他這樣四平八穩的心態,或許是欣賞黃與黑樂隊的最大原因。

黑格爾更是把歌手Stevie Nicks 奉若神明,模仿她神秘的舞台風格與嬉皮士服裝,以及魔幻低沉的嗓音。不過在我看來,這隻是黑格爾給自己個子矮找理由,因為Stevie Nicks 隻有1.56 米。

回到黃與黑的第一次演出。吳雙坐在台下,點了一杯蘇打水靜靜欣賞他從未聽說過的音樂。他在開始健身以後便再也不喝酒了,因為喝酒會讓身材走形,所以我們一直都想找機會把他灌醉。據吳雙後來回憶,他們演唱的第一首歌是《Dreams》,其中有兩句詞深深吸引了他。

In the stillness of remembering what you had And what you lost

(冷靜後想想你曾擁有過什麽,你又失去過什麽。)吳雙帶頭鼓掌,但鼓了兩下就消停了。一是隻有他一個人鼓掌,比較尷尬;二是鼓得實在太難聽,台上的黃涼連忙示意他停下,雖然看不清表情但必定是嫌棄。吳雙是一個毫無樂感的人,他隻敢在洗澡的時候唱歌。

所以我們四個女孩子都很擔心,吳雙在男湯裏麵會不會被打。

吳雙大概也深諳此道。他知道自己的歌聲不是唱給人聽的,是唱給心聽的,所以必須在封閉的空間裏唱歌。於是吳雙選擇在幹蒸房裏唱,且又唱又跳,且外麵看不清裏麵,便無所顧忌。然而一旦有人進入,他立馬收聲,雙手叉腰,與闖入者對視。

不少社會大哥會來紐斯洗澡,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早就習慣了各式各樣的坦誠相見。所以大部分人都不理會吳雙,徑自坐下,捋捋頭發,進行一番自摸,褪掉身上的水漬,發出一兩聲長籲短歎。

吳雙也隻得坐在闖入者的對麵。最煎熬的時刻來了,他必須等旁人出去了才能繼續唱,或者跑去濕蒸房唱。出於這樣的博弈心理,久而久之他便練就了一副不怕燙的體質。

當然黃涼在場的話吳雙依舊無所顧忌。這從側麵反映兩人的關係不錯,但在我看來可能是他不把黃涼當人看。

我們相約洗完以後在休息區的房間裏見,一起玩遊戲。但實在是沒有什麽遊戲可以讓六個人同時一起玩。最後我們選擇了大富翁,四個人玩,袁思思負責當銀行發錢,我負責當政府發放卡券,也是參與感滿滿。

輪到方恬心這一輪時,她因為用力過猛而把骰子擲到了地下。

我作為政府很是理解她的行為,因為在她前麵幾格有一塊名為上海的地皮,被吳雙升級三次後過路費高得嚇人,更別提在那兒買房子了。而方恬心要是不巧走到那裏的話——結果便是破產和遊戲結束。她自然不是一個輕易服輸的人,相信大力出奇跡。

方恬心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路過上海,作為政府的我也無力調控。方恬心很是惱火,她低頭盤算自己手上的不動產和流動資金,發現仍然不夠支付,隻得全部一股腦丟給吳雙,揮揮手說道:“我破產了,你們接著玩。”

吳雙望著方恬心,方恬心望著遠方,我望著吳雙的褲襠。吳雙口吃起來,頓頓挫挫地說:“要不你這輪就不用給錢了,接著玩唄。”

“輸了就輸了,我正好要去洗手間。”

說完方恬心便起身離開房間,剩下三個人接著玩。但這件事發生以後,每個人的狀態都有些變化,偏於沉默,仿佛在歎息一個充滿活力的年輕人就這麽逃離了北上廣。當然我們都心知肚明,唯獨方恬心被蒙在鼓裏。於是,她在更衣室裏開著大功率的吹風機問我:“伊汋,你說吳雙他是不是喜歡我?”

“啊,你說什麽?我沒聽見。”

方恬心關掉吹風機,又問了我一遍同樣的問題。我其實是聽見了的,但實在想裝聾作啞,把吳雙的生理反應給搪塞過去。所以我不置可否,方恬心接著自言自語,認為吳雙玩個大富翁都要讓著自己。

但此刻最高興的是袁思思。我們看到她把手機放在胸口,笑得很甜很甜。那手機全身鑲滿假鑽石,猶如蛇的鱗片,令我一下子想起來農夫與蛇的故事。

但願這是一個天大的喜訊吧。

袁思思告訴我們,明天是她生日,老板給她發了一個200 塊的微信紅包。

6.

我們第一時間都沒有因為忘記袁思思生日而感到慚愧,對此我有些不安。

首先發言的是方恬心。她立馬祝袁思思生日快樂,但身體像公共Wi-Fi 般,發射出不屑的信號。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微信紅包就像是快過期的商品,不再具備吸引力。方恬心一直覺得袁思思比較土,是小地方來沒見過多少世麵的姑娘,背地裏也叫她何仙姑。

這個外號是嘴毒的黑格爾所取。她天生就具備抓人軟肋的能力,如同針孔一般刺入你的經脈。比如她就拿我還是處女一事嘲笑過我,並大肆炫耀自己與黃涼的性經曆,製造出一些堪比《五十度灰》當量的故事來。我忍無可忍,便把她取名為“趵突泉”。所以,這位趵突泉,黑格爾立馬接話說:“你老板帥不帥啊?帥的話可以約一個。”

“我們已經約好啦。”

“這樣才對嘛,你每天都工作得這麽累,得及時行樂呀。”

我隻在照片上見過許老板的樣子。有一次她們公司團建聚餐,袁思思的朋友圈是這麽發的:“感謝許老板給我們帶來一個美好的夜晚!”並且手動艾特了許老板,溢美之詞與馬屁之意旗鼓相當。

許老板居然也回複了袁思思,當然他可能是把每個發朋友圈的女下屬都回複了。因為他站在最中間像花蕊一樣,被不同高矮胖瘦的花瓣所包圍,最外邊則是需要辛勤勞碌的工蜂。

我把照片上每個人都看了一遍,隱約覺得有必要給袁思思提供一些穿著打扮的建議,否則她必然是吃力不討好的女生,在公司裏難以生存。所以在她這次赴約之前,我們三人都傾囊相助。除了貼身衣物之外,袁思思不同程度地從我們這裏借了衣服、化妝品和首飾。當然黑格爾隻是給建議,因為她的衣服都很哥特風,我們並不想把袁思思打扮成一個女巫。

黑格爾用盡全力說服了袁思思,告訴她跟老板吃飯精心打扮是很有必要的,因為這將直接決定今後她在公司能否如魚得水。並且黑格爾還建議讓老板買單,袁思思可以把請客的錢留著請我們。

我自歎不如,隻得繼續我第一個劇本的寫作。當方恬心得知我扛下寫劇本這個重擔時,連忙把《故事》《救貓咪》《你的劇本遜斃了》等一係列的編劇叢書拿進我的房間。我點頭期許,心想我連研究生本專業的書都不看,更何況是這些呢。所以我打開電腦,一上午隻寫了一個標題。

當我走出房間去冰箱裏拿昨夜買的全家便當打算熱一熱吃掉時,發現房子裏的人全都不在了。準確說是居然連黑格爾都出門了。我趕忙尋思她出門的意義,估摸著她應該是去上股市培訓班的課了。

三年前的股市就像趵突泉一樣汩汩冒出令人喜悅的消息。很抱歉我又用了這個比喻,但實在是忍不住。黑格爾意識到自己不賺錢在家浪費光陰的行為非常不好,她問我怎麽在本金少的時候來錢快,我告訴她搶劫和炒股來錢比較快。黑格爾仔細考慮了一下,搶劫的話她隻有絲襪,沒有槍也沒有團隊,所以隻能選擇後者。我非常慶幸她選擇了一條正道,但終究還是上了賊船。那個股市培訓班我陪著她去過一次, 整層樓的牆壁上掛滿了巴菲特、索羅斯等炒股大亨的肖像名言。老師金口一開就是半個盛唐,整個階梯教室齊刷刷地在記筆記。

我感到痛心疾首,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是怎麽了,為何不能務實一點,或者像我一樣懶惰但甘守貧窮。但現在我也無暇顧及黑格爾對股市的癡迷,隻想去天台透透氣,讓炎炎夏日的太陽給我一點活力。還好,那個和我同樣懶惰但天生富有的人也在。

我點點頭,不禁抱怨為什麽要給他人做嫁衣。

吳雙露出詫異的表情,我這才發現原來隻有自己看出方恬心喜歡那個叫周染的導演。但要我在吳雙和周染中間選的話,其實我更願意站吳雙這邊。所以我緊接著問道:“你是不是喜歡方恬心啊?”

“她,她太凶了,好勝心太強。”

“那不是挺好嘛,她做什麽都很努力的。”

“可是我不喜歡那樣的,而且她也看不上我吧。”

當兩人的對話從情感內容出發時,這必然是一場觸及靈魂深處的對話。我很快問了一個像我這樣懶惰但甘守貧窮的腐女的問題,因為吳雙滿足上述假定性的一切條件:顏好,身材好,性格溫和,對身邊的美女視而不見。

“沒沒沒沒有,你不要亂說啊。”

吳雙嚴正駁斥了我,然後捂著嘴笑得小鹿亂撞。我隻能暫定他目前內心的想法還隻是一顆種子,並沒有發芽。吳雙又跟我解釋了好多他目前不想談戀愛的理由,以及為什麽不去健身房當健身教練。我站在天台邊沿,其實已不太想繼續聽他說話了,隻是希望吹些熱風能降低我的焦慮,從而返回冰窖般的空調房繼續寫作。就在此時,樓下一輛裝載車停靠在蘭博基尼門店麵前的空地上,有兩輛車被黑布圍得嚴嚴實實,我們都清楚那是什麽。

吳雙告訴我,他就在我這個位置,見證過不少明星來此地提車。

說罷他開始盤算起來,都是些響亮的名字。他表示,此處天台可是狗仔出沒的絕佳位置。我探身回來,不知是吳雙的話還是此情此景令我在心中泛起了漣漪。我問他,有沒有打算過想成為怎樣的人。

“不想成為什麽樣的人啊,你呢?”

“我想成為一個,被別人記住的人。”

吳雙沒有聽懂我那麽文藝的回答,粗暴地理解為我想成名。

我立馬否認,表示大學畢業後接著念研究生是一條最不會成名的路了,且我還動過念博士的心思。然而吳雙仍舊在他的邏輯道路上步履不停,他規勸我說,成名並不是一件百分百幸福的事情。

“哪天給你們講講這房子的來曆吧。也許我還會變,一切都說不好。”

“嗯,你要是決定喜歡男孩子了,我們一定不跟你搶。”

我們一致決定下午開黑打英雄聯盟,至於寫劇本的事可以先放一放。黑格爾不在以後,我們的勝率直線上升。而且黑格爾的行為令我非常不滿,她特別喜歡加一些玩得好的路人,然後連麥開黑。

用娜迦海妖的聲音俘獲他們,給予希望,又微信拉黑。更令我生氣的是還把我介紹成男性玩家,使我不能連麥。要知道英雄聯盟可是我為數不多的接觸男人的渠道。

然而我卻在導師那裏得知了一件哭笑不得的事情。

7.

導師告訴我,前陣子我寫的一篇論文在市裏麵獲了大獎。

導師姓長,長短的長,這是一個比較罕見的姓氏。當然他也不辱姓氏,生得瘦瘦長長,堪稱比較學界的姚明。導師父母望子成龍心切,希望兒子將來能在仕途走出一條康莊大道,於是給他取名為“長官”,非常直抒胸臆。

然而生活總是那麽操蛋,導師都快到第四個本命年了,還是跟仕途完全不沾邊。但他仍舊有理想有抱負,誓要振興在校內較為弱勢的比較學學科,這才搞出一些論文比賽、學術探討之類的事情。

同時,導師也有返璞歸真的一麵。他堅持不使用手機,認為手機占用了現代人太多時間,正在侵蝕我們的文化跟思想。所以我們並不能隨時隨地聯係到他,隻有導師在家裏或者在學校辦公室的時候。為此我們偶爾會跑去導師家裏上課。

導師的妻子在幾年前已經上天了,導師的女兒在NASA 眼看就要上天了,唯獨導師還在凡塵勤勤懇懇地教書育人。我們一進家門,隻見導師的家裏布置得古色古香,電視下麵放著碟片機,電腦都還是大屁股類型的。導師有每日保持寫作的習慣,我因為離學校近總是第一個到,導師會讓我先在書房待一會兒。對著四麵書牆我也無顏拿出手機玩遊戲,懷著頂禮膜拜的心思左翻翻右翻翻。

於是,我在一本講國際形勢的大部頭裏麵翻到了一個非常厚的書簽——90 年代香港經典情色作品《玉蒲團之**寶鑒》VCD。

那一刻,我感到的不是吃驚,而是覺得導師非常落伍。為了幫助他盡快融入現代社會,逼迫他學會下載跟使用手機。我把VCD 放進包裏,下課後扔進了垃圾桶。

衝著這股複雜勁兒,我們給他取了一個外號,沿用古代官職名字,叫“長官侯”。由於導師的身材屬相以及性格等原因,我們多稱呼他為“長官猴”。你可以理解成猴子裏麵的司令官,總是上躥下跳。

說回論文。我克製住自己的震驚,露出笑容來,謙虛地把功勞都算在長官猴的頭上。長官猴也非常識趣,他指定我領獎以後請整個小組吃飯,感謝他的知遇之恩。我仔細一想他或許說得沒錯,畢竟我們一周就遇見一次。且大部分時間他都在跟我們講自己留學美國的女兒一畢業就被NASA 看中,特別能耐,分分鍾就要上天。

我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媽媽,把這個光宗耀祖的消息告訴她,並含蓄地詢問家裏是不是有什麽特殊背景一直沒跟我講。後來我才知道,如今科學技術的發展造就了一種可以檢測論文內容重複率的軟件,讓抄襲者無所遁形。

無敵是多麽寂寞。我沒有看過任何一本專業書,重複率當然是零啦。

盡管這個獎來得有些陰差陽錯,但學科內部還是把我當成優秀典型大肆宣揚。“比較學界的巾幗翹楚”,“無師自通的老靈魂”,種種大過天的標題像紅色繡球一樣砸向了我,讓我在滿臉羞愧中沾沾自喜。其實這就是一個屁大的獎,但對於學科帶頭人來說舉足輕重。挾此便可以向校方要求增撥經費,引起領導對我們學科的重視。

在他們不遺餘力地宣傳下,連王校長都知道了我的名字。數日後,長官猴領我走進校長辦公室,隻見他在端詳我那張像被開過光的獎狀。

“這位同學你叫什麽呀?你這個汋字有四種讀音啊。”

“汋,通斟酌的酌。”

“伊汋。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名字很好聽啊。”

長官猴連忙稱讚王校長有文采。兩人笑作一團,不由我解釋。

其實我的名字來曆很複雜,我爸是個強迫症喜歡工整,希望我的名和姓筆畫相同,同時裏麵還要帶著水。他翻破了整本字典,才找到了這個生僻不常用的“汋”字。

黃涼聽到這個典故時不禁哈哈大笑,表示江、汗都完美符合我爸的要求。我想了一下,慶幸黃涼不是我爸爸。

長官猴順著王校長的話往下講,表示比較學在生活中無處不在。大到中西方文明,小到汋字的四個讀音,都可以進行一番比較。所謂見微知著,講的就是我們這門學科。但現在大多數人對比較學不了解並存在誤區,唯有科普比較學的重要性,才能讓它幫助到我們的生活與工作。

長官猴雖然從未混跡於官場,但打起官腔來毫不遜色。同時他又兼具文化人的含蓄,要錢都要得那麽委婉。王校長也心領神會,他大手一揮,表示學校一定會大力支持比較學學科的普及與發展。

為此,他決定給我安排一場在階梯教室的演講。

回來的路上,我與長官猴相顧無言,這顯然不是我跟他想看到的結局。我們就像兩個即將奔赴菜市口的人,那份悲涼,非常符合我校的校訓。眼看我們就要走出學校了,我忍不住問長官猴,階梯教室演講的事該怎麽辦。

“伊汋,這麽多學生裏麵我最看好你,有沒有信心!”

“沒有。”

長官猴點點頭,似乎早已料到我會是這反應。他向我攤牌,其實演講是早已內定好的事情,隻有這樣學校才會進一步考慮給比較學學科增撥經費。雖然沒有經過我同意,但料我也不敢不答應。

我很生氣,主要是生自己的氣。因為我剛才在校長辦公室,在王校長麵前誇下海口,表示一定會圓滿完成演講任務,讓每個人在選奶茶的時候都不忘運用比較學。唉,為什麽人們說話總是喜歡言不由衷呢?我向長官猴坦白,其實我根本就不知道比較學是什麽,一本專業書都沒有讀過。雖然我三年的研究生之路才剛開始沒多久,但我早就打定主意隻是想混個文憑。

“沒關係,你想聽老師的真心話嗎?”

“想。”

“其實我也不知道比較學講的是什麽。”

在我今後的學術生涯裏,這堂課對我的影響無疑是意義深遠的。它令我豁然開朗,意識到我們不應該唾棄彼此,而應該緊緊擁抱在一起。我在混文憑,長官猴在混日子,等長大後我就成了他。換作以前我不會有如此的焦慮,隻希望這門學科給我一鱗半爪的逃避時間,讓我在今後人生的各種選擇中好好作比較。但從今天起這個希望落了空,讓我知道再無自欺欺人的可能,必須殘酷麵對。

“那我就想怎麽講怎麽講,隻要跟比較學有關就行了吧?”

“嗯,隻要講得精彩就行,跟比較學有沒有關都不重要。”

“那萬一有人說我講的不是比較學的內容該怎麽辦?”

“人們不關注內容,人們隻關注人們關注的事情。”

我與長官猴匆匆分手,回家開始準備數日後的階梯教室演講。

如果單純把這段話摘出來看,會讓人誤以為是兩個哲學家在談論抽象的問題。我還想進一步追問長官猴,能否用大白話再跟我解釋一遍演講要點。但長官猴並沒有這個打算,他又開始和我聊起女兒,露出慈祥而得意的瞳孔。並不斷把我和他女兒作比較,嚴格貫徹比較學無處不在的宗旨——當然我處處是下風。

我的故事總是那麽乏善可陳,淨是些學校裏的破事。你一定看厭煩了吧?在長官猴告訴我獲獎消息的同一天,袁思思告訴我們,她和許老板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但並沒有如我們所想的那樣進行**。不過從那以後,我們可以明顯感覺到袁思思和許老板的交流變多了。她開始頻繁地和我們提及許老板,說他今天又搞定了怎樣難纏的客戶,又怎樣豪爽地請大家喝星巴克。久而久之我們都很想見一見這個袁思思口中的許老板,他究竟是何方神聖,在不使一兵一卒的情況下就讓員工對他俯首稱臣。於是,方恬心代表我們兩人問道:

“思思,你們公司是做什麽的啊?”

“我們是做淘寶直播的。”

“那許老板是不是想讓你轉型去做直播啊?”

“我?我不行的。”

“自信點嘛,你那天打扮了以後特別好看。以後你要主動點跟他說。”

“真的嗎?謝謝女神誇我啊!”

袁思思喜不自勝地去照鏡子了。但不得不說她今天的打扮又現了原形,如同十二點過後的灰姑娘失去法力,隻有一堆南瓜陪伴。

兩個人在心照不宣的情況下,默契地構成了仰角與俯角的關係。不過我猜,方恬心也有一兩句話咽進了回去。

方恬心可比那些主播都要漂亮多了。她完全可以在直播正值風口的時候把自己砸進去,飛得高高,讓他人用天文望遠鏡才能看到自己。而不是輾轉於幾個片場,換取幾個特邀角色。方恬心還告訴我,她已經在考慮接受一些山寨品牌的廣告邀請了,以此來維持她高昂的開銷和不願低頭的精神。

一想到方恬心的頭像出現在那些印刷偽劣的宣傳單上時,我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惆悵,不由得加快音樂劇《停水男女》的劇本寫作。我希望方恬心由此能夠一炮而紅,如願跟周染在一起。

然而世事難料,方恬心真不應該接那個該死的麥片廣告。

8.

還記得陳佩斯那個吃麵條的小品嗎?就是他吃空碗吃噎著的那個。

那一幕對我來說無疑是記憶深刻的。我是真的相信,賊眉鼠眼的陳佩斯被自己的口水給嗆著了,出於他對表演的尊重。

方恬心同樣是一個對表演充滿尊重的文藝工作者,並沒有因為這隻是一個山寨品牌的廣告而顯得隨意。她也不像《喜劇之王》裏麵,周星馳神神叨叨地說死屍有多少種演法。她隻是力求把每一次表演狀態都調整至飽滿,像一滴晶瑩的露水,導演說Action,她就按照自由落體的加速度墜落下去。

結果是拍了十條導演都不滿意,方恬心卻因為吃太多麥片而被送進了醫院。

我們在方恬心睜開眼後並沒有第一時間噓寒問暖,而是詢問她接拍的麥片廣告叫什麽名字。我們知道方恬心的酒量不行,沒想到她的麥量也不行,唯獨流量還行。方恬心剛剛洗過胃,臉色蒼白,那些麥片已被白衣天使們從她的身體裏剝離出來,衝進下水管道。

我們咬牙切齒,恨不得手撕麥片廠家和無良導演。但方恬心擺擺手,表示那不一定是他們的錯。說不定是自己體質嬌弱,導演也隻是恪盡職守,期待二次合作。所以方恬心始終保守秘密,沒有說出他們的名字。倒是導演方麵親自登門致歉,拿出手機給方恬心看還未調色的成片。

導演姓胡,是個戴著鴨舌帽、黑乎乎皮膚的青壯年導演。我們見到後都很絕望,心想他是不是在非洲長大。同時他說話有一口濃重的鄉音,還不時結巴舌頭打結,方恬心能給他用簡直就是法外開恩了。但風水輪流轉,這些毛病在他們二次合作時像被壁虎割掉的尾巴,仿佛從未存在過。

說回還未調色的成片,那是方恬心第十遍的拍攝。她笑顏如花,大口吃麥,下一秒便旋即頭向後仰暈了過去。隻不過那些鏡頭被剪進了片花,屏幕外的你並不知情。

“他們不會是故意讓你暈倒,然後侵犯你吧?”

“啊?我,我不知道啊。”

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大家都望著黑格爾,希望她拿主意。

“做一下**檢查和口腔檢查吧,都住院了就不要怕麻煩,沒事的。”

我注意到不隻是方恬心一個人點了點頭,連我都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這讓我想起中學時代老師在黑板上講解數學題目,講完後問大家聽懂了沒。我們都表示聽懂了,實際上在龐大的問題麵前,大部分人都是不解其意的,比如我。

時至今日我都還是一個處女,所以我一直想問問黑格爾為什麽還要檢查後者。但我又必須保持一個處女的矜持,盡管我多麽想甩掉這個頭銜,甚至是想拿去拍賣。當然最後這些雜事都不歸我管,我得去完成劇本寫作跟階梯教室的演講稿。方恬心住院期間的生活起居由吳雙負責,包括兩項檢查的陪同。

吳雙提出質疑,黑格爾同樣賦閑在家,為什麽一件事都不做。

黑格爾的反駁極為有力,如果由她陪同方恬心去做那兩項檢查,這該讓白衣天使們怎麽想?考慮過他人的感受麽?

家裏真的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感到無比寂寞,麵對電腦也不知該從何處說起。黑格爾又去上她的股市培訓班了,在我看來這就是故事培訓班。其中一部分學費還是問我借的,說以後她賺錢了就算我的先期入股。這無疑又增加了我的焦慮,因為我對我的投資對象並不看好。為了排遣這些莫名的情緒,我居然鬼使神差地發微信給導演周染,約他出來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