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離

一條青石小路細致蜿蜒地伸進幽深的小巷中去。盡頭處棗紅色的大門外,立著一個麵容慘淡的灰衣男子,怔怔望了那對鎏金銅鋪首出神。良久,終於探出手去捏住,重重敲打門板。

門悄無聲息打開,撲麵花紅柳綠,走出一個鮮活得仿佛彩繪瓷人兒的少年,斜了眼漫不經心地瞥著那不速之客。

“敢問這是紫顏先生的居所麽?”

那眉目皆可入畫的少年懶洋洋地一點頭,放他進門。灰衣男子黯然的臉擠出一縷笑容,又很快消失,他慎重地從懷裏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銀兩和一張帖子,放入少年手中。

“在下徐子介,小哥如何稱呼?”

那少年手上有了重量,眼中便揚起神采,用糯軟甜美的聲音答道:“我叫長生。”

徐子介聽到這個名字,灰暗的眸子閃過一道熱烈的光芒,隨了長生穿過垂花門。初春的寒氣沾身,他並未察覺,留心打量沿途持帚打掃的垂髫童子。那些小孩子青衣白鞋,在花叢間嘻嗬笑鬧,為偌大的庭院增添無盡生氣。徐子介低首偷別離看四周,一切景物精致到虛假,倒像是朝剪紙兒上吹了口氣,盡數活了開來。

長生先讓他在玉壘堂的正廳守著,掀起珠簾進裏屋去了,落下一串叮當聲兀自作響。案上的錯金香爐細細噴出煙來,一種說不出來的香氣引得人昏沉欲睡。

徐子介迷迷糊糊的,怔忡間仿佛魂靈出竅,往迷夢裏走了一遭又還魂回來,聽到長生連聲叫喚才睜開了雙目,跟長生走進裏屋。

這一張眼,他就看到此生見過最美的容顏。

廳西的花圍三屏榻上慵懶地斜倚了一個男子,披了曲水錦織的寬大袍子,眉眼竟似糅合了仙氣與妖氣,清麗出塵中攜帶入骨的媚惑。鳳眸星目輕輕一掃,徐子介的心就似被剜了去,隻知隨他眼波流轉而起伏跳動。他修長的晶指持了一隻翠青龍鳳酒杯,酒色瑩如碎玉,明晃晃刺痛徐子介的眼,不得不把視線下移,發覺他那雙裹了素襪的腳露在袍外。

它靜靜縮於一隅,仿若纖細無骨,**人心。徐子介忘乎所以地凝視,直到長生一記清咳,方尷尬地醒神過來,生生咽了口幹沫,不由自主燒紅了臉。長生的清俊與這人相較,暗淡得猶如一粒微塵。

“先生已至,你有何心願隻管道來。”長生的不滿寫在麵上,眼中掃過一抹鄙夷。

徐子介想起此行目的,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察覺到紫顏輕微地挑眉,生怕惹出不快,馬上開門見山道:“我想請先生為我改變相貌,所有細節都已寫在帖中。”

紫顏晃動酒杯,杯中**起瀲灩的波紋,更襯得他雙目仿佛池中被攪亂的月影,泛出迷離的光芒。徐子介看得癡了,忽見他水氣氤氳的眸子如電射來,悠悠說道:“所有人來此處求我易容,多是錦上添花,唯獨你要自殘身體。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何必如此自苦?”

徐子介從背囊中取出一幅畫,緩緩攤在案上給紫顏和長生看。畫上有個明朗清和的青年,笑意盈盈風流倜儻,徐子介劃過他捧書的手,歎氣道:“隻因他的右手沒有小指。”

長生的眉一皺,想說什麽,被紫顏的一瞥給逼了回去。紫顏漠然地望著徐子介,似在等他的解釋。徐子介的心狂跳不已,慌亂中他首次抬頭直視紫顏,似懇求似脅迫,說道:“請先生施展妙手,助我一臂。”

紫顏豎起一根白皙如玉的手指,微微搖了搖,長生躬身告退。紫顏也不說話,隻靜靜地等待,徐子介忽然緊張得一身大汗,顫抖地卷起畫塞進背囊中,艱澀地問道:“先生是否不肯答應?”

不多時長生返回,一邊在紫顏耳際低語,一邊沒好氣地朝徐子介翻白眼。徐子介著了慌,撲通跪在地上朝紫顏拜倒,頰上掛了兩行清淚,嗚咽道:“先生,請念在我一片相思苦心,成全我罷。”

“封姑娘因相思成疾而病倒,你能為她犧牲,很是難得。”紫顏不動聲色,仔細端詳他的樣貌,“你麵色憂戚,神奪氣移,聲促不達,眉垂如柳,從麵相看不是有福之人……把手給我。”

徐子介聽得他口氣鬆動,連忙把一對手掌端正攤開。紫顏用冰涼的手捏起他右手小指,拇指順了他的指節一絲絲滑下去。徐子介如被點穴,從指尖傳來酥麻震顫的感覺,一顆心仿佛被紫顏捏在手上把玩,身子越發抖動起來。

紫顏察覺到他的混亂,鬆開手一笑,笑意隨了眼波嫵媚流轉,徐子介正恨不能多生一雙眼癡癡貪看,耳畔忽然傳來長生好聽的語聲:“徐公子是否不慣久跪,不若起身說話吧。”

徐子介站起身,背脊上一片冷汗,忽然手上一痛,整根小指已被連根切斷,不由重新跪倒,慘叫聲響徹廳堂。紫顏一派漠然,複拿起酒杯淺啜了一口,舒暢的歎息聲混合在徐子介淒厲不絕的叫聲中,格外妖媚驚心。

一截斷落的小指,鮮血淋漓地被拋至白釉刻花雲紋碗中,觸目森然。

“長生,替他包紮,一會兒為他易容。”說完,徐子介模糊的眼簾中已找不到紫顏的身影。他未想到這人竟連說也不說就動手,昏沉中提不起怨艾,錐心的痛橫亙在心口,險險要暈過去。

長生掛了奚落的笑,哼著小曲給徐子介上藥包紮。綠油油的清涼藥膏抹在傷口上後,徐子介的劇痛略略減輕了,他終於清醒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捧了斷指嗚嗚啜泣。

他沒有回頭路可走。從此,他要成為另一個人。

一個他愛慕的女子所傾心的人。

那人死在半年前,無論他如何嫉妒那人也好,死者已矣,他無法計較。他割舍不下的隻有她癡狂欲絕的眼神,每當他在她跟前而她的心永不在時,他恨自己為什麽沒有長那樣一張臉。

顛倒眾生。沈越用他俊俏的臉迷倒了多少女子,徐子介都不在意,可他偏偏要娶封絹,這是絕不能發生的事。

好在他死了,沒有人知道死因,他離奇地死在為新婚預備的喜**。徐子介慶幸他的幸運,卻發現她半瘋半癲。她不信心上人會死,一意執著地等下去,想等到地老天荒。

長生見他滿頭大汗的狼狽樣,遞上一方錦帕。

“放心,有先生在,任何難題迎刃而解。”長生的笑容裏充滿蠱惑,像是烈酒燒過徐子介的心頭,疼痛過後甘之如飴。

五日後。

徐子介脫胎換骨,舉手投足渾然便如畫中的沈越,豐神俊秀。紫顏常於一隅漠然靜看,時不時開口指點兩句,沈越便如他自幼熟識的玩伴,性格癖好如數家珍道來。徐子介自問和沈越相知多年,亦不如他明白得那樣透徹。

“先生真是神人!”

徐子介向紫顏深深一鞠躬。他手上的傷已愈合,整個人的精氣神換過一遭,眉宇間不免有點輕狂佻巧。

“傅傳紅的畫作,向來無不肖如真人,沈越生前如何一看便知。隻是,相好不如心好。”紫顏輕輕慢慢說來,渾似這話不是出自他口中,仍是雲淡風清毫不關己的模樣。

徐子介麵上一冷,眼珠轉了轉,吞下想說的話。他細微的表情一絲不落被長生收入眼中,沒好氣地插進一言:“聽說封家小姐病情日重,沈公子難道不想回去探望?”

徐子介歡喜地答應,忙不迭回廂房收拾去了。

忙了一場,長生終於冷眼目送徐子介華裳羅服,瀟灑地搖扇離去。關上大門,他頓覺神清氣爽,像甩脫了一個大包袱,走路也想笑出聲來。

這是長生到紫府後接的第一樁生意,滋味並不好。

他不喜歡那個人看紫顏的神情,他不喜歡那個人裝得很癡情。他不知道以前紫顏如何對待來訪的客人,若個個都似徐子介,他的眼睛會很痛。

那樣一個人竟會癡情若此?長生不信。

“不知道封小姐看到愛人死而複生,會說什麽?”長生的眉端隆起細紋,在紫顏麵前托腮沉思。紫顏像孩子般綻露開心的笑容,竟伸手來摸他眉頭,完全沒聽到他說什麽。

“徐子介和沈越是多年好友,有少爺為他做好的這張臉,他說不定能瞞過害相思病的封小姐。不過就算發現真相,有沈越的容貌在,他又那樣癡情,怕封小姐還是會被打動罷。”

他絮絮叨叨說完,發覺紫顏睜大了雙眼玩味地盯著他,一根手指來回在他眉上摸來摸去。

“我不是玩偶,少爺——”

紫顏笑眯眯地道:“想不想讓你的眉骨再高一點,更加威風英猛?”

這世上長生最不可能去做的事,就是改變他自己的容貌。謝絕了少爺的好意,他發現那位無聊之極的人又在輕撫他的頭發,可憐兮兮地向他哀求:“長生,我有根烏木發簪很適合你,再梳下發髻可好?”

為什麽這個名滿天下的易容大師,人前人後會是完全不同的樣子?長生想想就要哭,看來要多給他找幾份差使,讓他不是那麽閑就好了。

把長生推到??前,紫顏心滿意足地為他梳理長發,姿勢曼妙優雅,每個動作恍若舞蹈,即使長生心有怨言,還是看得如癡如醉。

“少爺,你若是個女子,一定傾國傾城。”

“長生,幫我去蘼香鋪買些香,心口悶得緊,我想喘口氣。”紫顏的梳子慢下來,恍惚出神,煙生雲起間那個漠然的人又回來了。

長生皺眉問道:“少爺想買什麽香?”

紫顏的唇角浮上一絲笑容,垂下眼簾似乎在忍住偷笑,“你把今趟的故事說給老板聽,她就會送你一包香。一個故事,值一百文呢。”

今趟沒什麽故事好講,長生的胸口不免塞進一把柴灰,淤淤塞塞煞是悶氣。

他瞪了紫顏一眼,取了錢出門。

“我想在外麵喝點酒再回來。”

“去吧,去吧,醉了也好。”紫顏洞悉地微笑,轉身折進內堂裏去了。

紫顏這樣不在意,長生反倒沒了喝酒的心思,心裏賭著氣走到蘼香鋪外。

街口的蘼香鋪是個奇怪的地方。分明走入店內是香到雲巔,可在鋪子外頭連半分香氣都聞不到。這樣妖裏妖氣的店鋪,賣的香或許正適合紫顏。

長生這樣想著,一腳踏進店裏。

整個人從頭到腳狠狠一激靈,心頭一涼,像喝了碗綠豆湯,說不出的適意舒爽。一個明眸璀璨的少女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著腳兒,吐著瓜子。

“我是紫府的,來買香。”

“哦?”她饒有興致地跳下凳子,拖了長生往裏走。

香煙飛舞。

長生忘了都說過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他糊裏糊塗地走出蘼香鋪。嗅了幾十種妖媚的香氣後,他的魂靈仿佛往天庭地府都走過一回,被無數的香洗浸過,熏泡過。最後拿回一包香,那個少女老板說,它叫“別離”。

竟夜了。

他走了那麽久,恍如夢了一場。回到熟悉的庭院,遠望去燈燭燦爛,推門,一盞琉璃曼佗羅花燈流光溢彩,映紅了紫顏白玉般的容顏。

浮光耀影中他捏著酒杯搖晃過來,人影兒像一簇燈花妖冶遊**,長生望了他這般顛倒眾生的模樣醺然欲醉,什麽言辭都拋卻腦後,隻管呆呆走過去,捧香奉上,笨拙地說那兩個字。

別離。

紫顏了悟一笑,拆開香袋低首嗅了嗅,鼻尖輕皺,像隻覓食的小獸,繼而舒眉展顏。他攜香拉著長生飄然向裏走,曲曲繞繞蜿蜒進廂房後的園子。

長生不曉得紫府有這樣一個所在。小徑仿佛無限漫長,紫顏冰涼的手牽著他,路走不到頭,而他的心亦浮浮沉沉,陷入迷茫混沌。

花草盡處浮現一扇小窄門,非石非玉,紫顏把手往門環上一放,門應手而開。內裏光芒大盛,竟是珠宮貝闕別有洞天。無數明珠嵌於牆上,光華耀眼,就像銀河裏倒翻了漫天星鬥。

長生吸了口涼氣,目之所及赫然現出百多件絢如雲霞的霓裳錦衣,琳琅鋪陳於四壁,金碧熒煌。說不出名目的錦繡紗羅似一個個有生命的精靈,熱鬧地吸引人去凝望去撫摸。飄如雲起風生,豔如桃李芳菲,炫如金玉燃焰,素如梨花淡妝。

美得令人窒息。

他目迷五色,陡然生出畏懼,不敢再看,慌忙屏息閉眼試圖鎮定心神。紫顏回首看見,嗬嗬一笑,湊過臉玩味地端詳他的窘態,伸手飛快刮了下他的鼻子。

長生羞紅了臉,張開眼,一顆心好容易沉靜了,見紫顏踱進屋內,探視他收藏的珍寶。長生不敢入內,獨個兒偎在門邊,手有意無意地觸碰到門環上,一道寒烈之氣颼颼溜進他手裏,嚇得他連忙縮手。

紫顏從雲裳叢中回過頭來,正應了“奇服曠世,骨像應圖”之語,長生望之敬若天神。他突然自慚形穢,眼前的靡麗美景恍如天上,不似人間。

他積了怎樣的福德,方能伴如此主人?

紫顏打開香袋,手一抖,浮香粉末隨即飛揚飄散,墮入凡塵。滿室生香,是一種好聞到沉醉的味道,黯然消魂攝魄,想將那骨頭酥了心兒麻了,絕然投身融於這香氣中,由此便心甘情願地醉了忘了,眠於這別離滋味,難以抽離。

長生昏然欲睡,神誌中唯有一絲清明提醒他須振奮醒來,從這溫存迷戀中掙紮醒來。然而,這香撫慰他渴睡的心猶如情人溫柔的手,不知愁不知苦不知恨,唯有遺忘前塵。

紫顏冷冷地看長生的身子倒下去。

別離。????的香就像傅傳紅的畫作,都是當世神品。

絕不會有錯。

紫顏把長生的臉扳至眼前。瑰姿豔逸,這是被選中的繼承人。這少年早忘了前事,他不知道他現時的麵皮是紫顏的傑作,他不知道他曾有多麽離奇的過去。

他以為他是紫顏無意間撿回來的一個孤兒,願意和主人終日廝守,鞍前馬後。

時機還未到嗬。紫顏低下頭,伸手沾了藥膏點在這少年頰上,長生的臉漸漸暈起一層紅霜,俏若胭脂。以人的一顆心來量度,如今尚不能告訴他太多,唯有繼續等待。

這張臉仍太脆弱,不堪相撫,紫顏的手指順了長生的顴骨摩挲,此處須墊高一分。還有這軒眉,尾端略顯散亂,要把雜眉都修淨了才好。

長明燈下光明若晝,彩衣掩映中紫顏翻針如飛,為長生描畫容貌。有朝一日,他會換卻舊皮囊,擁有比他紫顏更完美的絕色。

相由心生。心念宛轉處,相起相滅。紫顏卻知這皮相亦可改變心念,由他的一隻手,便可叫這天生的容貌傾覆,將這宿命的前緣篡改。

他不是神,卻做著神做的事。

我命由我不由天。紫顏的心頭默默滑過這一句。師父,你說為人改命,擾**常,便會折壽。我不信這個邪。

縱然折壽,心願已了,此生已足。

他用指尾沾了一塊馥鬱香濃的膏體,抹在長生鼻子上。別離,這香氣太決絕,連他也有點把持不住,忍不住想拋下些前塵舊夢。

怪隻怪這世間擾人俗事太多。或許,幾時該到????的鋪子走一趟,徹底放下,哪怕隻有一瞬間。

一襲風兜兜轉轉地卷來,紫顏望了望門外,天盡黑了,該叫人準備晚膳。長生一覺醒來,一定會餓得滿屋子覓食。想到長生皺眉亂轉的模樣,紫顏忍不住輕笑。挽著長生軟軟的身體,曳然走出門去,把他帶回到熟悉的領地。

他脆弱的心神不能有任何錯亂,留他在身邊侍從,是難為他了。

長生幽幽張眼時,一桌子熱氣騰騰的菜肴已備好。紫顏歡喜地遞上筷子,興高采烈地夾了一塊蘿卜給他。雖是雕琢精致的鏤花蘿卜,長生仍是哀怨苦歎:“又是全素?”

蓮蓬豆腐、香菇板栗、蘭花萵筍、桂香糖藕……每道菜別具匠心,可惜不見葷腥。

“我一吃葷就火氣上攻,那些肥膩之物多吃無益,特別無助養顏,你就陪我嘛。”紫顏用撒嬌的口吻哀求。

“少爺,一個男子漢要生得膚如凝脂做什麽?我要吃紅燒肉,還想啃豬蹄。”

“那麽惡心的東西怎麽能吃?”紫顏認真地道,像苦口婆心的長輩,“小心輪回報應,被你吃掉的雞鴨魚肉全來找你報仇。至於你我,這張臉就是活字招牌,你給我好好愛惜了,不許自毀長城。”

長生苦笑,少爺老是逼他吃素,在這裏活像做和尚。好在這些素菜的味道著實不錯,不殺生全當積福了。長生知道,既然來此十日少爺始終不肯鬆口,那麽未來的日子裏,他也會完全告別肉食。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長生心中念著佛號,飛快地把眼前的飯菜吃完。紫顏滿意地著人收去碗筷。

好消息在十三日後傳來。

紫府專門收集情報的螢火把淺紅色的信箋交給長生。也是在同一個人手裏,長生接過一張湖藍色的信箋,上麵寫明了徐子介、封娟、沈越三人的情緣糾葛。

螢火話很少,他年紀比長生略長,木然的臉上鮮有笑意。他本來算得上英俊,長生想,隻是討厭的人怎麽也不會好看的。

無所不知的人總是令人討厭,除了少爺。每當長生問螢火一個問題,他便抽出一張素箋,用娟秀的字體寫給長生。

他為什麽不願和長生說話呢?長生想,定是要賣弄他的才能。這讓長生感覺可恥。長生知道自己沒有一點才能,能留在少爺身邊,大概是因為他有一點能言會道。想到這點,長生不是不泄氣的。

不過,今天這張信箋上寫的是個好消息,螢火的麵目就不那麽可憎了。

“少爺,徐子介昨日娶了封小姐。”長生向紫顏道賀。

“哦?連喜帖都吝嗇的家夥呀。”紫顏溫婉淺笑,仿佛一個持扇遮麵的嫵媚少女。

“那人雖不順眼,但他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少爺做了回好事。”

“是嗎?”紫顏吃吃地笑,深深地凝視長生,“他想要的真是那個女人嗎?

嗬嗬。”

長生一怔,難道不是嗎?徐子介為了封娟寧可斷一指,寧可毀去父母所生的容貌。

少爺為什麽好似看透一切?他知道一些什麽自己不知道的事?長生忽然想到螢火。

“螢火會算卦嗎?”他突兀地問了一句。

紫顏咯咯地笑,一雙眼彎成了柳葉兒,長生怔怔的,覺得這樣子真是好看,恨不得學就傅傳紅的本事,把他的媚態畫下來。紫顏看他出神,推了他一把,道:“你是奇怪為什麽螢火會知道那麽多事?”

長生點頭,少爺總能不費吹灰之力便清楚他的心思。

紫顏徐徐道來:“那是因為螢火已經很老了。人老了,就會成精。”

長生愕然,很老?螢火分明和他一般年紀。難道說……長生的心一緊。

“是啊。”紫顏知道他心中所想,悠悠地道,“有我在此,這院子裏隻會有生、病、死,卻絕不會有人變老。”

忽地,長生打了個寒噤。他叫長生,永遠也不會老的長生。一個人如果看不見年華老去,會不會很欣喜?

十日後,徐子介差人送來二十匹湖羅。送禮的封府管家提起姑爺讚不絕口,長生收到徐子介特意為他準備的一袋碎銀後,心想,這人麵相雖差,為人倒不失大氣。

又十五日,徐子介差人送來龍安騎火與浙西天目兩大名茶。封府管家說,姑爺天生是經商的料子,沒什麽生意是他做不來的。

又十七日,紫府多了幾擔西域來的胡龍果,肉厚汁甜,清香久久不散。長生吃著果子,不由念叨起徐子介的好處,封府管家說,闔府上下都覺姑爺比先前的沈越要強多了。

長生便問:“哦,這位難道不是沈越?”

那管家笑著搖頭,“模樣雖一樣,可秉性差太遠,我家姑爺一心為了封家產業著想,哪像沈公子大手大腳。這是老天爺好心成全哪!從天上掉下和沈公子同模樣兒的人,救了小姐的命,又能繼承封家產業。唉,定是老爺前世修的福。”

長生失笑地想,難道紫顏竟成了老天爺?

他把管家的話說給紫顏聽,少爺漠然地道:“徐子介神色有疑,一望便知內心奸險。”

“真能靠麵相就推斷一切嗎?”長生將信將疑地啃著果子,沒多久,就把紫顏的話忘了。

又五日,緊促的敲門聲打破了紫府夜晚的寧靜。

“是你?”月夜下長生打開門,眯了眼才認出是徐子介。這回手上更沉,多了一包金子並珠玉細軟之物。觸目驚心的是他一身血汙,前胸是大片深沉的汙跡,刺鼻的血腥味恣意彌散在空氣中。

長生訝然放他進屋,挑了一盞黃燈籠徑自走在前麵。徐子介一腳高一腳低,跌跌撞撞跟隨在後,口齒不清地問:“先生歇了沒有?這回他一定要救我。”

長生心裏卻想著紫顏冠絕天下的相術。

他想要的真是那個女人嗎?紫顏說。徐子介神色有疑,一望便知內心奸險。

長生不由現出鄙薄的神色,放他進廳。紫顏早早坐了,身旁燒了一炷奇異的香,有似曾相識的迷離氣味。

“先生,隻有你能救我一命。”徐子介惶恐拜倒,欲言又止。長生見了,心中可惜那副虛有其表的沈越容貌,襯這個人實是珠玉蒙塵。

“你知道我隻收錢,其他事都與我這世外人無關。”紫顏語氣疏淡,神色亦是澹然。

徐子介舒出一口氣,是了,像紫顏這樣的易容師,難免會遇上江湖各色人等,當然有自保之道,更不受世俗律法束縛。

“這張臉我不想要了,請先生再給我換一張。”

紫顏嗬嗬微笑,“也不想要原來的相貌?”

徐子介堅決地搖頭。

紫顏單手托著腮,一雙眼如秋水橫波望向他,“那什麽樣子好呢?”

徐子介的心突突地跳,額頭蒙上一層汗,紫顏卻取了一方香羅帕,俯過身替他抹了。長生登即漲紅了臉,撇過頭忍怒不言。徐子介則受寵若驚,嗅進一股沁心的香氣,神思情思都被紫顏捏在手中,昏沉沉人就醉了。

“隨先生處置好了。”

“那麽,”紫顏肅然地道,“割了這張臉可好?”

長生忍不住想笑。這個貪心的徐子介啊,就怪他太想要沈越的臉,如今它深深植根其上,無法僅用簡單的易容遮掩修改。

隻有割去這張麵皮。

徐子介駭然戰抖,紫顏也不管他,任他內心驚疑如巨浪滔天,靜靜等他一句答複。末了,在隔了漫長難熬的掙紮後,徐子介狠狠點了頭,卻極快地向後退了一步,像是怕紫顏不由分說地,像切斷他手指那樣剝落他的麵皮。

“別怕,這回要花一整天,今夜你先好生歇歇。”紫顏說著,揮手扇了扇香爐裏的煙。

那一縷煙嫋嫋地襲向徐子介,猶如睡神的一個吻,他便惺忪地扶了椅子坐了。然後聽見紫顏的聲音如在天庭召喚:“來,說說你易容後發生的事。”

別離。他未曾想到封娟的心中,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真正的沈越。

無疑他似透了沈越,音容笑貌無一不肖似,甚至那截與人爭風吃醋弄傷的斷指。瘋瘋癲癲的封娟見了他,果然回複清醒。

他們終成眷屬。

或者,在他心中盼的,是她永遠不要清醒,她便不會發現他的破綻。

他縱然把沈越學得渾如雙生兄弟,然而一個風流人物發自內心的倜儻浪**,他學不來。每當看到封娟癡纏的眼,要他說個笑話講段情話,他隻有借口忙生意躲到家宅之外,每日奔波勞苦。

他獨不上那一張床,沈越死在上麵,他說有血光不祥。盡管重刷了紅漆換了床架,但同樣位置同樣一張床,時時勾起他想到那一幕。

“你殺了沈越,因而怕那張床,是不是?”

紫顏一語道出,長生聞之錯愕。原來少爺早洞悉真相,可是為什麽,會替這殺人凶手易容?世俗禮法,真的不在少爺眼中?

“是,我不是有意殺他……”徐子介喃喃地回答,說出這心事身子便輕飄飄的,飛上雲端,再度陷入回憶。

他為了什麽費盡心機進入封府,他沒有忘,剛去管理封家產業沒幾天,封家大老爺已對他刮目相看。他唯欠一個機會,那節斷指和毀去的容顏,就是他為這前程所付出的一切。

他忘了他付出了沈越的一條命。每日攬??自照,那張臉時刻提醒他殺人的事實。

“無論如何,封娟知道了真相?”紫顏問。

“我居然會做惡夢,居然會說夢話,功虧一簣啊!”徐子介拍腿歎息。

“那你身上的血是……”

“她要殺我為沈越報仇,我……我不小心錯手傷了她,可我真不是有心的。

還好她傷勢不重,隻是我要為她止血,她不肯……”徐子介語帶哭腔,無比懊惱,“現下我是回不去了,她再也不肯認我了。”

聽到封娟沒死,長生一顆忽悠的心總算安定了。人逃不過良心,長生心中沒有憐憫,那個人忽哭忽笑,似狂若顛,但在長生看來,他無異於一個死人。

徐子介對封娟也許有一點點的愛意,可是長生想,成全心愛的人也是一種愛。不成全就罷了,還殺人以達目的,這早已不是在愛人。徐子介愛的隻有他自己,和他那引以為傲的所謂才華。

長生悚然一驚,想到無才無能留在少爺身邊的自己,懵懂無知未嚐不是好事。幸好他是好人,長生這樣想著,看紫顏把香氣拂上徐子介的臉。

徐子介一睡就是兩天。

醒來,紫顏好整以暇地遞給他一麵精巧的螺鈿??。他一怔,猶豫地照見自己的容顏,浮起笑容。他擺脫沈越了,眼前是完全不同的一張臉,粗獷豪放,顧盼英武。他拽拽麵皮,仿佛牢牢生就,根本找不出一絲馬腳。這位紫先生真是神人,徐子介歎服地下拜。

紫顏掩口笑道:“無須如此,你送了我一個好聽的故事,我可去換一包好香。”

徐子介沒有聽明白。他心不在此,州府衙門可能已在緝拿他歸案,紫府非久留之地。

“想走了?長生,送客。”紫顏深深凝視他,“徐公子,我想你不需要再來這裏。”

徐子介讚同地點頭,從今往後他會很小心,不再泄露他的身份。他要隱姓埋名過一生。幸好,在封府的日子尚累積了一點家當,沒有預想中的多,也足夠他半生揮霍。

長生送別徐子介後,回來時把院子裏的石子踢得東飛西跑,打掃的童子驚嚇得四處奔走。

“他是殺沈越的凶手,為什麽不讓他頂著沈越的臉,痛苦地活一輩子?”他質問紫顏,話一出口,自覺這語氣太凶,但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隻能悶悶地跺腳。

“他的一輩子走到盡頭啦。”紫顏正在自斟自飲,聞言把杯中的酒往口中倒盡,促狹地對憤憤不平的長生一笑,跳到他身邊戳他笨笨的腦袋。

“你忘了?沈越雖然姿容秀逸,卻是短命鬼。他偏要扮成沈越的樣貌,獨獨忘了這容貌不會有太長的壽命。”

長生覺得心裏舒坦些,可想到紫顏又為他改變容顏,不由問道:“少爺你替他重新改了相,豈不是……”

紫顏不動聲色地道:“那張麵皮的主人把臉留在我處,是因為他是一位海捕通緝的要犯。”

長生驀地醒悟,終於從胸臆中舒出一口惡氣。從紫府走到城門,會是徐子介最後一段自由的路罷。

而那炷幽幽的香仍在緩緩燒著,紫顏微笑著於燈火中看他。

“想不想多嗅一會兒這好聞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