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螢火

雪,鋪天蓋地席卷,凋盡了世間顏色。

他靜靜躺在雪地裏,任由雪片撲向鼻子、眉毛、嘴唇,直到把他悲傷的雙眼,埋在無邊的白色中。

他嗬出的氣,冰涼哀慟,比雪花更冷。此時此刻,充斥在他眼底的,依舊是令人窒息的血光,像殘陽烈烈地燃燒。一刀,兩刀,飛濺,噴湧,地上流著的河,源頭竟是人的身體。那些熟悉的笑靨,成了不動的泥塑,要趟過他們的血,鞋頭盡濕,才走得到他們的麵前,撫摸到寒氣森然的臉。

他來晚了,困於一場情事的他,愧對所有出生入死的兄弟。堆積如山的屍體讓他看到脫力,發瘋地衝到一邊的高地,拚命用手指在泥土中挖掘。絕世的武功又如何,鮮血淋漓,換來的不過是小小的一個坑,放不下他們最後一個凝眸。

那些追擊的狼沒有遠去,他們竟帶了更多的人折返,對這個經曆屠殺的地方大肆淩虐。有人隨意撥弄屍體,將值錢的東西摘下,拿不下來便揮刀砍去礙事的肢體。避在陰暗處的他毫不猶豫地拔刀,以一敵百不算什麽,愧對兄弟們的他要給出一個交代。

“玉狸社的望帝!”有人驚呼他的名字。敵人的眼中夾雜了欣喜與畏懼,

他的頭顱值很多銀子,但他赫赫的威名同樣使人膽寒。他們層層圍攏,鋒利的兵刃對準了他的頭、肩、臂、胸、腹、腿,像蒼鷹俯瞰獵物,再強的高手敵不過人多,這是每個人都明白的道理。

出手,就在對峙的一瞬間。

玉狸社是江湖上最知名卻又最隱秘的間諜組織,他們的人滲透到朝廷、豪門、幫派探聽各種絕密消息,而後突然在人間消失。隻要出得起價錢,就可從那裏買到足夠多的情報,朋友、仇人、上司、情敵,他們的所作所為隔日會完整傳遞到買家麵前。玉狸社就像藏匿在屋角的螞蟻,秘密地搬運眾生的消息,首領望帝神龍見首不見尾,暗暗遙控著這個龐大的地下帝國。

礙於望帝這般顯赫的名頭,來襲的人不敢怠慢,刀劍勢如奔雷,在空中劃出美妙的弧線。

他們快,他更快,後出手的望帝,趕在所有人之前。一刀,掠過五個人的要害,那些鮮血濺在他身上,為他的麵貌增添了三分凶悍。腳步不停,他們的咽喉與胸腹那樣易找,輕輕碰觸之後,就會像廢物一樣倒下。一個、十個,不,這都不夠彌補他兄弟們流逝的生命。他要所有的人血債血償。

廊柱,粉牆,青磚,沾染上一縷縷嫣紅的血,在天寒地凍的庭院裏,冒出森森熱氣。

殺掉十幾人後,迎麵撲來的人越來越多,他的刀重了、鈍了、鏽了,每一刀揮出,再也不能一次傷到人。一道血痕刻印在他的眉間,然後是左臂、臉頰、小腿、胯骨、背脊,火辣辣的傷口提醒他那些死去兄弟們的痛,於是他反而有些快意。

黑壓壓的敵人再度圍成陣形,這時他已經殺了三十多人,重傷二十多人,尚有一半全副武裝的對手在等他精疲力竭。他是老江湖,懂得什麽是留得青山在,但他的心不容許他留有餘地。他寧可戰死,不願像喪家犬逃離兄弟們未曾闔眼的身軀。

“要活的。”一句陰冷的聲音緩緩傳來,神情跋扈的男子,衣飾華貴富麗。望帝眯起了淌血的眼,他認得這個人,旃鷺,江湖上新興門派照浪城的大管事,為人傲慢精明,睚眥必報。長於劍,精暗器,喜攻人死穴,出招過十不勝則會罷手。

他心裏頓時雪亮。能一氣殲滅玉狸社總社的人,江湖上屈指可數,而照浪城主絕對是其中之一。他曉得那位城主照浪的手段,近來掃滅每個幫派無不斬草除根,朝廷則睜隻眼閉隻眼,不痛不癢地宣稱是亂民鬧事,找不到罪魁禍首。玉狸社打探到有隱藏勢力支持照浪,使他打通官府所有關節,將一場場屠戮掩蓋下去。

玉狸社的人是間者,是探子,但個中也有熱血的漢子。在照浪城惹出幾回滅門慘案後,有幫派出高價請玉狸社混入照浪城,若能一舉殺掉照浪則更佳。他本不想接這票生意,座下的盈戈卻說,讓我去。他皺眉,照浪城來路不明,驟然出動太過危險。盈戈說,不,我必是最好的刺客,絕不讓玉狸社陷入險境。

盈戈去了,半個月後,竟以一身重傷帶回了照浪的頭顱。可惜當天,照浪城大批追殺的人馬有條不紊地進行搜捕,讓望帝敏銳地察覺到照浪沒有死。是的,盈戈殺了一個城主的替身,是對方早早預備的局。

但望帝知道,謹慎如盈戈不會留下半點線索,照浪必不是因此追蹤而至。

旃鷺說話的口氣和神情,越發證明他的推斷無錯。此時他突然有了生存下去的願望,玉狸社總社雖滅,如果立即號令各地分社避世隱退,也許能躲過一劫。他一個人的命抵不了死去兄弟的苦,但倘若救得了其餘的兄弟,救得了他們留下的親屬,才不枉做他們信任的首領。

他明白旃鷺話中的用意,活的望帝比死的有用得多,無數有價值的情報將成為照浪城對付他人的法寶,甚至不需征伐,用謠言就能毀去一個個青年才俊,憑離間就能分崩一個個名門世家。他也明白這話背後的意思,隻要留他的一條命,無論如何摧殘他的身體和精神都不過分。既然對方不知道暗殺照浪的是玉狸社的人,他還是有機會保住其他人的命,做他最後力所能及的事。

就在他看到旃鷺的這一念之間,他決心活下去,不是籠中的困獸,而是懷了強烈報仇之心的怒龍,有朝一日報仇雪恨。

在照浪城的殺手放慢攻擊時,望帝驀地掏出一把圓潤的珍珠。這種東海大珠通常是進獻給皇族的貢品,顆顆晶瑩奪目。眾殺手正詫異間,珍珠飛向半空,“嘭”地炸出一聲聲巨響。濃煙白光驟現眼前,靠近望帝的幾人胸口涼涼地劃過一刀,珍珠的粉末如白紙撒在身上,像是悼念稍現即逝的生命。

“是循雪珠!”尖叫聲戛然而止,沉重的身軀倒下。循雪珠是個風雅的名,原本的名卻是循血,小小的一粒嵌在寶物上,即能在最疏忽防守的時候,奪人性命。

雪花飄落,掩在望帝身旁新添的屍體上。他已完全成了血人,腥烈的氣味,肅寂的眼神,麵前的敵人嗅到了其中的危險,不覺退後了一步。旃鷺冷冷地瞥了一眼,道:“抓不住他,你們也不必回城,就死在這裏罷。”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上,翹起了腿,悠然地欣賞困獸之鬥。

眾殺手驚懼對望,冷汗滴成了冰,奮然朝望帝使出最強一擊,決一死戰。他們沒有退路,望帝也沒有,看見密集如雨的攻勢迎麵襲來時,他索性閉上眼,憑本能揮動手中的刀。殺,殺,殺。他的刀渾然與身體融為一體,刀光即是手臂的延長,意念的延長,在殺手的武器未觸及他之前,悍然連擊,倏忽起滅,整個動作行雲流水般順暢。

旃鷺直了眼,低不可聞地說了一句:“可惜。”

密不透風的防守仍有缺口,望帝傷痕越來越多,血淋淋地讓人疑心他已被大卸八塊,渾不成形。久戰乏力,他仿佛全然依據慣性在使刀,旃鷺不動聲色地看著,手指在扶手上敲著節奏,咚、咚、咚、咚,直至按在扶手上。此刻的望帝一口氣接不上,慢了一分,殺手的刀終於齊齊架住他的脖子。

一片雪花飄落,禁不住他的火燙,在刀鋒上化作一攤水,像極了淚。旃鷺緩緩挪至他麵前,眉宇間頗有憐才的神色,注視良久,方道:“你很厲害,隻有去了你一對胳膊,我才安心。”示意兩旁動手。

望帝忽然道:“一個秘密。”

旃鷺阻止殺手,挑眉道:“你說什麽?”

望帝淡淡地道:“換我這對手臂。”

“放肆!”旃鷺哈哈大笑,“你的命都是我的,怕你不說?”

“死很容易。如果你有心辱虐,我立即便死,並沒什麽。”

旃鷺寒著一張麵,眾殺手戰戰兢兢,心知大管事變色時,就是他人倒黴之時。望帝毫不緊張地盯了他看,看到旃鷺的臉色漸漸和緩,恢複冰冷的腔調說道:“成交。”

有人即刻點了望帝的穴道,殺手退開,旃鷺將耳朵湊近。望帝道:“此事非同小可,叫你的人再遠點。”旃鷺塞了一粒丹藥在他口裏,揮揮手,眾人退開數丈,手中的兵器依然握得很緊。旃鷺回望玉狸社之主,道:“如果你想玩花樣,縱然城主不想殺你,我也一樣毀得了你。”

他再度靠近望帝,正待聽到些什麽,耳朵倏地一陣刺痛,熱辣辣地被吐進一粒丸藥,腦中轟然亂響。想伸手去抓望帝,卻不見對方身影,隻餘屬下們大聲的呼喝,隆隆地在耳朵裏鬧騰。他急急地掏出那丸藥,想起望帝做慣了奸細,最不怕嚴刑逼供,這些毒藥麻藥根本不起作用。旃鷺怒極反笑,鎮定地吞下解藥,指揮眾殺手進行全麵的追捕。

逃吧。在照浪城遍地撒網的情形下,想逃出生天不過是白日做夢。就讓望帝多吃點逃亡的苦,最終狼狽地落回到他的手上。旃鷺鐵青了臉,假想來日折磨望帝的場麵,雙腳不覺踏碎了青磚。那裂紋就如他惱怒暴戾的心,一絲絲伸向了地底。

望帝沒有走太遠,這是他的老巢,深知哪裏是安全的棲身之處。玉狸社的地底本有一間密室,但此刻目標太大,不容他走進內室打開秘道。他親手建造的庭院,有若幹巧妙的埋伏點,隨便一處,都須偌大的精力才能被找到。望帝難過地想,可是在敵人來襲時,他們沒人願意逃跑,無不選擇了戰鬥。這真不是擅長保護自己的間者所應做的事。

他躺在屋頂的空檔裏傷感地想,一群疾惡如仇的人聚在一起,偏偏要深入一個個險地,做談笑風生的間者,那些兄弟們是否很難為呢。

雪開始下得大了,像摘下一片片棉絮,要給人做一床暖被。下吧,他衷心祈求上天,讓厚厚的雪花遮去玉狸社悲涼的血腥,替他為死去的兄弟建造一座白色墳塋。

大雪如他所願地落著,無窮無盡,仿佛在傾倒一缸缸粉白的染料,將他的眉毛鼻子染得花白。流血的傷口凍住了,沸騰的心情凝結了,呼吸慢下來,心跳慢下來,他如一片塵埃埋在雪地裏。

旃鷺派大隊人馬外出搜尋望帝,留在玉狸社的約有十餘人,到了傍晚,再次搜尋了一遍後,失望地退去。望帝在雪下迷迷糊糊地躺著,天地一片寧靜,忍不住想就此睡去。失血過多的他不覺暈了,沒多時又醒過來,如是幾次,不知過去多久,仗了丹田的一股氣,居然沒有僵死,傷口反因寒冷而緩慢愈合結疤,但手腳已麻木不能動彈。他心裏拚命用力,身體紋絲不動,不再聽他使喚。

老天要讓他死在這裏?他默默起了個誓,若是他能再多活一個月,安頓好玉狸社餘下的事,即使身入地獄也值得。如果能手刃仇人,就算永不超生,他不會覺得有遺憾。心裏的誓言念完,食指驀地一動,接著,左腳抽筋似的一扭,阻塞的血液像是又恢複流動。

他勉強從雪地裏站起身,搖搖晃晃,如新死的鬼在鬱黑夜色裏遊走。走出十來步,隱約有黑影閃動,玉狸社外依然有監視的人在。他藏好身形,默數對方的人數和方位變化,在最有把握時如燕展翅而出。

飛掠過院子前的樹林,一個聲音叫道:“有人出來了,追!”望帝發足狂奔,直到此時風割過周身傷口,他才察覺到刻骨的疼痛。一隻鴿子淩空飛去,他知道是向旃鷺報信,但哪怕手邊有弓,他應該也射不準了。他心中苦笑,腳下不停,精準地穿越他事先想定的路線,從樹林,到橋下,水路與夜色會掩去他的形跡。橋下有一個翻板,裏麵小小的洞能容他隻身藏入。

一切按他計算的進行。他迅捷地藏進洞裏,蓋上翻板前,打出幾枚暗器,水聲撲撲地響。追兵驚疑地沿了小河往上下遊尋找,他則輕微地喘著氣,調整內息。外傷累累,好在除了失血,內傷並不嚴重。他摸了摸四壁,竟有一盅酒,這是哪個貪杯的兄弟放進去的呢?望帝苦澀地一笑,不管是誰,如今喝不到這酒了。

很清淡的酒,溫柔地下肚,嚐不到醺烈的味道。他正在猜想這會是誰的酒時,橋上傳來的腳步聲。

“奇怪,我竟聞到了酒味。”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響起,在寒涼的夜裏格外動人。

“哦?看來我的鼻子仍不如你。”另一人是個少年,望帝聽到這個人說話,情不自禁想再聽他講下去。

“你呀,想超越我還早呢!”少女盈盈地笑著,歡快地走過小橋。望帝隱隱嗅到一股好聞的香氣,壓抑的痛楚不由湧上心,四處尋覓突破口。那是想放聲痛哭的悲傷,他正奇怪為什麽會如此柔弱,眩暈奪去了他殘留的意識。

身子像在雲端漂浮,又像寄身浮萍,沒有著落,唯有那種香氣環繞不去。他在夢境中回到仙音舫,她施施然卷了水袖,搖曳而出,眉眼有淡淡的愁。他在另一艘畫舫上,隔了窗,偷窺她的一舉一動。有時她的身影被遮住,他便伸長了脖子,想更貼近一分。可如何接近,都觸不到她的心,她為一個人而舞,為一個人歡笑。那個人慢撚著十九弦的瑟,錚??清響,與她相和。

他們是相配的一對,他卻是局外的可憐人,貪戀她無心的一顧。記得那次不慎被仇家盯上,他無意中避入她的船,追蹤的人緊隨其後殺至,被她悠閑撫瑟的姿態瞞過。對方去後,她鎮靜地取了十兩黃金,放在他麵前。你不像壞人,拿去,找個地方好生安頓。他微微一笑,看見她清澈如水的眼裏,並無懼意。我叫滄海,他告訴她本名,舍不得就此離開。

錦瑟。她的手淩空拂過案上的瑟,低聲地說,我應該叫這個名。他訝異她的說法,忽而頓悟,風塵裏淪落的人,誰又記得最初的名。他泛起了酸楚的憐惜,她一派澹然地舉起了送客的杯。那是他們的初識,望帝記住了她,暗暗吩咐手下留意她每日的行蹤。

以為她真是雲淡風清的女子,看透一切世情,望帝漸漸發覺,她也別有掛心的人。每次那個樂師來,她會拒了其他客人,早早焚一爐香,熏染最鮮妍的舞衣。他有些偏執地躲在旁邊的船上窺探,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時常忘了玉狸社的職責。在所有的客人散後,夜深人靜,他往往熬不住思念,從鄰船跳上她的船頭,要她留意他的存在。

他叫她跟他走,離開這是非之地,錦瑟淡淡地反問,你知道是誰讓我進了這一行?然後指了自己,笑著說,不是別人,是我自己。我要做最紅的阿姑,你看,如今我做到了。她嫵媚笑時,他發覺自己全然不懂女人的心思,不知她究竟想要什麽,但他明白自己迷戀上這個女子。當她奏起瑟,跳起舞,他寧願放棄江湖上的所有,陪伴她直到終老。

可惜,她是不會要的。

他的心像被剪子鉸了,痛得大喝一聲,睜開眼,迎麵是探詢的一張俏麵。

一件織金妝花絨襖子,裹了一個明眸善睞的鬼靈精,她溜溜地打量望帝,耳鬢飄來似曾相識的香氣。撲鼻的香氣令他忘卻不快,對了眼前花光明媚的少女,道:“你是誰?”

少女嘿嘿一笑,手指搭在他臉上,他想起那裏有道很深的劍傷,此刻竟不痛了。少女嗬氣如蘭,笑眯眯地道:“先告訴我,你是誰?”望帝掃視四周,綺麗的紗帳,雕漆的桌椅,他身在一戶富庶人家,或是上等客棧。他記起那座橋,她不過是橋上的過客,如何能找到自己?難道隻是因為酒味?

“不僅是酒味,還有血腥味,你的血和其他人的血,氣味不同。”少女看破他心意,像在談論發簪的款式,閑閑說道,“你身上有十七人的血,那件血衣臭死了,虧了紫顏幫你脫下來。換了我一個人在,情願不救你。”

紫顏。望帝仿佛聽誰說過這個名字,一時想不起來,他的頭腦仍很混亂。

十七人的血,這少女憑什麽報得出,她又是誰?一陣疲倦襲來,他正想倒下,少女托住他的頭。

“喂,等等,喝完藥再暈。”她的口氣並不十分和善,甚至透著敷衍,望帝卻感到放心。他見過太多虛偽的和氣,少女略帶脾氣的笑容,像他熟悉的幾個頑皮女下屬。他掙紮著喝藥,咂不出滋味,一股腦統統灌下,他要快些好起來,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做。

“你別胡思亂想,外麵不太平,出了這個門,沒人會搭理你。”少女洞悉地說。他的心一拎,照浪城的人想必在大肆搜捕他的蹤跡,這兩人敢收留他,膽大包天之外絕不簡單。曼妙的香氣悄然**過,望帝猛地想起,抬頭問道:“你是霽天閣的人?”

少女咬了唇,詭異地一笑:“你這人真討厭,自己的來曆不說,一味問東問西。早知就不救你!”把他的頭往枕上一扔,拍拍手揚長而去。

他無力去追,直勾勾望了頭頂的帳子,前事一幕幕重回心頭。他不該對照浪城的崛起掉以輕心,不該在局勢危急時流連煙花之地,是他置玉狸社於險境而不自知。胡亂想著心事,煩躁的他忽嗅到清淡的幽香,撇頭一看,桌上一個小小的瓷爐,燃出一縷極細的煙。他凝視嫋嫋上升的紫煙,人又糊塗起來,苦苦想了想,不知在為什麽煩惱。再往深裏多想那麽一步,就仿佛陷在泥沼裏,被泥濘困住了手腳和頭腦,分不清東南西北。

以望帝對迷藥的認知,他肯定這是種迷香,可是,似乎此時並不排斥它。他享受地閉上眼,那麽,就舒服地再睡一覺,這被窩真是暖和呢。

他睡後不久,床邊立了一個錦繡男子,打開一盒油綠藥膏,沾在手上,往望帝額頭抹去。“這道疤痕淡多了,這一道有點難對付……這裏最好補一塊皮,唔,可能從這兒翻轉一塊就天衣無縫了……”他喃喃自語地端了望帝的頭看,背後“撲哧”一聲笑,先前那少女不知何時回來,站在他身後忍俊不禁地道:“他若醒著,會被你嚇死。不愧是易容師,見了臉就想折騰。”

紫顏轉過頭,“這不是易容,是療傷。他長得不難看,我替他整整相貌,不讓傷疤遮了他的眼睛,省得他日後成了斜眼。”

“別說啦,我知道你最見不得人被毀容。我出去打聽過了,玉狸社被人滅了,據說有個首腦人物逃了出來,這附近的幾個鎮都有殺手在追查。”她瞥了望帝一眼,“這個人不簡單,你打算如何?”

“他全身上下共有八十六處傷口,悉數修補好須費時半天,養傷則起碼半月。”紫顏指了望帝周身的傷,微微地歎息,“如今我隻是簡單處理了一下,想不留疤痕要花些心思。對了,????,你鎮痛的香料還有沒有?救人救到底,倘若他想換個容貌,我也可助他一臂之力。”

????眼珠一轉,遲疑了片刻道:“我記得,你和墟葬聊天的時候,他好像提過玉狸社近來被人盯上,是不是?你不會特意拉我走到這裏,為的是……”她不知接什麽好,從來就看不透紫顏的心事,他是最神秘的一味香,若即若離,不可捉摸。

紫顏笑道:“我豈會未卜先知?墟葬說此地風水不好,我不過順路來看看,他講得真準,一來就見到滅門慘禍,可見將來你我建造吉宅,須要多方選址,用心考量才是。”

????沒留意話題被扯開,抿嘴一笑,道:“你隻管去學半吊子的堪輿之術,我會叫墟葬為我挑一處風水寶地開我的蘼香鋪。”紫顏道:“嗯,那我和你做鄰居,將紫府建在隔壁,沾你的光就是了。”????瞪他一眼,目光中殊無惱意,道:“你若能請動璧月大師為我造鋪子,你蓋在我家後院也無妨。”

紫顏點頭道:“一句話,他小兒子托我為他墊高鼻子,兒媳婦又央我替她補眉毛,就拿兩座宅子做酬勞好了。說到你家後院,喏,不如再建個大些的花園種植香料,我在家裏也辟個園子,種瓜果花草好不好?”

兩人插科打諢之際,望帝的眼慢慢張開一絲縫,又不著痕跡地闔上。他稍稍打了個盹,在紫顏塗藥時便驚醒,將兩人的對話聽了分明。他想起紫顏是誰,在本國的疆界之外,這個人的盛名流傳已久,如果能如紫顏所說,徹底改換他的容顏,躲過照浪城的追殺並非難事。

但他不想換這張臉。未完成的心願,他想用本來麵目去實現,改了容貌就如換了一個人,他不知兄弟們會不會認得。將來九泉之下,他的魂魄是否也有另外的樣子,不被親朋故舊熟識?他寧願被人恨,也不想被漠視,複仇的路上他要讓人知道,是望帝做到了他該做的。

房外有嘈雜的聲音響動,有什麽人在不遠處爭執,????飄然出門,很快回來道:“情形不對,像在尋人。”紫顏問:“看得出來曆麽?”????搖頭:“不像大門派的,樣子猥瑣得很。罷了,他們要敢鬧事,我去打發。”涼風透窗而進,她一縮脖子,奇道,“窗怎麽開著?”

紫顏忙回看**,望帝不見了。????目光裏卻有慶幸,拍拍手道:“這下好,省了我和那幫人??嗦。我們去城裏備些香料如何?”

紫顏沉吟道:“想不想會會故人?看過香料,我帶你去一處好地方。”

望帝跳出窗的刹那間,感覺到自己的驕傲。十多年江湖喋血的生涯,確保他在短暫休憩後就能迅速回複體力,無需再受人庇護。他不知躺了多久,那種錐心的疼痛顯是消散了,對紫顏和????的手段不由略感驚奇。他依舊輕盈,雙足落地時矯健如一隻貓。

雪停了,他踩在雪地上,僅留下淺淺的腳印。他判斷出這是城外的一家私人莊園,尋人的江湖客還在吵吵嚷嚷,他的身影早已遠遠離開他們的視線。迎麵吹來清涼的風,草木蒼老幹淨,如同每個正常的日子。天地的無情,在於無論多少人死去,它始終冷漠如常。每一天都是昨天,每一天又像全新的一天。望帝知道不一樣了,很多曾經的笑顏再看不到了,而他無法裝作什麽也沒發生。

不知不覺重回飛鴻河邊,出事前他滯留在這裏,如今竟回到她在的地方,如同被冥冥的手牽引。仿佛又見她鎮定自若的眼神,他猶疑片刻,沉思她動人心弦的緣由。第一眼見著的美貌,是根深蒂固的打動,然而容貌之後,那種安靜中掩藏的堅韌觸動了他。細細想來,望帝覺得她的眼神讓他感到踏實,槍林箭雨也好,爾虞我詐也罷,總之他一看到她就會平靜下來。他再度來此,既想從她那裏獲得冷靜,亦想最後告別,心無牽掛地上路。

冬日的飛鴻河,岸邊的樹木凋零了,靠朵朵絹花堆出點滴的絢爛。河上的畫舫一艘艘亮起了燈,影綽的倩女跳起了妖冶的舞,像焰火在晚風中燃燒。原來天暗了,他癡癡站了多時,腿有些僵。錦瑟船邊四個熟客正在與一個丫頭爭執,他記得她叫弦思,是錦瑟貼身的小婢。

“又是為了那個樂師!錦瑟姑娘真是大牌了,現如今連我們也敢不見!哼,仙音舫索性搬到皇宮裏去,才是真正風光!”

“弦丫頭,你再通傳一次,報上我的名號!錦瑟怎會不見我呢?當年我在她身上花了上千兩金哪!不然她豈有今日的地位?你再看看,我是許老板,許氏綢緞莊的許老板!”

“叫錦瑟出來!我們這幾位,誰的身家不比那個樂師高?在宮裏做事又如何?不過是個弄臣。老子好歹有個從七品的頭銜,錦瑟要再不出來,我叫人封了仙音舫,她別想再混飯吃。”

弦思為難地左右哀求,姑娘的脾氣她最清楚,不想見客時,天王老子也奈何不得。不怪這幾人氣勢洶洶,實在是姑娘拒了幾回,使他們掃盡了顏麵。可她能有什麽法子,據說皇帝誕辰在即,姑娘要與明月大師譜製新曲。將這番話好說歹說,前幾次打發這些熟客們回去了,今趟還是這些舊話,即便是抬出皇帝,他們也不放在眼裏了。

這些凡俗的嘴臉,畫舫裏的人看不到、聽不到,兩人讀著對方新譜的曲,和美的影子映在窗紗上。水麵慢慢浮起了叮咚悅耳的樂聲,像溫柔的草浪撫弄麵頰,一縷輕得要飄上雲端的聲音,如月光灑向飛鴻河。

仙音如斯,錦瑟的歌喉和彈奏,尋常人常常無緣享受,那幾人聽了愈發焦躁,嫉恨地指了畫舫叫罵。望帝閉目傾聽,俗人的閑語,不合時宜地夾雜在樂聲中,未免太掃人雅興。當下一聲長笑,從暗處抽刀走出。

黃昏裏,他紮滿白布的身影詭異莫明,如拘捕新鬼的白無常。吵鬧的四人仿佛被掐了脖子,驚咽下所有的話。可是晚了,他的刀不容人喘息,刷刷砍過他們的頭顱。大約是不想弄髒河岸,手上留了一分力,溫熱的頭依然連著脖子,一起頹然倒下。弦思嚇得忘了哭,在他揮第三刀時搶先昏了,最後死的那人歪著腦袋問他:“為什麽……”

為什麽。他們罪不至死,他為何像殺手,噬血如狂?他出神想著,定睛再看時,那四人不過愣在當場,望著憤怒如天神般的他。他竟有了幻覺?望帝輕蹙著眉,淡淡苦笑。

忽然有人打了個寒顫,抖著嗓子對旁邊的人道:“聽說,林員外在上京的途中被殺了……”另一人醒悟到什麽似的,提起手指,對望帝吞吞吐吐地道:“你……”被他眼神中的殺氣一嚇,忙縮回手道,“多日沒見韓公子了,難道也是……”餘下兩人麵露悔意,其中一人慌不迭搖手道:“我隻是路過,路過,大爺請……”腿一軟,差點倒在旁人身上。

林員外、韓公子都是錦瑟的常客,還有這四人,望帝依稀想起他們微不足道的姓名和家世。他扯出不屑的笑,揮了揮手,他們一聲不吭,逃得比畫舫傳來的瑟音更快。

是很好聽的樂聲呢,穿透他的心,在燈火璀璨的夜色中,如蛇舞動。弦思眨著眼,遲疑地對他說道:“姑娘今日不見客。”他笑,聽過太多這樣的回絕,小丫頭的無奈,以及輕微的憐憫,他悉數收入眼中。

“我隻是來聽曲子。”他自顧自在岸邊坐下,陰濕的地麵,潮氣與寒氣像無孔不入的賊,絲絲地往他身體裏鑽。他不在乎。周身的傷,密集如抄家的封條,多點風寒算得了什麽。他用心聽畫舫裏兩人的合奏,若此刻是席上的客,他會舉杯喝彩。黯然銷魂嗬。他伸手摸冰涼的堤岸,幽綠的青苔滑滑地蹭手,這碎屑般不為人知的生命。

聲聲入心。仿佛兩雙手搭在一處,撥弄心上細微的弦線,每一聲,令他傷到骨子裏。這人間,更沒有值得留戀的事,她有她的歸宿,他可以離去了。

掙紮爬起,他踉蹌地往夜色深處走去。樂音忽停,錦瑟撐開窗戶,投去一瞥。他的背影劃下長長的影子,卻也遠了,模糊不清。

“明月,你說,我是不是個壞人?”她回頭,問身邊的男子。沉斂而認真的麵龐,有時終日不苟言笑,專注於他眼前的樂器。正是如此,激得她甘於在這條路上,磨煉、再磨煉,成為仙音舫最紅的樂伎。

“是我不好,累你左右為難。”明月歎息,若有所思地望了岸上道,“去年你已為皇上獻藝,今年不必再勉強。我……一人便可。”

“我不是為了皇上,”她搖頭,修長的睫毛上隱隱有淚,低首一笑,遮掩了過去,“久不奏曲,豈不是荒廢了。有壽誕的名目在,我才能多練練。”

陪你一起練,是不同的。但今生,隻能隔了這麵具強作歡顏,除非尋得那人,恢複容顏。可聽說,那位大師已經死了。錦瑟苦澀地想,原來她想求的一切,並不是當初想要的誇讚。世人再多的關注,抵不上明月的一個肯定。

回不去了。她凝思,撥響一個音,弦抽筋似的,掙斷了。

明月垂下眼簾,“今日我應了邱大人的約,不能久留。”他頓了頓,迎上她透徹的笑容,立即閃開,“我先去了。”錦瑟點頭,他走了也好,近日心神竟格外的亂。

夜色裏繁華依舊,明月抱瑟下了畫舫,錦瑟立在船頭,覺得一河的熱鬧都隨他去了。她想起什麽,叫住他,匆匆返回,取了件貂鼠披風遞上。明月心上一暖,點點頭,“外邊風大,你回去罷。曲子的事不急,你若是累了,多歇一陣。”

她一身彩衣,在暗色中豔媚生輝,明月忍不住多瞧了兩眼,含笑告辭而去。

他本想雇車,轉念,順了路慢慢往僻靜的街巷走,兀自想著心事。天色盡黑,風卷起地上塵埃,撲打在身上,寒意肆虐地朝每個角落裏鑽。明月抱緊樂囊,不覺加快了步子。走過一條街,聽見兵刃相交,如急鑼緊鼓敲得人心慌。他好奇地趕了過去,見到白布裹傷的望帝,正在獨鬥一群蒙麵人。

明月見過這個男子,記得他冷漠的眼神,隻有在見到錦瑟時,會如火燎原。

他的傷似乎不輕,八個人兵器接連出擊,便有些應對乏力。明月雖不知武,卻看得出對方出招淩厲,再下去他隻怕要撐不住。當即掀開樂囊,雙手齊為,一連串曼妙的樂音飛躍而出。

望帝一遭伏擊,便知來者俱是一流好手,再看攻擊的角度,無不掐準了時機,像是熟知他的武功與脾性。按下驚疑,他摒棄雜念全力應付,纏鬥了一陣後,心底不由漸漸湧出一個可怕的念頭。

是身邊的某個人,要殺他。總社的地址極為隱秘,日常傳訊從未查到有人將不利玉狸社,三十二名高手竟會一朝全滅。望帝打了個寒噤,他們是間者,能騙過他們的自然也是,玉狸社裏一定早早混入了奸細。敵人放了多長的線呢?

三十六處分社,有多少已朝不保夕?

他一分心,對方看出破綻,倏地兩劍刺中他肋下。望帝忍痛閃開,忽然,聽到了明月的樂聲,如潮水抹平細沙,令他的心回到自己的刀上。瑟音一掃在河上的輕柔,鏗鏘如長劍出鞘,又如群馬奔突,風卷殘雲般掃向眾人。望帝心下感激,更知其中凶險。明月不過一介樂師,他須竭盡全力,在對方向明月出手前,剿滅勁敵。

樂音中殺伐漸起,望帝揮刀如雨,氣貫長虹,在夜色裏舞出一道道煞白的光芒。他信心回複,樂音又從旁協力,恍如滔天巨浪層層**去,立即壓製住對方攻勢。望帝隻覺無法遏止,有股氣力不斷在後背相推,手中刀像被人握住,會自動往對方要害攻擊。順應樂音起伏,他的招式越來越神出鬼沒,往往陡然而出,不可捉摸。來人怒極,有兩人轉身,向明月揮劍。

鏘。弦起如拉弓,瑟音如射箭,來人猝不及防,劍勢仿佛遇到阻礙,突然凝頓。鏘。瑟音又高了一階,繃緊的十九根弦,像蓄勢的豹子,後退,為了前衝。

利爪伴隨風起,不可阻擋。鏘。樂音有諸色,橙黃暗紫,鴉青絳紅,眩目的色燒進人心,來人迷了眼,手中的劍失卻方向。於是望帝來得及,在兩人的劍未削到明月時,後發先至。

攔住了那兩人,背後的殺招乘虛而入。一波波攻擊,鐵打的人亦會疲憊,明月柔若無骨的手指,不知疲累地疾奏。瑟音不停,如一根勁竹撐住了望帝的脊梁,使他激戰未感力竭。戰得久了,望帝察覺到樂音中的奧妙,一聲聲像是彈進他心底,如醍醐灌頂,身心煥然一新。對伏擊他的殺手來說,樂音卻是攔潮的壩,捉虎的籠,將他們限在方寸之地,不能動彈。

如此僵持了多時,蒙麵人屢次企圖偷襲明月都無法得逞,不覺心浮氣躁。

望帝心神合一,身手靈活,轉瞬間殺了三人,重傷兩人。飛濺的血灑在明月身前,明月見他毫不留情,手下頓時遲疑,瑟音斷斷續續,猶豫了想要停下。樂音一低,望帝突然沒了主心骨,幾乎要握不住刀。餘下三人看出便宜,借機欺身上來,兔起鶻落,望帝左臂、脅下、右腿三處重傷,鮮血迸射。

明月心生不忍,樂曲恢複常態,繁弦流波,隻稍稍減了力道。望帝精神一振,奮然出力,回手連斃兩人。血流像劈頭的浪打在他身上,最後那人駭然看著血人般的望帝,倒退數步,逃也似的去了。

明月停奏歎息。重傷的兩人倒在地上呻吟哀嚎,望帝冷冷走近,滿是殺氣。

明月忙道:“饒了他們罷。”望帝點頭,問:“是誰主使?”有一人掙紮了坐起,道:“我們是照浪城的。”望帝道:“旃鷺在哪裏?”那人欲言又止,望帝道:“我不殺你。”明月走過來,看著兩人的傷,從樂囊裏取出包瑟的布,撕開來替他們包紮。

望帝悲憤地大呼一聲,反手砍去,將那個殺手的腦袋淩空削起。

晚了,明月的前胸染紅了一片。望帝趕去扶住他的身子,他的手是那般涼,像飛鴻河中的水,浸濕望帝的手。

“你不應助我。”望帝痛心地說。他妒忌過明月,憑一雙手輕易偷去錦瑟的心。但如今在生死麵前,芥蒂煙消雲散,那樣微不足道。

“路有不平,若不出手,心終難安。”明月笑得坦然。他捂住胸口,暖熱的血不停汩汩流出,像泉眼裏的水衝擊手心。若生命容得再來一回,遇上了,他依然會撥響瑟弦。

隻是他自己的那一根弦,就要斷了。

“你有什麽心願?”望帝澀澀地吐出這一句話,如果沒有明月,或許輪到他述說遺言。他輸給了這個樂師,明月從未介意過他對錦瑟的情意,反是他囿於己見,把他視作情敵。

“你不必內疚,一切都是注定。”明月抬頭,天上陰雲密布,竟不見月。

依稀記得有人替他算過,他去時烏雲遮月,囑他務必在陰天小心。命終究躲不過去,要他置身事外看他人生死存亡,他做不到。明知是死路,走一走才知道。最後一支殘曲,趕不及完成,錦瑟恐怕要失望了。他把目光停在望帝身上,可惜這是個江湖人,錦瑟終沒有一個好歸宿。這大概就是她的命吧。

“沒什麽話要帶給你師父麽?”望帝知曉他的來曆,明月去後,陽阿子大師就沒了傳人。垂暮之年的陽阿子大師能否再尋到弟子,傳授一身絕技,也是未知之數。

明月想了想,一指身邊的黑漆菱紋瑟,“我一心仕途,入宮兩年有餘,愧對師父教誨,未嚐究極天道。請將這個交給錦瑟,若有機緣見到我師父,就可求他收徒,繼承他老人家的衣缽。錦瑟很聰明,師父當喜歡她。至於我的死訊,官府的人很快就到,師父自然會知,不必費心通知他老人家了。”

望帝默默地想,拜在陽阿子門下,錦瑟的技藝應有突破飛躍,可一償多年心願。他點頭應承了,揪心地看著血泊中的明月,不知他幾時像那些兄弟一樣,悄然逝去。想到錦瑟,望帝背起樂囊,將明月抱了起來,疾步向仙音舫飛奔。

“不必帶我去見她。”明月在喘息中艱難地說,他的眼神渙散,氣力虛弱,望帝隻覺懷抱了一床軟綿綿的被子。正自憂心,明月劇烈地咳嗽,像風中殘燭斷續地飄著火光,“如果你真有心,將我的屍骨帶回我老家,和一個叫藍玉的女子埋在一處。”

望帝悵然抱了他回到河邊,心神不寧的錦瑟在船頭恍惚,如有靈犀地一眼看到了兩人。她發瘋地衝下畫舫,停在望帝麵前,失神地盯著明月蒼白的臉。

扯住他身上的披風,她為他披上時,人是暖的。如今,他已經冰涼。

“你為什麽要殺他?”她痛苦的眼神倏地咬住了望帝,撕心裂肺,肝腸寸斷,“是我對你不好,你為什麽要遷怒於他?他是無辜的……”錦瑟的淚簌簌直流,不知怎地,望帝隻是哀憫地端詳她,懶得為自己辯解。

是他害了明月,他無話可說。錦瑟再怎麽打他罵他,甚至殺他,他都無怨。

他放下明月,從背後解了樂囊遞上,錦瑟淒絕地接過,泣不成聲:“我不會放過你,一定不會。”她邊說邊搖著頭,喃喃自傷。他也不管她,任她伴了明月枯坐,心裏數著官兵追來的時機。

四周圍攏不相幹的看客,有人認出是宮裏的明月大師,訝然叫了出來,竊竊私語,蜚短流長。望帝惱了,將刀擎在手裏,大步走了一圈。閑人們嚇得退避三舍,遠遠躲在暗處,依舊交頭接耳。如明月所說,很快,一隊衙役碎步跑向河邊,望帝瞥見他們近了,俯身對錦瑟道:“對不住,我答應他,要好生安葬他。”

錦瑟憤然說道:“你走!我不許你再碰他。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否則……”

夜色中,她的雙眼血紅,像森黑的兩個洞,隻懂流淚。咬了嘴唇,她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報仇,於是聽到官兵的叫喊聲,猶如盼到了救星,忙站直了身。她想大聲呼喝,引官兵過來早早抓住殺人的凶手,偏偏喊不出一個高音,叫了一聲,艱澀如嗚咽,惹得她又落淚如雨。

望帝不想再殺人,徑直抱起明月的屍首,錦瑟拚命去拉,卻攔不住他。她哭了在他身後追趕,斷翅蝴蝶一般,跟不及他的腳步。衙役找了路人詢問,一溜煙地追過來,望帝回首,告別似的看了錦瑟一眼,頓足離去。他的影子如飛,一下子沒在漆黑的夜色中,消失無痕。

錦瑟奔到氣急,跌在地上,眼睜睜見望帝沒了影蹤。緊隨其後的衙役恭敬地扶起她,久聞她的豔名,詢問時都添了客氣。她的發也亂了,釵也掉了,全然沒有傲視群芳的豐采,但淒苦中別有楚楚動人的氣質,縱然掩去了光彩耀人的姿容,仍然熠熠折著光,令那些臭男人們仰視。

他叫滄海。錦瑟咬牙切齒說出望帝的名字,是他殺了明月大師。

一錘定音,她的話令望帝成了海捕通緝的要犯,永不超生。但恨有何用,明月去了,她的技藝再高也是無用。不如當年守在那個荒僻的小地方,等他功成名就,帶了花轎來迎她。

望帝在帶走明月的時候,知道錦瑟這輩子不會原諒他。恨他一生,勝過抬頭不見的漠視,且容他將自己的名字,銘刻在她仇恨的心上。這樣就好,哪怕他悄然無聲地死了,也是有人惦念的,雖然,是一段怨恨的記憶。

仙音舫的一隻畫舫上,有兩個身影默然對視,相顧無言。良久,????低聲地問:“你叫我來見故人,說的是藍玉,還是明月?”紫顏黯然道:“我聽說藍玉改名錦瑟,入了風塵,怕她有難言之隱,因此過來瞧瞧。沒想到明月是她座上的尊客……”

“你想不到是望帝殺了明月罷?當初就不該救他!”????握緊了拳,回想與明月相識的經過,吸了吸鼻子,眼眶不覺滲出一滴淚,“一晃三年,回來就見到這樣的事,早知就不回來了。”

“望帝的麵相雖有煞氣,卻非濫殺無辜之輩。”紫顏沉吟,想到陽阿子就此沒了愛徒,好生難過,無力再為望帝辯護,“容我再想想。”

????瞪大眼道:“想什麽想!剛才若不是你按著我,望帝怎能逃走?我要給陽阿子大師一個交代,難道讓明月白死?什麽玉狸社……”她冷笑,“啪”的一聲拍在幾案上,“樹倒猢猻散,玉狸社總社一毀,其他幫派聞風而動,如今各處分社已遭襲擊,十天半月後,我料他們該全被滅了。你想留著望帝也好,我這就去助照浪城的人一臂之力,叫望帝手下的人都沒好日子過。想從玉狸社撈好處的幫派多得是,隨便給望帝找幾個舊日仇家,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再如此囂張!”

她一口氣說了半晌,眼裏的淚方止住了,兀自氣悶,難以平服心情。紫顏知她說的是氣話,並不在意。他臨窗眺望,錦瑟正走回畫舫,跪在明月留下的十九弦古瑟旁,憔悴無言。物是人非,紫顏望了錦瑟柔弱的身影,暗暗感歎。易容後的她絕色傾城,可當初所求的幸福,舍棄的麵孔,真是如今想要的結局?

“你還想見藍玉嗎?”????問。

紫顏搖頭,他怕見傷心人的臉,縱然師父當年描畫得有多美,此刻也慘不忍睹。

“我們來早些就好了。晚了一分,來不及了。”他闔上了窗,叫船家把畫舫開得遠些。一個少女在船頭迎合地彈起了琴,消沉的音啞啞地流進了船艙。河水淌得特別緩慢,船家仿佛乏力,半天仍在岸邊兜圈,不能劃離這燈火闌珊的灰暗之地。

????忽然抬起頭,直視紫顏,“想不想抓到望帝,問個清楚?”

“你不要傷他性命。”

“我不會殺他,你知道我從沒殺過人。”????沒好氣地瞟他一眼,飛快盤算,“既落在我眼裏,沒法不管,我要把他交給陽阿子大師處置。還有明月,找個冰庫暫且存放他的屍體,等我尋到墟葬,為他擇個吉地好好安葬。你收好我們買的香料,我這就去追望帝。”

“有輕功也得睡覺,再說他身上有傷,走不遠,又帶了明月,一定找地方躲起來了。循他的氣味去,我不信找不到他。”

紫顏點頭:“我和你一起過去,香料存在畫舫上便是。”

????雖舍不得,畢竟追回望帝和明月更重要,隻得囑咐好船家,靠岸泊了。

兩人上得岸去,沿了望帝出逃的方向奔去。

走走跑跑,約莫有半個時辰,????累得四肢欲斷,停在一處“滴滴香”酒肆前。飛揚的幌子獵獵生風,差點要打在她臉上,紫顏攙住????,“小心。”

“沒事,他在這裏留了暗號,你看。”酒幌下,有幾塊石頭雜亂地堆砌,很不起眼。紫顏湊上去,隱隱聞到他為望帝調製的藥香,朝????歎道:“狗鼻子不過如此,製香師果真厲害。”

????沒心情計較,沉思道:“他是想給同社的兄弟傳信吧,難道總社還有沒死的人?”

“人多不便,我們先下手。”紫顏當機立斷。????遂拉了他拐入酒樓後的巷子,悄然潛行,左穿右繞,來到一處破舊的平房前。紫顏嗅到血腥的味道,示意????輕聲,兩人躡手躡腳地靠近。這間屋甚是隱蔽,黯淡的燭火從窗縫裏透出,門口歪歪倒著一個木桶,很是淒涼。

兩人正待偷看裏麵的情形,淡淡的語聲傳來:“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立即要我把這條命雙手奉上,也沒什麽。”紫顏聞言,大步走入屋中,????來不及叫他防備,硬了頭皮走進去。望帝坐在茅草堆裏,正在處理傷口,身邊躺著明月。????心痛地俯下身,撥去明月頭上的雜草。

望帝一怔,道:“你們認得他?”

“是故交。”紫顏回答。望帝的瞳孔一縮,????以為他心生殺機,忙躲向一邊。他苦笑道:“我對不起他,是我害了他,兩位想動手的話,我絕無怨言。”

????冷冷地道:“你的賤命我可不想要,我要帶你去見陽阿子大師,叫他拿你的命祭他的徒弟。”望帝像是沒聽見,道:“你們要帶走明月麽?我答應過他,要帶他回他的家鄉。”

一段恩怨交雜的緣分,欠下的情,卻是還不清了。

紫顏凝視望帝,他神態自若,提及明月更是懇切,料到別有內情,便道:“你可否把來龍去脈講出來,為何會殺死明月?多少人在追殺你,你竟然有心來殺不相幹的人,令人費解。你這一出手,行蹤等於暴露在天下人麵前,難道你想置玉狸社於不顧?”

他忽然覺得,即使洞察麵相裏的起起落落,未必看得透一個人的心。

望帝沉默,重提那一幕剜骨掏心,他恨不能代受一劍,謝明月舍身相救的情誼。是他的疏忽鑄成大錯,千萬人唾罵,就當在還債。他屏息不語,氣氛一時僵持,????索性背過身整理明月的遺容,不再理他。

“你沒殺他。”紫顏籲出一口氣。????恍若未聞,明月終因望帝而死,畢竟是大好青春,枉費在這人身上。她替明月不值,更為他一身絕技歎息,換作她,寧可見死不救。

“我答應過明月,要讓他和藍玉合葬。完成這樁事,再交代過玉狸社的後事,我隨你們去見陽阿子大師。”

藍玉。聽到這個名字,????突然跳起來,紫顏驚得睜大雙目。兜兜轉轉,竟是殊途同歸?背負了一張不該有的麵具,紅塵中的糾葛,真相就這樣掩埋在皮囊之下。

“藍玉就是錦瑟,她又沒死,為什麽要葬在一起?”????疑惑地問。

望帝震驚道:“什麽?”

“錦瑟是我師父的主顧,原名叫藍玉,她曾經易過容。”紫顏終於摸清了個中複雜的關係,推斷出當年藍玉的心事,扼腕歎息。誰說換一張臉就能得到想要的?連到手的,也會輸了出去。可是不經曆,是不明白的。

望帝喃喃地道:“如果明月能早些知道,和錦瑟就能見上最後一麵,她為什麽不說出來?”原來她對明月的特別,是雙重珍愛,旁人不可企及的親密。應該還有愧疚,才會在明月來時,拒他人千裏之外。而望帝迷戀上的,不過是經妙手易容的豔麗皮相,也許他從不曾透析她的內心,幽泉宛轉的心事。

三人目睹不可測的命運玩弄眾生,不覺有一絲寒意。

“有人來了。”望帝忽像雄獅驚醒,眼裏閃過決絕的光,紫顏拉了????避在一邊。門外,“篤篤篤”響起敲門聲,兩短一長,望帝摸刀在手,道:“進來。”

一個俊朗的青衣少年進來,見望帝身邊有兩個陌生人,詫異神色一掠而過。

直直奔到望帝麵前跪下,他悲憤地道:“北九社損失慘重,宋姐派我來總社求援,誰知這裏……社主,其他兄弟呢,小坤和九齡他們還在麽?”

“雷章,他們全死了。”望帝平靜地收刀,端詳雷章的麵容,在聽到死訊時崩潰地扭曲,這是他曾有過的反應。奇怪的是,望帝如今不會再流淚了,局外人如明月也去了,他們身在江湖,死亡是注定的結局。

“為什麽會這樣……難怪我找遍城中,隻在這裏發現有暗記。”雷章跌坐在地,抓了望帝的褲管失聲痛哭。望帝問:“北九社被什麽人襲擊?”雷章擦了擦淚,“虎雲幫,還有劍集的人,不過最厲害的是照浪城,連夜破了我們七社。”

雷章腳步飛快地跑出,險些絆到了門檻。????心情稍複,見望帝手臂上有血水滲出,不忍心地走近了,取了隨身香囊裏的安息香,在他身邊燃了。

“要是帶紫檀就好了,香料盡在船上,沒法止血,先讓他定定神罷。”

屋裏有隻銅罐,滿布青綠銅鏽,紫顏指了指道:“不怕,銅綠就可止血。”

拿了易容用的一隻掾刀去刮。????接了過來,敷在望帝傷口上,重新包紮妥當。

不知是安息香起了作用,還是她通體皆香,望帝嗅了,眉眼現出一絲柔和,委頓的氣色竟好了很多。

“若是累了,先睡一覺吧,我們替你守了。”她對他初現和氣,俏麵依舊雪寒。

望帝認真看了????一眼,搖曳微弱的燭火下,她宛如一抹鑲金繡的帕子,婉麗嬌嬈。她應該是很美的,卻無關愛欲,對望帝而言,她隻是一方熏香的手帕,會被喜愛的人收藏。在他眼裏,世上隻有一個女人。得不到,才分外地渴望。

香氣起作用了嗬,眼皮有點沉,令他困倦的心想睡去。他驀地按住傷口,烈火燒過似的,痛呼出聲。如此才能保持清醒,休息對亡命的他來說,太過奢侈。

“我不能睡。”他竟微笑,摸了摸肚子,“等雷章買吃的回來,飽了再歇著不遲。你們的住處我記得,不必在這裏陪我,明日我隨你們去就是。”

????覺得不對。他說話時舉重若輕,看得出灑脫後的沉穩,不再是動輒情緒激動的望帝了。那是種把握大局的從容,談笑間灰飛煙滅。是否刻骨銘心的傷痛,如傷口慢慢在愈合?如她信不過他,會覺得這兩句話是緩兵之計,但此時,她覺得什麽事將要發生,望帝比她看得遠了一步。

紫顏想到什麽,轉頭問????:“說起來,你許久沒易容了,換張臉如何?”

????一怔,“好端端的,你又手癢。”紫顏一笑,從懷裏拿出三張人皮麵具,連望帝手裏也遞了。望帝沒有拒絕,收在身上。

紫顏道:“何妨戴上試試?你是玉狸社之主,對此理當熟悉。”

是的。易容化裝是間者必要修行的技術之一,他們要掌握的惑人之技很多,包括在嚴刑拷打下,神智昏迷時,都不吐露真實的身份來曆。他們生存的本能,比普通人強悍數倍,所要的幸福卻是一樣的微小。

微小到伸手可及,但永抓不到。

“殺了叛徒,再戴也不遲。”望帝情不自禁地吐露心聲,眉宇預先張揚了騰騰殺意。

紫顏淡淡地道:“如果雷章沒有回來,來的是照浪城的人,你如何去殺叛徒?”

一句話問到骨子裏。

望帝眼裏有深深的恨,“雷章輕功極弱,宋姐不會叫他來報信。如果我沒算錯,北九社和總社的藏身處,都是這小子透露出去的。好在他所知不多,其他的分社應該無恙。”本來除了分社的首領及少數的聯絡人外,玉狸社大多數人不知道總社和其他分社的所在。雷章是個例外。宋姐身為北九社中年紀最長的首領,她的義子成了特殊的角色。平時無足輕重的少年,成了生死對決裏的關鍵,對方的確是用間的高手,扼住了他們的要害。

????想了想道:“我們在城裏探聽了消息,受伏擊的果然是北方幾城。”

望帝點頭道:“照浪城如此屠戮,若我不盡快號令他們撤退,其餘分社一定會去報仇。那時他們的所在必定暴露,說不定照浪就在等這個連根拔起的機會。”??

??渾身一冷,道:“追殺玉狸社的人,正可逼你出現。何況你們之中又混了奸細。”望帝想到仙音舫外一戰,痛心地道:“雷章是宋姐一手養大,我也希望自己錯了才好。”

此時紫顏冷靜地換過了麵容,成了有一撇胡子的神氣男子。????撲哧一笑,把自己那張麵具戴好,紫顏又稍作修飾,替她挽了個新的發髻,頓成氣質高雅的少婦。

“衣裳來不及換,好在屋子裏夠暗,但願雷章不記得。”紫顏掃視一圈,唯望帝一身白布裹傷太過搶眼,即使改了相貌也無用。

望帝吸了口氣,道:“先生是在勸我避其鋒芒?”這句尊稱一出口,紫顏知道望帝曉得他的手段,因而客氣地改了稱呼。

“報仇未必急在一時。驗證雷章是不是奸細,不一定要用武力。”

望帝想了想,道:“上回的救命之恩尚沒有報,今趟又要承兩位的情。”

“情勢緊急,不必多言。”紫顏指了屋子的後門,“先去給你尋一身衣裳吧。”

望帝先行出門,聆聽一陣,探得附近並無埋伏,招呼紫顏和????。三人收藏好明月的屍身,從小巷暗處走出,街上刮著寒風,悄然無人。走過一條窄巷,望帝遠遠地看見一棟樓,燈火星閃,便道:“我去那裏借套衣裳。”三人邊走邊看,街巷裏始終寂靜,雷章仍未回來。

走到熱鬧處,竟是一間青樓,????紅了臉,叫紫顏往旁邊的客棧一起坐等。

紫顏道:“去仙音舫沒見你臉紅。”????啐道:“那裏賣藝不賣身,怎同呢?不像此間,借得到衣裳。”紫顏臉色微赧,扯開話題。望帝沒入樓後小巷,影子一飄,就不見了。

他滿臉新愈的嫩疤,紫顏處理時頗為小心,盡量不沾粘傷口。麵具戴完,望帝一臉橫肉,偏生了可笑的鼻頭,肥胖中添著傻氣,惹出????一通笑。望帝也不著惱,越是天壤之別,他越是安全,對紫顏心懷感激,恭敬地施了一禮。

紫顏在他手中塞了一粒丸藥,望帝以為是療傷的藥,立即服了。改裝完畢,望帝打量兩人,道:“我們三人一起,怎麽稱呼?”忽然聽到自己變了嗓音,更多粗鄙之氣,甚至有些貪婪。

紫顏促狹一笑,朝兩人欠了欠身,“老爺、夫人,該上路了。聽說滴滴香出了新釀的美酒,不如就去嚐嚐吧?”????白了他一眼,在望帝麵前不好太小氣,遂笑罵道:“苟管家,那就請帶路吧!”

望帝哈哈大笑,趾高氣昂地領頭走著,腳下虎虎生風。紫顏伶俐地跟隨在後,時不時照拂身邊的夫人????,又是叫小心台階,又是喊當心路滑。換了容貌,就換了身份,????瞧了好笑,未察覺她自己的容止竟嫻靜了三分。

一行人施施然來到滴滴香,雷章陪了一群人在頻頻勸酒。望帝當場停步,那些人甚是警覺,眾目睽睽,一起看向店外。紫顏若無其事多走了兩步,轉身招呼望帝:“老爺,就是這兒……別看店小,酒倒不錯。”麵具下的臉色不知如何,望帝板著臉,不發一言。????道:“老爺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換個幹淨些的地方。你看看這裏,沒雅室,沒隔間,全混坐一處,成什麽體統。”

紫顏走近,對她低語:“話太多了。”又抬高聲音:“老爺,我們……”

“誰說我不喜歡?”望帝瞪著他,“老爺我大世麵見多了,偶爾要換換口味。”拖了????一齊進了酒肆。

店中那群人不耐煩地撤回目光,繼續朝雷章呼喝抱怨。三人坐在鄰座,聽了一字不漏。

“你小子是騙我們的吧?望帝的頭值不少金子,你是不是想錢想瘋了?”

雷章拚命賠笑,道:“剛才明明就在的,旁邊還有一男一女,早知先前就叫上你們。”

“十個情報,有九個都是假的,你真會賣錢。”一人輕蔑地“呸”了雷章一口,“要不是老大信你,我們才不想跟了你混。你算什麽東西?賣點消息就想做大爺,你還早呢!我們在老大手下多少年,辛苦打來的天下,憑什麽聽你的!”

雷章苦了臉道:“旃先生不是這個意思,他叫我來領路,我真沒想差遣諸位呀!”他急得搖手,被人用劍鞘打了下去,不由捂了手叫痛。

“旃老大說了,三日內一定要抓到望帝,叫他跑了,大家沒好日子過。小子,你說的要是實話,他就是對你起疑心了,不如,我們拿你做餌吧?”

雷章嚇得想溜,被一人拽了回來,幾人拍打他,極盡調笑侮辱。望帝忽然把剛上的酒盅一放,吐酒在地,罵道:“什麽破酒,難喝!”紫顏道:“老爺不中意……那就……那就換一家?”望帝拍了拍桌子,“付賬!”紫顏丟下碎銀,攙扶他起身,望帝甩開他,不悅離去。????嘀嘀咕咕在後抱怨,紫顏兩頭不討喜,聳了眉毛,賠盡小心,看得那群人一陣發笑。

“喏,那人和你一樣,馬屁拍到馬腳上。”他們恣意笑著雷章,逗弄他如貓戲老鼠,“快,今晚你多辛苦辛苦,全城找找,看望帝能藏在哪裏。再找不到,我們就把你吊在城樓上,等他救你。”

望帝和紫顏、????轉過街角,瑟瑟的北風吹得人心裏發毛,他們不約而同停下。望帝笑得苦澀,想抓到內鬼一舉懲戒的念頭竟淡了,看夠了雷章猥瑣受欺的樣子,他覺得一刀了斷太過便宜。

“我要將這裏的消息傳遞出去,玉狸社慣用的送信法子,不能用了。”望帝頭回主動求人,負傷的表情看得????不忍,她接口道:“傳信不難,我們想辦法。你打算怎麽辦?”

“叫兄弟們放棄報仇,全數潛入地下,江湖上從此不再有玉狸社。”

????一怔,“你真舍得?”

望帝仰天長歎,“會刺探情報的人,未必懂武功。玉狸社的高手盡在總社,剩下分社裏的人,不足以保護其他婦孺。像南九社裏大半是孤兒,他們被各大幫派收養,卸去玉狸社的身份,反而能受到庇護。甚至宮裏、郡侯府裏,都有我們的人,如果讓他們為了死去的人報仇,喪失了如今的安樂,我不認為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