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無聲*

* 作者注:舊作。寫於2009 年,其中一段是《牆另一側的女孩》的原型。

1

我第一次去她的家裏。她踩著薄底的白色拖鞋,穿著寬大的紫色襯衫,裏麵套了一條從外看很難察覺存在的極短灰格子睡褲。她邊彎腰從冰箱裏取出紅色包裝袋黃色大字體的薯片,甩在旁邊的櫥櫃上——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為什麽她喜歡冰凍那些薯片——邊漫不經心地說著:“老實說,雖然一直鄙視那些碌碌無為的人,卻覺得自己比起菜市場的阿姨們還要沒見識。”

我一麵不自主地把目光放在她細長結實的小腿上,一麵隨意地作出她應該會期待的反應:“怎麽說?”我問。

“嗯。是啊。怎麽說呢……”她邊翻找著冰箱,邊皺著眉頭重複著我的問題,但語調閑散得讓我察覺不到她有在思索。

隻是像普通嗯嗯啊啊的毫無實質的應答。但是她畢竟還是抬起頭,看著我認真地說:“因為我至今連一份工作經驗也沒有。

也沒有好好旅遊過,沒有認真地看過什麽書,思考過什麽電影。菜市場的阿姨們起碼對青菜的種類和價錢嫻熟於心,而我呢?自命不凡?”她眯著眼,淡淡地笑了起來:“酒?”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嗯?”

她又笑了起來:“要什麽酒?”

我擺了擺手:“水就好。”

我察覺到她的眼神裏似乎透露出一種認為我很無趣的訊息。也可能她並沒有那種意思,隻是我那樣擔憂著,她會如此看待我。可是沒有辦法。倒也不是喜歡喝白開水如此單調。

但我總不能直白地向一個問我喝什麽酒的女子開口說其實我想喝可樂。寧願變成一個單調的人,也不想變成一個看上去低俗沒品位的人。似乎擁有這個想法的我,更為沒品位。

九歲的時候。家裏院子裏的遊泳池剛剛開放。那一晚很多人跑去遊泳,懷著新奇感。包括不會遊泳,一被扔進池子就哇哇大哭的我。我小心翼翼地在有台階的、水隻淹沒到腳脖子的地方來回走著、坐著,踢著水。遊泳池的旁邊剛好是我家的大樓,抬起頭,能看見媽媽趴在陽台的欄杆上,邊看著我,邊閑閑地和爸爸說著單位的瑣事。

這麽淺的水,總是滿足不了人的。我又下了一個台階。這次水淹沒了我的胸膛。我停下來,又玩耍了會兒。現在的我已經弄不清楚,作為小孩子的我,一個人能玩耍出什麽。但是一個事實是,小孩子們總能在平常的跑跳甚至是把水撥來撥去中得到最大的樂趣。

人越來越多起來。旁邊並排坐著幾個穿著普通製式泳衣正在聊天的大嬸。整個黑黑的天空就這樣在抬起頭就能看見的地方,感覺十分親近。而泳池旁高細的燈也在默默地放著無法和天空抵抗的適當的、節製的光。我腦裏連一點想法也沒有,隻是順著台階又往下踩了一步。

於是就這樣陷入了慌亂中。

整個頭淹沒在了水中,雙腳不斷地蹬蹋著,有時候踩到了底,卻一軟,又慌亂起來。不會遊泳的我,被嗆得頭昏眼花,在頭一次次冒出水麵的時候,我舉起手不斷搖晃著,喊著:救命。嗬。一個孩子,喊著救命。現在想來,自己居然也有喊救命的經曆。多麽有趣。救命啊。我晃動著手,手掌有時候甚至能觸及那兩個麵前大嬸的膝蓋。而她們隻是看著我,眼帶著遲疑的,繼續聊著什麽該死的話題。

為什麽不救我?

我想起我的一個夢。那是我小時做過的一個夢。我把它稱為噩夢。在我的家還沒搬來這處時做過的一個噩夢。我、母親、父親,坐在一個很高很高的山上的一個土黃色亭子裏。

那個山,自然不知道是怎樣上去的。那個亭子完全地占據了尖尖的山頂。而周圍就是一望無際的打著哈欠的慵懶的白雲。

爸爸和媽媽坐在對麵聊著天,而我在這邊翻上了欄杆。然後一轉,我的身子拋到了外麵。我嚇得緊緊抓住欄杆,雙腳在白雲中懸掛著。一望無底。堅持不住了,要掉下去了。我喊:救命啊!媽媽,爸爸!但是他們還是在聊著天,絲毫不為所動。

那麽近的距離,為什麽聽不到我的呼喚呢?我恐懼地大叫著,一遍一遍地重複喊著,吼著:救命啊!救救我啊!然後我的雙手力氣越來越弱,手臂虛弱得力量突然被抽離,我的手掌還保持著握著的狀態,卻已經滑出欄杆。然後我猛地在**睜開眼睛。靜靜地、驚魂未定地看著天花板的白色蚊帳頂。腦裏充滿著“還好”“是做夢”這樣的詞匯。

當然,在我嗆了許多口水時,其中一個大嬸終於伸出了手,把我拉了起來,然後看著我死裏逃生拚命咳嗽的樣子,說:“我們剛還以為你在玩耍呢。”

就算孩童再怎麽懂得自娛自樂,當時怎麽可能是在玩耍呢,我的樣子?我心裏這樣難過著。莫名其妙的難過。而不是大難不死的感恩。

我抬起頭看向我家的陽台,爸媽已經進了屋內。沒有發現他們的寶貝女兒,毫不誇張地認為自己幾乎要溺水身亡。

可惜我並不是什麽會留下陰影然後從此就打心底抗拒的人。就算我曾經騎著單車被出租車撞得在空中飛起來,也不排斥再跨上單車。就算曾經被深愛的人狠心背叛,仍不懂得懷有什麽恨意或者對愛情小心警惕。甚至有比以前更多的渴望,在心裏慢慢地靜靜地無人知曉地醞釀著。

這樣的我,在第二個星期,就又回到了那個泳池。並且驚奇地發現,在我溺水的那個台階,那些水隻淹沒到我鼻子的下方。我完全可以在微微仰起頭的情況下,站在那裏。我居然曾經可能死在這裏?我仰著頭,站著那個地方,心裏想著。

在電腦麵前邊打字,邊吃著餃子。然後意外發現電腦的屏幕上有著點點水光。是餃子的油嗎?我愣了下:好厲害。心裏沒頭沒腦著想著。左顧右盼,找不到紙巾,於是伸出手指抹了抹屏幕,然後繼續打著看上去舒適幹淨的字。

連自己都認為自己真夠惡心。卻隻是認為而已。該做的,還是會做。

沒有辦法的事。

對自己,毫無辦法。自己都不為自己所動的人。心裏極度渴望著有那麽個人突然出現,然後說:走,跟我回家。可是現在的自己卻隻能窩在電腦麵前,對著熒熒的屏幕敲打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愛情故事。

剛入春,冷空氣降臨,還是微冷的天。實在冷到受不了,才起身想要關上窗戶,但起身的一瞬間,做出了截然相反的舉動。握著杯咖啡,從桌麵上拿起包煙,拉大玻璃窗戶走出了陽台。

屋內沒人了,卻還是回身把窗戶又關緊,怕露風進去。自己卻趴在**的陽台上護欄,把頭探出去,斜斜地不知道究竟用的是幾度角看著麵前的天空。倒也沒有刻意仰頭。自然而然就能看見麵前一片黑黑的天空,和遊泳池閃爍著的光亮。

把咖啡杯擱在護欄上——我用了啤酒杯裝咖啡。我對自己說這樣很酷,卻又羞於被人看見,認為自己實在是沒救了。

點了根煙。我不喜歡煙,卻喜歡抽煙。什麽煙都行,我沒有判斷力。但是我討厭吸煙的自己。所以我隻在自己獨處時吸煙,隻有自己可以討厭自己。我倒是個沒有煙癮的人。隻是在這樣的時候,想要抽根煙。僅此而已。

煙頭微微的光亮,總是讓我感到一種失落和滿足並存的心情。這種摸不清的心情讓我迷戀。

我盯著那片遊泳池,吐出了一圈煙霧,然後褲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取出,看見熒幕上顯示著她的名字:陳瀨京。我又默默地把手機放入褲袋,喝了口咖啡。

我並不是不喜歡她。相反。我非常喜歡她。我隻是不知道可以說什麽。我並不是個能隨時讓任何人感覺到有趣的人物。不喜歡絞盡腦汁和人相處的感覺。哪怕那個人是京。不想接電話。不想說任何話。心中像淩晨四點毫無足跡的皚皚白雪。沒有任何內容和生趣。並且有一種想要保持案發現場似的心意。

最後還是回到了臥室中。並不是因為陽台有著冰冷的風,而是因為咖啡冰凍得要每喝一口都得經過心理掙紮。那種不自然的感覺讓我回到了屋內。而雪地,已經可以看見露出的幾根野草。我坐回電腦前時,同時掏出了手機。

“喂,津,我是京啊!”撥通她的電話,很快被接起,然後她大咧咧地打起招呼。仿佛這通電話是她撥打而來。

“那是當然的。”我笑了。我還想跟她這樣解釋我剛剛一直在客廳看電視手機留在了房間,所以沒有接起她的電話,就聽見:

“嗯。我很難過,我想見你。”她笑了起來。

我卻絲毫不懷疑她是真的在難過,我抽了最後一口煙,然後掐滅煙頭,“在哪?”

“當然是小京我的家咯!”她語調輕鬆愉快,一副活潑調皮得令人心疼的模樣。

“好。”我聽見自己的回答。

於是內容回到第一段。

一個在那麽晚被京呼救的人,無論有沒有能力,都不想讓她覺得自己不適合被信賴。因此我居然有些後悔,自己是不是該隨意要一罐啤酒。如果她認為喝啤酒的人才值得被她信賴的話。

但是她什麽也沒說,隻是提著幾包薯片和一杯裝在啤酒杯裏的水走到了我麵前。

我默默地喝了一口水,然後發覺她正靜靜地盯著我看,我停下來,也看著她。她或許想說些什麽?

“好喝嗎?”我聽見她的聲音。

我有些遲鈍又可笑地看著她,似乎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麽,卻見到她無比認真的神情,隻能笑得很不自然地點了點頭,“嗯……還行。”

白開水好喝嗎?我人生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問題。似乎也不會有人有過這樣的疑問。

京眯起眼睛笑了,“真好。你肯回答我。”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雖然你坐在我麵前。可是你不一定想要回答我的聲音呢。無意義的問題,無意義的聲音,無意義的話。真是害怕你是那樣認為的。”她認真地看著我說:“嗯。就像……不知道是否貼切,就像溺水時朝著別人無助地呼喊著救命,卻隻能聽見自己的聲音被水淹沒,被喉嚨阻礙,然後手腳舞動地看著別人無動於衷,認為自己不過是在向他們惡作劇罷了。然後心就……嗯……撲通一聲。比身體更快地沉了下去,再浮上來時,已經是……屍體了吧。靈魂的屍體。哈。有這種東西嗎?”

她的思維永遠都是忽左忽右,她又在我恍惚時提了問。

“嗯,有吧,maybe。”我歪了歪頭,喝了口水,在她看來我一定神情很是古怪。

“我覺得我現在就像是屍體。活生生的人沒有絲毫的生氣。別人看得到摸得著。認為沒有任何問題的一個活著的屍體。”她坐在沙發上,仰著頭,脖子靠著沙發頂部。

沉默了片刻,我問:“發生了什麽?”然後又陷入一片沉默。自己也發覺了自己問題的不妥。雖然不了解為什麽偏偏是我,京選中的人,但是和她之間的距離尚未近得足夠坦誠以待。突然覺得自己的問題很是看不清自己的位置,有些尷尬。

雖說是這樣想,卻還是又問了一句:“因為覺得我們有足夠大的距離,所以覺得我比較安全嗎,找我來?”問了出口,這樣的話。

京愣了愣,然後又笑了起來。她的鼻子笑得有微微的皺紋,讓我絲毫不懷疑她是在發自內心地歡笑著。這樣笑著的人,真的是屍體嗎?我看著她,無法回應一個微笑。

京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津很安全。是因為你也是津(京)啊。”

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她這個不成章理的理由,不禁搖了搖頭,表示聽不懂。她也聳了聳肩,似乎想說她自己也不明白,總之就是這份緣由。說不清的緣由,卻就是那個樣子。

她盯著自己的腳趾輪流地抬起糾纏,然後歎了口氣,伸出手去打開了一包薯片的包裝袋,然後遞到我麵前。

我拿起一片,含在嘴裏,然後抗拒地無法吞下。它冰凍得像是我不久前才倒掉的那杯咖啡。可是京卻大片大片地往嘴裏送,還在我麵前毫不避忌地吮吸著手指。我卻絲毫不認為她很髒。這讓我想起我指尖帶著的餃子的油膩。

仿佛這樣的兩雙不同的手,此時此刻必須有點什麽牽連,我心裏莫名地騰起這樣的想法。然後我毫無意識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指還被含在她嘴內。她瞪著眼睛看著我,微微鬆開了口,然後我將她的手拉過來了些,打開她微微合起的手指,兩掌相對。更確切地說,是指尖相互觸碰著。

京有些疑惑地看著我,卻沒有任何抵觸和抗拒的行為。我知道她更想聽我說些什麽,可是我卻合攏著雙唇,盯著她的眼,始終沒有說什麽。

然後我聽見她又笑了,笑著笑著,她歎了口氣,然後手臂下沉,手掌跌落在沙發上。我也自然地放下了手。局促不安地撓了撓頭發。然後視線不自覺地又落在她雪白細長的腿上,有些離神。

她撩起她的襯衣,露出光滑的肚子和可愛的小肚臍。我一愣,然後搖了搖頭,“會冷的。”她歪著頭看著我,我又說:“你誤會了。”她笑了,“什麽?”我有些懷疑自己的語言是否足以應付她活潑得能擾亂心神的表情,歎了口氣,“我不是。”她笑得更開了,“什麽?”我說:“同性戀。”

她一愣,然後發出了歡愉的笑聲。笑得我很是局促。

“我很喜歡你。”她說。

“我也是。”我由衷地回答。

“每個人都是雙性戀。每個人。”她說。

“或許。”我聳了聳肩,我並不了解,所以我也並沒有提出異議的完全把握。

“你是隨著我內心的呼喚而降臨的那個人。”她慢慢地湊近我,語調低緩了些,我發現她的眼中沒有了那種活潑的神采。

原來沒有了活潑神采的她,更讓我不知所措。我又晃神了。

然後我感覺到我的嘴唇一涼。其實當時那瞬間,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真的不知道。我甚至在那一瞬間連視覺都消失了。等我恢複視覺,看到我麵前的臉龐時,我才知道發生了什麽,而一切也就此停止。她的臉離開了我。

我看著她,感覺到麵部有微微的發燙。

她又歎了口氣。

“你今晚歎氣太多了。”我說。她站起身,不知道想要去哪,我心裏突然一陣發慌的失落,猛地,依舊是沒有意識地伸出手拉住她,然後她略帶驚訝地回過頭看著我,我把她拉在身邊,然後把她壓在沙發上,我的身下。

我有些害怕這樣的自己。我的靈魂急劇地想要逃離。我知道它不想看到。於是我讓它離開。我放走它。連同我的神誌,連同我的思想,連同我的腦袋。隻留下渴求留下的情緒,它躁動不安,驅使我俯下身,吻住了京。

我裹上了銀灰色的外套,走出房門。回過頭,看見京目光呆滯地靠在門旁,沒有看我。我想說聲再見,卻始終發不出聲音。我突然想起,我並沒有問,她也還沒說,昨晚究竟她在難過些什麽。我知道我是問不出了。至少在此刻。於是我回過頭,離去。

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每當我向這個世界妥協一點,周圍的人就要對我露出善意不明的笑容,讚許地說:這孩子長大了。

是嗎?

我蹲在便利店門口的長排凳子上,邊舔著雪糕,邊裹緊外衣。旁邊是便利店門口碩大的冰淇淋模型,雪白的螺旋上升逐漸變尖的雪糕,指向天的方向。我不禁順著抬起頭,看著黑壓壓的天。靜得令人害怕。源於無所適從的寂寞。就像點點的星光慢慢滲透出來的涼意。比天氣更為寒冷地挾裹了全身,很是虛無。

電話突然響起來。

不知道哪天起,電話設置成了響鈴模式。可是從此以後電話卻再沒有響過。

直到現在。

我接通起來,對方是可以預見的笑容滿麵,“風啊!”她的意思是,她是周小風。

“哦哦,你好。”在我這麽回應著時,我正在腦中極力搜索哪位認識的人中名字有風的。我首先想到的是陳緯風。想到他時,我的思維就停頓了。甚至已經分不清耳中傳來的“喂喂”聲是男的還是女的在說著。心裏帶著一絲莫名的渴望和緊張。

對方突然怪叫了一聲,提高了聲量,“喂喂,齊一津!”

我醒了過來,聽出了是女子的聲音,微微失落,然後連忙打著哈哈,笑著,“啊啊是你啊。”你是誰呢?

“我是誰!?”她氣勢洶洶突如其來地問出了我心裏的問題。

真是麻煩啊。心裏想著,揉了揉腦後的頭發,隻能老實地回答:“是啊,你是誰呢?”

她卻突然笑了出來,“我是周小風。”

總不能再問周小風是誰。於是我很努力地想起了她的樣子。心裏出現的字句是“不會吧”和“什麽啊”。

周小風,小學同學了吧。如果記憶可靠的話。

“還在寫東西嗎?”她的聲音很是爽朗。可是我知道她的潛台詞是隱藏在聲音下曲折蜿蜒順著語句流淌滴落而下的“還在異想天開嗎?”

我搖了搖頭,然後發覺對方無法看見自己的動作,隻能回答出聲:“沒。”

對方笑了起來,“你又不是周筆暢,那麽惜字如金?”

我說了,我不擅長對話。那讓我手足無措。可是我還是答了句:“我是蕭敬騰。省話一哥。”

對方卻遲遲沒有發出笑聲,連聲音也不見蹤跡。讓我很是尷尬。

“我果然……”腦海裏冒出這樣的開頭,可是就在這時對方輕輕地笑了出聲。

輕輕地。

輕得讓我覺得和她之間莫明其妙地近了一些。

“我有些想上廁所,等下打給你。”她突然飛快地甩來一句,然後我聽到嘟嘟的電流聲。我呆在原處。過了好一會兒,才按掉電話。若是沒話想說下去,大可不必找這個借口。可是找了這個借口的她,為何卻讓自己感覺到一絲的可愛?

我搖了搖頭,然後電話響了。看也不看地按通,放在耳邊。

“津。”對方輕輕呼喚著。

風,微微地,變大了。膨脹了我的衣杉。

我拉了拉領子,跳下凳子,身子因為腳麻了的緣故晃了晃,然後馬上站穩。

“嗯。”我答,“好巧。”

對方輕輕笑了,“什麽啊,又不是街上相遇。”

我笑了,“也是。”

我突然明白過來,為什麽周小風剛才輕輕地笑著時,我感覺到了親近。

那是因為,那有著一絲她的韻味。清香的、幹淨的感覺。

陳瀨京。我在心裏,默默地喚著她的名字。

2

再看到京時,她正提著兩袋裝有啤酒、薯片、泡麵、吞拿魚麵包、熏肉雞蛋焦烤三明治、魚肉腸,以及街邊買來的盜版影碟的黃色環保袋,艱難地彎著腰,站在家門口掏著鑰匙。

然後她抬起眼,看到我,愣了愣,笑了,發出“哎呀是你呀”

的聲音。

我點了點頭,伸出手打了聲招呼,走上前,幫她拿過袋子。

她終於找到了鑰匙,開了門,邊換鞋邊說:“抱歉抱歉,今日母親來過,招待她的東西還亂在那兒,沒有收拾。”

“沒關係。”我說。

我們走入廚房,放下東西,然後一樣樣取出,盡數丟入冰箱。我看見裏麵裝有兩罐可樂,愣住。京卻不以為意地從我手中接過,照樣扔入冰箱,然後“啪”地一聲,爽快地甩關上冰箱門。

“你喝可樂呀?”我想這樣問,最終沒有。我怕她給了肯定回答。我寧願抱有一絲屬於自己的想象。

“我找到工作了。忙亂一團的。”京說著,我們轉移到了客廳,盤腳坐在沙發上,邊按開電視遙控器。

我看著京,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麽,才顯得有意義。京卻不介意我的沉默,專注地調著台,尋找著什麽來看。我因此更加沉默。

隔了一會兒,我側過頭去,看著京,然後終於按捺不住,開了口:“那個……”

京猛地看向我,然後立即作出醒悟的樣子,“哎呀,對嘛!

抱歉抱歉,我這腦子。怎麽買的東西不拿來吃呢?”連忙跳下沙發光著腳丫就跑向冰箱。

京的廚房是開放式的,可以說就在客廳裏麵。因此我一直可以盯著她的背影。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我把一隻手搭在沙發上,看著京彎著腰,冰箱門遮擋住了她的臉,看不見她的樣子。我說:“京。”

她沒有回應。我看見她的手伸向冰箱,可是卻聽不見拿出東西的聲音。沒有任何包裝袋被觸碰摩擦的聲響。

我又再喚了聲,“京。”

“啊,什麽?”她終於給了回應。可是我察覺到故作自然的僵硬聲音裏有絲顫抖和逃避。就像在她的喉嚨裏長得不是喉結,而是堅硬生澀的冷冰冰的石子。是村上式的,散發著月球的冰冷的石子。我聽見“咕隆”一聲。仿佛一瞬間,它也滾入了我心裏的什麽位置。

“沒什麽。”我自然地也往後退縮。

京停了很久,才拿出一包羊角麵包,聲音有些不自然地笑著,“這個啊,過期了,差點吃了的。”然後背過身去扔進垃圾桶。

“京。”我忍不住又喚了聲。

然後我聽到她發出微弱的顫抖的聲音:“不要。”

我看不見她的神情,隻看見她的背影。微微抖動著的肩膀,逃不開我的視線。

我站起來,默不作聲,打開門,走了出去。

離開。

站在京的公寓樓下,我仰起頭看著她屋子由窗透出的燈光。帶有點黃色和紅色摻雜在一起的曖昧不清的色彩。我不知為何想起她客廳那盞複古的小燈。很簡單的一個黑色燈罩裏麵安有一個蘊涵很大力量的小燈泡。有一條彩色珠子串起來的拉繩,要拉一拉它才能開啟燈光。

那晚,那串珠子晃動著彩色的光芒,在我的夢境裏左右搖晃。

陳瀨京。

等我睜開眼時,周小風正趴在我的胸前酣睡著。我揉了揉臉,輕輕推開她,起身下床,穿好我的白襯衣。當我扣上最後一粒紐時,回過頭來,看見風正側著頭盯著我看。

“你知道嗎?”她說,“有的人會得一種病。叫紐扣恐懼症。

害怕看見紐扣。若是那種又大又排列不整齊的紐扣,會使他們情緒暴躁。”

我沒有回應,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

她把頭稍稍磨蹭了下被單,發出愜意的舒心的安穩的笑容,“我們也是種病吧?”

我明白過來,走到床沿坐下,看著她,“每個人都是雙性戀。”我說。但是我卻仿佛聽見這句話不是從我的喉嚨裏發出的聲音,反而是源自很遠很遠的星球上的聲音,遠得我忘記了發聲的地點。

不過也無所謂。

反正,是這個意思。

風古怪地看著我,“我不是。”

我疑惑地看著她。

她又說:“我不是雙性戀。我就是同性戀。你莫非還喜歡男人?這多麽不可思議。我把你當我的男人,而你卻也可能對男人產生感覺?這不是很奇怪嗎?”

她很需要安全感。我隻能擁住她。

我遇見風時。她正用頭頂著樹幹在嘔吐。感覺到有人站在身旁注視著自己,她抬起頭,額頭上印有樹皮的紋路,她用手摸了摸,眼神迷蒙地看著我,當時我們彼此都沒有認出對方。

我盯著她,隻是因為感覺到她或許需要幫助。而她卻突然撲上來,我以為她會吐在我身上,她卻隻是緊緊地拽著我的衣服,淚流滿麵。

我知道她在呼救。

對著一個,就在眼前的,卻不知道能否接收到求救信號的陌生人,無助地發出低低的喚聲。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扶穩她的身體,半拖半抱地將她扶到旁邊的凳子上,我倆坐下,她很自覺地把身子歪倒下來,頭枕著我的腿,腳縮在凳子上,進入夢鄉。

而當時的我,不正也是因為無助而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行走嗎?我脫下我的外套,覆在她身上。她的呼吸很安穩綿長,不像是內心滿是掙紮的人。之前倒沒出聲,為她蓋好衣服時,她反而輕輕地喃了聲:“冷。”

我哭笑不得。

那晚有無數的行人滿眼懷疑地路過我們身邊。沒有一個人有興趣關心這兩個內心充滿著“救救我吧”聲音的人。他們隻是一眼的鄙夷。“這兩人是怎樣”交疊地,在我耳邊浮動。

我不禁緊緊地摟住了風。這個我身邊唯一的人。

我背著風,走入臥房,將她放在我的**,為她脫去外衣。

她的身體很是柔滑。有點點肉。卻很柔軟。她裏麵穿著吊帶薄紗內衣。我為她脫衣時,指尖稍微拂過了她的胸前。很是小。我不禁微微笑了。然後為她蓋好被子。

第二日我在廚房煎蛋和火腿片時,聽見一聲怪叫,然後見到風跌撞地跑出來,看著我,驚訝地瞪大眼睛。或許是看見我是個女子,因此稍微有些安心,她沒有再發出第二聲驚叫。

我朝她微笑,希望她安定一些,“還好嗎?”

她愣愣地點了點頭,扯了扯滑落的內衣帶,“怎麽回事?”

我向她簡略地做了說明,然後告訴她我也在為她準備早餐。她露出了笑容。

等她要離開時,邊穿著高跟鞋,邊回過頭看著我,“喂,把你的手機號給我。”

我沒有反應。我並不想和陌生人過多牽連。

她卻笑出聲來,“我們都是女的,難道害怕我騷擾你不成?”

“那可說不定。”我聳聳肩。

“真奇怪。你對人如此警惕,卻這樣幫我。”她低頭從包裏取出一張紙,飛快地寫下些什麽,然後拋給我,“這是我的號碼。如果你有什麽困難,打給我,我一定幫你。”她笑容爽朗地抱了抱拳,“告辭!”一副俠女風範。讓我忍俊不禁。

我搖了搖手中的紙條,一副“不會有那種時候的”樣子。

她聳聳肩,不置可否,開門離去。

我低頭看了看紙條上的11 位數字,將它放在餐桌上,不去理睬,轉身走入廚房,清洗剛剛吃畢的碗盤。

半夜的時候,我朦朧中聽見一陣急促的拍門聲。睡眼惺忪地走到客廳朝貓眼裏往外看,我不禁微微清醒過來,打開房門。

風搖晃著身子,提著她黑色的鏈條包,猛地撲向我。

我當時確實有一種後悔了多管閑事的感覺。於是當時我板起臉,不管她是否清醒,問:“你來做什麽?”

風抱著我,喃喃道:“我沒地方去。我走啊走啊,來到了這裏。走啊走啊的……”

我不情願地僵在原地,沒有絲毫想要放她進屋的意思。

她卻又撲倒在地,仰躺在地板上,閉著眼睛,似乎睡去。

我不禁歎了口氣。

第二日清晨,果不其然,我又聽見了她的怪叫。可是今天我並沒有弄她的早餐。我並不願意收養流浪的生物並給它們過多錯覺的依存。那給我的生活帶來了太多麻煩。而我隻想波瀾不驚地按照原來的軌跡生活下去。

她衝出來,看見我,然後撓了撓頭,露出羞澀的笑。

我以為她是要開口道歉,她卻問道:“我的早餐…… 沒有嗎?”

我不禁有些惱火,指了指門口。不去理她。

她走上前,雙手撐在桌子上,俯身看著我,“今晚我若是再來,你是絕不開門的吧?”

我點頭,“自然。”

她露出失落的神情,然後笑道:“那我不走了。”

我抬起頭,“寂寞要靠自己解決。我並不是你想象中那個可以讓你擺脫空虛關懷著你的人。”

她盯著我,許久,說:“那如果我是那個,可以幫你擺脫空虛關懷你的人呢?人和人之間,彼此取暖。不都是這樣的嗎?”

“很抱歉,我並沒有那個打算。”我冷冷地回答。

其實我並不是那麽厭惡她。我同情她。但是我更享受私人生活。凡事才能控製在自己掌握的步調中。

她神情慘淡地看著我,盯著我。一直一直。

然後她輕輕地笑了。

這個笑聲,突然使我內心微微地震動了一下。

“人和人之間,島島相臨,幻覺愛情。”她喃喃地開了口。

仿佛並不是在對我說。隻是想到了什麽,隨口就說了出來。

然後她露出笑容,“好吧,我走。”

我沉默,等待她離開。

她卻突然伸出手來,“手機給我一下。”

我沒有回應她這個莫名其妙的要求。她卻很快地在茶幾上找到,拿了起來。我隻是看著她,也沒有阻止。她笑了,“你大概沒有記錄我的號碼吧。但是我一定要給你。最起碼我想做個,有姓名的過客。”她按著我的手機,我猜想她是在輸入她的聯絡號碼。

然後我聽見她“咦”的一聲,驚異地轉頭看著我,“你還是記下了我的號碼了嘛?”

我看向她,內心的疑惑轉化成皺起的眉。

她卻又道:“可是,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什麽?”

“我問,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是叫周小風?”她將手機屏幕對著我的臉。可我隻是驚訝地看著她的臉。

她竟是我的小學同學。

我們兩個添購了必要的日常用品,我提著購物袋,而她走在前麵,步伐歡快。我看著她跳動的背影,不禁將它和另一個背影重疊。

一路上,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有時候她走得太快聽不清我的聲音,又會倒退幾步問:“你剛剛說什麽?”然後聽清了,又歡快地邊往前跳著邊回答,於是輪到我聽不清她的應聲。隻是我不會跳到前麵去問:“什麽,你說了什麽?”

我記得我有問她,為何上次她打電話過來,上著廁所就不見蹤影,再沒訊息?她回答得很爽快,“啊,不記得了。”我沉默。她又笑道:“可能醉倒了吧。喝多了就想上廁所,然後上完就睡去了吧。第二天就忘光光。”她說得理所當然。當然我也並不是很計較。那天就算她有心再打來,也可能打不通。

因為我正在和京通話。

“那麽,那天究竟是什麽事找我?”

“也不記得了。”她說,“可能是隨便按下個號碼,想和誰聊聊天吧。”

然後她停下來。

我看見她的背影。和剛剛的姿態有些不同。我有些明白。

她的心情。

因此我快步跟上去,走在她前麵,拉起她的手,“快走吧。

好冷。”

3

深夜。風歪在沙發旁看著碟片。整個客廳都是一片漆黑,除了電視熒幕發出的光。而此刻我正在附近燈火通明的便利店中購買第二日的早餐以及風需要的零食。

一個男人匆匆走入,然後停在櫃台前,挑選著什麽。我提著購物筐,剛好經過買單。斜眼時,看見他選了一包安全套,放在櫃台上,掏出錢包找零錢。

我一直盯著他,他的神色並無不自然,看起來這類事對他早已司空見慣。我卻饒有興致地看著。那種東西。對我來說,用不上的那種東西。對它充滿了興致。

這樣毫無節製的眼光,終於引起他的感覺,他抬起眼皮,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兩個人對視,彼此笑了笑,並無尷尬。

我走出便利店時,發現他還站在門口。看見我走出來,他走上來,打了聲招呼。我對萍水相逢的人能表露出善意,但若是那個人想要進一步的交往,我就會退避三舍,露出抗拒。可這次我卻依舊對他保持了微笑。

“找個地方坐坐?”他說。

我笑了,“你想說的可是,找個地方睡睡?”

他一愣,我竟發現他的臉居然微微地紅了,這讓我有些詫異。何必一副小男生的純情模樣?

“你誤會了。”他局促地說。

“沒關係。”我說。

他疑惑地看著我。

我笑著盯著他,“是也沒關係。走吧,去哪?”

風打了聲哈欠,拿起旁邊的手表看了眼,麵露疑惑地把臉轉向門口。“怎麽回事?”她嘟囔著。

我忍不住發出了笑聲。他疑惑地看著我。

“我說,怎麽來這裏?”我笑著問。

他說:“不然?”

“酒店啊。”

“沒錢。”

“意思是在這裏將就?”

“沒有那種意思。”

“哪種意思?”

“**。沒有那種意思。”

“不夠吸引?”

“可能吧。”

坦誠得可愛又可恨。我翹起腿,眯起眼看著他。

“我覺得你很寂寞。”他說,我挑了挑眉毛。他繼續說:“一個女人深夜那樣挑選著東西,因為太寂寞的緣故吧,所以所有都是雙人份的。”

我笑著,不置可否。

“你覺得我很輕佻嗎?”我問到。

他笑了笑:“有點。”

真可恨。

我笑了起來,問:“我可以抽根煙嗎?”

他點了點頭。於是我第一次,在別人麵前,在一個陌生人麵前,點燃了手中的煙。他皺起了眉頭,我知道他還是介意。

於是我隻吸了一口,然後掐滅。我站起身來。“走。”我說。

他疑惑地看著我,“去哪?”

“酒店。”

我和他走入房間。我迫不及待地脫去了上衣,露出胸罩。

他坐在**,看著我,“其實我不介意,可是你也不介意嗎?”

他問。我沒有回答,隻是靠近他,幫他脫去襯衫,同時間聞到了他身上一陣舒服的香氣。

“買安全套來做什麽?我以為你已有目標。”我依舊騰出時間調侃他。

“有的。”

“誰?”

“問來可笑。說了你認識?”

他的語調充滿嘲諷,變得沒有先前溫柔,或許是認為我和其他女人畢竟是一樣,一樣的**,一樣的不珍惜自己,一樣的不知所謂。我停下動作,盯著他。他也盯著我,然後淡淡歎了口氣,“我未婚妻。”

“叫什麽?”我隨意地問著。其實與我何幹?我笑了。

他果然沒有回答,隻是輕輕地摟住了我的腰,把頭埋入我的胸前。

我與他廝磨著,彼此為對方褪去衣物。兩人都一副沉浸其中的模樣。直至最後一件。

我們盯著對方,同時輕輕地伸出了手。

一推。

推開了對方。

然後兩個人詫異地看著對方,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

“你怎麽了?”我笑著問。

“你又怎麽了?”他也問。

我一件一件把身上的衣服穿上,站了起來,拿出根煙,抽了起來,回答:“隻是好奇。我從來沒有用過那種東西,所以我問自己:真的可以嗎,就算無數次**,也可以完全和那樣東西沒有關係嗎。想試試看。可是,果然不行啊。”

他也穿好衣服,笑道:“我的未婚妻,總不肯與我幹那事。

好不容易剛剛說服她,她才答應,用安全套就可以。可是買了以後,我在想,我真的要做那種事嗎。我不想傷害她。哪怕分毫。然後我遇見你。我想:或許我可以不用如此壓抑自己?

我笑著打開房門,回頭說:“再見。有人在等我。”

他也笑著點了點頭,“我也是。”

我回到家中時,客廳是燈火通明。空****的。看不見風。

我喊了聲,也沒有回應。我有些緊張,推開房門,沒有。推開廁所門,沒有。翻遍了每一個臥室,都沒有。

怎麽回事?我茫然地站在原地,然後聽見門被打開的聲音。

立刻回過頭去,看見風帶著她的眼淚回來了,看見我,愣在原地,然後輕呼一聲,奔過來緊緊地抱著我,好像我死而複生。

我笑著拍了拍她的頭,摟住她,輕聲說:“很抱歉。”

她抬起頭,我們接吻。

風獲許在我家住下是因為一來大家曾經是同學,不好推脫。二來,我本身就不排斥她,反而內心也隱藏著一種想有人陪伴的心思。因此逮到了點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就將它發揚光大,自然而然地說服了自己將她留下。

風和我,甚至京都不同。她是徹頭徹尾的同性戀者。她也曾嚐試和男人交往,可是都在最後一步時以失敗告吹。對於自己這樣的身份,她感覺到十分困惑,困惑久了,就變成了痛苦。無人可以訴說的,不被理解的痛苦。就像是《夏目友人帳》裏的主角,能看見別人都看不見的妖怪,卻不能聲張,因為聲張了也不能被理解的寂寞孤獨。

當風總愛毫無節製地穿著胸罩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時,我也不是沒有提出過異議。可是大多還是隨她去了。直到那個深夜,她突然褪下胸罩,爬入我的被窩,從背麵擁住我。我感覺到背部一陣冰涼的**。她低聲說:“我喜歡你。”

我閉著眼,不知所措。

“你一定會因此排斥我,對吧?我知道的。可是我不能不說出來。就算你明天趕我走,我也心甘情願。可是你聽我說吧。聽我說吧。我認為,人和人之間,如果有了愛戀,就該說出來的。因為人隻有一輩子,我死了,就永遠不能和你一起了。

甚至沒有下輩子,可以再努力了。那為什麽不盡力試試呢。

我喜歡你,想要和你一起,哪怕一分一秒,最起碼擁有過那種感覺,就沒有遺憾了,不是嗎?津,津,你在聽我說嗎?”

那晚她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也流了許多的淚。我始終沒有回應。

隻是當她疲憊得睡了去,我才翻過身來,幫她擦幹了麵上的淚痕,然後輕輕擁住她。我畢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樣“正常”。

因為京,我早已成為了一個不複正常的人。

我的,陳瀨京。

我的。陳瀨京。

我的。

京猛地回過頭,城市中心空****的十字路口,馬路上人行稀落,下著小雨,細蒙蒙的織成一片。友泉站在不遠處,叉著腰微微喘著氣,抬起頭看著京。京雙手糾纏著提包的鏈條,皺著眉頭,憂愁地看著庭泉,但最終還是露出了微笑,“呀!”友泉也邊喘氣邊笑著抬了抬頭,“呀。”

友泉歪了歪頭,“嗯……是啊。多久呢?”

京笑容滿麵地看著友泉,然後突然間,無法克製的,眼裏突然湧起一層淚。她挺起身,收斂了笑容,“什麽時候回來的?”

“半年前。大概。”

“嗯。是哦。”

“嗯。是。”

兩人陷入一片雨水朦朧的潮濕沉默。

友泉不自在地歪頭輕輕一笑,伸手撥了撥沾了雨水的蓬蓬的頭發,“嗯……沒想到這樣遇見你。”

“是啊。”京笑笑。過了一陣,又伸出手指指了指友泉,“沒想到你也會幹那麽庸俗的事呢。”“啊?喂喂,你自己還不是。”

友泉笑著不滿道。

“因為忘不了。所以反而能輕易做這種事。”京突然輕輕地說。

友泉一愣,看著京的眼,然後歪頭笑了笑,“忘不了……什麽?哈,難道是我嗎?哈哈……”邊不自在地撥了撥蓬鬆的頭發。

“不是。”京微微笑了。

友泉又是一愣,神情微微失落,隨即又恢複笑容,“嗯。也是啊。”

京回過身,往前走。友泉跟在後。

“嗯。敏琴還好嗎,有聯係過嗎?” 友泉開了口,隨意地問著。“沒有的。雖然手機裏還有她的號碼,但是已經七年了,大概也聯係不上了吧。”京回答。“哦是哦,那,小理呢?好久不見這家夥了呢。”“也沒怎麽聯係的。雖然經常看見他在線。

不過畢竟是疏遠了,不好打招呼。”“啊哦……哈哈,嗯。”

似乎失落了話題。甚至失去了跟上來的理由。

“那麽,就這樣吧。”京回過頭,笑道,“你不必送我回家的。

再見吧。”

友泉將手插在褲袋裏,身體左右搖晃了下,然後輕聲道:“好不容易又見麵的。”

京笑道:“你想見到我嗎?”“什麽?”“你並不是那麽想見到我啊。都半年了,卻沒有找我不是嗎?”“啊,原來在介意這個?”“才沒有介意。”“明明就有。”

京愣了愣,然後攏了攏發,“都不會想到我嗎?”

友泉盯著京,“嗯。抱歉。”

京:“再見。”突如其來的。友泉愣了下,隻能點點頭,“好。

再見。”揮了揮手。

京大步離去。

三年了吧。離那晚,我站在京的樓下,仰望她房間裏的燈光。三年了呢。十二月,冬天降臨。風還窩在沙發上看著影片,日複一日。她的腳趾因為冰冷而糾纏疊交著。我走出客廳,蹲在她麵前,為她穿上襪子,並拍了拍她的腳,能令她暖和些。她邊提著薯片袋子邊摟住我的脖子,呼著實實在在的熱氣,樂嗬地笑起來。

我開始恐懼。我一直認為我是喜歡風的。從那天背她回家開始,就是確實地喜歡著她的。可是此刻我卻不得不麵對自己拋向自己的疑問。莫非我對風打一開始的喜愛,就是朝向著京的?我莫名的,開始抗拒這樣的可能性。

“噗”的一聲。我聽見什麽東西從我背後落下。“哎呀呀。”

風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後輕輕推開我,把手探到我背後,拾起跌落在地的薯片包裝袋,解釋著:“剛才手突然沒力了呢……”

然後羞澀地看著我,皺著鼻子露出甜美的笑容。

我笑著坐在她旁邊。我偶爾也會陪她一起看影片。其實我隻是想在深夜陪在獨自看碟片的她的身邊。隻是坐在一旁,就已經足夠。眼前是晃動色彩的熒屏,大片大片的斑斕草叢是深綠色的,暗沉沉。士兵麵上有著灰塵土氣,提著黑黝黝地槍管,緊張地俯著身往前走,發出窸窸窣窣的草叢聲。那槍管狹小幽森,猩熱似藏蛇。我看著電視,耳邊一直傳來風伸手入薯片包裝袋裏的聲音。我腦裏突然浮現一個畫麵:我俯下身,看著京的臉,手握住她剛剛吮吸過的手指,低頭吻下去。然後聽見薯片散落沙發及地麵的聲音,甚至京的身體壓住薯片發出的細微的脆碎聲。

天花板上複古的吊燈那串彩色玻璃珠鏈,在我們頭頂來回晃動。

我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然後風把身子歪過來,摟住我的手臂,安心地把頭靠在我的肩膀。她抬起頭,黑暗的廳裏熒幕發出的光使她的眼神有玻璃一般的光亮清澈:“哎,京。”

“嗯?”我側過頭看著她。

“京。”

“怎麽?”

“京。”她喃喃喚著我,摟緊了我的手臂。

我沉默,然後仰起頭,輕聲開口:“害怕嗎?”

“不怕。”她搖了搖頭。然後我們同時沉默了會兒,我又聽見了她微微的笑聲。“其實有點。”她說。

“害怕什麽。”我問。

“很多很多。比如你不愛我啦,比如我的男人你會不會突然和其他男人結婚生孩子啦,比如……你偶爾的失神和思緒不在點上,到底是在因為什麽。嗬,謎一樣的。真討厭。人家說迷一樣的男人,一般都不輕易付出愛。”

“我是女人。”

“是啊。你是女人。明明是我的男人,卻承認自己是女人。”

“我該如何?”

“你該如何?我又怎麽知道呢?我隻想你給我的最大的安穩,希望你能夠主動盡全力地給我最大的安穩。可是你卻問我你該如何?這並不是我跟你說你才做的事吧?”

風總是這樣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女人。就連這點也和京有著相同之處。我揉了揉太陽穴。盡管這樣的動作其實毫無意義,什麽也解決不了。什麽都。

她隔了好一陣,才又說:“哎,京。”

“什麽。”

“你會拋棄我嗎?”

“現在不會。”

“現在不會。”她輕聲重複,沒有帶任何疑問的語氣。

“嗯。我相信,所有要給出承諾的人,隻有這樣說才是真正的老實。”我說。

風抬起眼看著我的下巴。光滑的下巴。沒有男性的胡茬。

不能湊在女人的細長光滑的脖子上,用胡茬磨蹭著,聽她們發出悅耳的呻吟。我也低下頭看著風。然後風仰起頭,輕輕含住我的下巴,用舌尖沿著圓滑處舔滾。我微微笑了,風畢竟沒有追根究底地逼問我。雖然我也並不是那種,身旁的女人一旦變成庸俗,就選擇輕易拋棄的人。

因為在我身旁的女人,都是我自己挑選的。無論如何,都是自己的責任。

更何況,我是喜歡風的。我眯著眼看著她,然後輕聲說:“或許最後拋棄我的,是你也說不定。”

她並沒有給出回應,隻是發出了一連串的笑聲。怎麽聽都有些心虛。我抽出被她抱緊的手臂,反過來摟住她,沉默地看著麵前的台幾。此時此刻,我竟不願設想她會離開我這個可能性。

不想失去的人,有許多。至於究竟是否都是愛情,沒有人說得清。隻是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所有感受,包括心動、吃醋、嫉妒、關心、思念,都無法使愛情千真萬確。

女人哭著問:你不是還關心我嗎,不是還會留意我好不好嗎,為什麽卻不要我了,說你不愛我了?

男人回答:你有你在我心裏的位置。隻是愛情沒有了。我真不愛你了。

是否很玄妙。這就是感情。異常無奈。

4

像積雪一樣,散落而下,看似鬆軟,卻很堅硬的心境。任何人都可以輕易留下足跡。任何人。然而並沒有多少人,經過時蹲下,將脖子上的圍巾抓一抓鬆,然後堆下一個雪人。京笑著堆了一半,然後就用淚水將它融化。我甚至還可以感受到她推雪人時內心的忐忑和掙紮。而風不同,她一直一直在堆,堅定地,理所當然地,然後時不時眯著眼睛朝雪人做個鬼臉,自己哈哈大笑。

而我朝著京離去的背影抓去,然後她突然軟塌下來變成一堆雪簌簌而下,在雪地上堆作一堆。而我掌心隻留下一把冰冷柔軟的白雪。我愣在原地。風的笑聲,京的哭聲,交織在一起。然後京惶恐的眼神突然閃過,我聽見她說:“不要。”

我醒來。望著天花板。

然後突然醒悟過來。

她並不是在推開我。相反,她隻是在求救。

而她眼前的我,聽不到,隻是拿起大衣,沉默地推開門,出去。

我側過臉看著睡在我身旁的風,她的呼吸安穩均勻,帶有點細細的鼻音。她的身子裹在像雪一般的被單裏,她的夢境一定是一片晴好。我看著她熟睡的麵龐,聞到彌漫在屋子裏的薄荷香味,而窗外是一片暮色蒼茫。

我輕聲起身,披起黑色夾絨外套。當我回身欲關上房門時,我看見**的風的眼皮微微抖動了下,我遲疑,定在原地,最終還是合上了門。到客廳,推開玻璃窗,走出陽台。

從衣袋中掏出幹癟的香煙盒,銜了根在嘴,然後點火,不著。再點,又再熄滅。如此反複再三,終於點燃。我肆無忌憚地開始想念京,開始流淚。

我想比起迷戀京身上的味道,我更多的是迷戀那種宿命的感覺。就像是本該就待在那處似的,當我和京在一起時,感覺到了安心。像來到一片油菜花田。綠油油的一片,柔軟明亮的黃色繁成耀眼又安全的光芒。令人眷念。像是聞到了泥土的清香。

我曾在協明司福利院待過一段時間。那時我每天都在想做出一件翻天覆地的事,最重要的是,不必為自己收場,能順利逃脫。然後我遇見了他們,我現在的父母。然後我做了那個夢,我翻落雲霧,我喊我叫,無人應答。

那時候的我,每日都在擔心,何時會被拋棄。這種沒有血緣的關係。我甚至不敢哭。因為不確定是否會受到真心的嗬護。後來證明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我的父母對我極好。說是極好,其實同樣會打會罵會責怪,會為我的魯莽打架而掉眼淚。但是就是這個樣子,才能算是極好。沒有任何隔膜。我擁有著最平凡家庭裏最自然的愛。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撒嬌、鬧情緒、發脾氣,指著禮物拚命喊:我要我要。然後他們說:不可以哦。最後禮物還是到了我的手上。還是可以騎在父親的肩膀上讓煙火閃爍在眼睛裏燦爛成光。沒有任何的童年陰影。

隻是我的父母始終還是平凡的父母。他們想要我獲得他們心目中安穩的生活。於是我放棄了寫作,成為再普通不過的職員。

每次見到所謂的親戚,總要被誇獎一番,他們由衷地為我的成長而高興。知道我終於放棄了沒有生計保障的幹癟癟的理想,而投奔現實時,我看得出他們誠心誠意的讚歎:“小津果然長大了呢,懂事多了。”然後我隻能一臉謙遜地說:“哪裏是。”

我沒有非要堅持什麽不可的理由。因為我長大了,也認清了自己不會做出什麽翻天覆地的變化並且能夠脫離被指認的麻煩。

因此當我發現,我心中對京的執念竟已如此深重時,我是把自己給嚇到了的。我不停地流淚,吐煙,然後張開手掌覆在口上拚命咳嗽。那些模糊不清,天真無邪的曾經,都像煙灰粉末一樣,在指尖被輕輕吹散,化散到黑藹藹一片的天空中,遇上冷風,消失殆盡,變成日漸平息的聲音。唯一的紀念,是指甲縫裏殘留的粉末。帶著令人落淚的甘甜的香氣,比柚子還要清淡。

而她再不曾浮起。在我的生活中。

我毫無罪罰感地,懷念著她。

風整日不知所蹤。

我把一大袋零食放在桌上,然後電話響起來。是父親。說為我安排好了相親。我問了時間和地點,同意赴約。掛下電話,我將茶幾上的雜誌整理成堆,置在桌角,又將一大罐可樂放入冰箱,然後坐在沙發,閉目養神,專心等候風的回來。

可直到夜晚十點多,風始終沒有回來。

我打開房門,看著我們的床。潔白的被單鋪得很整潔,今早出門前我還在這吻了她的額頭,她笑容依舊可親可愛。我不禁擔心她是否發生了事故。急迫地想要聽見鑰匙開門聲,那和晚一樣,然後她衝上來,彼此相擁。

在我轉頭打算走出房門時,我突然醒悟了什麽,回過頭,看著床單。我想起了昨夜似乎看見風抖動的眼皮,像是被風吹過的葉片輕微地搖動著。那不是幻覺。我走過去,蹲在床旁,看著風睡過的枕頭,鼻子深深地呼出一個長氣。

我揉了揉臉,吐了口氣,遲疑是否應該撥打通電話。

我們都不喜歡過問太多對方的行程,留下的人等待出去的人回歸。是既定的模式。一旦過多聯絡,過多約束,就有了束縛,有了牽絆。

我蹲著,把頭埋入伸長的雙臂間,感覺很是疲憊。

我一向認為承諾是一件最為麻煩的事,而此刻我竟感覺到沒有承諾其實更為空虛疲乏。比責任還要沉重的是,什麽也沒得支撐的漂浮感。下墜得更快,更辛苦。

我起身,坐在床沿,摁下風的號碼。

夏日很是漫長。不知不覺。冬天總要抓不住地過去。然後春天消失,被夏天謀殺,棄屍在某些樹枝,化為幽幽的綠。

我提著一個紅色的塑料袋,裏麵裝著一個黃肉西瓜,無籽。搖晃著,走在灑滿悶熱陽光的小道上。

她們似乎都愛在冬天消失。

幾個月來我象征性地相過幾次親,竟沒有幾個長相合我意,不是我刻意挑剔。我本身就無選擇的意向,談不上選,何來挑。他們都過於一本正經,或許別的女人會很是稱心滿意,對我而言卻連朋友也不成。

我走入一間空****的冰室,點了杯芒果冰,拿勺子挖著吃。

陽光從所有角度切入,店長很是清閑地上前拉上窗簾,刹那間店裏變得陰涼。我靜靜地含著挖有冰的勺子,然後感覺自己就像是時鍾的指針。滴答……滴答,明明活生生地發出聲音,卻總被忽略。然後在某個很是靜的時刻,傳來清晰的、不可抹去的,永遠帶著節奏感的:滴答,滴答。

我吃著冰。也被空****的安靜吞食著。

我放眼看去,店內的座位都是安靜著空落著,似乎並不急切飽滿的時刻。店內攪拌冰的器皿發出機械的聲音,老板為自己做了一杯木瓜鮮奶冰。

“好吃嗎?”我突然沒頭沒腦地問。

他舀了一口含在嘴裏,然後抬起頭,“嗯……我不喜歡。”

我愜意地把手搭在椅背上,仰起頭閉上眼睛。

5

一個女人穿著黃色的方領襯衫,一條洗舊得有些發白的牛仔褲走進一間酒吧。然後坐在櫃台前,朝一個男性服務員晃了晃手。他走到麵前,問她需要什麽。她盯著他的眼,“可樂。”

服務員有些愕然,盯著她,並不行動。她歪了歪腦袋,“在酒吧沒有可樂嗎?”服務員笑了,他想告訴她在酒吧喝可樂很不適宜,但是並沒有開口,轉身去取她要的可樂。

她全身都穿著不適宜。

服務員遞來一罐易拉罐裝的可樂,她皺了皺眉,“我要一支的那種。最大支的那種。然後給我一個玻璃杯。像那些一樣,很小很透明的。”她悄悄指了指對麵的一個女子手中握著的裝有伏特加的杯子。

服務員這次並沒有等她再開口問,隻是微微笑道:“請稍等。”然後離開。

女子趴在吧台處等了好一會兒,甚至百無聊賴地回過頭搜索視線能到達的地方,男服務員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她微微沮喪地將凳子轉回吧台,揚起手,剛要召喚另一個服務員,眼角微微一跳,她側過臉,看見剛才那位男服務員握著一大支可樂,從入口出走進來。

她放下了手,他走到她麵前,將可樂放在桌上,然後轉身去拿了杯子,又再回來,放在她麵前。

她眼裏銜了笑意,“專門出去買的?”

男服務員隻是笑著,繼續站在吧台後麵,輕盈地擦拭著玻璃杯。她盯著他細長靈活的指,蓬蓬的染了適宜的棕黃色的微曲的頭發。她喜歡有著細長靈活的手指的男人。

“哎,你叫什麽名字?”她毫不避生地問。

“友泉。”他回答得很幹脆。

她笑起來,“你不問我的名字?”

“沒有問的必要吧。況且,我也記不住。”他笑了起來,帶著未完全男人的、孩子氣的笑容。

格格不入。

她和酒吧。他和酒吧。他和她。

“我叫風。”女人還是抬高了下巴,倒了一杯可樂。

“嗯。”他點了點頭。

“你一定覺得我是個古怪的女子。穿著這樣的衣服,來酒吧要了一大支可樂。等下喝不完,還會問你是否可以打包回去。”

“可以。”

“我倒也不是保守,我也會穿短得可以被上衣遮蓋住的裙子。也不是第一次來酒吧。我喝過很多的酒,很多很多。喝醉了就頂著路旁的樹一直吐。很不環保。環衛大叔會想連我一同給清理掉。”她笑容滿麵,卻神情呆滯地喃語著。

類似醉了。當然那是不可能的,她喝的是可樂。

她突然停止,不說了,然後趴下。很困倦。

他還是沒有離開,隻是靜靜地盯著她頭頂柔軟烏黑的發,邊拿抹布抹去桌麵上的水漬。

她是睡著了。身體隨著呼吸微微起伏。耳邊是媚惑的藍調。等下會有搖滾樂隊來駐唱,然後酒吧會陷入一片沸騰。

他有種想為她阻止一切的感覺,隻是無能為力。

還好的是。

她在那片沸騰聲中,睡得依舊安穩。

麵龐模糊的教師在講台上呢喃著什麽。而我趴在桌麵上睡得很是香甜。突然坐在我後麵的大學室友(莫名奇妙地成為了我的同班同學)推了推我,說:“津,等下是你要演講了,快醒來。”

我抬起頭,眼睛卻怎麽也睜不開,惶恐地問:“是我嗎?她上節課點了我的名嗎?”“是,再一個就到你了。”“是什麽題目?”她們張開了口,回答我,可是我卻聽不真切。“什麽?”

我急切地又問。她們再回答,還是聽不真切。而我的眼睛竟一直難以睜開,這樣子的自己如何站上講台?

然後我的同桌突然出現。是我高中的同桌。我拚命抬起眼皮,推了推他,問:“陳緯風,老師說的是什麽題目?”他回答,發出嗡嗡的虛聲,像是怕被老師發現,而不敢發出實在的聲音。我急了,“什麽什麽?”他湊近我,再回答。我耳朵再湊近他,還是聽不到,“你再過來點,貼著我耳朵說。”

他貼著我耳朵,發出虛聲,嗡嗡嗡。每一張口閉口,都輕輕地含到了我的耳,嘴唇觸碰著我的耳內。我的內心微微震**,而他斯文地裝作毫無反應,自然地裝成這沒什麽的樣子。

老師開始點下一位的名字。我緊張地拚命問,他拚命回答我聽不見的話。然後下一個名字不是我。她喊出了一個陌生的名字。當然我不管她,我隻是鬆了口氣:“不是我耶。”但是下一個呢?我依舊鍥而不舍地問。

終於我急到不行,稍微提高了聲量,“陳緯風,你發出聲音!”這次他不再畏懼,發出了實在的聲音。可氣的是我居然仍舊聽不到。老師又要點名了。我拿給他筆,推給他本子,記得是《時事政治》,“你寫,你寫!”

他寫了下來,用兩根筆一起寫,他以為他是超人。但是他果然寫完了兩排文字。我拿過來看。論題是:當今社會政府對企業道德的要求……作為企業如何……麵對機遇和挑戰。

不倫不類。論述完畢後還要引用一句名人語錄。

但是畢竟知道了論題,就能瞎掰,我微微鬆了口氣。

再下一個。還不是。

然後我猛地,就在那一瞬間,腦裏居然想到:“這是一個夢,何必如此緊張!”

我總是能在夢中突然意識到所有都是夢,然後掌控夢的走向。

我心裏發出笑聲:是啊,無論我怎麽回答,都是夢,就算我上去扯老師的頭發,也毫無關係呢。

我回過頭,看著陳緯風。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斯文、溫柔、優等。他看著我。我心裏念著:這是一個夢,怎樣都不怕。為何不好好利用? 我可以做任何事。我盯著他,把我的念頭傳輸給他,說服他。我邊靠近他,心裏邊急切想著:不要醒過來,不要更換場景,不要發生任何的變化。讓我做到,讓我做到。

然後我們接吻。他終於在我的夢中釋放了他的心意。他喜歡著我。我也喜歡著他。我幻想過像《心跳回憶》裏一樣,畢業時遞上情書,但我從未打算和他在一起。我隻是想彼此**喜愛彼此的心意。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