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瑪麗

我和我的房東處得不太好,因為她太好了。

2 0 1 5 年8 月2 7 日

清晨透白的天光從窗戶灌入臥房,屋內明黃的燈光大咧咧地亮著,我的心像突然被摁熄的煙頭,漆黑堂皇。玩得過晚,寄宿友人家,清晨歸家時,家裏經曆了一場盜竊。

等了兩個多小時,警察才從步行隻有二十分鍾的警察局晃了過來。例行公事地提取了不可能存在的指紋,然後再讓我去警察局排了六小時的隊,做了份筆錄。警察對我說:“你的東西是不可能找回來了,但你可以拿這份筆錄去討保險。”回到公寓,宿管說:“你被盜的東西是在中國買的,我們不能給你保險。但你看,開鎖的費用我們就不找你要了。”

就這樣,我樓下有宿管,我附近有警察,我夜夜不得安眠。

一丁點細微的響聲都能讓我瞬間清醒,每根神經都充滿警覺。

為了安全起見,我睡前把窗戶的鐵閘拉得死死的,到了夜晚,風一吹,鐵閘晃動出砰砰砰的聲音。我在黑燈瞎火中麵色蒼白,緊緊抱著自己的恐懼熬到天明。

持續了一個月的神經衰弱以及身體上的極端疲憊,終於承認,我高估了自己自愈的能力,也低估了內心的惶恐。這種恐懼,並不像用吹風機持續吹一段時間,就能被迅速風幹的頭發。相反,更像是無從遏製,漲落無序,交迭起伏的巨浪,讓我的精神狀況時刻搖搖欲墜。

如果那一晚我在家,會發生什麽事?我持續地問自己。如果我繼續住下去,又會發生什麽事?一入夜,走廊上任何的腳步聲響都讓我心驚膽戰,全身僵直。

是時候放棄18 平方米的自治權,要投降了。

與人合住意味著會喪失一定程度的自由,需要包容不同的生活習慣,用水用電的多少都會成為一件需要特別關注的事項。但也再也不用忍受無法入睡擔驚受怕的夜晚了。

下了決心,便立馬撥打了朋友的電話,她向我推薦了瑪麗。

2 0 1 5 年9 月1 3 日

鑽出地鐵站,穿過下班的人群,在手機導航指引下前往莫裏哀街61 號樓。

按下門鈴,對講機裏傳來溫實的女聲:“請上來五樓。”

電梯門一打開,我便看見了未來的房東。

約莫六十歲,一套繡花雅致的薑黃色睡衣罩著她微微發胖的身材,灰金色蓬鬆微卷的短發襯得她精神利索,“趙是嗎?”

她臉上的笑容親切得毫不含糊。

“是的。你好,女士。”“叫我瑪麗。”“你好,瑪麗。”

她領我進屋參觀,告訴我哪是廚房,哪是浴室,哪是陽台。

離開時她遞給我一把鑰匙,“你隨時可以搬過來。”

也不知是對人的信任還是過於單純,這位老太太就這樣把整個家的鑰匙交給了一個初次見麵、尚未決定入住的人。這份友善過於不設防,難免讓人感到被慰藉般的溫馨與貼心。

我一直想和一個好說話、不挑剔、不來事兒的人合住,這樣可以避免許多人際交往之間的麻煩。瑪麗熱情又親切,家居布置得精巧又雅致,一切都十分合意。

“她是個非常好的人,像天使一樣,你們之間的相處一定不會有問題的。”朋友推薦我來瑪麗家住時曾這麽跟我說。似乎不假。

“您對房客有什麽禁止和要求嗎?”臨走前我問瑪麗。

“沒有,把這兒當自己家就行。”

就這樣,我和天使住在了一起。

2 0 1 5 年9 月2 5 日

你很難發現另一個人比瑪麗更和善,更正能量。

瑪麗有一份工作,路途有些遙遠,在附近的衛星城市裏。

她必須每日清晨三點半就起床,邊打開電視看新聞,邊準備早餐。

早餐佐以廣播或電視,就像烤麵包片配果醬,是法國人生活的習慣。盡管稍微影響睡眠,但想到這是瑪麗經年累月的生活方式,也就不去抗議,不希望因為自己的到來,幹擾到別人原本的生活節奏。

清晨五點左右,她就挾裹著昏暗的天色和晨間的涼風前去搭最早一班的地鐵,再轉乘城際巴士,輾轉之下第一個到達辦公室。除周末外,日複一日,晚上十點準時睡,淩晨三點半準時起。有次我問她:“每日這種作息不累嗎?”她看著我笑著回答:“完全不會,我熱愛我的工作。”

每周,她都會專門從市場為我買來一把香蕉,對我說:“趙,香蕉營養豐富,多吃對你好。”盡管她自己很討厭吃香蕉。

每個周末清晨,她都會幫我下樓買好巧克力麵包作早餐,擺在客廳的桌子上等我起床,當然了,有時候你並不會每周都想吃同樣的早餐,然而也不便拂了對方無私的好意,便統統道謝接受。每個送貨上門的郵遞員都會得到她的一杯果汁,每個鄰居都分享過她專門多做的食物。每逢節日,瑪麗就會挨家挨戶送上精心準備的賀卡。鈴蘭節那天周末,她拿回來一大籃鈴蘭花,細心地裁剪好枝葉,再精心捆綁成好幾份,插在每一層鄰居的木質大門間隙。

她體貼、細心、周全、慷慨。鄰居偶爾來竄門,臨走前都會對我感慨:“你真幸運,瑪麗是個很好的人,對吧? 這世上就沒有人不喜歡她!”

這個評價充斥著一股超現實主義寫實風。是的,看上去瑪麗確實匹配得上那麽極致的讚美。她的天使光環滴水不漏,毫無破綻,而且特別實惠。仿佛你伸手把她頭頂的光環摘下來,它就能變成甜甜圈為你果腹。

2 0 1 5 年1 0 月2 1 日

住進來以後,每晚七點半瑪麗都會準時來敲我房門,邀我一同進餐。為了基本的禮儀,無論我在構思論文,還是在忙於作業,都得立馬停下手頭上的一切,應聲後出去幫忙擺好刀叉碗盤,幫她把爐子上的食物盛起。

以往父母的約束和管製雖說不勝其煩,但起碼喊吃飯時也好意思吼一嗓子:“等會兒啦!”在瑪麗這可不能,別人為了照顧你做了義務之外的事,再怎麽著,禮貌上也不應怠慢,得老老實實地出去。

我們首先分享一道前餐。或是滿滿的一大碗味精味濃重的菜湯,或是瑪麗最喜歡吃的蘆筍。她說蘆筍富含豐富的維生素,有益健康。她喜歡把蘆筍用水燙過一道,然後在綠色的瓷盤上碼得整整齊齊,再淋上有些酸的乳黃色自製蛋黃醬汁。

一周七天,我們大概會吃四天的蘆筍。看上去特別健康,充滿著性冷淡風。這有點像平日裏父母的養生哲學,有點道理,但並不想聽,確實有益身體,但並不怎麽想吃。

然而別人為你精心準備的食物,讚美才是應盡的禮儀。這不是虛偽,隻是一種出自感激的客套。你沒有任何道理挑剔對方的慷慨和好心,這畢竟不符合江湖道義。

主食有時豐盛些,有烤雞肉、豬排、整個番茄夾牛肉片,但更多的時候是盒子裏取出的冰涼火腿片兒。出於禮貌,每次瑪麗詢問是否好吃,我無論如何都會回答:“好吃,十分感謝。”

瑪麗並不會在他人的讚許麵前露出明顯的滿足和開心,神情永遠從容自製,嘴角上揚的角度多一分就顯得開心,少一分就顯得淡漠。就像隨時被擦拭幹淨不留任何湯汁醬料痕跡的瓷碗外沿,永遠圓潤、得體,讓人不敢貿然碰觸。

有時我吃得慢,瑪麗先吃完,便把刀叉擺一旁,並不急於進行下一道程序。我若因此開始吃得著急,她便露出和藹的笑容,“不要緊,慢慢來。”然後雙手十指交叉擺在桌麵上沉默地等著我。我既感激她的耐心,但同時每一口都吃得有些緊張兮兮。

吃完主食,瑪麗會拿出全新的一套碗盤和叉勺,然後上來甜點、酸奶、水果或是咖啡。偶爾我說太飽,吃不進甜點,她便拿出酸奶,各種口味問一遍。不然就幫我拿水果,不吃水果就幫我衝咖啡,最後你也扛不住這份熱情,不好一次又一次地拒絕,隻好選擇其中的一樣,把整套步驟和程序老老實實地完成。這時你才能看到瑪麗麵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笑意。

晚餐往往有三四道程序,我隻有到九點才能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做繁重的作業和寫離完成遙遙無期的論文。

盡管隱隱地感覺有些不自在,但對瑪麗給予的精心照料始終心懷感激。這樣的同居生活無論如何都叫人羨慕。

有時她會請我下館子。離家一分鍾的地方, 拐個彎就有間布置雅致、口味獨到的餐廳。我們邊吃飯邊傾談,我向她傾訴學業上的煩惱,她教我一些用餐的文化和禮儀。飽腹過後,我們往家走。暮色籠合,我飽得動作笨拙,瑪麗穿著橙紅色的毛線衣,旁邊掛著個可愛的迷你挎包,我們不約而同摸著肚皮,相視而笑。

每當那種時刻,都會感覺有一片黃油,暖洋洋地在心裏融化。

2 0 1 5 年1 0 月2 8 日

別人都說,患了老好人症的人身邊會有一堆隻想麻煩別人卻不想付出的麻煩精。我和瑪麗之間,似乎並沒有出現這種問題。比起瑪麗,我雖絕對談不上是個大好人,但基本的禮儀和尊重是必不可少的。

我放學得早,每天瑪麗下班歸來,我都會開門出去打招呼。

課業較少時,便下廚炒幾道中國菜邀瑪麗品嚐。來客人時,會盡量放下自己手頭上的事,幫忙一起布置屋子,準備夥食。對所有瑪麗提出的請求,我像被設置了自動回複,永遠以“好的”“很不錯”“不客氣”“沒事”來應答。盡管瑪麗的廚藝並不合我的口味,仍舊會讚美鼓勵,說自己十分喜歡。這麽看來,像是兩個患了老好人症的人住在了一起,怎麽看都萬無一失。

然而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畢竟不像肉餡,隻要放在鐵板上,片刻就會熟透。我和瑪麗之間雖一直友善親切,卻從未親密無間。這種客客套套的關係裏,始終少了點溫度與真心,像兩個套著塑料的人,相遇時交換親切的眼神,內心卻始終疏離。

下午,瑪麗敲開我房門問我是否用過她屋內的打印機。

我感到莫名其妙,說沒有。為了避嫌,我從不曾進入瑪麗的臥房。

瑪麗說:“我打印機壞了。”我狐疑地看著她,不明就裏。

“我之前不在家,是你弄壞的吧?”她接著問。“可我沒進過你的房間。”我澄清。

“不要緊的。你可以用打印機啊,我隻是想知道你做了什麽,動了哪裏,我該怎麽修。”她的語氣是柔和的,嘴角甚至帶著體貼的笑意,你甚至感覺不到她有絲毫的責備之意。

“我沒進過你的房間,瑪麗,真的。”我強調。

“不是我,那麽隻有你。”她歪了歪頭,露出體諒的神情,營造出一種即使我伏首認罪也不要緊的輕鬆氛圍。

她的定論過於鐵板釘釘,像站死了立場,容不得別人辯駁和解釋。她的態度又過於友善,像一切無論如何,都無傷大雅。

我怔在原地。“不是我,隻有你”,這個邏輯太過理所當然,一時間,我竟覺得她說的並沒有什麽錯。

見我窘迫在原地,瑪麗聳聳肩,神態輕鬆笑著說:“別擔心,等我修好了,你可以繼續用啊。”便轉身回房。

我原本便是個即使沒做錯,也會在別人的質疑麵前感到心虛和窘迫的人,想必當時我流露出了一種底氣不足的迷惘神情。而對方的雲淡風輕,也讓人不便死死糾纏、鄭重其事地解釋再三。

然而, 瑪麗的和善麵目在我心裏突然如散於水池的墨跡,含糊暈染,曖昧虛晃,叫人忐忑和抗拒。我寧願她質問我,我們好好地說個清楚明白;我寧願她不帶著和善的笑意,對我嚴肅正色。

可瑪麗沒有。她的無所謂與大度讓人無法進一步解釋。

我感到冤屈,同時分不清這是一個巴掌,還是一個甜棗。

2 0 1 5 年1 1 月1 0 日

今年升上研二,人生像被提前上好了發條。等量的學期時間,加倍的論文任務。必須爭分奪秒,焦頭爛額,鼓聲雷動。

我弱我有理,我有理由付出更多努力才能確保這個學年可以順利畢業。

除了周末,平日基本都是瑪麗主動邀請就餐。我說過,我並非是個大好人,沒辦法在課業繁重之時,同時負擔他人的飲食。若是一人生活,我大可隨意對待,時間充裕便燉雞湯豬蹄,時間緊湊便下包泡麵,甚是自在。即使對瑪麗十分感激,但我確實也無法給予相同的細心照料。

越來越繁多的課程像潮水一樣漫延到了晚上,下午下課後,我隻擁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接著就是一直要上到晚上九點的晚課。

我打算和同學一道,在學校飯堂或周邊小店解決晚餐。把這事告知瑪麗後,瑪麗說:“你回來吃吧,我等你。”

“下課到家將近九點半,太晚了,你不必等我。”我說。

“不晚,我等你。”瑪麗態度堅決。

瑪麗為了我,調整了自己雷打不動的飯食時間,可比起感動,我更多感到的是一種束縛,“可瑪麗,我下午不吃點飯,晚上上課會餓。”

“那你就吃點,晚上我們一起吃。兩個人吃,總比一個人吃好。”瑪麗微笑地看著我,語氣無比堅決執著。你甚至感覺她的語氣有種力度,直接握住了你的手腕,說“留下”。

“兩個人吃,總比一個人吃好。”這句話蘊含著寂寞的能量。誰又能對他人流露出的軟弱無動於衷呢?然而,即使瑪麗願意等我到九點半才吃飯,我也並不願意上完晚課回來還要吃上一個半小時。

你看,瑪麗的無私,將我的自私襯托得一覽無遺。在情感道德上,我真是渺小得一敗塗地。出於自我譴責,也出於對瑪麗身上孤獨的惻隱,我暫時同意了晚上回家陪她一起吃飯,心中卻始終有些為難。

今晚無晚課,晚上正在同學住所討論課業,突然收到瑪麗的來訊:“你不回來吃嗎?”“不回,出門前我不是和你說了,晚上在同學家麽?”我回複。

“你不回來吃,應該告訴我,我等你那麽久,你應有最基本的禮貌!”瑪麗的短信隔了五分鍾後傳過來。

我直愣愣地盯著手機屏幕,特別是最後的感歎號,感受著瑪麗此時令人陌生的怒意。麵對突如其來的莫名指責,我還是禮貌地回複:

“可能先前表達的意思不夠直接,造成了誤會。出門前我已麵對麵告知,今晚不回家,要去同學家討論課業,你也點頭表示了解。我以為這已充分傳遞了你不需要再為我準備晚餐的訊息。” 想了想,我補充:“其實瑪麗,我一直很感謝你,但我並不認為為我準備食物是你的義務。若我不在家,你更是不必專門等我吃飯。若此事已造成你的困擾,以後不妨等雙方都在家,且彼此都空閑時,再共享晚餐如何?”

其實,我早已不願再和瑪麗一起吃晚餐。

對於蘆筍、冰凍火腿片和長達一個半小時規規矩矩的就餐,我早已厭倦。我總是很懷念獨居時,自己可以把腿翹在桌麵,一邊捧著吃一邊看劇的日子。這並不是對瑪麗有任何意見,隻是我倆終究是兩個擁有不同生活節奏和習性步調的人。

為了擁有自治權,我離開了自己的家庭出國留學,卻又得成為另一種更為規矩的人,這並不符合我的初衷。

瑪麗是個希望做到麵麵俱到、處處完美的人,並且對自己的廚藝始終引以為豪。之前一直不願意開口,是怕瑪麗會傷心,會覺得我另起爐灶是出於對她廚藝的不滿。今日瑪麗的責備剛好為我提供了契機,幹脆將之前扭捏於心的意願順勢表達出來。

隔了約莫半個多小時,瑪麗才回複:“我今天可能太累了,過於敏感了,實在對不起。”

晚上歸返家中時,瑪麗已經歇息。我打開客廳的燈,發現我的整套碗筷幹幹淨淨地被擺在桌麵上,一副“準備妥當、虛席以待”的架勢。燈光悠悠地直射在桌麵上這套孤零零的餐具上。瑪麗不把這套餐具收起來的用意是什麽?我愣在原地,入夜後四處靜謐,困惑無人應答。

2 0 1 5 年1 1 月2 5 日

我與瑪麗各吃各的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一直相安無事。

我重獲自我空間與獨立性,更覺舒適自在。我倆照舊和諧友好的相處,瑪麗照樣每周買回一把香蕉放在桌麵,周末為我買巧克力麵包當早餐。

周末時間更為充裕,我便去集市購置更多食材,豐富菜式,邀瑪麗一同就餐。可能是不合口味,瑪麗以身體抱恙為由,連續拒絕了三次,之後我再下廚,便不再詢問。

瑪麗的一位女性友人嘉洛林,因為換了工作,為了縮短上班路程,需在瑪麗家借住一段時間。瑪麗欣然答應,並大方地將自己的臥房讓出,自己則甘願睡於客廳沙發。嘉洛林不是沒有推辭,瑪麗卻說:“我習慣睡沙發,一點問題都沒有,把這兒當自己家吧。”台詞似曾相識。

到了晚上,她倆一同就餐,是我與瑪麗以往的模式:瑪麗負責烹飪,嘉洛林負責就餐、誇讚和清潔整理。我待在屋內,瑪麗和友人就餐時刀叉叮叮咚咚,談笑間嘻嘻哈哈。我為瑪麗感到開心,她終於找到了時間和精力更為寬裕的陪伴者,兩人是親密無間的好友,各自孤獨,互相取暖。我感到一種和諧,她倆的,我自己的。

下午,隻有我和瑪麗在家。瑪麗突然說:“嘉洛林這幾天發燒回家了。”我接口:“希望她趕緊好起來。”瑪麗點頭:“是的,不然可要傳染我。我可不想感冒,感冒太難受了。”對於好友生病,瑪麗竟是這個態度,我心中一卡殼,問:“她會一直住下去嗎?”瑪麗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她要住多久,但她不能一直這樣。你知道,她沒付房租,而且我不能一直睡沙發。”

瑪麗突然吐露心聲,叫人措手不及。平日晚間的歡聲笑語,讓我一度認為她們親密無間。然而細想想,說是意外其實也早有征兆。

比如,七樓的老太太總是買多了食物無處安置,瑪麗聽聞,便主動借用自家的冰箱為她儲存冷凍肉類。因為這事,老太太一見我便讚揚瑪麗的好心腸。她曾問瑪麗是否會不方便,瑪麗每次都說沒有問題。然而某次看到冰箱被塞滿,瑪麗不經意地發牢騷,說老太太不知節製。

再比如,之前我曾詢問瑪麗,是否對睡眠短暫和路途遙遠的工作感覺疲憊,她說一點都不會,並表達了對工作的熱愛,十分積極熱愛所選人生的態度。然而每次她一回家就發出歎氣感慨辛累,而一到周末便露出喜色說終可休歇。

其實都是自然而然、合情合理的抱怨,按道理都值得被理解:我可以提供給你短暫的好意,但你不能一直蹭鼻子上臉;我說“沒關係”是出自禮儀,但好心並不能無限量供應;我熱愛我的工作,但不代表我不會疲憊勞累。然而,這些抱怨放在瑪麗身上,卻變得可疑,令人忐忑。她的人設過於完美,以至於他人很難分清其中的真心假意。

無論是嘉洛林,還是七樓的老太太,她們都是親善知感恩的人。我不止一次聽見嘉洛林對瑪麗主動提出要支付房租,然而每每都被瑪麗回絕。嘉洛林也從未想過占有瑪麗的床鋪,讓瑪麗睡沙發。接受了超乎尋常的善意,又難以實實在在地回饋,嘉洛林就像之前的我一樣,希望能傳達出同等的善意。

於是每日歸家,她都熱情大聲地向瑪麗打招呼問好,到了飯點則熱心幫忙擺盤、傾心讚美廚藝,飯後又積極整理清潔桌麵。

有時回家,嘉洛林都會買回來一大束鮮花。每日清晨上班前,嘉洛林都會在桌麵上擺放一張寫有溫馨話語的便箋。

好友間朝夕相處,每日還互相傳遞溫馨與鼓勵,乍看下真是充滿光輝。畢竟於我而言,同居一室的好友在每日重複單調的日子裏要絞盡腦汁寫不重樣的客套言語,多少有些難以為繼。

瑪麗每天告訴嘉洛林:我很願意你繼續住下去,而嘉洛林也盡心地傳遞喜愛與感謝。她又怎會想到,瑪麗正暗暗積累著對她的不滿。

2 0 1 5 年1 2 月2 1 日

上午學期考剛結束,便回家昏睡。瑪麗和嘉洛林各自回家時,雖隱約聽到鑰匙聲,但因身體疲憊,並未起身出門打招呼。

半夢半醒間,聽到兩人開始斷斷續續地交流,隻言片語在我昏昏沉沉的腦裏穿梭隱現,片段與殘章間,是溫柔的令人舒適的熱絡笑語。在她倆各自柔軟的語氣中,我感覺自己漂浮在暖洋洋的海域。令人緊繃的考試已經結束,一切踏實安寧。

人多少會對自己的名字保持敏感警惕,恍惚間,我聽到嘉洛林問:“趙呢?”瑪麗回:“回家時就沒見到人,應該不在家。”

我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側耳傾聽。

“我真是受不了她了。”是瑪麗的聲音。

接下來瑪麗說的話就像掰開的玉米,**裸又粒粒分明地擺在眼前:

“她真是一個十分任性的小孩,被家裏人寵壞了!你知道嗎,她變了,她不願意跟我一起吃飯!”

“怎麽會呢,瑪麗你的廚藝那麽棒,我覺得我實在太幸運了,有你幫我做飯。”嘉洛林接口。

“她現在都自己做飯。晚上還整天去圖書館,總是不見人,中國人學習起來就像個瘋子!”

我僵硬地躺在**,擔心弄出半點聲響讓彼此尷尬。身為一個文學係的研究生,我們係的其他同學,每個都比我努力勤奮,這和中國人學習認真努力有什麽關係呢?

“我自己那麽討厭吃香蕉,每周還給她買香蕉,可她每次都不吃完!你看,這個都快爛了,多浪費!”

我確實感謝瑪麗買水果給我,但我從來沒作出這樣的要求,並且也曾對她說明不需為我買任何東西,我想吃會自己買。但瑪麗卻和善地告訴我沒關係,多吃香蕉有益健康,如果我不吃就送給鄰居。

“而且她還不喝我買的牛奶。說了多少次了,家裏牛奶多到喝不完,讓她不要自己買,她卻總還自己買!”

也真是冤枉。我原本就不喜牛奶,來法國後隻能接受一個牌子的口味。我曾對瑪麗說過此事,瑪麗說她一般都是網上購物,那個網站上並沒有這個牌子。向他人無私提供食物,確是出自善意,然而我也無法接受這種被強迫性給予的善意。

瑪麗最後的責難是:“她最近做飯都不再邀請我同吃,你說她自不自私?”

她以身體為由三次拒絕,卻成了我不邀請。

我第一次聽說,人與人之間無法忍耐,不是因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作出了過分的事情,而是因為一個人沒有接受另一個人的好意。這有點像戀愛中的曖昧關係:因為對方從來不想你怎樣,所以你埋怨:“你怎麽能對我這樣!”

我躺在**,屏住呼吸。我知道,一切都是從不陪她吃飯開始的。仿佛不陪她吃飯,就是對她的一個否定。

若一開始入住前瑪麗明確要求我的陪伴,我便不會作出同居的選擇。這裏會有一些機構提供免費住宿,前提是要照料同居的老人,每日需要陪伴對方聊天與飲食。然而我是正常的合租模式,我希望自己的人生不隻為滿足他人期待而活,我想遵循自我的生活節奏。

意外聽到瑪麗的發難,我尷尬得不知所以。瑪麗並不知道我就在房間,而我畢竟還是要出門上洗手間、準備晚餐、使用浴室。真是避無可避的尷尬。

自我僵持到晚上八點多,我終於憋不住,在她倆用餐時打開房門走向廁所。像一張窸窣作響的白紙突然被投入水中,我聽見餐桌上的談話聲和餐具聲瞬間斷氣般沒了動靜。直到我返回臥室,客廳裏的聲音依舊失蹤,靜謐得就跟那晚夜歸時一般。

回房一會兒,才聽見客廳再次傳來螞蟻般細碎的交流,聲音變得微弱,如難以捕捉的電流。

過了一會兒,瑪麗前來敲門。我說請進,心中忐忑於該如何應答。她推開門,笑意盈盈地走了進來,手上捧著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徑直向前走近我,“趙,周五就聖誕了,這是給你的聖誕禮物!”她的笑容仿佛能融化冰雪,可親又可怖。我伸手接過。在遭受了強烈無理的指責後,麵對這樣一臉和善的瑪麗,我對她說出的第一句話居然隻能是:“謝謝。”

瑪麗離開後,我獨自怔在桌前盯著她饋贈的禮物。擔心的尷尬畫麵並沒有發生,反而直接上演了一場溫馨美好的節日祝福,一幅房東房客間其樂融融的畫麵。我突然想,裝作若無其事的瑪麗,和裝作若無其事的我之間,有什麽區別呢?我們對彼此的友善裏,有一瞬間的真誠嗎?

瑪麗對別人好,是發自內心的想對別人好,我並不懷疑這點,然而主體是“好”,而不是“對別人”。她不斷地給予、取悅,看上去友善無私,實際上是想謀求他人認可,樹立自己的口碑。一旦好意被拒絕,她就失去了自我實現的路徑,心中漸漸積累起不痛快。她總說自己不計較,總是體貼溫存,然而真正的不計較不會導致自我的失衡,不會導致心塞與委屈。比起在乎他人的感受,她更多是在乎自己的形象。她把真實的自我儲蓄在銀行,看不見自己的欲望。日複一日,不動聲色,將自己包裝成一個幻覺,一個假動作。

人的內心真實的樣子就像鴿子,即便被短暫驅散,還是會順著自我的軌跡熟門熟路地歸來。當付出的善意無法捆綁他人的接納與讚美,就像投資無法獲得回報,被抑製久了的真實感受便會似雨雲般愈發濃釅,若還強忍不去露出,便會把自己折騰得身心俱疲。

而我呢,明明不情願,卻從不直接開口,時常把自己包裝得跟個自動彈窗似的,第一反應是顧全雙方的體麵,把“好”“沒問題”隨時隨地掛在嘴邊。害怕麵對尷尬的處境,擔心打破和氣的氛圍,藏著掖著,明明不樂意還滿足對方的要求。最後黏黏糊糊的,既沒有表達明確的立場和態度,又讓雙方都感覺不同程度的憋屈。比起顧忌他人的感受,實則是圖求省心,害怕麵對麻煩,打破自我的平衡。

我和瑪麗並沒有什麽不同,我們都太過追求“好”這件事情了。正如過分追求正能量是一件頗為負能量的事,過分追求“好”,是不是其實也是一件糟糕的事呢?

我和瑪麗,從未曾坦誠相見。我們保持著體麵的客套,遇到任何問題,都首先派出自己的形象代言人,踐行自以為是的大度與容忍,帶著自我優越感去犧牲自己、滿足他人。

對,我和瑪麗,並沒有什麽不同。

2 0 1 6 年2 月1 7 日

路燈揚起光圈,城際電車叮咚紮過鐵軌。夜晚終於降臨,晚場的雪細密。我和瑪麗之間,隻有那碗奶油南瓜湯是熱的。

嘉洛林早已搬走,而這是我與瑪麗間的散夥飯。

某一天她對我說,有幾個親戚要過來度假,實在沒地方住,希望我把房間讓出來,會給我充裕的時間尋找下個房子。我告訴她,我其實早已找到新的住處,正打算去看房。她點點頭,說:真是太好了,為你高興,不然我會擔心。

今晚我們坐在客廳,分享完最後一塊閃電泡芙。她拿出她最後的好心,從裏麵變出各種麵包,各種口味的酸奶,各式種類的水果,以及茶和咖啡。好像在問我,你要哪款好心,我最後變給你?

我說,我太飽了,實在吃不下了。她意興闌珊,也不再強求,自己坐在一旁往原味酸奶裏加入蜂蜜,用小勺子勺著吃。

踐行著彼此一直奉行的禮儀,我在旁看著她吃完。為了打破沉默,我說:“恭喜你,之後親戚來了,多熱鬧啊。”

“我一個人也過得很好啊。”瑪麗邊喝酸奶邊說,“每周五我都會去做公益,我每天都有熱愛的工作,我的鄰居都愛我,我的屋子布置得可愛整潔,我不要別人,我自己就過得很好。我並不渴望有人來陪我,但他們過來,我總得為他們提供住所。”

她坐在那兒,穿著藍色的毛衣,還穿著層層疊疊的名為“積極、樂觀”的保護色。

2 0 1 6 年2 月1 8 日

下午四點,我搬著最後一箱行李,離開了瑪麗家。

遙遠的,我看見瑪麗在前方,迎麵走了過來。

我低下頭,默默地推著行李往前走,思量著最後的客套話,再抬起頭時,瑪麗已經走到了馬路對麵。

於是我推著行李,她提著超市的食材,我們隔著一條大馬路,擦身而過。

街道上有一群孩童嘻嘻哈哈地一頭紮進狹促的鵝卵石小巷,穿過樹蔭奔向遠方。在冬日裏,我感覺到了某一種回暖。

或許應該像孩童一樣,更為鏗鏘有力、生機勃勃地活著,不把快樂與正能量當作義務,不掩飾疲憊與心傷,跌倒了就盡情地哭,奔跑時全力地笑。愛自己的感受,多過愛自己的形象。

尊重他人的心情,多過迎合他人的喜好。

大力水手不會一直有菠菜,超級瑪麗也不會一直能頂到蘑菇。沒有任何人可以成為天使,我和瑪麗都不能。但我們不需要成為天使,畢竟仙凡殊途,硬湊在一起,難免痛苦。與其求道成仙,不如走好各自的塵世道路,體會嗔癡怒怨,經曆高山低穀。畢竟人隻能做好這麽一個,小小的,擁有七情六欲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