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這一日,天越發熱了,院子裏的山石曬得燙手灼人,呼吸間全是悶熱的氣息。長生窩在書房裏,從冰鑒裏取出的涼水不多會兒就放溫了,恨不能浸在水裏消暑。

紫顏著了飛鷺碧波紋越羅直身,大襟寬袖,袖口以撚金線繡了纏枝蓮花。手中一柄牙邊襄扇緩緩搖著,笑眯眯倚在竹嵌紫檀木躺椅上看長生作畫。旁邊立了一名青衣童子,時不時往他的玉蟹杯裏倒上椰漿。

他嬌媚的臉孔已然換過,並不是長生熟悉的那張。長生大為抗議,說這樣會不認得少爺,紫顏不依,告訴他要漸漸習慣。

“今後我會時常換臉,要認得我也簡單,隻管看誰的穿著最鮮豔。”紫顏得意地道。自從把那張舊麵孔扔給照浪後,他就有了換臉的癖好。往往早上還是千嬌百媚的臉,午後就成了英氣勃勃的模樣,長生走進屋子,老是被他新換的臉孔嚇一跳。

終於,長生學會了目不斜視,不管紫顏換作何樣麵目,既不讚賞,也不作嘔。紫顏見沒人理會,失卻了新鮮,就固定用回一張臉。雖然不是長生看慣的那張,也隻能如此了。

“真是好日子啊。”紫顏仿佛看見時光的流逝,就在扇子的起落之間,發出舒適的感歎。

長生體會不到他悠閑的心態,抱了一堆紫顏指派的畫卷在看。他想學易容之心一日日在增長,可惜紫顏不肯讓他一蹴而就,非要從學畫開始磨練他的心性。

“吳道子的南嶽圖、王維的圓光小景、荊浩的山水圖……”長生翻閱畫卷,奇道,“少爺,我要學的是易容,最多摹些人物就罷了,為何都是山水景物?”

“能與造物爭奇者,莫如山水。”紫顏悠悠地道,“作畫形易而神難,你先摹山水之形,等用筆氣韻流動,胸中自有丘壑時,我再教你繪人。”

長生諾諾應了,彎腰像隻蝦米,撲在案上畫著,惹得紫顏“噗”地一笑。他也不多說,閑閑地看了一陣,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坐起身道:“我竟乏了,你先練著,我睡一覺去。”童子扶了紫顏,往廂房去了。

銅??端熏爐裏,薄荷的香氣散入空中,長生猛吸了兩口,精神一爽,繼續研習如何用墨。

澄心堂紙,歙州龍尾硯,配上一枚犀紋李墨。紫府的陳設用品都是骨董,長生卻是不識,嫌畫得枯澀或是重濁了,便抽出另外一張紙再畫過。

硯裏的墨水漾過絲絲細紋,隱約浮起一張模糊的臉,長生心上忽起警兆。

回頭看去,屋中靜謐如畫,長生聽到的唯有自己的喘息。他不敢抬頭看,越想越慌,移過鎮紙壓在畫上,丟下筆尋茶喝。一見水涼了,便拎了茶壺,慢吞吞走向門口,拉開門往外去了。

他直奔螢火的住處。偌大紫府,螢火是唯一有武功的人。

螢火正在湖邊柳樹蔭下釣魚,手一搖,撈上一尾活蹦亂跳的鮮魚。長生快步趕到他身旁,說道:“府裏來了賊。”

螢火恍若未聞,把魚餌串到魚鉤上,專心致誌。長生急了,推他一把,“少爺小睡呢,別驚了他。你和我去拿賊。”

柳葉的陰影打在螢火身上,夾雜幾絲陽光的亮痕,這個人也有了一分鬼氣。

他抬起一張斑駁的臉,滿不在乎地道:“能讓你發覺的賊有何可怕?不過貪這府裏幾分貴氣。先生說過,他最寶貝的是那些衣裳,早尋了秘處收藏,其餘物件全不在心上。這賊就算三頭六臂,能搬去多少?”螢火和長生不同,提到紫顏每每尊稱“先生”,然,語氣裏的敬畏都是一樣的。

長生惱了,他以為近來和螢火有過交情,這人便不會那麽討厭。

“哼,你不去拿賊便罷,隻管叫他們把府裏偷得幹幹淨淨,最好連你睡覺的床也偷去!”

螢火一笑,見他小臉通紅,問他:“有幾個人?武功如何?偷術如何?”

長生怔住,撓頭道:“這我不知,就覺有人在梁上,麵容映在我的墨汁裏,想來是賊。”

“若是一隻野貓,我不是白跑一趟?”

“不會不會,要是野貓……起碼少爺多個逗趣的小家夥玩,他心情一好,我們也開心。”

螢火一想,到底欠了紫顏人情,不如去看看。就放下魚竿,伸了個懶腰,道:“算你走運,我陪你去拿賊。”

“砰——”什麽東西的碎響從前麵院子直傳過來。螢火登即飛身奔出,長生連忙跟上,心想真是來了笨賊,偷個東西也要砸碎。

趕到書房,一隻青釉雙魚洗斷作幾瓣,宛如玉碎。長生頓足道:“糟糕,別讓他驚了少爺。”

螢火查看地下,走到門口辨明方向,道:“恐怕來人不止一個,起了爭執,才會弄碎筆洗。府裏這麽大,非得叫醒少爺不可。”

長生無奈地撿起碎瓷,用絹布一並包好,道:“好罷,我去叫少爺,你趕快找出他們在何處。”

廂房裏,紫顏正在雕漆大理石**熟睡,一條黑影掠進屋來,見到滿屋金玉耀眼,訝然止步。紫顏翻了個身,黑影急忙藏至屏風後,不想那寶氣珠光的屏風亦讓他目瞪口呆,忍不住伸手去摸。

這時又一條黑影飛入,拿了一隻棉布大袋,不由分說拿起幾案上的器物就往裏放。前麵那人從屏風後探出頭來,剛想招呼,聽到一個好聽的聲音說道:“你們想偷什麽?”

紫顏端坐**,披上一件沉香素紗衣,好整以暇地問道。那兩人一男一女,緊身衣飾,聞言站在一處,擺了個起手式,警惕地望著他。紫顏神色平靜,示意兩人坐下,兩人見他無吆喝動手之意,頗有些不知所措,互視一眼,皆不回答。

紫顏含笑道:“你們不用怕,但說無妨。人生在世,金銀珠玉是最可愛之物,我也最愛搜羅。來,你們瞧瞧。”他在屋裏隨意一指,“那隻金王母蟠桃盤,上麵共有蟠桃三十五隻,是我來京城後所接的生意數目。每多接一趟,它就會多出一隻蟠桃來,你們說奇也不奇?”又一指麵前的大屏風,“這麵珊瑚七寶屏風,鑲嵌的珍珠、瑪瑙、水晶、琉璃、玳瑁、象牙、犀角不計其數,但是這一分一毫,不是搶來,也不是偷來,是我用手一次次換來的。”

他笑容一斂,肅然對兩人道:“你們想要這些東西不難,隻看你們用什麽換。”

兩人一聽這主人不但不想報官,還想送財物給他們,對視一眼,皆是迷惑不解。

那女子見紫顏生得妖媚眩目,兀自心神不寧,忙道:“小心,別中了他的計。”那男子低聲說道:“看這府裏的氣派,定不是簡單人物,能不動手最好。”那女子不以為然,向紫顏喝道:“看你這樣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手無縛雞之力,我們想拿什麽就拿什麽,你還能阻擋我們不成。”

紫顏聽了她的評語,摸了摸床角,失笑道:“是嗎?你們若能從這屋裏出去,我就謝天謝地了。”

“啪啪”數聲,門窗忽地全然關閉,哢嗒幾聲響過,像是闔上了繁複至極的鎖扣。兩個賊人驚疑地奔到窗前,搖動窗戶,才發覺硬木窗欞裏竟包有精鋼,根本不是人力可拗斷。

二賊驚慌地走到紫顏床前,那女子遲疑一下,揪起紫顏厲聲道:“你就不怕我們殺了你?”

紫顏仰起一張花樣的臉,從容說道:“你們飛身進房,沒有半點聲響,這份輕功已是江湖上可數的人物。殺了我未必能出去,何妨與我談一樁生意,以免魚死網破,折了兩位在武林中的名頭。”

這時,傳來長生急迫叫門的聲音:“少爺,你沒事吧?”

紫顏高喝道:“我沒事,來了兩位客人,你退下吧。”那女子一聽,不覺鬆開了手。

不多時,螢火也趕了過來,長生狐疑地指了門窗,小聲把紫顏的話說了。螢火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側耳靜聽。

“螢火,你跟長生釣魚去,別在門口裝神弄鬼。”紫顏又叫了一聲。

螢火無奈,趕著長生回到湖邊,心裏想著先生的話和門窗的機關。

趕走了長生和螢火,紫顏一攤手,道:“我願出高價請兩位辦事,你們看可好?”

那兩人看看紫顏,再看看門窗,被他淡定的氣魄鎮住,不得不坐下,點了點頭。

“我叫紫顏,兩位高姓大名?”

那女子道:“我叫青靄,他叫沙飛。剛才打碎了閣下一隻筆洗,都是那家夥不好,連筆洗也偷。”沙飛道:“你懂什麽,那是龍泉窯的精品,比尋常金銀可值錢得多。”

紫顏微笑道:“原來是冰狐、雪狸兩位神偷,久仰久仰。”沙飛悻悻地道:“先是被你手下發現,再被你抓著,也算不得神偷。”紫顏一想,說的定是長生了,笑道:“哦,你以為他是普通人?被他發現可不丟臉,也算是你的福氣。”

他說了兩句,似是有點熱了,從玉枕下抽出一麵掐花銀絲團扇,孔雀羅的扇麵上織金閃褐,如彩色煙霞於他掌上翻騰。漫不經心搖著扇子,紫顏斜斜靠在錦墊上,散漫的神情像是在聽曲子,又像是恍惚出竅的肉身懨懨地看這人世。

青靄盯了紫顏看一陣,便覺眼力不濟,對這妖冶豔媚到毫巔的人兒,竟無法久視。她慢慢感到這屋子裏有股壓抑的氣氛,她的精氣神漸漸全被眼前這男人吸走。她不曉得先前是怎樣抓起紫顏要挾的,連回想那一幕都像是前生。

沙飛也突然懶得說話,就想在地上找個空隙坐了,抬頭仰望對麵這人的臉。

紫顏的臉有種說不出的**,咬人心似的令他越看越愛,越看越覺得甘為仆役,哪怕為紫顏驅使,豁出這條命也是痛快的。

紫顏用扇子掩住了唇,目光鎖住這兩個癡癡的人,輕笑道:“沒聽過我的名字不打緊,今後你們就知道了,我是這天下最難惹的人。”他溫柔地凝視青靄的手,“你此刻走出門去,手就會一寸寸爛掉,我的衣裳有毒,可不是人人能碰的。”說完,又瞥了一眼珊瑚七寶屏風,歎息道,“我的藏品上不是瘋藥就是傻藥,要是你夫君不幸失心瘋了,隻有好生求我才可得救。”

說完,他壞壞地笑了,比懵懂頑童惡作劇更鬼祟張狂的一張臉,躲在扇子底下笑得肆意狂虐。

青靄整個人完全呆了,木偶似的訥訥說道:“一切全憑少爺做主。”她聽了長生的話,也喚紫顏少爺。

紫顏聽了,便有幾分歡喜,瞧瞧沙飛,道:“你呢,肯不肯應承我,為我辦一樁事?”

沙飛點頭如搗蒜,恨不能生就飛毛腿,馬上出去替他辦好,忙不迭道:“能,能。”

人呀,到底易為強勢所欺。紫顏心下浮過一絲笑容,一指桌上的涼茶,“去,喝了就沒事。”

兩人聽話地走過去倒茶,咕咚咕咚喝了,並沒當解藥來嚐,隻當是少爺的賞賜。二人喝得心眼明亮,一激靈,仿佛什麽咒語解了。再看紫顏,沒有先前的神秘,也就是淨瓶楊柳般清麗的人。

心下的敬畏仍有。兩人在下首站好,沙飛恭敬地問:“少爺有什麽事想打發我們做?”

那人依舊像調皮的孩子,嗬嗬笑道:“我叫你們喝茶,你們就敢喝?這水可是會啞人的。”

青靄、沙飛麵麵相覷,分不清他哪句話真哪句話假,又覺他說笑的樣子真是好看。分明是老練成精的人,卻能這般稚氣天真,他似於年月中縱橫跳躍,一張臉幻過無數表情。

逗弄夠了,紫顏回到正題。

“熙王爺府裏有塊龍嬉朱雀佩,你們想法子替我偷出來。”他晃了扇子沉吟,“我會把沙飛扮作常在熙王爺跟前走動的大紅人,至於青靄,要是想做王爺的愛妾或愛婢,也無不可。”

沙飛恍然大悟,想起依稀有紫顏這麽號人物,是巧手易容的大師。王爺的名頭雖大,他的好奇卻蓋過畏懼,想見紫顏如何改扮,將自己徹頭徹尾變作他人。

這一想心思活絡,由此衍出了偷天換日的心。

他瞥了青靄一眼,要是換過一張麵容,亦可叫她迷醉傾倒,該是多麽有趣。

這就是入套的螃蟹、上鉤的魚,不愁他不應。紫顏含笑放過沙飛,抬眼看著青靄,低低地道:“熙王爺的側妃晴夫人,有間琳琅軒專置各樣珍奇珠寶,你可想親眼去瞧瞧?”

“少爺在和誰說話呢?”長生手持魚竿,心卻仍留在紫顏那處。螢火和他並肩坐了,一旁的魚簍裏滿是鮮活亂跳的魚。

“無非是賊。”

“啊!”

“怕什麽,連照浪城主先生都不放在眼裏,其他的人……”螢火的魚竿一頓,凝在空中,“有時,真想見他害怕的樣子。”

長生輕笑起來,紫顏受驚的樣子確實很難想像,他是那種至柔也至剛之人,絕不會輕易讓人看到怯弱的一麵。

可是長生和螢火都想保護紫顏,雖然那是紫府中最不需要保護的人。

“你說,他們在說什麽呢?少爺為什麽不許我們聽?”說到底,他不想被拒絕在外,多少次他不都是在紫顏身邊伺候著,與少爺一樣俯視來訪的客人。

在這裏沉悶地釣魚,他們真是太閑了。

“如果有生意上門,先生就會讓你去買一支香,那時,你就會聽到這回的故事。何須心急於一時?”

螢火篤定的神情令他討厭,好在長生見過他驚慌失措。唉,事不關己的時候,螢火這個人還真是冷漠。

他念頭一轉,想到蘼香鋪的老板????。每回隻收故事,不要銀子,換一支離奇的香。她家的鋪子開得極近,像守著紫府的一隻石獅。這個神秘的丫頭究竟是什麽人?她是不是也有另外一張臉?

“鏘——”一聲脆響從紫顏的廂房傳來。長生拍去衣上的泥塵,笑逐顏開地道:“少爺叫我,我去了。”螢火望一眼魚簍,提起來手一抖,一股腦倒回湖中。他和長生哀怨地對視,彼此看到了對方的心聲。在這吃素的紫府裏,幾時能美美地吃上一頓鮮魚啊!

長生到紫顏廂房的時候,紫顏已起身換過冰紈雪衣,姍姍走來。他手裏托了一隻白玉盤,裏麵盛了絳紅的楊梅,豔豔如火。

“喏,這是火驪珠,難得的珍品。”他拈起一顆放入口中,曼聲吟哦,“筠籠帶雨摘初殘,粟粟生寒鶴頂殷。眾口但便甜似蜜,寧知奇處是微酸。”

長生挑出一枚嚐了,甜中帶酸,這一吃竟舍不得放下。

“那人走了嗎?”長生記得屋裏有賊,就問。

紫顏垂下眼簾,“家裏少個做力氣活的人,我差他辦事去了。你吃點楊梅,想是不多會兒就該回了。”

長生一驚,豈能隨便就差遣陌生人,不由瞪著紫顏道:“為什麽不叫我去?”

“哎呀呀,都說了,是力氣活。”

長生悶悶地吃梅。齒間摩擦,梅中滲出的酸意越來越濃,刺激得口涎橫流。

沒過一盞茶工夫,外麵喧嘩聲動,長生趕到客房門口,見一個瘦瘦的男子正指揮仆役們往裏搬家什,身旁立了個眉目爽利的女子,兩人身形差不多,風姿卓越,相當般配。

紫顏拉了長生一同走進房內,掀開帷幔,看他們把一張描金穿藤雕花涼床放進去。等仆役們退下,那兩人立定了向紫顏行禮。長生小聲問紫顏:“難道剛才有兩個賊不成?”

紫顏卻不答,指了華麗的帳幔和雕床,笑眯眯地問長生:“天氣熱了,我換了新家什,你看可好?”

當了那兩人的麵,長生搖頭,“不好。沒過幾天就換,老是以為跑錯地方,我不習慣。”

紫顏想了想道:“呀,你居然不膩味天天住同一間房子,穿同一件衣裳,這可不好。我們學易容之人,就是要喜新厭舊。再說,真的是天熱才換的呀。”他嘴裏嘀咕了一下,“我怕來易容的客人太熱嘛。”

喜新厭舊。長生恨恨盯了那兩個新來的人看,長相雖不夠俊美,可是,有少爺在,他們無疑都會出落成美人。喜新厭舊,哼!他撇過頭去,道:“又沒新客人,你換什麽呀?”

“誰說沒有?”紫顏招呼那兩人,“他們就是。青靄、沙飛,你們來,見過長生。”

長生一聽是客人,反歡喜起來,附和道:“好,天是熱了,有了涼床,也好幹活。少爺,我要去蘼香鋪麽?”

青靄聞言,拿出一包東西遞與紫顏。長生看他一點點打開,輕淡略帶苦味的香味彌散開來,正是出自????之手的熏香。連他賣故事的權利也被剝奪了,長生莫名悲憤,恨不能上前咬那女人一口。

“浮生若夢啊——”紫顏悠然地慨歎。他手中的香忽地燃起來,像霧靄緩緩漫溢,飄過那兩人的鼻端。

紫色的香孤高寂寞地豎立,像炎夏裏一條清涼的影子。

沙飛和青靄立在一麵落地銅??前端詳,恍惚中印出的身影,已是隔世模樣。

“記住,你叫莫雍容,你是晴夫人。”

那麽,真的莫雍容和晴夫人在何處?兩人探詢地看向紫顏,他高深莫測地微笑,不理會他們眼中的疑問。於是兩人便也安然,他們就是莫雍容和晴夫人。

長生鬱結的眼始終盯了紫顏的手,易容結束後,他拿起案上的針刀膏粉把玩。心裏想的,是早早學會這技藝,不讓那些俗人占了少爺的心神。

紫顏摸出兩卷畫,惟妙惟肖的正是莫雍容和晴夫人,現下,這兩人就像從畫裏走出來一般。沙飛仔細端詳畫作筆力,道:“這是傅傳紅之作罷。”青靄凝神細看,喃喃自語:“聽說他一畫千金,果然不枉。”說完,兩人彼此訝然一望。

長生微覺詫異地抬頭,這兩人說話的氣度不像是賊。

紫顏笑道:“傅先生和紫府略有往來,這兩幅畫用一支筆相換,真是好人呢。”他並沒有說是什麽筆,但三人心中俱知它價值連城。

“為什麽……我們說話……”沙飛、青靄意識到不對。他們的舉手投足有了微妙的變化,身手依舊靈敏,但似乎有個聲音在說,慢一點,再慢一點。

“就當是一場夢吧。”紫顏的聲音柔柔****,那一截香燒不完似的,嫋繞在他手中,“夢裏不知身是客,便貪一場歡,做一回別人。等你們返回這裏,夢就醒了,你還是你,他還是他。”

莫雍容,官居五品,翰林學士。此刻他身穿朝服,大紅貯絲羅紗麒麟袍,寬袖大襟斜領,氣勢威嚴。晴夫人披了大紅纏枝芙蓉二色羅窄袖褙子,曳地長裙宛若祥雲,整個人就似一束絹絲,婷婷玉立。

青靄向沙飛微笑萬福,“原來是莫大人,久未見了。”

沙飛還禮笑道:“夫人一向可好?”

青靄幽怨地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莫大人來得少,又怎會見到賤妾的笑顏?”

兩人眉目流轉間,盡是深深情意。紫顏撫掌笑道:“原來如此,你們倒解了我心中一個謎。時辰不早,我安排你們去罷。”

長生早放下了那些易容物,呆呆地看著三人,不知發生何事。他感覺不對頭,這和以往的客人不同,他們的心意隻在紫顏的一念之間。

但是這香,浮生,竟可令人如中邪,如附身,如傀儡,成為另一個魂靈的載體。可是,青靄與沙飛明明有著清醒的心神,未被控製。長生心裏有太多疑問,最難開口的一句,便是——少爺,你是人嗎?

兩人各自坐上一乘藤竹絲臥轎去了。轎夫不知從何處來,要把他們帶到何處去。紫顏和長生站在門口,看黃昏的暗色吞沒兩人的蹤影。

“做賊,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紫顏悠悠地歎息,突然歡快地道,“長生,我們該用晚膳了。不知道今天有什麽美味!”

長生賭氣不問紫顏一句,要等紫顏親口告訴他,為什麽派那兩人去蘼香鋪,不肯派自己。

廳中的桌上擺了幾碟素菜,今次,多出一罐粉豔嬌嫩的花瓣,猶帶晨露與清香。紫顏拾了一瓣放入口中,陶醉地閉了眼,發出滿意的品味聲。

長生奇怪地道:“少爺幾時吃起花來?”

“呀,你不知道麽,我隻愛吃花,不過是陪你吃菜。”

長生目瞪口呆,“我也要吃?”

“當然,你學易容,自然要吃。最後不服五穀,隻喝朝露,吃鮮花。”

“冬天沒花之時,難道餓死?”

紫顏想了想道:“那……就吃蜂蜜吧。”

長生痛苦地慘叫。沒有肉吃已經很殘忍,如今連素菜也要剝奪,還有水果……水果能吃嗎?

“唉,你想吃就吃吧。花生果,果是花之子,吃便吃了。”紫顏看透他心思似的道。

飯後,長生摸摸空****的肚皮,心思飄到遠方。不知道那兩個人怎麽樣了。

兩乘轎子載了莫雍容和晴夫人進了熙王府,從前後門分別入內。莫大人剛從宮裏回來,想來求見王爺,可惜王爺出門赴宴去了,莫大人便獨自坐在棲逸齋裏等待。

晴夫人請香歸來,梳洗後想請王爺共進晚膳,丫頭傳話說王爺不在府裏。晴夫人想了想,說有串耳環遺在王爺的冱泉軒,去取來再用膳。

書房裏筆墨紙硯都是難得之物,寶光盈目,隻是見過了紫府的氣派,莫大人並不吃驚,負手踱步,四處都走了走,沒有看見那塊龍嬉朱雀佩。

晴夫人遣開冱泉軒的丫頭,裏裏外外摸了一圈,此間是王爺獨宿之地,有不少金銀細軟並骨董收藏。打開幾個箱櫃翻看,玉佩雖有幾塊,皆不是想要之物。

“你一回來就翻箱倒櫃,是不是這府住膩了,想收拾東西了呢?”一個冷冷的聲音從晴夫人身後傳來。

晴夫人一驚,鎮定地回過頭來。真紅大袖衫,外披蹙金鏽雲霞瞿紋霞帔,一對金寶琵琶耳墜嘲諷地搖晃。刺目亮眼的命婦衣飾裏裹了一位年近四十的婦人,華麗中略顯憔悴,正是王妃。

晴夫人不慌不忙將青絲一撫,露出小巧白皙的耳朵,道:“昨日遺了對玲瓏墜兒在這裏,還是上回過生日王爺贈的,想尋出來戴。姐姐不是要吃齋的麽?”

王妃“哼”了一聲,凝視她纖細嫩滑的手腕,玉樣的一截,難怪會勾去王爺的魂魄。

“不過是一串耳墜,丟了就丟了。王爺吩咐,這間屋子不許閑雜人進,你速速回去罷。”

晴夫人秀眉一蹙,“府裏出了什麽事?”

“王爺找人卜過卦,這陣子容易失竊,你們都警醒些,莫胡亂走動。”王妃轉向身後,吩咐隨侍的丫頭,而後意味深長地笑,“最怕家賊難防。”

晴夫人點頭,蓋上箱櫃,慢悠悠走出冱泉軒。王妃隻覺一陣香氣擦肩而過,回望那曼妙的身影,一點點隱在漸濃的夜色裏。

晴夫人回到房裏,心不在焉地吃完晚膳,走去琳琅軒。夏日的晚風吹過,輕紗帳兒妖嬈飄拂,像腰肢柔軟的舞者在屋子裏翩躚飛舞。她點亮燈盞,隨意挑了一隻紫檀百寶??箱,打開蓋子。

寶石蝴蝶簪,掐絲金鳳鐲,他知她愛收集首飾珍玩,但凡皇上的賞賜和百官的敬賀,大多賞了她。抬頭看整間軒室,幾十隻箱子裝的都是珍奇之物。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她卻絲毫感受不到一絲暖意,涼冰冰的金玉不過是他的欲蓋彌彰。

唯獨,想到那個人溫暖的眼,她才會浮上隱晦的、甜蜜的微笑。他在書齋,不曉得找到那樣東西沒。

青靄渾身一顫,她是晴夫人,她是青靄。她的思緒遊走在兩個魂靈之間,卻都對著那人有同樣的依戀。她清晰地知道,那個王爺,是不愛她的。

她默默地揀出幾樣首飾,挑大的寶石、沉的金子收在懷裏。像日光下的暗影,有亮光時就安全。黑夜裏影子將不存在,她不知道有多少時辰留給她,去完成紫顏的交代。

且趁這一刻,貪戀所擁有的。

那塊龍嬉朱雀佩才是王爺心頭的最愛。晴夫人強烈地感到她的嫉妒,撕心裂肺地從心裏闖出來。她似乎嗅到它的味道,不覺站起身,向書齋走去。

莫雍容從書架上一本本取書來看,翻了翻又放回架上,晴夫人進門時,他失望地走回書案前沉思。

“大人未曾找到稱心的書?”

莫雍容向她微一躬身,朦朧的燈火下,晴夫人就如一隻會咬人的貓,瑩瑩的眼睛閃閃發光。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夾雜了喘息,說道:“這世上,想找的東西往往就在眼前,卻總失之交臂。”

晴夫人走到書案前,離莫雍容不及一尺。曖昧的香氣浮沉,莫雍容和沙飛同時感到心跳加速。是了,不論愛這女子愛了多久,每回都仿佛初見。

但見她揚起纖瘦的手伸向書案上的矮幾,搬開放置的小銅爐,摸到幾上的金銀片子,輕輕一按,竟有個機括一彈。兩人互視了一眼,欣喜地翻開金銀片子,看到一塊玉靜靜地躺在裏麵。

鬼使神差,兩人的眼中流動著這個詞。

晴夫人把龍嬉朱雀佩拿出來,放到莫雍容手心。指尖擦到他的掌心,有一股暖流湧進懷中。青靄感動地看著莫雍容,是這副麵孔給予她加倍受寵愛的體會。

疊加的愛憐附在她的身上,作為一個女子,已是足夠。

這一塊龍嬉朱雀佩,雌雄歡好嬉戲,情意綿綿。

“累大人久候,王爺大概要徹夜不歸,有事不如明日再來?”

“既是如此,莫某告辭。晴夫人留步。”

莫雍容沿了回廊向大門走去,身後灼灼的目光不一會兒了然無蹤,隨了夜色逐漸淡去。刺耳聒噪的知了聲此起彼伏,一路伴了他從棲逸齋到識鑒閣。他在雕金砌玉的識鑒閣外略站了站,想到這是熙王爺陳設骨董之處,不由暗自竊笑。

熙王爺常站在此處與門生下屬焚香聽琴,排列金玉器物,品評個中高下。可是他真正的珍藏都不在此,心愛之物皆在冱泉軒,而最體己的則偷偷藏著,不見天日。

他在袍中暗暗撫摩那塊玉,猜想它的來曆。

“南山,你怎麽來了?”

南山是莫雍容的字,他驚疑望去,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茫茫月色下,青織金妝花蟒龍羅衣裏,威嚴的麵容不苟言笑。

忙向王爺拜過,莫雍容說道:“學生今日得了一件奇物,拿來給王爺賞鑒。”

“哦?”熙王爺淡淡說道,攤出手來,“本王今日無甚心情,留下來讓我慢慢看罷。”

“是,是。”莫雍容從懷中掏出湘妃竹製的扇子,徐徐張開,金箋上雲遮霧擋的江南山水,籠在銀白的月光中。

“米家山?”熙王爺不由動容,急急從他手中搶過扇子,借了光瞪大著眼端詳,口中讚歎不已,“這扇麵畫意幽遠,仿似小幅的《瀟湘白雲圖》,所謂‘夜雨欲霽,曉煙既泮’,便是如此!絕妙,絕妙!”

他喜洋洋地手舞足蹈,合上扇子來拉莫雍容,“南山你此次功勞不小,這等價值千金之物從何得來?”

莫雍容心想紫顏果然懂得蛇打七寸,熙王爺最愛名家小品,米氏的扇麵更是曠世難尋。他恭謙一笑,深深鞠躬道:“學生也是無意間從一店家手裏購得,那人不識貨,倒叫我賺了便宜。王爺既是喜歡,自當雙手奉上,不敢有違。”

“哎,君子不奪人所愛。這等名貴之物,你留下傳家也是好的。”熙王爺沉吟著,把扇子放回他手中。

“王爺,學生想起王妃下月大壽,不若就以此扇敬賀,聊表心意。”

熙王爺哈哈大笑,一徑拿過扇子,拍著莫雍容的肩道:“南山心意可嘉,老夫替賤內謝過。走,跟我進去喝杯酒,湄荑國進貢了十壇好酒,皇上賞我三壇,你一定要嚐嚐。”

莫雍容苦笑,“學生今日飲食不節,外感邪熱,腹瀉不止,實不宜再久留。”

“也罷,你早早回去安置,請過大夫沒有?”

“有勞王爺費心,已開過藥了。”

“唉,既在病中,何不差人送扇子,非要親來?南山,老夫知你之意,你且回去罷。”

莫雍容拜別熙王爺,一步步走出王府。他的手一直在袖子裏抖,摸著那塊玉,顫顫地辨明紫府的方向。

與此同時,晴夫人一件件除下她的華麗衣衫,直至最後露出曲線玲瓏的緊身黑衣。她像一隻狐狸輕巧地躥出琳琅軒,幾下縱躍,飛快地掩到園中泛白的假山裏。

月光鋪下來,她看見細長的一條影,急忙一縮身,躲在山石之後。王府巡邏的侍衛肅然佩刀走過。

她剛想起步,突然被一道閃爍的刀影定住了身形。透過樹影和飛簷,她看到埋伏著的弓箭手和刀盾兵,若不是月光太亮,那刀湊巧揚起,她差一點就要暴露身形。

長生一直盯了那支紫色的香看。奇怪的是,燒了好幾個時辰,它居然沒有燃盡。看到眼睛發酸,發覺它有時並不在燒,時燃時滅,猶如停停走走的旅人,然而終究也快走到了盡頭。

隻餘半寸高時,煙又停了。

長生看著這支妖異的香,問紫顏:“它是不是活的?”

紫顏輕笑起來,玩味地斜睨長生一眼,“萬物皆有靈,你說它是活的,就是活的。”

長生瞪著紫顏,“那少爺你……是不是妖怪?”

“哈哈!”紫顏忍不住笑出聲來,雪衣素顏,說不出的嫵媚,“有些人,看誰都會是妖怪。”

他這樣一說,長生反而釋然,孩子氣地道:“少爺如果是妖怪,被你吃掉了,我也甘願。”

“可是長生,你忘了嗎?”紫顏可憐兮兮地望著他,“我從不吃肉……”

那支香一震,又開始緩緩燒起來。

長生隻好換過話題:“香要是燒完了,會怎麽樣呢?”

“他們沒有回來的話,可就不妙了。”

話音剛盡,莫雍容飛身進了屋子。果然是雪狸,根本無須開門,徑直就到了廳中。

“青靄呢?”說出這句,他渾身一個激靈,沙飛回來了。把龍嬉朱雀佩拋給紫顏,金銀財寶已不在他眼中。“青靄安全回來了麽?”

紫顏凝視浮生,“再等一等。”

青靄悄然掠上了屋頂,汗一層層透出,粘在衣服上。她屏去呼吸,像一片沉默的瓦,伏在房頂窺視埋伏的兵士,擬定退走的路線。

隻須往前穿過那條回廊,再過那片竹林,庭院的盡頭就是圍牆。她深吸一口氣,如一抹輕風細雨飄了出去。

忽地,腳下被大力一拖,她重重跌下去,感覺刺痛從腳心傳來。從懷中摸出一支金釵,她側耳傾聽,辨明敵人的來處就要打去。

浮生燃盡,灰白的香末寥落地散在爐內,沙飛心急火燎地問紫顏:“為什麽她還不回來?難道出事了?”

紫顏撫著那塊玉佩,靜靜地道:“你不信冰狐的本事?我信。”

沙飛安靜下來,不錯,他伴她多年,應該信她。

青靄掉在地上,驚出一身冷汗。周遭毫無動靜,她細一回想,原來是不小心絆了一下。她借了月光看手上的鳳頭釵,事到臨頭,金銀皆能夠放下。臉上漾過一絲苦笑,貪心的她到底帶了太多珠寶在身,身形不夠靈便。

青靄飛出熙王府的時候,一頂青竹雕花涼轎自後門進了王府。門房自不會去打聽為什麽晴夫人又出去了一趟,總之人回來了就要恭迎。

“王爺回府了嗎?”

“回稟夫人,王爺已回府了。”

晴夫人聞言略略一慌,三步並兩步趕回琳琅軒,動手收拾裝扮。熙王爺的影子一下子從黑暗裏冒出來。

“你到哪裏去了?”

“進香回來,誤了點時辰。”晴夫人褪卻了羞顏,笑了答道。

熙王爺“哼”了一聲,顯是不信。

晴夫人忙把一支他送的雙龍戲水珠花插於頭上,“咦,那對玲瓏墜兒不見了。”她在??箱裏上下摸索,“金點翠珠寶耳環也沒了……家裏莫不是進了賊?”

熙王爺眉毛一抬,急忙奔出軒去,他終於意識到了不對。

“做一場夢,滋味如何?”

沙飛不勝欷??:“莊生夢蝶,似假還真。”青靄歎息道:“窮奢極欲,人心不足。”兩人心有餘悸地依偎在一處,心方安定。雖然看不透紫顏的心思,這場驚險的曆程,足令他們更珍惜彼此。

“好啦。你們幫我拿了東西,這府裏想要什麽,隨便開口罷。”

沙飛和青靄對視一眼,他們想要的不過是對方。但天大地大,偷了熙王府之物,他們未必能逃出生天。

兩人齊齊向紫顏跪下,“請少爺收留我們。”

紫顏驚訝地道:“你們不想要財物了麽?我這裏隨便拿一件,一世吃穿不愁。”

紫顏想了想,點頭道:“我給你們惹了麻煩,想留下就留下吧。”他看向窗外濃重的夜色,幽藍的天空上,成團的雲正在翻湧,“隻怕有人的夢尚未醒,要有風雨欲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