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嫿

一支金鞭玉勒的奢華車隊迤邐馳過群山間的官道,錦旗獵獵招搖,宛如一匹鑲繡金銀線的妝花緞,在黃昏的暮光中泛出鬱金般華貴之色。當中護著一輛青幢赤絡的馬車,車旁的高頭駿馬上,坐了一個意氣風發的錦衣男子,正是於夏國新封的定西伯照浪。

他頭戴一頂飾瓔珞的平頂貂帽,披了大紅串枝牡丹紋織金妝花絨氅衣,裏麵穿一件金麒麟箭袖,係了孔雀闊玉帶,風儀倜儻俊美。他不時馳馬到車邊對廂內小聲細語,回應他的卻是碎瓷清脆的響聲。

照浪淡淡一笑,思忖車裏的一套天青釉茶碗都摔幹淨了,才慢悠悠補了一句:“郡主,前麵就是驛站,讓車馬歇息一下可好?”

“好!你離我遠遠的,看見你欠揍的臉我就想吐。”

火氣十足的於夏語劈啪冒出,照浪耗費心力聽明白了,不以為意地笑道:“郡主,我是你們姐妹倆的大媒,國主尚對我客客氣氣……”

“滾開,要不是你獻計,我妹子怎會被許配給梵羅王子?”於夏國郡主璿璣倏地踢開廂門,五花彩板上赫然一個鞋印。她雪梅般清豔的臉頰騰起兩抹嫣紅,杏眼橫眉冷對,朝了照浪冷笑,“離珠遠嫁西域,都是你的錯,我這輩子會記得你。”

“能記得我也不錯。”照浪哈哈大笑,玩味地凝視璿璣冷豔的容顏,“阿爾斯蘭王子向你求親,你不想嫁,國主不得已才選了令妹。梵羅是西域第一大國,王子文武雙全,不算虧待了離珠郡主。”

“斷龍石怎麽沒困死他!”璿璣恨恨說完,自知失言,咬唇撇開目光。

照浪眸光一閃,想起通天城黃金宮中的相逢,淺笑道:“原來那時郡主也在場,很好,很好。”

璿璣不再言語,秀目望了前方驛站,冷淡地挺直了脊梁。梵羅王子求婚後,她伯父於夏國主思慮良久,不願得罪玉翎王千姿,故將其妹離珠郡主許配阿爾斯蘭,又恐夜長夢多,命照浪為送婚使遠赴蒼堯,務求趕在元日稱帝盛典前,以使喜上加喜。

璿璣一向憐惜妹子,如今離珠早早遠嫁,不由憤然遷怒照浪。

“到了地方,讓人打掃下馬車。”照浪澹然囑咐隨行的一個女官,駕馬行到車隊前方,舒出一口氣。這一路行來,從視而不見到冷嘲熱諷,璿璣郡主對他已漸有改變,想來行至蒼堯就會大有改觀。

那時,他會親手擾亂這場婚事,絕不能讓千姿的日子太好過。

此時車隊出了於夏國,到了安迦境內的沙堤驛。自從千姿疏通勾連各國官道,沿途每八十裏一驛,儼然有中原盛世的氣象。沙堤驛也不例外,屋外掛了依附蒼堯的青色蛟龍旗,馬廄裏停了八九輛馬車,已有人前來打尖。

照浪下馬入屋,滿座衣冠錦繡,皆是中原衣飾,更有奇妙異香幽幽襲人。他疑慮地注目望去,十幾個年輕男女簇擁了一個雲鬟麗服的女子,正歡聲笑語說著什麽。

眾人見有外人進來,語聲一停。那女子驀然回首,眸光皎潔如明月,姿容清豔絕麗,淡漠地瞥了照浪一眼,無動於衷地繼續說笑。照浪目光一縮,定定看了她良久,忍不住歡喜地漾出笑來。

“????,故人重逢,為何這般冷淡?”他閑閑說道,徑自走了過去。

那些年輕男女現出厭惡之色,一個軒眉少年跳了出來,攔住他道:“大師的名號,豈是你說叫就叫的?”照浪輕輕一推,如泰山壓頂氣勢迫人,那少年踉蹌退步,竟不敢再上前半分。

照浪大咧咧在????身邊坐下,細細打量她的眉眼,笑道:“你用了什麽法子,越來越美?”輕嗅了嗅,神魂為之一清,不由讚道,“我還是最愛聞你的香氣,一年不見,甚是懷念。”

他離她極近,驀地發覺有股清冷自她襟袖中傳來,與往日迥異。以前的????是一尾跳脫的狐,時而慧黠,時而嬌媚,微醺如龍涎之香動情彌遠,清朗又似芸檀超然物外。

此刻的????沉鬱如墨,幽寒如冰。照浪陡然嗅到了危險,身形電射丈外,皺眉向????身邊的人一一望去。這班男女佩珠戴玉,身懷異香,莫非都是製香師?

他眼皮微沉,腦子也不大清明起來,有眩暈之感,心知有人動了手腳。當下丟了一粒藥丸在嘴裏,運功徐徐化去,沉聲對????喝道:“既是如此,你我就當陌路人也罷。”

璿璣進屋,見了照浪吃癟不覺大樂,笑逐顏開地與侍女們坐了。她氣度雍容,明眸善睞,那班人目光便極友善,含笑向她示意。

璿璣遣了一人過去寒暄,女官回來後稟告道:“這些製香師接了玉翎王的邀請,前往蒼堯慶賀,為首的????大師名列十師之一,其餘來自龍檀院、禦香殿、凝香樓和藏沉館。”

璿璣聽到千姿的名號,興味索然。那些人得知她是於夏郡主,多了殷勤,便有禦香殿一名叫疏梅的少女,送來一隻紫檀雕花香筒,裏麵盛了禦製金風玉露香,原是要呈奉給玉翎王的貢品。

疏梅容貌甚美,言語間頗多逢迎,璿璣見獵心喜,神色親切起來,拉了她談笑良久。照浪獨自占了一桌,悶悶地喝酒,一隻青瓷小杯在他手中滴溜溜地轉,仿佛不堪折的柳,輕輕一拗就要斷了。

說了半晌,璿璣看了不遠處的照浪一眼,道:“這一路我獨自走太寂寞,你們隻十來人,不如和我同行如何?此去蒼堯尚遠,互相有個照應。”

疏梅笑道:“郡主既有此意,且容我去問過他們。”她回去一說,眾人喜歡熱鬧,雖身懷製香絕技,路上有軍隊隨行自然更為穩妥,紛紛應了。疏梅與璿璣客氣了幾句,道:“如此就叨擾郡主了。”

璿璣大喜,忙讓侍女為眾人各備了一份厚禮,兩邊俱是歡喜不迭。

????等人用過晚膳,尋了房舍入住歇息,璿璣與照浪的住處隔了一進,緊挨著疏梅等製香師。照浪不以為意,始終暗暗注目????,今日一見,她似捉摸不透的冷香,隨時便要雲散煙消,令他有了不舍的念頭。

當晚不見星月,薄薄的烏雲在混沌的夜空上飄浮,四下一片昏暗。唯有驛站入住了百來號人,燈火星星閃閃亮起來,添了些許人氣。

????進了屋,關上門,清冷的神色一淡,像卸去千鈞重擔。點上燈火,瑩瑩微光下現出一個修長身影,悠悠對她說道:“你遇到什麽難處,竟如此謹慎,連我的身手也不放心?”

照浪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她房內,盈著笑眼,關切地問道。

????嗤笑一聲,奇道:“咦,我和你很熟麽?”

“你知我一向戀慕你。”照浪嬉笑道,察言觀色,見她不曾忿然作色,又續道,“敵人做久了,當朋友也容易些。我除了有些野心,沒有其他毛病。”

????與他並無利益糾葛,甚至偶有生意往來,兩人實在算不上敵人。這些年來相識,多少知曉對方的心性,????知他有意調笑,權當耳邊風,吹過就罷了,不能往心裏去。

“說起來,要恭喜定西伯。”????把他爵位的字音咬得清楚,嫣然笑道,“沒想到士別三日,城主升格做了伯爵。不過蒼堯就在於夏以西,這定西伯的封號怕是不怎麽吉利,你到了千姿麵前,要小心謹慎才好。”

“我向他討個鎮東侯做如何?”

她又一聲嗤笑,丹唇皓齒如星光璀璨一亮,照浪不禁晃了眼,依依看去。碧玉簪,琥珀釧,羅袖裏輕透出蘅蕪香氣,仍是過去那個略加修飾便麗色無雙的女子。

“你的官癮越來越大,我以為你服侍太後就夠了,沒想北荒的官也不放過。”

她挖苦了他一句,照浪輕佻地看著,薄嗔微怒盡是風情萬種,不覺讚歎。

????見他膏藥般貼了不動,也不管他,設好茶床,翻出五彩纏枝蓮托八吉祥四方罐來,倒出些瑞龍茶葉,架好紅泥小爐慢慢煎水。她意態閑雅,妙目玲瓏地凝在爐中,眉間一抹淡淡憂色,宛如氤氳煙水隱約飄**,待要細看,已然消散。

她的茶具自取心愛之物,並不合茶道規矩,妙在容止雅韻,望之脫俗。

照浪歪頭看了半晌,心下不安揮之不去,喃喃自語,“不對,不對……你這房裏,居然沒有燃香?你到底怎麽了?”????俏麵一寒,褪盡了臉上的顏色,“不勞你費心。”照浪上前,猛然抓住她的手腕,沉聲道:“你病了?”

????一時掙脫不得,便由他緊握,淡淡地道:“水煮老了,不好喝。”

照浪鬆開手,看她收了龍首提梁壺,細細注水在兩隻藍釉金彩梅花盞中,用一隻竹茶筅慢條斯理地擊拂湯水,待到注水六分,茶香微溢,又持了一柄金茶匙調弄一番,手勢輕微精妙。世人喜用兔毫盞分茶,用青白瓷的亦多,偏她穿了米色綾襖,藍織金妝花裙,配上藍釉金彩杯盞,渾若一幅妙筆丹青,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照浪凝視良久,隻待她玉手奉茶,不想????自取了一杯捧著,權當沒看見他。

他隻能神情自若地端起餘下一杯,就著微茫的燈火一看,茶湯裏浮動一隻鬼頭鬼腦的東西,再定睛一看,她畫的可不就是一隻蛤蟆。

他哈哈一笑,反而心喜,她不與他太生分就好。候了片刻,淺淺一啜,如梨花入口,滿嘴清香不忍下咽。等徐徐飲下,一股玉英清流衝入胸腹,隻覺洗盡沉滓塵垢,塊壘為之一消。

照浪舒心一笑,凝視她端坐品茗之姿,道:“以前傅傳紅在宮中作畫,最愛南嶺一地的貢茶,看來你是沾染了他的毛病。咦,說起來他好像與你一同遊曆去了,為何沒有陪你來北荒?”提起丹青國手傅傳紅,他眼裏多了一絲說不清的情緒,也不等她回話,悶頭喝茶。

“傳紅被聖旨招回京城,這會兒也該北上了。”????臉上多了淡淡紅暈,映出一張芙蓉繡麵,仿佛茶水也會醉人。說了一句,慢慢轉過話題,“我與傳紅遊曆時,曾收取天下江泉之水,用以烹茶,這沙堤驛的河水倒不算壞。”

“嗯,北地多雪山,到時采了山上的雪,茶味想必好些。”照浪也是個講究人,隨口說了,又問她,“你那個徒兒呢?”

說到尹心柔,????眉眼柔和許多,也不瞞他,“蘼香鋪已開到南嶺,她走不開。”

“恭喜,你那個小小鋪子,名動京城不說,現下四處開花,比起霽天閣也不遑多讓。隻是人手太少……”照浪頓了一頓,忽然眯起眼,低聲問道,“千姿理應邀你一人赴會,為何七七八八多了一群跟屁蟲?”

同行是冤家,????與龍檀院不無交情,卻曾是霽天閣的當家,又自建了蘼香鋪,在中原開了幾家分店不說,如今南嶺也有了分號。龍檀院、禦香殿、凝香樓和藏沉館與霽天閣瓜分天下香藥生意,無論如何不會是一團和氣。

????沉吟半晌,照浪歎氣道:“要是紫顏在,你必定痛痛快快說了,到底把我當外人。好歹相識一場,你有什麽難處,我喝了你的茶,總要幫你一把。不然下回,我沒臉去見紫顏。”

????撲哧一笑,如豔日破雲,照浪心神微**,聽她俏聲說道:“他饒過你一條命,沒指望你承情,你不必還在我身上。”

照浪大歎其氣,搖頭道:“果然我名聲太臭,白白想貼上來幫忙,也沒人待見。”

他說得可憐,????笑道:“定西伯何必太謙?夜色不早,茶也喝了,話也說了,我也累了……”美目流轉下,就要送客。

照浪一振衣袖,灑然而去,臨到門口,回首道:“你近來可調了什麽好香?”

????聞言,和顏悅色摸出一隻剔紅香盒遞去,照浪塞在懷裏,告辭而去。

????瞅了他的背影佇立良久。清寒的夜風吹來,鼻尖微微一涼,闔上門心頭卻是一黯。

這一個月來發生的事,真是目不暇接。????怔怔地回到桌邊,倒水衝了一碗茶,隨意攪拌幾下,茶湯浮現出繚亂的花紋,正似她亂線般的心緒。

傳紅回京的當晚,突然向她求親。她人前人後叫他“呆子”,這回他心竅忽開,竟集了百種花香向她表白,諸多甜言蜜語,令她又是歡喜又是迷茫。好容易以一句北荒事了,再論婚嫁,她懷了心事隻身北上,莫名遇上從前龍檀院的師兄。更出奇的是,幾大香院從來不和,今次居然聯手北上,求她通融關照。她不忍拂了舊情,勉強允了,不想同行沒幾日,她就得了怪症。

她失去了嗅覺。

????黛眉緊皺,自知既無傷寒也無鼻病,百般尋思,不知是誰動的手,抑或是自身出了狀況,像紫顏一樣,太多香藥勾連抵觸,或藥性相克相反,或失之劑量不衡,或炮製合香失當,激發了這等病證。對製香師而言,簡直致命。

她身邊沒有可信任的人,試過用藥,依舊不得其法,隻求早日見到皎鏡,不聲不響治好這怪症,尋出得病的緣由。到時天高海闊,方可振翅,如今,不過是折翼的傷鳥,不敢離巢穴一步。

她收了往日嬉笑玩耍的性子,故示清冷,讓人莫測高深。那些香院的弟子,常以品香會友,不知是否在試探她的深淺。對這些伎倆,????渾然不懼,即使嗅不到香氣,憑借對香料的熟識,判斷香品高下倒也不難。

唯一頭疼的是龍檀院師兄蘭綺,暗中出手對付照浪的人便是他。一路殷勤有加,噓寒問暖,當她嫡親的小師妹照料。可????知道,在她相隨紫顏寄寓京城名聲不顯的這幾年,蘭綺闖下了偌大的名號,早已不輸於霽天閣主蒹葭。

這樣一個人,執意率眾北上,圖的難道隻是一路逢迎、為她鞍前馬後?

????悠悠歎了口氣,紫顏啊紫顏,你幾時能到北荒?這晦暗不明的局勢,我已看不清楚。

眼前剛閃現他超拔不群的身影,夙夜宛如讖語的論斷,再度浮上心頭。她與紫顏的緣分,莫非真的已經盡了?

她默默取出一個布偶,那是夙夜以法術造就的人偶,可化為紫顏十二時辰,她一刻也沒有用過。若漫漫餘生,終不得見,這相聚的一天彌足珍貴,她不舍現下就花去。

她輕撫人偶,不見眉眼的一張臉,要說能化成那千變萬化的妖孽人物,說出去,任誰都不會信。她忍不住微微一笑,燦若春月,心情隨之瑩亮。

紫顏這輩子一直說人定勝天,她亦如此。失去嗅覺又如何?盲女鏡心可以做易容師,她一樣可以是最好的製香師。

????眼中射出淩厲之色,霍然打開行李,將瑤英玉蕊般的香料鋪雪疊雲地散了出來。

相伴了她多年的這些沉檀蘭麝,印膏粉丸,是安身立命的所在,就算來日天暗了,天塌了,觸摸到它們就又生出力量。熏香不僅是雅事,當馨香滿室之時,聞香者從中汲取的,是香品傾盡生命耀出的灼灼光華。

結香不易,就像人曆經劫難,百煉成鋼。

????拈出一枚香丸,丟在銅手爐裏,與炭火一齊燃著。她聞不見那清香的味道,卻記得這是五錢甘鬆加了五錢香果,配上二分麝香調出來的杏花香,旖旎中別有豆蔻少女的靈動調皮勁兒,但凡心情抑鬱,聞到便為之一快。

她嗅不到,可四體百骸仍感應到香氣的照拂,唇角勾出一縷微笑。

對於調香製香一道,她有天賦有自信,絕不會輸給任何人。

次日晨間,眾位製香師並入送親車隊,璿璣命人奉上諸多日用,眾人忙不迭稱謝,雙方各自哄得眉開眼笑,一同上路西行。照浪在驛站門口停下,望了一張墨跡未幹的告示出神。

車隊遲遲不發,璿璣久等不耐,跳下車氣衝衝地問他:“趕路要緊,磨蹭什麽?”

“你自己看。”照浪醒過神似的一笑,悠悠一指告示。

璿璣掃了一眼,北荒多處疫癘爆發,故玉翎王千姿率眾快馬加鞭而來,撫慰染疫諸國,如今一行人已近安迦。

告示又言道,玉翎王稱帝後欲建陪都行宮,安迦以北的襄嶺山水形勢極佳,作為陪都之選,盛迎千姿蒞臨。

“既是王駕將至,我們不如相迎會合如何?”照浪慢悠悠地問道。

璿璣咬唇不語,一陣風過,嬌黃的臘梅花瓣遺落在肩上,她恍惚不覺。

蘭綺不知從何處冒出頭,含笑望了告示,揚聲道:“竟有這等好事!我們不用趕遠路,就能見到玉翎王!”他這一出聲,上了車馬的製香師們紛紛趕至,七嘴八舌如鶯婉轉,要往襄嶺一帶而去。

蘭綺對了????笑道:“師妹,你意下如何?這位爵爺說要迎王駕。”????望了眾人殷切的目光,道:“既然早晚要見玉翎王,能省點腳程也好。”蘭綺與眾人皆是大喜。

當下改道北上,沿途荒山雪嶺連綿天邊,這一條旗幟鮮明的車隊,正如龍遊淺溪,格外招搖耀眼。如此奔行兩三日,到了安迦都城薩杉,入城時到處張燈結彩,玉翎王禦駕已至,全城恭迎。

照浪與璿璣身份尊貴,????又是玉翎王的座上客,一行人被安置在王宮迎賓館中,與千姿居處相鄰。璿璣深居簡出,連製香師們也斷了來往,終日自鎖房中生著悶氣。照浪備帖欲見千姿,衛士稱玉翎王政務繁忙,留下帖子並不通傳。照浪也不在意,自去薩杉城內悠悠閑逛,樂得逍遙。

一班製香師聞說玉翎王不時會去城中巡察,便整日價在外遊覽,以期邂逅千姿,嶄露頭角。????去城內香料鋪選了些香品,餘下辰光獨坐館舍,似在調配新香。蘭綺約了幾回,她推說調香未成,不願出去,蘭綺隻得罷了。

璿璣枯坐幾日,靜極思動,一日走到院中。王宮內景物奢華大氣,鑲嵌彩色琉璃的錦窗,映照出光霞璀璨的奇景,令她想起於夏國的風光,一個人癡癡望了殿閣鬥拱出神。忽然一陣香風飄至,見????一身織金霓裳翩翩而來,人在幽岩綠樹之間,清麗如畫。

璿璣欽慕地朝她一笑,寒暄道:“我聽丹心和長生說起過你,沒想到你如此年輕。”

????撲哧輕笑,明眸晶瑩如星,璿璣眼前一亮,聽她俏聲搖頭道:“我老大不小了,不過有張騙人的麵皮罷了。長生是易容師,你沒見過他的手段麽?製香師保養的本事也不遜色於他。”

璿璣惋惜地道:“呀,的確沒看過他易容呢。”她的心思盡在丹心身上,對長生確是一無所知,忍不住話題又往丹心扯去,“我隻見過丹心雕刻物件,他的手真是巧,隨便幾下,就能造物。”

????好奇問道:“你幾時識得他們?”璿璣拉她在一條晶廊下坐定,把與兩人相遇的情形細細說來,女兒家情態表露無疑。

聽了沒幾句,????即知她情絲所係,不由沉吟道:“玉翎王英姿超拔,一言九鼎,你可想見他一麵?”

璿璣秀眉一揚,她是風風火火的性子,這些日子早就憋屈壞了,聞言立即說道:“見!撇開照浪,我單獨見他,要他拒了這場婚事!”她清亮的眸子透出異樣神采,仿佛跨馬揚弓,直指靶心。

????牽了她的手,“好,你隨我去。”

玉翎王居住的殿閣外,天下聞名的伐虜軍兵士身穿銀布錦甲,手持馬刀,森然站立在門旁,殺伐之氣悍然而出。璿璣恢複女扮男裝時的俊秀相貌,白衣勝雪,扮做與????同行的製香師,施施然而來。

????與璿璣一片珠玉容光,妃黃儷白,恍若花木幻化成精,靈秀迥異常人。守門的兵士暗暗稱奇,言辭和悅地詢問兩人來意。????玉袖盈香,遞上千姿的信函,兵士頓時神遊物外,很是恍惚了一陣,方才恭謹地請其稍候,飛也似的傳話去了。

少頃,一個青衣飄飄的倜儻男子滿麵含笑迎了過來。璿璣偷覷一眼,隻覺對方宛若春風,並無驍勇稱霸的王者之氣,心下正自狐疑,????星眸明麗閃動,驚喜叫道:“墟葬,你怎在此?”

墟葬打量她片刻,又看了璿璣幾眼,笑道:“玉翎王欲建陪都,堪輿風水勢必先行,我是來相地的。收到皎鏡的信,再幾日他們就到了,丹眉丹心,紫顏側側都在。”他重重說了“紫顏”兩字,見????神色不變,轉了話題戲謔道,“這位美人兒是誰?”

“於夏郡主璿璣。”????笑了笑,知他一眼看出璿璣易釵而弁,容色間不辨喜憂,“玉翎王可在?”

墟葬誇讚了璿璣一句,心下奇怪,????怎會對紫顏的消息不聞不問,暗中掐指一算,不覺軒眉輕皺,“你……”????知他的卜算之術甚是靈驗,想來窺破自己的困境,不欲多談,朝他眨眼道:“我有事尋玉翎王,你代我通傳。”

墟葬無奈,引她與璿璣入內,沿路低頭尋思。他看出????近有一劫,殊為難解,細細盤算了下,破局應在幾日後。既是如此,便放開懷抱,收拾心情與兩女說些北荒逸事。

他一向是會哄人的,璿璣被他幾句話一說,秀靨微紅,不住偷笑,旖旎豔色任誰也看得出不是少年郎。????頻使眼色,璿璣忍了又忍,經不住墟葬巧言令色,又嫣然笑了起來。

三人進了一處園子,林木薈蔚,花草環翠,????認出很多藥草,問道:“這是藥圃?”墟葬笑道:“是,此間最為清幽,王上在小憩。等用了午膳,又要往城外去了。”

璿璣聽得千姿就在左近,兩頰嫣紅,不覺有了躑躅之意。????拉了她一路行去,直至從小徑蜿蜒到一間石亭上。

亭中石凳石桌皆裹以錦緞,滿地鋪設氈毯,上麵架了熏籠,溫暖如春,宛若室內。一個男子衣錦服繡,正望了桌上金銀絲繡的《帝輿全圖》出神。????躊躇看去,這眉眼精神,氣度標格,竟與紫顏仿佛,縱然是瓊瑤珠玉,在此人麵前也要輸卻顏色,妒他仙姿雍容,萬花羞落。

這是她初見北荒之主,想起紫顏隱晦的身世,不覺又多看了他幾眼。千姿凝神不動,天地間的明秀像是齊聚於他一身,唯有這奪目的一點,如神靈,操縱世間。

????忖道,果然是這般人物,才占了北荒天下。

璿璣看到那人,目不能移,心中反反複複地想,這就是千姿,絕世獨立,隻此一人。竟有男人有如斯容貌,瑩骨冰膚,令她自慚。神思混亂中,丹心嬉笑的容顏跳了出來,讓她心下一寬,想起來意,恢複了從容神色。

墟葬輕咳一聲,千姿抬眼,嗅到婉約典雅的幽香,睥睨萬物的神情漸漸淡去,和氣地朝????說道:“與紫顏並稱雙璧的製香師,就是你?我用過你的香,很有些奇妙。”

雙璧。攜手遠遊天涯,一箭之地對望,她就像紫顏易容時少不了的一味香,雲起煙落,始終相隨共生。磋跎了這些日月,如今回首望去,她和他的緣分突然就這麽盡了。墟葬提起紫顏的時候,那個名字如空**的餘燼,風一吹就散了,遠遠聽著,真是寂寥。

雖然在墟葬看來,紫顏到薩杉不過這幾日間的事,????卻有不好的預感,她怕是不會見到他了。凝視千姿絕世的容色,可媲美紫顏千變,心下電光石火閃過無數片段,不覺癡了。

墟葬察覺她的異樣,抬步擋在她身前,“王上,如今以????大師為首,天下聞名的製香師皆在城中,王上想辦香會,恰逢其時。”

千姿撫掌笑道:“是,安迦尚未染疫,要托諸位洪福,施香辟邪。我欲在此地辦個香會,為北荒眾生祈福,屆時要倚仗諸位調配香料,造福萬民。我已命驍馬幫從各地運送香藥諸物趕來,一應雜事,大師不必多慮。”

????默默聽了,有幾家香院在,這一場香會,想是要暗中較量鬥法。即使她沒有爭勝之心,蘭綺他們又豈甘落後於人?少不得把壓箱底的手段露出來,以博千姿一笑。玉翎王似是順水推舟,有意利用諸師齊聚,為其揚威正名。

以往的十師會,因是崎岷山主攖寧子一人操辦,天下鮮知內情。如今千姿挾稱帝盛事,廣布其名,惹出無數覬覦窺視,這其中固然有借十師大名為他錦上添花之意,更多則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隻把他們往火上烤炙罷了。

“王上能善待他國百姓,視北荒為一體,有此大善之心,????敢不從命?”

千姿聽出她意有所指,含笑不語,目光落在璿璣身上,這個白衣少年春霜般的容顏裏,有種似曾相識的矜持與倔強。再凝神看去,眉間青黛痕跡宛在,便已了然。

“你呢,願不願為安迦百姓製香?”他突然開口相詢。

璿璣驟然一窘,期期艾艾,眉峰輕顰,千姿看得有趣,逼近一步道:“哦,你莫非不願聽我號令?你是????大師的徒弟?”

璿璣被他迫得急了,心下忽生勇氣,昂頭說道:“我不是哪家香院的,我隻來求你一件事!”

“求我,居然是這般口氣。”千姿好笑地說道。

墟葬蹙眉望著璿璣,見????微笑不語,心知無礙,不覺搖頭歎息。

璿璣秀眉一揚,不卑不亢地道:“你將是北荒千古稱頌的一帝,既然已有王後,就要好好待她,不許再娶別人!”

千姿玩味地笑道:“我既要稱帝,豈不聞皇帝後宮有佳麗三千?不許我再娶,真是笑話。”

“你要娶也隨你,於夏國的郡主,你不能娶!”

“我明白了。那位郡主,是公子你的相好。”千姿忍住笑意,一本正經說道。

璿璣愕然,一抹胭脂飛上玉靨,在千姿定定的眼神下,差點敗下陣來。她撲閃眼睛,很快醒過神,凶神惡煞地擰眉說道:“是,是又如何?我與璿璣……我與她雖是私定終身,卻是真心……真心相愛,你若憑借權勢拆散我們,我……我寧死……我寧死也不屈服!”

????袖手旁觀,並不做聲,這樣的年少意氣,多久沒有了呢?璿璣真是可人兒,與跳脫的丹心確是絕配。把她拘在宮中,委屈了這樣的年華,任誰也要不忍。

“要你屈服作甚?我隻要那位郡主屈服即可。”千姿心下大笑,這女子極為有趣,真不像王宮裏出來的人。一邊墟葬看出端倪,越發苦笑,不覺腹誹????,有心助人一臂,就該幫忙到底。

“我……我若不活,郡主也絕不會獨活,你一拍兩散又是何苦?”璿璣妙目一轉,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急急說道,“你看,你在安迦欲開香會,行善事為萬民祈福,你是天下頌揚的明君。如果為了強娶一個女子,弄得我等殉情,傳出去對你名聲有礙,更何況於夏是大國,靖遠公一向最疼女兒,你逼死他女兒,他勢必不會甘休。”

千姿沉吟道:“如此說來,這個郡主,我的確娶不得?”

“是,絕對娶不得。”

“她已有心上人?”

“是……那心上人,可不就是我?在下絕無虛言,我與她同生共死。”

“你有何德何能,與我相比?”千姿冷冷說道。

璿璣一時氣短,是呀,這姿容,這權勢,這盛名,即使丹心名列十師,也難比肩。

“我與她相愛,不需要與你比較。天大地大,神明最大,我和她,就是龍神定下的緣分。”她靈機一動,侃侃說來,心下得意。哼,你再氣勢熏天又如何?比不上諸天神明。

千姿嗤笑道:“緣分?如今於夏郡主送上門來,就在這王宮,就是我的緣分到了。我會與她獨處三日,到時她不變心,我就放她與你團聚相守。你可敢與我擊掌盟誓?”

璿璣駭笑錯愕,獨處三日?她不想終日麵對這樣一張容顏,是怕動心還是什麽,她說不清,待要拒絕,卻是無力。????金袖一招,玉腕按在她肩頭,冷香縹緲襲來。璿璣頓時一靜,好,就讓你心服口服。

“擊掌就擊掌!”她提起手掌,千姿輕輕一拍,像是撫過她的手心,她不由一陣心悸。

他似笑非笑,命墟葬送客,璿璣如在夢中,兀自捧了手掌發呆。此時風過,熏籠裏沉煙嫋嫋,如情絲纏繞,襟袖生香。墟葬暗歎一聲罷了,引了兩女出去,避過玉翎王的守衛,悄聲對????道:“於夏國和親大計,被你攪了。”

????出神地道:“一個女子的幸福,難道就不重要?”

墟葬頓足,瞥了神思不守的璿璣一眼,皺眉道:“千姿本已安定北荒二十七國,於夏是四大國之一,極為緊要,萬一出了變數……”

????瞪他一眼,墟葬太過持重求穩,瞻前顧後,這就是卜算太多的壞處。她嗤笑道:“於夏為何要和親?以姻親籠絡玉翎王,不過是國主怕蒼堯獨大,吞並諸國——你我皆知玉翎王誌不在此。璿璣的心上人卻是你我相熟的人,你猜是誰?就是丹心那孩子,如果千姿能成其佳話,於夏有何損失?”

墟葬得知前因後果,細想了想,放下心事苦笑,“丹心那個賊小子,沒被老爺子罵死?竟比我還膽大,連於夏郡主也招惹上!我以為郡主是信口開河,既然兩情相悅,那就無話可說,隻求玉翎王沒有看上她。唉,唉!”

璿璣聽到最後一句,羞紅了臉龐,發狠地道:“憑他是誰,我就是死也不嫁!”她一身白袍,翩翩佳公子的模樣,忽地說出狠話,倒像是撒嬌,墟葬不覺看得一呆。

璿璣滿腹心事地返回居處,墟葬與????閑談片刻,把別後情形大致說了,又取了皎鏡的信給她。????聽到娥眉中毒,道:“她的身子可好些了?要不要我去看看?”墟葬大喜,心想????往日為紫顏調香驅毒,皎鏡不在,她是最好的大夫,忙領她去宮室裏探望娥眉。

????與娥眉一見,惺惺相惜,當下也不客氣,望聞問切,細細查探。纖纖溜溜的眼睛一直凝視????,這位姐姐真是香啊,她就像誤入花叢的蝴蝶,想要撲上去好好聞聞。????瞥見小丫頭雪娃娃般地倚在一邊,我見猶憐,褪下一隻玉香囊替她掛好。

纖纖歡喜不迭,一個勁吸著小鼻子,呀!後園小徑的丁香,棚架懸垂的紫藤,山間芬芳的岩桂,路邊茂盛的霍香……鏤空的玉香囊中有數不盡的香氣,小手抓緊了,就像握了一隻百寶盒,再不肯放下。

“姐姐體內毒質已除,沒有大礙。薩杉城尚未染疫,有空多往外邊走走,困在宮苑中並無益處。”

墟葬鬆了口氣,想起千姿要辦香會的事,對????道:“你那裏可要幫手?”

她歪頭想了想,一個人的確力薄,笑道:“借你一用如何?”墟葬笑道:“客氣什麽,娥眉也可幫手,還有炎柳和玉葉,等他們玩耍回來,我來抓差,派他們去運香料。驍馬幫從西域運來十幾車,定有你想要的。”

????聽得心癢,再坐不住,當下就要去看,娥眉牽了纖纖同去,一路霧鬢雲鬟,彩衣窈窕,路人無不豔羨地望了墟葬。到了驍馬幫在城中的香料鋪子,幫主景範聞說墟葬、????兩位大師前來,忙率眾出迎。

“景幫主,我來叨擾,你這裏有什麽好香?”????笑語盈盈,開門見山。景範已知千姿的諭旨,沉著的臉上多了幾分笑容,道:“不瞞大師,今次從西域運了不少好香,我正在清點分配。聽說中原各家香院都有人到,要多謝大師,能為安迦百姓造福,屆時把香方抄去,各城效仿,疫癘又豈能猖獗?”

“說得容易,稀有香料貴如黃金,哪裏能到處不計成本地拋灑?薩杉香會,多虧有玉翎王財力支持,北荒其餘地方,未必如此幸運。”????歎了口氣,縱然名列十師,也非無所不能,這一技之長想要撼動天下,權勢金錢皆不可少。有時,不是不心灰的。

“大師放心,我王既有抗疫的決心,就不會放任疫癘流傳。香會上,就是要尋出妥善的法子,若能尋得最簡單的香草藥物,諸國效仿沿襲,豈非善莫大焉?”

景範領了????去看香料,蘇合香、甘鬆香、熏陸香、安息香、迷迭香等出自西域,驍馬幫今次所得皆是上等香料,調製香品可謂事半功倍。????見了欣喜,說要一半之數,景範心中驚異,反複問了幾遍,不得不為她挑選七車香藥,運回館舍。

????心中有了計較,當年十師會,她曾想過排設“十方香陣”,如今擴用在一城防疫最是恰當不過,遂與墟葬約定明日商討布陣之法。墟葬聽了她的構想,讚歎良久,回去準備不提。

晚間,回到館舍的製香師們聽了玉翎王的諭旨,歡欣鼓舞,各自籌算思忖。照浪收到一份手諭,千姿稱要與郡主共聚三日,暢談於夏國事,不由深感莫名,詢問了女官,方知璿璣裝扮了去過玉翎王居處。

照浪徑自闖進????屋中,她依舊在素手烹茶,天香染袂,綺麗生姿。他一見之下,急切相詢的心思淡了,笑問道:“你想壞我的事?”

“於夏區區小國,即便名列北荒四大國,不過是邊陲之地,縱橫天下的照浪城主,會看在眼中?”????撥亮燈芯,瑩瑩微火,映得她眸色融融。

照浪一笑,猛虎在蟄伏時被人察覺了意圖,不如遊走逡巡,擾亂視線。

“能撈個伯爵,實是意外之喜,那日發現通天城,長生也在場。可惜這小子不夠機靈,困在迷宮裏,比我晚出來。不然,這定西伯就是他的。”

????妙目流轉,茶湯已沸,就此調了兩碗茶,又是自取一碗飲了。

香芽尖尖,入口清甜,????細細品味香塵翠毫,若有所思。照浪也淺啜一口,滋味與先前不同,鮮香留齒,醇厚不散,再看去,雪湯如吐珠,煙氣雲般繚繞,笑道:“今次用的是冰山雪水,妙哉,妙哉。”

????瞥他一眼,悠悠說道:“你這次北上,定是奉了太後的命令。也是,熙王爺倒了,你是太後最忠心的一條狗,更要為她效死忠。太後與千姿的母後雖是姐妹,可玉翎王獨霸北荒,眼見就要稱帝,萬一他日揮兵南下,侵我中土,非是太後所願。因此你很早就潛入西域,勾結梵羅王子,伺機想擾亂北荒。至於於夏送親一事,我不信你想看兩國聯姻,到時定要想法子攪亂局勢,是不是?”

照浪哈哈大笑,軒眉朗目定定望向????,“你真是我的知己!難怪熙王爺當年,花費重金請你出山,尋找沉香子的下落。那時我有事羈絆,不曾同行,不然,你也不會滯留沉香穀,成全了紫顏的英名。”他語氣蕭索,不盡惋惜之意,一雙眼卻越來越熱忱。

????落落而笑,這廝屢屢有意無意提起紫顏,想要亂她心思。

“我明白城主的寂寥。紫顏隱沒這一年,城主苦無對手,高處不勝寒,這才西行北上,以一己之力擾亂西域北荒。此間是三大地域博弈之所,權謀爭鬥就罷了,無論如何,如果讓我知道你與北荒大疫或其他傷天害理的災禍有關,十師必會把你打回原形。”

她眼中殺氣,一閃即沒。

照浪傲然玉立,英氣的麵容裏有不羈的自矜,不能忍受她的輕慢,當下冷笑說道:“我殺人不需要理由,也不擇手段!昔日死在我手上的婦孺多了,你想與我為敵,不必諸多借口!我知道你不會正眼看我,無妨,你仍做你的製香大師去,薩杉香會,就是你除疫的首戰,不要輸給你的同行!我會好好看著你。”

說完,照浪大踏步離去。????望了他決然的身影,口中的茶香,微微有些變苦。她寂寞地攪動茶筅,恍惚出神,“紫顏,你是如何與他敵友莫辨,相知相交的呢?”

墟葬來尋????,她用玉石棋子擺出薩杉城的布局,正自沉吟。案上兩碗清茶,如仙山靈草,飄霧生香。

“我和娥眉思量出一個布陣之法,用少數的香料,即可遍布籠罩全城。”墟葬神采奕奕,不客氣地坐下,擺布起黑子,“薩杉北有襄嶺,前有翠池,宮城中的泰康殿正是龍穴所在。其東南,陽氣降於下,西北,陰氣奉於上,此處香藥當融結陰陽,為根本香。”他在泰康殿處,點下一枚黑子。

“薩杉城東南曲突,西北凹陷,正是山澤通氣之象。東南地戶是巽卦,故在此設香藥為引。”臥佛寺亦點下一枚黑子。

“還有此四處,虎環視,蛇墜珠,龍顧尾,鳳攜雛,可為定香之處。至於其他排布,曉寒成陣,霜風合圍,你把用料最大的香藥交我,由我來擺布就好,無須你費神。”墟葬點好幾處陣眼所在,籲了口氣,笑吟吟地看著????,“陣法名曰‘卷潮’,但有一絲穢氣,盡數席卷而去,保得全城潔淨無礙。”

????頷首注目,瞬間選定了不同香藥配置在這些地方,這是錦箋添字,繡畫點睛,有了陣法相助,踏浪乘風無所不宜。

隻是苦於人手不足,縱然墟葬、娥眉、炎柳和玉葉前來幫手,畢竟不是製香師出身,蒸煮、炒炙、烘培、煉蜜、煨炭、燜香、合香、搗香、收香、窨香等諸多步驟,最多打個下手,凡事須她親力親為。幾車香料由她一人匯合煉製合香,工序太過繁重,何況她心下仍有奇思,欲調配新香,越發分身無術。

“這樣說來,香器亦須配合五行?”

墟葬想了想道:“瓷爐雖是土器,卻以水和泥,施釉調金,鑽木取火,所謂五行俱全,適宜鎮城池龍穴之地。玉石金銀之爐屬金,雕漆木刻之爐屬木,至於水火之爐……”

“我自有法子。”????雙眸宛如靈珠,透出慧黠閃光。墟葬遲疑了片刻,端詳她眉眼情態,並無晦氣厄運之兆,便把勸慰的言辭咽下,笑道:“要采辦的物品,你寫個單子,我讓驍馬幫去辦就好。這一路得他們照應,少卻很多煩惱,我厚了臉皮再叨擾一回。”

????提筆落墨,簌簌寫就一張長單,墟葬見了咂舌,知她鋪排甚大,唯恐不能完工,急急地取了單子就走。

????拍了拍手,想起徒兒尹心柔,身邊沒個體己人兒照料,千頭萬緒的,委實難以分身。幸得她擔過霽天閣主的虛名,又經營著蘼香鋪,不是不識輕重緩急的婦人,當下尋思半晌,所有事例列了明細,一件件依次做去。

自嗅覺失靈後,她其餘諸感格外鮮明。譬如這些日子品茶,便飲出諸多滋味。

先說那水,往日讀茶書,知道山水為上等,而山水又以乳泉石池漫流者為上,至於雪水,稱為“天泉”,煮茶是極好的,卻不可用於煮粥。

????辨水多時,從前喝得出水之輕重優劣,如今品出了厚、奇、清、幽之別,即使同為甘泉,也有芳、輕、冽、潔、澄、醇數味不同。而茶湯火候也有高下,唯有急火猛燒,騰波如浪,水氣全消時,方可得純熟之水,不老不嫩,最適品茗。

她更練出銳利的眼力,翠、青、黃、褐、黑,不同茶色的香茗,入水後的湯色,或明亮如寶月映琉璃,或清澈如玉英落寒江,或金黃如流螢舞丹桂,或紅豔如晴花散霞香,其滋味的鮮濃、甜爽、回甘、醇厚,隻需看一眼即可知。

因此,今次她想以茶香煉製新香。用汲取花露的器皿蒸餾烹煮後的茶葉,玉露瓊漿,碧葉銀毫,雪芽翠針,這是水中的丹青勾畫,啜英咀華,把茶中最菁華的香氣收製在一起,凝合成香品。

茶為萬病之藥,清熱、解毒,又可入五髒,與其他香藥調製合香,即可辟疫驅疾。????早有萃取茶香的念頭,當下調弄蒸器,結香取露。隻是個中分寸難以把握,她反反複複嚐試,也不心焦,一次又一次,注水三分、五分、七分、九分,逐一試過來。終於在第二日下午,器皿裏滴出一滴菁華。

????將那濃濃瓊珠小心接在碧玉碗裏,等到晚些時候,已是一顆顆如滾珠,從蒸器裏凝結滑落下來。待續滿一小碗,她緩緩把茶樹浩潔清寂的芳華,收藏在一隻月白釉的葫蘆瓶中。

既得了茶露,她又取葉腴津濃的嫩芽,細碾成粉,與茉莉、蘭蕙、橘花、梔子等香膏調合在一處,揉拈成丸,如此一來,攥取了花茶的幽香,使得香氣愈發馥鬱華美。一露一丸,留著再做調香用的香材。

墟葬不時遣人運來????所需之物,密密地堆疊開來,她居住的那進房屋被種種什物填滿,其餘製香師看了不相幹的瑣碎雜物,不知她忙活什麽。隻有墟葬知她謀算甚大,索性不想不顧,聽她吩咐籌辦就是。

????繁忙的這幾日,一眾製香師也是手忙腳亂,眼見出香時日甚短,更是連夜奮戰。

到了第三日晚間,蘭綺獨自來到????的居處,望了滿室煙雲霞蔚,笑道:“我們幾個調製了新香,正待師妹品評。”他的目光掃來,看似煦暖,餘光清冽如風,令人心中一凜。

“待我沐浴後過去。”

“我們辟了一間靜室,就在於夏郡主隔壁,她和那個伯爺會過來賞鑒。”蘭綺看了半晌,頗有些不大明白,猜度不出????新香為何。

“知道了。”聽到照浪要來,她微微皺眉,旋即放下心事。

進屋,楠木幾案上陳列十數道香品,篆、丸、線、湯,隱隱逸出微香。照浪與璿璣在客座坐了,郡主臉上漾著好奇的笑,不停地打量香品香器,照浪隱有憂色,見她進來,微一點頭,????無視地閃過。

蘭綺迎上來道:“今次不是坐而論香的雅集,無須注重儀軌,隻須點評得失,大家放開懷抱,一切為了明日的香會。”眾人眼中俱有較勁之意,麵上和氣稱是,????暗自搖頭,聽得鶯鶯燕燕異口同聲道:“請大師品評。”

她隨口自謙兩句,深吸了口氣,注目眾人,“請出香。”

禦香殿幾女自恃有官府背景,自當開第一爐香,疏梅搶先說道:“讓我來如何?”她巧笑上前,掀開一隻釉裏紅雲龍紋蓋罐,藥香撲鼻而來。????隻見得一片水色,秋光沉沉,辨不出香料為何。

疏梅在風爐上將香湯煮沸,蘭綺等人皆笑道:“好香。”????默然不語,疏梅道:“都是最尋常不過的草藥果子,煮沸噴灑,可令瘟疫不染。”

????示意她倒出一杯,拿在手中端詳。

即使嗅不到香氣,單憑香品的色澤、味道,或是煙色升降的速緩、形狀,她亦可猜度出其中的配比輕重。隻是,有時少不得要嚐嚐香品的滋味。

她伸手沾了一滴,輕點在舌上。蘭綺目露深思之色。

“此香湯,莫非參考了仙術湯?以蒼術配幹薑、棗、杏仁、甘草?”????沉吟。

疏梅順了她的話笑道:“是。”

“蒼術可解瘟疫屍鬼之氣,誠然是好藥。但仙術湯雖有湯名,卻是散劑。”??

??妙目一轉,咄咄問道,“香藥焙幹為末,若煮成湯水,劑量未免不夠,製成香丸豈不更好?”

疏梅心下一凜,情知瞞不過她,隻得和盤托出,“又用了其他幾味藥……”

“是石膏、知母和粳米吧?以白虎湯解溫熱,又以蒼術治濕解鬱。”

“大師明鑒。要製香丸,隻怕辰光太短,做不出多少,製成香湯……起碼看著多點。”疏梅支支吾吾說了,赧顏道,“玉翎王求的本是香方,我等做的不過是樣品。”

一邊藏沉館的豆蔻偷笑道:“用來沐浴也是好的。”疏梅臉色微變,她的香藥用量甚少,等若把口服的一劑用在一大罐中,豆蔻所言正點中她的心病。

????溫言道:“不錯,香湯香丸皆可,貴在其方,做沐浴用的香湯是不錯的主意。”

疏梅心下一鬆,展顏笑道:“此湯名滄浪,濯身去垢,一往無前。”乜著嘴朝豆蔻斜睨一眼。豆蔻不甘示弱,捧出一套白玉瓶爐盒,“姐姐的香既品評完畢,該我了。”

蘭綺失笑道:“急什麽,總要讓香氣散了才好。”豆蔻便在一旁撥弄香炭,漫不經心等著。

疏梅冷冷看著,不以為然地撇嘴。

????依舊從香盒裏取了香丸,掰下一星放在嘴裏嚼著,並不在意香氣如何。蘭綺忍不住道:“師妹今日怎地愛吃香了?”????神色如常,微微一笑,“北荒熏香用得少,百姓家裏可沒有那麽多香爐。若是不會用,也有內服香藥的。這九味藥混成的香丸,本來就可口服,豆蔻,我說的是不是?”

蘭綺見她辨出究竟,微笑不語,豆蔻點頭道:“內服外用皆可。”

????口齒生香,用清水漱去,吐在銀唾盆裏,拭淨臉麵,慢慢說道:“羌活、防風、蒼術、細辛、川芎、白芷、黃芩、甘草、生地黃,協調表裏,配伍原是不錯。隻是細辛多了,溫燥之性也重,減去兩分為宜。畢竟用於辟疫,不必用量過猛。”

豆蔻欲辯無辭,眉眼略低了低,用心記下。

接著便是凝香樓,行香的一個少年,名曰靈犀,容顏如玉脂溫潤,麵色清冷,也不愛多言。他往香爐裏插上一支線香,沒過多久,青煙嫋嫋而出,一線孤碧縹緲直上,如孤雲出岫,和靈犀整個人氣質仿佛。

“有沉檀、蘇合香、雞舌香。”????注目煙色,沉吟細思,“還有幾味藥。”

靈犀道:“是,加了元參、甘鬆、柏子、大黃。”

“還有白芷與香附。”????微微一笑,靈犀低頭道:“是。”

“這是愈疾香的新方,可有名字?”

“驅疫。”靈犀呐呐說道。

眾人皆笑,嫌他老實,????點了點頭,“香味甚是清透,即使無病,亦可養生。”得她誇獎,靈犀玉麵微紅,捧香退下。

又有幾人拿出香品請????指點,她一一審慎說了,直至最後,蘭綺壓軸,托出一枚宛若紅梅的香餅。

“我這方子,隻為王族貴胄配製,其沉檀龍麝,皆是名貴用藥,尋常百姓用不起。”蘭綺說得坦然,他所求名望,亦不是小民能給,“我的用意無他,瘟疫若起,一國根本不可亂,故此為朝廷與王室用香。”

他在香灰中埋好香炭,將香餅置於隔火的雲母片上,蓋上錯金博山爐的香蓋。

蔓蔓煙氣如春色蹁躚而來,萬紅千翠,燕子穿梁,從爐蓋的仙山孔隙中繚繞騰飛。

那雲煙飄至盛了蘭湯的托盤上,與清波交纏往返,時而環繞如泣如訴,時而輕掠不相往來。

眾人凝望仙山雲海,悠然有身我兩忘之意。

蘭綺持了金剪,對了一抹香煙,輕輕剪斷。煙色兩分之後,飛剪如鳥輕啄,急速點在雲煙之上。眾人不覺驚呼,見雲山霧海裏騰起一座樓閣,寶氣盎然,如海市蜃樓,幾個呼吸間便散去。蘭綺金剪不停,再侍弄出鬆柏樹木,飛瀑流泉,宛如神仙造化。

待他停剪合掌,博山爐恢複吞雲吐霧的氣象,而眾人看他的眼光,儼然以之為首,對????想要品評什麽,已全然不在意了。

“雕蟲小技,且供一笑。”蘭綺淡淡一笑,“此香必能風靡北荒諸國王宮,隻是這行香之技,娛人耳目而已,當不得真。”

“蘭師兄技高一籌,此間香品,以‘惜芳’為最勝。”????點頭說道,蘭綺開頭點出沉檀龍麝,她不再點評香料,聲音略壓低了一分,“不過……今次為辟疫癘,用料須簡,最終要便於複製,蘭師兄此香,到底不便推廣。”

“我隻用了六味香料,工序也不繁難,就是名貴罷了。”蘭綺話題一轉,對鬥香的勝負根本不放在眼中,含笑望向????,“聽說師妹要了七車香料,不知何時成香?”

眾人皆凝神側耳,????躊躇道:“尚需時日。”蘭綺訝然道:“明日就是香會,莫非趕不及?”

“無妨,香會要進行三日。”照浪突然開口,蘭綺冷冷瞪他一眼。

????微笑,“第三日晚間,我的香也該好了。”蘭綺蹙眉道:“如此之久?敢問師妹到底在做何樣合香,竟如此耗費心力?”????眨了眨眼,俏笑道:“容我保密。”蘭綺神情一澀,旋即笑道:“想來師妹必不會讓我等失望。”

“承師兄吉言,我必傾力而為。”

品評事了,眾人紛紛攜香散去,言下對蘭綺皆是看高一分。照浪遠遠望了??

??,璿璣拉了????的手,對他說道:“不用看著我,我跑不掉的。”照浪笑了笑,立在那裏隻是凝視????,璿璣嫌他礙事,狠狠又剜了他一眼,背過身去與????低語。

她明日即要與千姿朝夕相對,心中不免惴惴,想到與丹心相處的幾日,仿佛並不太難,但千姿貴為北荒之主,不可隨便應對。????聽完,柔聲道:“你隻管做自己,真要動了情,就歡歡喜喜去嫁,否則,千姿不是說了,你不變心,他就放你與心上人相守?”

璿璣細細一想,拿定了主意,頓時安然淺笑,“姐姐,幸好有你在。”????暗想,她是能醫不自醫,抬眼又望見照浪,終是默然去了,身影落落如一枝剪梅。

靜室中最後餘下她一人。

????如同蛻殼的蟬,用盡氣力,跌坐在地上。滿室香氣不散,可是她聞不到一絲一縷,隻看了案上餘燼,心若塵灰。

她還能一個人撐多久?

????默默枯坐,不知過了多久,有密密的腳步聲傳來。

“傻孩子,你在想什麽呢?”一聲笑語迎風而至,宛如風荷露竹般清爽。

????霍然抬頭,望見蒹葭高髻盤雲,一頭烏發如華美的緞子,斜斜插一支碧玉簪,就已容光懾人。她輕盈躍進門來,身後八九個霽天閣的男女弟子,笑靨歡容,一齊對著????道:“見過師姐。”

蒹葭偏頭看了一會兒,瞧見????神色裏隱藏的倦意,搖手道:“去,去,一個個小猴子似的。你們先去安置,趕了這些天的路,好好睡一晚,明日再來纏人。”

弟子們含笑應了,向????告別,自去挑了屋舍住下。

????挽了蒹葭回屋,桌案上盡是茶具,蒹葭笑道:“咦,你竟收了茶香?不錯,不錯。”????知師父嗅覺驚人,想是聞味知意,點了點頭,“師父稍坐,我去烹茶。”

“不急,和你說話要緊。”蒹葭拉了她在榻上坐下,親熱地端詳,有多久沒見到這徒兒了?

“師父越來越年輕,比我看著都小。”????嘻嘻一笑,隻有在她麵前才可這樣任性,唔,對傳紅說話也是,可以不假思索,隨意編派,她說什麽,那呆子都覺得是好的。

蒹葭笑道:“你與傅傳紅遠遊一年,沒有偷偷嫁人吧?”????啐道:“這是什麽話,他若想娶我,總要向你提親,還有納采問名,哪裏能偷偷就嫁了。”她心中正想著傅傳紅,被蒹葭一句說破,紅暈滿頰。

“這就好,這就好。”蒹葭眉開眼笑,一臉慈愛地望她,“總得我先辦喜事,你慢慢再嫁,師徒倆有先有後……”????瞪圓了眼,這是什麽師父嘛,自己滿心的煩惱,被她三兩句話打消,笑道:“原來是師父思春。”

“小妮子別胡說,哼哼,要不是你不肯當閣主,我早就安心做少奶奶去了。如今可好,拘了我這些年,你還是一個人!”蒹葭一骨碌說下來,一臉關切。

????心虛地望她一眼,師父說得是,綺年景貌耽擱在霽天閣中,聽說皎鏡千求萬願地請她去無垢坊,師父也僅是每年去轉上十幾日,不肯多留。

“好啦好啦。”蒹葭揮揮手,眉尖一絲輕愁飛掠而去,“好容易玩夠了,你的師妹們成材了,代閣主的人選有一把,再不愁霽天閣會倒。我可以安心嫁人了,也不必想起你就剩了埋怨。”

????心中皆是歉意,拉了她的手撒嬌,“師父……都是我的不是。”

“唉,你是我最好的徒弟呀。”蒹葭這才斂容正色,細細看她,這徒兒,不似往日閑散,心事極重的模樣,“十師相聚是喜事,就算玉翎王是那勞什子北荒之主,難道會吃人?你怎麽愁眉不展的?”

“我……我嗅覺失靈,再無法聞香。”????心頭一熱,盡吐衷腸。

蒹葭一驚,見她神色澹然,不急不躁,心下略定,想了想道:“莫非你忘記洗香?”製香師每日嗅觸太多氣味,因此霽天閣曾有規矩,每製一道香品後,必沐浴靜心半日,洗去餘味。

“你這幾日,如何調香?”蒹葭問得心痛,想到徒兒身受之苦,一顆心急切起來。

“眼、耳、舌代之。”????吐舌笑了笑,小小地得意了一下,“師父,我試嚐了幾百種香料味道,有的從前沒吃過,倒不太難吃。”

“牛嚼牡丹!”蒹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想了想唯有她這個法子,才能繼續製香,“既得此疾,應調養旬月,慢慢恢複,絕不能再調香。”她攢眉沉思,隻想著皎鏡偏又不在,自己雖有良法,效用來得緩慢,怕是趕不上千姿稱帝之機。

“師父,我……明日就是玉翎王辦的香會,為的是辟疫祈福,我不想錯過。”

????眼中堅定,語氣仍是嬌嗔,拉了蒹葭的手搖晃,“有你們在就更好了,我那十方香陣鋪排太大,你就幫我一回。”

“唔……”

“此地事了,我見了皎鏡大師,一定讓他立即向師父求親!”

蒹葭擰了擰她的臉,嬉笑道:“算你有孝心。我的事你別煩心,先顧好你自己。你一個人萃取茶露如何趕得及?等我去尋釀酒鋪子,用他們的蒸器來收製。想你所圖應該不止於此,快說說,這回的香陣要怎麽做?”

????喜道:“還是師父最好……”當下把香品陣法都說了。

蒹葭愣了半晌,眼中晶瑩一閃,低下頭忍住了,歎氣道:“你的心氣還是那麽高,跟著紫顏學的壞毛病,非把自己往死裏逼迫。幸好我們加起來有十個人,不會忙不過來,早知如此,我就該提前北上。”

????臨行前,向蒹葭去了信,邀請霽天閣諸弟子同入蒼堯。蒹葭七七八八安排好諸事,再行北上,一路遊山玩水,逍遙快活。後來在驛站看到玉翎王去安迦的消息,尋到薩杉來,不想正好遇上????陷於困境。

“有師父在,萬無一失。”

連日來緊繃的一根弦,迸出了清亮的一聲,敲金斷玉,驚破夜空。

次日香會,薩杉城中兩家寺廟香煙鼎盛,人潮湧動,香客們摩肩接踵攢聚到廟裏祈福。一眾製香師所調合香,在寺廟和王宮中供奉焚燒,其香方皆明示在旁,讓人傳抄。因城內無疫癘流傳,故香會裏攤肆紛陳,雜耍叫賣,傀儡花燈不一而足。

更有樂善好施者,布施粥飯果子,廣散香油銅錢。全城內外,一片盛世景象。

璿璣跟隨千姿,前往襄嶺驅疫祈福,回到城中陪他馬不停蹄,到寺廟禮佛許願。安迦國主選了另一家寺廟拜佛,最後兩廂會合在王宮中時,夕陽已斜落。

千姿神清氣爽,要與璿璣微服入街市觀燈火看百戲,饒是璿璣素來體健,也是香汗津津,嬌喘不停,隻能由他拖了向前。混跡在百姓中,喝一口暖茶,啃兩下胡餅,吃幾串羊肉,瞅瞅獻藝謝神的龍燈和高蹺,璿璣雙足火辣,卻是自由自在,心情極好,連帶著千姿也不再高高在上,多了幾分順眼。

千姿被她看得奇怪,尋了悄靜地方,問她:“我臉花了?”

璿璣搖頭,千姿道:“那你盯了我作甚……莫非……”

璿璣轉而瞪眼,“是,你這裏沾了芝麻。”玉手輕拂,在他臉上拍了一記。千姿抓住她的手,柔荑綿軟,目光驚亂,當即一笑,“你可是覺得我生得俊俏?”

璿璣啐道:“哪有人自吹自擂的?”被他抓得太緊,不由有了薄怒,嗔道,“你快鬆手!”

千姿哈哈大笑,反把她往懷裏一送,讓她半倚在身上,“蒼堯出美人,等你去了便知,你那心上人,可不及我半分。”

他的話激起璿璣傲氣,她忽地旋身一閃,勉力掙脫開來,冷淡地抱臂說道:“長得俊美又如何?終有老的一刻。我瞧你好看,多看幾眼,你別得意。我的心上人,從不像你這麽無禮。”

千姿笑吟吟地,也不著惱,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

“吃了不少,我們喝酒去如何?”他頭也不回,含笑用言語誘她。璿璣望了他的背影,跺了跺腳,隻得跟上。

兩人如此廝混了兩日,人前相敬如賓禮尚往來,人後少不得像小兒女般拌嘴相爭。每次皆是千姿言語不當,招惹璿璣反唇相譏,可無論她如何譏諷,千姿從不動氣,璿璣猶如用力打棉花,使不上勁。幾次之後,璿璣學了乖,管他心裏如何盤算,她隨意地逞口舌之利,看千姿陰晴變幻,憋出內傷。

唯有說到蒼堯現任王後時,千姿沒了嬉笑的神色。

而璿璣,目睹他肅殺的麵容,不覺收了聲,不再挑撥。她怕那絕美的容顏轉瞬變成暴怒,倒不如欣賞他和氣時的仙家姿容。

到了香會第三日傍晚,????奏請玉翎王,十方香陣已成。

酉時,千姿與安迦國主立於高台,共賞香會盛景。璿璣粉妝妍麗,雲髻輕攏,立在玉翎王身側,如花開並蒂,惹得無數人瞻仰詢問。三人俯覽全城,處處燈光如玉,星羅棋布。

忽然遠處銀橋火樹,香光臨城。

“這是食物的香氣?”千姿驚異地望向城東,星星點點,斷續飄來好聞的香氣,溫暖氤氳,令人食指大動。間中夾雜了辛香調料的氣息,呼喚每個人的嗅覺與味覺,仿佛目睹無盡美味佳肴在眼前陳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