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不可及

1

“你是幫別人化妝的嗎?”阿照仰頭看著李笛。眼睛眨動,像一顆半熟荷包蛋上被戳破的缺口。生嫩柔軟的氣息從裏麵流淌出來。這種氣息,與這種地方格格不入。

麵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女孩,還有她突如其來的問題,李笛突然頓住了動作,然後下意識地,把手中的煙掐滅,幹巴巴地回答:“算是吧。”

“你能不能幫我也化個妝呢?”阿照冷不丁地向他拋出了一個請求,“我每次偷用我媽的化妝品,都會被訓。”她補充,帶著點委屈勁。

“不行。”愣了一下,李笛再一次給出了一個幹巴巴的回答。被拒絕得那麽幹脆,阿照始料不及,呆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不知是羞憤還是傷心,紅著臉,一溜煙地跑開了。

阿照那一年九歲,這是她和李笛的第一次相遇。這世間不是所有的事,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但第二天,李笛又見到了阿照。對此他感覺莫名其妙,並對她產生了好奇。一個小女孩,是不可能連續兩天都到這種地方來的。

李笛主動拉住她問:你到這兒來跑來跑去做什麽?

阿照笑嘻嘻的,像完全不記得昨日那樁事,“聽說這裏有個化妝間,我想化妝,想成為女人。”

李笛忍不住笑了。看到李笛的笑容,阿照像得到了某種鼓舞,“你能幫我化妝嗎?”她突然又問了那個問題。

“不行。”還是一樣的答案。隻是這次,李笛的聲音沒有昨天那麽硬邦邦了,帶了些溫柔。

這一次見麵李笛才知道,阿照的父母也都在這兒幹活。用阿照的原話說:媽媽是賣花的,爸爸是燒爐火的。李笛馬上明白了:阿照的母親在這裏負責打點出售花圈花籃、骨灰盒和各式棺木,而父親,則是這裏頭的火化工。而李笛的工作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靈魂化妝師。具體來說,就是入殮師。日常的遺體入庫登記、冷藏防腐、擦洗換衣、為遺體上妝,都是他要負責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李笛是笑著拒絕她的,阿照並沒有把這次拒絕太當作一回事,反而認為李笛是在逗她玩。從那天起,李笛和阿照,算是正式認識了。

2

製冷設備發出低沉的嗡嗡聲,狹長的冷藏間兩側,是密密麻麻三百餘個冷凍櫃,還有密密實實彌漫著的消毒藥水味兒。

冷凍櫃的儲存溫度,一般是零下10-18 攝氏度,而停屍間的溫度則保持在零下5 攝氏度左右。大體躺在冷藏櫃裏頭,而李笛站在停屍間當中。他時不時需要檢查冷凍櫃上的溫控設備,把遺體拉出來觀察。重複著這些工序時,有時候他也分不清,到底誰是機器,自己又和冷凍櫃裏的大體,有什麽不同。

和其他同事不同,李笛沒有過多的職業自豪感。當初他在招生簡章裏看到現代殯儀管理這個專業時,他立馬感覺聞到了香噴噴的銅臭味。他認定這是一份高薪、牢靠的職業,就像傳聞中那樣。然而等待他的卻是濃重的血腥與腐臭味。第一次幫人打下手,他便遇到溺亡的遺體。由於在水中浸泡時間太長,遺體膨脹了不止一倍。此後的兩三天,他吃米飯都感覺有死人味兒,隻是硬著頭皮才勉強咽下。日子長了,嗅覺敏感度便會直線下降,許多掩人眼鼻的臭味也會變得不值一提。

比如說,現在的李笛已經對別人放屁這件事失去了感知能力。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李笛慢慢地發現,死人味兒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沒人味兒。

陰陽兩界,按理說該是最遙遠的距離,彼此觸不可及,可李笛卻認為,這遠遠不及現實生活中兩顆不相向的心來得遙遠。忘了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交往圈子變得越來越小。剛認識的朋友問他是做什麽工作時,一開始他總會如實相告,但漸漸地,他便察覺大家看他的眼光變得不再自然,於是後來隻能改口為:在民政係統工作。以往要好的朋友親戚,也愈發疏遠他,再也沒人願意與他搭夥打麻將,因為嫌他晦氣。朋友結婚生子,也幾乎收不到任何請帖。死亡在很多人眼裏,都是充滿禁忌的事,與逝者一直打交道的入殮師,自然而然成了一個晦氣的存在。明知道這是人之常情,可有時候李笛還是會忍不住想,為什麽人們對可以溝通陰陽的算命師趨之如鶩,卻又對給予生者安慰、逝者體麵安息的入殮師避之不及呢?人到底還是矛盾的產物吧。

李笛慢慢習慣了孤獨。人生就這樣僵持和膠著著,像牆角幹枯了的油漆,又像冬天的一座風扇,落滿了無人問津的灰。

他覺得這樣的生活,無論發生什麽,都仿佛什麽都不會發生。

直到阿照的出現。

代替“你好”,隻要一見麵,阿照便笑容燦爛地問:“今天呢,能幫我化妝了嗎?”阿照始終認為,李笛之所以一直拒絕她,隻是因為她還太小,而不是因為這是一件值得避諱的事。

她知道死亡是怎麽一回事,多多少少。但她不知道這和李笛一如既往的拒絕有什麽關係。

九歲的阿照看著年齡小,但其實早已脫離了懵懂無知的狀態。她的百無禁忌不是出自無知的天真,而是出自肆無忌憚的性情。“為什麽因為給死人化妝,就不能給活人化妝了呢?

死人和活人,又有什麽區別呢?”阿照隻是不甘心地隨口一問,其中蘊含的答案卻遠遠超越了這個年齡應該說出口的話題範疇。然而,難道這個答案放在李笛這個剛進入社會沒多久的青年人身上,或是放在一個垂垂老矣的老人家身上,就能駕輕就熟地輕易說出口了嗎?生命是什麽這個問題,畢竟屬於人類的終極問題,任何年齡都能給出自己的答案,任何年齡都在生命本質的答案麵前,顯得過於稚嫩。正如有人所說,人生不過是嚐夠了人間煙火再嚐元寶蠟燭,又有什麽不同呢?

3

李笛不能回答死人和活人有什麽不同,但是人與人之間有什麽不同,他倒是有所體會了。

出自撒嬌和任性,李笛越是拒絕,阿照越是來勁。她來找李笛的次數變得越來越頻繁,一旦逮著他出來休息,便纏著他要他講鬼故事,因為有一次李笛對她說:“死亡是很可怕的。”

能有多可怕呢?她並不當一回事。李笛為了嚇她,便講了一個恐怖故事,不料阿照聽了後咯咯直笑,直說有趣,從此以後,名義上找他化妝,她更多的是來找他聽鬼故事。她來找,李笛就說,並沒有多想對一個才九歲的姑娘說鬼故事,到底有多不妥。他隻知道:起碼這件事,我可以做到了。

有次阿照津津有味地聽完鬼故事, 激動興奮得原地蹦躂,是那樣年幼,渾身充滿了鮮榨的活力,每個毛孔都洋溢著剛被剝開的蔬果般的脆嫩感,門牙像兩顆藏著珍珠的貝殼。李笛不知道怎麽形容這種好看,如果非要形容,他會說:阿照好看得就像阿照那麽好看。不知不覺,阿照成為了李笛對美的、鮮活的事物的唯一參照物。阿照的到來,讓他再一次感覺到了人味兒。

李笛十分喜歡阿照,覺得她生機勃勃,從不害怕、避諱他。

然而有一天,當他剛想把手搭在阿照的頭頂,像寵妹妹一樣,摸一摸她毛茸茸的頭發,一聲急切、帶有慍意的呼喚從不遠的地方傳過來:“阿照?”緊接著就是快速衝過來的身影。一雙手強有力地握住了阿照的手腕,邊把她往旁邊拽。他這才看清,是一個盤發的中年女人,阿照管她叫媽。

女人一邊牽著阿照往遠處走,一邊訓斥著些什麽,盡管刻意壓低了嗓音,但焦慮和氣憤的聲音還是傳進了李笛的耳朵:“我說什麽了,你不要亂跑,你知道他是幹什麽的麽你?”“可是……”阿照小聲嘟囔的聲音,李笛聽不清,他最後隻聽到一句話:“他剛碰著你沒?”隨後這句話的尾音,就隨著兩人的身影,漸漸散去了。

那是李笛第一次發現,除了健全人和殘疾人的手是有區別的,手和手之間,也是有區別和等級的。

這世間大抵如此,人與人之間的吸引力總是太少,而排斥力總是太多,無所遁形。同類不但難以彼此理解,而且還最容易彼此相斥。比如婊化女性的用語,大約都是由女性自己創造的。畢竟大部分男生壓根不在乎愛的人是綠茶還是白蓮花,特別是做李笛這行的,巴不得女生像一株株清淨的植物呢,哪還會出言相譏?李笛與阿照母親明明都在同一個地方工作,按道理應該互相理解,結果阿照母親對他的成見,卻比普通人更甚。畢竟阿照父母選擇在這裏工作,並非出自對這份職業的理解,而是因為生活所迫。大部分的人不都是這樣嗎?對自己的工作談不上什麽熱愛和自豪,更多時候隻是忍耐著、承擔著自己無能為力的生活而已。我們過不了稱心滿意的生活,又要在這種局限的生存空間內找到自我價值,最方便的方法就是創造等級來壓製別人,催眠自己在同類中過得算是不錯。每個人互相壓製,從對別人的壓製中獲取自身的力量和驗證自己的地位價值,這就是社會。於是在殯儀館裏相對拿高工資的入殮師,成為了其他員工心裏最煞氣的存在。

4

李笛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沒有另外一份職業,像他這麽孤獨,有沒有另外一份職業,比他承受更多淒苦。

這世界上難以忍受的聲音有很多。金屬勺子刮鍋底的聲音、指甲劃黑板的聲音、領導講話的聲音、錄音機裏自己真實的聲音。有情人怨懟的聲音、無情人冷漠的聲音……一旦聽見,便全身過敏似的產生厭惡與不適感。聽說有些警察讓嫌犯老老實實招供的絕招,便是找來一塊鐵片,貼在嫌犯耳邊用刀尖刮擦,發出刺耳的聲音,擾得他煎熬焦心,最後隻好乖乖就範。而在殯儀館聽到的哭聲,哪怕夜深人靜,也會一次次地重新湧進他的耳廓,像幽魂一般焦灼痛苦,不肯輕易消散。那是一波波怨懟的、淒絕的、發泄的聲音。李笛對這類聲音並不陌生,但無論聽到多少次,終歸還是無法適應和習慣。

偶爾身兼遺體告別工作時,李笛常常站在一側,沉默不語地看著家屬們在大廳裏嚎哭,隨後按照預設的流程,安靜地進行各種工作,偶爾開口也隻是問: “爐子運行是否正常”,“下一個是誰”。像是和大體們在停屍間裏待久了,人也失去了情感的活性和溫度。別人都認為他們早已經習以為常,然而隻有他們自己知道內心所受的煎熬。

李笛認識的一些同行,都各自用各種自救的方式,來驅散心中的陰影。有的人一天唯一感覺舒服和喘息的時候,就是回家洗澡的時候。有的人一下班就去逛街,仿佛自己也變成了鬼魂,迫不及待地需要看遍充滿生機的臉、吸收天地間的陽氣,才能恢複元氣,重新幻化為人。有的人選擇上網寫博客傾訴。

而看到阿照,看見她站在那裏,看見她咯咯咯地笑,對李笛來說就是最好的治愈。阿照是他想要好好守護的一個存在,是令他心靈得到撫慰的力量。他守護她的唯一方式,就是不去觸碰她。就像必須輕手輕腳,才能保全果實上的粉霜。

阿照依舊時不時會出現。她的母親盡管強硬禁止,但工作一旦忙起來,還是無法控製女兒到處亂跑。而她還小,不知畏懼,有無限的好奇心,也比較任性倔強,母親越是不允許,她便越是要對著幹。再說,她對李笛也有了感情,她覺得他就像一個願意逗她,陪她說話,給她講故事的大哥哥,充滿了親切感。

後來阿照再來,李笛便有意識地戴著手套給她遞糖果和其他小零食。並不是因為他覺得自己髒。說實話,他並不清楚,自己身上到底有沒有煞氣這種東西。這誰又說得清呢?但如果有,哪怕真的有,他是理解阿照母親的擔憂的。他自己也不願意阿照因為他而沾染上一絲一毫不好的東西。她還那麽生鮮,剛冒出芽兒,水靈靈的。而他的手接觸的多是那些逝去的、老朽的、腐壞的屍體。他不能。

5

有次阿照問他:“他們剛才為什麽罵你?”李笛先是一愣,隨即馬上明白過來:她顯然是目睹了剛才混亂的場麵。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適才被刮耳光的火辣感已經消退,苦澀感卻依舊濃得化不開。

按常規,每化好一具大體,入殮師都會請家屬過目,看是否滿意。盡管大部分的家屬都會表達感激,但也有像剛才遇到的家屬那樣,情緒激動,把無處宣泄的悲痛和憤怒化作對入殮師的怨懟。“她不是這個樣子的!”李笛經常聽到這種哀慟的嘶吼。他明白,這更多的是一種拒絕,而不是一種斥責,更多是一種對事實的否定,而不是對妝容的否定。

明白歸明白,可每每被家屬指著鼻子罵,莫名其妙地承擔對方排山倒海的哀苦,咬牙切齒的傷怨,李笛內心的淒惶之感便一次次地被擰開龍頭,把他浸了個滿身。也不知是對逝者,還是為了家屬,抑或是為了自己。

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阿照的問題,他想告訴她,比起小孩因為做錯事而被罵,大人被罵經常是毫無緣由,又理所當然的事。隻要活著,就會發生的事。但他隻是說:“大人也會被罵的。”

“那和小孩沒有區別嘛!”阿照努了努嘴。

李笛搖搖頭,“ 小孩被罵可以哭,大人被罵經常還得笑哩!”

這話阿照自然是想不明白,弄不清楚的。她瞪著雙天真的大眼睛,茫然地看著他,半天憋出一句:“你們大人可真奇怪!”

“可不是嘛,”李笛表示同意,“某人卻迫不及待地想成為大人來著。”

像是終於想起還有這樁事,阿照連忙把話接了過去,“要不今天不講鬼故事,你幫我化妝吧?”

“今天講兩個鬼故事。化妝,不行。”李笛歎了口氣。

6

漸漸地,阿照上了初中,然後進了職中。漸漸地,阿照終於成為了大人。失去了童年到處晃**的好奇心,也不再需要整天黏在父母身邊,阿照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和生活樂趣,便來得越來越疏了。這畢竟不是什麽好地方,探親訪友都不適合。

更何況入殮師的工作三班倒,每次李笛忙碌起來便是連續好幾個小時,並不是隨時都能碰到。但阿照依舊保持著和李笛的聯係,每次約在外頭碰麵吃飯,都親切地喊他:哥。

阿照畢業後,便打算去其他城市打工,臨行前來找李笛道別。李笛說:“你一切注意當心了,一個年輕的姑娘,自個兒保護好自己,世道太亂。”她不屑一顧,對他的神情就像當年她拒絕母親勸誡的神情。是啊,她從來就不怕,她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確認這個世界,而不是別人的警告。

阿照說:沒關係,都是命,我不怕。

“你不怕死?”李笛覺得不可思議。她說不怕。李笛問為什麽。阿照便反問回來:“你不是每天都要麵對嗎?難道你還怕嗎?從小到大,我就覺得死不可怕,你以前給我講鬼故事,我也隻是覺得有意思。”李笛問:“你覺得我是在唬你?”她說:“倒也不是,我隻是覺得,比起害怕死亡,我更害怕我還沒經曆過任何事情,就提前產生了害怕之心。”

李笛問:“你還回來嗎?”她說:“回,衣錦還鄉那種。”“那是哪種?”她便笑了:“比如說,脖子上掛條超級閃耀的珍珠鑽石鏈子,雄赳赳的,光鮮亮麗地回來。”

“光鮮亮麗地回來了,然後呢?”

“去旅行。掙好多錢,出去更遠的地方看看。”

“多遠?”

“比它們去的地方近一點。”李笛轉頭順著阿照的眼神看過去,看見了對麵的靈堂。

阿照臨走時下起了一場暴雨,雷聲流瀉,雨在全世界掛著,砸下來如黃豆清脆炸響。李笛送她去打車。暴雨天,出租車總是滿的,他那天第一次使用打車軟件,但並不怎麽好使。等了半個多小時,也無人應答。而雨下得跟不要錢似的,輕輕的泥濺到阿照的小腿上,像汙泥中鮮嫩的竹筍,讓人感覺特別清甜,而不會使人感到汙穢。她並沒有不耐煩,反而是李笛感覺很抱歉,這點事都無法幫她做好。阿照聳聳肩說沒關係的呀,等等會來的。可空車還是一直不來,打車軟件依舊無人接單應答。

這時阿照用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哎,我來看看。”伸手從李笛手裏拿過手機,倒騰了一會兒,再還給他。沒多久,便有一個司機了單。

阿照上車後搖下車窗道別,李笛點了點頭,“照顧好自己。”

其餘的話他不能說。他不能說“下次再見”,也不能說“一路走好”,這是從事殯葬業的人的潛規則,就像不主動告知職業,不遞名片,不與人握手一樣。小時候認為工作了就會成為社會人這件事,對他們來說並不適用。

盡管李笛真的很想對阿照說一聲:再見。再見了阿照,再見吧,阿照。

送走阿照後,李笛好奇地打開手機看。阿照把他輸入的位置“銀川殯儀館”,更改成了“銀河墓園。”李笛百感交集,內心如同受潮的一團鹽巴,既鹹澀又溫軟。

後來李笛許久沒有見到阿照了。他時常想象她的樣子,是像綠茶,還是像白蓮花。他曾經很渴望新鮮的生活,然而現在他隻是牽掛著阿照的消息,再不新鮮的也行。阿照對他來說,就是這世上的最新鮮。

7

幾年後,阿照放年假回來了。眼神稍微不再清澈,眉宇稍微落了點俗,卻不顯老氣橫秋,角角落落還是那股生鮮勁,讓人清晰地感覺到,即使踏入了社會,她還沒有將自己澆熄,一分一毫都沒有。

再次見麵,他倆坦**又情真意摯地打了招呼,沒有絲毫扭捏和生疏隔膜。對李笛來說,阿照就是一針活性劑,她的回歸讓李笛感覺重新從廢墟裏找到清泉,從冰山中找到火焰。

阿照說,她在一個大城市搞按摩,剛換進了一所會所,掙錢更多了。隻是會所24 小時營業,所以按摩的工作需要三班倒,早班六點開始,夜班要上到淩晨一點。李笛發現了,阿照的臉上也開始隱隱有了些生存的疲憊。她說最近行業競爭很大,她和部門經理鬧不愉快,和36 號按摩師之間也有矛盾。

李笛問,為什麽是號碼。她說每個人都是號碼,我們基本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其實都一樣。有什麽意義呢。“對你來說,每具屍體不都是冷藏櫃上的那個號碼嗎?”她問李笛。李笛說:“可你指的那些,都是活人啊。”阿照搖搖頭,“死人活人都一樣。

和我們沒有關係的人,都隻是一串我們撥不通的號碼而已。”

阿照繪聲繪色地給李笛講她打工的會所有多高級,配套服務有多完善,午餐晚飯消夜各式水果飲料,單人沙發影院健身間水療客房,她講得神采飛揚,李笛卻隻是問:“這些,你都享受過了嗎?”“當然沒有!”阿照滿是坦率,看不見半點失落。

但李笛知道,與有榮焉倒是假的,不著痕跡的失落才是真的。

李笛緩緩說:“我小時候聽過一個故事。一個養蠶的鄉下女人去了趟城裏,看到許多婦人都穿著絲綢料子的衣裳。而自己作為養蠶人,卻穿不起那樣的衣裳。”阿照聽後咧嘴笑了,“這是我聽你說過最恐怖的故事了。”

阿照說,雖然如此,你可別看不起我,我們這些人要進去,可得一個個用尺子量身高,光長得好看也是不要的。李笛笑著問:“你長得好看嗎?”阿照瞪了他一眼說:“你是沒見過我化妝的模樣,那可是真的美。”李笛想起她小時候纏著他讓他幫化妝的事,現在倒是不提了。阿照說她們會發工作套裝,是小短裙,配1 2 厘米高的細高跟,露出大長腿。

看見李笛皺起眉頭,阿照連忙說:“你可別想歪,這些不過是搞形象的小花招。我們幫女賓上鍾時也這麽穿。這是要求,沒別的。”

阿照一解釋,李笛馬上感覺到了愧疚,為自己那麽一瞬間,哪怕隻有那麽一瞬間,對阿照的誤解。他這輩子都活在他人的有色眼鏡下,孤獨著,委屈著。他豈能、豈願自己反過來成為阿照的這種“他人”?李笛麵色窘迫,小聲說:“對不起。”他在阿照麵前反過來成了一個做錯事的孩子。阿照溫柔地搖搖頭,“我知道的。”她知道,李笛的無心與抱歉,她也知道,“按摩小姐”這四個字,每次都因為什麽而出現在新聞報道以及人們的視線裏。她清楚明白自己從事的職業有多少貓膩和灰色地帶,但她並不覺得自己從事的行業低人一等,並且說自己做的是靠自己掙錢的、有尊嚴的工作,“就像你的一樣”,阿照對李笛說。“所以我時刻提醒自己,一定要自尊自重,不能讓別人看不起。”她的語氣充滿倔強的硬度,而神情中卻浮現出某一種軟弱。

李笛說,阿照,你該找個人照顧你。阿照卻說:“戀愛對我來說太奢侈了。”阿照原本是談了個對象,平日裏他聲稱尊重她的選擇,不在乎她的職業,可某次吵架,他卻對她吼了句:“我還不夠愛你嗎!除了我誰願意跟你這麽個按摩女在一起?”那次之後,阿照主動提出了分手。阿照並沒有懷疑他對自己的喜愛,但她也知道,他並沒有打從心底尊重愛護過她。

“他那句話就像尖銳的指甲劃過玻璃的聲音,讓我從能夠被人理解的美夢中猛地清醒過來。”阿照說。

阿照的心裏也是有無奈和痛楚的啊,李笛的神情由短暫的驚訝轉為溫柔的疼惜。這種心情李笛何嚐不明白。所謂自己掙錢的尊嚴,多多少少包含著隻能以此掙錢的心酸。好像總是如此,哪怕李笛出身科班,哪怕阿照有著別人無法掌握的技藝和力道,在這個社會上的地位裏,也隻能如此。入殮師,按摩女,異樣的眼光。在行業裏再拔尖也好,再自尊自重也好,能否得到尊重和認可,有時候並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事。

阿照反過來,也讓李笛趕緊找個伴。李笛說難。阿照說,你得整些浪漫的。李笛打趣說:“怎麽整?別人耍浪漫或許會說,以後你的人生我來負責。我耍浪漫指不定隻能說:以後你死了我來負責。”阿照聽後卻沒有笑,反而突然靜了下來。這是一種不同尋常的安靜,李笛感覺到這裏麵有著些什麽非同一般的東西。他感覺阿照的眼神變得紮人。

阿照目光柔和地注視著李笛,輕聲說:“你見我時,總是戴著手套呢。”然後突然地,朝他伸出雙手。明白過來阿照的意圖,李笛渾身一激靈,觸電似的,迅速將雙手向後縮,藏到了背後。阿照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

“李笛哥哥,”阿照的嗓音澀澀的,她把手收回,放到自己麵前怔怔地盯了會兒,然後又抬頭看著李笛,“我也該為我的雙手,感覺羞愧嗎? 我也該為這雙觸碰了無數人肉體的雙手,感覺難為情,覺得自己汙穢嗎?我也該為這雙手而嫌棄自己,不敢觸碰任何人嗎?”她的聲音先是溫柔,然後越發激憤。

長大後的阿照在某一天明白過來,李笛為什麽不願意為她化妝,見她時又為什麽總是戴著手套。這個世界從來不曾溫柔對待她,但她卻從李笛這雙從未觸碰過她的雙手裏,感受到了這個世界能夠給予她的最大溫柔。

她看著李笛藏在背後的雙手,眼眶有些發紅,“你總把它們藏起來,仿佛它們見不得人似的。”阿照的眼裏慢慢噙了淚,“這個世界,有多少活著的人都不能得到溫柔的對待,可你的雙手卻給予了多少死者以尊重?在這麽冷酷的世界裏,那麽溫柔的一雙手,如果也能握住活著的人,撫慰他們的疲憊,那該有多好?”

這冷暖世間的無奈與無常,何止死亡。冷漠與溫情,痛苦與甜蜜,淚水與笑容,一幕幕每日交織上演。生不是隻有掙紮,死也不盡然全是解脫。人終其一生,無論生死,尋求的不過一個安慰。李笛隻知道,阿照是自己人生中的幸運,卻並不知道自己也給了阿照多大的安慰。他不知道,阿照多需要這樣一雙手。她需要被這樣一雙手溫柔地握住,需要被這樣的一雙手真正地尊重和愛護。生活本就那麽平凡,隻要有過這麽一雙手,就能好好生活下去。可李笛卻以這雙手為恥,拒絕觸碰阿照,拒絕自己的幸福。“你不是隻能負責別人的死亡啊!”

阿照為李笛感到心酸而氣憤。

她走了。又走了。“下次,下次讓我握一下你的手,好嗎?”臨走前她說。她還說,下次回來幫你按摩,化好妝來,讓你看看。

8

她如約而至,被送進了88 號冷藏櫃,很吉利的一個數字。

聽說因為被醉酒的客戶施暴強奸,她拚死反抗。那個人說:你穿得那麽暴露不就是為了給人幹嗎!一雙手粗暴地掐住了她的脖子,掐著掐著就沒聲了。都是聽說的。

穿上一次性隔離衣,戴上口罩和手套,李笛走過一間間擺放著花圈的小廳,走過存放著棺材的倉庫,走過停放遺體的冷藏間,打開88 號的櫃門,將遺體移上一架鐵推車,最後來到隔壁的化妝室。他解開包裹遺體的藍布,然後阿照就躺在了他的麵前。她的遺體應親屬要求送回來出殯和火化,所以害怕老去的她此刻身上比一般的遺體多了一些防腐劑,特別在容易腐爛的腹部。李笛看見她的脖子上有一圈深紫發黑的血痕,有點像想保平安的人頸上的繩兒,隻是顏色不一樣。他想起她離開時說,要戴著鑽石鏈子、光鮮亮麗地回來。

化妝間空**而幽暗,一座空調使勁地吹著冷風。李笛身旁擺放著鑷子、梳子、藥水、油彩、海綿塊、專用粉底、口紅和各型號的粉刷。隨後李笛便開始幫阿照化妝。他先用棉花蘸藥水清潔了阿照的麵部,然後粉刷打底,塗上腮紅,再用鑷子輕夾她的嘴唇,仔細地將她微微張開的口合攏,最後用棉簽棒一一擦拭她的指甲。另一位女入殮師作為副手幫忙給88 號進行全身按摩,讓她身體鬆軟,然後為她更換衣物。屋內靜悄悄的,兩人像做精細的手術那樣全神貫注。外頭下著大雨,不時雷鳴滾過,而整個過程卻安靜而細致。

這是李笛的手第一次觸碰到阿照。他從來都小心翼翼不敢觸碰,怕給她帶來晦氣,可是為什麽呢。可是為什麽呢?化好妝的阿照麵色紅潤,恢複了青春靚麗,安靜地躺著。李笛盯著麵前的這張臉,突然想起阿照說的話“比它們去的地方近一點”。可是為什麽呢,可是為什麽呢?把阿照推入告別廳前,李笛按捺住身體的顫抖,握住了她冰冷的雙手。

人直到死亡,還是擺脫不了一股儀式感。哪怕成為了一具屍體,還是得老老實實地完成一係列的程序。從冷藏櫃拿出來解凍,化好妝被推進告別廳,再被推入火化爐,一點也由不得你。整個殯儀館大院裏,哀樂、哭泣、腳步、儀器運作、車輛行駛……所有龐大細微、遠遠近近的聲音都交織在一起,熱熱鬧鬧的,一刻也不肯停歇,比哪兒都人氣鼎沸、熱力騰騰。最終,打破常規的生離死別,還是被穩穩地裝進了統一包裝的人間套路裏。仿佛一包被壓碎的方便麵,依舊被裝在體麵的塑料包裝袋裏。

阿照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李笛按慣例去洗手,洗了足足十分鍾,洗到手都紅了一圈,才洗除了所有血腥味,隻留下洗手液的味道。李笛突然覺得自己做錯了。他覺得是自己把阿照最後的血氣給洗掉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幫阿照化妝。也從來沒有想過,是他親手將阿照送上了旅程。

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呢?

李笛雙手撐著洗臉盆,終於失聲痛哭。這是他從事入殮師那麽多年來,第一次因為屍體而哭。因為這個屍體不是88 號,而是他的阿照啊。

珍貴的東西該如何追憶啊,都是野馬留下的塵埃。眼看著野馬墜出軌道,眼看著星辰石沉大海。李笛覺得人生最好的時光已經隨著阿照的離去全麵沽清了。沒了阿照,地球照樣會轉動,可是那又有什麽用?地球又不會對李笛笑,不會叫李笛哥哥。李笛感覺自己緩緩地滑入了深淵的寂寞。他感覺自己成為了阿照遺留在這個世間裏,尚未被焚燒處置的一具遺體。離開的人離開了,而留下的人因為擁有著記憶,便成為了時光的遺物。

滑落間,李笛又見著了阿照,她在黑暗中兀自發著光亮,笑著問他生和死有什麽區別。李笛感覺周遭的一切都在流動,唯有阿照站在那兒,靜止不變,像一幀定格的畫麵,令人分外著迷。李笛看著麵前的阿照,露出慘淡的笑容,“我不知道生與死有什麽分別,我隻知道我們永遠不會真正分別。我記得你,你便有一部分在我身上活下來了,你離開我,我便有一部分隨你死去了。”阿照笑著對李笛說:“我現在再也不用聽你講鬼故事了,我就是你的鬼故事啊。”李笛說:“而鬼故事,是最生生不息的。”阿照笑了,對李笛招了招手,就像一滴墨落在水裏一樣,散開了。李笛對著一片空茫,終於說出了那句話:再見。再見了阿照,再見吧,阿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