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夕

“啪”,一滴濃墨從紙上暈染開來,長生煩躁地一縮脖子,瞥向窗外沉悶的天。

明明過了立秋,炎熱依舊沒有退去的跡象。太陽時隱時現,地下像有爐子在燒,蒸得人頻頻冒汗。長生擦去額頭的汗珠,看向榻上一動不動的紫顏,摹了一個時辰,少爺的神情總是畫不成。

“累了就歇歇。”長生盼紫顏這樣說,少爺始終沒有開口,似笑非笑玩味他苦惱的表情。他突然賭氣地丟下筆,嚷嚷道:“不畫了,不畫了!少爺你老換臉皮,我又不認得,如何畫得好。”

紫顏緩緩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長生,目光陌生蕭索。他幽幽地歎氣,聲音如同愁緒從遠處一波波漾過來,到長生麵前已分外濃烈。隻聽他道:“易容之術形易神難,即使形無纖微之失,但神韻氣力不足,仍無法神采翩然,惟妙惟肖。”

紫顏的語氣難得嚴厲,長生覺得自己實不爭氣,悔不能咬了舌根收回先前的話。他怯怯地取了筆,看紫顏一眼,剛憋的一口氣忽地泄了。這萬千風骨,豈是他能畫得出的?不由頹然難過,怔怔地竟想哭。

“換臉如穿衣,我就是我,你怎會認不清?所謂音容笑貌,你若能抓住人骨子裏的味道,即便臉換過千張,當知立於你身前的仍是我。”

長生凝視紫顏的眼,確實,深栗色的眸子裏有他熟悉的妖嬈、他依戀的氣度。蒙上紫顏的臉,亦可分辨出那舉手投足的優雅,隻屬這一人所有。

紫顏抬起手迎了光看,“想當初,我這十指上磨出過多少繭子,可惜我愛美,你是見不到了。”

長生心下大奇,紫顏難道不是天賦異稟,而是一步步修煉得來的本事?

“我、我沒少爺這般聰明。”

紫顏嗤笑起來,伸手敲打長生的腦門,誰的能耐不是慢慢修煉而成?心急不得。一分分磨練這心性,就像當年學畫,直到一眼就可記住一個人,一筆就可點活一幅畫。

“畫我不成,叫螢火來這廂坐著,反正他坐得住,當是練功好了。”紫顏揉揉腰,拈起銅??照了照,額上有細微的汗珠,“我去換張臉,這張禁不得汗,憋悶得很。”

長生心裏一直有疑問。按說這些麵皮都是換上去的,紫顏是怎樣讓紅暈、細汗都滲於其上,不像坊間其他兜售麵具的人,戴上了就毫無喜惡表情?

他沒來得及問,紫顏忽然停住腳步,望了院外一眼,略一遲疑。長生隨他視線看去,守門的沙飛匆忙掠進,手裏提了一個沉甸甸的包袱。

在案上攤開,竟是耀眼的百兩黃金。沙飛忍不住咽一口吐沫,道:“送金子來的人,請少爺單獨往芳菲樓一行,說是訂好了座兒。”

紫顏一撇嘴,把金子一推,“拿給螢火去練穿金指,也不曉得送幾件衣裳來。”末一句聲音雖小,長生和沙飛卻是忍俊不禁,偷偷暗笑。

長生笑完了便道:“想是道聽途說了少爺的本事,卻不明白我家少爺最愛什麽。不過獨身前往會不會有事?”

紫顏蹙眉道:“是啊,萬一我回不來,你們上哪裏去找我呢?”

沙飛心想,要有人敢為難紫顏,也是不想活了。單看他易容時擺出的刀石針線,沙飛就不寒而栗。試想他若先用迷香鎮住了敵人,再穿針引線把對方兩手縫在一處,嘖嘖,幸好他是自己人。

長生犯愁地想,少爺從未獨自出過門,不若叫沙飛從旁保護好了。

他向沙飛遞了個眼色,不想叫紫顏看見,晶指一戳他腦門,失笑道:“你呀,一人出門我才擔心呢。我一把老骨頭了,怕個什麽。”遂腳踏塵香地去了,剩下長生和沙飛琢磨著他的話,竊笑不已。

香茗擺上,簾幕垂下,芳菲樓甲字號上房內,紫顏不動聲色地看著對麵的女子。隔了珠簾,猶能見她用紅紗遮麵,滿頭珠翠無聲地晃動,掩映著她的局促。

紫顏好整以暇地喝著茶,對方花了百兩黃金特意請他出府,四人大轎把他抬到此處後,又累他多等半個時辰。姍姍來遲的美婦雲遮霧擋,進內室後始終不出聲。如此故弄玄虛卻大手筆的客人,紫顏尚是頭回見到。他並不心急,兀自斜倚在臨街的雕欄上,喝茶的姿勢仿佛飲酒,時不時橫波瞥那珠簾一眼。

“依先生看,妾身當是何樣之人?”良久,簾後徐徐傳來一句問話。每個音像踩了拍子念出,字字生香。

紫顏搖晃著手中的杯,綠尖尖的茶葉悠然浮沉。

“夫人身份貴不可言,何須我妄加猜測?”

沉吟片刻,她方道:“久聞鳳簫巷的紫先生掌參造化,學究天人,妾身想請先生解決一件難事。”

“但說無妨。”

“妾身愚鈍,不知何以事夫。”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起身徘徊,影綽的身形茫然地飄**,像無根的浮萍。

紫顏眯起眼,細細地彎著,兩道目光是上弦月的清輝。他凝神嗅著四周輕拂的香氣,渺渺地鑽肺滲腑,沉沉入夢。這是宮中獨有的瑞麟香,自那貴婦身上迢迢而來,她千方百計隱藏的身份不知不覺悄然透露。

“在下別無長處,隻會調脂弄粉,夫人如想改換容顏,才能用得上在下。”

紫顏見她沒有說下去的意思,直截了當地道。難得他自稱“在下”,那女子卻沒有察覺。

“先生睿智。夫主青春正茂,可惜妾身年華老去,怕無法長伴君側。不知是描容修顏,再獲夫君愛寵好呢,或是忘卻本來麵目,做一個平常人更好。”

玉音飄搖,這幾句不無苦楚。她佇立珠簾之後,透過空隙看簾外的男子,盛名之下的他,究竟有幾多本事?

“夫人身居天闈,輕言離去不怕軒然起波?即便想做平常人,也不是輕易就能習慣的罷。”

她渾身一震,此人竟一語道破她的來曆。歎息一聲,她掀開珠簾走了出來。

這女子鬆鬢扁髻,上插金花簪並翡翠珠鈿,耳鬢貼了幾朵淡白時花。一身紫纓絡紗衣,配上墨玉女帶,雖是貴者衣著,並無半點椒房妃子的裝束。

她緩緩揭開麵紗,像剛出水的一莖蓮花,嬌豔花瓣上有出塵的清香,隻是微微開過了季節,神思裏有濃鬱的倦意。她矜持地打量紫顏,遞出試探的眼神,道:“先生不敢助我離宮?”

紫顏發出一聲輕笑,寬大的蟒龍葛衣盤在雕杆上,如蜇伏的獸與她炯炯對望。

“貴妃娘娘,請恕在下眼拙,此時方認出娘娘,實是失禮。”他也不起身,隨手放下杯子,坐直身子向前略欠了欠,“尹娘娘千金之軀,須知改相便會改命。若真能拋卻雜念,把性命交予紫某之手,在下自當竭盡全力,達成娘娘所願。”

未曾想紫顏能一語道出她的姓氏,尹貴妃愕然半晌,眸子裏的光漸漸安定。

待靠得近了,看清他妖魅入骨的姿容,她忘了要說什麽,默默在他對麵的扶手椅上坐了,離他僅一丈之遙。

他明知她地位尊崇,卻始終懶散淡定,一雙高筒氈靴自葛衣下麵伸出,徑自翹到了倚欄上。這通身的氣派架勢狂傲不羈到了極點,她卻越看越覺自然,並不怪他逾越。

沉默了半晌,尹貴妃想起來意,目不轉睛地盯了紫顏那雙靴子,珠唇吐玉地道:“你怎知是我?”

“娘娘忘了,瑞麟香乃墟氓國所貢,宮中遍燒此香,娘娘聞慣了故不以為意,我卻可輕易得知娘娘來處。等見到娘娘顏貌如龍光秀異,頸項似彩鳳非常,便可斷定娘娘是後妃無疑。”

“椒庭諸多妃子,你如何知道是我?”

“能出入宮禁無礙者,大內除了貴妃娘娘更有誰人?”紫顏說到此,心下亦是怪怪的。尹貴妃雖比皇上年長,但最得聖眷,寵耀後宮一時無兩。在此時尋到他紫顏,似乎未雨綢繆了些。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先生不涉那名利聲色之地,自不會憂心容貌衰退。”她頓了頓,瞥了眼他的灼灼美顏,心想,若有他一分顏色好,皇上便不會心生倦怠。如此一想,不覺悚然,好在紫顏的盛名尚未傳到宮裏去。

他聞言,站起身走出兩步,探手去撫她的臉,尹貴妃吃驚望去。他是處變不驚的神,指尖冰涼如石,仿佛一把撈住了她的心。

“命宮光明瑩淨,福德宮五星光照,娘娘福澤深厚,可喜可賀。若在下沒有估算錯,娘娘今年二十有八,流年但看印堂。”他從袖中取出一塊天淨紗,沾了沾桌上的茶,抹去她眉間的胭脂。尹貴妃一動不動,眼中有兩簇火焰媚然閃動,一任額上涼意入骨,把焦熱的心火熄滅。

擦去了印堂的脂粉,他抬起她秀麗的下頜,不覺想到長生,忍不住挽上一朵笑顏。貼近她隻兩寸,不想到一顆芳心正怦然響動。

“娘娘今年果然不順。”紫顏沉吟,胭脂下略顯昏暗的印堂,示意她波折的一年。移目到一邊,訝然不語。

尹貴妃顫聲道:“可有禍事?”

“容在下想一想,今日答複不了娘娘。”

尹貴妃心思忙亂,連紫顏亦被難住,那日所卜之卦說得不錯。她今年有大難,逃過此劫則萬事皆宜。身處皇宮,動輒得咎,她怕回那勾心鬥角的所在。

“在下先告辭了,明日娘娘可移步寒舍,無論是去是留,都會給娘娘一個滿意答複。”

紫顏微一頷首,向門口走去。

尹貴妃疲倦地點頭,“好,明日。一切拜托先生。”

紫顏走出芳菲樓,先前的轎夫殷情相請,飛步如奔抬他回到鳳簫巷。

有一句話他不曾對尹貴妃說。她的眼角有顆黑痣,妻妾宮紅杏出牆,正是帶給她劫難的根源。

紫顏回到府中,進門對一青衣童子耳語了兩句,那童子飛也似的往螢火的沉珠軒去了。

長生和沙飛把午膳的酒菜搬去菊香圃,在留雲亭裏靜候紫顏歸來。修篁婆娑,一陣陣風驅散了兩人心頭的燠熱,正引領而望的時候,青靄伴了紫顏像兩朵雲飄了過來。

擺好四隻荷葉杯,長生把四枚青田核放入杯中,倒入清水。不多時,酒香撲鼻,聞之則醉。紫顏抹了抹額上的汗,捏起一杯酒放到唇邊。另三人見他持杯,方一個個拿起杯子飲這奇異美酒。

紫顏沒有喝酒,若無其事地對沙飛道:“來了一個月,住得慣麽?”

沙飛和青靄從一對來府裏偷東西的竊賊,變成了紫府的兩位管事,境遇好到讓人不敢置信。兩人對視一眼,沙飛忙道:“住得再好不過,天上人間不過如此。”

紫顏微笑:“映天樓、傾雪閣那些藏物,交由你看管打理了罷,這些日子下來,你也該熟悉地方了。”

沙飛笑逐顏開地點頭,“好,好。”

紫顏轉向青靄,“先前別人贈我的珠寶首飾,全搬至你們住的流風院,若還有缺的,告訴我一聲。這回有個大主顧,想要什麽隻管問她拿。”

青靄慌不迭地道:“夠了,夠了。少爺有的那些我尚未清點完畢,很多連名目都叫不出。”

紫顏嗬嗬笑道:“那些女人用的,你拿去穿戴了罷,也好讓我瞧瞧。”

青靄感激地道:“能在流風院為少爺打點,我們別無所求。”

長生聽了,兀自在一旁生悶氣。他來的時日比這兩人長,卻輪不到管理少爺的珍藏,想到這點,不禁想拉攏螢火一齊對付這兩人,就不信少爺會如此喜新厭舊,偏愛這對賊夫妻。

紫顏忽地停杯,安靜地擦拭著額上的細汗,說道:“既是別無所求,為什麽,你們不會流汗呢?”

沙飛和青靄刹那間僵直了身。

長生訝然看過去,這兩人的麵上、頸上,一滴汗也沒有。層層冷汗爬上兩人的脊背,燥熱的天,心裏就如養了食人的蠱,停不下一刻。長生咽下口中的酒,摸摸臉上滲出的汗珠,不知怎地竟覺得清涼了。

沙飛慘然一笑,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橫在自己脖間。

“少爺待我不薄,我自知敵你不過,就拿一命相抵。求你饒了她!”

青靄渾身顫抖,腳下變幻,兩步便穿過石桌貼近紫顏,袖中瞬即飛出一刀。

沙飛連忙將手一抬,擊在她刀上,“嗖”地釘在亭柱上,射歪了兩寸。青靄見他不願對付紫顏,淒苦一笑,牽了他的手緊緊靠在一處,悲哀地望著紫顏。

紫顏轉著手上的玉扳指,從容地道:“螢火,你可瞧清楚了,他們倆的武功出自何門派?”

長生抬頭望去,螢火的身影鬼魅般自竹林裏現出,如一支繃緊的箭,瞬間離弦飄至。

“啟稟先生,他們的武功出自照浪城。”他盡力使言語平靜,“男的使潛陽手,女的使踏雲步。”

紫顏舒出一口氣,放心地暢飲美酒,笑道:“原來是老熟人。長生、螢火,這便是艾骨之弟艾冰,和照浪之妾紅豆。”沙飛的匕首頹然落地,呆呆跌坐凳上,青靄不敢相信他竟能喝破兩人,一時怔在原地。

長生和螢火狐疑對望,看來前次照浪運回的屍首,確實不是真的。照浪城的那個人,易容本事到底沒有紫顏高明,做不到酷肖似真。

“從麵皮來推斷一個人,實在是太冒險了呢。”紫顏妖異的臉上浮上一層笑容,長生和螢火從那尚未熟稔的新麵孔後,看到他貫有的狡黠。一雙明眸仿佛水膽瑪瑙滴水流波,熠熠發光,縱然換過千張麵皮,兩人亦知這便是紫顏無錯。

“你從沒有喊過她一句娘子,隻因她仍是別人的妾。”

沙飛咬牙,“我們做成了今次的事,便可名正言順地在一起。”

“哦?”紫顏嗬嗬笑道,“照浪莫非算準我不會殺你們?”

鳴叫不停的知了突然沒了聲息,午後的陽光熱辣地潑在地上。紫顏皺著眉,用手沾了酒水,遍灑四周。酒水很快化作一灘水跡,唯有餘香仍飄散不去。

青靄忍不住問道:“你真是剛剛才發覺?還是早就看出破綻?”

紫顏詭秘地一笑,“你們不曉得,冰狐和雪狸不敢來我這裏偷東西。”

“為什麽?”

“因為我記得他們的臉。”紫顏頓了頓,“他們真正的臉。”

此刻,沙飛知道,他隻能是艾冰,而紅豆永遠成不了青靄。他們不是一對神仙眷侶,僅是亡命**的冤家。

艾冰望了紅豆一眼,歎氣道:“原以為殺了他們就沒事,如今我懂了,他們臨死時的笑容是什麽意思。”紅豆淒然苦笑,“他們知道這世上有人可以看破我們。”

長生不禁可憐起這兩人,偷覷了紫顏一眼,並無一絲慍意。他鼓起勇氣,旁敲側擊道:“冰狐和雪狸是少爺的主顧?”

紫顏歪了頭,道:“不是。是我師父沉香子的。”

“哦。”長生心想,少爺也有很多過去呀,“那兩個人是好人麽?”

紫顏搖頭,“不算好人。易容之後居然偷走師父心愛的寶劍,氣得他三日沒睡好覺。”

長生一聽,這位師祖和少爺癖好迥異。換成少爺的話,大概唯有偷走他心愛的衣裳,才會令他輾轉難眠。

“看來他們殺了那兩人,倒不算窮凶極惡。”長生放了心,他可不想幫壞人,純是見兩人眷戀情深,不忍心拆散有情人。

紫顏瞧出他的用意來,笑嘻嘻地道:“你又想為別人求情?長生,你是越來越膽大了。”

長生見紫顏並無責怪之意,訕訕地笑著,抹了一把汗。

“記得照浪運來的屍首麽?”紫顏悠悠地說。長生想起盈戈易容後的臉,那才是艾冰該有的模樣,還有紅豆嬌小動人的俏麵。隻聽紫顏繼續說道:“我把他們兩人的臉剝了,發現師父留下的針腳。雖然難以複原最初的樣子,但可從他們皮膚的年齡、骨骼的大小、牙齒的形狀,足以推斷他們的身份。”

早在那日,他就知道一切。另外四人麵麵相覷,在這男人麵前生出一股無力感。

螢火不做聲地傾聽,難得聽紫顏閑話家常,他也想聽下去。但他的眼始終盯牢了艾冰和紅豆,這兩個奸細既來自照浪城,就是最危險的存在。

“如果是照浪派你們來,上回叫你們偷玉佩的事,他想必也知道了罷。”

艾冰垂下頭,“不,我們尚未說。他叫我們想法子留在紫府,探聽你的底細。那樁事我們參詳了許久,不知你的用意,就沒有說出去。”

紫顏淺笑道:“我特意布了局等你們去說,你們這趟倒不馬虎了。也好,也好。”他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你們倆是想繼續留在紫府為我辦事,還是回去做他的狗?”

長生一驚,他想留這兩人的命,卻不想留他們在少爺身邊。

“??——”知了忽地齊聲鳴奏,用盡全力的淒厲叫聲,直要把那青天穿透。

錦繡宮裏寂寂無聲,宮女們盡被遣了出去。銅獅香爐默默吐著瑞麟香,旁邊的寒江落雁琴上,一根斷弦無力地臥著。

金色妝花紗幔內,尹貴妃直勾勾地望著床頂出神。何去何從。她的容貌未見蒼老,心卻百孔千瘡。秋日的煩悶像鳴蟬噬她的心,長長地歎了一聲,她翻身蜷在一處,縮在方寸天地中。

橐橐腳步傳來,尹貴妃一動不動,直至那人走近,爽朗笑出了聲,“春困秋乏,美人可是倦了?”

尹貴妃初進宮時被封為美人,自此之後,皇帝私下始終這樣叫她。她斜睨一眼,並不起身,任由眉頭緊蹙。皇帝一見她的神情,便道:“莫非那塊玉還不曾找到?”依在她身邊坐下,伸手相撫。

他生得眉目疏秀,英偉倜儻,年輕跳脫的臉上含著笑。尹貴妃望著這張朝氣蓬勃的容顏,心下很是不舍,癡癡看了一陣。皇帝摸著她額頭,道:“過幾日就是太後壽辰,她老人家想看你戴玉賀壽,朕原以為是簡單事,就答應下來。誰知你正好尋不著,真的丟了不成?”

尹貴妃慌忙起身,淺淺笑道:“臣妾怎敢把萬歲爺所送玉佩隨意放置?明明是好生收在暖閣裏,前幾日打發人去看就說沒見著。臣妾想,許是哪次戴了放在別處,不想找了幾回都未見。唉,真是罪該萬死。”說著,搶下床來,一臉愁雲向皇帝下跪。

“哎——美人快起。”皇帝一把扶住她,心疼地道,“你身子不好,先坐著。這宮裏難道出了賊?唔,不礙事,朕叫侍衛去查便是。來人——”

宮外立即走進兩名侍衛。

“朕要找一塊龍嬉朱雀佩,不論在哪一宮看見,即刻給朕拿過來!”

侍衛們對看一眼,應聲而去。

皇帝拾起尹貴妃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呀,怎麽大熱天的,你的手竟冰涼?

朕去傳太醫!”

“萬歲爺——”尹貴妃深深看著皇帝,低下頭,“萬歲爺待臣妾體貼入微,臣妾萬死不足以報。”要怎樣把這種矛盾撕裂的痛苦掩下,藏在深深的心竅裏,裝作波瀾不驚。

太醫沒有來。紗幔後遊龍戲鳳,然而再多的寵幸抵達天之高處時,她卻是一襲羽衣不勝寒。

必須有一個了斷。尹貴妃凝視依偎在枕邊沉沉睡去的男子,烏黑的長發盤屈在金絲錦被上,是這樣叫人愛憐。可是她的心猶疑不定,像一隻茫然離岸的船,不知哪裏是該棲息的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若這刻能天長地久,她不會得隴望蜀。

可是年輕的帝王啊,他眼前的江山剛剛鋪開。她是他腳下盛開的牡丹,恣意嬌豔,風情萬種,卻僅是征途的初始。三千佳麗,有的是柔美嬌嫩的肌膚,她每每從那滑潤的臉龐後看到內心的寒意。她整整大他八歲,紅顏易老,青春難再,貪多一分愛戀便多竊取一分幸運,常使她於午夜夢回時驚醒。

想到此她坐立難安,丟下皇帝悄然離宮,赴一場不知未來的約。宮城上下,誰沒有得過貴妃的好處,她身後多的是守口如瓶的臣子,向權勢低頭。她看得比誰都分明,把皇帝的寵愛一分分地用在刀刃上,不願浪費微毫。

在宮外,尹貴妃遣開侍女,換了一頂骨花竹絲女轎,來到城中的閑逸閣。遮著麵紗從閣後密道上樓,二樓一間廂房的門虛掩著,她徑直走進去,在繡墩上坐了。桌上有一杯蘭蕙香茗,茶水喝盡了,花末兒留在沿上不肯沉入杯底。

尹貴妃心頭陡然竄上一抹傷感。

一雙寬大有力的手從她身後環抱過來,爽朗中略帶沙啞的聲音親昵地說道:“你來了。”

她的歎息虛弱無力,“他又在問玉佩的下落。”

那人湊過臉來,儼然是當今皇叔熙王爺。年逾不惑的他容光煥發,鬢角雖有一縷白發,卻絲毫不能阻擋他奇偉身軀裏爆發出的無限精力。他擲地有聲地道:“那對賊至今未抓到,照浪說,他已在江湖上布滿眼線,一有消息就來知會我。

以他的手段,你我無甚可慮。”

這不算是好消息,尹貴妃煩躁地一搖頭,再捱下去難道讓她在皇帝和太後麵前出醜?她以自己最為貴重之物和他定情,他卻把它弄丟了。想到這裏,她心緒複雜地端詳熙王爺的臉,究竟他是否重視她的一番心意?

“心柔。”他把她的柔荑握在手中,唯有在她麵前,他有世人見不到的溫柔,“我一定會把它找回來,絕不讓他有半點疑心。若實在尋不著,照浪會幫我重做一塊,你大可放寬心,太後不會看破。”

“可是……”她說了半句,終又咽下。太後,身為婆婆的那個女人有著驚人的敏銳,向來不喜歡她這個生不出皇子的貴妃。愁腸百結,諸多的憂慮無法對熙王爺明言,縱然他再珍惜她,一旦陷入雞零狗碎的瑣事、庸脂俗粉的糾纏,他也會毫不留情地拋棄她吧。

這京城之內,宮闈之中,沒有真正的溫情脈脈。從進宮那日起,她已明白這道理。

現下,尋回玉佩是第一件緊要事,倉皇中她竟沒有心思再梳理情感的脈絡,一任銀漢迢迢,懶得再渡滄海。

紫顏啊紫顏,但盼你的妙手能回我心中之春。尹貴妃虛應著熙王爺的柔情蜜意,一腔心思已飛到了充滿期望的明日。

次日卻不是好天。

天色暗淡,風意陡寒,一下子濃雲影日,簌簌落起雨來。瑟瑟風起,一股腦灌進瀛壺房,先前的暑熱之氣頓時沒了影蹤。

尹貴妃走到窗前觀雨,身後傳來紫顏曼妙的聲音,“這真是變幻無常,陰晴難料啊。”

她剛到紫府就變了天,未免令心緒越發不暢。她勉強往好處想,畢竟沒在半途上淋雨,老天對她仍有一絲眷顧罷。

一個娟秀的侍女端來一杯**茶,水麵撐開了飽滿的花葉,安神的幽香在房內飄拂。尹貴妃淺啜一口,隨意瞥了眼侍女,對紫顏笑道:“先生府裏個個都似神仙中人,先前應門的門童和這端茶的侍女,若放到宮裏去,早是人上之人。”

說話間,長生抱了一紮畫卷走進來,尹貴妃眼前頓覺一亮,訝然凝目,心想這書童更是靈秀逼人。

紫顏向那侍女揮了揮手,她恭謹退下,一溜煙小碎步走到房外。穿過長廊,那裏立著的門童急急地問:“如何?她認出你來了麽?”

廊外的雨急急落下,侍女煞白的臉上漸有了血色,緩緩搖頭。一邊螢火不曉得從何處走出來,澹然地道:“經先生易容後,你以為她能認得出你?就算是照浪城主親來,也不會知道你就是紅豆。”

那門童便是艾冰,他苦笑著摸著自己的臉道:“這是我和紅豆的第四張臉,不曉得是不是最後一張。”他這一說,連螢火也覺得這兩人命運多舛,扮過冰狐、雪狸,扮過熙王爺的親信莫雍容和側妃晴夫人,今趟則成了門童與侍女。如果紫顏能將他們護於羽翼之下,免於顛沛流離,就是兩人最大的幸福。

紅豆伸手牽住艾冰,恬淡的微笑告訴他,一切都是值得的。

在尹貴妃要來之前,長生已知紅豆曾陪在照浪身邊見過這位貴人。眼看紅豆無驚無險地走出門,他籲了一口氣,把畫卷放在幾案上,徐徐在尹貴妃麵前打開。畫中少女正在花陰下**秋千,春日明媚的陽光和她嬌憨的笑容令觀者皆覺一亮。長生抬頭看向尹貴妃,真是像啊!

尹貴妃顫聲對紫顏道:“你……你怎會有這幅《秋千圖》?它不是在宮裏?”

“這是十年前的畫卷,當時娘娘剛入宮,有畫師瞧見娘娘玩耍的美姿,便畫了下來。那時皇上年僅十歲,娘娘雖有封號,卻也無法得到寵幸。直至皇上登基那年,這幅畫又被人呈給皇上,於是娘娘終於得見天日。是不是這樣?”

尹貴妃盯著紫顏的眸子,那裏深不可測地閃著魅惑的光芒,似乎在引誘她說出隱於心底的言語。她掙紮著離開他的注視,語氣疏淡地道:“命中注定的劫數,想是逃不過去的。”

“好一個‘命中注定的劫數’。”紫顏撫掌而笑,“我聽說熙王爺畫得一手好畫,改天不如請他來賞鑒一下。”

尹貴妃嬌軀大震,抖著手摸著杯子,遮掩著喝了一口茶。

“你尚未告訴我,這幅畫從何而來。”

“在下和傅傳紅是總角之交呢。”紫顏綻出一抹狡猾的笑容,“聽他說在宮裏見過這幅畫,在下央他憑空畫了一幅,不知似與不似?”

簡直如出一轍,尹貴妃心中驚歎,強自鎮定道:“然則先生摹這幅畫又有何用?”

“娘娘從前是福相啊。”

“從前?”尹貴妃慨歎,“先生是否想說我的麵相有所改變,今不如昔?”

紫顏微笑道:“娘娘一定讀過《荀子·非相》,‘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形不勝心,心不勝術。術正而心順之,則形相雖惡而心術善,無害為君子也;形相雖善而心術惡,無害為小人也。’正所謂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相隨心滅。娘娘若心寬氣和,何懼這形相之變?”

宿命。尹貴妃心中流過這個詞。她**著秋千至快樂的雲霄,高高的宮闕不是囚禁她的牢籠,她要做個主宰自己命運的女子。

對麵那走過禦花園的英偉男子啊,你且看過來,這裏有如花美眷,但愛那似水流年。哦,你留意到我的美貌,停住了奔忙的腳步。你是誰,為何能差遣宮裏的太監取來紙墨?忍不住偷瞥你俊朗的外形,皇帝長大後若有你一半風流,我便意足。

她在園中愜意地跟自己玩耍,撲蝶、逗貓,玩到一身香汗淋漓。她知道小皇帝方十歲,伴他身旁隻是奢望。偌大後宮僅有她和那些年老的妃子,陪伴喜怒皆形於色的太後,如履薄冰。她唯有在太後去佛堂的時候,得到片刻的喘息。

很快,她在他的懷中喘息。那偶遇的男子竟是攝政王,皇帝壯年有為的小叔。她看到了他畫的那幅畫,妙態纖姿,看到了他心中她舉世無雙的美貌。他終成一汪水,盛載她這條渴死的魚。

太後不喜歡她。宮宴時太後是至高無上的女王,不許有人蓋過自己的豔光。

她一出現,熙王爺的眼中再沒有太後,皇帝也親熱地叫她“仙女姐姐”。她從一些眉梢眼角,發現了她不該知道的宮闈情思。

四年後皇帝登基了,她躺在那個少年的身邊,默然無語。她成了他不愛笑的妃子,憂愁的眼神裏有皇帝想解開的秘密。皇帝盡一切可能縱容她,想看她的笑。她知道她把笑留在另一個人的懷裏,帶不走了。

直到那個人意氣風發地指示她,要攥緊皇帝的心。他說那話時,眼裏有兩簇深深跳動的火焰,燒進她的心裏。她看懂了他的野心,然而她知道,要想和他朝朝暮暮下去,須按他的話去做。

在皇帝十六歲誕辰那日,她笑了,若春風吹起了漣漪,皇帝喜極而泣。當那少年在她懷中嚶嚶啜泣時,她有一絲愧疚橫亙在胸口生生地疼。那時她凝望皇帝天真的眼,忽地緊緊把他抱住,不忍放他離去。

如果她不曾遇到過那個人,該多好。

可是八年,她敵不過這匆匆謝去的歲月,敵不過太後眼中的殺意。

“娘娘,茶涼了。”

咦,這好看書童的眉眼竟酷似當初的少年。這些前塵往事烙在心上,是那樣越不過去的一道坎。尹貴妃輕捋發絲,發覺恍惚了很久,定定神尋找紫顏的蹤跡。

一支紅色的香後,紫顏露出洞悉的笑容,“娘娘現今的容貌與十年前相比,改變並不大。不知娘娘是想永駐青春,還是想徹頭徹尾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尹貴妃悚然一驚,她尚有重頭來過的雄心嗎?

轉頭再看窗外,驟雨不知幾時停了,芭蕉葉上掛上清涼的水珠。先前一場心思了然無蹤,她就似這殘敗的雨後秋景,不知葉落何處。

她瞥向紫顏,對方閑淡如置身事外的神情,令她抽緊的心鬆脫了,竟有了打趣的心思,淺笑道:“要是我改變妝容,宮裏來找紫先生要人怎辦?”

紫顏不經意地一指長生,“我把他扮作你的樣子可好?”

長生大窘,羞紅臉了氣急道:“少爺!我是男人,如何與娘娘相比?”

紫顏偏偏眯了眼笑道:“呀,你扮女人也會很美,不信我這雙手?娘娘你說是不是?”

這笑話一說,尹貴妃掩口失笑,仔細端詳長生,不覺訝然。長生被她看得越發不好意思,收拾了桌上的茶具,逃也似的告退了。

“那孩子怪像萬歲爺小的時候。”尹貴妃若有所思。

“聖天子龍章鳳姿,他一個撿來的孤兒豈能相比?”紫顏漫不經心地翻開手邊的胭脂盒,挑了一抹脂膏在手,“此刻吉日吉時,最適宜為娘娘易容,若是娘娘想不好,就由在下來決定如何?”

尹貴妃的心一抖,他是懂得看骨相麵之人,由他決定當可有錦繡前程,生死無慮。她的愛慕思求是否全在他的眉間心上,早如一覽無餘的畫,將她看了透徹?

淨手,焚香。她看見紫顏把先前那支紅色的香掐斷了,點燃另一種濃烈的香氣。

她捏起燒了一半的香,香已殘褪成淡粉的顏色,不由好奇問道:“朱紅色的香本就少見,這香竟越燒越淡如同失血,好生怪誕。”

紫顏仰起頭,“譬如花之盛開,就是這般顏色,花謝了,色相便凋盡。這香名叫‘花夕’,燒到最後一寸,便成白色。”

尹貴妃拈香怔忡,心頭一陣哀傷,“白色花夕……先生可否把此香送我?”

“你拿去罷。”紫顏深深地看著她,“是花就會謝,是月有圓缺,這是自然之理,娘娘何必煩憂。”

尹貴妃吸了一口氣,苦笑道:“先生是否不會為任何事動容?不會有痛苦,不會……”她忽覺言多必失,一下恢複矜持,“也好,就請先生為我易容。未來太辛苦,不想也罷!”

香煙繚繞滿屋,紫顏從臥榻上扶住尹貴妃的臉,自言自語:“憂慮過度,故兩眉間有橫紋。試一下三聯方罷。”

他散開尹貴妃的發髻,將一挽青絲瀉在榻上,叫了長生端了一盆收集經年的百草露進房。拿出一塊方目羅帕為她淨麵,先用楮實散洗去臉上胭脂水粉,再挑了桃仁膏加蜜少許,用溫水化了塗上。稍等片刻後全數洗去,抹上輕粉、定粉和陀僧製成的玉屑膏。

尹貴妃閉目享受之際,紫顏輕輕搭上了雙手。她倏地一麻,感受他的指尖由兩眼內角順了額頭劃向頭頂,又伸向耳後。明明隻在發間遊走,她卻覺那手指撫按了心上舌尖,揉捏了四肢百骸,渾身半分力氣也無。

像是察覺到她的綺思,紫顏平穩的語聲傳來:“**經氣血旺則眉眼美而無皺,這道經脈須時常按摩,以免反複。”

他重重地說了“**”兩字,意在調笑,尹貴妃不想見他占上風,睜開眼微嗔道:“先生的本事該不止於此。”

紫顏似頑童般鬼鬼一笑,道:“還有呢,娘娘莫怕。”手中針鋒畢現,直往她眉上刺去。尹貴妃駭然閉緊雙目,紫顏順勢在絲竹空、太陽、迎香、攢竹、頰車、巨??等穴刺入長短不一的針具。長生眼看一個美人頃刻臉上滿是長針,不禁摸臉嘀咕了一句:“少爺千萬別給我插針。”

尹貴妃聽得“插針”兩字,分外恐懼,細微地呻吟道:“先生,我的臉是何模樣?”

紫顏悠悠地道:“這僅是序篇,尚未見真章,娘娘可別太心急了。你麵前就有??子,自可張開眼瞧瞧。”把一麵三樂??往她枕邊送去。

她不敢貿然睜眼,兩手摸索著??麵,忽然心中一動,道:“這是榮啟奇答孔夫子之???”紫顏道:“是。”長生湊過臉來,見??後有兩人,一人手持曲杖,想來就是孔夫子了,道:“夫子問他什麽?”

尹貴妃強笑道:“男尊女卑,不見日月。我人生僅得一樂,聊勝於無。”

“娘娘錯了。娘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縱是女子也尊貴異常。至於不見日月,更是差矣。皇帝為日,娘娘為月,可謂相得益彰。三樂齊備,怎會無樂?”

“唉。”尹貴妃歎息一聲,對牛彈琴,不說也罷。

針刺了一刻時分,被紫顏取下,把百草露沾在她臉上,涼意徹骨。收拾完畢,請尹貴妃睜開眼。她茫然看去,??裏素麵朝天,有一個生氣勃勃的女子,不識人間愁苦。

“啊——”這仍是她,是十年前未入宮的她,眉眼何曾有一絲憂慮?

百般滋味上心頭,她怔怔地落下淚來。

“心柔姑娘天生麗質,我不舍得抹去這容顏。”紫顏忽然換了名字稱呼她,說得懇切,“如我猜得不錯,宮中近日會有大變故,懸崖勒馬正當其時,不必再回去了。”

她顫聲道:“不回去?”

“那人自獻畫的一刻起,就已不再愛你。”

尹心柔兩眼發直,被這一句劈得神智不清。是了,這就是了,一直有意疏忽的真相。她曾有萬般貪戀,既想留住皇帝的愛寵,又怕將來老去無人問津,故從了熙王爺,以為他是她的歸宿。不想他仍把她推了出去。

其實她和他是一樣的人,隻想把一切都攥在手心,不肯放。她千般的猶豫矛盾,為的不外是留住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如今,她真可以全部放下?

可是,終於要離開他的野心了,想到此處,她發覺自己竟鬆了一口氣。十年一覺,黃粱一夢。她有這十年經已足夠。萬歲爺,是我負你。她輕輕地於心底說了這一句。

先放手,會比較不傷心,勝過來年冷宮獨對,殘紅孤影。

她到底愛過誰?尹心柔捫心自問,再度看向??中。是了,她愛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她不會愛他們,若他們有日會不愛自己。

原來??花水月一場空。將來,她又能往何處去?不是沒預留過金銀田地,可一個人的繁華奢侈,竟是荒涼。

紫顏扯出一個微笑,解嘲地道:“原想從你手上打劫一筆,也好添幾件衣裳首飾。宮中既是回不去了,你想去哪裏養老,我送你去便是。”

尹心柔歪了頭看他,怪哉,隻要他說些玩笑的話,她便會忘了那些紛雜人事。這男人身上竟有種奇特魅力,令人仰望,情不自禁生出接近的心。

“我若……不想走了呢?”她居然笑出聲來,像十年前調皮的女孩兒,捉弄一本正經的大人。

長生原是最見不得紫顏留意他人的,被突然這麽一問,沒來得及說話,尹心柔的笑聲已傳過來,“我燒菜的手藝很好。”聰明的女人知道,要打動男人,先俘虜他的胃。

長生即刻低頭,“多個人熱鬧也是好的。”

紫顏苦了臉道:“不聽話的小子,偏拆我的台。她這樣子呆在這裏,照浪再來豈不是要穿幫?”忽地心生一念,笑道,“別處許是委屈了你,倒有一個地方,你若真想留下也好。”他拈起一支香微笑,長生了然一笑。

又幾日,宮裏果然風起雲變。

尹貴妃甫一失蹤,太後即刻命人前往京中諸大臣家中搜索,最後在五品翰林莫雍容府中尋得龍嬉朱雀佩一塊,被認為是貴妃之物。莫雍容被打入天牢,向來與之交好的熙王爺稱病不朝。

熙王爺在家中憤恨不已,他認定當日就是莫雍容從他家裏盜走那塊玉佩,卻暗自慶幸,未被發覺玉佩本在他手。隻是,為伊消得人憔悴,尹貴妃芳蹤渺然,令他極度不安。

晴夫人心生氣惱,以為莫雍容真與尹貴妃有染,暗地裏詛咒他早日伏法。她不會知道,那塊玉曾留在熙王府,更不會知道,真的莫雍容那日與她在外偷歡,來熙王府盜玉的另有其人。

熙王爺與晴夫人恩愛纏綿,永無機緣核對當日之事,為莫雍容翻案。

此時鳳簫巷蘼香鋪內,????的香綰居裏,紫顏正饒有興致地把玩尹心柔所製的“花夕”。點燃後顏色褪得極快,刷刷如天亮,一下白生紅盡。

他一邊玩耍,一邊把宮闈秘事當奇聞說出,尹心柔不覺臉色煞白,怔怔地問:“那莫雍容怎會有我的玉佩?”

紫顏凝視她洗盡鉛華的容顏,歎息道:“他何嚐會有你的玉佩?太後手裏原本就有一對,隻是連皇上都不知道罷了。再說即便是弄個假的來抓人,借口豈會難尋?”另一塊玉佩熨貼在他胸口,暖玉生香,於他卻是心頭寒冰,徹骨地疼。

一對玉佩。尹心柔驚心動魄,太後果然容不得她,她早該想到祝壽不過是預設的局,而她懵懂中猶以為尋回玉佩就可暫逃難關。直到此刻,她方真正斷絕念頭,香綰居綺麗芬芳,會是她安身立命之所。

????送紫顏出門,在鋪外停住腳步,她孩子氣的臉忽現憂鬱,對紫顏道:“你的心太軟了。”

紫顏默不做聲,????又道:“不知太後今趟的警告,會讓王爺安生幾日?”

“紅顏白發,名將白頭。你以為他等得了多久?”紫顏說完,忽然哈哈大笑,一振衣袖灑脫地往紫府走去,“日升日落皆是自然之理,隨它去罷!”

他一步一搖晃向遠處,身後的天倏地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