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色
煙花三月天氣,西斜的落日洇紅半天雲霞,長街上都是行色匆忙、勞作一日歸家的路人。鳳簫巷裏,一輛紫檀木夾紗清油車緩緩駛出,車飾極盡華麗,鸞鳳升龍,錦帷絡帶,行人望之側目。
長生惴惴不安地坐在車上,看足前的蓮瓣琉璃香爐悠然吐著莫名的香,聽耳畔瓔珞流蘇叮咚敲擊著車廂,憋了半天問道:“少爺,興師動眾的是去何處?”
“飛鴻河上,彩燈大概都亮了罷。”紫顏閑適地半臥於車中,伸了個舒緩的懶腰,“你有沒有聽說過錦瑟的名字?”
飛鴻河上彩燈結。夕陽照紅了河水,映襯了一艘艘金碧輝煌的仙音閣畫舫,現出妖媚的顏色。紫顏下了車,帶著長生施施然走向一座冷清的畫舫,舫上一個垂髫少女慌忙掀了簾子迎他們進去。
長生遂見到了錦瑟,昔日名動十二州的絕色佳人。
蛾眉婉轉低垂,多年晝夜不分的樂伎生涯,令她眼角有纖細的微紋蔓延,神情略顯憔悴,長生不覺歎了聲可惜。待兩人坐定,錦瑟含笑遞上一隻瑪瑙杯,清香浮動,酒色冷冽。酒光掩映下錦瑟煙視媚行,長生近看去,她身畔仿佛有雲霞
相依,整個人感覺暖融融的。
紫顏振眉笑道:“呀,是宮中密製的蘇合香,調五髒卻宿疾,錦瑟姑娘真是善解人意。長生,你也飲一杯。”
錦瑟伸出如雪皓腕,給長生注滿一杯。長生的心不由恍惚慌神,細看她舉手投足不盡曲意嫵媚,連他這個小小少年亦不禁沉沉迷醉。那一絲眼角的細紋,此刻變得微不足道,甚至因了這風霜之色愈發我見猶憐。
“紫先生人物風流,衣飾不同凡響。如果錦瑟沒有看錯,這是文繡坊青鸞大師所出的神品之一、有‘十指春風’之稱的射目繡?”錦瑟的聲音曼妙地穿過長生耳膜,直至他心底,若非她說的是他更關心的少爺,他就要酥倒在這裂帛斷玉的聲線中。
長生瞠目望向紫顏,射目繡市價逾萬金,難怪少爺不肯穿這一身招搖過市,非擺足架子坐車。長生展顏微笑,有嗜好的少爺才更像個性情中人,否則在人前矜持克製的紫顏太過高高在上,連他亦不敢親近。
“先生的輿服都逾製了。”錦瑟橫過秋波,眼中盡是欽佩之色,“錦瑟不禁在想,先生究竟是怎樣之人,能超越世俗之外,不受禮儀拘束?”
紫顏平靜地望著她笑道:“其實——”他頓了頓,錦瑟的心緊拎了一下,聽他漫不經心地掩口笑道,“我確是服妖,官府卻沒人管製,唉唉。”
“紫先生是非常之人,方有非常之行。這天下亦沒有先生辦不成的事。”錦瑟說完,語氣突然黯然,“若是我想恢複當日容貌,不知道是否可以?”
紫顏淡淡地看她,“當日?但不知是哪一日?”
長生心道有什麽好問,錦瑟當年身價非凡,即便是王孫公子想見一麵都不得。如今紅顏老去無人問津,自然是要恢複當紅時的年輕容貌。
紫顏卻似看透了她的心思,等她出言證實。
錦瑟澀澀地道:“便是令師為我易容之前的容貌。”
長生“哎呀”一聲,這花樣容顏既是易容,竟也敵不過歲月,如花憔悴老去。奇的是她卻要之前的相貌,想來隻會比現今更為平庸。
那張臉紫顏至今記得。當他還是小小少年,她曾把那塊傳家寶玉押在他手上,懇切地哀求他給一次機會。那塊玉根本不在他眼中,卻是她的全部。他凝視她粉俏天真的臉,不曉得為什麽有人會舍得抹去它,換一個踏入青樓的機遇。
來易容的人背後,常常有不可思議的理由,紫顏曾在師父沉香子跟前聽過那個理由。
紫顏按下心神,悠悠地道:“你想好了,你這容顏多年未動,才有了些許微紋。若單是消紋祛皺助你青春再駐,最是容易,不過想要再紅十年,倒不如換個新顏,免得世人看膩。若要恢複原先容貌……”
錦瑟打斷他的話,坦然笑道:“找先生來便是有了計較。在這仙音閣再紅十年又如何?誰人再風光,敢說不會落到我今日乏人問津的下場?朝如春花,暮似棄枝。青樓女子的宿命,向來是縱被無情棄,不能羞。我指下功夫再好,終究曲高和寡,天下哪有那麽多的知音?”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可是當初也是不得不如此。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紫顏腦海恍惚地浮現明明滅滅的片斷,前世今生的記憶,早已零落成泥。
“那麽,”紫顏提高了聲音,令錦瑟身邊神情慘然的丫鬟忽然一振,“如你所願就是了。至於酬金,錦瑟姑娘是老主顧,替我奏一曲《婆娑》足矣。”
錦瑟欣然一笑,手指劃過案上的黑漆菱紋瑟,道:“我非吳下阿蒙,給先生的大禮早備好,回程時煩勞順便帶回。”
沉甸甸的兩個牡丹填漆箱,不起眼地擺在船廂一角。別樣的身價別樣的人,回不去從前。紫顏沒有看一眼,隻指了她身邊那個丫頭道:“取十分之一賞了這孩子吧。”那丫鬟訝然捂口,怔了很久憋出兩汪清淚。錦瑟漠然應了,纖指回旋彈撥,奏響了《婆娑》第一音。
長生於是看見一個靈秀天真的女子向他走來。那樣的眉梢眼角不經世事,卻分明有著堅毅的決心。她說,我要做最紅的阿姑。我隻賣藝不賣身。這一手好琴瑟,我不想辜負。她的臉就像一個永長不大的娃娃,誰忍心在上麵下刀?
我要一個機會,一個機會。她憧憬地仰望,無關名利地位,要在這長空放任翱翔。一身絕技怎堪在閨房無聲消磨。她不會嫁作商人婦流離顛簸,也不甘永鎖閨閣中相夫教子。
錦瑟撫瑟至妙處邊彈邊舞,方寸船艙乍然間雲破日出,奪目紅霞彌散天際。
但見她舞姿蹁躚,清音宛轉,玲瓏身段追風逐月。這不盡的妖嬈之色啊。
突然間一個鳳點頭,錦瑟纖腰一扭,徑自輕巧飄然案上。瑟聲清幽誌遠,舞姿雪回花飛,若俯若仰,若來若往,舉手投足勾人心魄。長生目不能移,她卻折腰拋袖,修袖宛若流水,曳過最後一個瑟音,戛然而止。
餘音猶自繞梁不歇,久久在長生心中激**。
“錦瑟姑娘的技藝越發精進了。”紫顏的感佩聲中有一絲不忍,歎息地起身告別,“請明日大駕光臨,我等自將竭盡所能,如君所願。這就告辭。”
回府途中紫顏默不做聲,長生回想錦瑟的話,疑慮重重。
“那位姑娘好生奇怪。放著絕色容貌不要,偏要打回原形。少爺,她先前的樣子真比如今的好?為什麽戀戀不忘?”
“你聽過一首禪詩麽?”紫顏曼聲吟哦,“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雲。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長生等著紫顏的下文,他卻闔上眼不再搭腔。
這就沒了?
長生試著放入自身心境,細細回想他所說的詩意,莫非錦瑟昔日孜孜以求的,到頭來竟不是她想要的?難道最終回首往事,發現苦苦尋求的,早已在身邊?
可是,那又會是什麽?
搖晃的車廂振**著長生的思緒。每個意念像勾人的火舌,妖媚地吞吐。他的目光停留在紫顏身上,堂皇的射目繡衣,襯得少爺好似一個富貴閑人。長生心中一動,再度好奇少爺的身世來曆。
紫府數之不盡的財力是不消說了,若每趟少爺都收到數十金甚至成百上千的酬金,想不奢靡浪費也難。可富貴人家如果沒有權勢,照樣會輕易落得家破人亡——少爺卻沒有這樣的顧慮,無論衣食住行,處處可見逾製越軌的跡象。
少爺究竟是誰?在這亂世生存,絲毫不擔憂身家性命,悠閑適意地過著舒服日子。
長生腦中風起雲滅,尚未理出頭緒,紫府便到了。長廊上繁燈星羅棋布,蜿蜒成一條長龍。
他的手被紫顏牽了,緩緩走進府中。每回以旁觀者的眼打量,這留雲借月、藏山聚水的居住好似一處仙家府邸,長生總怕行差踏錯,有一日自此處被趕了出去。好在紫顏對他從來和顏悅色,從無一句重言相加。
想到這裏,長生感激地望了望少爺。朦朧暮色中紫顏撇過頭,洞悉他的心事似的歎道:“你累了,沒事不要胡思亂想,過多雜慮無益身體。”
“是。”長生應了,又問,“明日為錦瑟姑娘易容,可要我去蘼香鋪選一味好香?”
紫顏沉吟了半晌,眉間有一縷憂思,像是要交代什麽,想了想搖搖頭,笑道:“你倒乖巧了。可惜這回沒好故事賣給????,她要刁難起來,你卻抵擋不住。”
????,這是那少女老板的名字?忒詭異了。長生心裏一咯噔,道:“拿錢給她便是,管得了這許多。”
紫顏搖頭,苦惱道:“怕是不成呢。”踱了幾步,說,“你去找螢火,叫他想個法子打發????。我一想故事就頭疼。”
長生最不願和螢火打交道,但蘼香鋪的香不經用,燒一兩回就使盡了。少爺從不用藥麻醉客人,一支好聞的香能令人昏昏欲睡,大概是最好的方法。
不得不去求螢火。雖然那人死板的臉上從無笑容,好歹是紫府的人,長生決定將就一下自己。
穿過臨花水榭,尋到那個冷鐵人兒,長生居高臨下地吩咐道:“少爺說,要你寫個故事給我,好去打發蘼香鋪的老板。”
螢火一聲不吭,惡狼般銳利的眼盯住長生,像是要一口吞了他。長生心裏一抖,沒好氣地道:“別磨蹭,我等著去買香,少爺明日一大早就用。這回可是為了仙音閣的錦瑟姑娘!”
螢火的雙目“哧”地燒起來,他迅速低下頭,刷刷落筆,不假思索地寫好一張信箋遞上。淺墨的信箋上畫了疏落的幾枝殘梅。
長生也未在意,收在袖中轉頭就走。螢火等他離去,突然按住了案上的白瓷螭龍燭台,“啵啵”的數聲清響一聲脆過一聲,遙遙地往遠處去了。他雙眼光芒大盛,炯炯有神,完全換過一個人,不再是木訥寡言的平凡家人,而是振臂一呼便有萬人響應的豪傑壯士。
“又想召喚你的手下?”紫顏空靈的聲音驀地響起,敲碎他妄圖騰躍的雄心。
螢火手一顫,立即低眉順目,恭敬地道:“先生來了,我這就去沏茶。”
“不必顧左右而言他。老實答我,你對錦瑟是否還未忘懷?”
螢火搖頭,神情毅然決然。他飛快瞥向四周,紫顏的身影並未出現。
但這如假包換的歎息卻正屬紫顏無疑。他幽幽地道:“你今時今日留在此處,哪裏也去不得。為何急於一時,你的心性依舊不曾消磨?唉,也罷……明日她來,你若想見,我準你於簾後窺視便是。但切莫忘了,你非是當日不可一世的江湖霸主,前事還是早些放下為宜。個中分寸,你自己拿捏。”
螢火怔了半晌,堅強的麵容陡然崩潰。他頹喪地蹲下身子,蒙了臉強忍嗚咽之聲,漠漠夜色許是他最好的掩飾。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紫顏留下這句話,等螢火回過神來,周遭聲息全無,想是去得遠了。
螢火兀自凝視燭台上的燈芯,慢慢把手伸過去,燙著了,又一縮。疼痛的滋味鮮明地滾過心間,斑駁雜遝,像極了他臂上曾經血淋淋的傷口。愈合後,剩下一道紅蚯蚓般難看的痕跡。
縱然知道天下事,他卻始終看不破自己的命,隻能在這小小空間,繼續苟且下去。
次日清晨,長生打著哈欠去尋紫顏,一見麵便抱怨。
“該死的螢火,寫了個不清不楚的含糊故事,那什麽老板娘,問東問西不肯放我走。喏,我絞盡腦汁編派結局,她偏不滿意,纏著刨根究底,害我熬到半夜才回,少爺你早就睡了。”他說完,交出那包辛苦得來的香。
紫顏稍稍掀開來嗅了,歡喜道:“呀,真是好聞。????說過沒,這香有什麽名堂?”
它叫聲色,長生回答。
????說,聞之如聲樂連鳴,九天同歌,又如雪貌紅芳,翠羽金釵。那氣味並非尋常酣紅膩綠,而是入骨三分,遍體生香,更有情思遙瀉,絲弦暗牽,動魄撓心。
唯有此等香氣,方配得上錦瑟多年來滾練三千丈紅塵的一顆玲瓏心。紫顏捏出三支香,放於紫定金彩爐上,五彩的香渾如一根根錦繡絲線,散發泠泠幽香。
“去迎客人吧。”
他話音剛畢,長生便聽到了前院清脆的擊門聲,連忙奔出。錦瑟帶了那個小丫鬟佇立門外,身後兩乘轎子滿飾楊柳雜花,映得兩個人亦富貴堂皇起來。
長生引兩人到了廳中,紫顏換過一身胭脂紅團花錦袍,案上擺了一隻精巧的雕漆??奩。他讓錦瑟仰臥在花梨木榻上,肅然從??奩裏取了??、員、??、鋒、鈹、員利、毫、長、大,共九針,又擺出陌、鎮、訇、掾、晝、鑒、亂、桫、鉸九把小刀。
那個小丫鬟看得雙眼迷離,長生一笑,招呼她道:“你叫什麽名字?隨我出去玩耍罷,你可瞧不得這些。”那丫鬟道:“我叫蝴蝶。”不舍地瞥向錦瑟,搖了搖頭。長生蹙眉望著紫顏,易容中血淋淋的場麵他向來不見,紫顏也由他自去。
紫顏朝蝴蝶笑道:“我要在你家主人臉上下刀,你不怕?”
蝴蝶泫然欲淚,卻仍搖頭。長生不明所以,負氣道:“算了,我一個人出去候著便是。”
他方想走,袖子被紫顏扯住。紫顏悠悠地道:“你常說我的技藝出神入化,難道真不想一見?”
說話間,他又從??奩裏摸出兩塊非綿非絮、非泥非肉的淺黃圓物,長生好奇端詳了,實在瞧不出究竟。紫顏向錦瑟解釋道:“這兩塊肉取自極北之國的若鰩族人。你先前是鵝蛋臉兒,如今是瓜子龐兒,須用活血生肌的活肉化在你臉上。
可惜不能保存舊日取下的那些骨肉,否則恢複起來更快。唉,易容這一門功夫我還差太遠。”
他兀自謙虛,另外三人卻都聽得呆了。錦瑟點頭應允,長生忍不住訝然道:“這肉取來多久了,竟一直不腐不爛?萬一生了蟲,日後豈不是害了錦瑟姑娘?”
紫顏瞳目一亮,長生尚是頭回質疑他的能耐,若想引這孩子入門,正是絕佳機會。他登即笑眯眯地殷勤回答:“來,摸摸我這??奩,其實是一個冰鑒,內裏是銅製的。而這若鰩族正是以長壽著稱,據說食他們的肉就可長生不老!”
他兩眼放出欣喜的光芒,像頑童抓到了心愛的人偶,凝視那兩塊肉夢囈似的喃喃自語。
“曾有一段時期,北荒諸族連年征戰,都是想占領若鰩國,如果能取若鰩人飼養之,想要舉國延年益壽亦如等閑。但這族的人也不笨,他們擅長逃遁之術,即使在冰天雪地也能整村人一下逃之夭夭。最後,若鰩國雖然滅亡了,這族的人卻潛伏起來,鮮有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長生愣愣地看他,吃吃道:“那這是如何得來的?”紫顏笑道:“花錢買!
北地有狐族獵人出價五百金,我就買了一小箱子備用……”
長生再看一眼他的??奩,陰氣森森,不曉得放了幾塊人肉,慌忙把眼移向賞心悅目的錦瑟。
錦瑟甚是平靜,神情自若地道:“先生不必說這些細處與我知道。錦瑟絕對信任先生,請放手一試。”
紫顏遂點燃香炭,埋在粉白的爐灰中,隔了雲母慢慢熏那塊聲色香,嫋嫋的淡煙奇妙地繞向他指尖,盤旋不去。他執了鵲尾爐,把這香遞到錦瑟身邊,放於膝下,它便像認得路一樣鑽孔入竅奔赴而去。
長生和那丫鬟僅能嗅到極淡的清香,卻見錦瑟安然闔眼,投入沉沉夢境。紫顏怡然捏起陌刀,手一閃,突地劃破玉容斜切而入。一股瑩亮的血珠頓時汩汩湧出,長生和蝴蝶觸目驚心,再看紫顏輕輕按上一方天淨紗絲帕,吸去血水,在傷口處倒上一堆桃紅粉末。
血不再流,帕上的鮮紅如珠唇誘人。長生幾乎要窒息,凝視紫顏一步步掀開那張麵皮,訇刀一旋,削下一片肉來,卻又飛快地用若鰩人肉填上。不多不少,嚴絲合縫,直把一旁的兩人看得心跳如鼓,不得不側過身軀強忍惡心。
紫顏如法炮製另半邊臉。末了,翻針若飛,姿態如舞,繪繡嫁衣似的,一針一線極盡細密。縫到一半,他忽然回眸看長生,道:“你如此閑看,豈不是太悶?喏,我這一針叫人字針,若是從這裏穿出,便叫滾針。你用點心,順帶學些手藝活,別幹瞪眼瞧我一人做。”
長生魂靈出竅,半晌才勉強道:“少爺,你這針法倒仿佛刺繡。”
紫顏連忙點頭笑道:“是呀,是呀!我跟青鸞大師學過針法,要不然,誰敢找我下針削刀?改天我為你繡一條明金係腰,想要什麽花樣隻管開口。”長生苦笑應了。
紫顏侃侃而談,手不停勾挑搶紮,終於停針撫掌,道:“成了。”努了努嘴,示意長生從??奩裏為他拿藥。
長生皺了眉,小心翼翼打開蓋子,紫顏道:“那管綠油油的竹筒。”長生目不斜視,直接取了竹筒遞去。紫顏笑道:“大男人家,居然怕那些玩意兒。”指了藥道,“先前止血用了桃花散,敷傷用這神聖散,平素再以辛香散洗淨傷口,以白金散生肌養肉。可都記住了?”
蝴蝶慌忙拿了筆墨記下,長生聽過一遍牢記在心,目睹紫顏用清油調了藥為錦瑟慢慢塗上。奇的是藥一旦沾粘肌膚,立即化散滲入,等用天淨紗拭去藥粉,露出白生生的肉來。他用的絲線不知是什麽,麵容上難辨修補過的痕跡,肌膚下隱有些淤血,不細看也察覺不出。
宛若初生。
長生見過紫顏高明的手段,並不吃驚,蝴蝶驚異地呆愣住,吃驚地指了她不認識的容顏道:“這……這就是姑娘當年的……”捂口失聲,流下兩行淚來。
紫顏為錦瑟洗淨了麵,伸手掐斷聲色之香,取一支羽毛沾了水撲在錦瑟臉上。
“藍玉!藍玉!”他這樣喚她,依稀浮現若幹年前同樣的麵孔,俏生生的花般模樣。
長生心疼地望著榻上新生的女子,脆得如嫩嫩的幼芽,輕風吹過就會折了。
錦瑟徐徐醒來,頭一反應便是摸索銅??。蝴蝶忙為她照上菱花??,晃晃光影中現出一張臉,陌生又熟悉。遙遠成記憶的麵容終於重現,她一時感佩交集,噙了淚花向紫顏盈盈下拜。
“我還你當日的藍玉。”紫顏含笑說完,闔上??奩轉身離去。長生向她道了賀,為兩人在紫府安排歇宿。
休養了十餘日,錦瑟臉上的血淤漸消,一絲割破的痕跡都無,令長生激賞不已。他天天誇讚錦瑟猶如少女甜美的麵容,她心情大好,閑來無事便撫瑟起舞。
空寂的紫府時不時拂過一片金玉之聲,忘塵遺世。
歡樂辰光容易過,終於到了離別之日。
長生為錦瑟備齊每日調理的藥物,事無巨細全都打點仔細。紫顏瞧他忙前忙後,攏手合在胸前,曼聲插入一句話:“少見你如此殷切。”
長生遲疑了片刻,歎道:“她的處境慘了些。”紫顏凝視他麵上的不忍之色,憐惜地攙起他道:“怕了嗎?我原不該讓你全看見,你連葷腥都不沾的。”
長生苦笑,不沾葷腥好像是被紫顏所害,逼得自己隻能吃素。想到曾經綻開在錦瑟無瑕臉上的血花,長生食難下咽。料想過往每個客人都是如此,過程如何血腥並不為他們自己所知,倒也罷了。唯他腦子裏循環往複的俱是森然景象,見過之後,他不由會好奇地想,少爺那猶若天人的容顏背後,是否曾經血肉模糊?
更在對??時倉皇自撫麵龐,他這一張臉,是前世、還是今生?疑團起起落落,想對紫顏和盤托出,卻恐碰觸了什麽不該知曉的事,猶豫著便放下了。
紫顏和長生送別錦瑟主仆。螢火的身影忽地一閃,拎了鋤頭漠然從園子裏走出,直麵碰上眾人。錦瑟欠了欠身繼續前行,等四人行過,螢火的目光久久不曾移開。
臨到紫府大門,紫顏忽然想起什麽事似的道:“啊,說起來,聽說那件奇案破了呢。”
錦瑟猛然止步,陽光下玉容如雕塑呆滯,半天才顫聲道:“紫先生說的可是……那一樁?”
“是啊,明月大師之死,凶犯終於落網。官府說他的罪孽不單那一樁,昔日捧紅姑娘的諸多恩客,據說都成了他刀下亡魂。”
錦瑟唇齒打戰,縮了縮脖子,勉為其難道:“那他……會被處斬麽?”
紫顏微笑:“怎麽也要等到秋後,他仍有半年日子可活——你莫不是可憐他?”
錦瑟低頭歎息。長生聽得莫名其妙,不知他們說的到底是誰。然後,像是為解他的惑,紫顏悠然地道:“多少年了,這位海捕通緝要犯總算被緝捕歸案。你可以放下往事,安心去了。”
長生渾身震顫,驚訝地看向紫顏。錦瑟點頭,眉眼微微振作了,朝紫顏萬福謝道:“先生費心,錦瑟……不,藍玉去了。”一切都結束了,那些關於錦瑟的記憶,從此可以抹去。她的恩怨,已經了結,沒什麽再可留戀。
紫顏從袖中掏出一張紙,遞給她道:“這潔齒方你且拿去,麵脂方子切忌再用先前那個,我重開了,你照做便是。”
紫顏洞悉的眼神裏,有著深深的悲憫。錦瑟逃過他凝視的雙眼,接過方子看了。潔齒方僅用一兩杏仁加鹽四兩煆燒研磨,展皺方則取栗子薄皮一兩與蜂蜜研膏,全是隨處可尋的藥材,皆以行楷細細寫明了製法。她心下感動,再次謝過。
可是,這些已經沒有用處了。有這一張容顏,足矣。
螢火不知何時慢吞吞行到了門邊,一言不發地發愣。長生殷勤地將錦瑟主仆送出,紫顏瞥了螢火一眼,難得和顏悅色地道:“你若想做什麽,不要暴露身份。”螢火一震,低頭道:“不……”話說出口,卻又生生咬住了唇,天人交戰地站在原地。
紫顏柔聲道:“去吧,莫要違逆了本心。”螢火看了不遠處的錦瑟一眼,毅然點了點頭。
錦瑟和蝴蝶坐上馬車去了。長生迫不及待關了大門,拉了紫顏問道:“當年到底出了什麽事?明月大師又是誰?”
紫顏笑笑地,突然輕呼道:“糟了……我向有狐族獵人買若鰩人肉時,忘了一件事。”他苦惱地歎氣,“我忘了按年歲長幼和男女之別來收藏人肉。不知給錦瑟的那兩塊,是不是女人的?”
他兀自凝思,長生仰頭急道:“少爺!我問你事兒呢。”
紫顏撲哧一笑,戳他的額頭道:“你是擔憂誰呢?那個凶犯,還是錦瑟?”
長生著惱地瞪他,紫顏方道:“錦瑟色藝雙絕,當年拜倒在她裙下的富豪名士,不可勝數。當中最為風流的人物,便是宮中最擅長瑟技的明月大師,陽阿子唯一的傳人。他與錦瑟唱和酬酢,傳為一時佳話。”
“陽阿子,也是很有名的大師?”長生奇道,“為何我從未聽聞?”他撓撓頭,赧顏以對。
紫顏像是沒聽見他的話,續道:“明月大師去世前,已有幾位錦瑟的恩客不幸遇害,因在外地,沒人想到錦瑟身上去,全當是意外。可等明月大師也被刺身亡,官府察覺當中蹊蹺,立案追捕那個最有嫌疑的人。”
那個人也是默默地愛著錦瑟而不得罷。長生慨然喟歎,她既去了,但願能如她所願,重回從前。
他卻不知,錦瑟並非僅僅想回到從前。
馬車幽幽****駛出了城,走過日落,走過花開,行過了十數天,進到一處鄉野村泊。這裏物是人非,童年的玩伴嫁的嫁,走的走,卻依然有人記得她。她多年前早就死過一回,如今,說那是假死以祛邪氣,京城的名醫妙手回春,救活了她的命。玄妙的解釋,令村裏人都釋然,沒拿她當外人看,熱熱鬧鬧地為她籌辦她要的喜事。
蝴蝶哭著送錦瑟上了花轎。嫁給她青梅竹馬的鄰居,一村的人都在稱讚,說她是貞烈的女子,處處張燈結彩迎接這喜慶的一刻。錦瑟亦掛滿笑容,她要嫁了,數十年往事曆曆在目,疲倦的心終有了一個歸宿。
這些年來,她的技藝攀至一個絕頂高峰,更曾為皇上獻藝,博得滿堂喝彩。
她此生願已足。當今世間,再也無人能跨越她。
除了明月。
他說她會超越她。他說,她的靈性像極了幼年和他一同學藝的鄰家妹子,可惜她染了病撒手西去。
說到師妹時,明月總有一陣恍惚。錦瑟就會笑說,那麽把我當作你師妹的影子罷。然後,撫瑟而歌,其聲淒淒,以鄉音唱著明月心中的痛。明月會感動地握她的手,錦瑟,他說,你為了我去學吳音,真是難為了。你不必如此自苦。
不苦啊。她苦笑以對,熟悉得如同刀刻的鄉音,她也想找機會宣泄。細語呢喃,隔柵淺笑,那一幕幕童年就在昨天。
“阿玉,你的手法不對,應該這樣子。”幼時的明月比她高一個頭,軟軟的小手蓋在她手上,撥了個音給她看。
“明月哥哥,我今日彈的,比昨日好吧?”
隻是當時,已回不去了。她是仙音閣最紅的樂伎,他是禦前最得寵的樂師,咫尺天涯。
不是不心痛的。明明是可以執手到老的人,聽著他對前世的她的思念,她唯有一直地笑。她無法對他言明那便是她,當日為了一展技藝,狠心以假死背井離鄉。直至重新麵對,方知她不曾割舍下的,有他。
拋不卻前塵舊夢。
記憶中又闖進另外那人的影子。
她在花轎上沉沉地想,對了,他被抓到了,要被處死了。過去很多年,她甚至忘記了他怨懟的眼神。那可怕的江湖人總是飄忽來去,往往剛送走明月,他就突然像根柱子立在船艙。
跟我走,他說。雙眼執拗熱切。他一身高強的武功,她不信他真的會落網。
即便是天網恢恢。他曾說過他的名字——望帝,桀驁霸氣,令她有一時的衝動向往。可當明月死後,她斷然回絕了他。
我恨你。她無法饒恕害死明月的這個狂徒,向官府告發他的名字。她說,他叫滄海,是仙音閣常客。畫像貼滿州府各關隘,一年、兩年,他像水汽消失在空中。
曾經滄海,如今都該放下。明月去了,望帝也要去了,那麽她將如何自處?
抱了明月的牌位,她似笑非笑踏入喜堂,恭賀聲唱禮聲不絕於耳,她一一照做,心裏想的唯一念頭,是她嫁了明月。有情人就要終成眷屬,無論天涯海角。
當喧囂漸漸遠去,蝴蝶送完賓客,哭喪了臉回到錦瑟的新房。大紅的**,寫了明月名字的牌位赫然平臥,令蝴蝶心驚肉跳。
“車子備好了麽?”錦瑟平靜的聲音不帶一絲遺憾。
“備好了。”蝴蝶語帶哭腔。
錦瑟冷冷地道:“你哭什麽?歡喜送我去了才是正理。紫先生為你留了數百金,改日尋個好人家嫁了,別像我到老了蹉跎日子。”
“姑娘,我什麽都答應你,你不要去死啊!”
不要去死。太晚了,錦瑟想,已經決定的念頭根深蒂固,抹不去了。??中,她有完美的容顏,一如往昔,一如若幹年前她相伴於明月的身側。那是她最想要的日子。
她伸手進懷,拿出紫顏相贈的那張方子。他看透了她決絕的心,成全她,還她當日的容貌。可他心中仍抱有世俗的憐惜,不忍她就此別於人世,那細細的一行行字,透著人世間對她最後的挽留。
到底,還是放下了。她把紙疊好,塞在枕頭下。拾起明月的牌位,錦瑟依靠上去,仿佛有暖燙的熱流傳來。這樣好,不孤單不寂寞了,陪伴他去那地老天荒之地吧。
黑夜中,一輛車馳向村外,遠方寒山漠漠,是縱身一躍最好的去處。生是明月的人,死是明月的鬼。錦瑟微笑著,揮舞馬鞭沒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