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無聲*002

他是如此有男人味,成熟冷靜,聰明智慧。又是如此溫柔純潔,嗬護著心裏在意的女孩的小男生。

他俯身吻著我,他的膝蓋置於我**。我克製不能的欲望,拚命震動身體,甚至達到難以忍受的地步。他察覺,才把他的腿移出我的兩腿之外,然後用他的雙腿合攏住我的雙腿,我這才微微鎮定。他還是這樣的溫柔體貼。

我們內心釋放著,翻滾著,沸騰著。

沸騰的音樂囂張而富有節奏氣勢。風終究還是慢慢恢複了意識,醒了過來,睜開了眼睛。她猛地坐起身,看見友泉正在不遠處招呼著客人,微微有些莫名的安心。友泉回過臉時,發覺她醒來,於是走過來,笑道:“被吵醒了吧?”

風搖搖頭,“是該醒了。”然後問:“有袋子嗎?”

“我去找找看。”

“要交錢嗎?”

“這裏不是超市。”

兩人對視笑了,然後友泉又再次離開,為她尋找塑料袋,最終找來一個黑色的,為她將一大支可樂裝了進去。

“還來嗎?”

風轉身時,聽見友泉這樣問。

風回過頭,笑道:“我不喜歡陌生人問我這樣的問題。一切都是隨意和未知。你問了,我反而刻意會不來了。”因為你對我產生了黏著帶著渴望的念頭。而我負擔不起陌生人莫名的渴望和念想。我是如此害怕承諾。雖然我從未得到。風心裏想著。

友泉卻笑了,“第一,我不是陌生人,我是友泉。第二……”

風看著他。

“暫時還沒想到。”他撥了撥他蓬鬆的發,露出男孩的笑容。

風笑了,然後轉身離開。

他看著她的背影,輕輕地擦拭著手中的玻璃杯。女人的背影,他不太了解。

6

京盤腿坐在木質地板上,拉開抽屜,取出一堆信件。其中一封是在另一個城市的母親寫來的,督促她早點成親使他們安心。京將信紙一張張攤在地麵。心裏發出了笑意。

嗬,這兩個老實的夫妻,直到現在還認為他們的女兒沒有談過戀愛。京換了個姿勢,趴在地麵,臉枕著信紙。她的CD 盒裏循環播放著席爾的Kiss From A Rose 。她並不習慣使用Mp3 之類的物質。那太沒有味道。

京還是一個保守的女人。哪怕她骨子湧動著許多別人不能理解的想法,但她畢竟還是個保守的女人。她有過青澀的暗戀,有過想要放肆去愛的心,一切卻都無法實踐徹底。終於還是退縮了。是懦弱嗎?如果退縮的時候,那個人伸出手狠狠地把自己拉上前,一切就不同了吧。再也不會逃避了吧?

她想念著津,也想念著友泉。

而我想念著京,也想念著周小風,同時想念著陳緯風。

我們都不清楚,那麽那麽多的人,我們想念的,那麽那麽多的人,哪個是自己的愛。

有人跟著救自己出泳池的人,上了岸。有人死死拽著將自己踩入池底的人,不舍放手。有人悠悠地獨自漂浮在水麵,和坐在高處的孤獨的救生員對視,然後移開目光。

然而最孤獨的人,是清理泳池的衛生員。無論是人山人海的嬉鬧時,還是夜深人靜的安靜時,他們都不被注意、不被觀察,然後不自在地穿梭在別人不自在地看著自己的眼神裏。

日複一日。

但總的來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而孤獨與否,不是由於你是一個人過,還是兩個人過,甚至一群人過。而是在於,我們是否能夠確定,世界上茫茫的人群中,以億位數計算的龐大深海中的人群中,有沒有一個人,真切地關懷著自己。

在這個城市布滿閃著清爽光芒的繁星的夏日夜空下,我在想念的人,是否也在想念著我。

就像我和陳緯風的關係一樣,京與友泉也是相識了許久的同學。但與我和陳緯風不同的是,他們同時也是青梅竹馬。

這個略帶曖昧的關係,總是會引起許多人的豔羨。

初中前的京比較壯,留著小短發,戴著眼鏡,很愛笑,也很愛哭。雖然臉上長著許多肉,卻出奇得能被看出是麵容姣好的女子。有著幹淨清新的笑容和明亮的眼睛。總是能很容易地吸引住別人的視線。隻要一看見她,便心情愉悅。

當初的京與友泉是不像如今這樣生疏的,相反,二人總是打打鬧鬧,彼此奚落。和許多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一樣。有時候京會騎著單車,然後友泉從後麵猛不其然地跳上來,結果整個就連人帶車摔倒在地,然後又開始一場爭吵。京拍打著友泉,笑容滿麵地皺眉指責,而友泉則倔強著不肯認錯,一副“誰叫你要這樣那樣”的樣子。最終還是在路過一個雪糕車時,友泉停住腳步,一臉酷酷的樣子喊著:“喂,等下。”然後買了兩個雪糕,將其中一個遞給京,然後頭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

兩人的關係並沒有經曆那種因為流言蜚語而中斷的時候。

相反,友泉雖有著男孩的倔強,也同時有著男人擔當的氣概。

他總會適時地保護著京不受傷害,然後對別人撇一撇嘴,一臉不爽地說:“是又關你們什麽事?”然後繼續與京肆無忌憚地一同上學放學,總是混在一起。

某天京買了整盒的芋泥味雪糕,招呼友泉過她家吃。拿出兩個彩色的玻璃杯,一個是棕褐色,一個是淺淺的墨綠色,然後一勺勺地舀出雪糕,放在兩個杯內。

兩人邊吃著雪糕,邊含著勺子,邊坐在白紋瓷磚的地麵上,邊看著電視。

然後裏麵傳來一句:來自外國的友人……京突然轉過臉看著友泉,友泉也轉過臉來,微微臉紅,“幹嗎!”

“沒。要不以後我叫你小友人好了。”

“什麽啊,不要啊。”

“小友人!”然後京哈哈笑了起來。

友泉是我的小友人,永遠永遠地在我身邊陪伴我保護我的小友人。

“神經病。”友泉板著臉盯著電視不去理會,等京也專注地看向電視屏幕時,才露出一絲笑容。

毫無停頓過的,兩人的關係。終於在高二時,友泉的一句話而破滅。

“你要出國?”京盯著友泉的臉問。友泉隻是點點頭。京笑起來,“哈,開什麽玩笑啊,小友人你英語可是很爛的喲。你真的可以嗎?”友泉點點頭,“嗯,不知道呢,應該可以應付得了吧。去了那邊。”

京盯著友泉。他已經長大了不少。挺拔的身體,穿著黑色外套的校服更妥帖地顯露了他的身材,細長的手指,細長的腿,蓬鬆的頭發,隨性的站姿,微微彎著的腰前傾的身體,雙手總是插在褲袋中。無所謂的樣子。

“我……我可不給你寫信。也不跟你打電話。也不跟你視頻。你不要找我。”那時的京還是處於那種可以賭氣地說出這類話的美好的年紀,絲毫不用擔心所謂風度和自尊的事情。

潛台詞很清楚的是一個選擇題:選我還是出國?

誰都聽得出。

友泉看著京,露出淺淡的微笑,“舍不得我?”

“哈哈,怎麽可能。”京叉著腰,踢著地麵的小石子。

友泉也盯著京腳尖的小石子,輕聲道:“好。”

“好什麽?”京頭也不抬。她感覺到了他與她之間有種古怪的氣氛,那是從來沒有過的,帶有隔膜的,生疏的,難以忍受的。

友泉仰起頭,“可以不給我寫信,也可以不給我打電話,也可以不視頻。我也可以不找你。”

“你不在乎嗎!”京心裏猛地吼著。但是終究沒有說出聲來。隻是微微驚愕地看著友泉,然後笑了笑,“哦,是嗎。”

“嗯。”

從那天開始,友泉再也沒有聽到京笑容滿麵地喊他“小友人,小友人!”而隻是當她走出校門看著等在門外的友泉時,淡淡地笑了,說了句:“哦,走吧。”

同樣的上學放學,同樣的停在半途一人買了一個冰淇淋,同樣的呼喚店家給兩個蝦餅,同樣的躲在同一把雨傘下。卻再也沒有發生那樣的事。沒有發生友泉會故意將雨傘上的水灑落點在京頭發上,然後被京狠狠地踹一腳,“找死啊你!”沒有發生等在校門口的友泉會麵帶不爽地責怪著,“怎麽那麽慢啊你,你還真夠賴的,幹脆直接叫賴京好了。”然後一陣鬥嘴。

再也沒有發生,那樣的事了。

當開往其他國家的飛機起飛,升在雲端時。京趴在白紋瓷磚的地麵,專注地拚著拚圖。電視裏的主持人熱情洋溢地發出聲音:來自外國的友人……

京抬起頭,看著天花板,“再見了。去了外國的友人。”

那些都是,小時候的事了。人一旦長大,就輕易否認以前的情感,收著藏著。輕描淡寫著說:哦,那時還小。那時真幼稚。之類的話。然而最真摯的感情,是要往後倒著走,才能翻尋得到的。

但我們隻能一直一直往前走。

走到一個共同的餐桌,然後一大群人中找到對方,驚愕,輕聲道:“啊……是你……”

京和友泉互相看著,坐在斜對角的對方。

京這排凳子上坐著另外三個女子,而對麵坐著包括友泉的四個男子。

很普通的,

相親行為。

還能認出對方,是不是該保留一分慶幸呢。還是說,不應該被認出的,現在自己的樣子。

京穿著淺黃的棉上衣,純白的紗裙。而友泉穿著灰色的剪裁合身的西裝,裏麵是黃色橫紋的襯衫。依舊是蓬蓬的頭發。

“在哪工作呢?”京聽見旁邊的朋友問友泉。

“啊,嗯。現在在酒吧。”

“是嗎,哦哦,哦,來,幹杯!”

玻璃杯碰撞的聲音。

京撐著腦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別人談笑著,偶爾聽到別人驚訝地拍了拍友泉說:“挺能喝的嘛,現在。”然後看見友泉靜靜地笑著,不置可否。沒有往這邊看過一眼。

變得那樣疏遠。

不是曾經一起騎單車放學回家嗎?京仰頭喝下一杯白酒。

不是曾經彼此打鬧取笑對方沒大腦嗎?再仰頭。

不是曾經在家裏的地板上看電視看到背靠背睡著嗎?又是仰頭。

不是曾經跳到自己麵前毫不隱瞞地宣示兩人的親密向流言蜚語說出了“是又怎樣!”的話嗎?再次一飲而盡。

不是……不是那個人嗎?你不是那個人嗎?

友泉本身還在謙遜地客套著,卻慢慢無法做到不帶神色地關注斜對麵的京。

當他皺著眉頭探了探身剛想要開口,便見京抓起包,搖晃著站了起來。

他抬起頭,看著京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也沒有往這邊看一眼,便離開座位往餐館大門走。

友泉躊躇著,便聽見有人幫忙拉住了京,“哎,去哪呢?”

“出去打個電話。”京回頭笑了笑,然後離開。

“拿著包幹嗎呢……”聽到對麵的女生發出那樣的嘀咕。

友泉回過頭,盯著桌麵上的帶魚,然後又看向京的位置。

那一杯空著的白酒酒杯。透明未幹的水漬。

站起來,友泉朝大家笑了笑,“出去打個電話。”然後慢慢離開座位,終於在打開餐館大門的瞬間加快速度奔了出去。

剛出餐館門便感受到一絲涼意,友泉頓了頓步,抬起手掌。

“啊,下雨了。”自己喃喃發出了聲音,然後抬起頭,目光看向兩邊的街道。

街道的燈光渙散在腳邊,濕漉漉的。人們穿著各色的衣服走過身邊。人群稀少冷清。與這雨一般慘淡。

於是可以,瞬間找到她。就像風輕易吹亮街燈一般,目光遇上她的背影,輕而易舉顯了顏色。

追上去,然後跟上了步伐,又靜靜地跟在身後。

她知道這一切,然後加快了步伐,微微小跑。跑過煙雨濛濛的街。

他也加速跟上。

直到,她願意轉過身來。

她回頭,喘著氣,抬起頭,目光被街燈照得明亮,說:“呀。”

7

當我站在露台,抬起眼時,雨像雪一樣紛紛飄落下來。弄來一頭的霧。

這個天空很深暗,而雨是灰明的白。

我把雙手擱在護欄,仿佛生命可以就這樣停滯擱淺,從內心深處的一點,順著手臂,匯流到指尖,然後蒸發成一股氣,融合在雨水中,被帶去。

我又恢複了獨自一人。

生活就這樣一直過下去。

接下來呢?接下來,工作,結婚,生子。有條有紊,無聲無息。

像這場細雨。

我攤開手掌,接不住,感覺到冰涼。

像這場細雨。

冷。我環抱起手臂,把頭埋進去。冷。

在這場夏天的雨露中,我感覺到痛徹心扉的寒冷。

穿過帶有微光的走道,豁然開明。場景混亂吵鬧,人的線條彼此交錯糾纏,搖擺不定。風徑直走到吧台,坐上去,盯著麵前正在擦拭玻璃杯,有著細長手指的友泉。

友泉抬起眼,看見她,微微吃驚,然後微笑,“來了?”

風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目光卻含笑自顧盯著他。

友泉也笑了,“怎麽了?”

風翹起右腿,索性支手撐起臉,打量起來。

友泉微微笑著,低下頭繼續整理。

風突然湊近,“你想吻我嗎?”

友泉動作遲鈍了一下,然後從容地抬起頭,保持著笑容,“不想。”

風突然大笑起來,整個上身俯在了台麵,臉頰貼住光滑的玻璃,然後皺起眉頭,閉著眼,仿佛整個情緒深陷入什麽境地。

然後他聽見她輕輕呢喃,“好冷。”

友泉問:“什麽?”

“好冷,這桌子。”

“嗯……”

風調整了一下坐姿,又抬起頭,“那我們來聊一下有關人生理想和世界觀的問題吧?”

友泉笑起來,放下玻璃杯,兩手撐在台麵,“人生理想,世界觀?”

風嗤之以鼻,“我想和你討論高深的問題,你卻笑得這樣膚淺。”

友泉淡笑不語。

風整個身子直了起來,問:“你認為有沒有前世今生。”

友泉說:“有吧。”然後被喚到另一邊,遞上了兩瓶酒,然後再走回來。

“那麽,你認為人轉世後,樣貌會不會有所改變?”

“這是人生理想和世界觀?”

風隻是盯著他。

“好吧……我想應該會。”

“那人的思想、大腦、性格、愛好,周圍的父母、朋友都會有改變的,是吧。”

“智力,嗯,智力應該不變。”

“智力當然也會變的。你想,如果你變成了一隻青蛙或者水母?”

“好吧。然後呢?”

“然後?然後,你一切基因都發生改變過後,你憑什麽判定那個人就是你?”

“什麽?”

“你憑什麽說下世那個你就是由今世的你轉世而來?”

友泉愣了愣,然後歪了歪頭,笑了一下,用手比劃了下,“那如果……嗯,回到開始,人轉世後樣貌是不變的呢?”

“那麽為什麽沒有人從曆史的照片中發現有人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

“也對,若轉世投生到不同的家庭後,血緣和基因也不同了,是不太可能樣子不變的啊……”友泉表示讚同地點了點頭,突然間又輕輕皺了皺眉,“哎,可是……”

“什麽?”

“討論這個做什麽?”

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剛去看了個電影。”

“嗯?”

“她對他說,下輩子我們還要在一起。”

“……”

“可是下輩子的他,恐怕和這輩子的他一點聯係都沒有。

無論哪方麵都毫不相幹。為什麽下輩子要和與麵前的這個人毫不相幹的人在一起呢?盡管是由他投胎而得的。這是不是一種愚愛?而且我覺得這也是種背叛。感覺就像在宣告我下輩子要和另一個人在一起。不是另一個人嗎?絕對是另一個人啊。”風仿佛在自言自語,用手撐著腦勺。

友泉愣了一下,隨即咧嘴笑了笑,“要可樂嗎?”

風點了點頭,“隻用小罐的。”笑了笑。

友泉轉身去取,然後為她倒上。

邊倒邊說:“想太多了你。有些事情。沒有那麽複雜。”

風看著玻璃杯裏逐漸漲起的可樂,喃喃道:“好幹淨。這個杯子。都沒有你的指紋。”

友泉笑了下,“不,絕對有的。”

風的視線又移到友泉臉上,“喂。”

“嗯?”友泉倒完可樂,將玻璃杯輕輕推到風麵前。

“想吻我嗎?”風笑了,眼中有光。

“不想。”

按下門鈴,無人。

友泉站在暗無天地的樓梯口,雙手插在褲袋裏,頭仰對天花板。

他想起有一天晚上的沙灘。很黑很靜。風輕輕吹過耳邊。

一聲一聲的浪潮,遠了又近。很潮濕的天氣,很幹爽的沙灘。

海潮安寧而有節奏。像在密謀某種偉大的事件,那樣宏大又靜美的聲音。

他也是這樣站在大海麵前,雙手插在褲袋裏,看著滿天的繁星。像沾濕了水一樣,亮得很清晰。

他開始狂奔。一個人。夜晚。海岸旁邊。

海潮安穩地為他奏著樂聲。

他脫了上衣,仰著頭,一直跑。全世界都隻剩他一個。在黑暗裏看著一望無際的海和同樣空闊的天空,那些星光仿佛告訴他他就處於宇宙中心。這就是他此刻絕無僅有的全世界。

他狂奔著,然後隨著波濤的起伏聲,一聲聲地喊。

喊她的名字。

他的陳瀨京。

酣暢淋漓地喊,難過的心緒像海潮般湧出喉嚨後,他開始痛快地笑。

他在這樣一個夜晚想到這樣的一個夜晚。

友泉微微笑了,走了幾步上前,坐在了樓梯上。

黑暗得連腳步聲都沒有的,一望無際的樓梯。

友泉倒了一杯可樂,放在風麵前,然後招呼其他客人。

風明顯感覺到今天的他不對勁,很不對勁。因為他的微笑顯得異常的沉默。仿佛由內而生地一種排斥感,將他包圍在內。表麵上依舊笑容和煦,卻讓人感到萬一輕輕地不顧後果去觸碰,就會擊垮他苦心經營的“真氣”。

可是她還是在沉默了許久後不知死活地,趁他走過來時問了句:“你——怎麽了?”

友泉抬起頭,朝她笑了笑,弄了盤蔬果沙拉,又走到另一邊遞給他人。

風不甘心地也站起來,走到友泉那側,又坐下,盯著他。

“我……很煩惱。”友泉終於開口。

風愕然地看著他,然後突然笑出聲來。

友泉無奈地看著她,露出責備的神色。

“說說看。”風還是識相地止住笑聲。

“不用了。”友泉說。

“婆婆媽媽!看不起我?”

“不是。”友泉想了想,又開口,“我覺得有什麽地方,就是……有一個地方,你懂嗎?通往出口的門沒有了。”

風看著友泉認真又煩惱的神情,又笑出聲來。

友泉不滿地皺了皺眉。

風邊笑邊盯著友泉,“不是,哎,泉泉,難道你不覺得,沒有門出去得更快嗎?”

愣了下,友泉哈哈大笑。

風反而收住了笑聲,微微翹起嘴唇,凝視著友泉的笑容。

“愛愛愛。”風低下頭,眼神很靜。

友泉苦澀地笑了笑。

“要不……”風輕聲笑了笑,“我吻你?”

友泉卻不直接回話,隻是看著風,“你愛過誰嗎?”

我很愛你,我還愛你。但我不快樂。我知道你也不快樂。

所以再見。

我打開信箱,看到一張紙,寫著如上幾個字。

沒有署名,沒有郵戳。

拿出鑰匙,開門,脫鞋,坐在沙發上。我從口袋又拿出這張紙,再看一次,一次一次地再看。

我仿佛想用力地看到風曾經站在信箱麵前的神情。她就站在信箱前麵。就站在我家樓下。就在今天。和往常一樣寧靜的今日。

她離開的三個月零七天。

在這段期間,她就像一直空落的信箱,使我經常性地陷於失落。我沒有想過,好不容易收到來信,卻是排山倒海的思念,像白血病患者源源不絕的血液。

無法自救。

我想念她穿著寬大的白色襯衫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的身影,盡管她經常隻穿著胸罩。我想念她涼乎乎的身體從背後擁住我時我所能感受到的溫度。我想念她小巧的腳趾因為寒冷而縮在一起時的模樣。

我想念她的整個人。我整個人都在想念她。

而她今天曾經回來過,站在信箱前,朝那個狹窄的縫隙,遞上這封信。

總共有三十個字。

像是樓梯間的腳步聲,一聲,一聲,由遠到近,然後在最後一層階梯處,止了步。

難耐的空落。

京洗好碗,將它們疊好,一個一個地扣上去時,發出清脆的聲音。

她紮好黑色的垃圾袋,按下門把,走出去。

房間裏的燈光湧出到外麵的樓梯。

京把垃圾袋放入門口的橘橙色垃圾桶,然後抬了抬眼看向天花板,發出自語:“燈壞了啊……”

“嗯。”黑暗裏傳來應聲。

京一驚,扭頭朝聲音地方向看過去。

然後一個人頭從往下層的樓梯拐角處緩緩升了起來。

京警惕地倒退一步,眯著眼睛,借助燈光,看了過去,隨即瞳孔微微張大。

友泉站在樓梯口,靜靜地看著京。

8

很多人的故事,其實都很簡單。但對於他們而言,都異常的刻骨銘心,驚心動魄,難以忘懷,一生都揮之不去。一個眼神可以記憶一生。那個眼神,可以來自一個精品店的店員,一個電子產品的服務員,一個集市上的陌生人。

總之,在匆匆的人生中,為什麽這些對於普通人來說再平凡不過的事物,總是擊中了某個人的心底呢?為什麽不是他,不是她,不是他們,而是你呢?

這其中,一定有一種微妙的關係。

打動你的,不是她明淨的雙眼,不是她錯亂的眉,不是她蓬蓬的發,不是她眼下的痣,不是她露齒的笑,不是她帶有細紋修長的頸。而就是她。隻是她。這所有的一切組合在她身上的這個人,集中了全宇宙的力量,成為隻有你才能看到的光。

我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在某天晚上,要是我能走上前摟住京,而不是選擇打開門走下樓裹緊風衣,那還會不會有,這樣排解不散的遺憾?

這個想法就像一雙每日每夜會握緊一寸的手,掐在我的心喉。

我的陳瀨京,當時,是很需要我的吧。

我的陳瀨京,盡管當時說不要,但卻是非常需要我的吧。

這樣的念頭。

直到今夜。

我躺在**,窗簾開敞,月光淡薄。

在我均穩的呼吸聲中,我感覺要跌入一片混沌的月光。與此同時,那隻手仿佛慢慢地鬆開了。

不是每個人在溺水時都會有機會呼喊,也不是每次的呼喊都會被人聽見。

那水底的聲音,沉重的深長的綿遠的,從某個地方,傳來。

再見——

我看著投射在地板的月光,暗淡又溫暖。

再見……

風說。

不要……

京說。

都是一個意思的吧。

像被風帶走的水霧,清清淨淨一塵不染地離開了地球。一些纏繞在心裏的像水母一樣安靜詭異危險又美麗的事物,清清爽爽地突然散去了。

陳瀨京仰著頭看著一片星光,身著素白連身裙,卻唇色紅豔。烏黑的發繞到耳後,散落背上。

“你……一直坐在那?”她問。

“嗯。你在家穿得這麽正式?”友泉打趣。

“我這不是出去過嗎?”

“去哪?”

“倒垃圾。”京又仰了仰頭,神色淡然,不似在說笑。

友泉也仰起頭,笑了笑,“我覺得很奇怪。你現在對於我,是個陌生的人。我不了解你,不知道你現在的習性、作息、喜好、價值觀。可是,我還是覺得哪怕那些東西都變了,唯獨你還是沒變。”

“價值觀都變了,人怎麽還會沒變。”京淡淡地發笑。

“不清楚。好像本身存在內心的一些東西,還是改變不了的。好像一切早已經被基因決定了。就像是殺人犯即使改邪歸正,被人看成‘整個都變了’,但他總還是有本質的一些東西存在的。那個本質的一個點,嗯,就是那個點。好像有決定一切的力量。無論你從善良變成邪惡,還是從質樸變成圓滑。

真正的那個你,或多或少地存在在那裏。移動不了。哪怕有時候模糊了,看不清了,連自己都不確定了。它就默默地潛伏在那裏。就默默地畫定了你思考及理解的軌跡。很神奇。”

“不是神奇,是神經。你。”京歪過頭來,眯著眼睛含笑看著友泉。

“不讚同?”“不是。”“那為何神經?”“思考這樣的事情,有些莫名其妙。外國友人的邏輯思維?”“哈?”“外國友人……”

友泉注意到京的眼色有些柔和,似乎化入了風裏麵。不禁微微一愣,這才有些醒悟過來,停了停,笑了,“嗯,記得以前,你常傻乎乎地,小友人小友人,這樣地叫我。” 友泉活潑地說著,笑容服帖,微微眯著眼,露出白淨的齒。

京卻隻是笑笑,歪著頭注視著他。注視著他蓬蓬的發,明亮的眼,有著收斂的笑容。在晚風中,他的笑容有些尷尬,有些曖昧不清,京輕輕皺了眉。

“別人說。”京淡淡開了口,“能爽直地笑談過去的人,過去已經不再重要。遮遮掩掩欲語還休,證明心中還放不下。你覺得呢?”

卻見友泉皺著眉,似沒聽到,眼神縝靜,仿佛正在思考著什麽。京疑惑地盯著他,卻見他歪了歪嘴,笑了起來,“前世今生。”

“什麽?”京遲疑地問。

友泉抬起頭,目光清亮,“我仿佛想通了一個問題了。不久前有個人問我,該怎樣確定今世的我就是前世的我。”

“女人?”

“什麽?”

“問你的那個人?”

“嗯!”

京停了停,轉身離開陽台,走入客廳。

“你不要聽嗎?”友泉跟在身後。

京坐在沙發上,調開電視,“言論自由。”

友泉站著,看著京的側麵。她也不看她,自顧看起電視。

他把手插在褲袋,隻是看著她,也不再吭聲。

“你到底來幹嗎。”京問。

“不想我來?”友泉輕聲問。

“不是不想,是沒想過。”京還是不看他。

“現在呢,此刻,想我走,還是留下。”

京終於轉過頭,看向他,“我想你留下的時候,你走了。”

友泉沉默地看著她。

“可以不給我寫信,也可以不給我打電話,也可以不視頻。

我也可以不找你。是不是你說的?”京皺著眉頭,似乎在拚命抑製著自己的情緒。

友泉深深做了個呼吸,靠近京,站在她麵前。沒等開口,又聽京說:“我讓你留,你走了。我讓她走,她也走了。無論我說什麽做什麽你們都是走。走了就不要回來,知道嗎,走了就不要回來啊。”京的聲音淒楚,眼中開始有了淚水。

“他是誰?”友泉皺了皺眉。

“我真正要說的,我心裏要說的,無論我說與不說,你們都不要聽聽不到。你們隻懂得怎樣去留下我一個,你們隻會留下我一個!”京猛地站起來,貼近友泉,湊上身去。

事發得太為突然,友泉完全預料不到。

京瘋狂地吻著他,摟住他的脖子,從後麵輕輕按著他的頭。

友泉推開京,驚愕地看著她。

“你不要我吻你。”京笑了,竟然笑得那樣俏皮,“哈,被嚇到了吧!就是為了嚇你的啊!”說完擦了擦眼淚,做出神氣的樣子。

友泉不可置信地盯著京,卻見京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被整到了吧。不用介意啊。”笑容燦爛。

友泉卻搖了搖頭,“剛剛,不是故意推開你。”

“說了不用介意的嘛!”

“剛剛隻是太突然。”

“哎呀,不用介意呀。”

“其實我……”

“其實我以前是喜歡過你。”京微微笑了,“但是現在我愛上別人了。

“那個他?”

“那個她。”京點了點頭。

“你忘了?”

“什麽?”

“小時侯,你媽跟我們說過,親了對方就要為對方負責,照顧對方一生一世。”

“她也親了我。”

“她對你負責,你對我負責。”

“啊,什麽?”

“什麽什麽,我做你男朋友。”友泉微微笑了笑,湊了上去,吻住京。

真的是,等了很久。

等了很久的今年第一場冬雪,紛紛揚揚飄落起來。

情侶們裹得緊緊地,互相取暖。有人在豪華油輪上卻孤寂地燒炭死去。而我坐在快餐店裏,隔著寬大的落地玻璃窗,打量著街燈廣告行人。安靜又匆匆。

豬扒飯,27 塊錢。材料用得很講究,因此很爽口有質感。

我感覺到這個晚上很滿足。

吃完飯,回到家,一片漆黑,剩下電視因暫停而發著微弱亮光的紅燈。

開了燈,把鑰匙投進門旁的玻璃缸,按下電話留言,是父親。說有空的話讓晚上回去吃飯。微微一愣,抬起表,看了看時間。八點多了。還來得及,連忙又關燈出了門。

走在路上,看著快餐店裏靠窗的食客,心底竟升起異樣的感覺。他們眼中的街燈廣告行人,其中就有我匆匆的身影吧。

每個人都是這座城市的夢旅人。而我是這個城市的失眠夢旅人。

我要趕去的地方和我沒有血緣關係,卻確確實實真真切切的,我的家。

打開家門時嚇了一跳。屋內同樣也是一片漆黑。並且有著一種聲音。這聲音很熟悉,和我剛剛在屋外聽到的風雪聲差不多,風的聲音,並且同樣寒冷。我皺了皺眉,喊了聲:“媽。”

我聽到了什麽動靜。於是提高了嗓音,“媽!爸?”

然後聽到細碎的笑聲,一抹黑影在沙發處站了起來,“哎,開燈吧。”

我連忙按下開關按鈕,看見兩個人都站在沙發處笑盈盈地看著我。

“怎麽了?”我有些疑惑。

“哈哈。我們在懷念往事。”爸摸了摸還殘喘著幾根黑發的腦袋。

“哦,聊曾經呢?”我微微笑了,輕輕抬眼,隨即又是一個吃驚。

“你們……開著空調?”我像是受到了驚嚇,瞬間想起適才聽到的奇異莫明的風聲,瞪大雙眼看著他們,隨即連忙拿過放在茶幾的遙控器匆忙把空調給關了,“到底怎麽了?”

我看見媽正偷偷在笑,“懷念往事。”他們依舊說。

我像看著瘋子一樣瞪著他們,見他們依舊笑而不答,不禁敗下仗來,歎了口氣,“好吧,誰可以正經地告訴我,你們到底在幹嗎?”

爸微笑著緩緩又坐下了沙發,“我們本來是等你回來吃飯。

可是一看都過了時間了,就猜你是不回來了。你媽她就悲情了,說什麽你嫌棄我們老了,不在乎我們了。哈哈。”他發出爽朗的笑聲,我的喉嚨卻突然幹澀起來,又像是塞進了一把冰沙,凍刺了嗓。偷偷瞥了眼媽,她站在旁邊,微微笑著。

“後來我們聊著聊著,就想起曾經我們兩個,也是這樣互相依偎著走過來的。我記得在一個很寒冷的冬天,你媽跟外婆吵了場架,離家出走。大家都很著急地在外麵找她。”

“結果我去了他家樓下,坐在那裏,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剛好他下來送客,看到我時我已經凍僵了,他連忙跑過來抱住我。”媽接下去說。

“我記得那時天很冷,真的很冷。可是那種感覺,卻是到現在都能回憶起的溫度。非常非常的溫暖。真是不可置信。”

媽說著,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我緩了一口氣,神情古怪地看著他們,“你們要場景重溫,直接下樓去就好了,天寒地凍的,何必還專門神經兮兮開個空調?”

“啊,因為怕你回來時家裏沒人嘛。”媽輕描淡寫地說,“吃飯了嗎?”

“豬扒。很好吃。下次帶你們去吃吧。”我沒頭沒腦地說著,然後鑽進廁所洗手。

在雲端的亭子上,我大聲呼喚,父母卻始終沒有回首,最後我終於墮入雲層。這樣的夢,在很小的時候,隻做過一次。

卻記到現在。

為什麽聽不到呢?為什麽聽不到我的聲音呢?

遊泳池的大嬸,為什麽聽到我的聲音卻也隻是睜著眼睛看我浮沉呢?

別人都說,聲音要靠耳朵來接收。我卻慢慢地發現,原來聲音,是用腦袋來聽。因為有些話耳朵永遠分析不出來,你真正需要聽到的是什麽。

別人吃的是啞巴虧,我卻感覺到自己像是一直在吃聾子虧。

這個感覺讓我很不好受,無所適從。

風這次走入酒吧時,明顯感覺到了有什麽不同。她站在遠處,看著友泉的神情。充滿著過往沒有過的歡愉。注意到友泉前麵坐著一個女子,身著黑色緊身T 洫,橙色長裙,烏黑長發,眼角細長。她的眼神很活潑,一直在笑著,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在說著什麽。

風微微笑了,這才走過去,坐在那女人身旁。

那女人側過臉看了眼自己,沒有當一回事,又轉回頭去看向友泉。風發現她的神情變得疑惑,因為友泉看見自己時明顯愣了一愣,然後微微笑了下。

“你想吻我嗎?”風沒有理會那個女子,隻是探前了身子,向友泉眨了眨眼。

友泉皺了皺眉,“風。”

“嗯,你喚我的名字時真動聽。”風把眼睛眯起來笑。

身旁的女子用古怪的神情看著自己,又看向友泉,隨即風注意到她笑了,很是好看,不禁一愣。那女子笑盈盈地看著自己,“他不想吻你。”

“嗯?”風也笑得毫無攻擊性。

那女子站起來,俯過身去,輕輕吻上了友泉,然後回頭看著風,“因為他是我男朋友,隻想吻我。”

風哈哈笑了起來,“還好,我也不想吻他。如果你是他女朋友,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京撐著腦袋笑了,“什麽?”

“把他頭發弄服帖點。還有,能不能不要那麽古板,解開第一顆紐扣後該是會很性感。”

友泉給客人遞上一杯拉提調酒,回過頭,看見兩個女人都眯著眼睛在大笑,像月牙一樣彎成的眼角,竟有說不出的相似。她們成了朋友。

電光石火之間。

走在夜風拂麵的道路,京搖搖晃晃地走著,友泉雙手插在褲袋,從後麵看著她。“你沒喝酒吧。”他笑著說。“沒有。”她大力地搖頭,然後回過頭,“抱我!”友泉走上前,抱住京。

京推開他,“不是,是橫抱我,這樣抱著回家。”

友泉抽抽鼻子,笑了,“為什麽?”

“你不是我男朋友嘛!快!”京抬了抬下巴。

“可以用背的嗎?”討價還價。

友泉連忙上去,一把摟住京的腰,將她身子托起來,橫抱著走回家。

京蹬著腳,笑容怡人,“男人,折騰一下就厭煩了,對嗎?”

“看情況吧。”友泉笑著,“小時候不也一直被你折騰。”

京突然沒了聲音,靜止下來。友泉見狀微微笑著,“知道錯了吧?”

然後聽到京低聲喃喃道:“當時為什麽要離開我呢?不走的話,我就不會發生那麽多事,那樣寂寞了。”

友泉托了托京的身子,加速往前走。

京的臉對著麵前經過的快餐店玻璃窗口,神情一寸寸暗淡下來。

“是不是,我就說不錯吧。”我將盤裏的豬扒分給爸媽,笑著看向窗外。

還是那些。還是那些街燈廣告行人。

都是匆匆路過的景色。

9

三人的牛肉火鍋。

“哎,我跟你說,我喜歡的是個女人。”風湊近京耳邊,細聲含笑。

“我也曾經喜歡過一個女人。”京拆開一包魚丸。

“我脫光衣服,抱住她,讓她讓我愛她,讓她愛我。死皮賴臉地住在她家。”

“很勇敢。”京說。

“敗壞風俗。”風卻搖了搖頭。

“是。我很羨慕你敢於爭取幸福,但如果我女兒做這種事——我想我會揍她。”京笑了。包裝拆得太大力,一顆魚丸滾落在地。

“是了,你叫京啊?”風發出感歎。

“怎麽?”

“沒,我愛的那個人,也發這個音。津。”

“哦,哪個字?”

“J-I-N。天津的津。”

手中的筷子一抖,跌落了一隻在地。風連忙幫忙彎腰去撿,“不怕,在鍋裏涮涮就可以了。”

“嗯……那個,名字叫什麽呢,我指,全名?”風聽到京的聲音從桌子上方傳下來。

“齊一津!哎呀,友泉,你放那麽多辣椒醬幹什麽!”風發現了滾落在地上的魚丸,順便也撿了起來,扔進鍋裏,“不怕,在鍋裏涮涮就可以了。”

“你為什麽不叫風子,你瘋了!”傳來友泉的喊聲。

“沒事兒!”傳來風的笑聲。

我不知道,是不是命運早已安排好了,讓我下定決心終結這一切。在我想念她的整個天地裏,她不曾出現。在我慢慢想要遺忘她時,一切都是她。命運見縫插針地有關她的一切帶到我麵前。像要逼我做一個決定。

在酒吧裏認識的風,沒有我想象的那樣外放。在我送給她在日本買來的一套精致碗碟時,我可以看見她麵上的靦腆。

我看著她,很羨慕這個女人的敢愛敢恨。自己分明和她不同,她是如此成熟勇敢。又是如此天真癡狂。但盡管如此,津還是沒有為她留下。

是的。

不是嗎?

他始終沒有留下。盡管是她先走。

無論勇敢的風還是懦弱的京,在她心裏,恐怕都早已沒了位置。

“你怎麽了,小友人?”我伸出手,撫摩他的臉。他長著一張娃娃臉,有男孩的帥氣,也有男孩特有的令人安穩的深沉。

與男人擁有的成熟截然不同。

他突然握起我的手,一直注視著我的眼。他對我說:“從現在開始,叫我友泉吧。”

我笑起來,“你真奇怪,才好不容易讓我叫回你小友人不是嗎?”

他說:“我不是那個該死的小友人,我是永遠不會離開你的友泉。”

我看著他,想起某個玻璃窗裏的人。可是我越想,她越模糊。越用力去想,她就越消散得厲害。像是冰雪中被嗬出的一團霧氣。湮滅在深深的團團暗色中。當我穿透那個畫麵時,我發現自己到達了另外一個場景。那時候我坐在單車後麵,風從前麵清涼地迎麵而來,陽光卻同時很猛烈。有一個人轉過頭對我說:“喂。吃雪糕嗎?”他穿著白色的襯衣。旁邊駛過幾輛單車,有認識的同學發出笑聲,“呦,約會呢?”他們朝這邊叫嚷。

我剛想衝他們喊“無聊”,那個人已經把頭轉了過去,笑了一下,“是又怎樣。”

那個人現在蹲在我麵前。

蓬蓬的,棕黃的發。有神的黑色瞳仁。紫色為基調的扣上第一顆紐扣的襯衫。他正看著我。

我仿佛能從他的眼神裏聽到他的聲音。

似乎一直就在為這最後的心靈上最深的羈絆做著準備,需要用最後一口氣去激活一切等待。

我深深吸了口氣。

“我好餓好餓好餓,友泉。”我笑著說。

在我的眼睛裏,他笑得很好看。

我們每天都在尋愛,陌生的熟悉的。有人溺死在愛中,有人生還。茫然、迷戀、自我、多情。也許有一天,終於可以不再呼喚,心裏麵某段感情的聲音終究會停歇。那隻因為我們上了岸,有了新的感情值得被歌頌。這種醍醐灌頂,很可能隻是因為一瞬間的原始南風,隨著心裏繁雜飄散,你可以感覺到它清清爽爽地迎麵而來了。

齊一津蹲在便利店門口的長椅上,裹緊風衣,吃著一杯和旁邊旋轉向天的模型造型一致的雪糕。心裏好多的聲音,和雪糕一起化在了指上,舔一舔,就消失了。

原來最安定是,不必有聲音。不必大聲呼喊,也能被聽到的聲音。

那個聲音曾經引導一個男人風雪天送客下樓,發現了待在風雪裏未來的妻子。曾經引導友泉在京說愛著別人時,擁吻上去。

因此風無數次向友泉詢問“你要吻我嗎”,都不能算是聲音的吧。

我想說的話你自自然然,總有辦法聽見,因為我對你是有聲人。

1 0

瀨瀨:

鄉下的一切都好。好風好樹好草好小鳥。早上五點,你知道嗎,天就開始亮了,安穩妥帖的藍,伴隨著細碎嫩幼的鳥叫聲,一天開始了。城市裏呢,是不是也這樣?

哎,瀨瀨,你知道這裏都有什麽嗎?你一定想象不到。這裏已經蓋了許多大房子。這裏有的,城市大概都有吧。天空和城市一樣是藍的,樹木一樣的綠,風兒一樣的傻兮兮亂吹。

可是為什麽這裏的一切都那樣好看?

我剛來到的那天,天氣很好,剛下完場雨,到處都是一片濕漉漉的微光。那天晚上,起了晚風,很輕柔。有香甜的味道。

我想起一段話:

南風吻臉輕輕,飄過來花香濃。

南風吻臉輕輕,星已稀月迷蒙。

不過,也不是一切都那樣的詩情畫意。

哈哈,你知道嗎,我頭上包著毛巾去除草,那樣子有多滑稽。我為什麽不是在酒吧喝可樂,或者幫泉泉擦擦杯子,我在這裏辛辛苦苦的拔草,在烈日中,我著茅草掃把清理雞糞。

如果我想搽防曬霜,不但周圍的人,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嬌貴。

可是我到底是為什麽要來這裏?三叔伯問我時,我回答得稀裏糊塗。我為什麽來這裏?大熱天裏,還要為了防曬穿厚厚的長袖。藍色青花瓷一樣圖案的外套,滑稽不?仿佛一下就失去了怪責泉泉不性感的底氣。

噢對了,今天我揀了200 個淡菜!!!我以為自己以後該是過玫瑰般的生活的人,卻連顆珍珠都撿不到。玫瑰小姐但不成,珍珠妹也當不成,淒慘兮兮。

盡管如此,我卻覺得當我躺在**攤大手腳閉上眼睛時,整天的景象都異常生動地在腦海裏。

It’s real moment?Right?*

哎,記得津?嗯,對,我有提過。

今天我打開門,居然看到她了。比我要撿1000 個淡菜還要不可思議。她跟我伸出手打了個招呼,我也伸出手打了個招呼,她就突然把我拉了過去……嗯,其他沒什麽了。

Night Night?** 晚安!津已經在旁邊打呼嚕了。我記得她以前是不打的。

不知道做了什麽夢?

好夢!你!你們!

再幾個小時,那群小家夥又要開始啼叫了,這些我們平時忽視的聲音,每天每天都在迎接著新的清晨和日光呢!

風子

* 意為“這是真實確切的時刻,對吧”。

** 意為“晚安”。

不想寫文縐縐的後記,最後聊聊天吧。

“交給時間吧,”人們常說,“會過去的。” 這大概是我認為最沒意思的一句話了。帶著事過境遷的風輕雲淡,說:你看,沒有也是可以的。

就像大冬天,你想喝一杯暖乎乎的咖啡,但沒帶夠錢,或是太冷懶得出門,於是你告訴自己:所有咖啡都是會變冷的,冬天總會過去的,到了夏天,我就不再需要這杯咖啡了。

如果說,有人能從“會過去的”這句話中得到任何安慰,並從而釋懷,那可真是太無稽了。這種無法成為現實的未來的事實,這種很正確但有毛病的預言,簡直是對“此時此刻”的蔑視與謀殺。

讓我來告訴你,此時此刻唯一的事實:要是能在大冬天喝上一杯暖乎乎的咖啡,那感覺真是太(馬賽克兩個字)舒服了。而你、沒、喝、到。聽到沒?你喝不到你活該,你甚至沒有任何立場去安慰自己,或是告誡別人:“沒什麽大不了的,咱們遲早會不需要這杯咖啡。”你沒能把握住現在,於是把它交給未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