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煙

微涼的風過,園子裏的草木被吹得七零八落,掃地的童子們躲在簷下避風,竊竊私語傾談著。低切的語聲遮不住初冬的荒涼,枝頭的黃葉子孤零地飄,在空中打了個彎,漫無目的地**下來。

長生縮了縮脖子,把窗子關上,回頭瞥了眼懶洋洋倚在香木榻上的紫顏。如此天氣,紫顏常會出門閑逛一陣,誰也不知他去了哪裏。等回來了,一人賴在榻上聞香嚼花,不愛搭理人。

“近來沒生意啊!”長生感歎了一句。立冬已過,天地始冰,他許久沒撈著好處,眼看天氣越來越冷,怕更沒生意上門,不由苦惱。

“有空你就學易容呀。”紫顏放下一瓣海棠,立直身子。

“我要對了真人學,老是朝了假人捏臉模子,無味得緊。”

紫顏忽然興起,樂嗬嗬跑到長生麵前比劃,笑道:“那我來為你易容如何?”

“我……我不易容。”長生警惕後退。

“咦,你既學了這行,不用自己的臉試下,怎麽能成。”

“不行……”長生後怕地捂了臉逃開,“我這張臉不能動。”

紫顏挑眉道:“凡學易容者,必會為自己易容,你不學這招無異於門外徘徊,始終不能成大器。”

他眼中凜然掠過一道光芒,溫和的笑容裏因此有了肅殺的意味。長生覺得兩人間生出一層冰,尖銳的刀柱刺得臉生疼,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

“還是不成。”長生頹然放棄,他不想看紫顏生氣,但此刻寧願觸怒少爺,也不想改變一直以來的堅持。

他不想讓自己易容。個中緣由,竟難以對少爺啟齒。

以為這下紫顏是要怒了,不想少爺笑吟吟地傾過身來,扳住他的身子,閃著一對水靈靈的眼。長生一顆心忽悠悠的,橫亙在兩人間的冰便全化了。

“長生——”紫顏拖長了聲,微顫的字音帶了祈求,渴盼的眼神猶如癡愛糖果的孩童。長生知道不妙,果然聽到少爺撒嬌,“我想你多學幾分本事去,不會糟蹋你的臉。你放心,有我在,準還你一張漂亮臉龐兒。你就允了我,讓我施展一下手藝。”

長生毫不遲疑地搖頭。縱然真的觸怒了紫顏,也在所不惜。

一隻手有力地托起他的下頜,長生不敢看少爺微嗔的眼,撇過頭去倔強著。

“想觸怒我嗎?”紫顏揚眉仰麵,目光斜斜射來,略略上升的音調潛藏了怒意。

長生低頭,不敢猜測紫顏是否色厲內荏,但覺他話中心灰意冷,像晃眼的水上浮了薄薄的灰。可是,絕不鬆口。

“少爺讓我做什麽都好,我不想易容。”

紫顏拂袖而去。

等少爺走了,長生心下委屈,憋足的一口氣突然鬆了,怔怔地把滿腹辛酸噙在眼裏。

螢火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應了先生就是,是他,你還不放心?”

長生飛快地擦了擦眼眶,淡淡地道:“這張臉是找到我家人的唯一線索,除去這長相,沒有任何東西能區分我和他人。”說到這裏有幾分哽咽,仿佛吃進一口風,禁不住咳了兩聲,“我不能忘了我的長相。”

螢火啞然,不知怎去勸慰,隻得說道:“易容後再卸掉就是了,何苦執著?”

長生無語,搖了搖頭,打開房門往自己屋裏去了。

他知道心底裏怕的是什麽。

他最怕這已是一張易容後的臉。或者,那即將易成的容顏,會令他驀地想到一段過往。他怕承受不起。

走入蕭瑟的院子,真的,冬天已經來了呢。

長生轉到雅荷水榭,剛關好房門就止不住嗚嗚哭起來。他不怕螢火去嚼舌根,明知對方口風嚴實,才會把壓抑在心中的願望說出。可回想起來,他不假思索告訴螢火心意的背後,是想找人把這話傳給紫顏吧。

矛盾。他若說出想尋找家人,紫顏會以為他不想留在府中,要是真的被誰認領了回去,離開這住了大半年的地方,他又舍不得。常人哪有這等福分,學得紫顏易容術的一招半式、一鱗半爪,他明明可窺堂奧卻進退兩難。長生心下難過,把一床兜羅錦被濡濕了大片,哭得幾欲氣絕。

落完一場淚,不見府裏有人來看究竟,越發氣苦。抹幹了眼淚,他黑臉走出房,茫然走了一路,發覺到了流風院。穿過流風院,有條小道直通紫顏的披錦屋,長生苦笑了笑,他就像隻沒頭蒼蠅亂竄,到底仍是掛念紫顏。

他正想走回頭,忽地聽到院子裏紅豆大聲說道:“是,我是呆不下去了!”

長生藏起身子,悄悄避在粉牆後觀望。艾冰鐵灰的臉僵在風裏,抖著唇不言語。

“橫豎他早看破我們,不死不活地呆在這裏看人眼色,有何趣味!”

長生嚇得手足發軟,差點扶不住牆,等想到紅豆說的“他”是紫顏,定了定神,強打精神聽下去。

“我說的不是這個,是你不想跟我在一處。”艾冰氣苦地歎息,“你的心若是跟我,我陪你上刀山下火海亦無妨。但你的心明明在他處,欺瞞我為他賣命,我不幹。”

長生聽得糊塗,轉念一想,艾冰所指的“他”定是照浪無疑,暗罵兩人到此時仍有異心。可眼見得艾冰愛斷情傷,不由有幾分憐憫,隻盼兩人迷途知返,就此服從紫顏了也罷。

紅豆低下頭,緩慢而感傷地道:“我對不住你。”

到頭來,這緣分,僅得一瞬間。

艾冰朝空處看去,眼前愁雲慘霧像是結了網,光影浮泛看不真切。早知如此。他心中長歎,想起紫顏的音容笑貌,稍覺心安。他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這個人,曾經定下的契約若僅是一紙空文,那麽留在這裏開始新的守候,未嚐不是一個解脫。

“你走罷,強留你在這裏,誰也不開心。”

紅豆的身子晃了晃,她想走很久了,但聽到他這樣說,腳下這一步竟是萬分猶豫。不知覺中,一步已然踩出,想想竟是回不了頭,又踏了一步。

艾冰眼中的瞳光急速收縮。咫尺天涯,回不去了。

看他木然轉過臉,紅豆的心一空,毅然向紫府外走去,不再回頭。

艾冰冷冷地加了一句:“告訴他,我不幹了!”說完險些掉下淚來,這一句就是割斷了從前所有牽絆,眼睜睜看她決然離去。他吸了吸鼻子,聽得耳邊有動靜,忙強打精神,向長生的藏身處掠來。

長生沒奈何現身,艾冰揉了眼道:“這兒風大,你怎麽來了。”長生盯著他的眼,渙散的眸子不再有神采,忽然感覺同病相憐。他是真心待紅豆吧?苦苦守著她以為就是一生了。長生勾起心事,想,到底哪裏才是安身立命之地?

“你呢?為何而來,為何留下?”

長生這一問,艾冰知無法回避,索性爽快地道:“城主把她許給了我,隻說幫他刺探出紫先生的來曆,就成全我們。”苦笑地想,她不過是照浪安他心的餌。

長生歎道:“照浪的話你也能信!他向來不做賠本生意。”本想再安慰他兩句,想想自己,意興闌珊,提不起有興味的話,便也罷了。

兩人默然相對,艾冰自覺無顏,找了個借口閃進屋裏。長生怔怔地站了會兒,想到紫府前陣子的熱鬧,如今好容易聚了,不知幾時散盡,傷感地抽了抽鼻子。

走過流風院,自然而然步入紫顏房前,長生想到少爺生氣的樣子,微微心疼。想了想,垂手到門口叫了一聲。沒聽見動靜,就伸手推門進去,正房裏沒見人,往旁邊廂房裏尋去。等到了後麵,屋子裏煙氣蒸騰,四隻影青瓷博山爐肆意地吐著香煙,雲霧中變出萬千幻景。明空照月,崇台累榭,忽見窈窕佳人望月撫琴,樓外玉溪流水淙淙。

纖手一抹,那雲煙消停無蹤,仿佛皆被收入神仙的乾坤袋。紫顏嚼著花瓣,若無其事地問:“你來做什麽?”

長生這時看清房中的陳設,有數十隻人偶的頭排了奇門陣法似的環繞紫顏,每隻人頭須發皆全,麵目模糊。紫顏座前正放了半張臉孔,眉毛紮到大半,鼻子卻還是歪的。

長生好奇地走近,那臉孔的一隻眼珠森然盯著他,隨了他的步子骨碌轉過一圈,唬得他往後一跳。紫顏嗬嗬輕笑,眉眼大見緩和,長生方敢應聲道:“紅豆走了,我來向少爺說一聲。”紫顏歎氣,“我沒怪她,這傻丫頭,看不清自己的去處麽?”

“她能去哪裏?”長生忍不住有點擔心。與紅豆雖沒什麽交情,畢竟她在府裏住了幾月,不想見她出事。

“順其自然罷。”紫顏淺淺一笑,這一笑頓時放下過去種種。長生的視線跟隨他的手而去,見他撥弄著座前人頭的修眉,輕喚長生的名字,“我在給你易容,你瞧瞧像不像?”

長生暗想,這醜人怎能像自己,氣惱地道:“少爺別寒磣我,我沒福氣讓少爺易容。”

“嘖嘖,你不乖,又來了。我偏不讓你如意!等著看吧,我先把這張醜臉易容成你的樣子,再把它重新換成最難看的臉!氣死你。”紫顏說得咬牙切齒的,偏偏吐字生香,神情比小孩子賭咒更認真,惹得長生失笑。

“罷了,罷了。”長生想,少爺分明沒生他的氣,故意鬧了玩呢。他不想再和紫顏胡鬧下去,抬足往外走,“我去吩咐廚房做點好吃的,艾冰心情不好,不曉得吃不吃得下東西。”

“我也吃不下。”紫顏一臉委屈,伸手指指自己。長生裝作沒聽見,撿起一瓣花放在嘴裏,一路嚼著出去了。紫顏手一抖,狠狠拔掉一根人偶的眉毛。

走了幾步,長生想到披錦屋裏繚繞的雲煙,越想越不妥。少爺隻有在正式施術時才會用特別的香,那鋪天蓋地遍及房屋的香氣,不曉得是什麽東西。左思右想放心不下,長生徑自出了府,往蘼香鋪尋????去了。

蘼香鋪後有極大一個院子,正是????的香綰居,房前藤蔓叢生,香花抱石。

借住在香綰居的尹心柔,持了一方三寸多長的大塊深色沉香左右翻看,讚歎不已,“隻此一塊香便價值數百金,真是難得。”

????橫過一道花枝,笑道:“一種香氣好記,若是讓你同時聞上十來種香味,不曉得你辨得出幾種,又會記得幾種?”

尹心柔在後宮日久,聞言反覺新鮮,叫????拿香來試。????把伽楠香、甜香、辟邪香、金鳳香、龍腦香、枕臂香、木香、甘香、白檀香、麝香等十數種香料一一給她嗅了,每種香從密封的壇罐中取出,到最後香味盤旋疊加,尹心柔漸漸失卻了察覺香氣的能耐。

“糟糕,我竟聞不出味了。”她失望地叫道。

????咯咯地笑,背過身去閉目把各種香的來曆說了一遍,末了得意地道:“這蘼香鋪裏有上千種香氣,給你三年,若是能全記住了,才算有資格住下。”

尹心柔微笑,紫顏安排她住在此間,是知道這裏絕不會寂寞。與這些美妙的香氣朝夕相伴,哪怕足不出戶,囚禁在此處一輩子也是甘心。

長生伸出頭來,邊走邊皺眉道:“討厭,什麽香氣這麽重,簡直熏死人。”

????睜開眼,“你家又有客到嗎?”

“沒。我特意來問一聲——”他話未說完,尹心柔舉起一瓣香放到他麵前道:“你猜,這是什麽香?”

長生聞了聞,慚愧搖頭。尹心柔大為得意,“這是十三味女兒香。”長生俊臉一紅,道:“我一個堂堂男子漢,拿什麽女兒香來考我!”尹心柔看他害羞的神色,想到皇上,心裏一**,繼而黯然。

長生見她出神,忙趨到????跟前,問:“有件奇事想問老板,我家少爺在屋子裏燒了一種不知什麽香,滿屋子煙雲,倒像瑤池仙府似的。”

????笑問:“他用的是博山爐吧?”

“的確是蓮花座的爐子,我想問那燒的是什麽?”

????道:“他用的熏爐本就容易煙雲繚繞,加上那香該是我給他的‘雲煙’,顧名思義便是煙靄四合,宛若滄海。怎麽,今趟他竟為自己燒起那香了?”

長生驀地想起,少爺說過燒香是為自己續命,沒來由地緊張,頓足道:“我也不知,我回去再瞧瞧。”

????道:“你別急,把情形好好說給我聽。”長生一一說了,????一戳他腦門,嗬嗬笑道:“你呀,險些又上他的當,他是誘你去易容呢。我那香有些奇妙處,你若應了他,就會知道了。”

“是什麽奇妙處?????姐姐快說給我聽。”

“他是我大主顧,我才不會得罪他。”????壞壞地一笑,把長生往院子外麵推,“喏,你回去應承他就是了,有那香護著你,不會出事的。”

長生老大不自在,心裏癢癢的,有幾分鬆動。紫顏的手藝他早就深信,矜持著不肯讓少爺易容,背後的緣由他並不願細究。喜,怒,哀,樂。紫顏太過從容與悠閑,有時他也想看看少爺發怒與悲痛的樣子。至今,他不肯易容,這似乎是唯一讓紫顏惱怒的一樁事。

但此刻,**紫顏的他,如今也被深深地**。

如果他允了少爺,他會以何樣麵目重現?那麵目裏,有沒有任何前塵往事的蛛絲馬跡?他是個被撿到的普通孤兒,還是個暗藏秘密的非常人物?長生覺得這些謎團撩撥著他的心。就像走到迷宮盡頭的尋寶人,看到一隻金光燦燦的寶盒,打開抑或不打開,他漸漸傾向於直麵未知。

少爺,總不會吃了他的。長生心中的好奇終於蓋過了隱隱的恐懼,倘若可以趁機要挾少爺……他歡呼一聲,衝????開心告別。

剛出蘼香鋪,巷子中央有一人從轎裏探出頭來,向他打招呼。長生見是照浪,按下驚懼故作安然地道:“城主上回輸在我家少爺手裏,現下想是恢複元氣了?”

如一滴雨落在止水中,層層漾開了,照浪的眼在太陽下折出斑斕的精光。他嗤笑一聲,不在意地道:“你這個奴才真是刻薄!我帶了千匹錦緞求他辦事,你和我鬥什麽氣?少不得有你的好處。”

長生望去,果然轎子後麵有幾十個腳夫推了車。自從呆在紫府後,長生私下裏收受了主顧不少金銀,皆留著以備有日尋找親人。聽照浪一說,他的臉微微紅了,笑道:“有生意上門,我家少爺當不會拒絕。隻是城主的易容術本就高明得很,何必來找我們?”

照浪不答,合上轎簾打發轎夫快行,長生滿腹疑問,快步趕在他轎子前,先一步去拍紫府的大門。

開門的艾冰見到照浪,眼睛通紅。照浪看向別處,閑閑地說道:“紅豆來過,我趕她走了。”艾冰一下子手足冰涼,知他早已全看破,來不及想前因後果,一把扯住他的領口道:“你……”說了一句,憤恨、心酸、憂慮全哽在喉間,噎住下麵的話。

長生急忙推他道:“你追她回來要緊,別在這裏糾纏!”艾冰鬆手朝府外疾奔。

照浪斜了眼瞧長生,清冷的眼神似在尋思。長生被他看得發毛,道:“進屋吧,少爺在裏麵等著呢。”

“據說,皇上有個親哥哥。”照浪突然說了這句,戛然而止,湊近了長生像要吸取他身上沾染的香氣。長生咯噔一下,合度地微笑,“是嗎?”照浪點頭,移開眼漫不經心道:“不過你年歲略小,要有紫顏那年紀還差不多。”

長生想到紫顏的話,這府裏不會有衰老存在。他的青春年少,究竟是不是一場假相?

他忽然很想易容,想看看自己老了會如何。

引著照浪來到披錦屋廂房外,長生一開門就看到散漫的雲氣,如蟄伏的蝙蝠撲麵飛來。他急忙掩上門,對照浪道:“城主稍等,我去通報一聲。”

許是紫顏聽到他的聲音,再拉開門時煙雲盡收。長生放了心,躡手躡腳走進,向披了潞綢狐皮襖子的少爺行禮道:“照浪城主求見。”紫顏回轉身,臉上抹去了崢嶸棱角,竟是五官全無,平板如一頁白裏透黃的書皮。

長生著實嚇得不輕,一顆心猛然拎在手裏,倒退了兩步,指了他說不出話來。

紫顏的笑聲傳來。他掀開遮蓋的一方象牙色素紗,衝長生眨眼道:“嚇著了沒?”

長生魂魄初定,當然沒好氣,“少爺老拿我玩兒!要是我膽子小嚇暈過去,少爺就不能幫我易容了。”

紫顏跳起來,一把抓住他的手,歡喜地道:“你說什麽?你答應易容了?哎呀!”他的雙手抖了抖,丟下長生兀自揉搓起來。長生心裏竟有些感動,紫顏雖是成天笑眯眯的,好像也很少見他這般喜悅過。想想住在此間這麽久了,隻此一事算是達成紫顏一直以來的心願,長生微覺愧疚。

“答應歸答應,少爺也須應我一樁事才好。”

“好說,好說。”紫顏沒口子地應了。

“此刻,照浪在外麵等著,他想請少爺易容。”

“讓他等好了。”紫顏拉過長生,一擰他的鼻子,“這裏要改……這鬢角的頭發也要拔掉……給你添一顆痣好不好?在嘴角好呢,還是在額頭好?要不點在眉心扮觀音?耳垂索性改大些,眼睛嘛,撐個雙眼皮罷,你那內雙看不清楚,不夠威嚴……”

“等下,少爺你究竟想把我扮成什麽樣子?”

紫顏睜大了眼,想了想:“唐三藏西天取經,你來扮觀音,螢火可以做唐僧……”

長生先前的感動和愧疚頓時煙消雲散,怒道:“你不是說學易容嗎?怎麽成了唱戲?”

“好啦,好啦,戲裝扮相要畫得像也不容易。你功底差,就從那個先練起。”紫顏開始碎碎念。長生不無氣餒,一心以為紫顏是為了正事,末了隻是整治他一番,少爺的心思不能以常人度之。

“可是,少爺剛剛應了我一樁事。”

“你想拿什麽來換?”

“我要看少爺真正的臉。”長生決然說道。

紫顏的笑容慢慢淡去,像一朵花靜靜地收起。他森然道:“你不怕嗎?如果看到一張像剛剛那樣的臉。”長生駭然,回想那恐怖的一幕,少爺怎會臉麵全無?勉強笑道:“哪裏會有那麽慘。”說完竟有點口吃,咿啊了兩聲說不下去。

如果,紫顏曾經失卻了他的臉,如果,那才是他學易容的原因。長生隻覺身上有一片肌膚被剝開,鮮血淋漓地呈現在白辣辣的日頭下,哀痛無聲。

“你去叫照浪進來吧,我忽然對他感興趣了。”紫顏一揮手,結束了兩人間的對話。

長生懸在半空的心落了地,搖了搖頭,從腦海中暫時抹掉那張淒絕的容顏。

少爺的臉,應該完美無瑕。這樣想著,突然記起紫顏以前說過的話:“我的樣貌過於妖冶,由麵相看亦不是長壽的命。”既是如此,就不會是被毀得沒臉見人。

他放心打開門,去迎照浪。

照浪進屋時笑容曖昧,他內力驚人,長生不知道他是不是偷聽到了什麽,看他一臉得色很不高興。他坐下後,翹起腿瞥了長生一眼,傲慢的樣子令長生嫌惡,忍不住對他說道:“喂,你想找我家少爺辦什麽事?可以說了。”

“不是在你麵前說。”

長生一聽,恨恨地頓足,回身白了紫顏一眼,直接摔門走出去。

照浪把目光從門口移向紫顏,若有所思地道:“你相當寵他,莫非,有什麽不可告人之處?”

紫顏輕笑,“這回你來,是想我為你易容?”

照浪一怔,“不錯,你真是聰明。”

“但不知你想易容成什麽樣子?”

照浪緩緩說道:“很簡單,我要你最愛的一張容顏。”

紫顏笑得詭異莫明,照浪隻覺屋子裏簌簌地暗下來,仿佛被人拖到了十八層地獄,迎麵是猙獰的惡鬼。他心裏一抖,發覺紫顏邪惡地笑著,眉稍眼角寫滿了狡猾與卑鄙。

“你不後悔?”紫顏問得很慢。

照浪生平沒怕過什麽人,在這一刻竟訝然無語,艱難地點了點頭。應完紫顏,他反複問自己,是不是應該後悔呢?

房門忽然被人一腳踹開,紫顏的臉登即恢複正常,甜美柔和的微笑恰到好處地浮現著。敢在紫府這樣囂張的人,除了紫顏的夫人側側外自無他人。照浪往常不愛見她,今趟卻難得鬆了一口氣。

側側一進屋就護在夫君身前,紫顏很配合,做出弱小可憐的樣子,躲在她身後偷笑。她站定,指了照浪道:“這個死人又來這裏想挑釁什麽?我們可不怕他!”

照浪勉強笑道:“我這回帶了厚禮,想請紫先生為我易容。”見側側的眉一揚,立即接著道,“我想要紫先生最愛的一張容顏,這該不難做到。”當下抽出禮單遞了過去。

側側道:“哼,還有什麽好說,我家紫顏最愛的自然是我,難不成你想易容成我的模樣?”紫顏見她對那張禮單熟視無睹,悄悄伸手接過。

照浪微笑,“這個嘛,在下不敢苟同。”

側側回頭問紫顏:“你來跟他說!”

紫顏笑眯眯地盯著禮單道:“碧鮫綃十匹?嘩,這可不易得。鴛鴦綺五十匹,側側,可以給你做幾床新被子。龍油綾百匹,這是女蠻國的珍貴之物,避雪衣也有了。雲緞百匹,這卻尋常見了。六銖紗和三梭羅,這是側側你喜歡的。

金線錦、翠毛錦、唐錦……唔,城主這一送,春夏秋冬的衣料都有了,真是多謝。”

側側待他說完,叫道:“你說,你最愛的是什麽樣的臉,這就告訴他。”

“不可說,不可說。”紫顏神秘地一笑,“一說就不靈了,易容之前,我什麽都不說。”他對了照浪肅然道,“每個來易容的人,舍棄了過去,才有想要的將來。能舍得,才能重生。你確定想要那一張臉,我就給你。”

照浪篤定地道:“是,我想要。隻要你沒有騙我。”

側側看出其中玄機,照浪必不是興之所致,隨意為之。他究竟為誰而來?他心目中紫顏最愛的容顏,莫非早就有了定數?

紫顏道:“我易容時,必給主顧最想要的容顏。”

“你也有舍棄嗎?”照浪問。

“當然。”紫顏開心地笑,“沒看我過幾天就丟棄一張臉嗎?”

側側麵有憂色。她隱隱知道紫顏丟棄的是什麽,或許,有更多不為她所知的放棄,方能成就今日的紫顏。想到這點,她涔涔汗下,難道紫顏最愛的竟會是那人的臉嗎?

她試圖看透紫顏的心思,卻見紫顏鎮定地微笑,“你以為,真能憑一張臉,就知道所有的前塵往事?”

“你敢給我看,我就敢要這張臉。”照浪斷然道。

雲煙倏地飛騰而起。紫顏道:“去叫長生來。”側側應了,慌忙跑出門去。這時提到長生的名字,令她的心更是一慌。等兩人轉回屋裏,漫天煙霧飄**,竟可見雕梁粉壁,光華灼目,彩幄翠幬,香飄萬裏,活脫脫一個極樂世界。

“過眼雲煙,你,都放下罷!”紫顏手中刀光閃過,直直刺向照浪。

傳說有一種刀法,不殺人不傷人,在看到眩目的刀光時,人已入幻境。照浪身負絕頂武功,可眼睜睜看那刀光劈來眉心,偏動彈不得。仿佛那煙雲化作了女子纏綿的手腳,盤上他的身軀,直把四肢都套上枷鎖。不知哪裏來的刺目亮光灑在刀身上,再借由薄薄的刀片斜射進照浪的眼,如一根針透腦穿過,照浪兩眼發愣,被這光影催眠入定。

照浪本是最熟悉易容之人,此時隻覺魂靈突然被抽去,意識混沌莫明,不曉得到了何處。唯有大片煙雲如潮湧,前仆後繼要把他推開,推至沉沉黑夜。心底裏有聲音在提醒他,是著了紫顏的道,中了紫顏設下的圈套,一任他如何運功、如何想著破解,就是沒法看到一絲清晰的景象。

雲煙變幻,那走過來的窈窕女子,不是初見時的紅豆嗎?這是幻影,照浪清醒地看破,心中冷笑,紫顏啊紫顏,休以為我會怕你這小小伎倆。這女人已非我所愛,棄如芻狗敝履,豈能控製得了我?俗世之愛,早不在我眼中,是否是你沒有預料到的呢。

柔美的曲線化作了男兒,這小小少年不是長生嗎?紫顏,你看出我的用意了?是的,這是你最愛的臉吧?你千方百計尋了他來,是想靠近那不可及的高處?你的用心被我猜破了,你怕不怕?你給我這張臉的話,這少年會不會害怕?

嗬,紫顏,你到底是誰,眼看我離你真正的那張麵皮,已經不遠了。

這個充滿恨意的男人是誰?等等,紫顏,我記得他叫螢火,是你的手下。可他眼中的淩厲絕不屬於常人,我一定曾經遇見過他。仿佛是多年前,被我劈過一刀的人?不,那人已經死了,連同他整個幫派被我連根拔起。那一種恨意很多人都會有,你知道,我滅了多少門派,這江湖中怎麽還會有我的仇人。

紫顏,你為什麽在我心底竊笑?你走出來,讓我看清你的臉。你的師父**不出如今的你,到底你是用了什麽法子,超越於他,超越於我。

照浪顛三倒四地亂想,長生和側側於煙雲中望向他,臉上的血肉一點點增添,慢慢化作另外一個人。兩人皆看得目炫神迷,心神不敢稍動,怕被那花樣百出的易容手藝給吸了魂魄。

“照浪的眼神清澈有力,絕不似我要易容的那人。因此,要以波鯀族的魚人之淚,點在他眼中。”紫顏說著,從??奩的上層取出兩片透明若水珠的玩意,撐開照浪的眼皮放了進去。頓時,他發直的眼神變得柔和了。

“這五年間,你尋了不少稀奇的東西。”側側豔羨地看著。

長生心裏微想,五年,他們有五年未見了?

“可惜經不得用,眼看這裏好東西越來越少了。”紫顏惋惜著掩上??奩,“看來過一陣,該出門走走。”

側側忍不住道:“這回若是出門,一定要帶我去,不許再偷偷溜走了。”紫顏狡黠地眨眼,“說不準。”側側飛起一掌,紫顏極有默契地躲過,笑了哄她:“你呀,性子越來越急,我怎會不帶你去?”側側嘴角一勾,撇過頭偷笑。想起師父青鸞的果敢,想到師姐們的諄諄教導,歎氣地想,癡心長候果然等不來結果。男人就像算盤珠子,撥撥放放,進進退退,若有了口訣熟加盤練,他就會乖順聽話,如臂使指。

說話間,照浪的臉龐消瘦了一圈,長生和側側皆未看清他如何擺弄的,大歎神奇。

“不過是障眼法罷了,他的臉太寬,我又不能真的為他削臉,不然等他醒了,怕要拆房子。”

“你易容的相貌到底是誰?”側側越看越糊塗,不是她,不是長生。眼前這人究竟是誰?

“是家母。”紫顏一本正經地道,“身為人子,最愛之人舍母親外又能是誰?照浪何其有幸,能一睹我娘的容顏。”

長生和側側相視發呆,苦笑大笑傻笑癡笑,實在沒想到會有這個結局。兩人好奇地分辨這女子的容顏,試圖尋出眉梢眼角與紫顏的相似。長生看了一陣就已放棄,他根本不知紫顏原來麵目為何,側側記得初見紫顏時的驚豔,卻看不出這女子有何肖似,不由與長生麵麵相覷。

年歲未至三十的少婦容貌逐漸呈現,紫顏滿懷敬意,一絲不苟地為“她”修補出光滑細嫩的玉肌。他大致弄完臉麵,取了金絲為胎、包以絹紗的骨架,鉤織上細軟的毛發。長針飛突之間,一挽青絲如水流瀉,但見他巧手翻騰,幾個假髻躍然其上。

紫顏認真地把假發戴在照浪頭上,與他自身的頭發纏繞在一處,用玳瑁梳把鼓出的亂發壓低了。再綴上金鸞釵,插了翡翠翹,飾以珍珠鬢花,把發飾收拾停當。

開始上妝。他拔去雜眉後,以石墨輕點蛾眉,丹脂敷麵,薄薄打上一層淡妝。見“她”臉色稍暗,用杭州官粉點在瑕疵上,最後撲上玉簪粉。他瞥了長生一眼,停下手道:“記住了,珍珠遇西風易燥,而玉簪過冬則無香。春夏用珍珠粉,秋冬用玉簪粉,切不可弄錯。”

見長生一臉茫然,側側解釋道:“玉簪粉為玉簪花加胡粉合成,珍珠粉是以紫茉莉花仁提取。你記不住也無妨,隻消念這句詩便得了:‘玉簪香粉蒸初熟,藏卻珍珠待暖風’,可不就記著了。”

長生抹了把汗,小聲說道:“這個粉那個粉的,少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我每日光顧看都看不過來。”側側歎道:“別說你,就我在我爹身邊看了一輩子,也不會他這鬼斧神工的本事。”兩人感慨不已,打點精神繼續看紫顏翻雲覆雨。

等紫顏妝點完照浪的麵容,招呼長生取一套婦人的衣飾來。長生忍了笑,飛奔去流風院尋了紅豆的衣裳來。三人一齊為照浪穿上一件青綢麒麟女衣,眼見大男人變成嬌滴滴的女兒身,其中怪異叫人哭笑不得。

該把照浪弄醒了。

側側忽想起一事,拿起紫顏的手掌,嗔怪道:“你幾時學的刀法?竟能讓他昏迷?”

紫顏攤開手,上下一翻,再把手心對了她時,多了一把蟬翼似的尖刀。刀身發出幽眩的黃光,陰惻惻有如來自鬼蜮,讓人從心底裏兜上一股子寒氣。

“這把刀叫‘鎮’,點中印堂會震懾住人的精氣神,配合‘雲煙’擬幻催景,受術者便會視煙雲為實體。這是易容術,不是刀法。”紫顏袖中露出另一把刀,與其說是刀,更似一塊扁扁的木頭,“桫刀是來喚醒他的,長生,你過來試一下。”

他把刀放在長生手裏。長生顫抖著,在照浪柔美的臉龐前停下,尷尬地問:“點在什麽地方?”

“人中。”

說完,紫顏往照浪口中塞了一顆晶亮的藥丸,側側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那是落音丹?”

紫顏笑而不答,示意長生把桫刀按下去。與此同時紫顏長袖一舞,雲煙頓止,倏地像妖精逃回洞穴,齊齊往博山爐裏鑽去。

照浪睜開眼,看到忍俊不禁的側側、神情古怪的長生和端正斂容的紫顏。他摸了摸臉,冰肌玉骨啊,不由滿意地笑道:“你真是神手,不曉得給我安了什麽模樣,快拿??子來。”

他的嗓音脆脆軟軟,仿佛能擰出水,完全化為女聲。一說完,人從椅子上彈起,以比惡狼更快的速度衝到能找到??子的地方。側側的笑聲傳來,“你不看會好些。”

照浪看清了他的相貌,怒氣衝衝回身對紫顏道:“這人是誰?!”

“我娘。”

照浪一愣,呆呆地重新審視??中的容顏,“那麽你的相貌像誰?”

紫顏鬼鬼地一笑,“要叫你失望了,我更像爹。”

“我付出千匹錦緞,得到的就是這張臉?”怒氣極力克製壓下,但暗藏的憤懣正待爆發。

“是呀。”紫顏拍手道,“要謝謝你,我府裏今後幾年的衣裳有了著落。”

照浪忽然伸手去拽那張麵皮,想把替換上的這張臉拉下。奇怪的是,臉皮紋絲不動,就如生就在他臉上。

“我沒見我娘很久了,如今看到她就在身邊,分外歡喜。”紫顏悠悠說道,格外氣定神閑,“即便以你之能,沒十天半月,想是不能完全除去這張臉皮而不傷自身。這是你舍棄自己的臉一心求得的,好自為之吧。”

側側心中無比暢快。前次照浪輸在紫顏手中,尚不能解她喪父之恨,如今見他這位武林中最有地位的人物居然安上了婦人的麵孔,實在痛快解氣。

照浪青筋欲裂的脖子,忽然褪去了紅色。他意識到發怒絕非解決之道,這一放下,即刻恢複了以往傲慢的姿態。

“那好,我就以你娘的麵目,到江湖上多殺幾個人,多滅幾個門派!叫大家記得你娘的好!”他說這幾句話時怨恨惡毒,偏偏以柔媚的女聲說來,令人聞之心驚膽戰。照浪緊握的拳頭瞬間積聚真氣,“啪”、“啪”兩記潛陽手,把披錦屋的大理石地麵砸出五、六個坑來,一時間煙末縱飛。

側側擋在紫顏身前,紅袖舞動,將襲來的氣勁消解於無形。長生見勢不好,慌忙遠遠避開去,站在門旁,預備照浪再發飆就即刻去喚螢火。

“好,好,我投降。”紫顏捂了鼻子,摸索著掏出一個紫金釉的小瓶,鄭重其事地撳在照浪手中,“這是芸香葉加秘方提取的香油,用它洗麵,不出三日可令麵皮鬆脫。”

照浪將信將疑地攥了小瓶,伸長臂膀指了紫顏的臉道:“我若是恢複不了原貌,一定殺了你!”說完恨恨地瞪著三人,甩袖往外走去。剛走了兩步,扯下假髻,扔了女衣,一路憤恨地把能丟的裝飾都丟了,穿著白緞中衣在院子裏疾走。

紫顏掩嘴道:“是啊,要是他發現那不是什麽洗臉的方子,而是駐顏水,會不會過來火燒我的家門?”

長生倚門而望,忽然驚道:“紅豆出事了——”他吃吃地指了門外,“艾冰抱她回來了!”

他話音剛畢,艾冰與紅豆的身形已出現在眼前。艾冰飛身而入,把紅豆放在榻上,向紫顏跪下,慘然道:“她被照浪拒之門外,一下想不通,竟自毀容貌。

請先生救她!”

紫顏走過去,捏起紅豆的臉,一道鮮紅的刀傷橫亙麵頰。好在刀氣不強,未傷到筋骨。他歎息道:“這是她第四張臉了,她不是自毀,是想重生。”

艾冰眼露期望,看紫顏愛憐地為她審視傷口,聽他續道:“以她的功力,想自盡亦輕而易舉,不必劃此一道傷口。依我看,她是對照浪完全死了心,想從頭好好過日子。既是如此,這裏你們不能再留下了。”

艾冰愕然,想到終是欠了紫顏太多,一聲不吭地低下頭,恭敬地向他磕了三個頭。紫顏沉吟片刻,道:“罷了,等我為她恢複容顏,你們以本來麵目去他處隱居。照浪這陣子不會來找麻煩,你們走得越遠越好。”

艾冰俯首領命。紫顏取了傷藥,為紅豆補顏整容,揭去先前覆在她臉上的麵皮。他手腳甚快,不多時,紅豆現出了最初的容顏。艾冰癡癡凝望,他朝思暮想的是這一張臉啊,暌違了多日不見。

紫顏朝他招手,“你來,我也去了你的易容罷。”

艾冰依言乖乖坐了。長生忍不住插嘴:“先生的易容是如此容易去掉的麽?”

紫顏道:“不一定。照浪那張臉比較難去。”

長生道:“那等艾冰好了,是不是該輪到我?”

紫顏停下,瞥他一眼,道:“哦?你想好了,不怕了?”

“我也想要那雲煙之香,但不想昏迷,我要親眼看先生施術。”

這是要紫顏正經地為他易容,而不是隨意擬上戲妝。紫顏點頭,“可以。

不過今日太耗神,過幾日我再來為你易容。”側側聽了,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思。長生卻是不知,隻管天真地應了。他那點肚腸紫顏豈會不知,正中下懷,不由開心地微笑。

艾冰、紅豆恢複了舊貌。紅豆歇了三天,神智漸漸清明,和艾冰的話多起來。艾冰見她不提一句舊事,心下又是歡喜又是慚愧。無論是一心一意為了照浪,還是此刻決意忘卻前生,紅豆始終主動而決絕。相比之下,艾冰自覺無她的勇氣,他是愛她,可當她孤身一人離去時,他竟沒有開口挽留。每想到此處,他都覺兩人溫柔相向的幸福來得奢侈。

又過幾日,艾冰攜了紅豆向紫顏請辭,兩人想去北地尋找紫顏說過的奇異種族,順便擇一處偏荒之地隱居。紫顏一麵應承,一麵叫長生替他們打點家什行李,又吩咐螢火為兩人弄來通關文書。

艾冰驚得無以複加,這是紫顏多年血汗所得,怎敢拜受。紫顏卻道:“你不肯要,就權當為我保管了罷,要是找到個好去處,說不定我也跟了去。這些東西交你收著,我放心得很。”

艾冰是個聰明人,聞言愣道:“難道這裏會有什麽禍事?”

紫顏笑道:“就在天子腳下,能有什麽天大的禍事。你是真心喜愛骨董,對我而言這些卻是過眼雲煙,收藏完便作罷。與其讓我暴殄天物地藏了,不如送你把玩。你全拿去了便是,莫再和我糾纏。”

艾冰心中感激,哽咽道:“先生大恩,將來必報。我會以此為本金,為先生賺出一份大好江山。”紫顏眨眼笑道:“你有這份心就好。快走吧,再不走少夫人就要起身了,女人都是小氣鬼,她也不例外。不過,出門後到蘼香鋪借點厲害的迷香,路上遇賊可以防身。”略一沉吟又道,“北地有一支出名的商隊叫驍馬幫,你一出關即可找他們庇佑,多付些銀兩就好。”

艾冰和紅豆拜謝不迭,兩人帶了二十車行李,浩**離去。紫顏心知兩人身上必有照浪城的信物,加上他們不凡的武功和香料的協助,再有驍馬幫一路保護,此行應可無恙。

那麽,是時候教長生易容術了。不知道那些過往,一一浮現在長生眼前時,他記得多少?

香氣浮動。雲煙之香逸、媚、飄、鬱,翩翩自爐中**來。長生目不轉睛對了一麵磨得鋥亮的水銀??子,唯恐漏掉紫顏的微小動作。

紫顏摸摸他的頭,道:“你有什麽想要的臉嗎?萬一我心血**,把你扮成側側,到時你們兩個都生氣。”側側瞪大眼看他,啐道:“呸,你腦中該有上千個形,拿我的臉開什麽玩笑!”

紫顏一吐舌頭,“你看,沒易容她就火了。我看,不如把你易容成我以前的樣子罷,正好你也想見。”

長生見會有這般好事,心花怒放,拚命點頭。側側直了眼,歪頭想了想,那容貌多年未見,怪想念的,遂笑眯眯地不再與他計較。

可是,雲煙中必會瞧見一些過往,長生揣測,這究竟是紫顏刻意為之,還是被易容者心生幻念?紫顏為照浪施術時,長生清晰地目睹雲煙幻化的人形,但大小形狀並無二致。偏偏照浪時而驚奇時而輕蔑,顯是看到了不同的人。

我那香可有些奇妙處,????如是說。

長生不由好奇地問:“如果我靈台清明,是不是看不到這些煙雲變換?”紫顏道:“隻要你想,就能看見。”長生把心頭的願望默念了一遍。哪怕是蛛絲馬跡也好,但願腦海深處有通往過去的道路,給他現出任何一點往事的影子。

長生這樣想著,心頭的渴望無比清晰鮮明。他就像五花大綁在刑場的犯人,等待手起刀落的那一刻。是疼痛是解脫,身臨其境就會知道。

而後,紫顏的刀來了,並沒有點在印堂,虛晃了一下,消失在長袖中。

長生咽下一口唾沫,過分的渴望使他口苦咽幹,品出舌尖苦澀的滋味。定了定神,睜大眼盯了??子,紫顏在為他修眉,再凝神看屋裏翻滾的雲煙,宛若青山綠水一任千帆過盡,看不出任何花巧。

隻要你想,就能看見。長生想到紫顏的話,貫注了精神去看那煙雲中的奧妙。

果然,無情的香煙搖身一變,忽然有了音容笑貌,令人驚豔。

煙塵滾滾中,但見龍旗黃蓋、金輅玉輦迤邐而來,護衛的儀仗蔓延數裏。長生正待看仔細,忽然眼前一黑,身子淩空騰飛,上下顛簸之勢催人嘔吐。他禁不住哇哇叫出聲,這一叫便清醒,??中的容顏業已英挺許多。

長生揉眼,這是少爺真正的臉?再看時,剛才一眼成了錯覺,僅是微微抬頭,他的臉就變得陰晴不定,如有流光承轉。那是怎樣的容顏呢?詭譎莫辨,難以形容,略一移眼便是一番不同容貌,偏一雙眸子直指人心。

這刻,長生有了紫顏的澹定從容,仿佛借了少爺的精氣神,吹進了他的皮囊中。他突然有了一雙紫顏的眼,金剛怒目般看透世間滄桑。

而煙雲團團近了,堆錦砌雲,要把長生拉回到那些流離的片段。一個黑影走來,揚手灑下大片紛揚的水花,長生仰起的臉忽覺得吃痛。這深深的痛猶如巨獸抓住了他的四肢,硬生生當中扯斷一般,他撕心裂肺地發出一聲絕望的呼喊:“啊——”

紫顏的易容就在此時完成,煙消雲散,??中的容顏安靜地呈現。側側扶起長生的臉端詳,有多少年了,這張未經雕琢的麵容最為耐看。可惜再好的容貌,換了個人便失去了它的意義,這不是紫顏,隻是長生的一張臉。

想到長生暈厥前那聲慘叫,側側顫聲地問:“你給他看什麽?”

紫顏不動聲色地道:“不知道他學到了多少東西?”從??奩中取了洗顏的藥物,一一擺上幾案。側側鼻子嗅到別樣的藥味,登即皺眉道:“你想把今日再從他腦中洗去?這味道和????的香有點相似,你告訴我,究竟你為提高技藝做了什麽!”

“接觸太多藥物,神誌難免混亂。”紫顏慢慢地說,“她是好心幫我定神歸性。”

“那長生呢?你每過幾日就偷偷為他易容,是為了什麽?為什麽不肯告訴他?”

紫顏低下頭,側側難得看到他如此心痛難言,不由後悔問得太多。她伸出手,想勸慰他兩句,卻見紫顏堅定地搖搖頭,幽幽地歎了口氣,把真相說出。

側側怔怔不言,心下難過地想了一陣,她知要紫顏放棄易容術是千難萬難,更何況有長生拖著,他必會日日無休地鑽研下去,直至找到真正救治長生、救治自己的法子。如今,也僅能維持現狀,借由????香中暗藏的藥物,在為人施術的同時救助他們自身。

“他學了我的易容術,縱然要靠香續命,起碼可以為自己造一張完美的臉麵。否則,萬一哪日我去了,他是真正的沒臉見人,豈不是……豈不是太可憐了麽?”

所以他費盡心機,要讓長生學會易容。

“我不會洗去他今日看到的一切,慢慢地他總要長大,該用他的心、他的眼去看清他的路。不論他記得多少,我隻求你,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紫顏徐徐說完,專心致誌地讓長生恢複先前的相貌。

而側側明白,過往並沒有成為雲煙,有朝一日,將會以鋪天蓋地之勢卷土重來。

隻等爆發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