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朱利安

1

異鄉獨居的第三年,你無數次告訴自己,今晚必須十一點入眠。

六點,洗菜。把蓬脆綠瑩的生菜,在滿缸的水裏一把抓起又按下,製造漲潮的聲音。越來越快的節奏裏,你感受水的呻吟,像自由又寂寞的**。你想,這是你自己可掌控的潮汐。

七點,掀開鍋蓋。燉了三小時的豬蹄已充分軟糯,一筷子往裏戳的那一刻,就像再次陷入愛情。八點,洗碗,然後洗自己。

九點,精華乳液護膚霜層疊而上,如密實的心事。你不怕衰老,但怕不被嗬護。十點,烘幹濕漉漉的頭發,關上床頭燈,鑽進被窩。合上雙眼,把整個世界拉黑。

“開始了,”你心想,“快點結束吧,”你心想,“再不結束,隻能結束自己了。”

淩晨三點,三十分鍾自動關閉的助眠APP 第十次戛然而止。龐大又無望的寂靜震耳欲聾,黑暗又一晚在心裏亮起。

你像顆梅子的核,躺在黑夜中央,絕望地瞪大眼,盯著夜色深處。“你在嗎?”你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句。自然無人應答。

“你還在嗎?”你又問了句。兩個問句一前一後,咕嚕咕嚕,沉入茫茫深夜,也滑入時間的隧道。

2

“我在。”深吸一口氣,我閉上眼,避開“她”直勾勾的目光。

“如你所見,朱利安先生。”再次睜開眼,我看著麵前的男人,“每一天,我都想結束生命。每一天,我都在回答過去的自己:‘我還在’。每一天,我又不斷地問未來的自己:‘你還在嗎?’這就是我的每一天。”

對麵的男人注視著我,神情中沒有絲毫沉思的痕跡。沉思意味著正在試圖理解,然而真正的理解大多出自經驗,臨場的理解一般都是徒勞。還好,似乎我的話語一經起航,就順利地與他完成了對接,進入了他認知的軌道。

我向他推心置腹,告訴他每一天的自己,是如何陷在抑鬱情緒裏不能動彈,隻想捂在被窩裏,躲進襪子裏,藏入帽子裏,窩在褲兜裏,團在窗簾褶皺裏。總之,隻想蜷縮起來。

“那麽,”他臉上露出若有似無的笑意,“是什麽讓你今天決定來找我呢?”

“想見你。”我脫口而出。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因為想見你,朱利安先生。”我再次向他確認。

是的,踏入這間私人心理診所,與其說是為了治愈長久以來的抑鬱,不如說是因為我想要再次見到這個人。

3

那是在新年的前一天,我初次見到朱利安先生。

晚霞剛沉落時,夜色層巒疊嶂地從我心裏湧出。購物車拖著沉甸甸的我進入輕軌車廂。伴隨著叮叮聲,列車在第三個站緩慢停靠。車窗外突然傳來猛力拍打的聲音,一個穿薑黃色絨夾克的流浪漢齜著牙,朝車廂內的乘客晃動手中的酒瓶。

車門關閉的前一秒,他躥了上來。

警惕心瞬間成為車廂內乘客共同的塑身衣,一個個身子暗自繃緊。

列車剛駛出站台,流浪漢便提著酒瓶挨個走過,劈頭蓋臉地問:“喂!新年快樂啊!過新年可真他媽幸福對吧?”

一張張麵癱臉陳列在他麵前,連超市貨架中的薯片包裝都比它們活潑。

他朝我的方向靠近,然後在我身旁停了下來,“新年快樂啊!”他齜牙咧嘴地打了聲招呼。我生硬地垂下頭,幻想自己成為一團透明的霧氣,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一聲不吭,生怕受到滋擾。

就在這時,耳邊卻意外地傳來一聲溫和的應答:“新年快樂。”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朱利安先生。樣子,不冷也不暖,不柔也不硬,算是好看。

沒料到會得到應答,流浪漢卡住半會才再次開口:“你這家夥,也趕著回家吧?漂亮的妻子,可愛的孩子,都在燒好的爐火前等著你是吧!”語調中的鄙夷和挑釁像四濺的火星,讓人避之不及。

朱利安先生一臉平靜地回答:“我是正在回家,不過我一個人住。”

流浪漢嘴部蠕動了下,一口痰往地上砸,差點落在我的鞋麵。我驚得縮回腳,他轉頭看向我,衝我做了個怪異又猙獰的笑臉。

朱利安先生也扭頭看向我,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指了指我後方,“小姐,那兒有個空位。”他應該是看出了我的局促與顧慮,為我找了個可以自然抽身的理由。

隨後,他向流浪漢搖了搖頭,“嗨,這樣可不好,你可是紳士。”流浪漢怔住,“你剛剛說什麽?”朱利安先生笑了笑,伸手指了指他手中的酒瓶,“我也喜歡喝這個牌子。它有股特別的茴香味,對吧?”

真是個怪人,我心想,竟沒舍得挪開腳步。

“我可沒喝出來……不過,好吧,你喜歡它,挺好的。”因為某種我尚未能立即覺察出的原因,流浪漢之前的洶洶刺意忽然間退了潮,像乘了滑翔傘般,音量徐徐降落。也不再隨意晃**,而是一直停在了朱利安先生身旁。

列車再次入站時,朱利安先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又說了聲新年快樂,才邁步下了車。我內心一晃,隨即跟上了他的腳步。

4

別誤會,我並不是在故意跟蹤他,我隻是跟在了他的身後。

我的意思是,我們回家的路徑,幾乎一致。我看著他在第二個十字路口右拐的第六道門前停下,看著他從大衣口袋掏出鑰匙,看著他走入一棟棕紅色建築。

下意識地,我朝外跑開,穿到馬路對麵仰起頭,直到看見從這棟棕紅色建築的某扇窗戶中,透出了橘黃色的燈光。

1、2、3、4、5、6。6 樓。他住在六樓。

我又穿過馬路跑回對麵,將眼睛湊近大樓按鈴旁的名牌。

六樓有兩戶人家,一戶是一對夫妻,另一戶的門牌上寫著:心理科醫生,朱利安先生。

我深吸了一口氣,冬日的寒意在我胸腔裏滋滋啦啦,冒出蒸汽。

5

每日約莫五六點時分,天光尚未偃旗息鼓,街道上的店鋪就已經紛紛拉下閘門。想在這座人煙稀少,缺乏消遣氣息的小城市尋求同伴,難免徒勞無功。

每天下了課,我獨自去超市采購。朦朧的黃昏沿著堤岸的階梯往河裏滑落時,剛好能到家打開電爐燒菜。在日複一日的單調裏,我迫切地想和周遭的一切建立聯係。

剛開始,是和一瓶醬油。我不小心把它砸碎在地,情不自禁地衝它說,“你可真能折騰啊?”接著,是一條從懷裏滑落的毛巾,我無奈地責備,“你怎麽那麽不乖”。然後是暖氣,“沒關係,你慢慢來,我等你。”接著是櫃子、衣架、一顆生菜、一冊說明書。

每晚入睡前,我會對著手機錄音。錄一句,播一句,像在跟自己對答。

第四個學期結束時,我收到了成績依舊不過關,還要再重讀一年的通知。“啪”,一盞燈熄滅了。在孤獨與挫敗中,我滑入了一片暗色的陰影。

切斷與國內的一切聯係,也切斷了父母的指責。我開始了長達半年多的失眠。前路不可退,後路不可期,生活進入不可逆轉的喪失狀態,就連挪動椅子,舉起杯子,都成了蹲下來大哭一場的理由。

我為我的抑鬱感到羞恥。

那種深陷泥沼,讓人變得滯重的無力感,讓我覺得自己無能又脆弱,苦澀又黯淡。我覺得自己無處可躲,也無路可走。

可我沒想到,有一天,它竟然反倒成為了我接近朱利安先生的路。

古怪的、和善的朱利安先生,住在我家附近的朱利安先生,精神科醫生朱利安先生。

6

我似乎並不是一個常規的患者,他也似乎並不是一個常規的心理醫生。我迫切地提出自我治療的方案,他卻勸說我不必著急解決內心的桎梏。

“我得快點好起來才行!”帶著蓬勃的笑意,我對我的抑鬱情緒總結陳詞。

“是要好起來,但不必非得是現在。”朱利安先生溫柔的眼神覆蓋著我,對我說,如果剝奪了緩衝的時間,急刹車也會成為一種危險。

“好,不急。反正時間會治愈一切。”我裝出一副樂於配合治療,懂得自我調節的模樣。

“時間嗎?”他輕輕笑了,身子前傾,端起了桌子上的咖啡,“那讓未來的我,來搶走此刻我手中的這杯咖啡吧。”

嗯?我疑惑地看著他。他用指尖摩挲著咖啡杯的壁沿,說:“端著它手心會發燙,喝下它口腔會苦澀。就算未來的我無所不能,此刻的這杯咖啡也不會有任何變化啊。”

“孟小姐,人們怎麽總指望一個連當下都過不好的人,去相信未來呢?你現在所經曆的,怎麽就不是一件事了呢?”他用柔軟的聲音拋出了一個戳中我內心的問題,感覺就像12 厘米的細跟高跟鞋踩上了柔軟厚實的地毯。

我緩慢地咽了一口口水,既發燙,又苦澀,仿佛他剛剛不是向我問出一個問題,而是遞來了他手中的咖啡。

“我小時候摔斷過一次腿,”朱利安先生蹺起左腿,將雙手交疊在膝蓋上,“當時如果有人過來安慰我,對我說:別哭了,沒什麽好疼的。你未來可是會成為醫生的人呢。這樣的安慰有用嗎?”他繼續問,“失戀的時候,朋友對你說,以後一定能遇到更好的人。這樣的‘以後’可靠嗎?”

一個本應該為患者解決問題的醫生,卻向患者拋出了他的問題。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再次開了口:“孟小姐,未知的未來是無法成為此刻痛苦的麻醉藥的。”

一個心理醫生對我說,期待未來的時間去治愈現在的苦痛是無用的,這讓我瞠目結舌。“那麽你的意思是要我振作起來,過好現在?”我困惑地看著他。

“過好現在並不意味著振作。”他說話時的語氣如同細雨落入沙漠般平和,“過好現在,意味著接納現在的自己。你要允許自己給落空和喪失一段哀悼的時間。”

“可我害怕。”我說,“別人可以很快地麵對和消化,我卻不行。”

“很多人會用忽略與扼殺心情的方式,去拯救心情。” 他雙手握著咖啡杯,溫柔地看著我,“有人選擇邁過去,但也會有人選擇停下來注視它。”

他說,他曾經有一位因墮胎而患上抑鬱症的患者。那個患者對他說,最折磨她的,不是墮胎這個行為,而是無痛人流這件事。她認為這比墮胎還要殘忍。人流就應該是痛的,就該被好好感受,被好好記住。死亡就該是活生生的。然而她卻舒舒服服,毫無知覺地讓這一切永遠消失了。因為沒有好好地痛過,所以她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孤獨與挫敗的處境已經讓你一直處於自我認同感很低的狀態了,你還要為自己的情緒感到羞愧,不斷自我責備。這種自刑性的循環就是抑鬱症裏的死結。可是孟小姐,”朱利安先生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我,“對世界缺少心安理得的感覺,怎麽會是令人羞愧的事呢?”

朱利安先生的聲音仿佛成為一雙雙流動的手臂,向我延伸而來。我感覺到我的手掌被他的聲音握著,我的脖頸被他的聲音圍著,我的腦袋也被他的聲音撫摸著。

在他眼裏,能夠陷落的人比情緒平穩的人,嚐到的滋味更豐富,也擁有更多感應人生的天賦。“你要允許自己處於人生的這種過渡階段。”朱利安先生繼續用聲音捂著我的心,“在這個基礎上,我會和你一起尋找改善客觀處境的方法。這樣的振作才有根基,才能說服你自己,不是嗎?”如果聲音可以當被子蓋就好了,真想被他的聲音裹起來好好睡個覺,從黑夜一覺到天明。

長久以來,深陷抑鬱情緒的自己渾身都寫滿了“漲袋勿食”四個字。可朱利安先生卻從某個陰暗的角落把我撿了起來,並為我撕開了一個出口。他不僅能夠聽我說,還給予了我連自己都無法給予自己的理解和認可。那些富有體恤與共情力的話語,像把纏繞作一團並打著死結的我從褲兜裏拿了出來,再溫柔地捋好解開。

在異鄉的第三年,在這個令人孤獨的小鎮上,終於有一個人聽見了我的聲音,並給予了我最大的回音。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一無所有邋遢不堪的流浪漢,然而有一天,有個人卻走過來對我說:“你的酒有股特殊的茴香味,我也喜歡喝。”

我可沒喝出來……不過,好吧,你喜歡它,真是太好了。

7

就像在皓月當空的夜晚,火山灰降落到樹林。某種感情安靜地、不容置疑地,正在發生。那天過後,我感覺自己既被解開,又再次纏上了。我開始了一場歡天喜地的痛苦。我想繼續被他治療,治療我的相思。

那段時間,朱利安先生毫不含糊地給予我一切能給的體貼與陪伴。我們在火爐旁促膝長談,在陽台邊看日落邊推心置腹,在落雪的停車場踩出一排排整齊的腳印。先是作為醫生與患者,然後作為街道上的鄰居,再之後作為朋友,我和朱利安先生的見麵慢慢變得即興,省略了預約,也省略了診療費用。

邀朱利安先生到家裏吃中餐的那天傍晚,氣溫驟降,雲壓得很低呈烏藍色。從超市出來,他提著兩大袋購物袋,我把傘在我倆頭頂撐起,也把心事往心裏收了收。雨雪天讓一切蒙上一層毛茸茸淺淡的邊,使人心裏也隱隱發癢。我們溫吞吞地並排走著,鼻腔裏呼出的霧氣彼此縈繞,攜手升天。我歪頭時,積雪的路麵上影子做媒,像是頭靠在了他的肩。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朱利安先生問我為什麽笑,我抬頭答:“兩個人肩並肩地一起走著,這件事本身就很讓人愉悅不是嗎?”朱利安先生的眼睛眯了起來,有雪花掛在了他又長又翹的睫毛上。我盯著他的臉,握著傘柄的手指蜷緊,指甲微微嵌入掌心。有點紮,心裏。

回到住處,他捋起袖子,張羅著洗菜。我在一旁切蔥剝蒜,側耳傾聽。他洗菜的時候,也能製造潮汐的聲音。我抿著嘴,意識到這是場我無法自我掌控的漲潮。

我炒了兩道菜。一道“土豆跑得比雞快”,一道“破碎襤褸仍鮮甜”。說白了,就是土豆炒雞肉和素炒西藍花。我解釋,在獨居的日子裏,每一道菜都被賦予了獨有的名字。土豆比雞熟得更快,而洗完西藍花的漏筐縫隙裏,總會塞滿落下的細碎葉粒。朱利安先生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你這兩道菜。

估計是剛炒完菜的緣故,我心裏熱氣騰騰,小聲嘟囔了句:“多了四個字。”

他自告奮勇,也要學著做道小炒,不著章法的模樣惹得我在一旁哈哈大笑,並揶揄他說:“如果我老了長了很多皺紋,都是今晚給笑出來的!”你得為我負責啊。“我可不想給你留下的是皺紋。”那你想給我留下什麽呢?

他把我支開,說我的旁觀會幹擾他,更易出錯。我於是窩在**,從背後觀賞他的手忙腳亂。

可能是油燒得太過,伴隨著朱利安先生的咳嗽聲,廚房升起很大的油煙,防煙警報閃爍鳴響。我連忙從**跳起將它按停,然後赤腳跑去打開屋內的窗戶,讓冷風灌入室內吹散煙霧。回過頭看,朱利安先生被嗆得臉色通紅,不斷衝我道歉。

我哈哈大笑,招他到窗戶邊一起透口氣。我倆把手肘支在窗框上,一起把腦袋探出街道往外看,冬日夜晚裏寒冷的空氣拍打著腦門,入夜的小鎮靜得可以聽見嬰兒吮吸乳汁的聲音。

言語與語言,我與朱利安先生,交織,匯流。我們談著話,聊著天,卻也漸漸忘了言語。窗外晦暝的光亮投到心中的窗玻璃上。我吸了吸鼻子,心想:真想打999,滅了心中的火啊。

8

吃過晚飯,朱利安先生繞著屋子看我貼滿牆壁的紙條。上麵寫滿了各種報警與使館的緊急求助電話,或是父母與朋友的聯係方式,不然就是自我鼓勁的話語。他繞了一圈,突然發現了什麽,彎下腰去。

意識到他正在做什麽,我連忙大聲喝止:“別碰它 ?”

動作停在半路,他驚愕地抬起頭,緩慢又僵硬地重新挺起身子,露出窘迫的神情,“我隻是想把它撿起來。”

書桌左下角的地板上,疊著一塊深藍色的毛巾。像是在慌亂中遺漏的信物,突兀地出現在不恰當的地方。

我關上水龍頭走向朱利安先生,“不要碰他,它會傷害你。”

“這塊毛巾?”朱利安先生露出驚訝的神情。

對,這塊毛巾。

深陷抑鬱期的時候,就連聽到自己的腳步,也能痛哭流涕。

有次正擦著桌子,突然不能自抑地就蹲下哭了個歇斯底裏。

哭完後久久地癱坐在地,心想要命,真想趕緊好起來啊。哪怕一點,每天好上一點也好。

這時我看見被扔落在身旁的這條深藍色毛巾。盯著它,我突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掌,在胸口的部分隔空抓了抓,像握住了什麽似的,把它塞到了這塊毛巾下方。“就放在你這兒了。”我對毛巾說。

每天,像挖冰淇淋或是果凍一樣,我想從心裏挖出一小塊陰影和難過,藏在這塊深藍色毛巾下麵。如果是濕漉漉的傷心,就由你來負責把它們吸幹淨吧。如果是幹癟皺巴的苦悶,就由你來把它們壓住吧。

“所以,下麵有很多不好的東西。不要碰它。”我既感覺尷尬,又覺得羞恥,對朱利安先生說出這樣不著調的話,擔心自己在他心中從此變成奇怪的女人。

但倘若這種事隻能和一個人說,那個人隻能是朱利安先生。

聽完,他先是驚愕而失語,然後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臉上露出了沉思的神情。

臨場的理解一般都是徒勞。我有些後悔。不,我特別後悔。

9

沒過幾天,朱利安先生說:這段時間,恐怕我們不能再見麵了。

我詫異地看著他,突然想起我的深藍色毛巾。明白過來什麽,我垂下眼簾,“好。多久?”

“我也說不上來。”朱利安先生麵露難色。

“好。”我垂下頭,“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抱歉。”朱利安先生隻回答了兩個字。我頭頂上的掌心,我脖頸上的圍巾,我手掌上的溫度,突然都嗖嗖嗖地躥離了我的身體。仿佛隻用了兩個字,朱利安先生就再次變回了兩隻手的人。

“好。”我垂下內心的情緒。

“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你可以幫我收下信件嗎?”突然聽見朱利安先生對我這麽說,我迅速抬起頭,“離開?去哪?”

“巴黎。”

不知應該先竊喜,還是應該先難過。竊喜朱利安先生隻是因為要離開所以才無法與我見麵,難過他的離開沒有一個準確的歸期。

“好!”我點點頭。朱利安先生毫無戒心地把一串鑰匙交到我手裏,有信箱的,也有他公寓的。同時放在我手中的,還有一塊墨綠色的毛巾。

“如果可以的話,想和你一塊,把它們壓在下麵。”他微笑地看著我。

壓住,是要壓住。我說我的心。想被你壓住。我說毛巾。

第二天,朱利安先生就坐上了開往巴黎的火車。

1 0

朱利安先生,今天推開窗戶,又下雪了。看天氣預報,巴黎今天似乎也下了場雪。你今天出門了嗎,如果有的話,那真是太好了。雪落在你身上,雪落在我身上,雖然不能並肩走著,但也值得讓人歡喜。

我每天都有去幫你收信,廣告宣傳單占了很大的比例。對了,收到一封來自巴黎另一間精神診療所的信件。有同行可真是好事啊,感覺無論如何都不是自己一個人。現在連我的深藍色毛巾,都不再孤單了。

朱利安先生,你什麽時候回來呢?

朱利安先生離開後,我每天去他信箱裏取件,把一封封信件整齊摞好,放在他客廳餐桌上。一天夜晚,我從朱利安先生大門背後的掛鉤上,取下一件駝棕色麂皮外套,在夜色中溜進他的房間。打開窗戶,夜晚的氣息飄進房裏,帶著窗戶下方植物的香甜味道。在黑暗中,我將自己身上的衣服脫褪幹淨,然後套上他的外套,滑進被子裏。

即使你不在場,依舊掌控著我的潮汐。

1 1

天氣回暖時候,朱利安也從巴黎回來了。停下匆忙向前迎接的步子時,鞋跟叩在地麵,發出了一聲清響。請不要忽略,我此刻所有的歡心雀躍,都藏在這一聲裏。然而再次見到朱利安,他的憔悴讓我隱隱吃驚。這副麵龐我總覺得熟悉,就像我因抑鬱而失眠時的模樣。

他給我帶回許多巴黎買的糖果,他說,不知道你喜歡吃哪種,就各買了點回來。我注視著他消瘦不少的臉龐,開口:“喜歡吃最甜的那種,你這種。”這是一個回答,同時也是一個問題,渴望著被什麽東西回答。

他朝我遞來的手凝固在半空,嘴巴微微張開,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我不願再隱藏心意。如果什麽都不做,我們之間恐怕什麽都不會發生。所以我再次開了口:“我每天都很想你。”我頓了下,“我喜歡你,朱利安先生。”

朱利安的臉色突然顯得更加蒼白。他並沒有馬上拒絕我,也沒有半點想接受的意思,隻是笑了笑:“患者一般都會對心理醫生產生依賴,所以孟……”

“我不一樣。”我斬釘截鐵,“我不是你的患者。你的患者不會和你一起做飯,你不會給你的患者家裏的鑰匙。”

1 2

為了讓朱利安相信我的感情,我開始耍小伎倆。比如,我會刻意製造超市裏的偶遇,從貨架取下所有他放入購物車的物品,故意排在他前麵結賬,並裝作驚訝的樣子:天啊,我們買的東西都一模一樣,這難道不是緣分嗎?

情動時哪裏還能有所保留?自從表白後,我便再也繃不住感情的弦,總想大張旗鼓。哪怕端坐在咖啡館,體內的思念也萬鼓齊鳴,盡是嗩呐與風笛。走在路上風吹過,情意也劇烈地嗡嗡作響,像隨時砸落的廣告牌。終於碰到想愛的人,就想掏心掏肺,當著別人的麵解剖自己,把血淋淋的五髒六腑雙手奉上,哪怕對方會落荒而逃。愛的陣勢太過歡天喜地,愛的結局便淒慘兮兮。屢試不爽。

朱利安先生也不例外。

終於有一天,他對我說:“孟,到此為止吧。你遲早會明白的,這不是愛,這隻是孤獨。”他的吐字變得陌生,像一團坨了的麵。

你可以不愛我,可你怎麽能否定我的愛呢?我驚訝地看著他,仿佛他不再是那個能夠理解和認可我,聽見我的人。他不遺餘力地往後退,像是想要避免一場慘劇。

我變得激動起來,向朱利安先生發出質問:“難道我的愛情因為孤獨而產生,它就不是愛情了嗎?”

缺陷並非隻是缺點,還包含著可能性。兩張有洞口的嘴舌頭才能交纏,有缺陷的齒輪才能運轉,凹凸不平的鞋底才能摩擦穩固,為什麽戀愛非得兩顆健全的心呢?為什麽因為孤獨而對你產生的好感就不算數了呢?為什麽否認我的愛,隻因為我確實虛弱,我有所依托呢?

朱利安先生看著我,並沒有正麵回答,隻是平靜地說:“我要離開了,這次會徹底搬到巴黎。”

突然哽住,我震驚地看著他,“什麽時候?”後天。“為什麽?”個人原因。“再也不回來了?”是。

1 3

朱利安徹底離開那天,我決定送他去火車站。我們並排坐著,列車駛過橋底隧道時,整個車廂外部暗了下來,我們兩人的臉映在對麵的車窗上。我衝車窗擠了一個笑臉,拱了下鼻子,齜牙咧嘴地裝出小醜的樣子。透過車窗,我看見他露出了笑容。我們一直直視著前方的玻璃窗,全程都沒有側過頭看一眼身旁的人的臉,卻也一直注視著對方。

送他上火車時,他遞給我一本書,當作離別禮物。沒有擁抱,沒有淚水,沒有肝腸寸斷撕心裂肺,沒有巨大的悲歡離合。

隻是在一個普通的下午,兩個人微笑地揮了揮手,火車便像往常一樣,駛離了車站。

孤獨,你說孤獨。朱利安先生,能幫我解脫孤獨的隻有我對你的愛情,可你卻說,我因為孤獨而愛你,這不是愛情。那什麽是愛情呢?愛情難道不是由感覺到它的人決定的嗎?我認為它是愛時,它就是我的愛情。

我曾經因為孤獨而奔向愛情,可我沒有想到,愛情卻讓我感到更加孤獨。

1 4

幾個月後,我終於順利畢業,可以徹底回國。我把朱利安先生送我的墨綠色毛巾和書,都留在了那個小房間。晚上六點,我搭上開往機場的火車,把腦袋靠在車窗上隨車廂搖晃。

苦澀密密麻麻地往心裏鑽。我所有的心事,都隱在窗外的霧靄重重裏。

再見,親愛的朱利安先生。這次,我選擇用扼殺心情,去拯救心情。用拋棄對你的眷戀,來抗衡你斬釘截鐵的絕情。

我會徹底忘了你。

1 5

一個冬天,巴黎。一個栗棕色卷發的女人停在了一扇門前,按響了門鈴。一位老人打開門,推了推老花鏡,問找誰?

女人說出一個男人的名字,老人有些吃驚,沉默了一陣,又問:“他是我兒子,你為什麽找他?”

“我在河邊的舊書攤看到這本書。”女人舉起一本深綠色暗紋封麵的書。“還有,”她翻開書頁,老人看見,在其中幾頁的邊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文字,“比起書裏的故事,我更在意,寫這幾頁字的人的故事後續。因為太好奇了,所以按著上麵的地址找了過來。”

老人沉默地讀完書頁上的文字,抬起頭:沒想到,人生中還能有來自他的新消息。“他現在在哪兒呢?還在這兒嗎?”

女人問。

老人點點頭,邀請女人進屋,並打開一間房門。

“這是朱利安先生的房間嗎?”女人問。

“曾經是。不過,”老人指了指桌麵上一個蓋著深藍色方巾的骨灰盒,“他現在住在那兒。因為抑鬱症,他在前年已經自殺了。”

1 6

孟:

你第一次走進我的診所,對我說想藏進襪子和窗簾褶子裏時,我就意識到了自己對你的喜愛。你認為自己的古怪之處,在我看來都十分迷人。可我沒辦法。我不能愛你。作為你的心理醫生,我羞於向你坦誠,我有重度抑鬱,比你的情況嚴重得多。

如果沒有喜歡上你,我會一直是你的心理醫生。可因為喜歡上你,在你麵前,我隻是我自己。一個患者。我甚至沒有辦法好好愛自己。

我有過幾段開頭明快的戀情,然而遲早都會變暗,像是一張吸墨紙,紙上的黑墨會逐漸擴散,我也會讓周圍的人疲憊不堪,最終離我而去。然而孟,我不是怕你離去才不敢愛你,我是怕你受到牽連。

可我還是想要去愛你,想要繼續成為你的醫生,也想要成為你的患者。我一直拒絕的,分明是自己幸福的可能性,可若不說出實情,在你眼裏,我拒絕的是你,我否定的也是你。我不願在愛裏變得懦弱又卑怯。所以我決定去巴黎,更積極地接受心理治療。看,我居然也開始迫切地想要好起來,開始憧憬那曾以為無用的未來。

孟,我猶豫再三,才決定向你坦白。因為倘若這件事情隻能對一個人說,那個人隻能是你。

如果你願意接受這樣的我,背麵是我在巴黎的地址和電話。我在這裏等你。

朱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