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這張臉修得好麽?”

問話的是一個鷹勾鼻男人,身材高大魁梧,眼神卻頗為陰鷙晦暗。長生站在紫顏身後向榻上覷了一眼,血肉翻滾的一張臉,早辨不清眼口鼻,慌忙收回目光鎮定心神。

紫顏搬過那身軀,拾起冰涼的手,又在那團血肉上摸索翻看。他身子一挪移露出些許空隙,長生不小心看多兩眼,忍不住喉間作嘔。這時長生體會出紫顏不沾葷腥的好處,若時常要給死人化妝,尤其是見識死狀極慘的麵容,誰能咽得下肥膩的紅白熟肉?

“這生意我接了。”

紫顏一錘定音,那鷹勾鼻男人立即歡喜起來,躬身長拜稱謝不迭。等長生送完那人回來,紫顏洗淨了手坐在那身軀前閉目沉思。

“你看出什麽?”紫顏問他。

長生不想少爺會考問,忙從上到下打量仔細,方道:“這人是男的,大約……三十多歲,身體強壯……不知誰和他有深仇大恨,把他的臉毀成這模樣。”

紫顏攙過長生的手,按到那身軀上,道:“此人全身僵硬,小腹鼓脹,屍斑以手壓會褪色,起碼死了五個時辰。”他手中突然閃出一片精光,一把鋒利的小刀劃破那人的手臂,極緩地流出血來,“有血流而出,這人死了一日不到,還新鮮得很。可惜這刀傷不是別人劃的,是他自毀的。”

長生駭然縮手退步,後怕地搖手道:“少爺你別說了!我頭回見死人,一時不慣,你容我緩緩。”

紫顏橫過一眼,素淨的笑容像蓮花一般盛開,一聲低低的歎息從花心傳出。

長生羞愧難當,紅了臉走近他,大了膽子去瞧那血跡斑斑的屍首。

這真是個不幸的人。長生看清了他血汙的臉,數十條或長或短或深或淺的刀痕橫貫其上,每一條翻飛的傷痕都暗示執刀者的堅毅。長生咽了口唾沫,在紫顏讚許的目光下拾起他的手。指甲剪得十分整齊,右掌結了四個幹淨的繭,指節結實有力,該是懂武功的高手。

致命的一刀劈在胸上,碗大的血洞黑黝黝像張開的口。紫顏用刀片割破袍子,露出裏麵被鉸爛的血肉,“唉,可惜你我不懂武功,看不出這回旋刀法究竟是何人所劈。”

“少爺可是在猜想剛才來人的身份?”

紫顏點頭:“他言辭閃爍,說這是被盜賊所傷的朋友。其實這人自殘身體,為的不過是掩藏身份。那麽這兩人的身份就極可疑。不但如此,這刀法霸道剛猛之至,劈得出這刀法的人也絕非等閑。我是越來越好奇了。”

他拉了長生的手放在那張臉上。手下棱角分明,突起的骨頭戳得長生心寒。

“這塊橫骨便是催命的符咒。”紫顏淡定地道,“躲不過的血光之災。”

長生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臉,連歎息都是冰的,宿命還是巧合,天意或者人為。恍惚中他覺得自己也有過一塊不吉祥的骨頭,被硬生生抽去了,猶如修改命運。

怕紫顏看出他又在胡思亂想,長生幹笑兩聲,強作鎮定地取了絹帕,把榻上被血衣染汙的地方拭淨。紫顏見他不懼那死屍,便放心離開了。

等紫顏一走,長生顫抖的手又按上那人的臉,混亂且迷茫。血跡早幹了,他的手撫過硬邦邦的傷口,像鈍刀吱吱在磨。他似乎聽到骨折的聲音,心驚肉跳地鬆開了手,幾步跳離了榻邊,遠遠避開那個不幸的人。

晚間,長生吃飯時仍想著那張臉,被毀去的是怎樣的容顏,背後又有如何慘烈的故事。他出神地嚼著菜飯,手一抖,差點把湯送到鼻子裏,惹得紫顏輕笑不已。

“在想那人的麵相?”

長生應了,問:“少爺,你我的麵相可算好?”

紫顏搖頭,“我的樣貌過於妖冶,由麵相看亦不是長壽的命。你便不同,從此後會多福多壽,安康到老。”

長生訝然推盤,停??茫然。紫顏含笑看他,竟露出頑皮的笑容,“人活成老不死有什麽趣味?風光五十年就足夠了。我不要長命,我要好看。”

可是,他怎能失去少爺。長生忽然心慌起來,澀澀的苦從嘴裏滲出,身子疲倦得猶如遠遊而回。他無力地倚在桌角,抬頭看紫顏。少爺平靜的麵容就像瓷器玉雕,燭火在他臉上折射剔透的光芒。是這樣完美的少爺啊。

長生不敢設想春花凋殘、秋葉枯萎,他要把這片刻的容光都留住。

“我想學易容。”他突兀地說了這一句。是的,唯有他學會易容,他才可能改變紫顏的相貌,甚至命運。

紫顏詫異地望他,半晌,才聽懂了,欣喜地站起,拉了長生的手飄然轉了一圈。

“你終於肯學易容了,真是難得。”他俯看長生稚嫩堅決的眼神,聽見他怦然跳動的心。由今日起繼承這充滿魔力的妖術,是非真假就在針線與刀石中消磨、書寫、偷換。

紫顏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上,平攤開,嚴肅地道:“我將傾囊相授,你切莫辜負了我。”

切莫辜負。長生癡癡地凝視紫顏,他的心猶如饑渴的土地,正期盼一場傾盆的雨露。

鳳燈下,香案上,紫顏擺出一幅幅帛畫。先是眉、眼、鼻、唇、耳,再是五官齊備的麵容。無數的臉麵呈現在長生麵前,零零落落仿佛前世今生的片斷,每張麵孔後各有故事。脈絡隱藏命運,線條向上或者向下,就是截然兩條道路。

長生摸索那些帛畫,像雛鳥奮力振翅等待飛翔,眼睛裏漸漸放出光彩。

“把這些記熟了,再看我親手易容就簡單得多。”紫顏微笑,循循善誘,“今晚,和我一同幫那人改容。”

飯後,長生隨紫顏進入瀛壺房,熏風解穢,悠然飄身而過。他頭皮發麻,看少爺抽出針、刀、線、剪並各色染料,俏粉嬌泥,擺了滿滿一桌。搬正那人的臉,紫顏先抬起死人的左手,問:“你看這裏有何古怪?”

死者緊緊握拳。長生愕然指出,道:“莫非此人死時極為悲憤?”緊扣的左拳骨節盡突。要怎樣的決心才可將一生抹殺,於血肉翻飛中勾卻前塵。長生哀哀地看了那沒臉的人,想,若此刻在榻前的是他的至愛親朋,會是怎樣肝腸寸斷。

紫顏搖頭,“不然,這不過暗示他是自殺,在被擒之前寧願自毀容貌、自割喉舌,也不想被對方拿住招供。”

這人手持利刃,自傷身體必然用盡全力,故左手會不自覺緊握。長生想通這點,崇敬地望向紫顏。想不到這些仵作刑獄之事,少爺亦所知甚詳,可見易容一道博大精深,先前對此道的鄙薄不由漸漸消除了。

“回旋刀,回旋刀。”紫顏喃喃念著,那傷口如張開的花蕊,把人肉割成一棱棱的,慘不忍睹,“隻一刀便能血花九出,當今天下沒幾人有此功力。”

長生悚然一驚,回想那鷹鼻男人陰戾的相貌,泛起難言的窒息感。

紫顏歎了口氣,道:“此事疑點太多,叫螢火來。”

螢火。又是那個討厭的石頭人。長生不情願地應了,提了燈慢吞吞穿過庭院,來到螢火住的沉珠軒。

浮香暗動,清冷的月光照在軒外的池塘裏,別有種幽寒肅穆的氣氛。撲的一聲,有蟾蜍驀地跳入水中,翻起水聲,嚇了長生一跳。他縮了縮脖子,左右猶疑地看了看,遠遠立在門外拉長嗓子喊:“螢火,少爺叫你——”

螢火躬著身從軒裏走出,俊秀的臉死氣沉沉板著,沒有一句言語,默默跟在長生身後。長生忍不住,別過身趨向他。螢火劍眉一挑,雙眼如狼戒備發光,反把長生一肚子的話噎了回去。

長生沒好氣一甩袖,這個螢火向來隻比死人多一口氣,居然敢給自己臉色看。罷了,由他去少爺麵前出醜,沒必要和他碎叨少爺的想法。

紫顏把那人胸口的刀傷清洗幹淨,便於看明用刀深淺並刀勁分寸,他凝神冥思的時候,螢火進來了。

“當今武林,誰有這等功力?”紫顏問完,半晌無聲,卻見螢火跪倒榻前,捧了那人的手,兩行淚無聲在流。

他的淚在燭火中閃耀,晶瑩如星爍,那一刻長生仿佛聽見他濃重的喘息聲,悲哀的心裏也在滴著淚。螢火突然在長生眼前活了過來,沉峻軒昂的眉宇背後,長生看見了棱角崢嶸。

他就像一柄錚錚寶劍出了鞘,劍鋒吞吐青光,即將刺破黑夜的寂靜,把幽遠歲月裏的隱秘往事一吐而盡。

紫顏揮了揮手,螢火倏地收了淚,平靜地道:“這是嗚咽刀所傷,九曲回腸十三刀的第二式,宣城杜鵑。”

頭一回,長生覺得螢火如踏歌而言,沙沙的聲音像是碎桑葉於指尖摩娑起舞,竟說不出的魔幻動聽。他訝然地盯著這個一向不討喜的人,詫異他說的話和迷人的嗓音。

“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紫顏一字一頓地吟哦,螢火禁不住渾身顫抖起來,匍匐地上像是在哀求。

長生隱隱覺得事出蹊蹺,卻見紫顏肅然起身,把房門關了,挑亮燈芯看他。

少爺的神情頗有醉裏挑燈看劍的意味。長生的心一緊,知他要說重要的話。

果然,紫顏道:“刺這刀的人想找望帝,你可聽過他的名字?”

長生茫然搖頭。螢火伏倒的身軀越來越低,就要沒到塵埃裏。

“多年前,望帝是雄霸武林的一位梟雄,赫赫有名的玉狸社首領。那玉狸社也是人才薈萃之處,上為皇帝老兒清除朝野障礙,下為江湖各色幫派打探秘聞隱事。終於有一日,望帝手中掌握太多的私密,明裏暗裏都有人看他不順眼,遂被多方追殺,死無葬身之地。”

長生被這傳奇人物攪得心癢,神往道:“既是如此,為什麽對方還想找出望帝?”

“可能他看出這人與望帝有所牽連。”紫顏頓了頓,有意無意瞥了螢火一眼,“嗚咽刀是照浪城主的鎮城之寶,想來,他一定很想知道這人的相貌。”紫顏撫過死者的麵容,長生屏息吞聲,仿佛他的手移過便會生出花紅柳綠,還原出那人的本來麵目。

螢火呼吸急促,像是滿缽的水就要傾出。長生奇怪地斜睨他一眼,見他鎖了眉向紫顏猛然一拜,竟決絕地向外走去。

長生的心被敲了一下,刹那間明白過來,吃吃地問紫顏:“少爺為什麽要問我?你想問的分明是他。”想到螢火仍比自己有用,長生心裏苦惱歎息著,恨不能走入江湖曆練一番,讓少爺刮目相看。

“我以為,你是真的明白。”紫顏搖了搖頭,繼而拿起針線,漠然斂容,開始勾畫往昔。

長生被這句話擊中,他究竟錯過了什麽,少爺想他明白的是什麽?他回望螢火消失的方向,憂鬱地沉思。

等他於混沌中再度凝望紫顏,半張臉已經修補成形,赫然現出那人的輪廓。

他不關心那人的模樣,隻驚歎紫顏宛如神助的針功。紫顏抬手扶了扶額,一滴晶汗從秀長的睫毛滑落,“啪”,滴在那人的傷口裏,絲絲滲了進去。長生慌忙取了絹帕,替少爺將額頭汗水擦拭幹淨。

螢火於此時突然闖回,一身遠行的服飾,背上縛了包裹,衝紫顏撲通跪下。

“請先生放我走。”

“你自己要走,這天下誰留得住你。”紫顏淡然說道,捧起那人的臉,“你來看看,是不是這個模樣?”

螢火惻然一望,漠漠中有瑩瑩燈火如豆,曾經的歡顏如今冰冷刺骨。他吸了口氣,忍痛答道:“先生若把他交出去,隻怕有更多人要死於非命。”

“啊——”長生不禁退了一步,終於知道了螢火竟是望帝。為什麽他可以如算命先生,知曉無數人的過往,隻因他是昔日玉狸社之主。

“你以為你能全身而退?或者,你寧為玉碎,不肯苟全?”紫顏說到後來,聲色俱厲,“我費了那麽多時日打造你的心性,不想你仍是如此火爆急躁,不堪一試!”

螢火伏倒在地,咽不下這口氣,哽在喉間的刺戳得他生疼。

“盈戈的相貌如果複原,照浪城就會找出他們的落腳處。我……不能再害他們!”他牙關打著冷戰,咯咯作響,像堅冰互相敲擊。

“那你就讓他這般沒麵目地去見閻王?”紫顏斷然說道,“我不管他是誰,既是接到手的生意,我便照主顧所求,如他所願。”

他忽然飛針走線,手下不停,絢爛的手勢織就群鳥撲翅。螢火痛心地目睹盈戈殘缺的臉麵一分分補全,點點血色自骸骨上殘褪消散,替之以均勻豐滿的溫潤肉色。火光躍動下,那張臉終有了生氣,除了微闔的雙眼外,連厚實的唇亦閃動流光,似乎將要開口。

盈戈。螢火不禁茫然站起,遙望死去夥伴的臉。恍如重生。生前他極愛笑,那眼角的笑紋竟都曆曆在目。可是他也老了,額頭的長紋是螢火不熟悉的,還有那凹陷的眼窩。有多少年未見了呢?他竟老了。

唯有劈麵這幾刀,一如舊日的果決。他說,我必是最好的刺客,如聶政。那時螢火尚是恣意江湖的望帝,皺眉說,照浪城主武功卓絕,你不是他的對手。盈戈笑笑,我必提他的頭來見。

那一戰血染大江。盈戈提來了照浪城主的頭,可惜竟是個替身,功虧一簣。

望帝知道,最好的時機已逝。忍,便是心頭一把刀,他要所有的人忍下去。

但這麽多年過去,盈戈沒有忘記。再次出手,他沒能刺死照浪城主,卻依舊完成諾言,自毀容貌。是這樣一張無愧天地的臉。螢火惶恐地慚愧著,他居然為了偷生,想讓這張臉冥然消失地下。

可是,不僅是他一人的命。玉狸社自他去後,全部隱於市野,外人隻道煙消雲散。這盤根錯節的糾葛,若是因了盈戈的暴露被全盤挖起,後果不堪設想。想到此處,螢火再也堅持不住冷峻,寧願委曲求得紫顏相助。

長生盯了螢火看,他就像一堆碎了的白瓷,過往再光鮮亮麗,今時不過是容易傷手的破爛。稍不小心,去撿的人就要割破手指,少爺大概如是想。

可是長生突然想去撿起這堆碎瓷,拚貼成往日的桀驁。少爺一直做的,不也如此?把殘舊廢棄的容顏換去。長生一念及此,伴了螢火跪下,懇求道:“長生請少爺饒螢火一回。”

紫顏並不理會,喃喃說道:“血肉中夾有絲棉,他先前是以黑布裹麵,等照浪城主出手後發現其武功遠高於想像,他自忖無法逃生,因此下決心毀容。他臉部傷痕起手重、收手輕,最後一刀橫貫鼻梁,想是不堪其痛,故斬得歪了。此時他胸口已遭重創,而對手認定他必死,沒有追擊,給了他自我了斷的時機。”

他的聲音帶了薄薄的惋惜,像愛憐一朵花謝,將它拋諸流水。

然後,他望著跪在地上的兩人,幽幽地道:“那麽,你們想讓他生就什麽容貌呢?”

長生心頭突跳,少爺竟有鬆動的跡象。他覷了螢火一眼,因自己的一句話,螢火周身的劍光更明亮了,他甚至看見鋒利的邊緣正燙他的眼。長生收回目光,心裏有偷偷的喜悅,仿佛和這個古板寡言的同伴,有了某種不可言說的默契。

交貨的日子到了。

鷹勾鼻男人畢恭畢敬地遞上帖子。長生留意一看,果然來自照浪城。艾骨,是這個陰森男人的名字。他滿懷期望地掀開裹屍的白布,繼而,眉眼鼻嘴先是一皺,再訝然分開老遠。

“竟會是這叛徒!”艾骨手足無措地愣著神,瞥到紫顏無動於衷的臉,方擺正了神情,急切地衝紫顏拱手相謝。

酬金豐厚到令紫顏展眉微笑。翔鳳遊麟、對雉鬥羊,百匹錦緞顯光弄色,極盡鮮妍之態。紫顏雖故作鎮定,到底忍不住多溜去幾眼,心猿意馬地招呼艾骨喝茶。

艾骨了無心思,推托主人急等回報,逃也般帶了盈戈的屍體離去。

螢火偷藏在窗外,他不認得那張臉。在長生苦苦哀求之後,紫顏答應為盈戈改容。本以為先生隨便換了一張就罷了,不想令照浪城的人驚慌失態。該迷惑還是慶幸,螢火隔了窗欞遙望紫顏,這是他永遠也看不透的人。

紫顏等艾骨走了,摸索錦緞的手突然停住,含笑的唇驟然一抿,電目射向窗外,沒好氣地道:“你以為你的功力,可令艾骨發覺不了?若非他因事而亂,恐怕便要質問我,為何叫人在外麵監視!”

螢火訕訕垂手走進。他自信絕不會露一絲馬腳,但連紫顏這沒武功的人都知道他在,想來,他是心緒難平,不知覺出神暴露了。

長生悄悄向他搖手,暗示紫顏並沒生氣。不想被紫顏看見,將嘴一撇,微嗔道:“好呀,原來你們聯起手了。這個地方,到底是不是我做主?”

長生慌忙低頭,不敢再有言語。螢火感激地道:“多謝先生仗義,但那容貌究竟是誰所有?”

長生亦好奇地看著紫顏。少爺終聽了他一句話,令他在螢火麵前別有顏麵。

“那是艾骨的弟弟。”紫顏見鎮住兩人,憋不住厲色,嘴角上揚微笑道,“他弟弟早年逃出照浪城不知所蹤,據說偷了城主的小妾——誰曉得是死是活?”

螢火狐疑地暗想,紫顏是如何認得那人,竟知曉這許多彎彎繞繞的事。他愈發覺出紫顏的高深莫測,連他這擅長情報追蹤的人也遠及不上。

長生沒想太多,隻覺無所不能的紫顏又做成一件善事,更避免螢火鋌而走險,心中萬分歡喜。他樂滋滋地道:“少爺,這回你忘了買香,這故事咱們就不賣了罷。”

紫顏溫婉的笑容忽然微微抽搐,????,若你聽到這故事,會給我一支什麽樣的香?他煩躁起來,在廳中走了幾圈,長生和螢火不知究裏,呆呆看著他。

紫顏披了一件五彩重蓮團花紋袍子,一抹兒胭脂紅、葵綠、玉白、碧藍的絲線,裹著他好似一莖纏枝牡丹花。他蹙著秀眉,發愁的樣子就像謝了三兩瓣花葉,嬌花盛顏沒了肆意生氣。

長生走上一步,安慰他道:“少爺,這回易容的是死人,不需聞香就可施術,何必每回要靠那香麻醉?”

紫顏瞪大眼看他,長生從沒見過眼珠子可以瞪得像山洞,似乎要一口吞了他。

“你以為那香是給別人用的?每改一次容,我就減一回壽,那香是續我的命。”紫顏緩緩地說道,炯炯的雙目倏地黯淡,“唉,你們老是不賣故事,就等著替我收屍吧。”

長生和螢火麵麵相覷。螢火更是長跪不起,拜道:“謝先生多次改容之恩。”

紫顏頑皮笑道:“有什麽好謝的,我收你的銀子,多得可以蓋幾座莊子了。”

他忽怒忽喜,忽憂忽嗔,變幻神情比變戲法還快,長生二人被他勾得一顆心時上時下,分不清他到底在想什麽。

“長生,為我去????那裏走一遭,今次的香不能少。”紫顏說完,加了一句,“把她說的話一字不漏記下。”

於是,長生把故事原原本本複述給????聽。紫顏說過,不必瞞她什麽,隱去紫府人的姓名,就當是說一個傳奇。

那個紮著兩條小長辮兒的????,笑眯眯地往嘴裏扔著炒蜂子,粒粒瑩白的蜂蛹清香縈繞,長生又是惡心又口舌生涎,怔怔望了她看,時常忘了要說什麽。

“你家主人居然沒有焚香?嘖嘖。”????搖頭,聽得長生心裏一拎,她吃吃地捂了嘴笑,“那麽重的死屍味,他倒受得了。我看,他定是鼻子壞了,改天弄點艾草熏熏。”

長生尷尬地賠笑。但往細裏一琢磨,她所言大有道理。紫顏平素是極愛潔淨的人,按說像處理屍體這種髒活,沒理由會忘了焚香。難道他心不在此?長生哆嗦了一下,依紫顏和螢火的口氣,那照浪城主是惹不得的魔頭,可少爺對他的熟識超乎常理。

長生不想他們之間有任何牽連,他不想紫顏出事。

“喂,小子,你擔心他呀?”

長生沒來由地紅了臉,點了點頭。就像白色的雛菊上點了一抹紅,嬌豔地爬到他的脖根。????瞧得有趣,咯咯笑道:“別怕,一回兩回的死不了。哎,你說的那個故事,我想還沒完。”

長生愣愣地道:“說完了,就是今早的事。”

????微笑,“你家主人這趟聰明過了頭,怕是不吉呢。”她把最後一枚炒蜂子扔到半空,張嘴一接,“嘎”地咬碎了,幾下嚼落肚裏,拍拍手對長生道,“你多等兩個時辰,我要為他配一炷香。”

長生沒想到竟會要幾個時辰,呆呆地應了,見她翻開寶藍雲昆流煙錦簾,徑自往裏屋去了。他悶悶地坐在蘼香鋪裏,嗅著層層疊疊的異香,神思恍惚。

長生昏昏欲睡之時,????對了一整屋的香料也正犯愁。

木香藤、含笑花、黃玉蘭、夜合花、優曇花、香葉子、降香藤、狗牙花、鷹爪蘭、????、木瓜花、金櫻子、九裏香、黃山桂、芸香、樹蘭、水紅樹、木荷、香秋海棠……提取的香油都密封在一隻隻刻蓮瓣紋白瓷蓋罐中。隻是那一炷香卻好生難配。

能不能救紫顏,就要看這香夠不夠濃馥香沉,媚到骨裏,冷在心頭。要可遠觀而不可褻玩。最終,他才能躲過一劫。

苦海無邊,極樂不在彼岸。她想到要配什麽樣的香。

????把香交到長生手裏時,天已黑透。這炷香,就叫“彼岸”。

當香在紫顏手中把玩,長生講完了????的話。紫顏沉默地凝視“彼岸”,他知道,他們永遠都不能到達。無法脫離苦海,無法涅??解脫。

又幾日,長生連夜背熟了紫顏交代的帛畫,幾天的用功令到眼皮子倦極,總禁不住瞌睡。天漸漸燥熱起來,園子裏呆得久了,便覺日頭像一種慢性的毒,緩緩滲到肌膚裏去。他躲到廊下小憩,靠了廊柱方歇了一刻,大門忽然震天響,讓他的心狠狠跳了跳。

剛打開門,便被迎麵一個偉岸的身軀衝撞開,那人軒昂地走進,風風火火地回頭瞥了長生一眼。

“嗬,連童子也有幾分顏色!”他說完,傲慢地回頭朝裏闖去。

長生伸長脖子看他,陽光沿他周身彌散開來,烘雲托月般捧著他健魄的背影。一個人不動聲色地站到長生身邊,陰沉地道:“我家城主來了,叫紫先生好生款待吧!”

長生這才發覺艾骨就在一旁,臉上似笑非笑,琢磨不透。他吸了一口涼氣,急忙小步往廳裏跑去。他不能讓少爺遭到那人無禮的對待。

可是,已經晚了。他進屋時,那位照浪城主正用手捏起紫顏的下頜,放肆地大笑,“果然是名不虛傳的一張妖媚臉!”

長生的眼裏幾乎要噴出火來。紫顏神色未變,從容地望了照浪,像無邪稚氣的嬰兒。眼看照浪貼近的氣息吐在紫顏臉上,長生的手一直抖,想一拳打去,狠狠揍扁照浪的臉,卻不能夠。

身後的艾骨並不是原因。照浪放肆傲睨的神態震懾住了他,長生心底明白,他不是這個男人的對手,無關武功,而是氣度。他害怕這宅子裏無人能鎮住照浪,眼看得對方輕侮紫顏,長生唯一想起的救星,是螢火。

照浪的手倏地從紫顏臉上逃開,仿佛有蛇咬了他一口,有短暫的驚恐。他凝視瑩白的手掌,指尖處有青黑的顏色,小河流水般汩汩向掌心漫溢。

“不錯不錯,連臉蛋也舍得下毒,我沒看錯你。”照浪發出輕笑,神情卻不再如先前的輕慢。

紫顏肅然看他,“城主有何貴幹?”

“給你看個東西。”照浪說完,斜視艾骨。長生心裏涼颼颼的,預感有壞事發生。

艾骨拍拍手,聲音遙遙傳出,廳裏陸續走進幾個照浪城的人,抬進三具屍首。等這些人退下了,艾骨揭開白布。第一具,不消說是盈戈。另外兩具一男一女,屍臭撲鼻,長生惡心不已,看也欠奉。

紫顏明白出了什麽事。他瞥了長生一眼。長生想出門去尋螢火,但有人比他更快。艾骨已然關緊廳門,守在門口像一把打不開的鏽鎖。

“紫先生是聰明人。”照浪摸摸手指,右掌俱黑了,他覺得好新奇,笑嘻嘻地用左手一指戳在右腕內關,那青黑色便驀地停了,不再朝臂上延伸。他抬起眼,莞爾道:“我這小妾叫紅豆,櫻桃小嘴兒最逗人憐。你來看看,是不是很討喜?”

長生臉色煞白。那麽另外一具屍首,就是艾骨的弟弟。他摸索著走近,天,和盈戈易容後的麵容依稀相似。

紫顏神色如常,走到跟前看了,讚了一句:“很精致的手工。”這兩具屍首剛開始腐爛,顯是新死,照浪城一直未曾捕獲他們,也不會是剛巧抓到,看出盈戈的破綻。恐怕,這兩人也並非本人。

他一下想到另外一件事。既然照浪城中有易容改顏的高手,為什麽盈戈的臉會讓他來修補?想到此處,紫顏更添平靜,問照浪:“你擺三具屍體給我看,是想叫我易容?”

照浪哈哈大笑,繞過屍首走到他麵前。他比紫顏略高,站近了更顯出居高臨下的氣勢。

“我想知道,你這張臉背後,究竟是誰?”

他沒有說出的話是,為什麽你會知道照浪城的事。

“你真的想看?”

這一句話媚惑入骨,長生不意紫顏竟會如此作答。

想看。如果少爺也有另外一張臉,他很想看。想著,呼吸也急促了,他不覺像照浪將眼睜亮兩分。甚至連艾骨,軒眉也是一挑。

紫顏走到案前,點燃了彼岸。艾骨喝道:“你做什麽?”長生忙替紫顏解釋道:“我家少爺每回易容都會燃香。”

照浪似乎剛意識到長生的存在,輕蔑地回視,沒看清又移開目光。他顧不上其他人,紫顏是唯一的吸引。在這個妖豔的男人麵前,照浪覺得渾身無力,昔日的霸氣都被衝淡了。

他一激靈,艾骨已叫道:“城主,他在下毒!”

彼岸緩燒,優雅的香煙盤旋在廳中,逡巡漫步。哪裏有人,它往哪裏去,知那是它安身立命之所。見著血肉之軀,它就不走了,顧盼徘徊,無聲地纏綿廝守。

這是一支攫取氣力的香,有再高武功也如垂死的老者,無用武之處。長生軟軟坐倒,看艾骨沒了力氣,大感欣慰。照浪,那不可一世的霸主,踉蹌坐倒在梳背玫瑰扶手椅上,隻是眉眼仍笑。

“你不是想看我的臉嗎?”紫顏於煙靄中拿了一把刀,靠近照浪。他是最氣定神閑的一個,慣了在迷香中行動,氣力無損。秋波瀲灩,持刀者豔光四射,神情卻如刺秦的荊軻,纖弱的皮囊裏住著一頭狂莽的獸。

盈尺距離,清涼的刀光射入照浪的眼,手一抖就可直直插入,簡潔明了。這男人並不著慌,反而伸手去撫紫顏的臉,笑道:“對,我想看。”他知紫顏不敢殺他,便自在地歆享長生嫉恨欲狂的眼神。

紫顏閃開照浪的手,將刀一轉,對準自己的鬢角,狠狠刺下去。他絕美的臉上頓現血跡,猶如歃血時碧玉碗裏的第一滴。血流得極慢,像老蚌吐珠,一顆、兩顆,珍貴異常。

照浪大驚。長生駭暈過去。艾骨暫時放下了心。

紫顏的雙眸熠熠發亮,他的聲音依舊如玉暖生香,溫潤清越,“我用我的臉,換這三具屍首。”

“好,我劃算得緊。”照浪隻覺喉中有刺,不吐不快。紫顏是鮮美至極的河豚,就算食之必死,他也舍不得放過。但此刻須是低頭時,照浪很識時務,知道不能逼急了對方。

勢均力敵。就這樣耗下去,直至分出勝負。

紫顏滿意地點頭,有這句承諾,他可把盈戈完整無缺地還給螢火。手中的刀繼續劃下,沿了完美的輪廓,割出一個圓。他把薄薄的一張麵皮拋在案上,用袖遮著麵。一身褐地翻鴻金錦袍,暗暗的顏色藏住他整個人,像出竅的魂。

紫顏朝廳外走去。艾骨擋不了他,眼睜睜看紫顏開了門,讓陽光透進這不容喘息的屋子。然後他一直走,影子消失在光亮裏。

等彼岸燒完,藥效一過,照浪從椅子上彈起,人如飛矢,迅疾走遍紫府。那些垂髫童子如木偶在園子裏嬉笑玩鬧,不知道有煞星臨近。照浪隨手抓了幾人詢問,沒有人看到紫顏去了何處。

這時螢火聽到動靜,趕來扶起長生。他用盡力氣,不看地上的盈戈一眼。

艾骨爬起,收好紫顏割下的臉,鷹隼般的厲眼冷冷掃視兩人一圈,麵無表情地離去。

在大門外,照浪上了馬,凝視著這詭異之地,蹙著眉。是一趟有趣的旅行,有想見的奇特人物。而紫府偌大的庭院,看似無遮無擋,實際不比照浪城簡單。

較量剛剛開始。

他唇角留笑,對艾骨說:“他,大概會好好安葬那兩人。”然後一夾馬身,絕塵而去。艾骨跟在其後,率領手下浩浩****離開,轉眼數十騎消失在巷子盡頭。

長生和螢火遍尋紫顏不著,隻得先找地方擺放那三人的屍骸,重回廳裏坐等。天漸黑了,兩人備齊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盼紫顏歸來。

盈戈已不重要。螢火想通了,僅是一具屍首,而兄弟情誼常存於他心中。想到紫顏竟會以自身安危去換盈戈的骸骨,他坐立難安。他欠紫顏太多,螢火悶悶不樂,一味取了酒往嘴裏倒。長生想到紫顏的慘狀,時不時抹淚,恨自己沒有本事。兩人把酒言愁,不甚其哀,連互相勸慰的心思也無,但不知不覺已把對方視作了一家人。

而後,紫顏著了一身碧紗袍,挑了一盞琉璃燈,施施然走進廳裏。他就如遠遊歸來,無視兩人驚喜的麵容,笑逐顏開地放下燈盞,夾起一塊素雞入口大嚼。

“這定是長生的手藝,難得!”

那兩人盯了他白玉無瑕的臉,像看一個怪物。唔,他回來了,很好,甚至比以前美得更為驚心動魄,怎麽看都不膩。可是他有沒有受傷?究竟他們天天麵對的,是不是紫顏的真麵目?這是兩人最為關心的。

“我的臉上髒了嗎?”紫顏用素手撫摸臉龐。嗬,看得出每個人心裏都有謎團,但偏偏不想說。“喂,你們倆好好吃飯,菜涼了就沒味道。讓我猜猜,螢火你做的是哪道菜?咦,你竟出來和我們一起用膳?也好,兩個人吃太冷清,有空你就常過來。”

紫顏絮絮叨叨地說,長生終於忍不住打斷他,“少爺,你的臉……”

“上一張用舊了,那家夥要就拿去好了。”紫顏驕傲地說,“用一塊皮換三個人,真是稱心如意。”

他沒心思再與長生作答,他回來,要細看那兩具屍體易容前的臉。照浪城中潛伏的高手會是誰?竟有與他匹敵的手段。

沒有鬆懈的時候。紫顏知道,彼岸,永遠不能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