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粥鋪

1

我賣粥,小砂鍋,也賣點豬腸粉,夜一到就開鋪。隻是一個很小的鋪麵,開在一個居民區的入口處不遠。我小的時候喜歡熬夜,長大後卻發現夜越來越難熬,像我這樣沒伴的人很容易感覺孤獨,所以在夜裏熬點粥,熬完了粥有人來喝,彼此聊聊天,也算是生活的慰藉。

我堅持買最新鮮的食材,力求把粥熬得誠懇正宗。瑤柱、冬菜、香菇、香菜一應俱全,黃鱔與蝦蟹落得足斤足兩,小沙煲架起來一排,我孤獨,我的粥熱熱鬧鬧。

小區裏的主婦對外麵的食物仿佛並不信任,她們經過時,臉上總帶著冷漠和不屑,頭顱高昂,目不斜視,黃色的燈光把她們的臉和身子照得明亮,我每晚都像旁觀著一場場模特走秀。我的粥鋪也就維持著不痛不癢、冷冷淡淡的樣子,光顧的多是對飲食要求不高,生活簡易的單身租客。

男孩是在約莫第二個月出現的。跟小區裏的那些主婦一樣,他先是目不斜視地直直走了過去,隨後遲疑了下,又轉身退了回來。“什麽粥?”問得很簡潔,語氣斯文。

“今天是黃鱔粥,新鮮的。”我回。

“哦,來一碗。”他把背包脫下來放在折疊桌麵上,麵朝我坐下。我探身把粥端給他,心也隨著桌麵上的影子,帶著影綽不定的曲折,往他的方向滑翔。我認得他。

他在廣場旁邊的日本拉麵店打工,令人印象深刻。進店時是他招待我和友人,笑容很爽朗,神情很羞澀,下巴有些許胡茬,身形健碩修長。在一個男人的形體上我發現了男孩青澀有禮的神情。他安排我們坐下,給我們點單,耐心,溫柔,他會微笑著盯著你,誠懇地對你問話,比起姿態,更像修養。我總是不自覺地盯著他,看他把別人領進來,看他歪著頭看著菜單認真地聽客人點單,看他微笑著朝客人確認和點頭,真是可愛極了。我要是再年輕十歲,估計會大張旗鼓地露出花癡的神態,但我現在隻適合感受臉頰悄悄的發燙。耳邊是友人的絮叨,我的腦子裏,卻是一片朦朧的暈沉。

命運多巧妙,重新見到他時,身份竟發生了置換,此時卻換由我來服務他。我的心從多年的沉悶、麻木中,突然又聞到了葷的味道。哦,或許是粥裏的黃鱔。我把碗放到那個男孩麵前時,他抬起頭,漠然地看了眼我:“謝謝。”便低頭打開筷子。

我盯著他,心裏突然暗了下去,有些失落和不安。是一個正常人獨自飲食的正常樣子,沉默的,手起頭傾的,但我卻感覺不正常。他很快便吃好,沉默地遞了錢,然後麵無表情地轉身離開。

太不對勁了,突然有點不甘心,有點焦急,有點疑惑,有點迫切,我情不自禁朝他的背影喚了一聲“哎你……”他停下腳步,回過頭,眼神是疑惑。我死死盯著那個男孩的臉,小心翼翼引導似的衝他笑了笑,“好吃嗎?”他愣住,然後恍然大悟的樣子,點了點頭,“哦…… 不錯啊。”我沒有得到我想要的東西,有些失望地看著他,卻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那下次再來啊小夥子!”他又點了點頭,轉身邁開腳步,緩緩湮沒在小區裏的暗處。

架子上還在用小火熬著的粥,突然發出了一聲“咕嚕”,像是某種回響。

沒有,他的臉上沒有一點笑容。有些疲憊,有些嚴肅,有機械性的禮節,但不是,不是那個在店裏笑意溫柔的他。一時間我懷疑自己認錯了人。

從那以後他偶爾會來,他點豬腸粉,我就多撒白芝麻和醬料,他點粥,我就撈足了料端給他,再附送幾個煮好的牛肉丸。

他喝粥時,熱氣會騰騰地彌漫他的臉,叫人看不清神情。我最喜歡在這個時候看著他。他的臉和我的眼神一樣,朦朧且濕潤。多奇怪,隔著霧氣,反而感覺少了眼神的障礙。暗戀的時候是不是都這樣?明明那麽想要到達的心意,神情卻遮遮掩掩,怕被捕捉。

麵對我對他的特殊照顧,他一開始頗為尷尬,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久了便會用多一點的溫度來回報我,比如他後來過來,會叫我一聲:

“阿姨。”

2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父母親吵架,母親總是會血淚控訴說:“我可不是你家裏的阿姨,任你隨意使喚!”但我現在倒真希望是他家裏的阿姨。

可我怎麽就成為阿姨了呢?我一直以為我是我,是小時候姥姥牽著手給我買芋泥包子的我,是小學翻牆逃課趕回家看五點檔動畫片的我,是高三邊聽講邊把頭埋到課桌下麵偷吃零食的我,是大學時和暗戀的學長聊天時眼神發光的我。我是每一個記憶中新新鮮鮮的自己,可我怎麽會成了聽起來幹巴巴充滿保鮮劑味道的“阿姨”了呢?

我突然想知道,一朵新鮮的香菇莫名其妙地被製作成了幹貨的心情。

晚上回家邊脫胸罩邊聽到電視裏一個戴黑色寬簷帽的男人拿槍指著另一個男人說“這個女人你肯定認識,而且很熟”。

我茫然地回過頭盯著發亮的電視屏幕,心想,“她是誰?”

3

就像身為一個機器人居然死於害羞,43 歲的我居然會為20 多歲的他心動,這未免有些離奇。不知是回光返照,還是心有不甘,心動需要一個合理的理由麽?

有一天剛下過雨,他從遠方的路口拐進來,拿著一把合而未係、濕漉漉的長柄傘,邊走邊漫不經心地舞擺,水珠揚起來,在路燈下破碎四散,水汽籠罩了他一身,就像一位披著露珠與霧水晨練歸來的劍客,朝氣蓬勃得理得所當然。

他就這樣走近我,坐下來,叫了一碗粥。

在沉沉的暮色中,有車輛緩緩駛進小區,下過雨的天氣空濛蒼白,隨著夜色慢慢轉變為淡灰色。在變化來到的時刻我並不會清晰地知道,我隻是隱約地意識到了罷了。我仿佛聽到一顆方糖融入了紅茶,那樣悄無聲息,帶著一點寡淡微甜的哀愁。那是曾經以為光榮退役了的少女心在蠢蠢欲動。

我給他盛好粥,遞過去,他接過手時指腹輕微地按壓在我的指節上,那裏的神經突突猛跳。我想是因為粥太燙了。

他喝粥時很安靜,就像水中的鍾。我在一旁攪動我的粥,帶著些許迷醉與克己的安分。時間的幀率開始放得很慢,空氣濕潤,路燈彎折。天空濃厚的雲團,似散未散;隨著攪粥時手臂的動作,我投射在桌麵上的陰影,與他低頭喝粥時的側影,似聚未合;他坐在我麵前,明明遙不可及,又仿佛伸手可觸,似遠還近。

我的手稍微向前伸一點,再伸一點,操縱著一團陰影緩緩往前延伸,直至與他手部的陰影重疊。我微微握了握拳,假裝握住了他的手。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很難過。像被鋒利的鋸齒刀豁破傷口,要過一會才滲出血。就像汽車旅館裏簡陋無趣包裝的即溶咖啡,居然也是咖啡,這樣的一份心動與在意,居然也能被稱之為愛情嗎?

4

聽說這個世界已經變得很寬容。最近的報道說卵子和卵子在一起就能孕育新生命,愛情之大,無奇不有。它們或許會衍生醜聞,受到攻擊,遭人辱罵,同性戀是病,老少配是心機,師生戀是道德淪喪,跨國戀是賤。但一個43 歲的中年婦女,默默地對另一個生鮮的年輕男孩產生了隱秘的愛戀,會受到更多的恥笑和羞辱,因為是病,是賤,是不要臉,是道德淪喪。

而對那男孩來說,我可能是女的,是女性,但不會是“女人”。

心裏懷著這樣的愛情,注定遭受的阻力會比扭開一個蜂蜜蓋子更為黏稠。

“我還有月經。”我甚至憤恨又委屈地想。我還是一個女人,不是阿姨,不是大媽,不是大嬸。我真的是一個女人,但似乎沒有人在意。

5

我總是故意少算漏算他一兩塊錢,並衝他眨眼睛,囑咐他不要聲張。還經常贈送他許多優惠券。說實話,路邊的小粥鋪哪有什麽優惠券可言,可我偏要給他做一些,擔心他有一天再也不來。

有次男孩結賬時忍不住問:“阿姨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因為阿姨喜歡你啊。”我盯著他,笑著回答。然後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我也聽到了。那個曾經在拉麵店裏讓我突然陷入暈暈沉沉的他。

隻見他唇部的線條慢慢朝上拉伸、延展,像兩根苗子朝相反的方向各自發芽,然後這兩根樹苗勾起了唇兩側的帷幕,緩緩升起露出舞台,就像深海裏的蚌殼突然打了個嗝,露出了珍珠的光澤。是他的牙齒。看啊,他微笑的嘴角,就是我當初掛上情意的鉤子。

他咧開嘴衝我笑了,“阿姨真的很可愛,我也很喜歡阿姨啊。”

“嘩滋啦”隔壁街食肆裏的一盤花甲被丟進大深鍋裏爆炒,年輕人碰酒杯的聲音,以及車輛駛過的鳴笛聲,城市夜晚的熙攘和活力,就在旁邊另一條街發生。而這條街上此刻卻是令人窒悶的靜謐深夜。

“鏘鏘鏘”鍋鏟快速用力的聲音,那邊;“滋滋滋”,炸鍋的聲音,這邊。

是我的心裏突然炸了鍋。

一個女人被一個男人說可愛是多麽雀躍,可我知道他衝我說出“可愛”兩個字時,並沒有把我當女人。一個女人聽到喜歡的男人用“喜歡”來回應自己的心意時是多麽振奮,可是我也知道,有的“喜歡”與告白無關。這有點像女人在商場舉起兩件衣服問男人“喜歡哪件?”“都喜歡啦。”他們甚至都沒正眼瞧過它們的樣子。

6

對43 歲的我而言,時間就像倉庫裏積壓的存貨,具有厚重的質地與體積感。這對他而言,則是難以處置的多餘。他所不在乎的在粥鋪裏消磨的時間,是我每天最珍貴的一段時間。

白天的我也沒什麽特別的事幹,我是個作曲家,沒什麽名聲,但是能賺點錢。有時去給音樂培訓機構當課時老師,來錢更快,方便,自由。他來以後我錄歌也就更勤快了,晚上他若來了,我就放給他聽,我前所未有地覺得自己創作的歌終於有了它們正確的歸宿:早上被創作,晚上便有聽眾。對於它們來說才叫恰得其所。

雖然他並不知道這些歌都是寫給他的,甚至可能沒有認真聽過一個音符。可是有一天,他聽著聽著,突然淚流了滿臉,像一顆被榨碎的葡萄。

我倉皇失語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外部的風眼,感受著內心的漩渦,慌亂無措之中帶著點忐忑的竊喜,“他知道了! ”

我小心翼翼地遞上一張紙巾,他眼神閃爍地接過,低下頭深深吸了一口鼻涕,帶著尷尬的神情。我想要解釋些什麽,我不知道可以解釋些什麽,我不知道我應不應該解釋些什麽。

我張了張口,問:“粥……燙到了嗎?”

人為什麽會在某些時刻變得那麽愚笨癡呆?

他搖了搖頭,吸了吸鼻子,把臉撇到一旁。此時霧汽已經慢慢消散,天空中是海浪般厚重的墨藍,帶著一抹紫,墜落在樹蔭裏暈染出一大片夜色,他看向遠處的眼神比流浪漢還飄渺。“她說我們不適合。”嗓子裏還帶著哭意。

是有多難過,或是多寂寞,對一個粥鋪的阿姨,他忍不住還是選擇傾訴。

“誰?”我明知故問,心裏對自己發出了一絲冷笑,突然感覺自己要是有前世,一定是個販劍的古代軍火商。

歌還在款款地放著,粥還溫著,夜還帶著涼意,我的問題不冷不熱,我的臉頰發燙,內心冰涼。

“我女朋友。”他掏出手機,翻找出她的照片給我看。

“嗯,很年輕。”我探頭望過去,脫口評價。

“是很漂亮。”不是補充而是糾正的語氣,仿佛我說了一句可能正確卻不值一提的話,完全走了題。

20 出頭的姑娘可能會收獲到許多的讚美和評價,最沒價值的就是“年輕”,畢竟年輕對她們來說是人人均享的定義,而不是需要被評價的特質。而一開口就給予“年輕”這個評價的人,一定是已經到了把年輕當作特質的年齡。因為太刺眼,太觸目驚心,年輕這個事實。他們啊,光20 歲這個事情,就可以打敗全世界。

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句露餡的話,感覺到窘迫。

他理所當然地沒有感覺到我的窘迫,開始敘說他和他女朋友的矛盾。在那些扶著我心髒的歌的襯配下,他的言語像瓦簷下的雨線一樣綿延不休,絮絮叨叨。我大概知道了他女朋友家境富裕,有些看不起他工作的意思。

這些愛情裏的疙瘩,就像數學中的無理數,地質運動產生的鴻溝,魔法世界的結界,棋盤上的楚河漢界。

你知道,有些粥鋪會在粥裏加上一種叫“一滴香”的食品添加劑,能使清水瞬間變為濃鬱的高湯。可惜愛情裏不能加“一滴香”,不然於他於我,都不失為絕佳的法寶。

“可是我不明白。”他說,“我以為我們之間是愛情。”

我問他覺得愛情是什麽。他想了想,說不知道,但他認為所有愛情之外的事情都與愛情無關。

我心想,是否對他懷有愛情的我,也就是那“愛情之外的事情”?

“那麽,”我攪動著麵前砂鍋裏的粥,問了一個與他的愛情故事毫不相幹的問題,“你覺得阿姨漂亮嗎?”

7

我每天獨自一人守著店鋪,對男孩的到來翹首以盼。現在他即使不來喝粥,經過時總是要叫我一聲“阿姨”的,像每天工作回家,丈夫對妻子說一聲“我回來了”。

我每天都在等他,等那個我在拉麵館第一次遇見的他,但我每天都沒等到他,哪怕他就坐在我的麵前,粥氣中麵目氤氳模糊。在拉麵店裏的他,是屬於我的他,與我長大後遇到的男人都截然不同的他,年輕,斯文,永遠有著溫柔的笑意注視且回應,像春天永不凋謝的花。而在粥鋪裏的他,是屬於他的他,是卸下偽裝後的疲憊乏力,像人從暖氣房裏出來,裹好棉衣,弓著背垂著頭,走入深沉寒冷的冬夜,這個他,像我,像所有年輕人後來的故事。

我覺得不等了,我要去找他,找那個屬於我的,拉麵店裏的他。

他在拉麵店看到我時,有點驚訝,隨即馬上笑容親切,羞澀,朝我點點頭,說“真巧啊,阿姨”,邊說邊把我往裏頭引。

他把我往裏頭引,我也想把他往裏頭引。

從那天起,偶爾我早上去光顧他,偶爾他晚上來光顧我,在熱氣與水汽氤氳的那些夜晚,我總帶著潮紅的麵色,說“謝謝惠顧”,目送他離開。我是說,吃的事情。

他來,我就放我寫的歌,而對我而言他更像那首遠在遠方的歌,比遠方更遠。

我已經記不得時間是怎麽一秒又一秒地從我人生中流逝的了,像一個輕功了得的劍客,迅猛而不動聲色。有時候我想,時間的力量那麽大,應該掌握不止一種魔法。它可以選擇變成凶殘的伏地魔,或是變成走鋼索的驢子,要不然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外穿的超人,或者它可以噴火噴珍珠項鏈噴葫蘆娃,它甚至可以變成一根**。它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多麽稀奇古怪多麽莫名其妙我們都不會譏諷或數落,畢竟它是時間啊,除了它,誰可以代替它浪費自己呢?

可時間擁有那麽多時間,卻從不幹正事。它選擇做一個小偷,打家劫舍,永遠不知疲倦,堪稱世界上最富有的恐怖組織,秒殺ISIS。可明明時間是個小偷,我們卻像是時間的通緝犯,再怎麽努力,也逃不出這座五指山。所以我注定,永遠與他無關。是擺攤賣粥的阿姨,是一個人去吃拉麵的阿姨,是“謝謝惠顧”的阿姨,是永遠無關的阿姨。或許對於他,我是個美貌的婦人,但並無挑逗性。

無論是我坐在卡座裏,他為我端來拉麵。還是他坐在粥鋪對麵,我俯身給他端過一碗小砂鍋,我們的距離像是永遠隔著一張桌麵。一張永恒的,無限延伸的桌麵。這張桌麵就像中國的城南城北,東城西城,美國的上中下城,巴黎的左岸右岸,具有明確劃分的意義。這綿延無止境的界限,不能像挑開一杯熱牛奶上那層薄薄的奶皮一樣,輕易挑走。

我不帶頭推翻任何世道與陳規,大聲疾呼愛的平等與廣闊,我不是這種人。我隻是普通的人,感受到了愛,不避開它,想要回應它的人。不是出自天真的赤子心,隻是沒有辦法,隻能如此。沒有辦法前進,也沒有辦法停止,站在原地也好,無法視而不見,無法丟棄。看到喜歡的人的手,怎麽能遏止想要握上去的心情呢? 而這般強烈的欲望一旦不能實現,既不能激發它,也無法抑製它,隻能任它發展為一種更為細膩的感情,它的發生如同冬夜裏的薄雪,出自天意。

“那麽,你覺得阿姨漂亮嗎?”那天我問他,帶點不合時宜的任性。他從自我的悲傷中突然哽住,看向我。這大概是他第一次用認真的眼神看著我。我眯著眼,帶著氤氳曲折的笑容也看著他。他有點發愣,心裏正納悶,我便哈哈大笑,掌心在桌子下麵暗暗握了又放,然後像下了決心,帶著隱秘的心跳,身體微微前傾,手緩緩抬起,前伸。手的影子落在桌麵上,小心翼翼又堅定地滑向桌子邊緣,然後影子開始飛翔,在夜風涼爽中。

聽說,影子是心的輪廓。它飛翔的時候,我的心也高高懸浮在上空,顫顫巍巍。

啪。手掌著陸在一片溫暖的,柔軟,微棕的草原。男孩的眼睛因吃驚而微微睜大。我的手停了停,然後輕輕地、溫柔地拍了兩下他的頭頂。

“逗你的,開心點吧,這鍋粥阿姨請你咯?”

他放鬆了警惕,鬆弛下來,隨之慢慢擴大的笑容,就像非洲紀錄片中的大紅蠅緩緩地向鏡頭飛近。拉麵館裏隨和親切的他和粥鋪裏悲傷寡淡的他,在這一瞬間合二為一。他低頭,吞下一顆香菇,然後抬起頭,“那你呢,阿姨,你覺得愛情是什麽?”

我歪了歪腦袋,用手指一指,“愛情的形狀,像我這兒的眼角紋吧。”

他露出了“什麽嘛”的神情。

“無論再怎麽努力,也無法抵抗,遮掩不住的事情啊。”我衝他笑著眨了眨眼。

他注視著我,沉默好一會兒,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漂亮啊。”

“什麽?”

“你剛剛不是問我嗎?我覺得漂亮啊,阿姨你。”

他露出的笑容像英國的霧一樣具有滲透力,又像北京陰霾那樣,有毒。

8

收鋪前,我舀了一碗剩餘的粥,挑出一枚香菇,閉著眼把上唇搭在它飽滿的邊緣,吮吸。上麵溫熱的粥汁,濕潤的圓滑,我吞吞吐吐,感受一個離奇的吻。從桌麵下方拿出一遝優惠券,用手指捏著一張,置於燈光下,眯著眼看,上麵用我少女時代才玩的隱形墨水,一字字用心寫滿了“我愛你”。我把他喝過的紙杯連茶水都不換,直接貼唇就飲,托著紙杯的手指,輕輕撫摸紙杯底部悄悄寫上的字跡,也是一行“我愛你”。

站起來收拾清點零錢時,隨著音樂——那是封密碼模糊的情書——身體輕輕擺曳。我有兩盒零錢,藍色的餅幹盒裏是普通的零錢,方形的月餅盒裏是我用來找給他的錢,每張錢都隨機寫了一個字母,總共有四個字母:O,E,L,V。我搭乘晚班車回家,隻有兩站路,我一般坐在公車最後排,翻開手機相冊,有一個相冊專門存放我每天偷偷繞到他身後,拍下的他背部的影子。

我愛你,還在每一個望向你的眼神,在每一次和你觸碰的指間,在每一句和你說的無關痛癢的話,它們全部都寫滿了我愛你。

我愛你,因為我不知道我為什麽不能愛你。

9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來了。畢竟曾向一個粥鋪的阿姨**自己的內心,或多或少會感覺到某種程度的尷尬。人們不總是如此嗎? 恰恰因為往前了一步,卻因此而離對方更遠。

他走了,也就走了。就像雷暴走了,大雨停了,煙霞散了,雲層低了,對我而言沒什麽至關緊要的影響。本來愛情這件事,需要男人參與的時候就很少。我的生活並沒有發生什麽改變。有什麽不同呢? 就像“愛”與“哎”,不都隻是一個短促有力的發音嗎? 沒什麽了不起的分別。

我依舊作曲,熬粥,坐在夜班車的最後一排回家。隻是從此以後,我的月餅盒裏不再裝著錢,隻裝著月餅。這僅是一種回歸,再普通不過的事了。我是說,43 歲的我,曾經對21 歲的男孩懷有愛戀這件事情,就像月餅盒裏隻裝著月餅一樣,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了,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我又不是在月餅盒裏,裝了一顆心。

如果非要說有什麽改變,那估計是以前我孤單,是因為“一個人”。現在我孤單,卻是“因為一個人”吧。

有些人像走錯片場,漫不經心地來到生命中,明明沒有譜寫任何情節,卻在你的心中留下波瀾。對他而言連路人都算不上的你,卻自導自演了一場深情。像努力伸手,非要在一片無影無形的空氣中,抓住一些愛的養分。

有一天,他們帶來的漣漪終將消散,一切重新複位,和他們到來之前別無兩樣。可就像夜晚的一場小雪,悄悄地下了,

又悄悄地停了,在汽車頂蓋留下了一點痕跡,又隨著汽車駛去,留下空氣裏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