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嫿002

鮮滑的涼菜,碧脆的菜蔬,肥嫩的野味,軟酥的糕點,清甜的飯食,濃香的羹湯,輕紅膩白,凝膏粘脂,各種美妙滋味如星雲匯聚,漫衍成一條香味雜陳的銀河,浩浩****貫穿全城。無數進香祈福的百姓在香味裏陷入了回憶,這是清晨小販新蒸的鬆黃餅,出門時媳婦烘烤的烙麵角兒,上山圍獵打下的燒羊肉,水邊垂釣捕獲的蒸河魚。香味裏有街頭的爭吵,夫妻的閑話,風雨的侵蝕,歲月的艱辛,平淡如流水的日子就在這香味中,一點一滴被記起。

千家燈火,萬戶風月,這一曲香歌浩然鳴唱,聲勢動天。

璿璣笑眯眯地眺望遠處,搖頭道:“????大師可不是在煮菜,那是她調鼎入香,配製出的味道,我嗅了幾下,已是神智清明。”她不覺懷念起於夏的家鄉菜,秋天親手製成的鹿脯,調入蒔蘿、蔥絲和花椒,不知娘親有沒有吃完?還有口蘑燉貔狸,簡直是天下至大美味,可惜安迦國主太小氣,他們這些外來人就無此口福。

“匠心獨運,很是美味。”千姿悠悠地呼吸著,倘若辟疫的香料全是如此誘人,百姓便有信心安然度過這場厄運。

過了一陣,香風兜轉,甜熟的食香飄散,南方的天空上忽地彩光耀目,風雷作響。一時雲煙蔽月,五色華彩光芒如繁花盛開在天際,漫漫香霧騰空而來。千錦球,萬粟花,彩雲追月,滿天星,龍出水,落英如雪。煙花四射的薩杉夜空亮如白晝,薰風借了煙火吹拂飄散,倍添喜慶的意味。

璿璣歡喜地仰望天空,孩童時過年,她最愛在王宮裏擺弄這些珍稀的煙火,聽震耳的爆裂聲敲破寂靜的夜。她幻想過化作一陣風,跟隨煙雲直上雲霄,從高處俯瞰整個於夏。這個夢藏於心底多年,每次看到煙花,瞬間燃燒而後消融,便有壯誌未酬的感慨。

如今,煙花在消散後卻不曾粉身碎骨。

無數香粉如天花亂墜,微細的金蕊灑落院落街巷,從濃重的硫磺氣息中,幽然綻放。

諸香院的製香師聞香色變,蘭綺喃喃說道:“師妹,你竟出此奇招?”疏梅、豆蔻、靈犀等弟子一臉震驚,想不到????有此魄力,提煉出如此多的食物香氣,而香料迥異的焚燒方式亦是匠心獨運。眾人不覺想起????品評蘭綺時的言語,“今次為辟疫癘,用料須簡,最終要便於複製”,誠哉斯言,????她做到了。

安迦國主隻是心疼,中原來的製香師太會花錢,這火樹銀花,在北荒可以賣出天價,連他在年節時也舍不得多放。千姿怡然而樂,盤算著稱帝典禮中燃放的煙花,亦可多多裹挾香料,一舉兩得。

“這????,果然是紫顏的知己呀。”他心下讚歎,在芳冥薄夜中,想起了那個端秀雍容的人物。

十師齊聚北荒,他最想見的,不過此一人而已。

他悠然神往之際,虛空羅幕中徐徐**來一絲優雅澄靜的茶香。

墟葬選定的中樞之地,安迦王宮泰康殿內,三十六隻粉青瓷爐排成天罡陣圖,吞吐檀香和佛手調製的合香,其間又有諸味茶香與果香繚繞,恍如閑坐涼簟上,手談一局棋,別有出塵離世的意味。

這曼妙茶果香越過百千戶人家,吹拂至高台之上。

千姿回首,瞥見璿璣輕皺小鼻的模樣,心中微起憐惜之意,笑道:“你愛飲什麽茶?我回頭讓人替你尋來。”

“噓,別說話,你嗅到茶香了嗎?這就是我很愛的玉泉茶。”她闔目靜思,倚在白玉闌幹邊,秀影如瓊樹佇立,黛眉檀唇豔豔生姿。

茶香婉轉飄拂,綠茶、青茶、黑茶、紅茶、白茶、黃茶……各色茶味變幻數次,沉斂的幽香竟有了嫋嫋娉娉的風情。千姿幾個呼吸間,猶如飲下一杯杯清茗,滌**身心疲憊。少頃,又轉化成諸多果香,馨甜怡人。明月,暗香,玉人,燈火,千姿忽地心動,俯下身去,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璿璣猛地一跳,溫熱的觸感讓她麵如火燒,越發顯得玉肌花貌,撩得人情懷旖旎。安迦國主偷偷望了兩眼,小心地往一旁避去,紅顏禍水,還是遠遠躲開為宜。

“不管你嫁與不嫁,你今生也不會忘記我。”千姿放肆一笑,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

餘下她一顆心,彷徨無依,疾如滾珠。

“這是茶香?空靈之境?”蘭綺越發心神欲裂,又是焦躁又是佩服。????大膽決絕的謀劃,他不是沒想過,可是茶味易散,萃取茶香看似容易,想大量獲取或是長久存留皆是難題,沒有成百上千次的嚐試,絕難成事。他不由黯然地想,難怪龍檀院的前輩提起????無不讚賞,也難怪她會舍下霽天閣的大好前途,獨闖京城開設香鋪。她是那種靈氣滿溢的女子,哪裏都無法拘住她的腳步,他一心想勝過她,卻不知早已輸了太多。

諸香院弟子默默無言,從先前的震驚到此刻自慚形穢,隻覺自身太過固步自封,稍有心得便沾沾自喜,不曾站高一層,更上層樓眺望遠處的風景。眾人皆是心思細巧之輩,有幾個態度謙卑的人,當下品出????此舉的深意,生出諸多創想,性急的人已匆匆返回住處,一心調製新香去了。

此時,從北方傳來腐敗腥惡的奇臭味道,令人頓生愕然,紛紛掩鼻逃避。蘭綺想到????先前種種異狀,腦海中閃過一念,莫非她嗅覺失靈?否則,怎會突然失手,調弄出這等離奇臭味?換在以前,他或會暗中慶幸,可值此關鍵時刻,功虧一簣,他不忍看????被人唾罵,忙招呼香院的弟子們,想要尋法子補救。

正當眾人被惡臭攪得失去耐心時,疏梅蹙眉說道:“龍涎香也是這般,初時極臭,人皆不識……”蘭綺一怔,是了,以????之能,即使真沒了嗅覺,亦有百般手段彌補,絕不會有這等粗陋的破綻。

果然,靈動的芳香瞬間驅走了腥臭。醺然欲醉的醇烈氣味,像暴風雨前的狂風,猛然地攪動世間。一聲聲驚歎過後,百姓興奮地手舞足蹈,城中點點燈火如螢飛,上下翻撲。

“這是……酒?”璿璣暗自哀歎,很想浮一大白,澆卻心中塊壘。酒香攜來濃鬱的藥氣,直接傾倒在青石板小路上,整個薩杉城仿佛醉了,在這酒池香湯中陷入狂歡。

璿璣咬咬唇,她不願看見千姿這樣輕易地宣稱勝利,就當被跳蚤咬了一口,她矜持地說道:“你說得對,三日已到,我還是不想嫁。”

千姿驀地抬眼看她,銳利如鷹的目光刺破她的設防。他的笑容如盛開的金蓮,“無妨,就讓你那心上人,領你回去。”

璿璣一怔,丹心不知人在何處,她自己扮的男裝,又如何領她回去?

千姿看她發窘,哈哈大笑,“罷了,你有腳有手,想走就走。今夜萬民歡呼,這香會辦得圓滿,我不想讓你有遺憾。”

他的心太大,從來不在女人身上。璿璣深深看他一眼,因緣際會,有這一場相逢,他說得不錯,她會記得這一夜的絢爛光華。

可此刻,她隻想疾奔而去,遠遠地離開這個危險的人。

身後,如金似玉的香氣自西方轟鳴而至,如奔騰的洪流,欲將人淹沒。

茴香、花椒、胡椒、香蔥、枯茗、生薑、丁香、豆蔻、芥菜、橘皮、馬芹、胡荽、木蘭、茱萸、桂皮、石蜜、蔗糖、薄荷、蒔蘿、白芷、甘草、苦艾、陳皮、砂仁、紫蘇、牛至、香薷……借由熏燒揮發出辛烈的芳香,如烈風呼嘯,漫過城池。

諸香自四麵八方席卷薩杉,全城穢氣全消。

今夜,????如點兵的大將,把手下兒郎遣派出去,笑傲沙場。

她走過太多地方,知道瘟疫過後,萬物凋零的荒蕪與蒼涼,疾病如狂風橫掃大地,帶來死亡的氣味,即使食腐的禿鷲也會掉頭而去,不敢逼近那朽爛陳腐的地方。黴臭有毒的空氣,就像張牙舞爪的惡鬼,隨了恐懼加速彌散,凡人脆弱的軀體根本無法抵擋。

而人性的肮髒與卑劣也會在同時,猶如泛起的沉滓,在死水中興風作浪。

唯有香藥,在此刻會成為救贖,遮掩千瘡百孔的大地,修補不堪一擊的身體。

????思慮得更為久遠,她想用世俗中最尋常的氣味,去挽救這場浩劫。

東方,漆木描金香爐,爐蓋上立龍馬,食香飄搖天地間。南方,藥線為引,燃起煙花火炮,香火如天女散花,聲動四野。西方,如意雲紋鏤空金香爐,爐蓋鉚有蓮瓣寶珠鈕,辛香鬱烈如風。北方,蔓草紋玄冰大鼎,香藥酒水粼粼如海,沸沸如湯。王宮中央,三十六隻粉青魚耳瓷爐排兵布陣,茶果香交替繚繞。

四麵八方,花香、果香、茶香、木香、草香、穀香、膏香、脂香、蜜香、辛香、粉香、酒香……這是她的良將,直至它們披荊斬棘衝鋒去了,她的使命才完結。

蒹葭扶起????,她已心神皆疲,不能再守著香陣。????虛軟地倒在師父懷中,大汗淋漓,仰了頭問道:“我做得可好?”蒹葭溫柔地道:“再沒有誰能比你更好。”????雙目緊閉,長歎一口氣,在她懷裏竟酣睡過去。

墟葬忙了一場,一身大汗地趕來複命,拍手道:“幸不辱命。”見????睡著,喟歎道,“她這回累得慘了。”蒹葭輕撫徒兒的背脊,出神地道:“她比我拚命多了。”

兩人候????睡著,她打了個盹,很快蘇醒,不好意思地謝過墟葬。一行人回到迎賓館,見人影幢幢,原來是丹眉、皎鏡一行人到了。香會人海蜂擁,車馬塞途,好在城門因此未閉,連夜尋到了館舍處。

皎鏡見了蒹葭,眼中再無他人,蒹葭知道徒弟心意,劈頭便問:“紫顏和側側呢?你們為何少了一半人?”

皎鏡摸頭道:“紫顏和側側聞說??????有種異蠶,出絲與皓月穀的朱弦極似,一齊去尋寶了,長生和卓伊勒跟去看熱鬧,晚幾日就到了。丹心那小子,唔……一入城就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怔怔不語。相望恨不相遇,好夢才成又斷。說也奇怪,她仿佛早知相見難,這是相守太久的代價?咫尺不得一見。

她勉強一笑,命運在逼她屈服忍受,非要百般摧毀信心。眼前飄過傅傳紅的身影,畫師固執深情的笑眼,熨貼她的心,撕開了霏霧濃雲,耀下暖光晴色。

她擺弄腰間的青羅香囊,這是側側親手繡製。倘若你們安好,我便無恙。

墟葬瞥了她一眼,道:“她這幾日不對,皎鏡你幫她看看。”皎鏡苦了臉來搭脈,道:“並無大礙,隻是情誌不舒,致使肝氣鬱結,肺氣失宣……莫非,你竟……”????知他看出端倪,平靜說道:“嗅覺失靈多日,其餘如常。”

皎鏡皺眉道:“你近來遭遇了大事?”????搖頭,皎鏡奇道:“有何心煩之事?”????心下一動,略知究竟,默然不語。皎鏡與蒹葭對視一眼,蒹葭輕輕搖了搖手,皎鏡笑道:“想是長途跋涉,累了一場,你莫心急,調養幾日,我擬個方子你先用著,慢慢就好了。”

蒹葭也道:“這些天你累得不輕,回去好好歇息,不必陪了閑話。”墟葬囑咐娥眉陪她回去,????笑說無礙,與纖纖又玩耍了片刻,這才一個人回屋。

掩落一腔愁緒,調茶弄香,將心思略略散開。她胡亂出了會神,想到皎鏡的疑問,這些日子念念於心的,無非兩件事,兩個人。燈下白釉茶碗上依稀閃過“相思”二字,她心下一痛,對了燭火看去,卻是一首《定風波》:“素藕抽條未放蓮,晚蠶將繭不成眠。若比相思如亂絮,何異,兩心俱被暗絲牽。

暫見欲歸還是恨,莫問,有情誰信道無緣。有似中秋雲外月,皎潔,不團圓待幾時圓。”

字字如刻,印在心上,道盡這些日子的彷徨。她到底在畏懼什麽?心中悵然思念的良人,又是誰?放一個在心上,就容不下另一個?????凝望茶碗上的詞句,默然尋思。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外輕叩,喚著她的名字。

璿璣紅了臉,瑟縮地站立在門外,素腰嫋娜如柳。????看了心疼,忙拉她進屋,“這些日子忙得糊塗,竟忘了你。千姿放你回來了?”

“????姐姐,我……我有話想問問你。”

兩女倚了熏籠坐下,????遞上一杯香茗,璿璣喝了幾口,捧在手中,略略緩了口氣。

“姐姐,你有心上人麽?”她開門見山,徑直問道。

????愕然,半晌不說話,雙腮香紅。璿璣不待她回答,兀自出神地道:“我自小性子野,騎馬射箭,當自己是男孩,也愛穿男裝。可我心裏,到底還是在等一個人,可以和他攜手,走遍天涯。”

“你等到了麽?”????柔聲問道。

“我想,我等到了。千姿是英雄,我仰慕他,他舉手投足就像神明,讓人膜拜。”璿璣眨著眼,嬌紅的胭脂映在臉上,眼波中一片煙霞之色,道,“見到他,我就很歡喜,陪著他去哪裏都是好的,永遠不會悶煩。”

????心中一沉。

“可是英雄神明,畢竟遙遠。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麽,我也想馳騁北荒的大好河山,享受君臨天下的豪情,但他身邊已經有了人。”

????霍然抬頭,仿佛聽見了回聲,在心頭激**。

璿璣想起那一吻的心跳,想起他狂肆的眼神,始終難以忘懷。唯有清醒下來時,想到要與數不盡的後宮妃嬪一同仰望這個人,她就有了退卻之意。

她生於王族,看過太多身不由己的婚姻,太多後妃自怨自艾地困在金絲籠中,苦苦地等著臨幸。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他那般出色,若他強要我留下,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拒絕。”璿璣的眼神熠熠閃亮,像是在敘述一晌貪歡的夢,“我曉得,他心頭最惦念的那個,不是我。因此,他沒有開口,我也沒有停留,這三天就這樣過去了。我在想,我走了,他心裏反會有我一點點位置。”

璿璣吐吐舌頭,像是鬆了一口氣,“我等的那個人,不是他,他也不缺我一個。”

????一怔,“你是說,於夏和蒼堯的聯姻,就此作廢?”

“是,千姿是個好人,他沒有為難我,以他的傲氣,我沒對他一見傾心,他自然會放我走。姐姐,我思來想去,丹心雖不如他那般姿容無雙——唉,再俊俏的人到了他麵前,也隻有自慚的份。”璿璣撲哧一笑,就連她自己,也不敢誇口容儀能媲美千姿,“我與丹心彼此交心的那刻,很是快活,我不知他是不是我想要找的那個人,我想試一試,不要就這樣匆匆嫁了,我不想到老了後悔。”

????想起丹心溫和的笑容,少年有怎樣的福氣,與璿璣就這樣相識了。

“我想,他或許還在等著我。就算他放棄了,我寧可一個人,也不想去蒼堯。

千姿那種神明,遠遠遙望就好,太近了,反而不真實。再說,看著他和他的王後卿卿我我,怕也不怎麽有趣。”

她眼睛裏滿是憧憬,孩童般純淨,整個人如一塊玲瓏剔透的琉璃,在暗處也生出光來。????聽著她的講述,仿佛理清了一團亂麻的心緒,心中安定下來。

“他已入城。”????說完,忽然知道丹心去了哪裏,“他……應該去尋千姿了。”

她明白了丹心的勇氣,正如臨別前的傅傳紅,那目光穿越山高水遠,急景流年,仿佛初見。他對她一見鍾情,矢誌不渝,而她,又在遲疑什麽?

????突然了悟,她畏懼的是,不敢踏出那一步。暮去朝來,忽忽將老,女兒家芳華轉眼即逝,誰不盼著有個好歸宿?縱然她技壓群芳,也不過是一尾尋爐的香,無法獨自鬥豔。

一點星火燃蕙香,嫋嫋煙氣,暈暈動情。爐是香的歸宿,成灰化燼,餘馨繞梁,她想求得圓滿,就要有甘願焚燒的熱忱。

她放不下紫顏,如果此生緣吝一麵,就此撒手,未免始終懸係在心,情懷懨懨。能再相見一回,此後天涯相隔,也是無怨。她這樣想著,紫顏因而成了逃避變遷的借口。

當年在沉香穀,與紫顏、側側相守的那些時日,她已然看清,那對璧人才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如今的她,該踏出新的一步。

璿璣聽到丹心的消息,歡呼一聲,躍然而起,像一頭蹦跳的小鹿。

“我去尋他!呀,他會和千姿說什麽?”她緋紅的麵容上,關切的神色呼之欲出。

“隻有玉翎王賜婚,你才能安返於夏。”????微笑說道,想到照浪屆時的臉色,想必會很精彩,微微有些難言的愉快。

“對!不然不好向伯父交差,隻是千姿……”璿璣想到他傲然的氣度,王者的尊嚴會允許他把和親的女子,拱手推給他人?她不由沉靜下來,有點欺人太甚的心虛,失卻了與丹心共同麵對千姿怒火的決心。

????悄然焚起一道香品,讓她收攏漸散的信心。

璿璣焦急地在屋內逡巡,青絲如墨色波浪輕輕飛揚,那支累絲嵌寶金鳳簪上,淡紫色的珍珠如流星,毅然刺破虛空,朝無邊的黑暗下墜而去。她的身影沒在燭火照不到的暗影處,一陣香氣幽然飄來,包裹起她的猶豫不安。

璿璣慢慢鎮定下來,像是一隻蚌終於打開了緊閉的殼,有了決絕的膽色。

“我不能讓他獨自麵對千姿,這是我的人生,我的歸宿,我再不想讓別人做主。”

她走入夜色中,與來時的迷惘不同,此時的腳步,輕盈卻執著。

????目送她離開,卻見月下不遠處,墟葬一身翠羽輕裘,如孤鴻佇立,靜靜看著她。她忙笑迎他進屋,自從在薩杉遇上墟葬,周遭友朋漸多,入北荒後那種煢煢無依的感覺消失了。這回多虧他與娥眉援手,比起往日交情,又親近了兩分。

墟葬落在後麵,悄然把門開了一條縫隙,寒光透進來,似把屋內的空寂散去了些。

“你的劫難應在這幾日化解,我過來看看。”他嗅出了百裏香的氣息,在極西之地,它意味著勇氣。

“是,我已知因果,想是快好了。”????語氣輕快,與先前判若兩人。

墟葬微微一怔,細看她明眸皓齒,燦燦如星,道:“你想明白了?”

“這些天吃茶吃膩了。”????朱唇輕抿,淺笑著從白釉蓮花溫碗中取出注子,替他斟了一杯,“正好在溫酒,你喝點酒暖暖。”

墟葬捧了酒杯在手,凝神看著她,萬千思緒,在這一瞥中盡情顯露。這是怎樣一個女子呢?蘭心慧質不足以描其骨,絕色天香不足以形其容,她就是千百道妖嬈香料,焚之以火,化作一縷馨香,飄然而去。

????心下大奇,怔怔盯了他看,心頭一震,幾乎落下淚來。這一年輾轉南北,一顆心始終係念著此人,如今想不到,竟忽然到了眼前。

是他,是他,是他。

陰晴圓缺,心上不圓滿的那一角,終於堪堪補就。

“你……你終於是好了。”她長長一歎,千言萬語在這歎息中,煎熬摔打。再看他時,哀怨的眼神即刻變作嗔怪,柳眉一豎,冷哼了道:“紫顏,別用你的障眼法蒙人,墟葬才不會這樣看我。”

對麵那人露齒一笑,眉端百媚,星眼波聚,若說容貌隻得七分風流,這一笑,更添了五分神采,英姿豐儀令人側目。

????呆了一呆,“果然是你。”

紫顏知她心細如發,苦笑著賠罪道:“本想扮做你師父,但身形不像,我也久不做女裝,便作罷了。想到你既無法聞香,辨不出我和墟葬的氣息,混一混也是容易。唉,果然我的手藝生疏了。”

“你不是和側側尋那異蠶去了?”

“我走到半途,聽說千姿在此,心生感應,就先趕過來。還好不算太晚,趕上和皎鏡一起入城。”

????想起皎鏡的話,恨恨地道:“這個家夥,又來消遣我……”

“我特意躲著不見,原想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你居然病了。皎鏡順水推舟,讓我來給你醫病。”紫顏咳咳數聲,不去看她眼角眉間的愁思,半晌才道,“他說,你是心病。”

????撲哧一笑,心中無限感慨,想不到與他再見,竟無悲無喜,落了這麽個驚奇場麵。這一想,糾結多時的心鬆脫下來,亂緒悠悠,一時隻是說道:“夙夜那個妖怪,偏胡說什麽你我緣盡,害我終日不安……”

紫顏牽起她的手。垂鬟淺黛,容色如舊,這些年她一顰一笑,彼此見微知著,心意相通,早就無需多言。

“我過去那張麵皮太晦氣,不知丟哪裏去了,再不相見一說,自然極對。你呢,也與從前不同。”他指指她的鼻子,笑得狡猾,“你近來既然運氣不佳,不如讓我稍事修容,畫眉理鬢如何?如此一來,越發變幻新生,把你我間的劫厄耗去。”

“好,好。”隔了墟葬的臉,她依舊看清他的眼神,有著一往直前的孩子氣。

即便撞了南山,也不會回頭,他想要的,就會披荊斬棘去獲取,哪怕鮮血淋漓,跌倒了再爬起。孩子是不怕痛的,再疼,哭完就忘了,他眼中灼熱的明光亦盯著遠處,仿佛伸一伸手,就可摘星。

那年的她,就是看見這樣一雙眼,從此知道自己,可以飛得更高遠。

望向鸞鏡中,這些日子素麵朝天,落了清霜消瘦的一張臉。不知哪裏有聲音傳來,放下,放下。是了,她闔上眼簾,把過往煩愁放下,且看容顏變幻,偷取新生。

“你心中的結,到底是什麽?”紫顏從袖中摸出一柄小刀,細細地修著她的眉,溫柔笑問。他依稀猜出原委,卻想聽她親口說出。

他知道她病在何處,正如她清晰他的病。她為他調製香藥多年,如今,他隻想做一味藥引,開解她的心。

“傳紅向我求親了。”有些話,對有些人說來,全無障礙。????脫口而出,想到閨中畫眉的佳話,不由粉麵嬌紅。傅傳紅若是目睹,定嫌紫顏搶了他的美差,失卻國手描眉之樂。

紫顏凝視鏡中的她,玉姿清婉,稍作修飾即有豔冶國色。????就如沉香,熏燒時,一縷芳香滋味直入心竅,勾人魂魄。這般的天賦麗色,有傅傳紅那樣沉斂明淨的男子相伴,或許就如沉香遇上旃檀,被引出最芬芳的氣息,錦上添花,相得益彰。

“你便為此煩惱?傳紅等了你很多年,會是個好夫君。”紫顏緩緩梳攏她的青絲,慢慢滑過手邊的,是流年。

“我知道,這一年我與他一起遊曆,也很快活。”她低下眉去。

“????,這些年,謝謝你。”他的聲音淩空而來,仿佛很遠。

她鼻尖發酸,忍住了沒有抬頭。

“我會在北荒多待一些時日,側側要在此地建繡院,不如,你在這裏開幾間蘼香鋪?”

“……好。”????揚起臉,斂卻等閑愁緒,隻把心放開。人生匆匆一瞬,若是愁眉以對,反而漫長無際。

淺蛾輕鬢,明波如訴,她顧盼間多了靈動的色彩,翩然流光洋溢周身。他仿佛聽見了清管玉弦之聲,是了,他亦不信緣分會盡。當年相見,便有一條絲迢迢縈係,綿綿若存,斬不斷,掙不脫,扯不去。

若側側是空穀幽蘭,疾風勁草,????則是錦園紫薇,露華春曉。

側側情深,????義重,都是他最重要的人。

“你且安心,你劫難已去,這幾日就會大好。”紫顏忽地一笑,若有所思看向門外。

????初初理清了思緒,兀自沉想間,從鏡中瞥見他的神情,也抬頭看去。院中樹影婆娑,月華映在一個薄薄的身影上,如瑩白的蓮花,在鬱藍的夜空下暗暗發光。

因這一瞥,????的心頭,揚起了熾烈的火焰,她的身子微微搖晃,又是歡喜,又是意外,疾步起身奔了出去。

門外,月華粼粼閃亮,照見傅傳紅沉宏氣度,宛如溫玉。

“你來了……”她停住腳步,嗓音難得沙啞莫辨,很多話堵在喉間,輕輕地笑了笑,朝他揮手,“你……你幾時到了薩杉?”

“剛到,紫顏與你太久不見,我等他……”

????翠黛輕顰,回首瞪了紫顏,“你、你知道他來了?你們一起到的?”傅傳紅忙道:“是我讓他不要說。”????想到皎鏡,一陣氣苦,恨聲道:“莫非又是怪神醫的主意?他與我有仇,我饒不了他——我要去師父麵前告狀。”

傅傳紅慌忙搖手,拉了她好生勸慰,????隻是不依,要皎鏡親自來賠罪。這一晚她耗盡心力調弄香陣,又聽了璿璣一番話,心情起起落落,好容易收拾心緒,與紫顏相見,再度心神搖簇,不料傅傳紅也來湊熱鬧,真真要愛斷情傷。

紫顏自言自語道:“好像沒我的事了……唔。”他拍了拍手,溜之大吉。????

在後麵叫喚,他隻當耳旁風,倏地逃得飛快。

傅傳紅看他遁走,鬆了口氣,柔聲喚道:“??兒——”他喜歡這樣叫她,他的??如他自小愛戀的畫,成為生命中的不可割舍。

????轉身,玉麵清寒。

“那瓶百花香,還在麽?”傅傳紅的聲音微微顫抖,臨行前,他把那些香氣抹在她襟袖上。他不懂煉香,卻有顆持久的恒心,多年來集了上百種花香,最終凝成一瓶。

????從懷裏摸出那個小瓷瓶,醍醐仙露一般,是他累積的心血。她依稀想起,是他在她身上,點染了百花香氣,情深如花海,自那天之後,她暫時失卻了感知的力量。

如今花香再臨,是否能鋪就一條錦繡長途,牽引她的芳心,尋到歸宿?

“他要你留在北荒,你想也不想就答應了。”傅傳紅歎息,凝視她纖纖玉手,餘下那句話在唇邊打轉,不忍說出口。

“你吃醋了?”

“從見你第一眼起,我就一直在吃醋,你不知道?”傅傳紅柔聲說道,目光中滿含苦意,“你與他相識在前,與他攜手赴會,後來又三年同遊,我多想,陪在你身邊的那個人,是我!可是我被拘在宮中隨時待詔,在京城看你們咫尺相隔,難得能見你一麵。你知道麽,我畫的那些仕女圖,都有你的影子。”

千裏音塵,多少癡情未訴。

“呆子,我以為你從來都不介意……”????咬唇,想他多少年心意不改,不知說什麽好。

傅傳紅笑了笑,“紫顏那般人物,誰也生不出怨懟的心思,我隻是羨慕他好運。即使他身染重疾,能得你一手調治,晝夜照料,我恨不得以身代之……”

“呆子,你這是何苦……”她瑩瑩有淚,欷??地望了他。

“最終你答應我一同遠遊,是在他撒手之後,我的心實在悲喜難辨,又不想錯失良機。這一年來得你相伴,我所得甚多,心滿意足。好在他終究無事,我終可堂堂正正向你求親,要你心甘情願。”他頓了一頓,忽地用盡力氣似的,啞然說道,“你要再隨他而去,也不必內疚,我不會怪你。”

“你放棄了?”

他塵麵如霜,澀聲說道:“不,你那麽好,值得有人一心一意,隻守著你一個人。”他的語氣忽然堅定,敲金震玉似的,朗聲道,“你說我呆也好,說我傻也罷,大不了,我等你一輩子!”

她心中壘就的高牆突然塌了,那些藩籬荊棘,擋不住他如許深情。半空中,突然有朦朧的香氣降臨,如花梢初綻的蕊,一絲稍縱即逝的輕香,來了就去。

但她畢竟是聞到了,心香動人,他煢立的瘦影中,蘊著幽獨清冷的氣息。他就這樣遠遠地注目她多年,始終不改。

????想,她記得他每一道氣味。

他指尖的鬆煙墨味道,有輕柔的鬆香煙炭之氣,混合了冰涼的珍珠、丁香、麝香與幹漆,還有石青和藤黃,朱砂與泥金的顏料芳香。他腕間的迷迭香串,她多年前相贈後,他一直愛若珍寶地戴著,鐲子朽壞了,就向她討一隻新的,不倫不類繼續套在腕上。他熏衣用的禦衣香,是她配的方子,他所有衣物一律熏染多時,好讓她調製的芬芳,每時每刻與他相伴。

還有他周身清冽的男兒氣息,貼近時,肌膚中蘊藉的暖烈會如香炭中的微火,有燙手的炙熱。那絲若有若無的清香,如草木雨後的清潤明朗,令她迷醉。

她知道自己終於解開了心結,鼻疾不治而愈。纖手纏繞起他的指尖,冰涼如石子,翻手握在掌心。

他遲疑地望了她。

“呆子,你等了我那麽多年,我怎麽忍心,讓你等一輩子?”她低低說了一句,嬌羞無限。傅傳紅一愣,耳熱心跳,忽如春風拂麵,緊緊擁住了她。

他傾盡情意,無怨無悔,像是他對丹青的熱情,從初遇時就不曾變過。

她打開集滿花香的瓷瓶,層層疊疊,密密匝匝的香氣流瀉而出。濃烈的香氣簇擁著兩人,如命運的絲線牢牢綁定了緣分。

明月波光流轉,清輝粼粼而下,照耀這世間心中有情之人。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嘉禧十年小寒日,玉翎王於安迦薩杉城行香會,後兩日,王駕返蒼堯,同行者易容師紫顏,織繡師側側,製香師????、蒹葭,畫師傅傳紅,堪輿師墟葬,醫師皎鏡,煉器師丹心、丹眉,名滿一時的奇業十師大半隨行,天下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