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女人的來信

1 、妻子

我與他坐在客廳,不言不語。沙發間的縫隙,是我倆之間不冷不熱的鴻溝。電視頻道中的娛樂新聞,此時卻打著醒目的字幕:“有溝必火!”我忍不住想打消協電話投訴,卻不知道該投訴誰。投訴娛樂新聞,或是投訴我們家買了六年的這個沙發?總不能投訴我的丈夫出了軌。

“這位太太,請問他出軌的對象是?”

“我。是我自己。”

2 、丈夫

抽屜。我活在一格格的抽屜裏。

早上打開一格,被隨便一條藏青底藍灰條紋或桑蠶絲不規則花紋的領帶套住。一整天脖子扭動的區域,就這樣局限在一個柔軟的圓弧形裏。然後再拉開一格,從地鐵車廂中,像魚卵一樣被輸送到站台。合上一格,被精確地安裝在120 厘米的辦公桌前。我有時候是被幹淨折疊起的內衣,有時候是被熨妥懸掛的正裝,誰套上我,我就成為誰,我替它們活,也替它們按限定的用途,裝在生活的抽屜裏。每一格都有各自的江湖規矩,每一格都不容置疑,就像我手上的華夫餅。

綿軟,凹陷,界限分明,是客廳地板瓷磚的縮略圖,是人到中年,巨大庸常的縮影。我需要在上麵抹點黃油或樹莓醬,來淹沒其中的邊界,從這一格格抽屜裏,揪出一個有滋有味的“人”來。

所以我出軌了。因為想當一頭牛,而不是罐頭裏的一塊凍肉。

3 、妻子

人生就是一塊排骨。為什麽是一塊排骨?人生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就像我丈夫喜歡上了別的女人,又是為了什麽呢?

他向我求婚時,我曾對他坦言自己的顧慮,“人的感情太變化多端,婚姻會加劇人對愛的困惑與懷疑,或許你我都不能幸免。” 他凝視我,“放心,我不是人。人太愚蠢了,我寧願是一個抽屜,隻裝著你。” 言語生龍活虎,神情淬火煉金。

剛開始都這樣,像一顆顆潮汕牛肉丸,每句情話都肉香濃鬱、口感脆彈。當時他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能細細咀嚼、倒背如流。我可以在字裏行間倒立,也可以在裏頭跳大繩。然而一旦進入婚姻後期,愛情就變得不過是罐頭裏的一塊凍肉罷了——或許還在可食用的保質期內,卻早已不再生鮮。

六年的婚姻生活,我眼睜睜地看著愛衰老下去。情意變禿,耐心下垂,厭煩失禁,言語敷衍鬆垮……四處潛伏著病重的暗礁與深湧。

發生過一切又如何?其實一切也早已結束了。哪怕就連“結束”,也不過是“發生中”的過程。

4 、丈夫

有些事情就這麽發生了。

那天妻子與友人外出旅行,臨走前留下了信箱鑰匙,囑咐我記得取每日的報紙。打開信箱時,裏麵的東西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將我從“抽屜”裏取了出來。

一封信,一封寄給我的信。鵝黃色暗紋上,我的名字字跡娟秀。沒有寄信人的名字,隻有一行地址。可能是賣保險的,也可能是樓盤廣告。不管怎麽說,家裏的大小事務都由妻子操勞,我已經很久沒有收到寄給我的信了。

先把鑰匙和報紙扔在玄關的櫃子上,再把自己扔到沙發上。我正反麵端看了好幾遍信封,才將口子撕開,攤開疊在其中的兩張信紙。

“這樣冒昧給你寫下這封信,我暗自下了不少決心,憂心造成你的困擾。”信這樣開了頭:“我從很久前,就一直注視著你了。那天在車站,你筆直地向我走來,我一眼便認出了你,腦子不受控製地發出警報音:‘倒車,請注意。請注意,倒車。’但避無可避……”

白晝的煙火灰燼般,一絲絲熄滅在柱狀節理般密集的大樓間。夜晚的霧氣在洋槐樹葉子間隙裏穿針走線,暗度陳倉。

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暗處手牽起手來,隱秘地登堂入室,潛入人的心裏,悄然亮起。

從那天起,我便有了一個秘密情人。我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誰,人在哪裏。而她之所以成為我情人的理由很簡單:她不是我的妻子。

她可能是任何人,但她不是我的妻子。

5 、妻子

我自認為不是一個乏味無趣的妻子。我有一份薪水不差的工作,我練健身瑜伽保持年輕的體態,也能做出一周不重樣的飯菜。我不斷豐富自己,拓展自己的內涵與外延。但歸根結底,我隻是我自己,不會是別人。可能光是這點,我就已經輸了。

我輸在我不能是別人。

密閉昏暗的影院,熒幕上的光亮像泛著流動光澤的布丁,在麵龐上變幻不定。他坐在我身旁,突然伸手,勾了勾我的小拇指,然後輕輕握住。

那是剛開始戀愛的第一天。我恍惚得全身心的輪廓都出現了重影,內心呈拋物線般感到飄然。在暗處牽起的手,隱秘地,撓入了我的心中。他的手怎麽能那麽溫柔篤實,那麽叫人舒服?那時我想,如果由這麽一雙手牽著我度過餘生,我願意放下所有的躊躇與畏葸。

如果時間可以折疊,比如戀愛初期是一端,而婚姻以後是另一端,這種對照必然是暴力、重火藥、點金成石的。

起先,他的愛確實是飽滿蒸騰的,後來就開始變得鬆弛懶散,然後慢慢地冷卻,但也不消散,徒勞地僵持在名存實亡的領空盤旋。正如佛教所說的“不退轉”,或許愛情的每個階段,同樣也不可退轉回最初的階段。硌澀、隔閡一旦開始使愛人疏離,便再也無法複位到戀愛初期那種軟糯毛茸的狀態了。

感情於是便在柔軟鬆垮的日子裏,逐步變成硬邦邦的易碎品。

哪怕一個微小的契機,也會迎來碰撞和被碾碎的聲音。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那個契機遲早會出現,來打破我們婚姻中百無聊賴的平衡,我希望那個契機由我來創造。如果我無法讓我們的感情退轉回最初,那我就讓它重新發生一次。

他可能會愛上另外的任何人,但他最終愛的,必須是我。

抱著這樣的念頭,出遊前,我往家裏的信箱,投遞了一封信。

6 、丈夫

我當然愛我的妻子,無比確切,毋庸置疑。

感情的變淡意味著感情的消逝嗎?我並不這麽認為。背叛就意味著不忠嗎?我也並不這麽認為。要我說,我永遠是忠於我的妻子的。

無論任何時候我遇到我的妻子,我都會毫不遲疑地愛上她。她豐富、有趣、富有同理心。並且身材曼妙,飯菜香口。

但老實說,有什麽東西,能讓一個人經年累月、不厭其煩地麵對?

相處久了,一對夫妻便會開始對對方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即使不產生厭惡之心,也會逐漸地感到膩煩。我清楚這是大部分婚姻都要麵臨的狀況,絕不止發生在我和我的妻子之間。但我也清楚,發生了,就是發生了。無論它發生在多少對夫妻之間,它此刻確切地發生在了我與我妻子之間,成為我們獨有的,隻有我們兩個人才需要去麵對的境況。

每天,我們要麵對對方工作一天後疲倦的身體、浴室下水道纏繞作一團的頭發與動輒下禁令的神色,還要為沒營養又磨人的瑣事爭吵。明明是自己可以決定的事,比如訂哪份報紙、餐巾的款式,卻要兩個人翻來覆去地討論。一年365 天,隻要婚姻順利,恐怕就得不幸地持續五六十年。

雖說我是自願步入婚姻,並且也享受過它曾帶來的甜蜜與溫馨。但說來說去,最初膨脹的幸福,最後都會慢慢萎縮,長出褶皺。如果想勉力維持愛在青春期那張長滿膠原蛋白的臉,也隻能得到注射過多玻尿酸似的浮腫效果。看上去依舊很美,卻不再自然可親。

所以我最終還是慢慢地厭倦了這種生活。當然這種厭倦裏,也包含著對自己失去期待的失望。這種厭倦裏,一旦有一種全新的可能性在召喚自己,哪怕那並不代表更美好的未來,僅僅隻代表“另一種現在”,我也會迫不及待地迎向它。

就像把煙頭撚滅在杯蓋上的那種瞬間,緊接著一定會跟隨著起身或離開之類的,某種分水嶺性的動作。給那位陌生情人的第一封回信,就是我邁出的第一個步伐。這封回信,是我在頹廢地掐滅日常生活的煙頭後,心裏突然閃現的銳利目光。

7 、妻子

我最喜歡他用雙臂環繞著我,我往要醃製的肉排上撒胡椒粉的時刻。我知道這些瑣碎的粉末漫不經心地降落,然後依附、消融在一塊生肉裏,將會帶來怎樣的美味魔力。就像生活中種種淩亂、細小散碎的事,一旦降臨在每一日的瞬間,就會變成迷人的人間煙火。比如訂購一份報紙、選擇餐巾的款式,以往明明是自己獨自決定的事,卻連這些都有人一起分享。

這些微小的事,構築了我們人生中宏大的一部分,我以為我的丈夫會和我一樣,對此懷有感恩之心。然而生活的洗衣機裏都是泡沫,我在假冒偽劣的芬芳液與柔順劑中,被從頭到尾地顛轉。從我收到丈夫第一封回信那天起,我就明白,當一切按照我的計劃發展時,我的婚姻生活,已經偏離了我的意願。當丈夫開始一步步靠近另一個我時,丈夫正在一步步地遠離我自己。

我買了些青紅交接的冬棗,回家後將它們切成塊狀裝盤,插上牙簽放在茶幾上,像招待客人一樣招待自己。然後從包裏拿出一封信,將它在眼前展平,像第三者一樣開始窺探。

三個月,這是來往的第七封信。頻率越來越高,篇幅卻越來越長。我的丈夫,看上去似乎已經完全陷入了嶄新的愛情。

而婚外情最可怕的,並不是丈夫對情人硬起來的雞巴,而是他為了另一個人,逐步軟下來的心。

他開始事無巨細地,向她傾訴工作上的煩惱,以及對夫妻生活的不滿。我甚至發現他在日常生活中,開始有意地與我找茬爭吵,人為地製造令人煩躁的矛盾,然後再把這一切,有理有據地列入自己婚姻不幸的佐證,以此獲取秘密情人的同情心,並在情人善解人意的柔情蜜意中感到陶醉。

令人驚詫的是,他從未提出過見麵的請求,甚至未曾問起她的姓名。他享受這種含糊不明、曖昧不清的狀態,陶醉在這種妙不可言的朦朧中,不願刻意去追逐任何能定義對方的符號,也並不急著像撕開酸奶蓋那樣,撥開一切迷霧。在這個階段,與其說他愛上了來信的陌生女子,不如說,他希望自己能夠陷入嶄新的戀情。

於是他有意延緩現實入侵這段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愛情,以防加速它的消散。也有意地延緩這段漏洞百出的感情,入侵他看上去四平八穩的婚姻。他希望這兩份感情,如日出日落般,和平掌管各自的領域。

城市正值黃昏,緋紅色的天空將樓群的玻璃麵映照得鋥亮,旋轉鑰匙的聲響與我咬下一口冬棗一般清脆。

“我回來了。”丈夫一如既往地、流程式地放下公文包走向我,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你什麽時候走的?”我問。他有些納悶,“你說今天早上?還是平時的時間,七點半。” “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想我了嗎?”丈夫露出寵溺溫馨的神情。“ 早點回來。”“ 好,以後一下班,我就抓緊回家。小傻瓜。”丈夫鬆了鬆領帶,然後那圈柔軟的圓弧,就這樣被他扯鬆,從他脖子上脫離。

我感覺自己幾乎就要哭出來,突然激動地將他手中的領帶奪了過來,再套回他的脖子上。他還來不及震驚,我就扯著他的領帶將他的身子拉向我,熱切地將唇壓在他的嘴上。

愛我,拜托,重新愛上我。

你重新愛上的人必須是我。你重新愛上的人確實也是我。

可我是我,你也是你,我們似乎卻再也不是我們。

8 、丈夫

臥室不過是一個泥潭。一進臥室,我感覺就要被裝進妻子的瓶瓶罐罐與條條框框中,不能順暢呼吸。

這份愛原本也是美好的。久了卻像貪心而敷太久的塗抹式麵膜,難堪地幹在臉上,隨時間浮現出毛孔的痕跡,千瘡百孔。再怎麽裝若無其事,隔膜都一層層地鋪開,一開始的不愜意,最後都會慢慢變成窒息。

秘密情人就像是我缺氧生活中的那根浮木,她的出現,成為了我生活中的排氣扇。

妻子敷麵膜的時候,我打開排氣扇,溜進浴室,開始給我溫柔的情人寫第八封信。

對外人而言,一個家最私密的地方是臥房。而對家人而言,浴室才是唯一能夠讓人享受獨處的地方。我們在這裏排出、清洗一天的腫脹與疲憊,在這裏肆無忌憚地脫掉一切偽裝,**地麵對自己,露出旁若無人的神情。

這段時間,我上廁所的時間明顯越來越長,妻子應該並沒注意到,她從沒有對此說起過什麽,這讓我得以有更多的時間,來向我的秘密情人傾訴內心的情意。

說實話,我對秘密情人的生活幾乎一無所知,隻覺得她似乎還活在巨大的純真當中,還不識生活的苦悶。好幾封信裏,她一昧地傾訴自己的愛情,以及對世界的看法,卻將實際生活中的枝枝蔓蔓都裁剪幹淨。庸俗是真的,脫俗也是真的,且十分新鮮,像一嚼就斷的菜杆子。

她甚至從不過問我的婚姻。每當我抱怨婚姻生活,她都會邊撫慰我,邊勸說我體諒我的妻子。這得忍住多少酸澀,釋放多少善意?她守住了她的界限,我反而為此感到愧疚。

在某一瞬間,我對她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情:我想抱抱她。

9 、妻子

“你數一數,這浴室裏有多少個你?” 新婚第一年,丈夫曾摟住我站在浴室鏡子前。

“兩個。”我透過鏡子看著另一個自己,心中突發奇想:萬一哪一天,鏡子裏的我跑出來替代了現實中的我,而現實中的我被吸附進去,成為了它的替身,丈夫能否認出我不是我來?

“不,有五個。”丈夫用雙臂用力夾住走神的我,將下巴靠在我的頸窩:“鏡子裏的你,我懷裏的你,我雙眼裏的你,還有我心裏的你。”

都說女人陰晴不定,實在是冤枉極了。磐石無轉移的多為女人心,而男人的心,卻總飄**似浮萍。要是沿著他們曾經說過的情話往回散步,便會發現每個字都既華麗,又襤褸。

這段時間每隔幾天,丈夫淋浴前都會假意便秘,在浴室待上45 分鍾左右。他正握住我的手,用躲在浴室裏的每一分鍾拉緊我心中的弦,引領我朝自己的胸口發射。

我對此始終保持沉默,不聞不問。我明白,此時任何的幹擾和障礙,都會加大他對自由戀愛的向心力。言語再也不是溝通的橋梁,而沉默才是我們之間僅剩的一絲默契。

原本,我是最喜歡浴室的。惺忪時的眼屎、滿嘴的牙膏沫,嘩啦撲通的馬桶伴奏,這裏最能見證愛人間的親密與熟稔。

在浴室清洗自己,成為每日的開始與歸棲,一個家庭的日出與日落都在這裏完成。而家庭不就跟浴室一樣嗎?能讓人放下偽裝與防備,逃離瓶瓶罐罐與條條框框的種種製約,讓身心得以休憩。

雖說是休憩,卻一刻都不能鬆懈。

“我困了,先睡了,你也趕緊睡吧。”丈夫走出浴室,帶著一身水霧走向臥房。某一瞬間,我察覺到他身上籠罩著一種暮晚的霧氣,虛弱又彌散,讓人精神也隨之耷拉下來。“嗯,我也困了,就要睡了。”我逐漸地,也對這場婚姻產生了疲憊之心。是時候該收尾了。

1 0 、丈夫

妻子對我們的婚姻,似乎重新燃起了一股柔情蜜意。

今天妻子下班回來時,將一盒裝有鮮蝦的提袋擱在餐桌上。我過去幫忙解開綁住的袋口,將蝦取出。“好久沒吃這個了。”我衝在浴室洗手的妻子說。

戀愛時,我與妻子經常光顧大排檔,點各式的風味蝦,就著啤酒大啖。她一直學不會剝蝦,我便幫她,用筷子三兩下將軟殼與嫩肉分離。每當妻子看著蝦肉完整地輕彈而出,眼神就像在看魔術表演。

結婚後,喜歡吃蝦的妻子便設法研發各式的蝦料理。可自從有次我們在餐桌上的莫名爭吵,妻子便從此不再買蝦回來烹調了。當時爭吵的事端我早已記不清,不過婚後妻子的脾氣越發顯現,無理取鬧是常見的事。

然而最近,妻子似乎變得跟戀愛時一般溫柔體貼起來,不再為了瑣事嘮叨和挑剔,也更加尊重我的私人空間。反而現在讓人感覺煩心的,竟是我的秘密情人。

她在升溫的感情中逐漸變得焦躁難安,愈發難以按捺。最近竟好幾次提起,說不願再在一來一往的通信中苦苦等待,希望能與我用即時交流工具溝通。

多愚蠢的女人,這明顯不是個好主意。

她應該清楚,這段關係最讓我感到自在的,是我倆之間的空隙。

表麵看來,似乎是我與妻子的關係出現了縫隙,所以才產生了厭倦。其實並不是這樣。正是因為我與妻子之間過於緊密,令人難以喘息,才導致了我們之間的疏離。相反,有縫隙才令人著迷,才有更多“需要去填補及跨越”的可能性。

我曾以為在這點上,我與情人早已心照不宣,然而我錯了。

時間久了,她最終還是需要我們的關係進入某種俗套的模式中。

我隱隱感到失望,隔了好些天沒寫回信。

1 1 、妻子

丈夫喜歡吃蝦,我以前便時常買回來,嚐試用各種烹飪方式給他做。那天吃的是鹽焗蝦。將蝦子清洗幹淨,挑出腸泥,把蝦埋進鋪滿厚鹽的烤盤中,一切準備妥當,但調試錯了烘焙時間。

丈夫明顯對烘烤過久、肉質失去脆彈的蝦不感興趣。他自顧地刷著手機,完全沒有動筷的意思。我捏起一隻蝦,抖掉上麵的鹽巴,幹縮的蝦肉與外殼幾乎粘在一起,比平時更為難剝。隻好笨拙地剝著,蝦頭的尖端和滿手粗糲的鹽巴刺得我指尖發痛。抬起頭看向丈夫,他無動於衷。

我想起他從前幫我剝蝦時,曾經邊晃動著手中通紅的蝦,邊笑著調侃:“你知道嗎?你熟睡的樣子和它真的很像。”那時他每晚都從身後環抱著我入睡,兩個人像蝦一樣蜷曲一整晚也不嫌累。

好久了,他好久沒有這樣摟著我入睡,今天也開始不幫我剝蝦了。

戀愛剛開始,你多做了一點點,都會被對方看在眼裏放在心上。戀愛後期,你少做了一點點,就會被對方看在眼裏放在心上。我心裏瞬間湧起一陣委屈,賭氣似的,將盤中的蝦一尾一尾地剝開,直到碗邊堆起一堆散亂的蝦殼,指尖也被戳出大小不一的坑疤。

蝦殼的碎屑攤在兩人之間,再也無法拚湊回一個完整的蝦身。我突然意識到,我們的關係,也逐漸失去了鮮嫩彈牙的肉身,慢慢變成空殼。

如果你理解女人,就不會再呼籲人們走出安全圈和舒適區。因為女人,由於天性使然,從來就沒在這裏麵待過。

我起身走向爐灶,熄滅了煲湯的爐火,轉身衝他開起了火。

“天啊,我以後記得幫你剝總行了吧?有那麽嚴重嗎?這怎麽就是我變了,就是不愛你了?”丈夫將麵前的碗筷一推,不耐煩且慍惱,“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因為這種小事鬧脾氣?我真不懂,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你以前也不這樣!”我感到愈加的委屈和憤怒。

戀愛剛開始時的吵架,他總因擔心失去而驚慌失措。後來,他逐漸感到疲憊、厭倦、反感。丈夫用手掌搓了搓臉,站起身來走向門口。

“你去哪?”

“我出去自己待會兒,你也冷靜一下吧。”丈夫扶著門把,回頭說。

女人說想自己待會兒,一般是在說:快來哄我!而男人說想自己待會兒,一般是在說:你真的不要來煩我!

門砰地關上,我愣在原地,桌麵上聳起的蝦殼塔,悄然地發生了一場小型塌方。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買蝦了。我們之間的愛情魔術,早在失去精心嗬護時,就慢慢走向了落幕。

這樣,那樣的,夫妻生活中的瑣碎庸常,將我們最初的愛情像鞋底一樣慢慢撐破。而婚姻的維係,又讓它始終不至於脫了底。

1 2 、妻子

過往人們常說,女人一旦陷入愛,便會失去自己。如今看著這個與我共同生活了六年的男人,在信件裏反複對情人傾訴婚姻的不幸與自我的喪失,我突然意識到往往是從未找到自我的人,最愛強調失去了自己。

當你確定自己在愛,確認自己所愛,便會心甘情願、義無反顧地去做些不像自己的事,並甘之若飴。你明白,也確定,所有的彎折與變形,都是出自自我所願。然而有些人,輕率地去愛,確認關係後一直無法下定決心,進入穩定婚姻後又患得患失,總覺得哪裏吃了虧,處處都無法稱心如意,最後隻會像青春期的孩子一樣強說愁苦,聲稱被家庭困住。他們對家事幾乎毫不費力,卻總對家庭覺得筋疲力盡。說到底,這種人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自己確切想要的是什麽,因此得到任何東西都無法從中得到滿足,必須靠不斷的情感轉移,來填補空虛的內心。

在丈夫的第十二封信裏,他說服情人不要被庸俗的生活所掌控,要敞開享受每一瞬間。他歌頌這段愛情的超凡脫俗,並對普通的情侶模式表達出一種嗤之以鼻。他對情人說,他們之間的感情屬於高級的柏拉圖式戀情,而他認為她作為他心中最能理解他的女人,應該與他擁有同樣的感情理念。“因為你是那樣的與眾不同。”信的最後,他這樣結尾。

我把信件疊起,眯著眼久久思索。某一瞬間,我甚至湧起一股感動。是如此卑劣虛偽的男人啊,當初卻無比堅定地與我走入了婚姻,沒半點輕飄晃**的字句。他對我,應該曾經確實懷有過真切的感情吧?

而他願意為這段婚外戀情所付出的,不過隻有在浴室裏的45 分鍾而已,他甚至不願意浪費上班的時間來回信。因為浴室裏的45 分鍾,是他從平庸的夫妻生活中喘息的45 分鍾,而上班時間的45 分鍾,隻是白白損耗了他自己的時間罷了。說到底,他並不是在趁這45 分鍾進入一段愛情,他隻是想趁這45 分鍾逃出這段婚姻。而為了使這場逃逸得以正名,他讓自己相信,自己確實陷入了新的愛情。

我並不想成為可悲男人背後可憐的女人。在這整段令人煎熬的日子裏,這或許是我與我的丈夫,唯一一次產生了共鳴的時刻:

我也滋生了想要掙脫這種婚姻的念頭。

1 3 、丈夫

十五封信日月交替,在我的日常生活中穿針走線。等回過神來時,我的心已經被縫牢。然而並不是被與我通信的情人縫牢,而是被我的妻子。因為這十五封信,讓我重新確認了我對家庭的眷愛與無法舍棄。

僅僅幾個月的光景,我的情人就像被時間抽了骨吸了髓,逐漸變得俗不可耐、乏味可陳。她的欲望開始逐步膨脹。練瑜伽,需要我幫她支付課程費。看中名牌包,便朝我撒嬌要。

連情人節,也糾纏要我拋棄妻子,與她會麵。

“出軌”成為了我的“日常”,而“婚姻生活”反而在這種日常中,變成了“禁忌話題”。

以往提到妻子,情人總會耐心懂事地聽我傾訴。而如今一旦稍有提及,情人便大發雷霆,哭訴我對她的不重視。她恨不得將我的家庭生活,從我倆的話題中連根拔去。我的妻子變成了她口中的毒婦,是荼毒我自由靈魂的罪魁禍首。她開始反複慫恿我掙脫妻子,逃離我一直以來向她反複抱怨的庸常。

雖說這確實是我曾經傾吐過的煩惱,但從她口中這樣憤然道出,我又覺得無比惱火。她身為局外人,毫無資本對待我如至親的妻子,作出如此刻薄的評價。

從頭到尾,我都並非因為不再愛我的妻子所以才選擇了出軌。我隻是厭倦了婚姻這個固定模式中日複一日的熟悉感。

感情雖說始終在延續,**卻早已後繼無力。長久的婚姻讓我感覺自己不再需要去追逐些什麽,也無法再推進些什麽。

而在此期間,我每一分寸的倦怠都會被妻子一眼洞悉,繼而產生怨懟與哀情,這也讓我感到更加地無法喘息。

一開始,我確實曾因為“她不像我的妻子”而被情人吸引,而如今也出於同樣的理由,我對她開始厭倦,“我的妻子,可不會像她這樣。”

除了家庭開銷外,妻子從不曾朝我伸手要過任何奢侈品,或讓我支付過她的舞蹈課程。她一直愛我不礙我,念我不黏我,幾乎無可挑剔。我願意與我的妻子為瑣事爭執無數次,也不願意聽情人的一句抱怨。

說到底,我對情人並沒有產生真正的憐愛之心。這場戀情之所以能夠一直發展下去,完全出自我對自我的憐憫。而情人不過隻是一粒按鈕,一板藥片,一根排氣扇蓋的抽繩,一個被隨意抱住的靠枕。總之對我而言,她的功能性遠遠大於審美性,可以讓人短暫休憩,卻無法讓人高枕入眠。

終於,我提筆給情人寫了封信,婉轉表達了想要終止這段關係的念頭。我對她,早已不願再勻出多餘的一分精力了。

1 4 、丈夫

她很快便寄來了回信,聲稱如果分手,要將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告知我的妻子。曾經的善解人意與體貼溫存,在這封信裏**然無存。

我決定與她麵對麵溝通。

一個周六,趁妻子出門上舞蹈班,我按照信封上的地址,第一次前往情人的住處。這將是我們第一次見麵,也會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

一路上,我設想了各種可能會發生的麻煩狀況,哪怕已經站在她門前,也踟躕著該用哪副表情,琢磨著該如何開口。

快要按下門鈴的瞬間,我背後的電梯,突然傳來了“叮”

的一聲。下意識地,我扭頭看了過去。

電梯門先是開啟了一條縫隙,然後縫隙逐寸擴大。而隨著門縫逐漸擴大的,是我的瞳孔。

我的妻子。

我的妻子,從我情人住所的電梯裏,走了出來。

1 5 、妻子

這段感情是怎麽開始逐漸變得臃腫俗氣起來的呢?就像我分明拿著一手塔羅牌,最後卻玩起了鬥地主。

原本當然是美好的。我是說,最初。“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古老的傳說”中的那種最初。愛情剛開始,都有點女媧造人、盤古開天地、宇宙大爆炸的意思。那時的我們完完全全活在愛、遐想與對未來的憧憬中。

然而六年的光景,我不得不在這份愛虛假的繁榮與昌盛中,從一尾鮮活的戀人,漸漸跌落成“妻子”的這個身份。

從很早前,我就已經發現了丈夫的動搖。為了挽回婚姻,我尋找過不同的方法。網絡上的角角落落裏,都充斥著愛情的方法論,可人們依舊毫無辦法。畢竟人心的規律性,就在於它的不穩定。哪怕你可以總結出所有愛的邏輯與情態,愛產生時卻始終毫無道理。同樣,愛情的流逝對一方而言,總是很有道理。

他不能就這樣在我們的婚姻中僵死過去,這樣他會對我逐漸積累厭煩的情緒,而我也會被他愈加稀薄的感情掐住喉嚨。

於是某一天我決定,親手拔掉他婚姻生活中的堵水塞,為他尋找一個他自以為可以從此逸出常軌的通氣孔。然後再當他迫不及待地往外鑽時,我再將這條通往“自由”的道路悄悄紮口,讓他困於其中窒息。

他會在這條自以為的出路裏,被折騰得頭暈腦脹。然後在困頓裏,懊惱自己的愚蠢。在逃離家庭的過程中,他遭遇的煩心事越多,就會對家庭產生越多鄉愁般的懷念。

最終,他會像逃出去時一樣逃回來,並且主動地將一切堵水塞都封牢,不想再經受新的煩惱。

這就是我一開始的計劃,而一切也確實進行得井井有條。

他最後果然迫不及待地,想要掙脫已經開始變得麻煩的情人,像脫掉一雙舊皮鞋一樣毫不猶豫。

但這還不是我想要的結局。

1 6 、丈夫

我一臉錯愕地看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妻子,並隱約地,感覺到了潛伏在其中的某種真相。

好幾種可能性,零散模糊地在我腦中聚合,幾乎下一秒,我仿佛就能掐住它的背脊骨,將完整的真相從霧靄中揪出來。

可就在下半秒的時候,麵色慘淡地盯著我的妻子,突然開了口:“你怎麽在這兒?”

“什麽?”我條件反射般的回問。

“昨天我收到一封奇怪的信,” 妻子的神情撲朔迷離,“有人讓我來這裏,說想和我聊聊我的丈夫。”她茫然地環顧了下四周,目光的焦點再次放在我臉上,“ 這是哪兒?誰給我寫的信?”

“誰給你寫的信?”我像複讀機一樣慌忙脫口而出,明知故問。

“對,是誰?”妻子再反問我。“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這句話,我倒並沒有欺騙妻子。與情人通信那麽長的時間以來,我竟從未關心過她究竟是誰,過著怎樣的生活,甚至連她的長相都未曾作過想象。我從沒有打算讓真實的她走入我的人生,也從沒有打算走入她的人生。我希望我們倆就像永不接壤的大陸板塊,隔空發下信號照亮一下對方,不必擔心任何地殼運動會讓我倆的生活發生地震。

妻子的神情中依舊有不安與懷疑,她甚至幾次瞥向情人的房門,似乎想要上前一步按響門鈴問個清楚。我於是慌張地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一手按下電梯按鈕,在電梯門打開時拉著她離開,“走吧,我待會跟你解釋。”

1 7 、妻子

這雙手,如果是這麽一雙手,握著我度過餘生,那該多可悲啊。丈夫握住我手腕的手心,潮濕又溫熱。他有些慌張,又故作鎮定。

我也是。

這是我好朋友的公寓。每當她收到給我的來信,就會通知我來取。我絲毫沒有預料到我的丈夫會找上門來。如果我今天早來了幾分鍾,那麽我就會毫無道理地出現在那個房間裏,與我的丈夫相遇。丈夫雖說不上很聰明,但也必定能馬上反應過來:這一切都是我在自導自演。

丈夫製止我按門鈴,拉著我離開,這讓我喘了口氣。一旦被他發現,無論他之前做過些什麽,都會瞬間被免責而無罪釋放,而我則會被判處無期徒刑。

一路上,安靜如憑空滋生的青苔,環繞在我們之間。我們誰也沒主動開口說話,各自進入了防守模式。回到家,丈夫甚至主動下廚,做了豐盛的晚餐。盤子裏滿滿當當,剛好填補我們話語中的缺失。

原本我並沒有打算從幕後轉到台前,然而突然發生的這一切,讓我不得不像個無辜的妻子一樣質問他,要求他給我一個不含糊的答案。

吃完最後一口,我放下筷子平靜地看著他,“現在告訴我吧。”

1 8 、丈夫

我還在斟酌如何將一切說得滴水不漏,妻子終於還是忍不住先開了口。

我不知道妻子的內心是否經曆著狂風暴雨,然而在這種可疑而令人難堪的處境下,她居然還能做到心平氣和地給我解釋的機會,而不是發出一連串的質問,這讓我感到詫異又無比感激。

我問她是否記得我曾和她提起過一個女同事。她說不記得了。她當然不會記得,畢竟我從來沒和她談及過任何女同事。

我讓她再仔細想想:“前一陣散步時,我不是跟你說有個新來的女同事是我的競爭對手,平時在公司裏總和我過不去嗎?”

妻子露出將信將疑的困惑神情,還沒回答,我便搖了搖頭,“當時就看你沒怎麽用心在聽我說話,你看,果然給忘了。”

“對不起。”我得逞了,妻子對我露出了抱歉的神情,“所以你是說,給我寫信的是她?”

“還能是別人嗎?這個女人沒多大的本事,卻總喜歡耍陰招,到處詆毀別人。”

“那實在是太過分了。”

“你想。她給我發簡訊,讓我去她家找她。又寄信到我們家給你,約你到她家談事情,這明顯就是想讓我們在那兒碰麵,產生誤會。”

“可是為什麽呢,對她又有什麽好處呢?”

“家庭一旦出現紛爭,多多少少都會幹擾情緒,影響業績。”

“可真是不擇手段啊。但是就算她這麽做,我也不會懷疑你的。”

聽到妻子說出這樣的話,我有些愕然,“真的?”

妻子點了點頭,“你平時對我的好,難道我還不知道嗎?

你是我的丈夫,我不信任你,還能信任誰呢?更何況,每天晚上你都準點回家,哪裏又有可能出軌呢?”

妻子展示出了令人出乎意料的信賴與體貼。我從來不知道,她對我竟懷有那麽堅定的信任。我感到羞愧難當,並慶幸自己及時懸崖勒馬,不然恐怕是要辜負妻子如此濃厚真摯的愛意。

“我隻是擔心,她這次沒成功,恐怕不會罷休。”

“我會看著處理的,放心吧。”我放柔聲音,安撫著我的妻子。看著她擔憂的神色,此時此刻,我感覺自己比任何時候都要愛我的妻子。

我又收到了丈夫的來信。

信件裏,他的語氣就像醃幹的鹹魚一樣,幹巴巴,硬邦邦。

他在來信裏表達了他的憤怒,並讓我開出條件,不要再去打擾他的妻子。看起來,我的丈夫此時深愛著他那像天使一樣的妻子,決不允許任何人來破壞他的婚姻。

我不願再與他糾纏下去,馬上回複了一個可觀的金額,過了幾天,便收到了他開出的支票。

至此,我和丈夫同時收了網,如同獸歸山,蟲入洞,鳥返林。而漏網的,卻是人心。

收到支票的那天晚上,我與丈夫再次坐在餐桌上,吃他特意烹煮的油燜基圍蝦。

丈夫耐心地將蝦一個個幫我剝好,放在我碗裏。我們就像循環小數,在下一次循環時回歸了彼此。然而歡聲笑語間,我感覺我們的屋頂,變成了一個三角錐,如同婚姻生活中的冰山一角,觸目驚心,又穩固,祥和寧靜,又危機四伏。

不管怎麽說,我讓我的丈夫三次愛上了我,而現在的我們,終於比較像是完美的婚姻了。

在浴室卸妝時,我久久地盯著鏡子裏的自己,不禁疑惑,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一份愛情,抗皺,抗曝曬,延伸性好,防水,難被卸妝?

我突然又忍不住想打消協電話舉報,卻不知道該舉報誰。

舉報丈夫?自己?或是鏡子裏的我?

“這位太太,請問你想舉報什麽?”

“婚姻。這段假冒偽劣的婚姻。”

“抱歉,這位太太,經過我們查證,它的生產過程完全符合愛情的規範和流程,在您當初查收時,也是足斤足兩的。”

“可它並不像最初承諾的那樣。”

“這位太太,這麽說吧。您買眼霜,就算再昂貴有效,一旦用完,也並不能阻止以後依舊會再次顯現的細紋和眼袋,但您並不能去投訴眼霜它變了。它確實曾經讓您的雙眼明亮,也確實在日複一日中被逐漸消耗了而已。我想您的婚姻,也是如此。應該說大多數人的婚姻,都是如此。 太太,我們已經收到過太多對婚姻的投訴啦,甚至比任何家用電器的投訴都多。”

“就像我們買電風扇,買的其實是風。我們進入婚姻,想要的無非是愛情。可婚姻甚至還不如電風扇那般經久耐用,而愛情與風,又有什麽區別呢?”

“區別在,如果您買的電風扇吹不出風,也得不到應有的保障時,您是可以打電話來向我們投訴的。”

卸完妝,我轉身走入客廳,從包裏取出打印好的離婚協議書,看了一陣,又搖搖頭將它疊好,放回包裏,然後起身走向烏賊墨汁一般漆黑的臥房。

夜深了,是時候該開燈了。可即使開了燈,這依舊還是夜深的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