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側002

玉簪心細,見側側若有所思,以為出了意外,道:“坊主可有不適?神醫剛才來切脈,說是萬無一失的……”

側側的心思全不在此,纖手四下摸索,道:“我的繡繃呢?”玉簪想了想,尋來她的繡奩,“坊主想繡什麽?”側側一怔,難道種種辛勞,也是一枕清夢不成?

原來她從中了情蠱之後,就已入夢。

她秀眸掃過,夢中經過曆曆在目,一字一句記得分明。可是,終究是一場夢。

“我們是昨夜到的明月台?”她徐徐問道,彈指間恢複鎮定。

玉簪道:“是,坊主你……難道做了噩夢?”

“我夜裏醒過沒有?”

“坊主說了一夜夢話,並不曾醒,神醫看過無礙,我和流蘇就進屋裏候著了。”

側側微微失落,想到與紫顏在夢中相會,脈脈深情終得一訴,神色仍是欣悅。

玉簪道:“坊主,是否不疼了呢?”

側側一怔,心念流轉間情意雖起,周身再無疼痛,不覺有了淡淡的喜意,“不痛了!”

風功種下的惡毒之蠱,終於驅除。可是興隆祥的人怎會玩上蠱蟲?從未聽聞風瀾父子精通蠱毒,側側不由微微沉吟。

玉簪出屋去向眾人稟告側側痊愈的消息,流蘇則陪側側做繡繃,選繡線,看她凝神刺下一針針。如春風吹皺池水,白煙簇雪的素帕漸漸沾了綺麗顏色。

“坊主,你要繡什麽?”

側側眸中金芒閃爍,悠悠一笑,“一場夢。”

流蘇疑惑,夢中歲月不知短長,每每醒來就忘,想要落於針尖線上,絕非容易。

凝視千紅萬翠的彩線,側側驀地想起了初入文繡坊拜在青鸞門下之日,師父以“夜”為題命眾徒比試織繡。青鸞戀慕夙夜之心昭如日月,既有女兒家的情癡,也有磊落如男子的灑脫,她翩然遠去,相隨心上人千裏,終於成就圓滿。

側側比不上師父那般自立倔強,紫顏於她,牽動生命諸多的根本,因而更為執著。隻因有他,世間陰晴圓缺才有了繽紛殊彩,隻因有他,塵世綺麗錦繡才有了鮮活氣息。這段枯寂如攀援高處的愛戀於她,並沒有消磨了意誌,相反如星火燎原,支撐她孤身一人漂泊。

如果說青鸞是情藝雙全,側側則是以情入藝,由情生藝,愛戀情癡成就她絕世無雙之技。相思如水,穿石磨杵,任情劫磨礪了心誌,修煉成女中豪傑。

思索了前緣舊夢,側側專心致誌地凝神繡像,有過夢裏一回演習,落針疾如密雨,刹那間絢爛芳華開遍。兩個弟子心動神馳,恨不能有身外化身,把諸般針法盡數記下。

臨近午時,顯鴻進屋恭謹說道:“大師的蠱毒雖解,但太師對那奇獸很有興趣,想為玉翎王獻瑞,現下正趕往羲芝嶺。我與丹眉、皎鏡兩位大師商量過,他們同意等幾日再走,不知大師意下如何?”

“堂主客氣,我自然願意多歇幾日。”

蠱毒既解,側側無事一身輕,持了繡繃踱到明月台上。憑欄遠眺,碧空如洗,羲芝嶺隱在重重霜雪中,如美人半遮容顏,難掩清麗秀色。玉簪替她披上紫綺裘,持了青羅傘遮風,兩人靜靜立了片刻。

側側想起夢中騎馬上山,遇見祈如的情景,淺淺一笑,有暇時當繡畫記敘這一場情夢,他日見了紫顏倒是個不錯的談資。

玉簪道:“坊主笑些什麽?”

“你說,若有神通洞悉他人心事,好是不好?”

“不好。”玉簪答得極幹脆,側側一愣,聽她續道,“我素來多慮,自個兒的心事已鋪天蓋地忙不過來,再偷窺了別人的心意,豈不是動輒瞻前顧後,左思右想?與其受製於人,不如耳根清淨,不貪圖什麽神通為好。”

側側笑了起來,這弟子率真可愛,是個明白人。

玉簪秀目輕掃,知道側側的心思,便道:“坊主,我沒有修煉神通,卻知道你的心事。”

“不許胡鬧。”

“坊主的心遠在天邊,隻盼那人從南方早早趕來。不然,我們帶的那二十多件錦緞衣物,不知要便宜了誰。”玉簪遙指天盡頭,絲絲纖雲,宛若歸字,“可恨沒法雲中傳書,要不然,他知道你中了蠱毒,就算是天涯海角,也要飛過來舍身相救。”

側側今次竟不曾罵她,望了天邊雲端,曼聲說道:“一直以來,都是我記掛他,我不想他為我擔心。”

玉簪怔怔地道:“這又是何苦?難道讓他憂心一次不好麽?”

側側搖頭,徐徐說道:“他心中有我就好,我不想故意試探他的心意……”說到一半,含笑看著玉簪。玉簪情知僭越,不由得借口風寒,陪她往屋裏取暖去了。

後半日,側側仍是守了熏籠刺繡,綾絹上逐漸花光明媚。玉簪與流蘇未見過紫顏,不時瞄上兩眼,一見就如蝶戀了花,蜂撲了蜜,舍不得挪開目光。

如此繡了兩日,聽說陰陽往羲芝嶺尋覓奇獸去了,驍馬幫浩**地跟去一隊人。

又過一天,顯鴻傳回消息說遭遇了興隆祥的人馬,各自布了陷阱,隻看誰家運氣好。側側繡完畫像,想起夢中故事,尋到皎鏡屋裏對他說了始末,笑道:“大師隻當是閑話,做不得數。”

皎鏡皺眉道:“你說夢見興隆祥有個青衣男子,是來自藥師館的醫師?”

側側道:“是,夢而已,當不得真。”

皎鏡道:“未必是假。那日來的人中,的確有一個青衣男子,始終不離風功左右。既是如此,我會讓驍馬幫的人留意。”

側側不解地道:“為何我會夢得這般蹊蹺?”

皎鏡凝神想了一想,歎道:“我借你一夢驅毒,事先不便說透,免你先入為主有了成見。夢境是何模樣,我不知端倪,真要有預知未來的本事,必是夙夜的手段。”

側側釋然一笑,她心有千千結,如今一夢圓了心願,再不覺別離是苦。由此看來,蠱毒對旁人是禍,對她是福,熬過刻骨之痛,反而把一腔閑愁幽恨化去。

告別皎鏡,她信步走出樓閣,娉婷佇立在高台上。清風拂過,衣袂飛揚,宛若春江岸邊的柳絲,意外地踏實安定。

她依依望遠,仿佛眼花,遙遙看見天邊有人影閃爍。側側定睛再看,遠處飛來一隻青色大鳥,翠羽如玉,澄豔流光,鳥背上坐了一人,恍然若仙。

她扼腕掐指,唯恐又是一夢,倚在欄杆上聽風吹過,簷上風鈴作響,青山白雲變幻。

明月台上,側側神思恍惚,忽聞嚦嚦清鳴,大鳥如飛虹倏地電射身前,背上男子粲若春容,眸如琉璃,含笑對她說道:“我回來了。”

這高台,這重嶺,這風日,這天地。一時間,天花亂墜,良辰美景,天上人間。

山川草木為證,北地霜雪可鑒,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回來了。

他一身素淡的半舊衣裳,隨意挽了發髻,神態超逸,與世無爭。側側歪了頭看紫顏半晌,抿唇微笑,也不言語。別後三百多個日夜,終得一見,兩人遙相對望,柔情綿綿。

“你怎地不說話?莫非忘了我不曾?”紫顏眼波一橫,溶溶清光隨之流轉。

“我怕是一場春夢,了無痕跡。”她緩步上前,小心地撫摸飛鸞的青羽,觸如絲緞柔滑。鸞鳥把鳥喙伸了過來,親密地在她手心撓癢。

絮絮往事撲麵而散,側側咬了咬唇,他確實是回來了。

“當年我胡謅說乘鸞而至,如今真的坐了它來,你又當是夢。天可憐見,白白逼夙夜施法,耗費他吐血之功。”他拍了拍飛鸞,青鳥昂首鳴叫,清聲如簫弦。

側側忍俊不禁,吐了吐舌頭,“糟了,他吐血,我師父豈不心疼壞了?罪過,罪過。”

“你師父也擔心你呀,他們不日就要啟程,大家終可團圓一聚。”

“你穿得這般素淡,莫不是改了性子?”側側俏笑一聲,想起他摯愛的華衣美服,上下打量,“我繡了衣裳給你,二十多件,不知夠不夠。”

“夙夜那個清淨人,衣裳不是黑就是白,我能不素淡嘛!就知道你會為我打算!”紫顏笑眯眯躍下飛鸞,靜靜把她擁在懷裏。那青鳥凝視兩人相依的身影,咕咕叫了一聲,展翅高飛而去。

咚咚,咚咚,聽見對方的心跳,平生此刻,最是安然。

“一年不見,你我好像生分了。”紫顏喃喃說道,見側側神色克製,不像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心生苦惱。

側側莞爾,想起那場大夢,幾番動情,把重逢的喜悅都耗盡了。如今真該歡喜了,卻隻是在心底暢快。

“你這一年片字不寫,錦書不寄,哪有資格怨我?”她粉麵一寒,想起這三百多天來腸斷心傷,忍不住揪起他的耳朵,啐道,“說,夙夜究竟把你關在什麽地方,弄得音訊全無?”

明月台上隱隱多了嘈雜的笑聲,她回首一看,明裏暗處探頭探腦的藏了不少人,一個個躲著偷看好戲。

紫顏牽過側側的皓腕,溫馴地說道:“我憋在水晶棺,沉入靈泉底,簡直是個活死人。在那裏目不能視,口不能言,神思昏昏如睡,與斷氣也沒什麽分別。如此苦苦養了一年,好容易脫身了,眼巴巴趕來尋你……說起來,此刻見到你,仍覺像夢中一樣。讓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你?”

他掰開側側的手,在她手心輕輕地撓著。側側嗬笑收手,她把夢境當作現實,紫顏把真實看作幻夢,情到深處,莫非都是真假難辨。

她笑了一場,想他那樣喜愛花團錦簇的熱鬧,竟生生在水下埋了一年,不免怨道:“夙夜不是神通廣大麽,也不想個好法子,讓你如此受苦。我……不怪你,隻要你無事就好。”

紫顏燦然一笑,冶豔容華攝人心魄,側側微一恍神,想起過往無數片段,心情激**。

“記得師父說過,我不是長壽的命。”

她略略一驚,想到此讖語已然應驗,心下稍安,“是我貪心了,見不得你受一點苦,隻是生死大劫,苦這一年原是應該的。幸好有夙夜!”

紫顏握著她的手,“這些日子,真正苦的人是你。”側側眸一閃,嫣然笑道:“今天是好日子,不和你訴苦,我有東西送你。”取出帕子遞了過去。

綾帕上一個靈慧出塵的少年乘鸞而至,正是最初相遇時他信口開河的景象。針腳光潔如畫,人物鮮妍靈動,凝神看得久了,神思便會入畫,仿佛重回沉香穀中,青山芳草,須臾如昔。紫顏心有靈犀地把帕子翻了過來,反麵竟還有一個垂鬟少女,巧笑倩兮,宛若初見。

她藏了小小機心,暗中繡了自己在帕子上,玉簪與流蘇平日竟未察覺。如今紫顏頭個發現,如兩人初識時相逢一笑,風月心事,隻有你知我知。

他把綾帕翻來覆去地賞玩,愛不釋手,玉顏上有淺淺的一抹紅,像是中了彩頭的孩子得意賣乖,勾笑的唇角露出瑩白皓齒。小小絹帕繡成雙麵同心,綿綿情意如清風伴明月,有她在側,夫複何求。

看了許久,紫顏小心地疊起帕子,鄭重收在懷裏,拿出一個紅緞地鳳穿牡丹紋樣的荷包,懸在她腰側。

“這荷包是你師父繡的,我向夙夜求了護身符放在裏麵,雖是好東西,比不上你的心意厚重。下回我親手繡個貼身的肚兜補上。”他說到後來,眼中閃過一道旖旎曖昧的笑容,頗有促狹之意。

側側啐了他一口,腮紅如胭脂。

“對了,你怎知道我們在此?”側側想了想,又笑道,“我傻了,有夙夜的神機妙算,自然有法子認路。”

“你們是不是用過他的神符,化了我的氣息?”紫顏微笑,想到夙夜當時的言語,笑容裏不覺添了凜然之意,“誰在打你的主意?我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他眸中凝著洞悉一切的精芒,仿佛知曉來龍去脈,側側嗅著熟悉的衣香,暖暖地想,原來他知她有危險,才會匆匆趕來。

“說起來,我要謝他。”她對風功的敵意輕了不少,細想來,他是大功臣,助她與紫顏相聚,“我既完好無事,那種小人,不理會也罷。對付他,我會親自動手。”她不想紫顏枉花心思在興隆祥上,兩人難得聚首,有許多貼心話要說。轉念憶起夢中重逢後,忘了其餘人等,不由紅了臉往周遭看去。

“你們都出來罷!”她跺腳輕呼。

眾人這才小荷露尖,一個個冒了出來。皎鏡與丹眉哈哈大笑著走來,和紫顏彼此施禮。

長生兀自呆呆站著,遙看紫顏與人寒暄,撲撲落淚。

卓伊勒在旁撇嘴道:“你倒像老頭子,怎麽說來著,近鄉情怯。你家少爺生龍活虎的,有什麽好哭?”

長生抽泣道:“我……他……少爺回來就好了。”

卓伊勒見他說話顛三倒四,翻了個白眼,扯了他往前,推開旁人徑直對紫顏道:“喂,你這個徒弟沒用得緊。”

紫顏饒有興致地打量卓伊勒,波鯀族少年想起當年的事,誇口道:“我比你徒弟強多了吧,我家師父總誇我能幹呢。”

皎鏡笑罵道:“臭小子,你哪裏有長生懂事!”

長生窘著臉,偷覷少爺一眼,紫顏凝目望來,朝他笑道:“長生,你不認得我了?”

長生慌不迭行禮,紫顏攙他起來,誇道:“不錯,跟著皎鏡大師,筋骨結實許多。”

卓伊勒插嘴道:“他和我每日練些拳腳,不像以前,隻有一把瘦骨頭。”斜睨紫顏,秀骨不凡,卻比往日清減了。

丹心也來拜見,長生把他喜好伎樂倡優之事說了,紫顏見他麵相不俗,既有清狂不羈的少年習氣,又有癡迷玩物的可掬憨態,果然是後輩裏出類拔萃的人物,因而對他笑道:“為你寫傳奇不難,你一個人如何扮得全生旦淨末?不如一並教長生和卓伊勒,多尋幾個人好好演一出戲。”

丹心撫掌笑道:“好!好!加上元闕,再請文繡坊的姐姐們一起,咱們自娛自樂。”紫顏頷首道:“不錯,不錯。”長生和卓伊勒聽了直撓頭,各自思忖脫身之計。

顯鴻大擺酒宴,慶祝紫顏歸來。臨近黃昏時分,驍馬幫有人傳來捷報,陰陽逮住了奇獸祈如,愈發喜上加喜。

興隆祥的人見陰陽捕走祈如,一路尾隨,幾次出手搶奪。陰陽不欲驚擾小獸,一味地駕馬避讓。風功得寸進尺,不斷偷襲騷擾,竟得了手,令祈如受驚奔逃,落在興隆祥諸人手中。陰陽氣得命狼群堵截,把風功往明月台趕來。

顯鴻聞言大怒,命人持了弓箭,將興隆祥的人團團圍住,諸師聚在台上觀望。

風功見到側側,高聲喝道:“坊主,你們的人好生無禮,要奪我興隆祥的寶貝。”

紫顏目光閃動,低低說道:“看來不知死活的,就是此人。”長生道:“是,待我射他一箭。”紫顏按住了他的手,盈盈笑道:“不忙,等側側來發落他。咦,他的脖子有些不對,此人是個殘疾?”長生舒心一笑:“那是少夫人刺了他一針,嘿嘿。”

側側已知前因後果,台下人影幢幢看不清祈如所在,陰陽殺氣騰騰,隨時就要出手。她朗聲說道:“少東家,既是兩家爭奪奇獸,不如我和你打個賭如何?以文繡坊的生意作賭注,你可願意?”

風功沉吟半晌,陰陽身邊的狼群凶惡,迫得興隆祥諸人縮手縮腳,他故作矜持了片刻,道:“好,打賭就打賭,我怕了你們不成!你要賭什麽?”

側側慧黠一笑,道:“我有一幅繡圖,你若能在一炷香的辰光內,數清楚上麵繡了多少花卉,文繡坊無論在北荒還是西域,隻與興隆祥一家合作如何?”

顯鴻驚道:“大師,萬萬不可!”這一輸,驍馬幫與文繡坊再無生意往來,豈不令他憂心。

風功怦然心動,這賭注比他下蠱用計得到的更多,一幅繡圖能有多少花卉?

他們十幾個人,怎會數不清楚?他一時口幹舌燥,忘了保持謙謙風度,立即說道:“我輸了就把祈如給你。這奇獸能心想事成,價值不可估量,坊主不算吃虧。”

在眾人眼裏,與其要一隻不知來曆的小獸,不如實實在在看牢手中的財貨,都盼著側側改變主意。陰陽不免惱怒,暗忖隻需武力就可奪得祈如,何必費盡心力豪賭。

唯有紫顏,眼中神光流溢,篤定地望了側側,仿佛乾坤萬物皆在掌中。長生本是心中惴惴,見了少爺的神色,忽然大定,對輸贏再也不以為然。

祈如在金絲籠中焦慮亂走,側側想起夢中與它的對話,生了惻隱之心,徑自下了高台行到它跟前,妙目瑩瑩如訴。那小獸團團轉了片刻,發覺她善意的目光,奇異地安靜下來。兩邊對視了一陣,側側哀憐地收回視線,對風功說道:“好,賭注既定,請來觀圖。”

顯鴻萬般無奈之下,隻得打點精神迎接興隆祥的人。此時已是黃昏時分,斜陽西落,高台寂寂,別有一番淒涼之意。

進到樓閣之內,側側與紫顏攜手入座,氣定神閑,悠然如春野閑遊。待眾人坐定,側側命玉簪與流蘇捧出一幅大紅彩繡。

兩女吃力地端來照壁大小的巨幅繡圖,顯鴻眯起雙眼,隱隱覺得風功似乎討不了便宜,鬆了口氣。長生吃驚不已,這幅繡圖僅是織繡就要耗費年許,其中人力物力非同小可,一炷香的辰光,風功未必能贏。

風功暗暗叫苦,嘴硬地說道:“坊主可以燃香了。”

側側擺了擺手道:“不急。玉簪、流蘇,開圖!”

風功目瞪口呆,眼睜睜看到那繡圖竟一疊疊漸次打開,鋪攤在地上,宛若廳堂大小,不由倒吸一口冷氣。朱紅鳳穿花織金緞地上,本已有無數暗花底紋,其上偏偏又用衣線繡四色暈染,刺了數不盡的纏枝蓮花與芙蓉,看去富麗堂皇眼花繚亂,豈是一炷香的辰光能數得完的?

側側對顯鴻笑道:“這幅《錦繡江山圖》是進貢給玉翎王之物,還請堂主懸掛起來,免得損毀了繡品。”

顯鴻目眩神迷,聞言清醒過來,樂嗬嗬遣了數名屬下,將繡圖懸掛在一麵牆上,頓時星光璀璨,匯就一條寶光瀲灩的浩瀚銀河。

風功暗自惱怒握拳,麵上波瀾不驚地笑道:“坊主既然出了繡圖,香料似乎該由我興隆祥來選。”側側安然道:“少東家隻管選香。”

風功冷汗貼身,呼出一口氣,忙命人取了一枚簇巧攢花的回環香篆,算來燃盡約要半個時辰,這才安心地道:“此香名為花開富貴,與這繡圖極為般配,就用此香如何?”

“好。”側側依舊笑得自如。顯鴻皺眉不已,這未免太過托大,風功帶了十幾人,若是一齊清點,半個時辰未必不能數得清楚。

風功便在一具鎏金香盤上點燃那枚鏤花印香,一待香煙繚繞而起,興隆祥諸人皆聚精會神往繡圖凝看,側側眼中盡是譏諷蔑視之意,取了一盞清茶與紫顏兩人品茗,無視對方劍拔弩張。

風功暗命手下分工協作,一人數一塊,可這幅繡圖浩浩****,劃分實地並不容易。他獨自數了片刻,就已雙眼迷離,分不清花草枝葉。好在他手下能人甚多,還有專門操持織繡生意的兩個少年,一人一半目視十行,用心默記花卉數目。風功見狀,稍稍心安,又從頭識記花數。

紫顏為側側斟茶倒水,低聲偷笑道:“這些時日不見,沒想到你戲弄人的本事見長了。”

側側與他促膝並談,甚是快活,聞言眉目流轉,淺笑道:“你說,若是我和你打這個賭,你可能贏我?”

紫顏慧目一閃,“這是必須要輸的,輸了就可答應你一件事,我欠你甚多。”

側側不服氣地道:“哼,你言下之意,如你出手,一定就能贏,不過是怕我丟了麵子?”

紫顏左右顧盼,故作無辜,“我沒這麽說……”

側側皺眉道:“我就不信你能數得清,這繡畫費我一個月籌謀畫稿,又用了百名女工,整整繡了三百日,給你一個時辰,未必數得完。”

紫顏神秘一笑,走到翹頭案上磨墨揮毫,在生宣上用竹管紫毫細細地寫了四字小楷,卷成一團。

側側見他明眸澄澈,不免想道:“他莫不是學了夙夜的法術,學會了神機妙算?”

猶疑間,紫顏將紙卷塞在她手中,笑道:“待他輸了,你再打開來看。”

側側咬唇不語,攥著紙卷隻覺手心火燙,對風功的輸贏已不太在意。

長生與卓伊勒盯住興隆祥中那個青衣男子,此人麵容平淡無奇,周身有淡淡藥香。此次長生看得仔細,斷然說道:“他易過容。”皎鏡嘿嘿一笑,斟好一杯雪霽茶,親自端到那人麵前,詢問名姓。那男子目露意外之色,連呼不敢,隨口報了名字,放下茶盞點滴不沾。

皎鏡沉了臉走回,卓伊勒道:“師父,他不喝茶怎麽辦?”長生道:“大師可好?”皎鏡道:“此人自稱扶搖,毒功非凡,我下藥在三處,他一處也未碰觸,接茶時卻從袖口向我噴了一道毒煙。”卓伊勒唬了一跳,汗顏道:“師父,我竟不曾看見,你有事麽?”

皎鏡凶狠地瞪他,“無色的冷煙,與篆香混在一處,的確難認了點,但你身為醫師,怎會嗅不到其中的異味?長生,你看見了是嗎?”卓伊勒垂頭不語,長生道:“是,那煙氣濃烈,比篆香苦辛沉鬱。多虧????平素叫我識香,回頭讓卓伊勒向她請教就是了。”

皎鏡點頭,眉宇間多了憂色,興隆祥豢養蠱蟲的必是此人,若真屬藥師館旗下,就與北荒疫癘有諸多勾連。

紫顏慧眼流波,發覺三人情態有異,招手問了長生幾句。他與藥師館森羅、萬象兩位易容師鬥過一回,深知對方手段繁多,便對扶搖留意起來。

看了半晌,紫顏低聲說道:“此人真實年齡已逾五十,在毒物上修煉超過三十年,是南嶺土著,你看他掛著的貝鏈,有奇特的符記,必是當地巫醫。不過他熬夜太多,又自幼浸潤毒物,肝膽不好。小指少了一截,創麵平整,想是毒蟲咬後引刀斷指所傷。依我看,他雖精通毒藥之理,醫道卻是半吊子,且能醫不自醫,不足為慮。”長生插嘴道:“少夫人給風功刺穴的一針,他也無法醫治,看來隻會下蠱。”

皎鏡聽了,桀桀怪笑道:“此人壽命隻餘七年,屆時毒氣攻心,咎由自取,誰也救不了他。”

卓伊勒吐舌道:“兩位師父,這都能看出來?”

長生歎氣道:“我家少爺要是看到他的麵相,隻怕他從小到大、生老病死盡可一說。”

卓伊勒豔羨道:“早知我當初就該學易容術。”皎鏡旋即在他頭上敲了一個栗暴。

文繡坊的繡作神工天巧,遠勝凡品,興隆祥諸人眼冒金星,滿目奢華金翠,卻理不清這彩繡經緯中的奧妙。眼見香篆燃去大半,煙氣盤旋繚繞在身側,風功再難矜持,暗地裏問那兩個少年道:“數出多少朵?”

“三千七百八十朵。”一少年咬牙說道。

“我這裏是三千九百二十朵。”另一少年遲疑地道。

風功兀自心算兩者相加,道:“你們有沒有數錯?”兩少年對視一眼,“我等交換數過一遍,確實無錯。”風功放心點頭,“好!”

他朗聲一笑,對側側遠遠躬身行禮,“我已數畢,共七千七百朵花卉。”

側側道:“多少蓮花?多少芙蓉?”

“坊主先前隻問總數,如今改口,豈非強人所難?”風功自覺勝券在握,肆無忌憚地盯了側側,洋洋得意道,“我連緞地上的暗花也都囊括在內,你還有何話說?”

側側淡然說道:“少東家請再仔細看看,這繡圖內有兩朵花凝成一朵大花,也有三朵、四朵、六朵、十二朵積聚成花的,甚至這幅錦繡江山,就是一朵奇豔之花,你要一並數明了才好。”

堂上眾人皆是一呆,愣愣看去,果然綺陌芳塵中,寒香吐豔並作新蕊,有無數嬌花暗藏。因其陰陽向背、光暗明晦的差異,不同角度看去花色不一,故此無人一眼察覺。這等奇思妙想,用心機巧,不愧是文繡坊進貢之寶。

風功瞥見篆香猶存,咬牙道:“我再去數來。”那兩個少年複又數去,被這繁複花心繚亂雙眼,膽氣盡失,數得猶猶豫豫。

又過片刻,塵香終是嫋嫋盡了,風功數得糊塗,索性湊個整數,開口報道:“一共一萬朵花,恭賀玉翎王萬歲萬萬歲,不知是也不是?”他語氣不再振振有詞,頗有懷疑不安之處。

眾人聽他說得有理,種種猜測皆起。

長生注目繡圖,自忖無法數盡,小聲去問丹心。丹心笑道:“我數出一萬多朵,風功應是輸了。”長生大喜。

“此繡畫上有一千朵蓮花,一萬朵芙蓉,寓意千姿萬福。”側側音如絲綸,悠然說出答案,手卻偷偷打開了紙卷,上麵正寫了“千姿萬福”之字。

千姿之母小名白蓮,誕下麟兒之時傳說步步生蓮,皇帝便以千姿為名,紫顏情知文繡坊的貢品必求吉祥如意,故數也不數,直接索其本源,猜想當初繡畫的立意,於是一猜即中。

側側斜了一眼,紫顏笑吟吟攤手。

風功臉色陰沉,身後眾人躍躍欲試,似乎在等他一聲令下。

側側看出風功眼中不服之意,纖指一拈,即有四支長針扣於手中,冷冷喝道:“你們最好不要妄動,否則,所有人給我抄家夥,不必留情!”玉簪、流蘇首先應了,皎鏡與丹眉父子輕鬆抱臂觀望,陰陽與顯鴻手下眉飛色舞擎出兵器,就等打這一場。

風功眼角一掃,己方人數並不占優,微微抬眼看了扶搖一眼。扶搖輕闔雙眼,搖了搖頭,風功心中一沉,自知連蠱毒師也無勝算,定然討不了好。他壓下火氣,恨然將祈如奉上,英俊的麵龐露出一絲乖戾的神色。

顯鴻大笑接過,陰陽把祈如從金絲籠中抱出,撮口叫了幾聲,小獸乖乖地纏在陰陽身上,安順宛如小貓。

風功一言不發領了手下便走,氣急敗壞地出了明月台。走出高台,他漠然的臉上恢複了英氣,望了遠處霧靄橫煙的山林,映出傲然的笑容。

“心想事成……我倒要看看,千姿能不能如願!”他冷冷吐出這句話,心底裏的妒恨之意如火如荼蔓延,直燒得人心如蠱。

側側隱有不安,夢中的祈如甚是靈驗,可究竟能否如人心願,畢竟難說。她猶疑地凝眸思忖,紫顏道:“你贏了他,我贏了你,可是為此不喜?”側側笑道:“我怎會這般小氣?你一向狡詐,且來未卜先知:若是陰陽獻此祥瑞,偏又不靈驗,會不會觸怒千姿?”

如何祈願,如何如願,世人所求不過如此。

紫顏澹然一笑,道:“靈驗與否,要看玉翎王願望為何。倘若他求的是身為北帝,平北荒治天下,當如所願。”

凡夫俗子浮沉終老,不過是困於格局,拘泥名利。而心懷天下,胸藏乾坤,能勝過百萬雄兵的高遠之誌,卻唯有真英雄有此傲然氣概。

側側若有所悟,蒼堯那位獨步萬裏的玉翎王,冰雪標格非同凡俗,這祈如是真是假都不要緊,他要的隻是吉祥如意的名聲而已。

“我多慮了,就算想知道是否如願,也要看他十年百年。”她婉然一笑,繼而摩拳擦掌,看了紫顏道,“這回在北荒開繡院,你好歹算半個繡師,陪我在蒼堯多住一陣可好?”

紫顏凝視於她,不假外力反擊風功,又有高潔遠誌造福於民,如今的側側堪稱巾幗,再不需他在身前遮風擋雨。

那麽,與她執手終老就好。

他目光凝在她麵上,柔聲說道:“你在何處,我就在何處,別說多住一陣,就是住一輩子,都是你說了算。”

側側胸口一熱,“如果再生不測又如何?”

“倘若琴瑟之好篤於常人,免不了將夙緣早早消盡。你我曆經劫難,聚少離多,故此今日一會,同生共死,此後再無分離。”紫顏放她的柔荑在掌心,牢牢握定。

側側不覺遙遙看著祈如,心想事成,終得此刻,守得雲開月明。

此後水闊山長,一去千裏,與君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