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側

夕陽西去,羲芝嶺漫漫林海的雪衣之上,披了一層淡金的輕紗,暈得人心仿佛入夢。雲山雪林下,有巨石高台狀若老龜伏地,平地而起,恍若雄關鎮壓河山。

驍馬幫首領顯鴻領了十八人的馬隊,護送醫師皎鏡師徒、煉器師丹眉與丹心父子、織繡師側側、易容師長生遠行而來,浩浩****行到高台下。羲芝嶺多出奇物,是往來北荒必經之地,驍馬幫便在此建了一座明月台,起荒煙,棲朔雁,枕旅人。

北風清嘯而過,高台內樓閣中,眾人洗去風塵之色,圍坐在盤金線地忍冬紋地毯上。毯下有火道燒炭取暖,其上溫暖如春,更有十二隻鎏金銀銅竹節熏爐如仙鶴環列四周,曼妙吐出嫋嫋暖香。

顯鴻展開一封密信,瞥了幾眼笑道:“墟葬大師先前略有耽擱,天幸安全無礙,其友中毒,也被皎鏡大師的解毒丹所救,幫主已護送大師先行前往蒼堯。”

皎鏡沉吟道:“中毒?”將驍馬幫傳信索來看了,見提及有堪輿師諸派湧入北荒,心下一動。好在有驍馬幫幫主景範親自保護墟葬,當不虞再有閃失。

丹心不理會其他,起步凝看竹節熏爐上的爐蓋透雕,兩條蟠龍踏雲吐霧,勾勒得細致傳神。他細細看了半晌,手指淩空臨摹龍身雕法,丹眉在不遠處含笑飲酒,

喝得甚是暢快。

長生纏了側側,把別後經手的易容故事說給她聽,沒多久,丹心踱步過來,笑吟吟對了他道:“你答應替我求的北荒輿圖呢?”

長生一窘,側側聞弦歌而知雅意,盈盈一笑,彩袖微招,竟從行囊裏取出幾件煙霞之物。

眾人好奇圍觀,側側徐徐展開其中一幅長卷,但見錦繡天地繪於一圖,金銀絲線細如毫芒,北荒千裏麗水,萬裏江山,俱輝煥在綺麗圖景中。又以蠅頭小字勾勒地名,從南到北,自西向東,北荒三十六國,七十二部落,百餘雪山無不羅列其上。

僅此一圖,已堪稱國之重寶。

“千姿送來了各國輿圖,我依據紫顏所留輿圖,加上當日北荒行所見,其餘諸國,雖不能身履其地,但求博訪而采之,終成這一幅《帝輿全圖》。”側側妙目流轉,對了丹心道,“玉翎王想請吳霜閣再鐫刻一副銅版輿圖,以備千秋所存。”

丹心目光疾掃,發現這幅圖果然比璿璣所有的更詳盡,且山川、河海、城池栩栩如生。這是千姿欲求之物,他不敢奢求,豔羨地望了目不轉睛。側側伸手一拋,擲了一卷縑帛過來,丹心打開望去,竟是小幅的北荒織繡輿圖,所有地域一應俱全,不由喜出望外。

眾人圍攏過來品鑒良久,讚歎不絕,忽聽一個男子朗聲說道:“我也想求一幅輿圖。”眾人訝然看去,不遠處燈火下,立了一個眉目疏秀的男子,顧盼偉然,身著絨錦天馬紋衣袍,腰懸一塊紅玉,足上牛皮靴尤有雪漬。

顯鴻墨眉一振,起身笑道:“我來介紹,這位是興隆祥少東家風功風公子。”

又將諸師名號說了。眾人知此人是縱橫南方的興隆祥會主風瀾之子,客氣寒暄了幾句。

風功極為殷勤,撫掌輕拍,隨從捧上贄見禮,贈皎鏡師徒的是三卷前朝善本《神效濟世方》,丹眉得了一對犀角,丹心則是一大塊血珀,都是煉器上品材料,送長生的是南嶺特產的粉泥,調水後即可易容用。

唯有側側處,風功親手端上一本《織染譜》,含笑說道:“坊主別來無恙?前次你說過,想見南嶺紮染妙法,此書盡述南嶺紮纈、蠟染之術,當為坊主所有。”

不待側側道謝,又轉身對諸師道,“倉促打擾諸位大師,聊表歉意。”風功輕描淡寫間贈禮頗重,眾人不知他底細用意,一時場麵尷尬。

明月台屬驍馬幫私有,與之有生意來往的商旅過境可入內暫住,顯鴻見風功有備而來,眉頭微皺。

側側凝眸望了手中譜錄,澹然說道:“無功不受祿,何況這等重禮?我謝過少東家,此書就請取回。北荒輿圖涉密甚多,不敢外傳。”

風功向她躬身一拜,又向了眾人說道:“在下僭越了,實是有事相請,求諸位大師見諒。”頓了一頓,神色坦然地道,“羲芝嶺向有奇物異寶,今次我便為此而來。諸位可曾聽說,有一奇獸,每一甲子會回到羲芝嶺,再現人間?”

長生目光閃動,此人不求獨得寶物,故意說出訊息,想來對奇寶也無把握。

“此獸能使人心想事成,如願以償,可惜的是,它僅能滿足一個願望,便再度遁去。”風功歎道。

眾人神情仍淡,顯鴻微微心動,叫道:“難道長生不老這種願望,也能達成?”

風功見有人意動,精神一振,“卻是不難。世間有修靈法者,求長生求變幻,已是神仙境界。我等凡俗,許這樣一個願望,實現又有何難?”

顯鴻想了想道:“可如我許願,天下人皆得長生呢?”

風功搖頭,“豈能盡如人意?求全則過,一個願望,隻為一人而設。”他目光閃動,眼中神采熠熠地掃過諸師,“小子不才,想請大師們耽擱三日,一齊見識這世間奇珍。如能為我所得,請各位大師代為宣揚,讓我找到買家。”

顯鴻道:“風公子果然是生意人。”

“不錯,或贈予人,或求重利。”風功瞥了側側一眼,似有所指。

長生憎其目光放肆,冷冷地道:“其實你根本就不信它可成真。”

風功並不著惱,含笑望了側側,娓娓說道:“我雖有大願,卻要孜孜以求,憑心而得。”

暖香曖昧嫋繞,側側拋下手中卷冊,放於案上,淡淡地道:“我等有要事在身,不求什麽奇珍異寶。”

皎鏡、丹眉、丹心、長生見狀,也將贈禮放下,卓伊勒鎖眉沉思,隻覺眾人大有深意,一時參詳不透。

風功頗為失望,對了側側低聲問道:“不知坊主有何樣心願?對此奇獸竟不聞不問?”側側微微一笑,“你真想知道?”風功點頭,目光殷切。

“我所求不過見某人一麵。他若安好,我便無求。”

風功歎道:“你說的可是紫顏大師?”

“明月台上望明月,不知清光照何人。”側側喃喃念了一句,悵然抬首遠望,燈下纖弱的身影,如飛鴻將要歸去。

風功忽然哈哈一笑,仰頭歎息,連連說道:“可惜,可惜!”

長生怒道:“你有什麽好可惜的?”

“坊主與紫顏大師的情事,算得上是一段佳話,可惜坊主一心守候,那人音訊全無,連隻字片語也吝於傳遞,並未將坊主放在心上。依我看,他或是忘了坊主也未可知。”說到紫顏時,風功秀逸的容顏現出一絲鄙夷,輕蔑地眯起了眼。

“你是什麽東西,居然敢編派我家少爺?”長生徑自想衝過去,被丹心與卓伊勒雙雙拖住。丹心在他耳邊小聲說了一句,他方頓足忍氣,恨恨地瞪著風功。

紫顏是他的死穴,長生想,養氣功夫修煉無用,到了憤然一博的關頭,他怎麽也不會退縮。

“他若真的死了呢?”風功語氣清冷,漠然問道。

側側神色中有哀婉之意,風功見狀不忍,正欲改口,聽她決然說道:“無論他在與不在,我心上隻有他一個,縱然他不再回返,也是一樣。”

風功啞然,眼中閃過一道陰鷙的精芒,想了想道:“我有個主意,讓你能見他一麵。”

“不敢勞少東家費心。”側側仍是拒人千裏,芳容已有不豫之色。

風功從容一笑,垂在身側的手輕撫腰畔紅玉,似做了一個決定。他掃視眾人,和顏悅色地道:“趁此刻諸位大師皆在,正好做個見證。我欲以興隆祥一半身家,向文繡坊之主求親,坊主若應允,就是興隆祥少東家,此後掌握滔天的財富。”

長生霍然甩袖,目眥欲裂,望了風功氣得說不出話來。皎鏡冷眼觀望,此人有恃無恐,隻怕有些不妥,與丹眉憂慮地互視一眼。丹心見側側神色平靜,遂與卓伊勒一心看住長生,不讓他擅動。

“你我兩家向有往來,文繡坊銷往南嶺的織物繡品,俱由興隆祥包辦。你看中的,想是北荒三十六國潛在的良機。我此次北上,不僅為千姿稱帝賀喜,還要傳授養蠶繅絲、紡棉織麻之術,以利百姓萬民。興隆祥在北荒雖有茶布鹽米貿易,不如驍馬幫更得天時地利人和,想與玉翎王分利如虎口奪食,殊為不易。因此少東家迂回求法,想到我文繡坊,以此為契機,更可與奇業十師聯手,謀取諸多利益。”

側側冷笑剖析,一字一句說得緩慢。

“我實是心誠合作,合則兩利。”風功搖頭歎息,翩翩玉公子的模樣,“北荒地廣物博,驍馬幫雖人多勢眾,做不盡這萬裏的生意,何妨分一杯羹?我對坊主更是一見傾心,千裏相隨追至北荒,難道,坊主絲毫不憐惜我的情意?”

燈火下,側側凜然的麵容如有寒玉凝膚,輕啟丹唇說道:“做生意要心甘情願,豈有強求的道理?如興隆祥好生籌謀,不行此下策,或有商談的餘地。文繡坊與興隆祥不同,傳徒不傳子,不是我一人私有之物。少東家打錯了算盤,更得罪了驍馬幫,可謂不智。看在往日交情分上,我就當今日沒有見過你。”

“唉,坊主錯會我一番好意。我行此鳳求凰之事,紫顏不死,終會知曉,他若真的顧惜你,千山萬水也要趕來與你相見,豈不圓了你的心願?”

側側直視風功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與他之間的事,不與外人相幹。少東家,言盡於此,再不離開,我就動手趕你出去。”

她語音甚慢,吐字間清香如箭,別有股幽冷肅殺的意味。

顯鴻臉色極為難看,興隆祥欺人太甚,聽到側側的話,他輕抬右手,驍馬幫諸人立即拔出兵器,湧上前來。

皎鏡擰眉冷對,深感有什麽地方不對。

風功在眾人的冷眼中微微而笑,走到一隻竹節熏爐前,添上一味新香。顯鴻色變,皎鏡輕輕一嗅,搖了搖頭,示意香料無毒。

風功回首看向側側,俊美的笑容裏依舊情意綿綿,悠悠說道:“南嶺有一種蠱毒,名曰‘妒’,一旦種在人身,便會寄身髒腑。除了一心一意愛上下蠱者外,對他人略動心思,就如萬箭穿心般疼痛。此毒無物可解,唯有與下蠱者合為一體,方可破除。坊主你不嫁我,又能嫁給誰?”

他霜般容顏,現出森森之意,皎鏡終於明白,立即翻掌扣住側側脈搏,凝神搭脈。

長生遍體徹寒,驚望那本《織染譜》,想來蠱毒就在書上。他再不想忍,從靴子裏拔出防身的匕首,風功冷冷望他一眼,說道:“各位最好不要妄動,我若死了,妒蠱永不可解,必定害死坊主。”

長生雙手顫抖,恨聲道:“不殺他,讓他吃點苦頭也好。”丹心苦笑道:“這位少東家的武功比我還好,你怎麽打得過他?”

側側的麵容卻無苦楚,處之泰然,眼中再無風功其人。皎鏡神情一黯,手中銀芒一閃,數枚銀針直飛風功要穴。風功也是了得,錦衣翻飛如蛟龍甩尾,輕易一掠躲了過去。皎鏡嘴角冷笑,風功隻覺脖間一麻,像是被蟲蟻叮咬了一口。

他摸了一把,竟是一枚繡花針。

側側玉手低垂,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少東家贈我蠱毒,我略備薄禮,敬請笑納。”

風功的脖子頓時無法動彈,一根筋如被吊起,心也懸在半空。他故作輕鬆嘿嘿一笑,拱手道:“坊主好手段,我越發喜歡了。既不想見我,我先告辭便是,等你改了心思,再來相見。”忍痛直了脖子往外走去。

皎鏡喝道:“慢著,拿走你的鬼玩意。”興隆祥的人低頭取物,小心翼翼包了那冊書與其他物件,匆匆跟了上去。

臨到門前,風功突然一頓,朗聲說道:“那奇獸名曰‘祈如’,坊主不妨尋來,許願解毒如何?”言畢,大笑出門去,可惜無法仰頭,少了幾分俊雅。

明月台外夜色清冷,顯鴻隻恨沒有暴風雪,把對方都埋了才好。待興隆祥諸人退走,他急忙惶恐請罪,丹眉好言安慰了幾句。

側側容顏黯淡,眉尖緊蹙暗忍痛楚。她對風功自不會有一絲念想,那妒蠱遂在髒腑裏噬咬,病骨衰筋。

皎鏡叫顯鴻端來一張枕榻,直接讓側側歇在上麵,辨證良久,提針疾刺數穴。

長生眉頭緊鎖,問道:“能逼出蠱毒麽?”

“南嶺蠱毒甚多,有地蠱、金蠶蠱、蜈蚣蠱、蠍蜴蠱、百蟲蠱、飛蠱、水蠱、蛇蠱、血蠱等,解法不一。譬如中金蠶蠱者,濃煎石榴根皮汁飲下,即可吐出蠱蟲。”皎鏡緩緩說道,似在沉思,“蠱毒在上則服升麻吐之,在腹則服鬱金下之,還可嚼當歸解毒。”

顯鴻忙傳來藥物,皎鏡看也不看,長生急道:“為何不用?”卓伊勒悶悶地道:“厲害的蠱毒與疾病不同,多半隻有下蠱者可解,師父說的藥物並非根除之法,這幾針僅能暫控妒蠱蔓延而已。”

長生怔了半晌,幾乎要落下淚來。卓伊勒道:“風功說的寶物,不知是真是假?”丹心道:“巧言令色,真有此物,驍馬幫在北荒經營多年,怎會一無所知?”

皎鏡摸了摸光頭,喃喃地道:“我也養了蠱,要不要搏一回?”他遊曆南嶺時對蠱術精研多時,捉了無數蠱蟲,配出一隻蠱王,平素養在罐子裏,這回帶到北荒,原想它再汲取北地蟲毒。

南人常用蠱毒,皎鏡皆有解救之法,妒蠱是初次聽聞,穩妥起見,尚須仔細斟酌對症之道。側側見他如此慎重,情知此毒難解,溫雅微笑道:“大師毋須多慮,盡管出手。”

皎鏡揮了揮手,卓伊勒苦了臉端來一隻白釉剔花牡丹紋罐子,小心翼翼放在幾案上,遠遠避開。

長生拉了他低問:“這是什麽?”

卓伊勒悄聲道:“師父自己琢磨配製的蠱蟲,其毒無比,幾千隻蟲互相咬出來的。配藥試了半年多,有三種解藥可用。”

眾人見皎鏡始終鎖眉,推敲解蠱之法,知他沒有十足的勝算。

顯鴻搓手試探道:“說起來,太師大人為王上求瑞獸,正在披夷山上,不如請他來試試,或許真有那種奇獸也未可知。”蒼堯太師陰陽通獸語,有馴獸之能,顯鴻心存萬一之念,見皎鏡沒有再反對,囑咐屬下傳信去了。

一時氣氛沉悶,顯鴻去了熏爐裏的香,換上新采摘的折枝臘梅。梅蕊含羞吐豔,襲來幽幽嬌香,把席間的愁緒怨思衝淡些許。

長生眉間恨意略散,心想,若是少爺在此,想來不會慌了手腳,此時應平心靜氣想出對策才是。

側側周身如遭刀割,卻淺淺微笑道:“不必為我發愁,那賊子用盡心機,所圖非小,還請諸位多加提防。”

丹心道:“大師放心,我吳霜閣不會叫他占了便宜。”丹眉歎道:“風瀾的兒子怎會如此不堪?興隆祥的生意,以後不能做了。”

皎鏡與丹眉互視一眼,心知進入北荒後怪事頻頻,幕後怕是有人操縱。興隆祥此舉是否與梵羅國有關?梵羅若以西域財貨貿易為誘,興隆祥便會上鉤。

長生、丹心兩人隱約窺探出幾分背後隱情,各自低頭思索。卓伊勒最為迷糊,雖不明其中彎彎繞繞的門道,心底暗自升起一個念頭,蠱術也好巫術也罷,從今起要費心探究,將來會有用武之地。

長生發愁半刻,忽地思及一法,問道:“如果我家少爺也給少夫人下蠱,你說,兩種蠱混在一處,會不會自相殘殺?我家少爺的妒蠱贏了,少夫人不就可以隻愛少爺一人?”

側側本在苦苦隱忍,聽到此話,又是笑又是歎,恰似風吹絮飛,情絲萌動,記起離情,越發心痛如絞。長生自知失言,懊惱地敲著頭賠罪,皎鏡聞言,奮而撫掌道:“好法子!”

長生苦笑道:“我胡亂說的呢。去哪裏尋少爺?再說這妒蠱,又如何去配?”

“未必要尋同樣的蠱蟲,隻要蠱毒夠厲害,兩邊打起來便可。”皎鏡心下欣喜,滔滔不絕說道,“喚它‘情蠱’如何?讓我的蠱王進入側側髒腑中,它們自去打架,隻要蠱王能勝,妒蠱自解。不過下蠱者必須是紫顏……你不是會易容嗎?”

長生頭皮一麻,紫顏有千張容顏,他縱能求得其形,又怎能描摹其神?少爺剛離去的那時,他曾扮過一回,旁人雖道極像,長生深知比不上少爺氣度,更不用說如今扮給側側看,耳鬢廝磨,軟語溫存,以求情蠱深種。

側側那關難過,少爺回來,怕也要剝了他的皮。

“換一張臉,蠱王就會認主?我的易容術,隻怕沒這麽高明。”他的神情越發苦了,萬一不成,側側不是又多一道苦楚?

皎鏡神秘一笑,“我有法子,屆時便知。”

“要是你的蠱王無用,坊主豈不是中了兩種毒?”丹心忽然替長生問道。

皎鏡白他一眼,懶得回答,卓伊勒歎氣答道:“蠱王入體,一日內無毒,等分出勝負,自有解毒之法。”

皎鏡見長生苦著臉,看破他煩惱所在,罵道:“咄!她既是你家少夫人,又是你師娘!就替你家少爺還債如何?該死的紫顏,現下也該北上了,人卻不知何處。”

側側的師父青鸞這些年在夙夜身邊,與她鴻雁往返,書信裏不曾提到過紫顏一句,想來紫顏休養之時,確實是不見任何人。

相識這些年,風月輪回一場,一直是他在外飄搖,而她苦苦守候。旁人看了,皆為她不平,隻有側側安之若素。愛上神仙般的人物,就須剪斷柔腸,拋卻離骨,洗去俗世鉛華,搖落舊日桃花,修煉成萬丈紅塵裏冰雪難侵的不動心。

在他之外,她已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天若見憐,讓他與她早日聚首,固然是好。即便兩處相思,風波再起,她也任由緣分來去。

是劫,終避不過,不如泰然接受,總會苦盡甘來。

側側毅然朝皎鏡點頭示意,道:“請大師放手一試。”

“以情思為滅蠱刀。”皎鏡肅然凝神說道,“殺死妒蠱,不僅要靠蠱王,到時它與你心神相係,你須指引它除魔伏妖。這痛楚比先前更甚,實在忍不住,你就叫我,我用針給你止痛。”

側側勉強道:“大師費心,我是不怕疼的。”皎鏡看她容顏消瘦,眉宇間卻極堅毅,心下歎息,好言勸慰道:“來日方長,我雖愛整人,也見不得女娃子吃苦。”

側側溫柔一笑,對長生道:“拜托了。”無力地倚在榻上,闔上雙眼。

長生按下心傷,收拾所有迷茫、混亂、抑鬱,把諸多不適化作波瀾不驚的笑容。他藏在袖中的手,其實一直在抖。像從蚌中挖出的珍珠,脫離了寄身的殼,有片刻的眩暈。他不知道如何發散自身的光芒,隻惴惴不安地想,他沒有了退路,沒有了依靠。紫顏不在這裏,他須拿定主意,不再瞻前顧後。

丹心殷殷看向長生,他明白那種被注目的彷徨,一顆心無法進退自如。作為吳霜閣的繼承人,這是他第一次代替父親,被人稱做“大師”。他企圖掙紮放棄,兜兜轉轉,最終看清了冥冥中一條斬不斷的線,連接他的未來。

“你一直說你家少爺如何如何,這裏就我沒見過他。快快扮了來,讓我瞅瞅。”丹心拍了拍長生的背,又從行囊裏取了一顆鴿蛋大小的海珠托在手心,遞與長生。

火紅色的明珠如晶潤的瑪瑙打磨而成,又像是磨去了棱角的珊瑚,攜了淡淡的海水氣息。

“這是剖自海獸腹中的養魂珠,可定神魂。”

長生將養魂珠放入金錦絲線鉤織的鏤空荷包,纏在側側腰畔,歎了口氣,拿出紫顏留下的鏡奩,避到一邊易容。意態摹來最難似。調鉛弄粉,銅鏡裏,他遙想紫顏的種種情貌,緩緩拭淨麵容,塗抹心中那不可及的色相。

煙霞紅,春風碧,貓兒黃,珠檀絳,麒麟竭,麝香金,月下白,孔雀藍……將如錦花色打破,勾畫剔透的明顏。指上清輝流動,眸中綺光閃爍,他仿佛橫絕四海的大鵬,淩空越青天,踏白雲,飄飄然飛天而去。

丹心與卓伊勒屏氣斂容,肅穆地望著長生改頭換麵,若有所悟。這數十年,奇業十師溝通往來,非一般情誼可言,相互借鑒化用處亦是極多。大道相同,難得親見易容師施術,就連皎鏡與丹眉也提起精神,目不轉睛地參詳。

長生的容貌風儀本已極佳,但簌簌膏泥落下,眉眼倏地一變,愈加風流蘊藉,逸氣超然。一雙星眸或如煙雲氤氳,或如岩下飛電,時而靈慧,時而鋒銳,引得眾人目不能移。他輕掃麵頰暈開脂粉,眸光一轉,恰似琳琅琬琰的珠玉自匣中而出,秀色耀目,容光絕世。

千般容顏,萬般姿態,長生對了明鏡且笑且歎,忽悲忽喜,觀者的心亦起起落落,浮浮沉沉。紫顏的容貌並不固定,可豐神氣度絕異常人,一望即知。

待他停手回眸,披了一件圓領窄袖纏枝寶相花紋織錦袍,係好腰間錦帶,微微一笑,風姿超拔宛若謫仙,眾人眼前皆是一亮。丹心歎道:“原來這便是紫顏大師。”

側側惆悵睜眼,長生凝眸看她,盈盈相視間,想起少爺與少夫人相守的日子,流水一樣去了,如今,他在漫漫長河上伸手掬一捧水,撈起三兩朵落花殘粉。

太匆匆,他不及籌備更多,盡全力而已。

皎鏡慎重拈出一道黑色的神符,側側注目良久,似憶起許多往事。皎鏡道:“紫顏應與你說過,夙夜給的符,都有些神奇處。”側側點頭,望了他手中的神符,似是癡了。

長生拿了一枚白玉小件,正是前年紫顏與側側同遊北荒後尋人雕刻的????小獸。此番北上,他收拾了好些少爺的物件,睹物思人,隻想著會合後,紫顏便可用上。

皎鏡把兩樣東西放在幾案中間,低低念了一句:“借神魂一用!”

白玉巋然不動,那神符突地籠上一層昏黃的清光,像是無風自燃,又仿佛蘊了渺渺魂火,說不出的神秘。丹心與卓伊勒唬了一跳,長生因聽過太多夙夜的神奇故事,眼中反而漾出喜色。

光芒維係了十數個呼吸,終於隱去,好似被神符一口吞沒。皎鏡候了片刻,靜靜持符,望了長生一眼。

“一炷香的辰光。”

長生頷首,用錦囊裝了神符佩在心口,當即渾身一顫,眼神昏沉如醉。隻一瞬間,人就清醒,恍惚間看見側側關切的神情,對她笑道:“咦,這是哪裏?你……臉色不對。”

皎鏡望了他溫文如玉的身姿,道:“她中了毒,解藥就在那罐子裏,你先揭開封口,探手進去。”

長生依言探入,空****什麽也沒觸碰到,皺眉道:“皎鏡,你玩什麽花樣?莫不是在捉弄人?”

皎鏡道:“紫顏,你看側側的樣子,分明是中毒不假,不信,你去搭脈便是。”

長生蹙眉走近,丹心伸長了脖子,朝白釉罐子裏偷覷了幾眼,什麽也沒看見。

卓伊勒卻急忙把罐子封存起來,嘴裏念念有詞,像是怕沾了穢氣。

長生凝神下指,側側一個激靈,如箏弦波動,心音微震。再看他時,眉眼帶了離愁別怨,嗔怪地瞥他一眼。

長生探脈半晌,奇道:“古怪,為何脈如太平簫鼓間歌鍾,這是什麽毒?皎鏡,你知道麽?”

丹心初次見到這等情形,看得眼都直了,小聲問卓伊勒道:“蠱王呢?我怎麽沒看見?”卓伊勒道:“我也沒見過,想是已經鑽進去了。”丹心大駭,退了一步,“鑽到長生身上,還是坊主身上?”卓伊勒道:“長生的錦囊裏有藥氣,不會留在他身上的。”

皎鏡嘖嘖讚道:“的確是怪脈。有你在就不妨事,多說幾句好聽的哄哄她,毒就解了。”

長生斜睨他一眼,笑罵道:“要說好聽的,也不會當你的麵。我的醫術不及你十分之一,既是怪脈,便有異症,這毒物卻不常見。”

皎鏡哈哈笑道:“是了,是了,你且坐到一邊,看我施法。”樂嗬嗬走到側側麵前。側側聞得一陣清香,頭腦清明了幾分,盈盈注目長生。

皎鏡取下長生心口的錦囊,對她說道:“情蠱已經種下,你可安好?長生馬上就醒,接下來要靠你自己。”

長生聽得他這樣說,仿佛北風橫掠江麵,雲散葉亂,飄萍無蹤。一潭混亂的思緒,隨了煙雲**去,到最後波瀾不驚。

“我知道不是紫顏,可是附了他的氣息,我多看一眼,歡喜便多一分,不由覺得糊塗一些也好。”側側玉靨微紅,低低說道。

皎鏡嘿嘿一笑,“你隻管多想多念著紫顏,越是相思綿長,越可以驅除妒蠱,可不要強撐顏麵,故意撇清。夜裏若有何不適,叫我就是了。”

兩種蠱毒,兩處相思,妒意與情傷,誰能勝出一籌?

碧天如水夜已深。

側側手裏攥了白玉小獸,甜甜睡去,先前的疼痛暫時被抑製住了,她軟臥綺羅中,拋卻眉間愁。

及夜半人靜,幽夢未至,翠幔下的側側疼得蘇醒,低低呻吟了幾聲。外間文繡坊的兩個女弟子玉簪、流蘇聽見,想去喚人,被她止住,說道:“不礙事,拿迷迭香丸給我止痛。”弟子們隻能應了,侍奉她服藥後,將熏籠裏的白檀香添了些。

鬱鬱香氣如浮海上,萬裏煙浪中,側側是隨波逐流的孤帆,一時浪起在碧空,一時雲落於水深,被無情的痛楚揉斷愁腸。她顫顫半倚在**,錦繡堆裏露出雪樣容顏,看得弟子們憂心不已。

相思累,枉凝眉,側側在此時想起了紫顏。

世人眼中的紫顏錦年綺貌,驚才絕豔,是富貴雲端裏的仙家人物,不食人間煙火。她卻知道,他身世離奇命運多舛,人前雲淡風輕,心底有太多塊壘難消,終染了奇症纏綿不去,生死徘徊一線。

他一路走來,看似旭日晴景,韶光明媚,暗底下的波瀾驚險並不為人知。他答應過沉香子要照顧她,故此獨自於高峰闖**,撇下她一人空望。他與????並肩遠行,隻留給她眺望的背影。每每午夜夢回,她會有幾分癡怨,為何常伴他身邊的紅顏知己,不是自己?

可是,她不忍苛責不會強求,手中的箏線偶爾一扯,遠處高飛的紙鳶就會殷殷飄至。他即使走得再遠,心裏存念著的,依然是她。

直到與他相守朝夕,漸次明白了他的心。縱疾病相隔千裏遙望,她的心早已交托出去,死生契闊,與子成說而已。

側側軟臥半晌,如蝶撲花,前塵明滅,心腹中的疼痛不覺輕淡許多。果然是情蠱,她想到這兩個字,眉間的柔情就濃了一分,婉麗地笑出聲來。若是紫顏真的在此,看到皎鏡胡鬧,會不會也莞爾一笑?

可惜碧雲信斷,仙鄉路杳,歸鴻難倩。

聚散無常,側側心中千萬緒,一提起難再放,輾轉多時,熏籠裏殘香已盡。她勉力起身添炭加香,不覺走到錦窗前,推窗望月。

清冷的北風灌進來,她躲進細軟舒貼的紫綺裘裏,探出美目憑窗凝佇。漠漠寒林之上,孤清的冷月如玉,翩然遺世獨立。千裏共嬋娟,此時此刻,他是否如她這般依依期盼重聚?

“玉京迢迢幾千裏,鳳笙去去無窮已。欲歎離聲發絳唇,更嗟別調流纖指。此時惜別詎堪聞,此地相看未忍分。”側側腦海中浮現出這首詩,物是人非,不外如是,小腹卻又絞痛起來。

玉簪聽見動靜,急急趕來攙扶,吃風一吹,冷不丁打個噴嚏,忙道:“坊主,夜寒風大,再受涼就不好了。”玉簪闔緊窗戶,扶她往錦凳上先坐了,道:“我去請神醫來。”

坊主這毛病不知幾時會好?萬一回去時還病著,我怎麽向師伯姐妹們交代?

側側奇怪地看了玉簪一眼,剛想勸慰她寬心,隱隱覺得不對,搖手道:“不必,喝點熱茶就好。這是妒蠱作祟,總要花些時日才能消停。”

“我去沏茶。”玉簪恭敬答道。這麽晚打擾神醫是不太好,流蘇睡得真死,不如偷偷叫醒她,讓她去請神醫,我來哄著坊主。對,這樣最為穩妥。

側側蹙眉,她看見玉簪嘴唇未動,而熟悉的語音自起,仿佛心聲自訴。這是她的錯覺?側側苦笑搖頭,隻當中蠱後犯糊塗,緩了口氣,見玉簪悄悄繞至外間,又躡手躡腳走了回來。她微一凝神,聽見熟悉的聲音在歎息。

坊主真是可憐,好容易熬到北荒,本以為苦盡甘來,能見到紫大師,誰知被風家那混賬纏上……

“玉簪,你愣著做什麽?”側側啐道,打斷弟子的胡思亂想。

玉簪賠笑端盞,是皎鏡配的防風甘草茶,可解諸毒。側側吃了兩口,沒了困意,道:“尋幾幅素綾帕子給我,再拿繡奩來。”

玉簪驚道:“坊主莫非要刺繡?”糟了,這要是熬一夜,沒有風寒也要傷神,得想法子勸勸。流蘇磨磨蹭蹭的,皎鏡大師來了就好了,一起說服坊主。

側側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去攔住流蘇,別讓她吵了神醫安睡。”

玉簪一驚,遲疑說道:“流蘇沒醒呢……”窺見側側不似說笑,隻得往外疾走。奇怪,我那樣小聲與流蘇耳語,坊主卻能聽見,內力越發了不得。

側側望了她的背影,心中狐疑,見微知著到了深入人心的地步,仿佛靈法師的鬼神之術,未免嚇人。她按住心口,莫不是兩種奇蠱交錯通神,讓她探見人心奧秘?倘若真的如此,一物有一物的緣法,至毒的蟲兒竟有了靈性,可見福禍相倚,世事莫測。

側側自嘲一笑,險些魔障了,窈窈冥冥之事,多為臆測妄斷,自己一個凡夫俗子,哪裏就能夠遇到呢?她這般想著,不再憂慮中了蠱毒,周身的疼痛如被這念頭降服,一時好受了許多。

皎鏡大步流星趕來,玉簪與流蘇惴惴不安地避在他身後。側側起身相迎,見他手裏端了紫檀嵌百寶繡奩,忙接過笑道:“怎好勞煩大師。”

皎鏡嗬嗬一笑,“你想繡紫顏的畫像,是不是?”

側側索性坦然頷首道:“是,長夜無事,寄情舒心罷了。”皎鏡查看她的脈象,沉吟道:“毒性已經穩定,看來蠱王找到妒蠱所在,你且寬心,這幾日熬過去就好了。”奇哉怪也,她的脈象恍惚跳脫,聞所未聞,似有異變,難道蠱王入身有了意外?

側側直直凝視他,駭然驚覺連皎鏡所思所想亦在她心中,窺探人心並非錯覺。

皎鏡察見她神色有變,笑道:“蠱毒有我,你不要太多顧慮。”北荒疫癘禍害雖大,病卻易治,蠱毒則不然,似毒非毒似病非病,醫書鮮有論及,這幾日需思量幾條妥善的應對之計。

側側忽道:“大師,何謂他心通?”

皎鏡嘻嘻一笑,端詳她的神色,悠然往熏籠裏換上龍腦香,既去邪氣又清熱止痛。當辛寒清涼的香氣如夜風飄浮,他斂容說道:“禪門公案裏有個他心通的故事,我且說來一笑。”情蠱動心,她莫不是心神難定?呀,這女兒心思最難治。

側側嗅著幽香,心下一快,捧了繡奩坐定,“請大師明示。”

“異國有禪師名曰大耳三藏,自稱慧眼可通他心。就有一位慧忠禪師前來考較,問他,老僧如今在何處?大耳三藏閉目細想,說他在江上觀競渡。片刻後,慧忠又問,老僧今又在何處?大耳三藏想了想說,在橋上看耍猴。第三次慧忠再問,大耳三藏思索良久,卻茫然不知所對。”

玉簪在旁聽得入神,不覺問道:“這是為何?一會靈,一會又不靈了。”

皎鏡含笑望著側側不語。且聽她分說,悟得了便不須我多講。

側側低頭思忖,不多時笑道:“慧忠前兩次藏心於外境,故被猜出,第三次反觀內照入了禪定,大耳三藏依舊訴諸於外,自然不可得。他心通不過是神通,禪法最高境界卻是無欲無念,無悲無喜。”

皎鏡霍然望向側側,目光驚異。她說得竟與我想的一分不差,難道就是他心通?

他一聲輕咳,微笑道:“不錯不錯。”

側側暗自偷笑,妙目凝看他片刻,又道:“大師麵有憂容,想是卓伊勒睡得不安穩,對蠱王心有疑慮,大師不若回去照顧他罷。我忍忍痛就好了。”

皎鏡愣了半晌,見側側無所不知高深莫測,深深凝視她一眼,滿腹疑慮地去了。夙夜給的符咒會不會有古怪?不對,那符咒戴在長生身上,側側怎會有異?越來越蹊蹺了。

側側目送他離去,淺淺一笑,她不想妄言神神鬼鬼之事,若夙夜來了,可以相詢,此刻不若再留意體會一陣。

側側打開繡奩,選了針線與繃架,伸手道:“我要的帕子呢?”玉簪忙從懷裏小心拈了出來。側側找了一幅料子最好的素綾,繃在架子上,凝神穿好了針。她抬眸一看,玉簪與流蘇仍杵著不動,笑道:“你們歇息去吧,這裏暖和得很,我好多了。”玉簪不敢應聲,流蘇道:“坊主不睡,弟子們怎能休息?”

側側道:“你們莫怕,這幾日蠱毒解了,我自然安好,坊裏那些人不會知道。

明日還要你們多照看,不去睡可不好。去罷。”她說話自有一股威嚴,兩人隻得去了。

側側輕撫綾帕,君顏如何繡?便將長年癡情,化作千絲萬縷,千針萬線,刺入春光裏。香燈下玉指如舞,纖手翻飛,彩袖搖曳,她凝神細想往事,朱唇淡淡留笑。

漫漫良宵容易過,這廂裏密密劈絲,細細描畫,剛把那青鬆夏草、薄雲晴日大致摹描妥當,天已大亮。玉簪與流蘇匆匆梳洗了,過來伺候側側晨妝,她方擱下繃子,歇了片刻。

早間的飯粥花樣繁多,顯鴻親自送了過來,側側吩咐弟子慎言,隻說身體大好。顯鴻欣慰不少,稱陰陽那邊已有信來,一日後即至。側側吃了一碗豆沙粥,又拿出繡繃用心繡著。

玉簪看了發愁,想要勸說兩句,側側笑道:“你忘了神醫在我身上下的是情蠱,不用情如何好?你在外間候著就是,我有事會叫你。你們倆別閑著,隨行帶的繡譜都看熟了沒有?”玉簪隻覺側側一眼看到心底裏去,不敢多說,拉了流蘇到外麵守著。

長生一夜難眠,恨自己別無長技,不能護少夫人周全。昨夜用了夙夜的神符,不知有用沒用,故此一大早趕來探詢。玉簪不便多講,微露口風:“你問神醫去,昨夜皎鏡大師來過了。”

長生跑到皎鏡那裏,見卓伊勒頂了一雙黑眼圈,打了哈欠在喝梨粥。

“你師父呢?”

“師父在睡覺,昨晚我失眠,你來得正好,你說,那蠱王會不會跑到我身上了?總覺得怪怪的。”卓伊勒渾身不適地扭動一番,惹得長生笑了起來。

“夙夜大師可是神仙一樣的人物,再說你師父就在跟前,蠱王跑了也看不出?

你別亂想。對了,少夫人不肯見我,文繡坊的人說神醫昨晚去看過我家少夫人,你知道是什麽緣故?是不是蠱毒有了反複?”

卓伊勒想了想道:“師父說沒事,還說若是順利,今晚之前,蠱王就能戰勝妒蠱。我看你也消停消停,急也沒用。”

長生憂心側側,討了一碗粟米粥吃了,複又踱到她房門外,來來回回轉悠。玉簪瞧見人影,出來打發他道:“坊主刺繡呢,不見客。”

長生賠笑道:“我不是客。”遞上一盒芳脂,嵌在雞血紫檀雲龍紋匣子裏,玉簪白他一眼,收下禮道:“流蘇妹妹的呢?”

流蘇看得歡喜,替他說情道:“坊主沒說不見人,長生大師不是外人,我去通報。”

玉簪道:“你去,我不敢再觸黴頭。”

長生謝道:“叫在下名字就好。”

流蘇美目流盼,多看了他幾眼,輕巧地走去稟告。

側側裹了印金羅冰裂紋對襟夾衫,淺色刺繡畫裙,斜倚在枕榻上,腰間軟軟搭了一條金縷毯。她凝神下針,玉腕如蝶飛,綾帕上明霞光爛,一片秀色芳菲。

流蘇看了一眼,見她用了黑灰黃綠、紅白藍褐多種細絨為繡線,針法亦穿插多變,既有滾針、纏針、亂針、齊針,也有散套針、車輪針、施毛針、釘線針,尺餘長的綾帕上細密暈染紋飾,初初有了繡畫的神韻。

“景色具備,就差人了。”流蘇頑皮一笑,對了側側行禮道,“啟稟坊主,長生求見。妝容雖然卸了,讓他再扮紫顏大師也不難。對照了模樣,繡起來總是容易些。”

側側啐道:“胡鬧,他是他,紫顏是紫顏,昨日扮一回是權宜之計,哪裏能整日叫他頂著那張臉。”

流蘇笑道:“坊主不喜歡?”坊主每回說到紫顏大師,總要口是心非。說起來,長生長得已是極俊,可紫顏大師看去更勝一籌,要是日後他們師徒能到文繡坊常住多好。

側側窺見她的心意,忍不住莞爾一笑,道:“你喚他進來。”

長生走進屋後,側側喚玉簪向顯鴻討了紙墨,對他笑道:“我代紫顏考你的功課。”

長生忙垂下頭,“請少夫人吩咐。”

側側道:“你畫五張他的臉給我看。”

長生應了,又道:“我隻怕畫工凡陋粗俗,少爺的神姿禿筆難描,要是畫得不好,還請少夫人恕罪。”

側側笑道:“你和我文縐縐說什麽,你不是傅傳紅,不求丹青傳世,能傳情達意就好。”

長生這才安心,對了攤開的白紙靜心澄慮,閉目深思。

玉簪與流蘇聽得莫名,奇道:“五張臉?”側側道:“他生性戲謔多變,在外人麵前高潔風雅,私下裏懶散好玩,衣服與臉麵都是他常換之物,有時一個月不重樣。”

流蘇驚道:“那不是誰也認不得他?”

“容貌雖異,氣度不減,風骨依舊。他若是想你認出他來,隻須往那裏一站。”側側說到此處,心頭旖旎,不覺停針遙想。

長生睜目說道:“少爺即使用一張庸人臉麵,也有別樣姿態。等我畫完,你們便知端倪。”他忽然豪氣煥發,點墨在毫尖,簌簌落筆。玉簪與流蘇好奇之至,一齊湊過來看。

隻見他先勾勒了一人,佩玉蟾、衣青霓,月下身姿矯矯若龍蛇,磊落如謫仙。

又描繪一人,冰玉容顏,持杯淺笑,有微醺媚色於煙波中輕**。又一人金鞭玉勒,回首彈劍,天地間蒼然無物。再一人柳下悠然獨釣,露出半張雪顏,榮華明淨,看得十裏春風亦老。

漫漫似水流年,就在這一笑中戛然而止。

他去了,沒有再回來。長生擲筆在地,雙眼瑩瑩有淚。玉簪與流蘇見他如此心傷,不禁悲從中來,一齊跟著抹淚。

側側撐起身子笑道:“好,好!你的筆力比去年雄健了,比起紫顏也不遑多讓。好端端的,哭他作甚?這個沒良心的,早晚要回來,你哭他,沒得傷了自己。”拿起一麵素綾帕子給他拭淚。

長生淚眼婆娑地揮著帕子道:“少夫人,你幫我也繡一幅人像,我就不哭了。”壞了,我怎能惹她傷心?少夫人已經中了兩種蠱毒,我再給她添麻煩,真真不是人了。趕緊插科打諢糊弄過去才好。

側側戳著他的額頭,“你這小子,就知道趁火打劫,繡你的畫像不難,你要送誰去?”

長生一呆,摸頭道:“少夫人繡的是神品,怎能送人?我舍不得,留做傳家寶就好。”

側側故意說道:“翠羽閬苑的鏡心呢?”長生終於一窘,“隻怕她不肯收。”

側側板臉道:“我繡的帕子市價百金,難道還不夠格?”長生連連改口道:“不,不,少夫人的繡品千金難求,不過繡了我的模樣,她就未必想要了……不對,不能這樣說,她一定會收下,畢竟千金難求……”是了,求一幅少夫人的繡作贈給鏡心,她就會知道我的心意。我怎麽沒想到呢?這一回,但願她也能來北荒。

他一出神,不禁多了幾分呆氣。側側忍俊不禁,叫他在一邊繡墩上坐了,囑咐弟子們把行李中攜帶的繡品拿來,讓他品覽賞鑒。這回文繡坊欲在北荒設立繡院,帶的織繡珍品甚多,長生修習易容術也要縫針弄線的,故此虛心受教,埋頭端看,玉簪與流蘇陪了他一起參詳。

盤金釘片的雲肩,彩繡織錦的霞帔,織金繡花的夾被,刺繡花鳥的條屏……服飾日用或是繡像書畫,無不蘭心妙裁,巧手繡成。

長生獨愛一幅側側臨摹的《蘭亭集序》,絳色平紋綢緞上用斜纏針繡出王右軍飄逸靈動的書法,觀之如有仙氣。玉簪則摯愛幾件織金緞袍子,牡丹紋、纏枝蓮紋、雲龍紋、蔓草八寶紋,無不是她與姐妹們精心織就,故此特別拿出來誇口。流蘇好玩,翻找出香囊荷包、針插掛件,塞些銀錁銅錢香料針線,放在身上比畫打扮。

側側怡然地望著三人嬉鬧,捧起繡繃,素白的綾絹上映出紫顏的影像。長生畫作裏的五張容顏都在她心底,她要繡的,卻是另外一張,最初的容顏。

如此殫心竭力坐了一天,側側常常繡著繡著,不時心腹絞痛,最厲害的一次狀若離魂,整個人暈倒在地。長生不斷用金針為其刺穴止痛。

到了晚間,繡繃上的人像有了大致的身形。紫顏的衣飾以套針為繡,盤金勾邊,雍貴之氣呼之欲出,座下鳳鳥鸞首用了擻和針,飛羽用施針,鳳尾則以接針繡出。更妙的是雲海氤氳,鸞翅熠熠,光影流波明暗自然,層次分明。

玉簪和流蘇目不轉睛,各自拿了一個繡繃模仿學藝。長生為讓側側休息片刻,便纏了她講解針法。側側一夜未睡,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低,歪在榻上恬然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側側饑腸轆轆,再次張眼時,玉簪與流蘇皆換了一身颯爽戎裝。她不覺奇道:“這是要去哪裏?”

玉簪替側側梳洗打扮,道:“蒼堯太師來了,說要帶我們上羲芝嶺捉奇獸祈如。”

流蘇道:“坊主,你睡了一天一夜,看看那蠱毒是不是已經好了?”

側側想了想,並無動靜,搖頭道:“我不知它幾時發作,皎鏡大師在麽?”

玉簪道:“神醫昨天就來看過,說是妒蠱已被壓製。這是情蠱的解藥,有龍臘草、馬兜鈴,共十三味苦寒藥物研磨成粉,調出這麽一杯,坊主趕緊先服下。”送藥來的小子神情古怪,逼問半天才說出藥方,隻怕這解藥不怎麽靈驗。

青瓷杯裏淺淺流紅,藥液宛若玫瑰花露,惹人饞涎。側側端杯輕嗅,清香沁人,心中暗想,皎鏡盡了全力,其餘聽天命就好,於是一口飲下,冰寒之氣直透胸臆,心神一振。

玉簪端詳她片刻,見側側神智清明,將信將疑道:“神醫說晚間睡覺時,他會放一隻竹筒在你枕邊,屆時蠱王會自己爬進去……不知是不是誆我們。”流蘇笑道:“我夜裏守著坊主,看看蠱王是何模樣?”

側側凝視杯中殘紅,細想了想,搖頭道:“皎鏡又在捉弄人呢,隨他去吧。”

“為保解毒無失,太師要上山去看看。”流蘇偷覷她神色,懇求道,“坊主,我們想一起去,聽說羲芝嶺景色極美。”側側笑道:“既是蠱毒已消,我與你們同去。”玉簪瞪了流蘇一眼,“坊主,神醫隻說蠱毒被壓製,隱患未除,大意不得。”

側側不理會其他,稍稍用了點粥飯,又取了繡繃凝神刺繡。深淺明暗,諸色疊暈,繡畫上的紫顏便有了雅秀神韻,玉麵上容光浮動。她端凝良久,又刺下幾針,將一雙明眸繡得點睛入神,笑眼宛如欲語,現出活潑靈氣。

沒多久,長生穿了一身濃紫的錦衣,背了包袱過來。聽說側側要同去,便道:“丹心和丹眉大師在琢磨給千姿煉製國器,不能去,好在有我和卓伊勒,到時隨身的行李由我們來拿。可能會在山上住一晚。”

流蘇拍掌道:“好!我們一同去。”

四人收拾完畢走出屋來,皎鏡與卓伊勒準備采藥,背了藥囊,顯鴻選了七個手下陪同,皆是一身勁裝。太師陰陽穿了暗褐錦袍,仍是倨傲冰冷的姿態,隨行三十六隻雪色銀狼,氣勢遮天。

眾人騎馬沿小徑上山,積雪未消,馬速稍快就撩起粘泥的雪塊,四下飛濺,讓山徑越發難走。加上晨霧濃重,沾衣而濕,沒多久衣衫漉漉,眾人無法求快,隻得慢慢放馬而行。

側側穿了青藍色的鶴氅,緊控青驄馬緩緩前行,長生披了一件玉針蓑綴在後麵盯著。前次與少爺同來北荒,沿路有武功高強的螢火照看打點,諸事從不用他煩心。長生出神地想,少爺離去後,螢火告別而去,如果今次能在蒼堯重聚,哪怕讓他再辛苦十分也是甘願。

走了半個多時辰,冬日無力緩緩上升,如蛋黃掛在碧空。林間的霧氣盡數消散,現出青蔥明秀的綠意,側側心頭一快,正想遠眺山嶺景致,忽然痛如蟲齧,眼前一暈,整個人如墜虛空,從馬上倒栽了下來。

長生和顯鴻紛紛翻身下馬,斜地裏一個暗影掠過,陰陽提了側側的鶴氅,把她攙扶到一旁。皎鏡趕來查看,遲遲不語,長生道:“是蠱王出了差錯?”皎鏡麵沉如水,搖頭道:“妒蠱裏竟藏了其他蠱毒,幸好蠱王仍在,等我引它去降服。”

玉簪與流蘇抱著側側,急道:“坊主已服了解藥,蠱王會不會撇下蠱毒,自己跑出來?”

皎鏡也不作答,用針刺入側側手腕、手掌、手指,候她張開眼來,神色凝重地道:“蠱毒起了變數,我可保你性命無憂,但蠱王被解藥壓迫,已無戀戰之心,要靠你心念牽引。”

側側倚在弟子們懷裏,像初生柔弱的孩子,“是不是我隻要想他,蠱王就有力量?”

皎鏡道:“是,隻要你信我。”

“我信你。”她滿足一笑,望向虛空,仿佛滿眼是紫顏,正好縱情相思,不懼遠離。長生隻恨不能做那隻蠱王,替它去赴湯蹈火,他學藝至今毫無用處,不能為她分憂,待紫顏歸來又如何交代?

皎鏡暗歎一聲,扶側側重新上馬,她的身子輕飄無力,勉強伏在馬上。長生想到重逢時側側英爽的身姿,對風功恨入骨髓。

行了大半個時辰後,一匹狼嗚嗚叫了幾聲,陰陽舉目遠望,道:“有野獸的氣息。”眾馬銜枚靜聲,悄悄行了半裏地後,忽然望見前麵影影綽綽十幾個人影,領頭一人身著彩錦,指揮手下埋伏在林木間。

那隨從伶俐地跑過來,朝眾人行禮,低聲道:“祈如就在前邊不遠,請各位輕聲些,別驚了寶貝。”他警惕地瞥了陰陽身後的群狼一眼,被森然狼牙一嚇,不覺栗栗發抖,說完就踉踉蹌蹌逃了回去。

陰陽做了一個手勢,群狼登即圍攏側側守成三圈,悄無聲息地伏在地上。長生又驚又喜,有這些惡狼保護,冒出凶獸不致慌了手腳。陰陽看了他和卓伊勒一眼,示意兩人也進去,卓伊勒好強地提了匕首在手,不肯挪動,長生無奈,也摸出匕首,守在外麵。

眾人原地結陣,安排好防守人馬,陰陽在手上纏了一根牛皮鞭子,傲然舉步,一個人往林子裏去了。風功很是惱怒,憤然拉弓對準陰陽,不許他前進半步,驚擾祈如。長生偷偷在卓伊勒耳邊說了一句,卓伊勒掏出一個瓷瓶遞給他。

長生悄然在箭鏃抹了藥粉,遠遠地瞄準了風功腳邊。他練箭多時,五十步內射得相當精準,此時正好順風,越發有十足的把握。

陰陽熟視無睹,持鞭前行,風功一箭射出之時,長生的弓弦一動,利箭破空而去,風功猛然驚覺,錯身避開,長箭嗤的一聲釘在地上。風功拔出暗箭,冷笑著掰斷,目露寒光望了過來。與此同時,陰陽長鞭一擊,淩空打落飛箭,身形如鷹旋飛數尺,撲到一株雪鬆後,倏忽不見了蹤影。

長生道:“一、二、三!”風功忽然驚覺有異,忍不住抓了抓脖子,繼而撓了撓背心,而後一發不可收拾,周身如有萬蟻攀爬,奇癢難耐。

風功大叫一聲,手下中有一青衣男子立即上前,在他身上拍打數穴,又塞入一粒藥丸。

長生遙遙看著,風功竟似止了癢,默然無聲地尋了一處打坐。

卓伊勒麵色鐵青,肅然道:“對方醫術高明,興隆祥竟有如此人物?”

長生心中一動,“是從南嶺請來的醫師?”

卓伊勒道:“你是說……藥師館?師父!”他忙把所見對皎鏡細說了一遍。

皎鏡沉吟道:“有機會我再試他一回,現下先不聲張,擒了奇獸再說。”

兩邊各自潛伏下來,唯有陰陽如飄忽的風,於林間輕**。

不多時,傳來長鞭擊打積雪的噗噗聲響,陰陽疾步奔來。眾人打起全副精神,凝神看去。雪堆裏有一團毛茸茸白玉凝脂般的小獸,動若脫兔,倏地彈射數尺,往遠處遁去。興隆祥的人安排的陷阱撲了個空,有人迅捷地撚弓,一箭射出。

側側急切中拔出金鳳簪丟了過去,穿雲裂石一般,叮的一聲,將箭矢擊飛。

小獸聽見動靜,飛躍的身子淩空一轉,竟往側側這裏奔來。它來勢甚急,宛若飛瀑一瀉千丈,瞬間到了眼前。陰陽撮口一吹,狼群讓開一條路徑,任由小獸奔入。側側情急間抽出霞帔,當頭卷去,小獸避也不避,順勢鑽了過來,被她輕易抱在懷裏。

風功朗聲笑道:“坊主,我們又見麵了,你的情絲可曾係到我身上?”

側側撫摸祈如柔軟的皮毛,心中靜極,仿佛洞徹風功內心的懼意。妒蠱無關情愛,他孜孜以求的無非功利,為此訴諸外物,並不是真心愛上誰。側側憐憫地望著他,說道:“我說過,此心唯一,可惜少東家與心想事成無緣。”

風功啞了嗓子喊道:“我給你解藥,你給我祈如。”

“做生意的人,最怕沒有誠信。”側側抱著小獸,格外安詳,隻覺有股清華之氣浩**貫徹胸臆。陰陽沉聲道:“你讓它驅除你的蠱毒。”長生等人殷殷看著,盡是期盼之意。

“對它許願,就可心想事成?”側側望了那團煙雪朦朧的小獸,忽然想到了??

??。????的毛皮可製成價值千金的祥雲寶衣,故此捕獵甚重,幾乎絕跡。而祈如若不是六十年一出,隻能由一人得償夙願,恐怕早已滅絕。

祈如呆如木雞地愣著。我想回家。

側側心中一動,這是祈如的心聲嗎?她竟能聽見?如果她與它用心神對話,又會如何?側側凝視著它,在心底暗暗說了一句。

你的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祈如在她懷裏掙紮了一下,用一雙警惕的灰褐色小眼睛盯著她。你想做什麽?

不用怕,我不會傷害你。

你中了毒,我不怕你。

你看得出我中毒?

是,你要我為你解毒嗎?

不,不必。我隻是想見一個人,很想很想,你有沒有法子,讓我見到他?

側側向前走了一步,佩玉清響,冷香浮動,祈如歪著小腦袋,眼神似乎有了探詢的意味。你不想解毒?行,他叫什麽名字?

紫顏。

好,我替你叫他。紫顏……紫顏……請過來一見。

你這樣說,他就能聽見?

隻要他活在人間,就能聽見,即使千山萬水,也會立即出現。

真的麽?我要謝謝你。

謝我?你不怕我騙你?以前每個許願的人,其實並不信我。他們費盡心機找到我,許願時,心裏隻有懷疑。

你騙我也不要緊,至少此刻,我很快活。想到他可能會出現,我很歡喜。

你是一個奇怪的人。

你也是一隻奇怪的獸。

長生吃驚看去,側側撫著祈如的腦袋,貼麵而笑,那小獸竟也咧嘴傻笑,仿佛通靈。玉簪和流蘇緊張地互相牽了手,嘴裏念念有詞地禱告,生怕祈如的傳說是假。

忽然風雲變色,一道風馳電摯的光芒自天邊疾射而至,猶如白虹貫日,灑下七彩霞光。側側把祈如抱在懷中,芳心直如驚鼓,一陣急過一陣,眼中兩簇火花跳動不已。

那人撫著她的雲鬢秀發,含笑問道:“你是在找我嗎?”

是,是。千山萬水,你趕來與我相見。萬水千山,我隻等與你重逢。

她笑靨上流下兩行清淚,歡喜得無法言語。如並蒂嬌花,宮商相合,雙星際會,分離終有一聚。

兩人默默相擁良久,周遭寂靜無聲,天地仿佛沉醉其中。側側仰頭看他,望斷天涯才得此一見,她再不會鬆開手,不會讓他遠離。

紫顏像是知她心意,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把她一雙玉手緊握在掌心不放。

側側凝眸瞧他,為何聽不見他的心聲?他春風化雨般溫潤笑著,眉眼宛然如昔,可是她仍看不穿望不透他的身影。

這是她心中的魔障。

祈如在旁歪歪腦袋,小鼻輕嗅,眷戀地纏繞在她鞋邊。我要走了,六十年後有緣再見。

不,祈如,你等等,為什麽我聽不見他的心聲?我連你也可明白,為什麽不能與他心意相通?

你早已懂他,為什麽要借助神通溝通?你忘記大耳三藏的故事了嗎?

祈如,你怎麽知道那個禪宗故事?你能夠看到我的過去嗎……側側正待再問,小獸煙雪般的皮毛忽如纖雲消散,一眨眼化作霧氣騰空,就像從來沒有來過。眾人一齊驚呼,唯獨紫顏眼中看不見那奇獸,定定地望了側側一人。

“我們回去,我有太多話想和你說。”他喃喃細語,每個字說進她心坎中。

兩人眼中再無其他,共乘一騎悠然下山,一路溫言軟語,笑語呢喃,隻恨那綿綿小路太短。長生、皎鏡等人也未上前問候,側側略覺奇怪,隻道眾人念兩人久別,特意成全。

不知是否情蠱起了效用,見到紫顏之後,鑽心的疼痛全然無蹤,她眼前心底唯他一人,於是心情暢快,周身沉滓仿佛全消。

“以前做學徒,隻知取繭調絲,紡紗織布,刺繡染織這些微細活兒。等當了坊主,才明白想要衣被天下,還要精通貨殖之術。”側側像小女孩兒絮絮叨叨,掰了手指數道,“一匹綾京城官價銀二兩,南嶺有賣一兩二的,最賤隻需七錢。又比如絡車、經架、緯車、織機這些,也常常北貴南賤,但北地往往木料結實,經久耐用,要諸多比較才能選定。”

“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如今你識得物價貴賤,日後做管家婆就更得心應手。”紫顏讚歎道,眉眼裏俱是笑意。

側側用肘輕撞他一記,俏笑道:“我可不當你的家,文繡坊如今有太多事情,你替我打下手如何?千姿在北荒統一貨幣,修官道以通行旅,欲使錢貨周流天下。

“聽起來我不在的日子,你過得甚好。”他酸酸地說道。

側側斜飛一眼,颯爽說道:“誰說的?有你在自然更好。京城的府第已經留給長生,等此間事了,你不如隨我去安城,安家落戶,婦唱夫隨如何?”

“唔,要我去文繡坊安家呀……”紫顏躊躇沉吟,瞥見她眸中期盼之意,笑道,“也好,有你不讓須眉當家做主,我便做個遊山玩水的富貴閑人。”

“好!”側側手控韁繩,揚鞭打去,兩個人一騎絕塵,遠遠地馳進雪林裏。

他已歸來,這冰涼世界就如春至,再不覺霜冷風寒。沿路踏馬看山,她感受背後的濃情暖意,把蕭瑟清秋看作桃紅柳綠。

行到後來路徑漸絕,腳下崎嶇難走。疏林中灌來淒惻的冷風,側側貼著紫顏,任山路顛簸,隻當等閑。

不料轉過一道彎,斜刺裏陰風吹來,青驄馬迷了眼,迎風多踩踏了幾下,不意竟往峭拔的絕路上走去。側側當即勒馬,晚了一步,駿馬失蹄踩空,天旋地轉景物顛倒。

“紫顏——”身後一雙手伸了過來,如流星飛逝,再不得見。

側側高聲呼叫,陡然睜開雙眼。

蘭衾猶暖,羅幃暗**,玉簪與流蘇俱在跟前伺候,端了銀盆玉盞,見她醒轉皆是大喜。

此時天光大亮,側側恍然若失,細想過去這幾日的情形,時時刻刻記在心上。

可她漸漸清醒過來,隱約察覺哪裏不對,不由蹙眉,望了兩人沉思。

心音不可通。她的心微微一沉,有一絲涼意,從腳底如藤蔓攀爬,延伸到眉尖心上。一切莫非是一場夢?

什麽他心通,什麽祈如,什麽相逢,不過是她心心念念記掛著那個人。

為了想他,一針一線織繡出瑰麗夢境,以假亂真。不料滌盡塵心,萍散夢碎,終是流水落花一場空。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入夢?她用盡氣力與蠱毒鬥爭,拚得一身傷痕,所有努力都是無用功?不,如果是夢,必有緣由,難道夙夜的神符、皎鏡的蠱王,為的就是讓她夢中驅毒?

流蘇嘰嘰喳喳說道:“神醫說坊主中的蠱毒,睡一覺就好了!恭喜坊主,妒蠱已然消了,情蠱也已取出,他們神神鬼鬼地收了去,我還是沒見著蠱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