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夢

涼爽的中秋天氣,紫府內外遍植桂花,恍如瓊英綴樹,滿目金粟。馥馥香氣鑽竅入孔,悠然賞玩其間,常不知人間何世。

一連數日晚間,紫顏在借月亭擺了清桂酒獨坐,若有所思若有所遺。長生陪他坐一陣就乏了,午夜更困倦不已,逃去睡了。螢火不敢驚擾,夜半起身走到菊香圃,見紫顏端坐無恙,這才返回去安歇。

如是過了幾天。

一日清晨,長生猶在睡夢中,聽得紫府大門劈啪亂響。敲門那人似有三頭六臂,直如冰雹石塊砸在門上。他揉揉睡眼起床披衣,走出去時艾冰剛開了門,一個麗影旋風般**入。

“大清早睡懶覺,你們這些人呀,該有人管教!”

鶯聲婉轉,鳳眸珠唇。兩人定睛看去,來人挽了個盤龍髻,瓔珞燦燦,披了翡翠鴛鴦錦衣,單手叉腰指了他們,煞是威風潑辣。

長生試了問道:“這位小姐有何貴幹?”

“小姐?我是你家夫人!”她笑吟吟走近,斜了一眼呆愣的兩人,指揮身後的仆傭搬行李進府,“你既是紫府的人,告訴你名字也無妨,我叫側側,你可以

尊稱我夫人。”

長生聽她說得有板有眼,心下更是糊塗,攔在她身前,“側夫人,你……”

他話未說完,頭頂挨了個栗暴,側側薄怒微嗔,道:“什麽側夫人!我是紫顏明媒正娶之妻,這府裏當家的!你或直接喚我側側,或叫我夫人,唯獨不能連起來稱呼,明白麽?”

長生和艾冰這回是真呆住了,幾曾知道紫顏有了夫人,大眼瞪小眼皆成石頭人。側側用袖掩了嘴輕笑,促狹地玩味兩人茫然懵懂的神色。

螢火和紅豆聞訊趕來,見狀亦不知所措,紅豆慌慌張張去請紫顏。側側隻管捏捏耳畔的珊瑚墜子,好整以暇等紫顏到場。

紫顏蹙眉走來,神情甚是古怪,見了側側也不說話,仿佛在尋思什麽。側側卻徑自走過去,拎起他的耳朵道:“你是如何教這幫手下的,不認識我也罷了,什麽禮數都不識,豈不讓旁人笑話!”

長生等四人睜大了眼看紫顏反應。

隻見他摸摸紅耳朵,小聲說道:“你來就來了,大張旗鼓地吵得我耳朵疼。

文繡坊的姐妹們,怎慣出你這潑辣性子……”側側嫵媚一笑,啐了一口道:“要不然如何服眾?”俏麵飛紅地橫了眾人一眼。

紫顏看也不看其他人,拉了她的手兀自往屋裏走去,像是有體己話要說。眾人大驚失色,彼此對望,眼中盡是疑問,“這真是紫夫人不成?!”一個個探頭探腦,紫顏卻把披錦屋外的垂花門一鎖,摒絕一切騷擾。

側側就在府裏住下了。當天中午,在她所住之處大書“朵雲小築”幾字,命人造了金字匾額,與紫顏比鄰而居。她一來,紫顏就常不見蹤影,或借口小憩,或出門散步,長生隻得陪前陪後伺候這位少夫人。

“這梔子的肥澆得少了,打發人多澆幾回。”

“芍藥栽種得太近,怎麽也要隔個兩尺,吩咐他們給我把土換了重栽。”

“啊,這池塘的魚誰喂的,要撐破肚皮了!餓兩天再說。”

“把這黃燈籠拿下來,放琉璃彩燈上去,唔,再多買一倍的燈來,熱熱鬧鬧多好看。”

……她在府裏走一遭,便有數十人忙前忙後,被差遣得一路飛跑,恨不得像八爪魚多出幾隻手腳。

長生借口要學易容,遁去作畫,側側大有興趣,尾隨到養魄齋來瞧。有她監視,長生不得不聚精會神學畫,誰知她說起道理來比紫顏更多,聽得他頭大如鬥。

幾日下來,長生累得唉聲歎氣,暗自在心中禱告:“老天,找個事纏住少夫人吧!”

他的願望很快靈驗,宮裏竟來人傳紫顏。

傳旨的英公公是隨侍在太後身邊的紅人,浩浩****帶來一隊小太監。更糟糕的是,照浪城的艾骨森然伴在他身旁。

應門的艾冰完全沒想到來的人中會有他親哥哥,僵直了片刻。英公公陰沉了臉,從鼻中噴出一股氣來,尖了嗓子道:“真是沒有規矩!”兀自往紫府玉壘堂走去。艾骨走過艾冰跟前,正眼也不瞧一下。艾冰放下心事,想,紫顏的易容術豈是輕易能看得破的,忙趨上前去伺候。

紫顏不在府裏,接旨的自是紫府少夫人側側。闔府一眾人等跪在堂上,聽英公公宣旨。

聽完聖旨眾人麵麵相覷,原來是錦繡宮尹貴妃染病去世,奉太後口諭要紫顏進宮,在大殮前為貴妃妝點遺容。紫府眾人皆知尹貴妃其實未死,這後宮中等待妝點的不知又是哪位。

側側氣定神閑接了聖旨,叩謝聖恩,叫長生給英公公奉茶。長生苦了臉,端上一壺好茶,英公公見他殷勤好看,陰冷的臉上現出笑來,道:“乖。”長生被他讚得毛骨悚然,垂手立在一旁。

側側瞧見艾骨不死不活地站在英公公身後,並無內廷的裝束,笑道:“這位爺無官無職,跟著公公來此,不知有何事?”長生忙低聲道:“他是照浪城的人。”艾骨木然道:“我代城主來看看舍弟和紅豆的墓穴,上一炷香。”

側側一蹙眉,衝他搖搖了手道:“嘖,你說話太死板,笑一聲來聽聽。”艾骨理也不理,盯了長生問道:“他們倆埋在什麽地方?我要去看。”手指故意捏得哢哢作響,意在威脅長生。

他沒拿側側當一回事,長生正自心驚,就見側側已然出手。

一星亮芒閃動,艾骨疾退,無論他退向哪個角落,側側的一身藍妝花鳳裙如影隨行。長生看得目不暇接,聽到“砰”的一聲,艾骨跌在地上。

眾人這才看清艾骨連手帶人被無數緊密的玉色冰蠶絲纏繞,直綁得粽子也似,再不能騰出手來過招。側側用牙輕輕咬斷絲線,把針插回發髻中,仍用一手牽著絲,仿佛艾骨是她手中可操縱的傀儡,向目瞪口呆的長生嬌笑道:“來,把這人牽到墳上去,他越掙紮絲就纏得越緊,管叫他不敢對你如何。”

長生接過絲線,尷尬地望著艾骨。墓地離紫府起碼有三五十裏地,紫顏尚未回來,他豈能隨便出門。

英公公沒料到紫府中人竟有如此功夫,訕笑道:“夫人好俊的身手,倒叫咱家也開了眼界。時辰不早,咱家趕著向萬歲爺和太後稟告,就請夫人轉告紫先生,明早辰時在玄華門外候傳。”瞥了一眼狼狽不堪的艾骨,“今日這奴才多有得罪,請夫人饒他一回,下次再叫他家主人親來賠罪。”

側側笑道:“公公客氣,我看他沒帶祭祀酒水,真是有心的話,過幾日再來拜祭不遲。公公這就帶他回去罷。”兩手如飛鳥振翅出林,兔起鶻落間將艾骨遍身蠶絲收了幹淨,快得看不清她如何作勢。

螢火凜然心驚,單是這舞針的功夫,足以與照浪的嗚咽刀媲美。此刻,他隱隱猜出側側的來意。

英公公與艾骨離去。他們走後,艾冰與紅豆伏著的身子方起,他們混在仆傭之中,連大氣也不敢出。這時兩人對望,均有劫後餘生之感。

長生被側側一手針法引得心猿意馬,突然起了練武的心。他難得賠盡小心,少夫人長少夫人短哄著側側歡喜。螢火看出他的用意,忍不住道:“你學畫不成又想練武,學什麽都是三腳貓。”

長生瞪他一眼,忽然“哎呀”叫道:“少爺到底去哪裏了,明日一早要進宮呢。”

螢火沉吟,“會不會在蘼香鋪?”

長生道:“我去請他。”見側側豎了耳朵在聽,便道,“少夫人不如同去?”

側側笑嘻嘻道:“好啊,我早想去看????那丫頭。唔,等下,紅豆你過來,給我挑一身好衣裳去。”她此刻的裝束分明好看已極,顧盼生姿,颯爽靈動。可蘼香鋪的????是個狡猾的小妖精,尹心柔更是宛若天仙的美人,她無論如何不能落了麵子。

前塵如夢,誰能想到,她初入文繡坊所繡的霞帔,就是為尹心柔趕製的呢?

當時高高在上的貴妃,如今成了????的弟子,交錯的命運在此重逢。側側想到造化弄人,心下說不盡的欷??。

放下青綢麒麟女衣,拿起茜紅瑣幅,嫌孔雀羅過於花哨,又覺藕絲素絹太雅致。側側挑了半晌,長生等到斷氣,不得不暗中差艾冰上鋪子裏去尋紫顏。正當側側眼花繚亂之際,紫顏曼聲道:“你穿什麽都是一等一的美人,何必辛苦挑選?”

側側笑得比綾羅更豔,她明媚如春光的笑容令長生忽覺做女子真是美好。腰肢拂柳,眉眼橫波,一徑披紅著綠,染粉描黛。看著她與紫顏目光流轉交錯,他黯然地記起自己的身份,原是在這兩人之外。

長生默默地遞上聖旨,金色滾龍邊的黃絹有燙手的熱。紫顏隨意看了,把聖旨丟還給他,輕描淡寫地道:“找個地方供著。”望向側側像是有話說。

長生和螢火等一眾人等退下,臨走,長生掩上了門,不忘最後一瞥。紫顏神情肅然,側側依舊挽著笑容,兩人和其他恩愛夫妻一樣,冥冥中有旁人插不進腳的默契。長生像是被忽略的孩子,茫然闔上門離去。

“照浪派人是來試探你?”側側把前事說了。

紫顏搖頭,“我的斤兩他早知道,不必再試,今次可能是太後想見識我的手段。”

“你說太後會不會知道娘娘在此?”

紫顏微笑,轉過話題,“有你在,大內十萬禁軍我也不怕。”

側側啐他一口,一拎裙腳坐於椅上,“好,我陪你進宮,那刀山火海,我倒想闖闖,要是能見著照浪更好。”

紫顏道:“這回不用你去,長生學了這麽久,我想帶他去瞧瞧。你安心在家裏等我。”

側側跳下來,正待與他爭論,紫顏捏起一截香,“不然,你以為我去找??

??,會做什麽?”

她一怔,拿過他手上鴛鴦紅的焚香,濃香軟脂,輕飄飄躺於手上,似乎不會成灰化粉。這香竟是軟的,像一尾人魚,拍打水麵迎波而來。側側嚇了一跳,一瞬間她覺得香在掌心活過來,輕咬著她阡陌縱橫的紋。

“她果然成精了。”側側想到製香的????,與之比較的心思陡然一淡。那樣的女子,她無論換怎樣的衣裳去見,也會被香煙繚繞的出塵氣質所打敗。

“你就是你。”紫顏感激地牽起她的手,不顧她飛紅的兩朵霞雲,“知他們盯上了我,千裏迢迢趕來助我,師父若知道了,一定很欣慰。”

提到“師父”,側側含笑的臉驀地灰了,唇間褪盡血色。她心不在焉地把香彎繞成一道波浪,前伏後湧,直至那截香因過分扭曲而噴湧出一股奇異的香氣,纏繞在她指尖。

側側嗅了嗅指頭的香,紅暈愈濃,宛如深淵中綻開的幽花,笑容裏有前世的記憶。她想起了一些什麽,眼波中浮沉的色相迷離空幻,像流星飛閃。

紫顏急忙奪過她手中的香,小心翼翼掩好它受傷的斷口,用一段絲線輕輕包裹,藏在袖中。他端起桌上的涼茶,把清涼的水灑在她臉上。然後,側側仿佛從一個遙遠的夢醒來,迷茫的眼睛裏空空****。

“這支香是一個咒。”側側沒有再攀談的心思,放下這句話,倉皇而去。

天際微白之時,紫顏與長生在玄華門候旨。英公公帶了小太監過來,召喚兩人去啟明殿等待。古銅獅子香爐像老蚌開合吞吐,辟邪香的煙氣繾綣地撫過兩人。

長生“呀”了一聲,小聲對紫顏道:“我忘了給少爺準備焚香。”紫顏伸出手指搖了搖,示意他噤聲。

過不多時,英公公領兩人過偏殿,到了太後所居的蓉壽宮。五彩琉璃瓦襯了七彩火焰珠,配以玄玉高梁,翡翠帷帳,宮中的奢華氣象令人歎為觀止。長生心中緊張,無甚興致觀賞,與紫顏目不斜視地穿過,仿佛走在荒郊野外。

英公公入內通報,長生伺機打量殿外的團鳳花毯,猜想若是紫顏來繡這花樣,準叫人連輕踩都覺褻瀆。這時他想起少爺叫他來皇宮的用意,不由微微著慌,若真由他來為假貴妃改容,到時牛頭不對馬嘴,惹了太後生氣,豈不是連累了少爺。

他胡思亂想間,英公公傳兩人覲見太後。

太後竟是這般綺翠年華,比長生想像的任何一位後妃更豔絕。她安如處子,溫婉地聽過英公公的稟告,給兩人賜了座。長生不敢直視她的容顏,怕她眉宇間那絲輕愁會觸動他的心。如此高高在上的女人,為何不展顏?

“錦繡宮尹貴妃昨日薨了。”她停頓下來,像是等兩人凝出悲哀的神情,過了半晌續道,“皇帝出京狩獵,後日便回。這兩天宮裏要把貴妃的後事辦好,免得皇帝回來憂心。紫先生——”她直至念到紫顏的名字,鳳眼才掃過來,漫不經心地掠過他,落在虛茫的一個點上,“這是貴妃生前的幾幅像,你依樣替她收拾吧。”

紫顏接了懿旨,太後用手托著額,困倦地揮手叫他們退下。她整個人仿佛縮到織金雲龍紋團衫內藏著,兩人再看不清她的神態樣貌。長生瞥了一眼少爺,發現紫顏的神情很是奇怪,兩眼盈盈閃動異色,目光竟直視太後不放。他嚇了一跳,連忙偷偷扯著紫顏的袖子,心想少爺怎會殿前失儀?好在紫顏很快斂容垂目,長生鬆了口氣,兩人一起退了出去。

英公公引兩人到錦繡宮外,宮女太監一個不見人影。英公公意味深長地道:“娘娘就在裏麵,若是紫先生缺些什麽,叫你的童兒到錦繡宮外叫喚一聲,自有人送來。”說完,向兩人欠了欠身,慢慢走了。

長生望了一眼宮門,不禁毛骨悚然,道:“這裏頭有什麽玄虛不成?”

紫顏直直走進宮去,入寢殿來到尹貴妃起居的內室。迎麵怪誕地豎著一麵倭金彩畫大屏風,遮住兩人視線。長生看不到後麵的床越發緊張,躲在紫顏身後眯眼探頭,惹得紫顏輕笑,“怕什麽,死人又不是鬼!”

紅羅帳裏,一個相貌清秀的女子躺在堆漆螺鈿描金**,堆金砌玉裹不住的淒涼。長生見是真的屍首,反而放下心來,跑到跟前細細端詳。這女子長得絕不像尹貴妃,清瘦的臉上稍許有幾顆雀斑,脖間更有紫黑的淤血不散。長生駭然望向紫顏,“她是被勒死的?”

“不是。”紫顏看過她耳後深紫的淤痕,“她是自縊。”

長生略覺心安。紫顏把寶貝??奩放到床邊,示意長生動手。長生拗不過少爺,回想以往紫顏易容的每一個步驟,先取天淨紗為她淨麵。紗擦過女子溫柔的麵頰,他不無哀傷地想,她死後不能以真麵目下葬,何其不幸。又想,人都死了,這副臭皮囊是何麵目,恐怕她早不理會。

紫顏突然道:“你還想看多久?”長生道:“是,我這就為她上粉。”忽覺紫顏並不是在和自己說話,轉頭看去,屏風下露出一對軟香皮靴子。

照浪從屏風後大笑著走出,一身官錦紅鶴綾襖子,不怒自威,更襯出修偉沉鷙的體魄如獅。隻是瞧見紫顏,眉目間平和婉轉多了,若無其事地走出來,不見絲毫敵意。他行至紫顏身畔,軒眉一皺,奇道:“難得太後召見,你何必舍卻大好容顏,用了這般沉毅寡言的一張臉。”

長生暗想,英公公與太後都沒有對紫顏的容貌過多關注,想來少爺是不想太張揚罷。

紫顏向照浪微施一禮,道:“我是個小氣的財主,好東西愛在家中獨享。但城主若是開口,這張臉不妨也拿去,與先前的配成一對。”

照浪聞言,斜睨他道:“你果然小氣,這些往事提它作甚。如今連宮中也知道你的大名,紫先生從此財源廣進,可喜可賀。”

紫顏平靜地道:“拜城主所賜。”

照浪瞥了長生一眼,像是想起什麽,道:“可有人說過你這童子的樣貌,與萬歲爺有幾分相似?”

紫顏輕輕一笑道:“你確定他是我的童子?若他是紫顏,我是長生,你也不該奇怪。”

照浪一驚,隨即大笑點頭,“不錯,這原是你的手段。要是有天我見到一模一樣的照浪,唯有哭笑不得。”

紫顏道:“笑不出的是我。身邊的人如非親手撿來,誰知是不是哪裏走丟的呢。”

兩人貌似寒暄,所談之事機鋒畢現,聽得長生暗暗心驚。尤其是他自己那張臉,為何會與萬歲爺扯上關係,長生滿腹疑團卻不敢開口詢問。

照浪爽然一笑,轉過話題,看了那女子道:“娘娘失蹤,這宮女責己太過,偷偷自盡了。太後憐她忠心,又不欲使皇上傷心,才想出這計謀。其中用心良苦,相信先生可以體會。”

紫顏淺笑道:“坊間並不知貴妃娘娘失蹤之事,隻知娘娘所佩之玉為人所竊,犯人現已伏法。原來娘娘竟失蹤了嗬。”

照浪凝視他若即若離的容顏,光陰在臉上跌宕縱橫,仿佛一不留神就會遁去。奇怪啊,這平易的臉孔看久了竟有誘人的魅惑,稍一凝神就入了戲,悲歡離合皆被他絲絲牽動。

長生怕照浪糾纏於尹貴妃之事,忙插嘴道:“城主來此看的是我家少爺,還是娘娘?”

“我來看你。”照浪轉向長生,“要是扮成你的模樣,我就可留在紫府多住一陣。”他言下之意不在長生,而是想從長生瞳中窺見紫顏風神秀慧的身影。他仿佛坐井觀天,永看不透紫顏的真身。

紫顏靜靜微笑,他的鎮定影響了長生,少年鼓起勇氣從容說道:“城主若無他事,小人要為娘娘上粉。”於是蘸了益母草製的玉女粉,在照浪的注目下為那宮女一一點上。

他的手遲疑生疏,小心謹慎。紫顏和照浪的四道目光猶如縛住手腳的鎖鏈,令他難以呼吸。但上妝就像點燃一支燭,燭火跳動時有了自己的生命,長生的手順了額、眉、眼、頰依次而下,拂過處風生水起,宮女僵死的麵部逐漸綴滿生氣。

紫顏問照浪道:“她叫什麽名字?”

“一個小小宮女,我可記不住名字。”照浪冷漠輕慢。

紫顏不理會,吩咐長生:“下麵的我來,你去找英公公,隻問她前世是誰便好。”長生忙往外走去,剛邁兩步,照浪懶散的聲音卷來,“她叫茜草。”

執拗的一對師徒,照浪惱怒地想。

她有了名字,長生不知怎地心中一痛,體會到紫顏此舉的深意。她不該默默無聞死去,湮沒了姓名來曆,隻是他人的替身影子,見不得陽光。現下有他和紫顏知道她是誰,會為她燒一炷往生的香。

他相信有紫顏的生花妙手,她必會以絕美的姿容下葬,一個不是安慰的安慰。

“茜草本是活血草,可惜性味苦寒,逃脫不了悲涼的下場。”紫顏慈憫地歎息。

卑賤的宮女比他更吸引兩人,照浪自覺立著無趣,忽地想起一事。

“聽說你府裏來了位夫人,艾骨承她照顧,改日我要登門道謝。”

“連你也會好奇?可惜她是吃人的母老虎,城主最好多帶些人壓壓她的氣焰。否則……”他一語道破照浪的心思,仍是波瀾不驚地淺笑,令照浪恨不得砸上一拳。但紫顏隨後的這句更有隱隱的得意,“萬一城主折損了人馬,以後沒臉再來寒舍,我和長生就很寂寞了。”

照浪哈哈大笑,不過是懂武功的娘們兒,有何可懼?轉念一想,紫顏加上那位夫人,這實力不可小覷,稍有輕敵說不定真落了陷阱,到時難看的將是自己。

“好,後日皇上回宮,我偷閑便上門拜訪,但願宮中瑣事勿要留住你才好。”

他話中有話,大笑去了。長生恍如一夢,回想這事的前因後果,福至心靈地道:“少爺可是猜到他會來,有意安排我打先手?”

“呀,我又不是算命瞎子,誰知他會來?你這憊懶徒弟,學了幾月隻會潔麵上粉,要不是似模似樣沒在外人麵前丟臉,我隻怕不肯教了。”

長生求饒,收聲斂容,一絲不苟端坐在紫顏旁邊看他施術。

“茜草的臉型比貴妃略瘦,無須開腔削骨,反要在兩頰墊襯膏粉。”紫顏比劃給他看。

“是否先前我不該灑上玉女粉?”

“你錯有錯著,玉女粉能散淤血,可化去屍身僵硬,消除屍斑。今次改容隻是為了入葬,故點到即可,連若鰩族的人肉也省下,用些雲母粉和杏仁粉就成了。”

說著,紫顏從??奩裏倒出兩種粉末,加適量的雞子清調和成膏,敷在茜草臉上。長生目不轉睛地看著,心下明白,他和紫顏不僅是技巧高明與生疏的差距,單就技藝而言,他對易容藥物的藥性所知甚少,尚在易容術的門檻外徘徊。

一時三刻後紫顏停下手,長生憋足了的一口氣終於塵埃落定,眼見血肉鮮活的茜草以尹心柔的麵貌重生,長長的睫毛安靜地闔在眼簾上,仿佛在閉目小憩。如此巧奪天工的手段,長生看多少遍也不厭倦,情不自禁低歎了聲:“真好。”

她此去黃泉,色相華美。長生奇怪地想起太後鬱鬱寡歡的麵容,有的人活著不過比死人多口氣,高高在上的太後未必會比躺著的茜草更快活。

紫顏站起身,長生傾身相扶,小腹咕咕一叫。紫顏笑道:“你想是餓了,我們回府裏用膳去。”

兩人收拾行囊走出錦繡宮,即有小太監飛報英公公。英公公先進寢殿裏瞧了瞧,出來時咋舌地朝紫顏一拜道:“先生真神人也!”請紫顏稍事休息,往蓉壽宮報太後去了。

不多時,太後賜了十盒西域茵墀香、百匹魚油錦,命人送往鳳簫巷。長生心知尹貴妃失蹤的真相隻瞞皇帝一人,有了茜草改扮可以搪塞,英公公這大內總管也了卻諸多心事。他本擔心太後會過河拆橋,見有如此禮遇,大大放心。

側側在家裏引領而望等到心焦,兩人剛踏入紫府,她便嚷道:“來,給我看看,有短少什麽沒有?”長生心情極好,插科打諢道:“我們府上有個母夜叉,誰人敢惹我們?”側側也不生氣,笑眯眯摸出一根針,“長生,想不想穿耳洞?”長生大駭,逃也似的往院子裏奔去了。

紫顏忍俊不禁,沒想到側側轉頭就嗔怪道:“你們幸好是早早回來了,不然,我可要扮成玉清夫人的模樣,進宮瞧你們去。”玉清夫人是太後幼妹,極得太後眷愛。紫顏道:“你沒來就對了,照浪在宮裏。”

“他莫非盯上了你?”側側不快,“有種他再來一回,管叫他出不了這大門。”

紫顏無奈笑道:“他後日就到。那時皇上南歸,貴妃大殮,唉,我隻怕……”他話沒說完,側側敏覺道:“你怕他搗亂,還是怕太後留難?”

紫顏沉吟,良久方道:“我尚無全勝的把握。”

側側反問道:“這一切難道不是你苦心籌謀的?時機自然而至,你就順應天命,做你想做的事吧。”

兩人一前一後走過長廊,白花花的假山深處,一個佇立在山石中的身影一動不動。等他們去得遠了,那影子飛掠出石洞,消失在幽蔭薈蔚的院子裏。

一日後的酉時。眼看夜色撲散下來,與照浪約定見麵的日子就要過去,長生和側側在紫府裏巴頭探腦,螢火和艾冰、紅豆則各自暗藏兵器嚴陣以待。唯獨紫顏守在他的披錦屋裏,取了鴛夢之香來回薰製身上的衣服。

忽有小廝送了照浪的信來,眾人緊張地聚攏,側側凝神替紫顏拆了,讀完大罵:“這詭計多端的家夥,又想使什麽壞招?”紫顏手一抄,將信取去讀了,看畢笑道:“他不過約我去晴翠園敘舊。”側側橫眉道:“那是皇太後的園子,他是什麽人,竟連太後也巴結上了。”

長生忍不住道:“他既能在皇宮裏隨意行走,巴結太後有何出奇。”

紫顏揮揮手,讓他們稍安毋躁,他對側側笑道:“今次他是要見你,我就帶你去,了你心願。”側側臉上一紅,恰似鴛鴦嬌羞地交頸相向,將細生生的脖子一彎,轉過頭去不和他說話。去見照浪自不會如此欣喜,長生看出端倪,知她是要與紫顏同時在外露麵,心生歡喜。

這回沒他的份,長生默默地為紫顏收拾行囊,備齊易容的物品。按紫顏的話說,他稱手的兵器唯有這些易容的家什。側側則輕便多了,隻把幾根長短不一的針插在發髻裏,最亮的便是一根長簪,盡頭有扁圓的針眼。

紫顏與側側坐上照浪派來的涼暖官轎,去了晴翠園。在園子外迎接兩人的居然是英公公,紫顏打過招呼,英公公低了聲道:“貴妃剛剛大殮,皇上不勝其哀,正在園子裏陪著太後。先生須多等一陣。”

紫顏和側側在暖閣裏坐了,有小太監奉上貢茶渠江薄片,色如鐵,香濃鬱。

側側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驀地想起????給的那截香,極是妖嬈叵測。

“你的身子如何了?????的香可有幫到你?”她傾過身去問紫顏。

“死不掉。”紫顏的麵容在燈下漸漸漫漶不清,似是水洗去了紙上的墨跡,一點點將五官洇去。

側側咬咬唇,“你的技藝已臻化境,何必為了再上層樓自傷……”

紫顏把手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側側登即彈起,掠至門邊,用力一拍門板,“出來!”

門外無人。側側一手叉腰立在門口,沒好氣地道:“鬼祟的家夥!是照浪?”

紫顏想了想道:“那人的氣味與照浪不同,想是艾骨。”

兩人默了一陣,不遠處的宮廊上燈火如長龍遊走,一簇人擁著一個黃衣少年往園外去了。側側遙望儀仗道:“是皇上。”紫顏想起英公公的話,難得地歎息,“他對尹娘娘是真心喜歡。”側側看向他,“娘娘不愛他?”

紫顏停了一停,望著園中高閣翔雲、潺??繞砌的皇家氣派,慢慢吟道:“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側側心裏轉過一絲淒涼,勉強笑道:“要是有日我去了,不知你會不會像皇上待貴妃那樣,痛不欲生?”

她雖在說笑,人在夜色中卻快要僵掉,一寸寸凝成岩石。許久,沒有聽到紫顏的回答。

晚風兜轉,從園子這頭掠向那頭,卷去揚在空中的一些悲哀。

晴翠園的暗處,照浪一手攬著懷中的美女,肆意地撥弄她耳畔的垂珠。那女子禁不住顫抖著,仿佛被豹子撲倒的小羊,無力地掙紮。

“你是說,他有意要對付我?”

“我隻聽他說苦心籌謀……不知是不是要對付你。”

照浪俯下身磨蹭她柔軟的身體,笑道:“你到底是心疼我的。托你的福,我有些猜出他的來曆了。”

“那我幾時可以回來?我好不容易趁他們不在溜出來,要是被紫顏看穿,一切就完了。”

照浪在她耳邊輕吹一氣,道:“艾冰不能讓你滿意麽?”

紅豆的身子突然變硬,聲音裏帶了哭腔,“你……不要把我推開就忘了我!

我一定要回來。”她伸手緊抱照浪,把臉貼在他的錦袍上。若她是捕獸的套索,便這樣死死地箍緊他,和他血肉相連,不再讓他在叢林中逃逸。

照浪微笑著點了她的穴道,紅豆癱軟在地上,像一截斷了的菟絲。他麵無表情地著人拖走她,對了遠去的背影徐徐地吐出幾個字:“破??不能重圓。”

他轉過身,艾骨站在一邊,見他目光掃來,連忙說道:“紫夫人的武功身法,像是出自沉香穀。”

照浪斜睨他道:“你又和她交手了?”

艾骨赧顏,“暗中交了手。她真從那裏來,就該來為沉香子報仇吧?”

照浪哈哈笑道:“他是自己氣死的,技不如人與我何幹。報仇?如果紫顏是沉香子的徒弟,我倒很想親手掂掂他的分量。你這樣跟太後說——”他招呼艾骨走近,低語了兩句。艾骨訝異地應了,領命而去。

紫顏和側側枯坐了良久,英公公終於來傳兩人見太後。

水晶杯裏斟了淺淺的玉瑪瑙酒,紫顏和側側跪拜後被賜了座,美酒佳肴款待著。兩人並無一絲動筷的念頭,隻因照浪囂然自矜地陪在太後身旁,捕食的目光不時如電射來。側側惱怒地瞪他看了,他又笑吟吟移開眼。

“先生妙手為貴妃添色,令皇帝歡顏。如今娘娘諡為端仁皇後,先生居功甚偉,我替娘娘謝過。”太後花容慘淡,幾次像是擠出笑意了,偏偏燭火的陰影打在臉上,如扭動的蛇現出猙獰。

紫顏自謙了一句。太後又道:“我要引薦一位易容名家給先生,照浪,你來見過紫先生。”照浪微一頷首,肆虐地上下掃視紫顏,仿佛要以目光壟斷他的四周。紫顏也不在意,捏著酒杯回了一禮,麵上染了淡淡的紅暈,像是不勝酒力微醺的樣子。座上諸人凝視他嬌豔欲滴的雙唇,竟都是心中一跳。

見過他的男子會想,若他是女子,見過他的女人皆想,幸他是男子。

妖媚天成,世間僅得此一人。縱是女兒身,見了亦不免羞慚,沒學得這一分媚入骨髓。而當他眉間凜然,忽地隱去淺笑,觀者則自歎枉為男兒漢,恨不能以女身勾引,叫這男人來寵愛憐惜。

此時的太後,於青玉燈下一點點發覺紫顏的好,足足把照浪比下去一成。可是他是如此的神秘啊,看多幾眼便渺渺然模糊了容顏,眼前如遮紗陷霧,失卻他的蹤跡。因凝視他而生的歡喜滿足,漸代之以無盡的惋惜遺憾。這色相,愛不愛都令人意猶未盡,舍不得,放不下。

而紫顏,僅頂了一張再平易不過的臉。

照浪莫名有了懼意,見太後忘了該說的話,輕咳一聲提醒。太後醒覺,溫婉地向紫顏道:“照浪學過幾天易容的本事,我很是好奇,不知先生能否與他一較高下?”

側側一驚,知是照浪授意,登即就想為紫顏應了。轉念一想,照浪這般胸有成竹,定是設下圈套,不可不慎,不免為紫顏擔心起來。

紫顏閑閑地應了,就像平素接下生意,半點眉頭不皺。太後難得展顏道:“如此甚好。本宮年歲漸長,業已老邁,就請兩位在我身上施展妙手,為我一複青春。哪一位勝出,我便應允他一樁難事,絕不食言。”

紫顏點頭,仿佛早知會有這賽事。照浪朝他一拱手,毫不客氣地道:“請太後允我為先手,紫先生技高一籌,我就拋磚引玉獻醜了。”

側側暗咬銀牙,時至今日,她已知照浪的本事,被他搶了先機對紫顏極為不利。紫顏隻是舉了酒杯淺啜,神情散漫,渾不放在心上。

照浪陪了太後進入內室易容,紫顏和側側留在外間廳中。

照浪去後,側側血色全無,呆呆地道:“原來照浪城中懂易容的是他,我爹是被他害死的。”

紫顏沉吟,“難道當時師父是和他比試易容術去了?”

側側回想往事,慢慢浮上了淚,哽咽道:“你記得那時的情形麽?他回來就吐血,什麽也不肯說,我們以為他在照浪城比武受了內傷,可事後又驗不出來。

他自詡為易容國手,真要是與人比試易容而輸了的話,確是活不下去。”

“師父劍、書、畫、易容四絕天下,自恃甚高,自不肯承認敗於晚輩手下。”紫顏苦笑,“沒想到照浪城中的易容高手會是照浪本人。”紫顏說著,略微覺得有什麽不妥,一時又想不起來。

側側不服氣地道:“我聽長生說,他做的人皮麵具連汗也不能出,如此水準,我爹遠高於他,為何會敗?”紫顏無解,其師沉香子的易容術舉世無雙,他不信照浪能大勝。但師父分明因一事慘敗而還,耿耿於懷經月,含恨而終。

如今照浪再度挑戰於他,是想他重蹈乃師覆轍?側側不禁滲了一身的汗,紫顏真是無敵的麽?如沉香不敗的神話被毀於一旦,她不想紫顏有低頭的一刻。

紫顏忽然握住她,一時間細汗盡泯。他冰涼的手有玉石的溫度,鎮靜得有如神明。

“我不會輸。”

側側看到易容了的太後時,不敢確定紫顏會贏。

龍鳳珠翠冠上龍鳳銜珠,牡丹吐蕊,真紅大袖衣配了紅羅長裙,煙雲繚繞的紫霞帔簇擁著光華無匹的太後。她是太後,至高無上的國母,此刻成了別樣佳人。側側呼吸停頓,這二八芳華的驕矜女子啊,眼中有壓倒群臣的氣勢,睥睨殿上諸人如庸奴。

太後微仰起臉,對紫顏道:“先生以為能勝過照浪嗎?”

紫顏走近,渾然天成的秀麗麵容,挑不出一絲破綻。太後晶眸閃動,奇怪他為何毫無怯意,忍不住想為他說出認輸兩字,看這男人頹喪的神情。

可是,詭幻的笑意從紫顏唇邊**出。

“草民見過娘娘,不知太後現在何處?”

聽者皆是一震。

紫顏執著地道:“請太後出來與草民一見。”

照浪的得意化作了驚奇,他沉默了片刻,知瞞不過去,歎息著躬身向著內室道:“請太後。”

先前扮作太後那女子幹笑兩聲,趁了太後尚未走出,蹙眉問紫顏道:“你幾時見過我?”

“在下從未進宮,如何得見娘娘?娘娘亦是椒房貴人,自不同於尋常女子,尊貴驕人。盡管娘娘模仿太後的玉音,可謂真假難辨,可惜有沒有易容,在下一望即知。”

照浪聞言,撇過頭道:“你比你師父強多了。”

側側驀然間明白了父親會輸的原因。一模一樣的伎倆,但紫顏以一雙慧眼逃脫了慘敗。照浪無視她緊咬的唇,傲然對紫顏道:“你師父沒你這般僥幸,我訓練那個替身足有一年,不然,今日你也難逃落敗的下場。”

這是照浪的心機。

在挑戰沉香子之前,他便找了一人,讓那人模仿自己的舉手投足,卻偏偏不改變那人的樣貌。直至與沉香子比試時,他叫那人出場,偽裝成他已易容的模樣。而沉香子無論如何為自己易容,都會有痕跡留下,但照浪臉上卻是毫無痕跡,自然勝出一籌。

這是他得勝的伎倆。側側終於想通,父親後來一定明白了真相,才會生生被他氣死。若連一個人有沒有易容都看不出來,如何能擔得起易容國手的美名?

幸好紫顏看出來了。她驚魂未定地看向他,發覺紫顏正出神想著心事,沒理會即將走出的太後。

照浪絕非庸手。紫顏幾乎已經認定,馬上見到的太後亦不會露出一絲易容上的破綻。那麽,他在那三具屍首和艾冰、紅豆臉上施展的易容術,實際上是一種更巧妙的“易容”,為他自己的功力易容。他明明有十成本事,偏要裝成七成,就是想讓紫顏輕敵,更忽視了身邊的危險。

此時紫顏清楚地知道,身邊那兩個人一定有問題,尹貴妃的去處,照浪也了如指掌。

但是紫顏可以認定,照浪沒有把尹貴妃的事情透露給熙王爺或是太後。他不由抬眼凝視照浪,這個人更似把皇親貴胄也玩弄股掌,恐怕沒什麽人是照浪真正放於心上的。

究竟照浪想要的是什麽?

照浪的目光與他在空中交錯,如兩把利劍驚天動地地一擊。

紫顏灑脫地一笑,聽見足音輕傳,看著太後緩步走出。一張怯生生的容貌我見猶憐,竟並非國色天香。

太後摒退所有宮人,對先前那位娘娘亦道:“淑妃娘娘辛苦,你跪安吧。”

淑妃娘娘領命退下,臨走,不忘似怨非怨地瞪了紫顏一眼。

太後見側側茫然不解,道:“同為女子,你最夢想的容顏是什麽?”

側側紅了臉,暗想什麽容顏都不重要,但要紫顏喜歡就好。她心裏這樣想,卻是說不出口。

太後看破她的心思,黯然道:“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一張臉,貌不驚人,卻是先皇所愛。”

側側訝然凝目,平凡的相貌上有一絲太後的影子,便是那淡淡的憂愁。

太後苦笑,“她叫??花。真人也似??花水月,匆匆來世上呆了十六年就去了。先皇選妃,不求美貌,但求酷似此女。照浪為我易容成她的模樣,我心已足。”

言下之意,紫顏縱出手也無得勝之望。

側側不勝惶恐,絕不能讓照浪贏得這般討巧,求太後道:“我家相公手段非凡,太後不讓他一試,怎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照浪哈哈大笑,並不信紫顏能力挽狂瀾。

紫顏向太後一拜,“請太後與在下入內。”提了行囊徑自走入內室去了。太後見他執意要比試,向照浪點點頭,隨後跟上。

堂上隻剩照浪與側側。

“你敢近我一步,說一句廢話,我就不客氣。”側側手中針芒一閃。

照浪本想上前戲弄於她,聞言停步大笑,跑去一旁斟酒自飲,自得其樂。側側忐忑不安,一顆心忽上忽下,在堂中獨自長籲短歎。

太後閉目等待紫顏前來易容,不料洗淨臉麵後隻是嗅著一股好聞的香氣。悠悠然不知過了多久,情思悵惘,昏昏欲睡,耳邊聽到熟悉的聲音喚她:“梓童,別來無恙?”

睜開眼,那沉毅的臉孔不是先皇是誰?一身盤龍窄袖黃袍,腰束玉帶,夢裏幾回得見。

“皇帝——”她被溫柔地扶住,不由落下淚來。

“皇兒聰明睿智,仁愛慈孝,你教導有方,我終可安心。”

她細細看去,眉間眼角的柔情,是他平素鮮少流露的。但有此刻的暖意,幾十年相思終有了著落,她一如懷春的少女,躲進他寬闊的懷中。

“這些年你受苦了。”他撫著她的秀發,眼中有深深的哀憫。

前塵往事撲麵而來。她想起她豔羨的容顏,想起她背著所有人的哭泣,想起他的撒手西去,想起她從別人身上尋找他的蹤跡。這不是他,她卻又從心底裏相信是他,是他的魂靈借了軀殼來看她。

他到底也曾愛過她吧。日久生情。沒有她設想的如膠似漆,卻有尋常夫婦養育兒女的戀戀情長。那點滴的情感亦為他所感動眷戀,隻是他從不曾說起。最初他找尋的若是??花的相貌,之後找尋的,其實何嚐沒有她的影子。

“皇帝,是我負了你——”

她的淚迅猛決堤,想把心中壓抑多年的苦都說給他聽。

“太後,草民已完成易容,請太後評判高下。”紫顏冷然抽離出這一場愛恨,靜靜地用自己的語調,剝開她繾綣的情愁。他是殘忍的,不想讓她沉醉於好夢,而她即將吐露的情衷,他亦不想傾聽。

來不及掩飾紛亂的情緒,太後愕然從夢中醒來。紫顏身上的黃袍,有活潑潑的香氣傳來,充滿靈性地鑽入她的竅腑。是了,這是她依依沉醉的氣味。

太後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言語裏不辨悲喜。

“你的技藝的確勝過照浪。其實我想要的,並不是??花的容顏。”

“易容不過是人心的藥。人心不滿,再改變容顏,仍是欲壑難填。若人心死了,藥石無靈,我也不能回天。”紫顏朝太後施了一禮,肅然的麵容端凝如山,“在下不過湊巧用對了藥。”

太後微笑,淡淡地道:“你是說,我還有得救。”

“不敢。”若是心死,藥石無用,誰也救不得。他冷冷地於心底回了這一句。

太後凝視紫顏,他不僅在易容,更在易心。當心事變幻,他的易容術即可撥去迷霧,直指人心。

“來,你與我出去見他們。想來此次,照浪該輸得心服口服。你既贏了,有何心願要我答成?”

“草民隻想知道,茜草究竟是不是自願自縊。”

太後沉默片刻,道:“是我下的旨。”

紫顏向她磕了一個頭,“草民別無他願,請太後善待茜草家人。”

太後奇道:“我的承諾可讓你有數不盡的富貴,或是辦成人力之外的大事,為何你隻有這個小小要求?”

紫顏露出稚氣的笑容,“在下一不愁吃穿,二不怕難事,茜草既經我手易容,便要滿足她的心願,這是我一向遵從的道理。請太後成全。”他的心遠遠遁開這一切,疏離地遙望眼前的朱簾金繡。這麽近,那麽遠,這重重宮闕,依然冷漠如斯,他沒有半分留戀。

太後若有所思地道:“若早知先生有此本事,茜草也不必走這一條路。好,我答應先生。”

“謝太後。”

紫顏與太後步出內室。照浪一見他的麵,便知輸卻了這一仗。怎知高明的易容術,不需在求易容者身上出手,亦可令人達成所願。

不甘心,卻欣賞。照浪不怒反笑,朝紫顏抱拳,“你果然比你師父強甚!有你在世,這世間也不太寂寞了。”然後向太後行禮告辭。他出入宮禁自在順暢,側側冷眼看了,暗記在心。

紫顏和側側隨後出了晴翠園。他一路默然,如一片薄薄的月光沒入轎中,用漆黑的夜色包裹起全身。側側隨後上了轎,掀開轎簾,夜星如眨眼的孩童,清涼的晚風吹來,她心頭一快,連日的警醒終於鬆懈了。

任由夜色如塵埃落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