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焰

這個冬日,臘梅迎雪怒放飄香,長生清早嗅見花香時,聽見童子們敲打冰棱的聲音。長廊裏堆了厚厚的雪,中間踩出一條窄窄的腳印道,他沿了腳印走到玉壘堂門口,旁邊的鬆樹突然簌簌落落跌下一團雪,驚得他心一跳。

倚窗望去,玉屑飛揚,瓊珠閃爍,天地間一色雪白,美不勝收。癡癡看了一陣雪景,想到前月裏那場易容,長生心緒難平,狠狠吸了兩口冷氣,方才澆滅了難熬的苦火。他不敢多想過往,從雲煙裏看到的過往,令他多想一刻都膽戰心驚。

長生按下心思,待會兒定要溫兩盞好酒,上菊香圃裏陪紫顏賞雪觀景,驅驅連日來的晦氣。想到此處,忙持拂塵把堂裏的浮灰撣了一遍,待手腳和暖了,想到紫顏快要起身,取鎏金火盆在堂裏燒足了炭。

片刻後聽到腳步聲,長生微笑轉頭看去,竟是一名錦衣侍衛提了刀冷然走近。

“你是什麽人?”

那侍衛不說話,把刀往他脖子上一橫。長生驚懼之間,又見七八個侍衛隨後跑進玉壘堂,打鬥聲隨即從別院傳來。侍衛越湧越多,側側和螢火兩個身懷武功

之人被大批侍衛逼迫著,漸漸往堂裏靠近。

長生急得大叫“少爺”,侍衛的刀往下一壓,他乖乖收聲,心下焦急如蟻。側側和螢火進了堂,兩人見他受製,同時推開眼前對手,一齊來救。那侍衛不敢硬碰硬,連忙收刀躲了去。三人並到一處,長生連聲問:“少爺呢?少爺呢?”

“我也想知道他在何處!”一人昂首踏進堂中,霸氣的聲音正如他的神情,不可一世。

“見了熙王爺還不快跪下!”有侍衛喝道。

三人怒氣衝衝瞪著熙王爺。裏三層外三層的侍衛如不透風的牆,把紫府重重包圍,縱如螢火一向見慣大場麵,也暗自揣度不能安然脫身。側側秀眉緊蹙,她和螢火走掉不難,但紫顏和長生恐怕就要費些工夫了。

熙王爺戴了紫貂暖帽,身披玄狐裘,足蹬一雙黃緞鹿皮靴,大喇喇地在螺鈿交椅上坐了,翹起腿指了長生道:“你,說出紫顏的下落,饒你不死。”

長生不覺冒了一頭的汗,搖頭道:“小人不知。”

熙王爺嘿嘿一笑,轉頭問側側:“這位聽說是紫夫人?該知道你家相公去了何處?”

側側鎮定地道:“王爺來尋我家相公,必是有事相求,何必如此囂張?”

熙王爺沉下臉,肅殺地道:“誰說我要求他?來人,把那小子砍了,我看他躲到幾時!”

一個侍衛拉過長生,正待一刀砍下,螢火怒極起身,忽聽得熙王爺身後一侍衛開口道:“草民見過王爺。”

熙王爺聽到語音自耳後傳來,近在咫尺,並不驚恐,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易容國手!好,好!”他一揮手,拉著長生的侍衛即刻鬆手,螢火也退開一步。

紫顏緩緩走到熙王爺跟前,手一抹換去容顏,安詳地對他道:“王爺來者是客,不如由草民做東,先陪王爺喝一杯酒?”

熙王爺眯起眼,笑道:“我是不速之客,該陪你們喝一杯壓驚酒。來人,上酒!”紫顏見美酒陸續端上,心中微涼,連酒菜皆已備好,熙王爺此行必不會隻為了易容那麽簡單。

他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酒過三巡,長生捂了嗓子咳嗽。一大早就灌了一肚子的酒,自不如想像的愜意。再加上每人身後都有虎視眈眈的幾把快刀,無論如何喝不痛快。

“先生的技藝本王如雷貫耳,今日有一事請先生出手。”熙王爺漫不經心地說道,“如果先生不答應,我會殺人滅口,絕不叫這事傳揚出去。先生想好了再應我。”

座下長生等三人聽得心驚肉跳,紫顏輕笑道:“王爺說什麽客氣話,既是王爺之事,紫某當為犬馬,無不效力,怎會不答應呢?”

熙王爺哈哈大笑,一拍桌子道:“好!你這一句話保全了闔府性命。要知道你剛才若有半絲猶豫,別說你身邊這三人,就是外麵那幾十個童子,我也盡數砍了。”

長生害怕得想哭,好在紫顏始終若無其事,仿佛熙王爺是他多年老友,渾不知剛避過一劫,言笑晏晏向敬熙王爺敬酒。

熙王爺揮了揮手,眾侍衛退出堂中,他瞪了長生等三人一眼,道:“你們三人還不快退下!我有要事和紫先生商量。”

紫顏道:“王爺不知,我施展易容術時常需他們三人相助,如王爺所談與易容相關,請留他們在此。”他深知,知道熙王爺的秘密固然會不小心丟了性命,但對熙王爺無用的人更可能立即沒命。

熙王爺嘿嘿冷笑,“好,是你要多他們六隻耳朵,如果走漏一絲風聲,我就割下這六隻耳朵,給你燉湯喝。”

他明明有求於紫顏,偏是頤指氣使,說不盡的狂傲討厭。側側氣得發抖,換在往日早扇他兩耳刮子,此時不能輕舉妄動,隱忍得甚是辛苦。螢火麵無表情,從紫顏出現之後他就成了木頭人,但紫顏的每個舉動神情皆被他收在眼底,隻等紫顏選擇最好的時機。

紫顏並不想反抗。

他很合作,以最溫和的笑容恭維熙王爺道:“王爺說笑了,我知道王爺勇略過人,不會隨意處置他人。我府裏全是鋸嘴葫蘆,透不出風。”

熙王爺點頭,這才說出了驚天動地的一句:“你可知先皇所立的太子,並非當今聖上?”長生與螢火麵麵相覷,驚出一身冷汗。涉及了宮廷秘聞,無論熙王爺所求是什麽事,隻怕應不應都難逃死罪。

紫顏安然聽著,熙王爺又道:“那位大皇子失蹤多年,我要你做的,便是把我易容成他的模樣。”

紫顏道:“可有任何容貌體征?”

“他應該長得像聖上,除此之外,本王一無所知。”熙王爺板臉說道,“先皇遊獵時常帶他出行,他不慎走失那年該是五歲左右,縱有畫像留下,想來也與如今的相貌判若兩人。”

“他與當今聖上相差幾歲?”

“五歲。”

“那麽該是二十五歲,與王爺差了十多年的日子啊。”紫顏這樣說著,細細看熙王爺額上的淺紋。

熙王爺忽然轉頭看向長生,眼神一揚,長生心口緊抽,聽他拖長了音慢慢說道:“奇怪,仔細看的話,你這書童倒有幾分像聖上年幼之時。”

紫顏沒看長生,直視熙王爺,笑道:“若不是因為他有幾分顏色,我哪裏會從人販手裏買下他來呢。”他持了金菊杯淺抿一口,瑩白的晶指捏成一個好看的姿勢,舉手投足皆可入畫。熙王爺愣了愣,忘了剛才所說,奇異地盯了紫顏看。

等紫顏酒入喉中,輕輕歎出一聲,碎金裂帛般敲著熙王爺的耳。他猛然一震,為掩飾尷尬的神情,嘿嘿冷笑道:“消去十多年的年月,對紫先生而言易如反掌。”

紫顏點頭,“何況王爺是他的本家叔叔,容貌略有相似,的確不難做到。我隻需從聖上、太後、先皇和王爺四人的長相中找出不肖似處,為他擬個現今的容貌也就是了。”頓了一頓又道,“王爺想認太後為母?”

熙王爺幹笑兩聲,一翻白眼,“你以為呢?”

紫顏殊無取笑之意,肅然道:“倘若王爺真有此意,就不單是易容這麽簡單。易容一技,觀形察神,聽聲辨氣,相麵看骨。窺其坐立行止,心誌談吐,察其為人處事,臨機應變。待諸事具備,方才選材描體,模態煉神,擬聲仿氣……稱得上包羅萬象,技法無窮。如今大皇子的容貌品性隻能憑空猜度推斷,無可依據,就越發要從秉性而入,猜想其狀貌性情,有何習氣癖好,才可瞞過天下人。”

瞞過天下人。

熙王爺知道紫顏心如雪??,目光滑過長生、側側和螢火僵直的臉,點頭微笑道:“紫先生果然比我想得深遠,好,好。照浪薦舉得沒錯,你確能擔此大任。”長生聽到照浪的名字,差點跳起來,另外兩人則恨得牙咬。可三人均知此次生意的厲害,不得不把恨意放下,如不打點精神伺候好熙王爺,則這府裏不會有一個活口。

紫顏垂下頭,似笑非笑地道:“王爺忘了一樁事。如果王爺易容成了大皇子,誰又來做王爺呢?”

熙王爺沉吟,“這……本王不是沒想過。隻是尋常人等,怎能假扮堂堂王爺而過關?除非……除非是那個人。”紫顏舉杯笑道:“他是再合適不過了。”

側側與長生麵麵相覷,不知他們在說誰。唯有螢火雙唇翻動,無聲地吐出了兩個字:“照浪。”

熙王爺眼尖,嗬嗬笑道:“你的手下說得不錯,照浪若是扮我,連太後也瞧不出來。”

“王爺何苦費此周章?”紫顏淡然道,“王爺身為天璜貴胄,本就可問鼎天下。與其讓先皇的大皇子出麵,不若王爺自己站出來就是了。禪讓給兄弟或是叔叔,有何差別?”

“我要能做皇帝,十幾年前就做上了。熙王爺這三個字,偏偏有人看不慣,我可不想登上皇位後,天天忙著平亂!”熙王爺哈哈大笑,陰鷙的笑聲不乏苦澀,“相反,聖上把皇位讓給長兄,天經地義,而且太後思子多年,必會成全聖上這番孝悌之心。聖上改做聖人,我也過幾年皇帝癮,公平得很,也容易得很!”

長生三人相視苦笑,熙王爺謀反成功,會殺他們滅口;若是沒成,則紫府皆是幫凶,下場一樣很慘。這時三人忘了自身的安危,怔怔望向紫顏,不知他會有什麽保全紫府的妙計。

紫顏悠悠地品著美酒,嘴角浮現的竟是隱隱笑意。

這天下,恐怕沒什麽事能令他恐憂。長生這樣想著,忽然整個人就安定了,也學著少爺溜上一抹淺笑。

側側看到這對詭異的師徒,以及越來越沉靜的螢火,長長歎了一口氣。易容術詭幻莫測,從踏入這一行起,紫顏就早早有了預備吧。一旦開始易容,他就成了一尊神,俗世的生死皆到了易容之外,不值一顧。

她知道,紫顏必會為熙王爺做出舉世無雙的逼真容貌,即便是太後,也會以為這是親生兒子重生。這是任何人無法阻止的命運。從他掌握這究極天人的技藝後,就不可避免要走向凶險的浪尖,走向漩渦的中心。是讓洪流吞噬他,還是由他掌控這來去的風波,側側不知道未來。

可是,她真心喜歡他此時流露的笑,驅散她心頭的抑鬱。她漸漸相信,是紫顏的話,就能扭轉乾坤。

熙王爺被紫顏滿是笑意的眼神弄得神魂顛倒,這不是一個人的眼神,更近似妖魅。尋常人在如此重壓下,不會笑得這樣邪氣,仿佛這屋子裏操縱生死的人是紫顏,不是他熙王爺。他移開目光,想到前刻尚癡纏於紫顏優雅的姿態,這刻卻如鬼附了身,看久了竟不敢再看,不曉得是何緣故。

“今日就這樣罷!我要在你府中住著,所有人等不許出府,違者格殺勿論!”吩咐完這句,熙王爺滿意地負手走出玉壘堂,往別院挑了一處空房,安心地住下了。

長生稍稍打開窗,雪地裏一片錦繡顏色,堂外的侍衛遠遠地監視著眾人。

側側一步步捱到紫顏身邊,撫了他的臉道:“你受驚了。”紫顏無邪地笑著,“我沒事。”伸手招呼長生,“你怕不怕?”長生抹了把汗,向紫顏笑道:“有少爺在,我就不怕。”紫顏點頭,目光電轉,射向螢火,“叫你的人備好車,再過幾日,我們要出遠門。”

螢火領命而去。他們在府內仍然行動自由,要瞞過這些侍衛給外麵傳個信,對他這位昔日的望帝而言,自是一點不難。

紫顏又對長生道:“你須去蘼香鋪走一遭。”長生想到外邊層層的護衛,不由心悸,紫顏拍拍他的手,道:“不怕,我去跟王爺說,就說是取易容時要用的香好了。”

自從那日求紫顏幫他易容後,長生就患了毛病,對易容格外恐懼。刻意壓下往日的記憶後,就連燃香亦添了畏懼,此時聽紫顏說起易容時要用的香,他的神情恍惚了一下,身子微微一顫,很快腦海中負麵的情緒如靈蛇遊去,強自換上了笑顏。

側側見長生臉色慘白,便道:“不如我偷溜出去。”紫顏搖頭,“長生不懂武功,他們不會提防。你安心收拾東西,要遠行沒行李可不成。”側側心下苦笑,瞧這鐵桶般的守衛架勢,他們四人哪裏逃得出去。可是紫顏笑得從容灑脫,她不由虔誠地信了,就把這願望當作苦中作樂的消遣吧。

紫顏攜了長生,施施然走到熙王爺安頓的天一塢。熙王爺取了書案上堆疊的名人山水細賞,見紫顏進來,嘖嘖讚歎道:“這幅秋鷹遊獵圖我求而不得,原來在你這裏。”紫顏道:“王爺既是知音,便與此畫有緣,紫某當孝敬王爺。”

熙王爺爽快大笑,毫不客氣叫侍衛把畫都拿了去。

“明日易容,紫先生需要什麽隻管提。”

長生氣得在一旁發抖,紫顏說送一幅畫,這貪心的王爺卻全拿了,好在大部分珍藏盡數送了艾冰。紫顏並不在意,微笑道:“給王爺施術,自要去求最好的香來。賣香的人就住在巷子口,這孩子跑得熟了,王爺若不放心,找幾個人跟他去就是。”

熙王爺沉臉道:“想出門?”眼神如帶刺的皮鞭,刷刷向長生打來。長生在氣頭上,哪裏怕他,沒好氣地一翻眼睛。熙王爺瞪著紫顏道:“這麽個孩子,我怎會不放心!”喚過一個侍衛,跟了長生走出門去。

紫顏想告辭離去,熙王爺叫住他,伸手來摸他的臉。紫顏渾身一顫,想避開,卻終沒有躲閃,直直地站在原地,等他的手撫上來。

“這是你易容後的臉?”熙王爺觸摸到冰涼如玉石的容顏,不禁一驚,自然縮回手去。

紫顏收了笑容,溫和的眸子湧上一股殺氣,像睡在皮囊裏的獸撕開束縛咆哮而出。熙王爺突然害怕與他靠近,不自覺後退一步,再看時,咬人的目光幻化成折翼的蝴蝶,溫馴地停在他肩頭靜靜凝望。紫顏恢複了安靜的模樣。

“這也是易容術?”熙王爺匍一開言,發覺聲音凍得通紅,顫顫地在風裏飄。

“紫某不知王爺在說什麽。”紫顏朝他施了一禮,安然退下。

接下來一連數日,紫顏每日和熙王爺聊天閑談,遊園賞雪。熙王爺在府裏看到中意的骨董就取了去,好在不多時又送來紫顏心愛的綾羅綢緞作為補償。紫府剩下的器物陳設不過凡品,長生雖然心疼,到底是身家性命重要,沒敢給熙王爺臉色看。

從????那裏拿來的香,一直躺在罩漆方盒裏,蓋子上一隻吊睛老虎,幾欲走下來吃人。長生告知紫顏,????帶了尹心柔避開王府侍衛,遠遠地往城外去了。紫顏撫盒輕歎,在京城經營了數年,說不留戀是假的。這鳳簫巷裏,到底一切曾經鮮活過。如今天寒地凍,花謝鳥絕,等他們也散了,真的是萬物蕭索。

“長生,我們離開這裏,你可樂意?”

“跟少爺去何處都樂意。”

紫顏浮上少女般的紅暈,淺笑道:“長生,我不會陪你一輩子。”

“我會一輩子陪著少爺。”長生倔強的堅定有如磐石不可動搖。

“誰能陪誰一輩子呢?”紫顏的歎息聲化作了一片飛雪,沒入空中。

大雪下了數日,紫顏說雪天不是易容的好日子,隻教熙王爺學擬年輕人的舉止言談。叫熙王爺放下架子,扮一個長年流落在外的皇子並不容易。

“大皇子被一個村婦撿去,後交由村中富戶關某收養,這樣可好?”

熙王爺道:“我豈不是得去找一對養父母?”

“不然,他們皆壽終仙逝,為他們追封一下也就是了。”

“為何定要是富戶?”

“否則就很難供養大皇子讀書,若是目不識丁之徒,試想群臣如何能安心將社稷交給他呢?”

“有理。擁有萬貫家財又飽讀詩書的翩翩公子,是嗎?”

“知書達理,進退有據。大皇子須先聲奪人,不可授人以口實。”紫顏笑容可掬地道,“王爺可準備了給太後的信物?證明你就是大皇子的信物。”

熙王爺從袖中摸出一隻紫金累絲鑲玉鎖,“這是當年戴在大皇子身上之物。”

紫顏眯起眼,當年之物。當年誰也不知道大皇子會失蹤,除了那個讓他失蹤的人。

“好,有了信物,還要有理由。為什麽大皇子成年後,突然知曉自己的身世?”

紫顏不動聲色地拋出棘手難題,把適才的疑慮悄然收藏。熙王爺直視他的琉璃金瞳,一步步被牽引,答道:“隻因他養父母臨死前交代了他的來曆,他一心查出親生父母是誰,得知在他被撿到當日,先皇曾帶兵狩獵。”

紫顏搖頭,“這緣由遠遠不夠。”他伸指在熙王爺額頭上戳了一記,冷然道,“是你一心尋找父母,來到京城後無意得見天顏,發覺相貌酷似,多方求證後才冒死求見太後。”

“先生考慮得是。可是一介草民,如何能見到太後?”

“王爺成竹在胸,何必問我。”

“哈哈,紫先生果然是紫先生。如果是照浪扮成我帶了大皇子去見太後,一切便完美無缺。”熙王爺隱忍的眸子裏閃出灼灼精光,“萬事俱備,紫先生是否可以易容了呢?”

逆水行舟,紫顏注視熙王爺,他們是一根獨木橋上的同伴,隻有進,沒有退。

“找來照浪,我給你們倆一起易容。”紫顏浮上微笑。

一日後,天清如洗,照浪進了紫府。他介紹紫顏給熙王爺易容,這會子引火燒身,連自己的麵孔亦不保,側側等人皆想看他的好戲。

熏爐裏燒著沉速香,是熙王爺喜歡聞的味兒,曖昧深沉。照浪在熙王爺跟前收了狂傲,恭敬有禮。熙王爺把要他易容之事告訴他,照浪麵不改色地回複:“能為王爺效命,照浪心甘情願。”

長生嘴一撇,惡人自有惡人磨。照浪的嘴角挽出一朵花,笑吟吟對紫顏道:“前次你整得我好慘,今趟可不許再給我一張洗不掉的臉。”紫顏漠然不語。

熙王爺卻道:“照浪,你沒明白麽?若我一直扮大皇子,你就要安心做你的王爺。”

照浪的眉陡然一壓,眸子深處有齜牙咧嘴的猙獰。他低下頭,隱去不悅的神色,道:“王爺說得是。”

時辰已到。

紫顏領了兩人前去瀛壺房,叫長生請來從????處求得的香,插在碧玉雕花龍耳爐裏。這香一著了火,就倏地冒出筆直的一股煙。飛到一尺多高,忽又朝兩邊散逸,凝成一朵焰火,初初凝聚成形便燦爛往生去了。

幾支香插滿後,一屋子煙花**漾,花開花謝,瞬息生死。

熙王爺怫然作色,“夢幻空花,紫先生是在譏諷我嗎?”

紫顏俯首,“王爺要換上新麵皮,想不痛是不可能的,唯有嗅香麻痹。如果王爺能忍痛,我便撤了這香。”熙王爺摸摸臉,悻悻地道:“罷了,你就不能尋些普通的香,放什麽焰火,連香也不安分!”

照浪仰頭望著那些煙花。紫顏,為什麽你每回用不同的香?若都是麻痹之用,何苦每回不同?你是在勸誡來易容的人,還是別有所圖?

他越來越覺得紫顏高深莫測,於易容一道,自己與紫顏相差的不止是技藝。照浪不禁有幾分欣賞這宿命的對手,曾幾何時,見到紫顏成為一種樂趣。

必定會有好玩的事,看這天生的易容高手施展全副能耐,在逼仄無法翻身處縱橫如意。越是險峰在途,紫顏越發振翅高飛,目睹他於藍天翱翔,也是種賞心悅目的美。

照浪這樣想著,幾番較量後他對紫顏的心態已變,舍不得親手摧去這傾國的姿容,甚至生出了愛護之心。隻是,紫顏那不可知的容貌背後,究竟隱匿了什麽秘密?在沒弄清楚之前,照浪知道,他會與紫顏作對到底。

當煙花盛開,嬌笑著湧到照浪麵前,他的心頭無聲地躥上四個字。空花陽焰。這四個字震得他微微眼暈。照浪抬頭看紫顏施術,模糊的血光中,歲月正從熙王爺的眉梢眼角流逝。原來紫顏易容也會讓人流血,照浪咧開嘴嗤笑,笑自己把對方想成了神。

必要有這樣的舍棄與犧牲,才會有想要的容顏。照浪凝望熙王爺血跡斑斕的臉,如果不是那支香讓他沉睡,他敢不敢親眼看完這一場易容?

對啊,熙王爺為什麽會昏睡過去?照浪漸漸支撐不住眼皮,不怕,不怕,外麵有數百名侍衛,紫顏是溜不走的。提氣,換息。真氣在體內流轉,他沒有中毒。讓人昏沉是紫顏的老把戲了,照浪暗暗地想,他甚至熟悉這把戲裏慣有的氣味。紫顏,應該是帶著玩笑的心戲弄於人吧。

勉強能繼續看紫顏易容,照浪狠狠揪了大腿一把。是的,紫顏的每個舉動都很巧妙,一襲青蓮色閃緞袍衣騰如展翼,仿佛踩了樂曲穿越月光的孤鶴。那些驟生驟滅的煙花,就似天宮召喚他的焰火,眼見他翩然生姿,一不留神就要飛仙而去。

紫顏向照浪走來。

看到他雙眼如星,映出兩朵煙花,微微的笑裏有清晨露珠的味道。照浪猛然一驚,從交椅上彈身跳起,被紫顏伸手按住。

“該你易容了。”

“為何不先為我易容,也好有對照的模子。”照浪瞥了一眼熙王爺,他已換過模樣,隻是隔得遠煙花彌漫,看不清。

紫顏冷冷地道:“我整日與他相對,剛才又為他易容,難道記不清他的樣子?他的麵皮不如你年輕,須多費時辰才可恢複。讓他先易容,你們就可同時看到對方易容後的臉。”說到此處,突然一笑。

照浪卻覺他笑得陰險可怖,忍不住道:“為什麽要同時看到對方的臉?”他會有什麽陰謀?什麽打算?照浪隻覺紫顏心思難猜,陣腳大亂。

“城主不該如此不冷靜嗬。”紫顏頑童似的一笑,替他把頭上的束冠解下。

照浪恍惚間又如回到上次易容被紫顏扮成婦人的模樣。看出他內心的不定,紫顏得意地道:“想到很快能觀賞兩位沮喪難過的樣子,真是令人期待。城主,你難道害怕了嗎?”

他們會沮喪嗎?照浪承認,如果要一輩子頂了熙王爺的臉,縱然大權在握,也足夠使他頹喪。他抹去額頭的汗,大冬天的,他居然在出汗。被紫顏這一數落,照浪發覺他是太失態了,一定是被那討厭的香給迷惑的。照浪警惕地盯了一眼不遠處的香。

那香似是知道他在監視,故意扭曲成更妖豔的煙花形狀,綻放譏諷的笑顏。

不小心嗆進一口煙,照浪拚命咳嗽,喉間癢癢的,仿佛有東西腫在那裏,想要吐出來才甘心。他是害怕了嗎?照浪咳到嗓子發疼,頭腦突然清醒多了,聚氣凝神,把心慢慢守住了。

他察覺紫顏的手在他臉上撥弄。他拒絕不了這雙溫柔的手,揉捏得是如此恰到好處,一時間有沉沉睡去的渴望。驀地裏,他想起熙王爺帶血的臉。易容免不了有損傷,這是必要的舍棄。把他舊有的容貌卸去了,才能重新留駐一張新的麵皮。

“不!”照浪大呼出聲,“我要留住我的臉!”

他叫聲慘然,像刀壓著脖子割出血來。紫顏停下手,凝視他渙散的眼神。長生在一旁起了兔死狐悲之念,不由自主地道:“他怪可憐的。”

連長生也來可憐他。照浪聽見這聲歎息,發狂大笑。他在江湖上消滅異己,為的並不是自己,如今,為熙王爺打下半壁江山,那人卻拉他來墊背。同甘共苦,是的,熙王爺一定這樣想,所以給他下半生的富貴榮華,和一張不屬於他的臉。

“你放心。”紫顏眼中閃著奇異的光芒,他舒緩而清晰地說道,“你這張臉完好無損,我隻是在外麵加一層麵具,幾時你不要了,就可扯下來。”

“謝……謝。”照浪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身上的勁力全沒了。

“你以為我這幾日不給他易容,是做什麽了?”紫顏朝他眨了眨眼。

那麽,是做了一張熙王爺的人皮麵具?照浪想著,不知他為什麽對自己這麽好,心裏一糊塗,不知不覺暈了過去。

側側呆呆望了他一陣,對紫顏道:“他一身的武功,想不到碰上了權勢,竟不如赤手空拳的百姓。他就不能不聽熙王爺的?非要陪那人玩下去。”

紫顏目色迷離,照浪暈厥前的眼神他記得很清楚,並不是一種絕望。這個人不會輕易放棄,照浪肯跟熙王爺糾纏下去,定有他的道理。

因此,紫顏知道,他要陪他們走這一路,看下麵要唱的會是哪一出好戲。

空焰之香精疲力竭地散出最後幾朵煙花,瀛壺房殘留著不褪的香氣,視線慢慢開闊了。兩張易容後的臉像是僅改變了一張,熙王爺那張臉不過是挪了個地方,換了件衣裳而已。

照浪睜開眼,從沒有把眼睛瞪得這樣大,如瞎了多年乍見天日,想一分不漏地把所見全收於眼底。他搶過一麵雙龍??,迫不及待地端詳他的臉。熙王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哈,你還真像極了我!”

照浪回首看熙王爺,年輕的臉龐意氣風發,與站在他身旁的長生仿佛一對兄弟。兄弟。照浪細細看了長生一眼,要不是那孩子年紀小,真以為他也是太後所生。

“很好,這是我想要的臉。”熙王爺滿意點頭,“就剩這聲音不像少年人。”

“服下這顆落音丹,嗓音就可變脆嫩。”

照浪不覺眉頭一蹙,從紫顏手中接過另外一顆。顏色與上回不同,看來分三六九等,無論聲音變老變幼變男人變女人,想來都可操縱。

吞下丹藥,熙王爺如魚得水,盡情享受重現青春的喜悅。照浪始終不發一言,他無法忍受洪亮聲線裏透露的微微疲態。

越看越愛,熙王爺對了銅??離不開眼。沒有細紋的臉,是他向歲月偷了十數年的光陰,他頓時覺得身心灌滿力量與豪情。可是當他站起身,想縱情旋身慶賀這重生時,過於壯實的體態令他覺得臃腫不堪。

他神情凝重地對紫顏道:“這幾天我就要瘦下來,你給我想法子吧!”

紫顏想了想,取玉管羊毫沾了墨,在五色花箋上寫了“桃花散”幾字,交給長生。

“找螢火配這個方子給我。”

側側看了看,插嘴道:“桃花通瀉,不過藥力稍猛,王爺要忍住才好。我有一手導引按摩之術,輕身消脂,不妨為王爺一試。”她笑得甚是可親,熙王爺將信將疑間,又聽她續道,“其實三管齊下更見效用。妾身會做幾樣小菜,祛實瀉下,入腎利尿,王爺如肯享用,不過十日,定如少年人一般身輕體健。”

熙王爺放下??子,如釋重負地闔上眼。

“就交給賢伉儷,我沒有什麽不放心的。”

又十五日,熙王爺判若兩人,完全成了英姿勃發的青年,顧盼間虎虎生威。

另一邊,照浪模仿熙王爺的神態亦學了十足十,連罵人的腔調也一模一樣。紫顏就如兩人的師長,教導他們如何扮他人而不露馬腳,時日久了,熙王爺對他多了幾分尊重,照浪也不敢多加嬉笑,紫府裏表麵上太平無事。

唯獨,他們不習慣紫顏隔三差五就換臉,害他們常要以衣冠取人,挑院子裏衣著最挑眼的那個,叫一聲“先生”。

連熙王爺也苦笑問他:“你為何每天換一張臉?”

紫顏答道:“看久就會膩。王爺不也膩了自己的臉嗎?”

被他這一反問,熙王爺倒吃進一口冷風,咳嗽不已,顧不上再管他。

在紫府住了月餘,終到了熙王爺要離開的時候。最後的辰光,長生和側側提著小心曲意逢迎,以便早早送走瘟神。螢火指揮仆人收拾行李,把上下打點得妥妥當當。紫顏在房裏呆了一兩個時辰,出來送客時,臉龐兒清冷明亮,身影立在風中搖搖晃晃的,單薄得要被吹去。

熙王爺不免生出憐意,解下紫貂披風替紫顏裹上。他悵惘地環視四周,從這裏踏出後便無法再回頭。他不禁回頭注視紫顏,披風裏玉樣的人兒,白而透明的麵容比瓷器更精細,仿佛不用敲,大聲一吼就會碎裂。熙王爺有一絲不忍,卻狠心對自己說了一句,一旦事成,此人斷斷留不得。

他故意誇讚了紫顏一通,然後,留下百來人看守紫府,帶了照浪離去。

臨走,照浪以眼示意紫顏,逃。他眼中的精光一刹那閃亮,飛向了庭院之外,他要紫顏走得越遠越好。紫顏沒有回應他的目光,唇輕抿著,無動於衷地凝視前方。

披風上的皮毛在風中瑟瑟發抖。紫顏目送兩人離開,招呼長生他們進屋。

“我們該怎麽辦?”一掩上門,側側忍不住詢問。

紫顏解脫地一笑,緩緩說道:“當然是——易容。”

窗外蟲鳥絕跡,北風吹得猛烈,駐留在紫府的侍衛紛紛尋了屋簷下遮蔽。臘梅謝了大半,餘下的三兩枝被勁風吹得東倒西歪,苦苦支撐著頹敗的身軀。這當兒,長生禁不住打了個噴嚏,顴骨微微地疼,一張臉像是被寒氣凍死了,僵僵地要掉落。他忽覺天旋地轉,轉向紫顏,沒來得及說話就倒在地上。

看著他久未易容的臉,紫顏的雙瞳籠上一層淺灰。

冬寒,業已深入骨髓。

熙王爺亦步亦趨地跟隨照浪進宮,此刻,他是王爺身邊的侍從。照浪穿了大紅織金蟒絨衣,戴了銀鼠圍子,披一身雪狐披風,華貴的衣飾映著蒼白的臉。熙王爺在他耳側冷冷地說了句:“風大,王爺可要多保重。”

英公公在前領路,細長的脖子蜷在衣領中,殷勤探頭道:“王爺這是從哪兒回來啊,一行人風塵仆仆的,難怪太後說多日不見王爺了。”

照浪笑道:“去南方打獵去了。也是思念聖上和太後,特意先來宮裏請安,顧不得回府裏去。這些隨身的侍衛,要請公公好生照料。”

“哎,說哪裏的話。隻是人多了些,金粟殿外站不下,再挪些人去薰風殿旁歇著吧。”英公公道,“我去吩咐禁軍,別和王爺的手下起什麽衝突。”

照浪淡淡一笑,點頭應允了。熙王爺在他身後攥緊了拳,額頭興奮地冒出汗珠。

兩人先去蓉壽宮見太後。

迎麵向太後跪安,熙王爺的臉一晃而過,太後倦茫的神情忽然一振,指了他對照浪道:“王爺,你帶了什麽人來?”

照浪低首,“請太後摒退左右,臣有要事稟告。”

太後略一猶豫,決然地退去左右,正色道:“王爺玩什麽玄虛,竟有不可告人之事?”

照浪抬起眼,五色斑斕的目光邪媚好看,太後身軀一震,穿越他的臉看向身後徐徐站起的男子。那人,有一張酷似當今皇帝的臉。不同的是,多了分成熟與滄桑,而世故容顏的背後是未經雕琢的天真,偶爾,孩子氣地一笑。

照浪把太後的神色收於眼底,一字一句地道:“這是我侄兒,先帝的大皇子。”

長明燈的火焰一跳。

“王爺,無根無據的事情不要亂說。我就當沒有聽過,你帶他跪安吧。”

太後出人意料地平靜,是浮沉於波瀾上的一葉萍,大風大浪經多了,起伏便也從容。

“太後不看看他的臉嗎?”

“不用看,他不是我兒子。”

照浪不知她為何如此決絕,眉頭一皺。熙王爺忍不住站起身,“孩兒參見母後。”

太後掩住臉,深吸了一口氣,搖頭道:“你們走,我沒有這樣的兒子!”

是哪裏有了破綻?照浪和熙王爺對視一眼,紫顏的易容天衣無縫,為什麽太後見了離散多年的兒子,連看一眼的興趣也欠奉?

熙王爺走到她麵前,他一個月來的辛苦,多年來的籌劃,就在此一舉。

他沉痛地跪在她腳邊,呼喚著:“母後,孩兒被人撫養長大,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直至父母臨去前給了我這塊紫金累絲玉鎖,我才知道原來我是皇家之後。”

他顫顫地取出一塊鎖佩,塞在太後手裏。

“這是明兒之物。”

熙王爺心中一喜,卻聽她冰冷地說道:“可是你不是我的明兒。你到底是誰?”他愕然看她步步走近,一把揪住自己的衣領。太後的心跳得很快,怦怦,怦怦。從她指尖上傳過來,令他的心跳也加速。

“顏兒,你何苦不認我。”熙王爺歎息著,揭**份。先帝去後,隻有他會這樣喚她。

太後鬆手退後,驚疑地指了照浪,道:“那他是誰?”

“臣照浪。”

聽到照浪這個熟悉的名字,太後稍稍安心,鎮定地扶了繡墊玫瑰椅坐下。熙王爺暗罵白做了一場功夫,道:“太後若肯認我,我便保聖上無事。”

太後聞言,道:“你帶了多少人來?”

“啟明殿那裏,聖上大概已經在陪我的人喝酒。”熙王爺篤定地說道。

太後聽到皇帝被軟禁,又急又氣,騰地站起,沒站穩又跌坐在椅上。熙王爺按住她的手,道:“隻要聖上肯將皇位讓與我這個做哥哥的,我們一家子其樂融融,天下太平。”

太後怒視他的眼。女人的眼中有一抹血紅,他暗覺慚愧,可是這等事需一鼓作氣,當下膽氣一壯,“先帝從我手中奪去的,我要加倍討回來。”他把她往懷中一帶,摟住了,惡聲惡氣地道,“我想要的,沒人能跟我爭!”

太後死死推開了他,朱釵鳳髻已淩亂,心酸地滴下幾顆大淚。熙王爺一歎息,走開兩步讓她冷靜下來,道:“你放心,我不會殺你兒子。”

可是,熙王爺做了皇帝,能放過那個小皇帝嗎?照浪這樣想著,偷偷看太後的神色。

“你過來,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太後伸手叫熙王爺。

熙王爺躊躇了片刻,讓照浪守在一邊,跟著太後走到後麵的寢殿。

流蘇鬥帳裏,慢慢飄過一縷香。

“你要說什麽秘密?”

“你一心做皇帝,可等你萬歲之後,誰來繼承你的皇位?”太後這樣問道。

熙王爺啞然,他至今無子,這是他最大的憾事。

“這和你的秘密有何關聯?”

太後木然地道:“你想殺掉自己的親生兒子,奪走他的皇位,你就放手去做吧。”

熙王爺臉上血色全無,愣了半晌,他拉住太後的翠袖,迷惑地道:“你……說什麽!”

太後淒然一笑,“皇帝是你的兒子,你不覺得他像你麽?二十年前,明兒走失了,眼看這太子之位落不到明兒頭上,我也當不成皇後,傷心之下,我便跟了你,你莫非全忘了?”

熙王爺拚命搖頭,“不可能,我雖與你……不可能……皇帝怎會是我的兒子,你一直瞞著我……這不是真的。”

太後哀哀地吐露:“你和先帝是兄弟,皇帝從小長得像你,沒人說過半句。

是的,她都知曉。羅幃繡??裏的陰鬱癲狂,不見天日的恣意歡情,她都知曉。他其實早是這宮城裏的半個皇帝,但是不坐上龍椅,終不能心安。

熙王爺喃喃地道:“皇帝果真是我的兒子?……太遠了,我記不清……”

他嘴角扯出譏諷的一笑,像是要嘲笑某人,卻很快湮滅在唇下,斂容正色看著太後。

如今是最好的時刻,昔日朝中支持皇帝的大臣這些年一一凋零,相反,他安插培植的官員已把持朝綱。皇帝日漸年長,可軍權在握的仍然是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宮中這數千禁衛算不得什麽。他想要皇帝下台容易得緊,隻不想擔個謀反篡位的惡名。

“皇帝是你的骨血,你千秋萬歲之後,依然是他繼承你苦苦奪來的皇位,既是如此,你如今在做的,豈非沒有意義?”太後柔聲說道,密切地注視他的眼,“難道你一定要和親生兒子奪皇位?”

熙王爺心底在呐喊,不,這是不同的。個中的原因他無法啟齒,於是越發憤懣。頂不住太後灼灼的目光,他遲疑了良久,方對太後道:“我……該怎麽辦?”

“沒有關係,今次謀反的人是熙王爺,把他砍了就是了。如果你真的想做我的明兒,就好好和我一起過,做個太平親王。除非你,連兒子也不放過。”她鳳眸中不經意掠出一道光芒,既帶了魅惑哀求,又有著一絲質疑,“你不會如此狠心,對不對?”

熙王爺麵沉如水,不知在想些什麽。

“做皇帝看似威風,其實卻是苦差事。北荒、西域、南嶺……近來都不安分,你年紀也大了,何必去煩愁這些事?不如交給兒子操心。你以前做過攝政王,難道還不夠麽?”太後似笑非笑。

“我……”熙王爺猶豫了一下,沒再多說話,天人交戰了一番。

“殺了照浪,啟明殿那些謀反的將士一律處死,此事就有了交代。我擇日再請皇上冊封你親王之位。”太後垂下眼簾,微微歎氣道,“這些,你還不夠麽?”

她的目光一離開,熙王爺心下立即一鬆,這婦人看似柔弱,眸光卻極其尖利,幾乎要剜出他的心來。他躊躇間,太後又道:“你速做決斷為宜,天子親衛有數萬駐紮在京畿要地,朝堂上真要有什麽變動,他們驟起發難,你隻怕安撫不及。你我早早去啟明殿看顧皇上,免得兩邊鬧出大亂來。”

“既是如此,我不如做回熙王爺,就說謀反的是照浪便是。”

“啟明殿裏都是你的手下,照浪哪裏差遣得動他們?再說你平素打點群臣,對方亦是心知肚明,無論如何,你是不能再擔這個身份了。你的易容如此逼真,想來不是輕易能洗去的,何妨多用一陣?”

看來,不得不犧牲照浪了。熙王爺呼出一口氣,拋卻了一個親王之位,還是可以得到另一個。皇帝的哥哥。長兄若父,如果皇帝今後待他,像對待父親一樣,他也會很欣慰。

太後垂下眼簾,抽泣聲慢慢止了,她從金龍格架上取了一隻銀六??注壺,拿兩隻勸杯放在熙王爺麵前。她一按機括,倒下一杯酒,遞給他道:“這酒裏有鳩毒,一會兒出去,你遞給照浪喝。另外一杯,你喝,就說大事已成,和他慶賀。”

真要對照浪動手,熙王爺不知怎地手下遲疑,半天沒有拿住酒杯。與照浪相處的一幕幕在腦海顯現,這些日子照浪著實聽話好使喚,真是不可多得的臂助。他喜歡照浪的狂傲,像他的不可一世,因而放心和照浪聯手。何況他苦心栽培了照浪這些年,成就了照浪在武林中不可動搖的地位,就這樣輕易殺掉實在可惜。

“他知道得太多了。”太後的一句話,逼死了照浪的退路。

熙王爺左右四顧,拖延地道:“哪裏還有酒呢?”

“這壺裏的酒沒毒,隻是按了機關後才有。你要不放心,那邊琴幾上有一壺喝了一半的酒,你去拿來就是。”太後向他示意。

熙王爺走過去,果然尋著一隻烏銀大樣酒注壺,青色的酒剩了一半。嗅了嗅,仿佛是新摘梅果的味道,酸酸醉人。他把酒倒在自己那隻杯裏,仔細分辨了兩杯的不同,拿捏手中。

是一定要有犧牲的。他想起紫顏常掛在嘴邊的話。

“你先出去,我稍後就來。”太後捏起一方絲帕輕拭淚眼,熙王爺點點頭,走出寢殿。

照浪等得焦心。在這非常時刻,容不得一點錯失,熙王爺進去耗費了那麽久的工夫,外麵風起雲湧,隻怕來不及出去安定大局。見到熙王爺出來,他擁上前道:“太後怎樣了?”

“沒事,太後終於肯認我了。”熙王爺端上酒,笑吟吟地道,“大功告成!

來,你與我喝一杯。”晃眼的酒色,有令人疑惑的氣息。

接過酒杯,照浪的手一沉,看出他的猶豫,熙王爺舉起杯,痛快地一飲而盡。罷了,照浪,你與我緣分到此。

照浪的手停住,他微微笑道:“我喝不喝,都沒什麽分別。”

熙王爺冷哼一聲,勉強笑道:“怎麽,連這點麵子也不給我?”

太後緩緩走出,步履從容,她問照浪:“他喝了嗎?”照浪俯首道:“他喝了,毫不猶豫。”熙王爺持杯的手開始發抖,一顆心比殿外懸掛的風鈴更涼。他望著照浪,再盯著太後,兩人的笑出奇相似,在嘲笑他這個一心做夢的人。

熙王爺不知道他有多久可以喘息,但太後既然有心問話,這毒藥必不是登即致命之物,說不定有得救。存了這念頭,他答道:“這是我尋人打造的。”

“是麽?”太後細細地撫摩每個銘文,“這八個字是我親手寫了,叫玉匠刻上。難為你一筆一劃記得那麽清楚。”他仍妄圖瞞著她?這是真物,不是假造,他是否一直沒有停止過欺騙?

熙王爺苦笑以對,“大皇子的事情,我向來很上心。”

“你那時待我好,也是為了這皇位?”

熙王爺想到她剛才天大的謊言,如今既肯下毒,皇帝必不是自己的骨肉,他竟會因此迷惑不前,坐失了大好良機!驀地裏感到無限失落,怔忡地道:“不是依仗你的話,我這幾年哪得如此權勢?”

“唉,我也是虧了有你掃清障礙,助我為後,才一步步走到如今。”太後的語聲低沉下去,照浪連忙扶住她,輕拍她的背勸慰。

熙王爺忍不住道:“照浪,你究竟是誰?”

照浪摸出耳後麵具的接縫,手一用力,扯去了那張人皮。重新現出麵目的他盡情呼吸了一口空氣,用手撫去臉上殘留的碎屑,這一刻他想到了紫顏。

“我是王爺找來的左右臂膀,幫你鏟除異己的江湖中人。”照浪溫柔地看著太後,“在結識王爺之前,我更是太後的養子,一名忠心耿耿的死士。”

太後按住他的手,欣慰地道:“好孩子。”

熙王爺忍不住朝殿外走了兩步。照浪冷冷地道:“不用去了,聖上隻怕正招呼你的手下在刑部喝酒呢。”

熙王爺腳一軟,坐倒在地,頹然問太後:“皇帝他……不是……”他惦著那個秘密。

她熬了二十年,終於可以把心中的疑慮抽絲剝繭地解開,她要欠她的人都沒有好下場。太後把玉鎖扣在手心,玉容寂寂,開口的聲音如花朵凋盡芬芳。

“為什麽是玉鎖,不是玉佩?你手上不是有一塊玉佩嗎?先帝當年給過我兩塊龍嬉朱雀佩,一塊在明兒手上,一塊在當今皇帝手上。皇帝那塊賞給了尹妃,明兒手上的我是再也瞧不見了。如今,你拿了明兒的玉鎖來,我終於知道那日到底是誰令他失蹤,這是你派去的那個賤婢給你的信物吧!”

熙王爺心驚膽戰,強笑道:“你莫要多心,不是我做的。”心念電轉,太後說他有的玉佩,是指尹妃手上的那塊,還是大皇子手上那塊?

太後搖頭,“你以為明兒是容妃丟掉的?我再告訴你個秘密,他是我自己丟掉的。容妃是不是沒有告訴你?”她痛心地一笑,玉鎖在手中捏得生疼。明兒,娘對不起你,竟和害你的仇人相好。要是早知道與容妃私通的人是熙王爺,娘絕不會碰他,娘會把他一寸寸地殺死。

太後刹那間滿臉陰雲,猩紅眼中一條條血絲如縱橫交錯的尖刃,刺得熙王爺心驚。她森然走近熙王爺,咄咄逼人地道:“你說,為什麽我要丟掉明兒?你說!若不是他被容妃那個賤婢毀掉了一張臉,我會扔了他嗎?他本來是可以做皇帝的,可是,他沒有臉,他沒有臉……”說到後來,激昂的叫聲漸成嘶啞的嗚咽,她捂住疼痛的心口,無力地坐倒在椅上。

“丟了他,我沒有一天不後悔。你知道我為什麽愛跟你說話?其實你的相貌,本就有一絲像明兒。你們叔侄倆真有那麽一點相像。”太後說得字字帶血,“可是,你要殺了他,因為他就要被立為太子。你一心想兄終弟及,他就是你最大的障礙,是不是?”

熙王爺木然道:“可惜容妃那個賤人不見了,不然,我要把她碎屍萬段!

我隻叫她把孩子偷走丟了,她居然去毀容,還若無其事地拿玉鎖來!顏兒,我絕不忍殺你兒子,你信我。”若不是容妃,他何至於露出破綻,讓太後起了殺心?

“她在為你鋪平道路,你不該恨她。她不得寵,想挽回先帝的心,我不怪她,但她竟對明兒下毒手,我絕不原諒!”太後大口地喘息,目光癲狂,“無論如何,她是你指使的,你要為我的兒償命。”

熙王爺汗流浹背。他好熱,這身抹絨大袍太厚了,焐出一身燥熱的汗,止不住地流過冰涼的脊背。照浪的眼神很冷,太後在訴說往事時,他無動於衷地直立如兩旁的銅柱。這個人潛伏在自己身邊數年,棄他如履,沒有一絲憐惜。江湖中人,真是信不得。

熱,炙熱火燒的感覺,是什麽在烤著他。熙王爺無助地望著蓉壽宮金碧輝煌的殿閣,離他越來越遠。有朵朵煙花在眼前盛開。那是哪裏見過的煙花呢?絢爛地綻放,才一瞬,就寂滅了。

最後清明的那一刻,太後的語聲輕柔地在耳邊傳來:“你記得蝶舞嗎?你最寵幸的舞姬,她有一個兒子。”

熙王爺努力睜大眼,蝶舞絕世的妖嬈在他眼前晃動,照浪臉上有似曾相識的痕跡。隻是他,來不及再瞧了。

“空花豈得兼求果,陽焰如何更覓魚”,照浪看著死去的熙王爺,心頭忽然浮起這句詩。從妄念貪戀中尋結果,從光影幻像裏求所欲,最終無非是一場空。

而他自己想從空花陽焰裏追尋的,又是什麽?

太後的麵上淚痕已幹,她擦了擦眼角,吩咐照浪:“那個紫顏妖顏惑眾,既知道了他的底細,是不能留了。”見照浪站著不動,嘴邊浮上嘲諷的笑容,“無論如何,你聽到的都不是真的。我是為了叫這隻老狗死不瞑目。”

照浪低頭領命,一抹不忍的神色從眼中掠過。

次日,照浪帶齊兵馬來到鳳簫巷,他走得特別慢,然而走得再慢,終究還是到了紫府門前。仿佛看見紫顏魑魅般的人影忽悠閃過,他定了定神,是駐留在紫府的熙王府侍衛,弓了身上來迎接。

叫禁軍捕下這些叛逆,問及紫顏等人的情形,有侍衛答道:“紫先生和夫人他們都自縊了,被發現時身子僵硬,救不活了。”

照浪頓足,心想,他竟來遲了一步。可是,紫顏那樣神仙般的人物,會困於這小小庭院情願自盡?即便知道無論誰勝出都不會放過他,他也不會這樣消極麵對,搶先而死吧?

紫顏是不願受辱,寧可自己選擇前路。照浪歎息。他問自己,如果紫顏活著,他會不會救他一命?這答案連他也無法回答。他的確有惺惺相惜的念頭,可熙王爺對他,何嚐沒有惜才之念?

他唯一幫了紫顏的是沒有說出尹妃之事。紫顏為什麽要偷那塊龍嬉朱雀佩?

是促成太後砍去熙王爺的左右手?還是為了他自己?

紫顏,你不能死,你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不能把它們一起帶走。

照浪打發走所有在院子裏看守的人。紫顏、長生、側側、螢火,四具屍體直直地掛在菊香圃的深處,像四麵無生命的酒幌。他心驚地目睹這一切,任由北風吹過冷峻的麵頰。

站了很久,他把紫顏的屍體先解下,放在地上,跪坐在旁凝視。

傷感的情緒在俯身細看後突然消失。透著腐敗氣息的四具屍體,有惟妙惟肖的自縊痕跡。照浪輕笑起來,手法太逼真了,反而提醒他,這是紫顏高明的易容術。他把屍首翻來覆去地查驗了幾遍,揭開背後的肌膚看清了年齡的真相。

難為紫顏了嗬,把這幾具屍首保存得如此完好,而又改裝得如此巧妙。

縱然是京城最好的仵作來了,除非把屍體一節節拆開,才能剖析出其中的不尋常。唯有他照浪洞悉易容術如何隱藏人的真實麵貌,不致被紫顏騙去一掬眼淚。

事後,照浪輕鬆地向太後稟報,這世上最厲害的易容大師已經命赴黃泉。

太後回想起先帝的容顏,黯然神傷。

“迫不得已。”她心下輕輕說了一聲,下旨免去紫府數十名童子之罪,各自遣散。並封了府門,不許任何人等靠近紫府十丈之內,違者必斬。

與此同時,四頂花紅軟轎出了京城,聽說,溫員外一家要去上香祈福。

過關時,有人掀起了轎簾,驚鴻一瞥,是一張過目難忘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