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它發生

1 、R e n d e z - v o u s

午後天陰沉,眼看倏爾雨就要落下。她趕到Rendezvous 影院時,才知票已售罄,隻能候補。雨和閃電裏,她站在大門屋簷下,從6 點10 分,等到7 點40 分,都無釋票消息。

此時一男子持一張票來,她聽到售票員隔著窗口問他:“一個人?”“是。”他的回答像被一口咬碎的薯片,清脆簡短。

她用餘光,看到售票員指了指自己站著的位置,“那您介不介意將另一張票,轉售那位女士呢?”

她感到他轉過身來看向自己,於是也幹脆轉過身迎向他的目光。四目相對不到一秒,短促得就似雀鳥蹬離枝椏的那一瞬間,他衝她露出友善的笑容,卻聽見他回答售票員的聲音:“不了。”

有些窘迫,她馬上收回目光。然而不一會兒,他竟走到她身旁,“不介意和我一張桌子吧?”他頗有禮貌地開口問道,一邊將一張票遞了過來。

“你剛剛不是……?” 始料不及,她沒有馬上接過。這回到他有些錯愕了。但他馬上醒悟過來,輕笑出聲,“我隻是說,不轉售。” 他是要將票贈予她。

“那麽謝謝了。”舍棄多餘的扭捏搪塞,她聽罷接過他手中的票,朝他感激地點了點頭。

2 、初見

這是整個城鎮裏唯一的地下影院,隻有一個影廳。熒幕前,間隔擺著十來張圓桌和靠背高椅。可以幾個人圍坐一桌,也可一人倚背獨賞。預定桌子時,需要提前告知是否願意和陌生人拚桌。價格自然不同,但差距也不會太大。

第一次發現這間影院,大概是十多年前了。

那是台風前夜,與當時即將成為丈夫的前夫剛下完館子,天空便開始飄雨。雨滴逐漸匯流成黃豆,大批大批地向地麵輸送。兩人趕緊躲入馬路旁的門簷下,眨著濕漉漉的睫毛仰頭張望。有人陸陸續續地趕來,在抱歉聲中隔開他們,拉開大門便往裏走,像一串滴滴答答橫著穿透他倆的雨水。

幾番騰挪身子後,一次無意轉身環顧,她才發現身後那扇暗綠斑駁門上,貼著一張海報招牌。“咦,這是間影院?”狐疑中帶著驚喜,她轉頭示意一旁的男人。

“不可能吧。”他也湊上去看,確認後露出同樣的神情。心照不宣的竊喜與默契,照亮了那兩張湊得如此之近的麵龐。

這麽多年來,除了前夫,她第一次和其他男人走入這個影廳。而除了她以外,就像更換不同質地花紋的披毯,這個年輕男人早已和數十個女人,靠在這裏不同的椅背上觀過影。

電影開場前,昏瞑的空間裏照舊循環播放著懷舊爵士樂。

觀眾慵懶地將手肘搭靠椅背,這裏那裏,每張嘴裏,像密林間深藏的小洞穴,流淌著竊竊私語。而此刻,一個45 歲的女人,與一個27 歲男人坐在其中,涇渭分明。

3 、竹簽被抽出的某種時刻

這裏的桌麵,總是永不空缺的。他們點了番茄芝麻菜沙拉、炸小墨魚須、蒜醬辣汁薯角,還有卷成圈狀的熏火腿肉,用竹簽穿透,固定在鋪有曼徹格奶酪的烤麵包片上。食物就像穿通不同內質的人之間的那根竹簽,無須複雜的交流,就能共享很私人的口味。

如果把桌麵看作是既定的距離,一座凝固的堡壘,那麽一旦有了食物,人與人之間,就有了曲肘伸臂的交流,也就有了滋味。

動作被拋出,似球體般越網,陰影如河流般醞釀於桌麵,蔓延而翻越城池,邊界被消融。直到熄了燈,桌麵上陰影的攻掠才緩和消停。再來就輪到熒屏的光亮占領仰起的麵龐的時刻了。

電影中途他側過身,將靠外的小吃盤輕輕推近她麵前。屏幕的光在她的臉上閃爍,空氣微微積起的灰塵顆粒,似浮動於乳清色的銀河。就在這樣的時分,他猛地辨識到她眼眶裏搖搖欲墜的光亮。

端坐在熒幕前的她,正在隱秘而不為人知地瓦解。她不在這兒了,也不在影片中,她變成了圍繞在她身旁的那些顆粒,像在或遠或近的記憶中橫跨黑夜與寒流,帶著一身之憾。她靜謐又囫圇地細細咀嚼著口中的食物,就像囫圇地吞下眼前的影像。此刻,沒有任何外界的東西能滲入她眼中,反倒她眼裏噙住的某種東西,正汩汩盤旋,仿佛在悄無聲息中,隨時頃刻噴薄洶湧,淹沒她的全身,同時淹沒這桌麵,這熒幕,這影廳,和身處其中的他。廳場內的一切,都在劫難逃。

他被她巨大而沉穩的悲傷攝住。他問自己:這是怎麽回事?

不是好奇,而是困惑。這個女人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此刻還沒有產生想要去了解的意願。然而他困惑於她眼神中積蓄的情感,竟對他造成如此強烈的感染力。

他感到一種煎熬。不是因為身旁坐著巨大的情緒漩渦,而是煎熬於不能立即開口對她說些什麽。

影片結束,影廳的燈光複又漸漸亮起,他鬆了鬆領口,迫不及待地側過身看向她。她一臉沉靜與冷清,適才眼神中那種閃亮而濕漉漉的東西,早已像一張被折疊收起的密件,被藏進了某個抽屜深處,不複眼前。仿佛適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漲潮從未曾發生。它在暗夜裏獨自醞釀,又悄然消解了。

他那沒來得及發出聲的疑問,隻好在喉間打了個結,滑落回窒悶的胸口,隻能沉默地凝視著她的麵龐,不吭一聲。像耐心俯身於叢林的攝影家,唯恐錯過某種“與眾不同”的瞬間。

感受到他的目光,她將目光緩慢地移向他,嘴角上揚,“走吧。” 他倆於是一同攀上樓梯,往出口走去,推開那道臨街的窄小大門。

是分離的時刻。兩人一前一後,往最近的地鐵站走。遠方的微風吹向沉暮靄靄的狹長街道,一輛一輛轎車經過他們,一個一個人與他們擦身而過,一盞一盞路燈短暫地與他們照麵。

他注視著她連衣裙背部的大弧形領口,她挺拔的脖頸,沒有一點垂喪之意。

跟在她背後時,他百無聊賴地將手放入褲兜,碰到深處的一串鑰匙,於是將它掏出,握於手中,應和著心中的旋律,按節奏一下下拋接。

隨著他手中鑰匙串的起落聲,旋律突然流淌在耳邊。前方的她竟合著節拍輕輕哼出聲來,完完全全是他心裏的那一首。

他詫異地停下腳步,她毫無覺察,腳步懶遝一路向前,像對一切都毫無意識。他正遲疑著,一輛轎車從後頭駛過他們,忽然放緩了速度。

準確地說,這輛車駛過他,卻在緩慢地經過她。

那輛車慢慢在她身旁停了下來。前方的她步伐突然停滯,杵在原地。

夜色籠罩的街道,人與車並排站著,人沒有側過頭去,車窗也沒有降下來。時間和空間仿佛被釘在牆上的果凍,凝固了幾秒,又隨即終究是不可避免地加速墜流。像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車的引擎再次發動,帶著一抹黑色迅速地消失在遠方的馬路盡頭。

他慢慢走近一動不動的她身側,望向她。望向一個離他咫尺,卻似遙遠而不可捕捉的女人。然後他聽見她突然開了口:“你說,道別究竟是一件紮口的事,還是一件敞口的事呢?”

4 、安靜

有多安靜我來描述一下。

你是45 歲風韻猶存的藝術家,正麵臨生活的崩壞。丈夫剛升上教授,每個月房貸、車貸的負擔剛得以緩解。你生日的前一天,丈夫對你坦白,決定和另一個女人一起生活。這個女人是他班上年輕的研究生。理由是,她聰慧有智識,能和他產生靈魂共鳴(而他離開你的理由是:我們兩個太了解對方了)。他說:“我不想傷害你,所以沒等到你生日當天告訴你。”

你簡直無法不感激他的體貼,畢竟他說完這一切,指針才善解人意地指向12 點。你還沒回過神來,他就說了句“生日快樂”。

你下意識地,對他說了聲“謝謝”。

剛升上大學的女兒,一直不認可你的藝術追求。“瞧瞧你每天擺弄的東西,你有什麽立場說他不正經?”後來女兒意外懷孕,小男友給她打了筆錢讓她墮胎,然後辦理了出國移民。

你表示尊重女兒不墮胎的決定,前提是她自己負責孩子以後的生活開銷。你因此被認為冷酷而不近人情,女兒與你冷戰,已經離家出走了一個多月。而家庭裏唯一和你親昵的小貓,也在這時候病逝。

你在結婚紀念日,獨自前往與丈夫多年獨享的“秘密影院”,好不容易等來一張陌生人善意的贈票,卻在進入影廳時,看到丈夫帶著年輕的情人,坐在最角落的桌子旁。這個49 歲的中年人,溫柔地捋著年輕情人的額發,舉手投足像笨拙又甜蜜的少年。

回家路上丈夫的車經過你,停了下來。車窗後是另一個女人的身影。遲疑了一陣,他開著車加速離你遠去。你站在原地,遙遙目送尾部的車牌號,上麵有你的生日日期。

至此,你和丈夫就像被抽離了固定竹簽的兩顆橄欖,往不同的人生軌跡滑落,分道揚鑣,帶著暗青色的陰影。

你回到家,把門關上,“哢噠”聲中旋轉了兩次鎖芯,沒有開燈,握著鑰匙倚靠門坐了下來。太安靜了,你生命中少有這麽安靜的時刻。

想起來也真奇妙,無論發生再怎麽嚴重的事,這個世界最終都會歸於某種寂靜,夜晚總是會帶著燒焦的玫瑰色將臨。

像日料店的男生被炒魷魚後照常點平時吃慣了的豬扒定食,像摔斷腿的阿嬤打著石膏躺在**邊剝桔子邊看電視,像剛被悔婚的電話營銷員第二天準確無誤地到達工作崗位,每次掛電話前,聲音依舊輕柔:“祝您生活愉快。”

然而每一個,與“那件特殊的事”發生前所重合的日常動作,都帶來高強度的熱量散失。到了晚上,他們各自回到家,甚至喪失了去拿一杯水的力氣。那些種種無法表露的痛苦,在一些獨處的夜晚,如同花朵一般寂靜地綻放,確切而不為人知地將人鑿穿,如同一場無人見證的完美凶殺現場。

散落在地麵懶得洗的衣物,被子下傾覆的酒杯,廚房裏半掩的冰箱櫃門……她此刻的生活裏充滿觸手可及的碎片,她遊**其中如同穿梭於沒有出口的迷宮。每個動作都飽含著冰封的含義,每個角落都深藏時間鋒銳的切片。她憤怒地砸碎每一麵鏡子,又沉默地一次次拿起掃帚,將生活的玻璃碎掃進簸箕。被摧毀後的人生無論是否重建,總得自己收拾殘局。

清脆的一聲。手中的鑰匙掉落在木地板。她身子一抖,從昏沉的睡夢中醒了過來,發現自己額頭上滲著細汗,再次靠在門邊睡了過去,像一把骨折的雨傘。她將前發撩起,揉了揉臉,伸手過去撿起那串鑰匙。鑰匙啪啦啦在空中散撞,在黑夜中撞擊出冷色調的暗澤,又重新在她掌心聚攏,齒邊鈍鈍地紮陷,混沌中帶來一種輕飄飄的紮實感。她突然想起今晚那個年輕的男人。

怎麽形容那個男人呢?長相平庸或是英俊,對她而言都毫無意義。那張臉,站在她的角度來形容,就是一張年輕的臉。

比女兒也大不了多少。

在這樣一個晚上,她緩緩又堅定地,將往事似塑料袋般紮繩封口。而他是這樣一個晚上,唯一站在她身旁的人。他目睹了她將往事拋向了飄茫人生的深遼之處,他和她一起聽到了,往事發出的最後一聲回音,在那輛疾馳而去的轎車引擎中。

到了分別的時刻,他倆在地鐵站,即將搭乘不同方向的列車。在他的車緩速入站時,他突然朝她跑了過來,對她說:“我反悔了。”

她為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愕然,“什麽?”

“今晚的票不能送你,你得付我錢。” 麵前這張年輕的臉,那樣誠懇又焦灼,像是個無所適從的討債者,莫名卻讓人難以抱怨。

她瞟了眼對麵站台正在打開的車門,開始掏包,動作變得有些急切。他卻突然按住她的手,“下次吧!”並往她手裏塞了張紙條,“這是我電話。下次,一定要把錢還給我。”說完,他轉身奔入對麵的車廂,隔著車窗朝她揮了揮手。

想到這裏,她這才從包裏掏出了那張紙條。上麵不止寫了他的聯係電話,還有他好幾個社交帳號。還債渠道比她住所周邊小食店裏的衛生證件還要齊全。她有點摸不著頭腦,但又覺得他確實急需這筆錢。

黑夜濃稠,雨霧敦厚,有一絲好奇,她點開了他的社交主頁。

5 、黏稠的,流暢的

展廳中人來人往,像水族箱裏穿梭的魚。他從遠處一眼認出她來。

明豔而剪裁大方的花朵連衣裙,配著柔軟的淡紫、玫瑰紅與淺粉,透著言之不盡的女人味,像似個可親近的、忽明忽暗的舊夢。

他深吸一口氣走近她,她剛好朝這邊轉過頭來。四目相對那瞬間,他心下怔震,像鋼琴曲最後一聲狠敲鍵盤,猛地停了下來。她隔著穿梭的參觀者,遠遠凝視著他,心中的驚訝在果核狀的瞳孔裏擴散,又將它經驗老道地收斂起來。

她沒有想到他會來。

那天晚上她點開他的社交博客,給他留言,問他什麽時候方便好還影票的錢,卻一直沒有收到答複。她早已將這件事忘記,卻在自己辦的展覽上再次遇見他。

他再次走向前,帶著密密層層的神情,像成熟而肥沃的土地上覆蓋滿鬆軟厚實的落葉,風隻消輕輕一吹拂,就會漫天飛舞,像一顆顆忐忑又雀躍的心。

他帶著一身飛舞的落葉走向她,其中一片輕輕落進了她的眼裏,她眨了眨眼,不由自主上身前傾,也想迎向前。

突然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從旁邊突然出現,湊近她耳朵低語:“我喜歡你的作品,它們很有魅力。”

她回過頭,那個男人戴著金絲細框眼鏡,兩頰消瘦顴骨高挺,似弓起的食指骨節。她剛剛莫名懸起的心慢慢鎮定下來,盯著眼鏡男頷首微笑,“謝謝,……”後麵的話剛到舌尖,眼鏡男帶著一種古怪的神情,再次開口:“我覺得你是這些展品化作的肉身,你,你本人就是完美的展品。” 她用歪頭挑眉來追問對方話語中的涵義。

“那些欲望的載體,種種線條與黏稠**的展示,不就是你本人嗎?你的身體,對,就是你的身體,在這樣的年齡,還擁有這種身材的女人不多了。”眼鏡男眯著眼,“它一定依舊蘊藏著濕潤的潮汐……”

她體麵地維持微笑,毫不示弱地直視對方的眼睛,雙臂卻不由地攏在了胸前,十指暗下緊陷手臂,“說這樣的話,不覺得有些失禮嗎?”

“噢,我以為我們正在談論藝術。請不要見怪,我隻是覺得,比起那些物品,你本人更能完美詮釋這次展覽的主題。我是說……你讓我想起剛剛那幾瓶翻倒的黏稠的番茄醬……特別……讓人特別……我是說……我們要是能‘嚐’一口彼此會有多好?你覺得呢?”他再次湊近她,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舌頭散發的熱氣,在自己的脖頸打著圈遊移。

不再忍耐,她鬆開在胸前摟緊的雙臂,手指門口,克製地壓低聲音:“請你離開這裏。”

“你應該感激我,你懂嗎?”他的語氣變得像未經修刨的木頭一般糙刺。“我不明白你什麽意思。”她克製著情緒。“像你這樣,恕我直言,早就過了賞味期限。難得有人想挖掘還未幹涸的幽泉,也該感激而識趣點吧?”尖酸的諷刺從對方牙縫中擠了出來。

她緩慢地閉上眼睛,努力壓製住內心的不適,再睜開眼時臉上掛上了笑容,“然而我還是豐收的季節。”

她轉身看向不遠處目睹一切的年輕的男人,招手讓他過來。

他完全沒有準備,但還是走上前靠近她。她朝他點點頭,神色間並沒有傳達任何求助的訊息,隻是流露出了一點歉意。

他心領神會,也對她點了點頭,自然地將手臂環過她的脖頸,搭在了她的肩膀。

眼鏡男臉上略過一絲驚訝。她紋絲不動,如雕塑一般目視著對方,“你想和保安打聲招呼嗎?”

6 、銀色撞球

眼鏡男灰溜溜地轉身離開後,他的手滑落至她的後背,輕輕拍了兩下,這才移開。“謝謝。”她說。

“我是葡萄嗎?”他突然衝她問。走了一個又來了一個。

她並不想回應這個莫名發出的問題。“還是我是稻穗?”他鍥而不舍,拋出的問題依舊讓人摸不著頭腦。

對這個剛剛才幫了她的年輕男人,她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你是誰對我而言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怎麽知道這兒的?來這兒幹什麽?可別說是偶然路過,那是小孩子才相信的話。”

乍又複見且四麵相對那瞬間,她確實感受到某種不可名狀的引力像脈搏一樣,突突彈跳。可一旦時間與現實事件插入其中作了緩衝,理智也就清醒過來,戒備心隨之裝載完畢,從瞳孔中如通電般亮起。

“我覺得我好像被收割了。” 他笑了,聳了聳肩,像毫不在意她並不友好的態度,“在你豐收的時節。”俏皮而非戲謔的笑意,在他眼角閃現。

那個晚上對他而言轉瞬即逝,卻是一望無際,將他長久地籠罩在一種難以捕捉的、神秘的巨翅倒影之下。這個情緒對他而言極具感染力的女人,身上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氣質。

他不知道那是什麽,但給他留下的感覺就像不曾燃盡的煙圈絲,將他的思緒盤纏繚繞進去。

他確實早就收到了她在網上發給自己的信息,並且瀏覽了她的社交主頁。裏麵有許多難以理解的藝術裝置圖,她的生活照,她日常的感悟。

她舉辦過好幾場展覽。

有的展覽,全部用檸檬作裝置。陰晴圓缺,或破損呈現棕褐色,或圓咕嚕地健康嘭起。她說,每一顆檸檬都是一枚炸彈。

當她心情不暢,便將一顆檸檬擺在自己麵前,想象它爆炸,然後耐心地等待它枯萎,這件不好的事也就被吸收毀滅,幹癟得掐不出酸澀的水分了。

而另一個攝影展,是一群裝扮成嬰兒的老年人。在她的鏡頭下,一群頭發斑白,背脊骨曲僂的老年人,穿著尿不濕,含著奶嘴,在花園裏的秋千上,蹦床旁,滑梯上嬉戲,笑容無比茁壯,又無比哀傷。在她看來老年人和嬰兒沒有區別,都渴望著無限的關懷和愛撫。

她的每一幅作品,每一個字,每一張相片,都像裝置藝術一樣,在他心裏接連不斷地安置上搖擺的銀色撞球,並不斷發出“砰、砰、砰”的聲音。他感覺她身上充滿無與倫比的奧妙,她的臉龐彌漫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奇妙美感。

他想靠近她,想傾聽她,想和她對話。

某件事或許早就發生了,可能從那個晚上就發生了,隻是在瀏覽她主頁的過程中,他才確認自己對發生這件事的渴望程度。

他關注到她底下的留言。許多仰慕者一麵表達著欣賞,一麵好心勸誡,希望她的衣著能“更合時宜”一些。

照片裏的她,確實不是常見的中年女藝術家模樣,不常穿著或溫素雅潤的裙衫,或篤定英朗的白襯衫。她總是穿著**出前胸後背的衣著,露出微微隆起的前胸輪廓,以及擁有線條緊致的後背。他還注意到一顆雀斑,如同星座般棲息在她右肩胛骨側端。她甚少穿著更顯中年優雅知性的黛、駝、牙、黎等色,而更青睞飽和度高卻也不至豔麗的服飾。由於她的神情總帶著凝凍的深藍與雲淡天青的淺致神韻,以至整個麵部的神情得以中和身上的色調,讓人依舊感覺幽沉芬芳。凝視久了,竟讓人產生難以割舍,寒潮與暖流交匯,悲喜交集的觸動。

然而一群看客,他們或是便利店收銀員,或是在辦公室空調中雙膝蓋著毯子的職員,或是電視解說員,卻在評論裏教她,如何穿得更符合一個“中年女藝術家”溫婉沉斂的氣質。

莫名的,他感覺到自己被冒犯了。

他無法說明自己內心此刻所懷有的感情。看著她在網上發布出最新的展覽預告,主題是《欲望載體》,他告訴自己,去了就知道了。去了就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了。

這天,他來了,他也確認了。

7 、石榴籽

這段期間她過得比烤肉還要糟糕,畢竟烤肉在水深火熱時還有人能幫著翻個身。

用離婚贍養費辦的展覽並不是很成功,有藝術評論員在期刊上發表了刻薄尖銳的批評。她窩在家中墨綠色的環形窄沙發中,捧著一杯熱牛奶將評論看完,把期刊扔在地麵,仰頭靠在沙發後背。讓她感到難受的倒不是這篇評論。

在此之前,前夫發來了寬慰簡訊:“我看到那篇評論了,完全是一派胡言。我和琳達(他現在的女朋友)都認為展覽很棒。

她還讓我聯係了《剃刀、果核與詩集》的編輯,說要幫你寫篇文章正名。希望你一切都好,我們與你同在。”

還有一條簡訊是女兒發來的:“看吧,我早就叫你放棄這些沒用的事。自討沒趣的又不是我,為什麽我卻感到丟臉呢?”

她隻回複了女兒:“你一直關注著我的作品,倒也令人寬慰。

謝謝。”

客廳的大闊葉盆栽在天花板上投影出完整又殘缺的暗色,窗外天光浮動中,暗色如一條海帶浮**眼前,帶著濃重的顆粒感。母親、妻子、藝術家,她迄今為止的三個身份,都像黃昏時分映照高樓外立麵又逐漸暗淡消散的晚霞,逐漸褪去了。

就像經過爆嗮的石榴蓋暴裂開來,露出如瑪瑙般剔透晶瑩的石榴籽。她一層一層地剝落種種套索了她十多年的社會身份,露出可以被掩蓋卻無法被剝奪的最原始身份:女人。

如血珠滴地,她赤腳站落在地,又發出了一條簡訊:“周六去拍攝下次展覽的素材,想一起嗎?”

她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想寬恕這種人生,還是想在這種人生裏自我流放,但此刻,她想接受搖搖欲墜的生活所給予的,虛弱的一個吻。

那個年輕男人,在上次的展覽結束後對她說,他對她懷有傾慕的感情。“你不必接受這份感情,說實話,畢竟我自己也措手不及。我想唯一讓我們接受它的方法,就是讓我們再見一麵。”

“再見一麵就能接受了嗎?”她反問。比起想要知道答案,她更多隻是想問詰對方的荒誕。一個20 多歲的男人,對一個40 多歲的女人一見鍾情,她不是小女生,並不覺得這種事情有多浪漫,反而覺得這輕浮,或是一種惡趣味。在年輕的時候,誰都想挑戰點什麽,擁有一些值得誇耀、聳人聽聞的風流賬。

“怎麽可能。但如果不斷地想再見一麵,就會出現答案。”

他回答的表情像是她問出了一個幼稚的問題。

“聽起來挺有意思。” 她漫不經心。“我倒覺得這事挺嚴肅的。”他臉上確實不見輕佻的神色, “因為一旦發生,就不得了了。”“ 那為什麽還要再次見麵讓它發生呢?”

“並不是為了發生才見麵的。是想見麵才發生的。”他說。

“什麽都不會發生,因為我並不想再見麵。”她說著,從手提包中掏出紙幣,遞了上去,“欠你的影票錢。”

8 、下坡的路

這個城市非常小,但街道十分寬闊。再見麵的那天,40 多歲的她戴著一頂草帽束著發,穿著花色吊帶裙而來。**出蝴蝶一般的肩胛骨。

一路上他訴說著自己的事。她才明白過來,那晚那張多餘的影票,原本屬於他的前女友,隻是他那天剛好提出了分手。

“為什麽?”她問。“沒意思了。”他聳聳肩。果然。她早就明白這種三心二意的年輕人,總是貪新鮮。然而也並不能說這是年輕人的通病,她的前夫不也因為失去新鮮感而離開了她嗎?

倒也好,她對他是沒有期待的。與他見麵不過隻是為了印證,自己身上還存留著些什麽令人期待的東西,作為一顆光澤鮮美的石榴籽,作為一個女人。

但不得不承認,與這個男人一起散步是愜意的。他沒有虛招晃勢,也不做多餘的遮掩。

她見過許多男人,夾在深沉與浪漫中間,既無什麽深刻的見解,也沒有天真的想象,隻是一口空張的井,你將木桶投入深處,沒多久就能聽見砸底的空洞聲。而他有出乎意料的穩重,也有著坦率的莽撞。他對事物有自己的老道看法(而那些看法即使與她不同,也不叫人煩厭,有其自轉的軌道),但也過於不諳世事般的有禮節且誠懇。他有堂堂正正的頎長身子,眼神中有閃閃發光的漩渦,讓人稍不留神就會跌落。

他說自己處過許多女友,但最終都落於食之無味。他這麽說時,既無誇耀的成分,也無玩世不恭,隻是在誠懇地交代罷了。他既不感到苦惱,也不感到羞愧,更不沾沾自喜。就像隻是在告訴你,他吃了幾口蘋果,不好吃,所以放在了桌麵,並不是什麽值得加以任何判斷的行為。似乎這隻是上帝分裝到不同人身上各自的性情,到此為止,僅此而已,不值得深入討論本性與品格。

“情史很豐富嘛,歲數和經驗果然不成比例。”她感歎。

“雖說很豐富,卻什麽也沒有發生。” 他露出了遺憾的神情。

“開什麽玩笑?”“我指的不是肉體,是感情上。什麽也沒發生。” “要發生些什麽?”“我也弄不清楚那是什麽,但我知道有些事情一直沒有發生”他盯著她,停頓了一下,“直到遇見你。”

她臉上唯一能被察覺出的變化,是光線的陰影稍微挪動了幾毫米。

他問她下一場辦的展覽主題,她說她最近在拍攝下坡的路。那些寬敞的,狹窄的,花團簇擁的,礫石遍地的,城市的,鄉間的……

“為什麽?”他問。

“像是平穩地接受一種必然性,所有事物進入它的軌道,都要依循它的趨勢。而即使那些事物身處這必然的下降過程,卻還能隨心所欲地擁有自己的速率。走在下坡路的過程,就像在不不可控中,掌握了極大的自主性,在必然裏,擁有了最高的偶然性。而無論再多的可控自主性,最終都要落於平地。

可明明是往下而去,卻與挫敗無關,與屈辱也無關。它們呈現出來的矛盾麵貌令人著迷。”

“我從來不知道,這些路這麽迷人。” 他說。

“像是傍晚月光下的沼澤地,有一種詩意的死氣沉沉,又有一種模糊的生機勃勃。似乎生活中總有一些陷阱,在永不間歇地對你召喚,將你捕捉,讓你動彈不得,就像‘始與終’的‘終’。相比之下,下坡的路難道不讓人感覺輕鬆嗎?你心知肚明地往下墜落,然後平穩地落地,不會陷入,隻是無限地、親切地、持續地、不費力地下傾,就像‘抑揚頓挫’中的‘挫’。

隻要能平穩落地,就足以振奮人心。一直上坡太累了,人生需要一些可以放心地往下降落,並能安穩接住自己的地方。”

“在我看來,迷人的不是下坡的路,是你的思想。”他突然改變了想法。

“我現在,正走在下坡的路上啊。”她仰起頭看著她,臉上帶著迷霧般一吹就散的笑容。

在一段混沌、不明確的日子裏,曾有幾個瞬間讓我領悟了這個世界。那些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也不再去追問為什麽。

隻是人生走在了下坡的路上而已。走到底也不會是深淵,隻是重新降落到了平地。她說。我告訴自己,不要因為別人不能成為你所希望的人而憤怒失意,因為你自己也不能成為自己所希望的人。

轉個彎,走出了蔽蔭處。兩人的身影投射起伏於街道旁建築的牆麵,如同跳躍的鋼琴黑鍵。陽光展示著絢亮的肉體躺在石板地麵曬太陽,像一種靈魂出竅。談話間,他側過臉去看她,失了神。她雲淡風輕的聲調中,有種從容而審慎的魅力。

而在某些短暫又微妙的時刻,那不經意流露出的真情實感,卻打破了她理性謹慎、端莊與從容的平衡氣質。你可以看到那眼神裏還有些什麽東西,像昏黃的燈光一樣瀉出,如漿糊般稠密,又如灰藍的夜色繚繞,一路在他心裏灑落,覆水難收。

她目前遭遇的人生,在兩人的對話中一分一寸地鋪陳,像張折疊的紙被緩慢地攤開,露出更多字句段落。他這才知道,原來矗立海市蜃樓的藝術家,自己的生活也可以這樣狗血庸俗,一地雞毛。遠方的詩意,終於擁有了日常的溫度和肌理。

他突然明白過來她令人心醉神迷的理由,在於她同時具備秩序感與矛盾感。她淡定從容,又有著溫柔的執拗;對生活接納,又輕蔑;笑意盈盈,又堅定地對峙;清醒,溫柔,又有力量。

在這種成熟的女人麵前,你不能像麵對其他女人一樣,自以為是地撩撥,展示英雄氣派或故作深沉。她早已通透。在她麵前,唯有在她麵前,他隻能完全交托出自己的真實內核,露出失措而羞澀的男孩樣。這種麵貌令他自己都感到驚訝。

而愛總是這樣,讓人超出對自我的理解範疇。

他看向她的神情越來越熱切,曾經曖昧不明的欲語還休,變得篤定而懇切。“你知道嗎?”他開口,“你也可以往上走。”她露出困惑的神情。“我是說,”他注視著她的雙眼,“就算是下坡的路,你也可以往上走。沒有人規定那條路隻有一個方向。”

他的眼神如同鳥爪抓住樹枝,牢牢將她抓住。這次,她臉上的神情多了一些,先前僅僅是浮動在麵龐的光影,終於溜進眼裏去了。

該怎麽形容這個夏天呢?像泡在蒸餾水中一般純淨,沒有任何藏汙納垢的角落,陽光懶散得就像慵懶的貓。午後的熱風吹來,他倆躺在公園橘紅色的草坪上休息。

她將帽子蓋在臉上,就這樣睡著了。在睡夢中,她再一次砸碎鏡子,一麵又一麵,在破碎前閃爍出尖刻的芒光,角角落落都有晶瑩的東西從頓挫的邊緣濺出來。一片又一片,變成她生活中無窮無盡的裂變。她捂著額頭蹲下,反複撿起最近的碎片,又機械地摔下。突然有一片讓她目光停住——鏡麵上反射出年輕男人凝視自己的雙眼。手已順勢而下,鏡片墜落的瞬間,心漏了一拍,雙臂往前合攏急切地再次接住,瞳孔因緊張而睜大。

睜大。眼睛睜大。她的眼睛突然睜大。天空堅不可破,暮色整裝待發,夕陽穿透草帽的間隙,覆蓋她被烘過的眼皮。她將帽子從臉上拿開,挺身坐了起來,環顧周遭,早已沒了他的身影。手撐地麵剛要起身,昏沉間摸到什麽脆軟陷落的東西,拿到眼前一看,神情都變了。

黃昏中有著金色的光,靄氣漫散在安靜又濕潤的草坪。她手中握著一副素描圖,畫上有自己睡著時的模樣,旁有落字:“你睡著的樣子真好看”。

剛站起身,一個陰影投來,她下意識地接在手中。抬起頭,他站在不遠處咧嘴笑著,咬了一口手中的杏。

微妙情緒被逐格放大的這種時刻,總是金玫瑰色的。某種變化隱隱地湧向她,鑽進心中寧靜又蓬勃地發酵。黃昏時刻的雲朵在兩人頭頂濃墨重彩地鋪展,她的心跳砰砰加快,命運正在迎接他們。

9 、一億五千萬公裏

過去的痛楚依舊如同岩漿,在過往的傷口上滾燙流竄。此刻的她,根本無法剛結束一段昏沉的婚姻,就恍恍惚惚地投入另一段癡傻的感情。

她幾番暗下思索,之所以後來一直與他保持聯係,不過隻是為了緩和內心的灼熱,更是為了印證自己依舊有被人愛慕與需要的魅力(對方的年輕更增添了這份魅力)。

與他在一起的每個時分,她都把“現在進行時”當作“將來過去式”看待 —— 都會過去的,是荒唐而沒有結果的事,她對此心知肚明。這段關係與感情無關,更與愛無關,不過是一首琴鍵粘連的亂奏曲。

隨著交往的深入,他眼前的這個女人日趨清晰可觸起來,就像迷霧茫茫中流淌而出的月亮的蜜汁,既擁有生命活力,又脆弱。然而每當他想更進一步時,她總是往後退一步。

“我不年輕了。”她拒絕他時,語氣平穩得就像四輪著地的轎車。她一個人時是年輕的,和他在一起時卻不。事情都是比較出來的。特別和他從前那些青春洋溢的女朋友相比。

“是的,你是沒有她們年輕。”他並不避諱,“和其他女人在一起時,我也會很開心。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動情,很生動。對我而言,你就是太陽。”

“那我們之間確實有一億五千萬公裏的距離。”她毫不留情。

“這麽遠的距離,連太陽都會變成模糊的一個小點,年齡的差距還重要嗎?”他不甘示弱,“你總說你大,我感覺你是很小的。特別在想你的時候,你就會變得更小。”

她偶爾藏在他煙頭上灑落下的火星,藏在詩篇中的每個歎號處,藏在洶湧潮水的泡沫裏,藏在襯衫紐扣下的線腳裏,藏在番茄肉醬麵的羅勒葉脈絡裏。她見縫插針地湧入他的思緒。

索爾·貝婁說過,愛情的秘訣就是“高估”對方。但對他而言,愛情的秘訣就是“粉末化”對方,接受對方無所不在的滲入。

她把頭側到另一邊去不看她,或是說,不願他看到她此刻的神情。她怕被他洞悉她內心圍壁磚瓦的鬆動。一旦被看穿,那他也會變得“極小”,從每一個鬆動的縫隙不由分說地鑽入她守衛的領土。

他提議去乘坐城市中心的魔天輪。對這種年輕人的把戲,她始終不屑一顧。人們總需要用外在的環境,來創造某種微妙曖昧的氣氛。然而對她而言,浪漫是一種從內向外湧的魔力,而不是周遭環境向內的滲入。後者始終給她一種人造花的感覺。事實上,哪怕坐在夜市的塑膠板凳上,浪漫也能使周遭的環境瞬間降噪。

但她沒有拒絕。就像她始終沒有明確拒絕他一樣,既然是沒有結果的事,又何妨多點塑料花般毫無意義的情節?越無深度,越讓人放心。

摩天輪與夕陽一道徐徐升上空中,狹窄的座艙裏彌漫著一種璀璨又安祥的模糊氣息。他與她分別站在窗口的兩側,將視線投向窗外熊熊燃燒的夕陽。“真漂亮。”他感歎。她點了點頭。此刻摩天輪已經升上了至高點,夕陽的光輝已經填滿了座艙,他倆就像站在妙不可言的金色浮雲之上,言語已經失去了色彩,完全無法呈現出麵前景色的飽和度。

他放輕腳步,朝她挪近了些,往外指了指,“開始亮燈了。”

她順著看過去,“是的”,她輕聲回應。天際慢慢暗下來,城市的燈光在腳底一點一點地亮起,地麵上被支撐出一片朦朧而璀璨的星河。而蒼穹中徐徐燃燒的一抹抹火焰往下延伸,將其籠罩。兩個世界互相交融,這種奇妙而壯觀的景色讓人瞠目結舌。她微微閉起眼睛,唯恐轉過頭去看他,仿佛此刻的視線最容易迸發出一發不可收拾的火花。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她兩眼,握著窗前棗紅色把手的雙手,謹慎地又往她那頭挪近了幾厘米,距離拉近,再拉近,他的呼吸變得更深了,胸腔的起伏更明顯了。

“真美……”終於,他再次開了口,聲音帶著少有的審慎與緊澀,而話語中是毫無意義地故作感歎。

兩人之間似乎湧動起一種奇怪的氣流,使她傳染上他已經有些困難的呼吸。她表麵雖然依舊靜靜地看著窗外,雙手卻已經緊緊握住扶手,仿佛這樣才找到了可以撐住自己,使自己內心得以平衡的支點。

她不斷說服自己,不要胡思亂想,畢竟她隨時打算抽身而出。然而這個時候,他已經來到了她身旁,她能清晰聽見他有些深沉而急促的呼吸聲。

“是的”,必須說些什麽,她心不在焉地再次回應,“真美。”

“是的?”他輕輕彎下脖子,臉龐朝她靠近。她感到有些慌亂,終於下定決心轉過頭看著他確認:“是的。”

僅僅是眼神交錯,足以將理智捏得粉碎。

他的嘴角帶著笑意。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陷入了靜止。在夕陽下他的瞳孔染上了一圈妖異的金粉色,有種讓人無法抗拒的魅力。她能看到他琥珀色眸子裏自己的倒影,出人意料地顯得情迷意亂。她感覺自己大腦缺氧,已經無法思考,隻能微微張開雙唇,用嘴來呼吸。

這讓他的眼神不自主地看向她的雙唇。他不由得再次發問:“是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某種迫切的欲望。

她感到心中有上千個打火機被反複觸發,“是的”,她低聲回應,不由地也朝他靠近了一步。

眼神凝住了眼神,柔軟牽起了柔軟,炙熱歸順於炙熱。

金色的陽光在兩人之間迸發,隨即逐步縮狹,變成一條僅僅能漏出的光縫。隨著兩人之間最後一點距離的消失,縫隙中的光芒也暗合熄滅。

“一億五千萬公裏都在這裏了”,他閉起眼來,輕輕吻上她。

1 0 、窗口與窗簾

在此之前,在她看來不會有比前夫更理解她的男人了。事實也確實如此,前夫的確是她的靈魂伴侶。他總是懂她在想什麽,能立刻掌握她話語中的涵義,甚至她那些難以言明的思緒,他也能理解內在的邏輯,並時不時給她一些醍醐灌頂的指引。

而這個年輕男人卻截然不同。他與她看上去並沒有什麽一拍即合的地方。奇怪的是,她卻發現自己跟他溝通得更為舒暢。

原來沒有共同興趣,不代表沒有共同話題。當具備極高的耐心、包容心、同理心與好奇心時,人們完全可以從不同角度,用不同視野包圍同一件事物。而普通人隻會站在對立的立場,強調事物的一個側麵。從這點來看,這個年輕男人就顯得不那麽普通了。

她第一次發現迴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居然能毫無矛盾衝突地建立溝通。

如果說普通的對話,是“窗口間的對話”, 在於爭論“落地窗”與“推窗”的優劣,立場分明。與他之間的對話,則是“窗戶與窗簾間的對話”:一方的想法並不影響你推開哪一扇窗,反而可以為你的窗戶,增添不同色調和樣式的窗簾。

要知道,被同一個世界的人理解,那種舒適感不過來源於安全區域,甚至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而另一個世界的人願意去傾聽和理解自己,則具備了令人感動且難能可貴的品質。

她甚至一點都不用去擔心兩人之間的差異性,因為他們的對話並不是以自我闡述為目的,而是為了拓展自己的外延。

彼此延伸、彼此融和、又彼此深入。你很難不喜歡與這種人交流。這也是為什麽,對這個總體而言陌生的男人,她總不自主地傾訴更多。

感情雖已紮根,可她知道,這段關係總歸是站不住腳的。

兩顆心的靠近,並沒有讓她感到更多安慰,反而使她日漸焦灼。十幾年婚姻的失敗,讓她再也無法對一段感情輕易說不防備,不害怕,不後悔。說到底,她曾經也對愛抱有天真爛漫的幻想,也曾相信身邊的人會永遠愛自己。

“我以為藝術家都有一腔孤勇,不會怯懦遲疑,更不會被世俗的陳規所桎梏。”他對她始終頑固的躲閃,感到有些不滿。

“可能是吧,或許這就是我並不怎麽成功的原因吧。”她自嘲,“但我從來不過於相信‘身份’這件事。”

他對此表示不太明白。

“比起其他藝術家,說真的,我可能顯得過於世俗了。我無法專注地醉心於藝術,隻關心自己的立場與主張,脫離世俗而特立獨行。我十分在乎我的家庭。在超市買到一瓶打折的大蒜精,這份喜悅,其實並不亞於受到某個靈感的啟發。‘身份’會使人變得平板化。就像藝術家就應該瀟灑自在,家庭婦女卻總是囿於庸俗,可我是藝術家,我也是家庭婦女。我在乎我生命的意義,我也老老實實地過著我的生活,僅此而已。”

他點點頭,“我大概理解這種感覺。你知道比利時有個米其林廚師,主動摘掉了自己的星星,理由是他想自由地做炸雞,而顧客卻認為‘這不是一道米其林星級’的菜。”

“對,你看,當你相信一樣東西就隻能是那樣東西時,事情是可笑的,偏執的。”

他對此表示讚同:“也是可怕的,失控的。本拉·登死了,伊斯蘭國又興起,一顆顆人頭落地。巴格達,巴黎,波士頓,伊斯坦布爾,布魯塞爾,恐怖消息全球大發送。那些捧讀聖言奉行信念的人,正是相信著一樣東西必須隻能是那樣東西。”

“我同意。”他回答得毫無防備。

她曾經告訴他,她的女兒並不認可她的藝術,可她並沒有放棄。在他看來,她或許不是一個非常成功的藝術家,但絕對是個奇妙的女人,而不是世俗的家庭婦女。她的思想既有藝術家的感染力,也有日常的人性美。正是這種矛盾感,反而更吸引他。

“所以我們之間的關係,它可以是愛情,它也不一定是愛情。”

沒料到她會突然話鋒一轉,他有些錯愕,“那在你看來,它還會是什麽呢?”

“我見過太多即興洶湧,毫無意義的熱情了。要知道,好看又年輕的女孩那麽多,你其實不需要從我這獲取新鮮感。”

可能是天氣過於炎熱,她往話語裏加入了幾塊冰塊,然後朝他慷慨地潑了過去。

“我承認,我確實不由分說地喜歡過這個那個女人。好看的女人確實很多,而我的審美畢竟還不錯。可讓我著迷的,隻有你一個。”他將身上的冰塊抖落,坦率得毫無遮掩。

他確實喜歡年輕的肉體,但他更愛她豐富的靈魂。喜歡光潔的絲綢是人正常而具有共性的審美,他同樣喜愛光滑細膩充滿彈性的肌膚。然而肌膚始終是沒有個性的,是無法命名的,是被時光雨露均沾的。他不會因為肌膚而愛上一個女人,卻會因為靈魂被吸引而去深愛一個人。

“除了你的身份證,還有什麽東西,可以印證年齡這個數字?你不能被困在紙麵上、螞蟻大小的這兩個數字裏。”他勸慰她時,顯得無比懇切真摯。

“你愛我,是因為現在我還有女性魅力,十年後呢?”她問。

“不知道。” “什麽?”“十年後的你會有怎麽樣的魅力,我現在怎麽能想象呢?”他笑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我想,十年後我愛不愛你,並不該是十年前的現在你不去愛的理由。”他收起笑容,表情顯得認真起來。

皺紋並不美,也不動人,它不能被對抗,隻能舒展。但它代表一種閱曆,而閱曆是美的。年輕固然是動人的,但這種動人是無法停駐固定的,然而美卻是可以流動的。他看得到她身上某種流動的美。

她曾經覺得他對她的認知口徑太小,小得隻能插入一根纖細的吸管。可如今,她看著麵前這個男人,他誠懇、溫柔、體貼,又富有同理心與柔情。他認可她,又引領她。誰說成熟的人更懂愛呢?分明是他一直在引領自己如何去愛。

“我們就該相愛。就好比八月本就是悶熱的季節,你本來也不年輕。可你不年輕了,你就能避開八月,避開愛嗎?” 他的聲音溫柔得似八月的晚風,她避不開。

冬天來臨的時候,女兒回來了。

打開門時,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因為女兒終於願意回家,而是在女兒臉上,顯現出某種柔和而氣焰平斂的神情。這種神情,在她印象裏,基本沒在那張臉上出現過。目光向下移,女兒的肚子已經明顯地隆起。她抿了抿嘴,沒有對此說什麽,隻是把門又打開了一些,“快進來吧。”

她為女兒倒了杯咖啡,走到牆邊彎下身子調大暖氣時,聽見背後傳來女兒輕弱的聲音,“對不起。”

她挺直身子,回過頭去,“什麽?”“對不起。”女兒垂下眼睛,“我是說,我感到很抱歉。”

她往女兒走過去,微微蹲下,雙手覆蓋女兒握住咖啡杯的手。這雙手還帶著寒冷的餘息,但正在慢慢回暖,“你知道……我沒有怪過你什麽。”

“我有時候在想,萬一以後他也和我一樣,我該多傷心。”

她看著自己隆起的肚子,輕聲說,“我總說我理解不了你,但其實我從來沒試圖去理解過你。”說完女兒終於抬起眼,“你並不是一個糟糕的母親,從來不是。我回來是為了告訴你這個。”

就像孤獨的人看到一片閃著波光的海麵,情不自禁地感受到了某種慰藉,她看著女兒,露出了溫柔的笑容。這種抒情刹那,我們固然可以籠統而冷靜地稱之為矯情,可依然無法抗拒情感被觸動的那個細膩瞬間。

她伸手摸了摸女兒的臉,站起身子走向廚房,“我剛買了一袋新鮮的栗子,中午一起吃烤**?”

處理食材時,女兒的聲音從客廳傳過來,“你收到信息了嗎?”“什麽?”她將剝好的大蒜鋪在烤盤。“婚禮。”雙手停下,她抬起頭來,張開嘴一時難以回應,再次低頭整理蔥時才回答:“嗯,周末收到了。”“你會去嗎?”“為什麽不呢?”她笑了一下。“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再見他了。”“不寶貝,他隻是無法再愛我了,但他還是一個好人,一個好父親。他應該得到過去的祝福。”她將大蔥打了個結,和板栗一起塞進了整雞的肚子中。

門鈴聲突然響起,女兒從沙發站起去開門。然而過了好一會兒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她疑惑地將頭探出廚房,“怎麽回事?

是誰?”

“你是誰?”遲遲,門口才傳來女兒的聲音。

意識到什麽,她心中一跳,擦幹雙手,往門口走去。

他手捧一束黃玫瑰,站在門口,看到她出來,親切地喊了她的名字。她慌張地走過去,女兒側過頭用古怪的神情看著她,“他是誰?”

她有些局促,迅速看了他一眼。他很聰明,當然明白這是個什麽狀況,胸前捧花的手垂了下來。女兒也很聰明,伸手按住頭頂的頭發,張大了嘴,看著他們倆。

三個人的餐桌很安靜,隻有刀叉閃光咀嚼細碎及窗外樹葉摩挲的聲音。她與女兒並排坐著,冬日的陽光從身後的玻璃窗照入,在兩人同樣溫柔的頸項線條上浮動出一層模糊的金光。

“你們上床了嗎?”令人不安的沉默被打破,女兒打破三個人內心靜態的聒噪,直截了當又猝不及防地開口發問。她停下了刀叉,他停下了咀嚼,同時抬起眼看著她女兒。

她眼中的神情隨著窗外河流的頻率波動。他先開了口:“我和你母親,擁有正常情侶之間應該發生的關係。”

“正常情侶?”女兒提高了音調,“你知道你們年齡差距多少嗎?”“20 多歲吧。”他聳肩。“你應該和我差不多大吧?”“比你大,27。” 他說。“所以你們相差…… 19歲?”“18。” 她開了口。“什麽?”“我們相差18 歲。”她更正。

女兒發出一聲冷笑,“好吧18,比19 可真少多了。”不無諷刺。

她輕輕把刀叉放下,凝視女兒的眼睛,“你知道……”凳子發出一聲向後挪的摩擦聲,女兒突然站了起來,“你知道嗎?

你們讓我惡心。”說罷走向客廳一把抓起背囊,門口傳來摔門的聲音。

糟糕的事還沒完。

兩人的感情關係變得愈發難以抗拒時,安靜的生活也開始被打亂。她和年輕男人之間不尋常的戀愛關係,不知從哪開始傳播了開來。

按理說,她已經處於一個包容兼蓄的藝術圈子裏,這裏誰都鄙夷蹈常襲故隨波逐流,而推崇標新立異隨性而行。但她忽略了,藝術圈裏大部分的人都和她一樣,不過隻是“特殊了一些的普通人”罷了。他們並不是真的那麽超凡脫俗,“特立獨行”四個字隻有在自我標榜或追捧精神偶像時才顯得可貴。

她作為一個光環不足的藝術家,當身上發生了難被世人認可的事時,比起被理解被擁戴,首先是淪為話柄與笑談。

畢竟嘴上說“追求真愛”總是容易的,而一旦真發生些什麽脫離常軌的感情,總還是會被當作日常生活的調味劑。而那些藝術家和普通人的區別是,普通人容易產生“眼不見為淨”的尷尬與不適感,而大部分藝術家表麵會表現出司空見慣的神情,暗下卻會被本能反應出賣,對這種事常報以一種擠眉弄眼的心態。

網絡上**裸的評論更是不堪入目。“真讓人惡心,他不覺得你已經像顆老橄欖一樣令人難以下咽了嗎?”“天,老陰捉小雞!”“快50 歲的老女人每天還穿得那麽鮮豔,早看出來是個**貨!”

“可不是嘛。”她也露出笑容,盡管看上去有些虛浮,“有人說,我這是老牛吃嫩草。”這已經是十分溫和的評價聲音了。

“他們完全不了解你。”他笑著眨了眨眼,“你可是肉食動物。”

麵對堅不可破的人心藩籬,他依舊從容,她卻始終未能打消對自己的懷疑與不自信。盡管有時她會心想,自己既不是老太婆,他也並非未成年,為什麽忘年戀比同性戀還要艱難?

然而人們卻總把這種“老少配”的愛情,當作一種暗藏玄機的利益關係,認為雙方一定有財色所圖。

但也不是所有忘年戀都不被接納。

在前夫的婚禮上,她目睹了“被祝福的成功”。

前夫的婚禮賓朋雲集。升上教授,學術成就被業內認可,又娶了年輕的妻子,有人羨慕他的成功,也有人說他是人生贏家,走在了人生巔峰。他的感情看上去輕易地,就獲得了認可與接納。

席間,前夫來到她身邊,說要和她聊幾句。還有什麽可聊的呢?原來是告訴她,她與年輕男人的關係,他已有耳聞。“所以?”她挑起眉毛。“你覺得你們能在一起很久嗎? 可能不用幾年,他就會離開你,與年齡相仿的姑娘結婚生子,共度一生。” 她看著前夫的神情,真誠的關切與憂慮滿滿當當,絲毫不缺斤短兩。

“我以為我們能在一起很久。”她注視著他,輕輕點頭,“曾經以為。我們。我是說,你和我。”前夫的神色變得有些局促。

“所以我不會再天真地以為我一定能和誰長久。我現在隻是在做我想做的事罷了。”

“可這件事不莊重。”

“莊重?什麽樣的事叫莊重?別忘了,我正在參加你與你學生的婚禮。”她抬眼環顧了下婚禮現場的布置,輕輕笑了,“挺莊重的。”

前夫聳了聳肩,“任何真愛都是體麵的。我說這件事不莊重,不是說你們的感情是輕浮的,而是我感覺不到它的穩當。”

“有什麽不一樣嗎?”她問。

“問題在你這裏。”前夫的神情如同往常一般,似乎能將她鑿穿,他指了指她的胸口,“這裏還沒做好收下祝福的準備。”

1 2 、已經到這了

“世俗規矩”枝枝蔓蔓,如落日中出鞘的匕首般冷冷發光。

人們心中都各自對這樁愛情下了判決,甚至包括她自己。一方麵,她明白自己需要全力以赴的投入。另一方麵,年齡的差距使她始終無法放開手腳。

幾次回避見麵後,她突然邀他一起散個步。

晚上,他敲開她的房門,像一抹濕漉漉的陰影,沮喪地站在她麵前。“為什麽避開我?”一見到她,他就開了口。

她沒有回答,隻是雙臂環抱在胸前,安靜地看著他。

“我想你。”他手撐著門沿,上身微微向她前傾,想看清麵前女人陌生眼神裏的訊息。

她垂下眼,返身將外套披上,沉默地與他往樓外走。冷風在衣衫裏橫衝直撞,將人幾乎逼到冷淡壓抑的邊角。飄來的食味、行人摩肩接踵的熱氣以及夕陽的餘暉,逐漸將不寬的街道填滿。

當愛跌入人間煙火,就像無望地猛然墜落高樓。她愛過了,上了心動了情,但現在已經沒什麽力氣了,隻想歇歇腳。

她的腳步停了下來,轉過臉凝視著他。

這是一場漫長而無言的凝視,他馬上明白了,眼眶開始微微發澀——她終究沒有選擇在他這裏歇腳。

“我們分開吧。”她還是將這句話說了出口,每個字的邊角中都能掃出雪來。

“又要告訴我,那些我們之間不可能的道理嗎?”他的語氣顯得有些疲憊。他無法理解,他們的愛情怎麽就變成菜市場上菜攤肉檔,被人稱斤論兩,被人挑肥揀瘦,被人認為不值錢,猶如腐葉與邊角料般被毫不猶豫地切擲一旁。

“所有道理大多來自於遺憾,你聽那些道理做什麽?”在他看來,與年齡無關,她美得理直氣壯。然而她卻因為年齡,無法愛得理直氣壯,這讓他感覺十分惱火,“重要的是我們的選擇,愛就是我們選擇的道理。聽著,不愛你也是一種選擇,但它不會是我的選擇。我有許多不能愛你的理由,卻沒有一個理由能讓我不愛你,這就是我的道理!”

“我不是小姑娘了,不再相信會有人矢誌不渝地愛著我。

既然結局都一樣,為什麽要走那麽累的路呢?”她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看著他,冷淡的話語中有的是堅定,眼神卻飄茫如同深宵月影下失了焦的樹枝,“開頭不可收拾,最後退無可退,狼藉一片,何必呢?”

“我們已經來到這兒了……”他的嗓音抑製而沙啞。她搖搖頭,拒絕的甚至不是這份戀愛,而是愛情。愛可以排除萬難卻抵不過第一萬零一難,她曾花光所有力氣去愛過自己的丈夫,如今隻想愛一個毫不費勁的人。

他不明白,可是有哪份能讓人哭又能讓人笑的愛,能夠毫不費勁呢?所有愛剛開始時都輕鬆愉悅,到了後來即使外部沒有任何阻礙,壓力也會在每寸鬆動的縫隙中逐步滋生,不堅固的牆,無論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倒塌,堅固的圍牆最終才能構築出愛的堡壘。

“你可以不相信,你不需要相信我,也不需要相信愛情。

她聽出他聲音裏的失望,密度之高,就像用夾板夾住了一大摞厚實的紙張,沒有一絲一毫鬆動的空間了。又仿佛再一聲歎氣,他就要像張單薄的紙一般,轉身飄散離去。

“我確實已經不知道愛是什麽了。”她的臉在傍晚的街燈下,顯得棱角分明,又軟弱無力,“我甚至不知道下一頓該吃什麽。”

中年人的灰心喪氣和懦弱膽怯,他算是看明白了。即使她有著迷人而非凡的藝術思維,也終究對生活誠懇地低了眉垂了首。在愛情方麵,她變得毫無光彩。

文藝世界總是不斷讓我們相信,隻要一方有足夠的誠摯與勇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會有轉折。然而現實生活中,每個人都根據自身所處的境況,養成了應對變化的固有模式。有的人自由瀟灑,看上去彈性極強,但放在他整個人生中來看,也不過是一種固定思維的產物。因此在現實生活中,人與人之間,身份地位、語言習慣、思維性情……層巒疊嶂千山萬水的壁壘,將每個人牽製在自己的安全領域,很少人願意用力去突破。當一個人不願意去突破自己的壁壘時,也意味著別人也無法從外部滲入了。

而他並不知道的是,現在的她隻是不願再把人生依托在愛情之上。她剛經曆完一場人生的破碎,現在就像一張被爐火烤得焦脆的餅,脆弱易碎,在這個階段,她根本無法用健全的心力去愛另一個人,更無法帶著傷痕去對內篤信、對外抗擊。

她想要做的隻是生活的重建,以及好好愛自己。人生如漏了底的塑料袋,這其中的空虛若是依靠另一個男人來填補,那就意味著自愈能力的缺席。她不願意與他人共同重建自己的人生,因為一旦中途一個人撤離,便又是難以避免的坍塌。

在健全時,愛情可以拓展邊界,使生存領域更廣泛豐富,活得更加從容。然而在脆弱時,愛情無法覆蓋她本身,依靠感情自行存活。能讓她更堅定,讓她能夠自我救贖的,還是她自己那塊傷痕累累的固有領地。她需要在內心泥沙俱下時,先尋回自己的領地,重新耕耘自己,在困境和脆弱中找到最舒服的自我位置,回到鬆弛又清澈的狀態。

隻有恢複到那個狀態,她才能重新拿出愛和勇氣,重新去愛別人,重新去為了愛而抗衡。

然而,他隻知道她軟弱,卻又怎麽能懂她的軟弱呢?他隻發現她墜入庸常的一麵,又哪能看清她格外清醒獨立的意誌力呢?

這些都是他不知道的事。

對他而言,愛別人實在是太有餘裕的事了。但也隻有對自我無比確切的人,才能對自己所懷有的深情無比堅定。

他注視著她削瘦的側臉,低垂的眉眼與倔強的鼻尖,在昏黃的色調中陰影重重,將他心中的光遮蔽。在她那緊緊抱住的雙臂中,掖在其中泛白的手指,如混沌,但又發出微弱光亮的宇宙信號。

“好,尊重你。那麽再見了。”他不再挽留,低沉的道別卻隱藏著某種呼喚。

“謝謝,再見。”情愫在她喉間嘶啞,像信號紊亂的電台發出滋滋的電流聲,無法清晰解碼其中的傾訴。

1 3 、安靜

生活重新歸於平靜,淩晨車輛碾過積水那樣寧靜。

她坐在飄窗上點了一根又一根的煙,汽車前窗的雨刷也曾夜夜搖曳,窗簾如同子宮膨脹收縮,室內盆栽的剪影固定在屋頂,附近的河流如熟睡的母貓沉穩呼吸。所有事物都在各自的領域,遊刃有餘地各安其分,又像某種日常的例行公事。

生活裏隻是缺少了一個人,就像當初他不曾來過那般,並沒有什麽不同。

展覽依舊馬不停蹄,漸漸有了起色,網上的批判與讚譽此起彼伏難以消停。她早已經適應,心如同一片修剪整齊的草地,沒有絲毫起伏。

就這樣一直下去也沒有問題。她想。就這樣一直下去也沒有問題。

然而那男人的細節,卻在心中複習了再複習。他的溫度、重量及力度,被回憶不斷喂養,總讓她的眼瞼深處,感到一剜一剜的疼痛。一旦想起他肆意坦**的愛,她都不禁想:愛得這麽簡單輕鬆也是可能的嗎?然而在回憶溫柔、神秘的安撫下,她又不禁覺得這份愛痛苦、迷人又刻骨。盡管抽身而去,也無法排遣驅散心中的惶惑。

他早已消失在她的人生中。每當她在半夢半醒間想起他來,眼瞼便化作雲影,航行過這個城市的每一條人行道,搜索他的種種身影。然後醒來,久久不能釋懷,在天色漸暗的房間,將過往的時間揉皺扔進淚水裏泡染。

那癲狂已經存在,她知道,開始的事情不會就此結束,除非被耗盡。

1 4 、R e n d e z - v o u s

這天夜裏,雲壓得很低呈鎢藍色,聽著晚間新聞,堵在第五個紅燈路口。濃厚的暗夜質感中,模糊的感情因子粒粒飽滿浮現。她搖下車窗深吸一口氣,將額頭貼在方向盤,這才知道自己並沒能做到全身而退。

但如果不曾彷徨過,不曾舍棄過,她又如何能麵對自己的感情,確認自己的內心?在精疲力竭的人生裏,她以為隻有自己才能守護好自己的堡壘,畏懼愛的光臨,唯恐它消逝時如同釜底抽薪。她竭盡所能避開一切搖搖欲墜的可能,卻發現失去所愛的人生,甚至支撐不起一把擋風的帳篷。她認為在人生的淒惶中用力相愛難免力不從心,然而卻突然明白,若人生如同漂浮於夜間的深海,那便需要更加大口地張嘴呼吸,來緩解缺氧的感受。

當她再次抬起頭,眼神飄出窗外,隨著路燈流瀉在晚風繚繞的夜空。右側是間24 小時便利店,碩大的玻璃窗透著燈光明亮。

回憶裏的情節已經變冷,但幻象卻依舊溫熱嗎?

她看見了他。

她看見他,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正低頭寫著些什麽,旁邊放著一碗泡麵,霧騰騰的水汽氤氳了他的臉。

她不可置信地久久凝視,凝視著竭力克製住的情感,凝視著他,也凝視著自己。

漫長的車道擁擠著望不見盡頭的車輛,一切都處於靜止狀態,按捺著,又蠢蠢欲動,畏畏縮縮地等待著狀態改變,等待著瞬間的觸發。

終於,他抬起頭來,看向窗外,看向正對著窗外的那輛寶藍色的車,看向正對著窗外那輛寶藍色的車,窗內的那張臉。

先是眼珠緩緩移動,然後突然定格,隨即臉上是猝不及防的驚異與迷戀。

他們隔著便利店的玻璃窗,隔著馬路,深情地持久張望彼此,癡癡地,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像是兩幅海報。

當戀人四目相對時,閱曆年齡等一切差距都被剝落,僅剩**相對、渴望接近對方的,兩顆跳動的心。

她看見他緩緩站了起來,然後突然加速從門口衝了出來,帶著難以平息的胸膛,站在了她車窗旁,仿佛衝出情感牢籠的是他。

當事情已經敲定,內心的感受是最大的真實。他朝她俯下身來,嘴唇有些微微顫抖,“我很想你,一直。”他在她耳邊輕輕說。

“我也愛你。”幾乎不假思索,她輕輕回答。盡管這個回答意味著某種失控,但這是她此刻唯一能作出的誠實回答。

他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盯著她,她坦率的回答令人出乎意料。天色呈現水稀釋過的幽幽暗色,而路燈為街道染上一層黃澄澄如蒸熟的玉米的顏色。她的臉近在咫尺,透著若隱若現的笑意,像一瓣發光的橘子皮。

“你曾經說過,如果不斷地想再見一麵,就會出現答案。”

她的笑容更加明顯了,“我現在已經想再見你下一麵了。不,應該說,我現在已經想見明天的你,後天的你,一個月後的你,一年後的你一麵又一麵了。”

他癡纏地注視著她的眼,攥緊的左手鬆了鬆,突然伸上前,遞給她些什麽。她伸手接過。是張從煙盒撕下的一角,背麵寫著:“現在傍晚7:40,我們曾在這個時分相遇。”

愛情自會找到它來時的路,愛情自會找到它將走的路。

她將這張被撕下來的煙盒紙湊到嘴邊吻了吻,然後探出身子,摟過他的脖頸,輕輕咬了下他的耳朵,“我所展示出的所有柔情部分,並不屬於我,而是屬於你。”說完側過頭,深深地吻住他。他回抱過去,又深,又緊,帶著體內所有的潮汐。

善始善終固然乏味可陳,可愛情終歸是有無限種可能。

將來的事,不妨付諸時間。現在的事,何妨遵循內心,就讓它發生。

就讓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