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002

“我不要死在這裏。”璿璣黯然掩麵,想到父母兄弟,鼻子一酸。長生微微一笑,看了丹心一眼,溫言安慰她道:“看郡主的麵相,不會夭壽,隻管安心,生路自現。”

璿璣噙了淚道:“真的麽?”長生指了指丹心,“他更是長壽福相,我們絕不會困死在此間。”

丹心搖手輕笑,凝神說道:“出去不難,可那些人意圖不軌,不如另找出路。”璿璣不敢寄希望於重辟生路,尋思道:“要是有法子把他們困進機關中,我們逃出去就好了。”丹心笑道:“這有何難,我去誆他們乖乖進陷阱就是。”

璿璣駭然,“斷龍石重逾千斤,能使喚動麽?”丹心道:“這些奇技**巧,都是我爹和璧月大師當年玩剩下的。唉,可惜元闕看不見我的手段。”

他在閣內取了一把牙柄金鞘刀,尋了一張黑漆描金花紋桌,刀風閃過,生生削下巴掌大一塊木頭。袖中亮出鋒利的刻刀,披荊斬棘,破月衝煙,少頃,大致雕刻出一個符形,與樞紐相似。

璿璣眼中一亮,長生目光炯炯注視丹心,見他手起刀落,碎屑如飛,翻轉間凹凸複刻,沒多久已製出一枚鎖匙,雲龍蟠蜿,正對應樞紐花紋。丹心將之按在牆上,鍥合無間,毫厘不差。

“郡主,你等在這裏,我和長生去會會他們。”他慨然一笑,拉過璿璣纖纖玉手,扣住機關,哢哢開動。此時兩手相疊,璿璣卻無半點旖旎心緒,低低說道:“我與你們同去。”

千金斷龍石赫然移動,聲勢如雷,轟鳴中丹心輕聲說道:“你容貌太美,萬一被他們搶了去,我們如何向於夏國主交代?”璿璣愁眉略舒,浮起笑容啐道:“就你會亂嚼舌根!罷了,我不去添亂,你們見機行事,若有不對,速速回來,再把此處封了。”

“你先躲好為宜。”丹心仔細囑咐了,見斷龍石的缺口已可容人通過,收回鎖匙,飛掠而去,長生從容跟上。

那一行人封死了三人,心滿意足,並未在附近逗留,丹心與長生走出甚遠,才依稀聽見語聲縹緲傳來。

丹心嘿嘿一笑,露出促狹之意,努了努嘴,“不如將他們一軍,用機關困住他們,如何?”長生道:“能困住麽?”丹心此際正站在一處宮門前,把鎖匙扣在一個樞紐上,笑道:“你看,是不是與先前一樣?”

長生喜道:“同一鎖匙?”丹心道:“但願都是如此,我們引他們去一處絕地,想法子先行脫身就好。”

兩人悄然遁去,四下尋覓,走了良久,尋到一處書齋,千年的香木猶自緩緩生香。丹心查看半晌,極為滿意。

青玉鑲金的書齋,門口一扇描金窗,窗下有個不起眼的暗格,丹心推開一看,露出樞紐。轉到屋內,同樣位置也有一處機關。

“既然他們可能有鎖匙,我少不得要加點料。”他嘻嘻一笑,在屋內的機關上輕輕搗鼓幾下,又在書齋裏翻箱倒櫃地找起來,擺弄一番之後,捧出十冊金頁禦書,嘖嘖稱讚道:“好,去引西域人過來。”

兩人故意弄出聲響,終於,西域人風馳而來,將書齋團團圍住。那小胡子冷笑上前,卻被照浪搶在前麵。照浪眸如凝丹,定定看了長生一眼,恍若不識,對了丹心喝道:“你們是什麽人?乖乖放下刀,束手就擒。”

丹心一上一下拋飛匕首,懶洋洋說道:“我們是於夏國靖遠公門下,國主聽聞通天城再現於世,命我等前來勘察。”他佯作懶散的眼中,不時掠出一道精光。

小胡子失聲道:“什麽,你們國主已經知道了……”

丹心傲然道:“我家總兵已回去領兵保護通天城,大軍不久便到。尤其是這禦書房,有阿焉尼金璽重寶,你們不可擅動!”他小心遮掩金冊,一臉欲蓋彌彰的神情。小胡子一把扯開他,拿起一本金冊問道:“這是什麽?”

“這是長生不老……”丹心說了半句,戛然而止,急忙上前去搶。小胡子哈哈大笑,一腳踹翻丹心,抱起其餘金冊,喜不自勝。

他大喝一聲,手下如蜂湧至,在書齋內四處翻找,企圖尋到丹心說的金璽。丹心與長生惶恐後退,看似不能力敵。

照浪悠然擋在門口,一身青織金緞大襟長襖,外披一件青繡孔雀氅,淵??嶽峙,不動如山。長生朝他微微點頭示意,低聲細語道:“借過。”照浪側身相讓,清冽的眸中有一絲寒意,沉聲道:“小心玩火自焚。”

長生心中一凜,知他不會無故示警,急急與丹心撤出門外。照浪跟了上來,冷眼盯緊他每一步,丹心隱在長生身後,飛快地撥動機關。千金斷龍石霍然出現,照浪劈手打來,長生攔在前麵,挨了一下,被一掌擊飛。丹心來不及救援,一咬牙旋動樞紐,斷龍石衝風破浪,刺目的金光立即隔絕書齋內外,轟鳴聲震耳不絕。

照浪見西域人無一逃出,拍門半晌,裏麵聲響全無,仿佛兩個世界。他尋思裏麵的人手上有鎖匙,不知為何不打開,不由對兩人怒目而視,丹心退了兩步,扶起吐血的長生。長生胸口烈烈地疼,不由苦笑,果然是照浪,真下狠手,把他五髒六腑打得錯位。此人掩藏在錦衣下的酷烈一如往昔,而他唯一另眼相待的人,並不是長生。

照浪殺氣騰騰逼近。

“看在紫顏的麵上,我不會殺你們,交出鎖匙,逃命去吧。你若真想長生,莫再管我的事,離這些西域人越遠越好!”照浪望著長生,神色依舊漠然。

長生想開口,喉中腥甜未消,咽下一口血沫。丹心搶先說道:“給你不難,但須放我們走遠,不然我隨時毀了它。”

照浪冷笑,軒朗的眉眼中現出一絲戾氣,“你敢威脅我?”

丹心悠悠地道:“你武功雖好,卻難近我身。”袖中露出一個黑黝黝的銅管,對準照浪。凜然殺氣如虎狼,自他身上蔓延而出。

照浪不覺動容,皺眉道:“你是吳霜閣的人?少閣主丹心?”

“正是在下。”丹心笑容可掬。

照浪沉吟:“好,我隨你們離開這裏。”

丹心扶了長生慢行,照浪遠遠綴在後麵,如尾隨獵物的獸。長生服了香藥,痛楚稍減,想到照浪下手狠烈,卻又念著紫顏的情分,微微悵惘。

丹心悄聲說道:“剛才的斷龍石有幾分不對。”長生心下一愣,苦笑道:“動靜是大了點。”丹心道:“關閉的門不止書齋一處,我們未必能安穩回到原處。”

長生沉聲道:“你是說,如果路上有斷龍石阻擋……”丹心點了點頭。

若有斷龍石攔路,打開後,會不會同時開啟書齋的大門?兩人不得而知。丹心蹙眉深思,暗中凝視掌中鎖匙,這是他自己雕刻的花紋,卻不識其中真意。

長生瞥了跟在身後的照浪一眼,對方視滿目金翠如無物,一雙利眼始終盯緊兩人。他歎了口氣,心想照浪真是從不安生,走到哪裏都要與人作對。

照浪冷哼一聲,似看破他的心意,眉眼含了譏諷,淡然道:“你不是我的對手,莫要亂動心思。”長生道:“在下明白,城主眼中,隻有我家少爺。”照浪奇怪地看他一眼,語氣溫和了一些,問道:“聽說他沒有死?”

長生心下激**,又是悲戚又是欣慰,道:“我家少爺吉人天相。”

“好,好得很。”照浪神情寥落,魂遊天外似的,再也不發一言。

沿途並無斷龍石阻礙,走回原處,那道斷龍石依舊橫亙入口,丹心微微皺眉,繼而雙目一亮,朝長生點頭。

長生安心回首,溫言道:“城主,我等打開這道門,就把鎖匙交你可好?”照浪點頭,退後幾步,離兩人約莫有三五丈,佇立在一麵金底座琉璃照壁前,彩光如霞映在身上,耀出他陰晴不定的臉色。

丹心把鎖匙交給長生,徑自站在兩人中間,好整以暇地將袖中銅管朝向照浪。照浪唇角留笑,抱臂斜睨,丹心卻覺得他肩背微拱,仿佛蓄勢的豹子,欲要奪食。

長生轉動機關,斷龍石緩緩移開,其後並無人影,丹心見璿璣謹慎,放下心事,含笑退守兩步。長生先行退入宮殿內,旋轉鎖匙重新關閉宮門,斷龍石徐徐闔上之際,立即將鎖匙遞與丹心。

丹心閃入宮內,手一搖,鎖匙已遠射另一角,離照浪約有數丈。

斷龍石砰然合攏,照浪望了半晌,俯身撿起鎖匙,凝視良久,隱隱有不妙的預感。

宮門內忽地白影飄現,璿璣自暗處閃出,盈盈笑道:“你們終於回來了,這裏麵深得很,我尋到皇後的寢宮,似乎有點古怪,不知有沒有出路。”

長生望向丹心,道:“要是找不到出路,我們自困其中,鎖匙又交給了照浪,回頭他集齊人手殺個回馬槍,可就大大不妙了。”

丹心頑皮笑道:“誰說我把這裏的鎖匙交給他了?我們開門時,書齋那邊想來也打開了,那些人不曉得能跑出來幾個?不過他再想開這道門,就沒那麽容易了。”

長生明白他毀了鎖匙,道:“不愧是煉器師,一眨眼就動了手腳。”

丹心向前走了幾步,四處端詳,手指淩空而畫,念念有詞,忽道:“你們可記得天頂上那條巨龍?”兩人點頭,丹心續道,“那是通天城的地圖。禦道是龍尾,皇城是龍身,宮城是龍頭。書齋那裏是禦書房,連接皇帝寢宮,我們這裏是妃子後宮,這兩處都是龍眼。”

兩人細細一想,果然如丹心所說。璿璣道:“出路會在何處?”丹心道:“按說龍眼同時開闔,兩處都會有出路,我們再仔細查看一遍。”既存了生機,三人不慌不忙踏金石,翻花鈿,越錦繡,過煙霞,走遍後宮十二殿。

一無所獲,唯有盡處一道寶玉鑲嵌的金門,雕鏤碧濤驚波的海外仙山。青玉浪,紅玉魚,黃玉地,墨玉樓閣,又有白玉仙子出沒翠玉鬆柏下,端的是神仙福地。璿璣癡癡看了,心馳神往,不覺歎息,“富貴到了極致,所求無非長生登仙。”

丹心無視她的感慨,摸索金玉上凹凸的紋路,沉吟不語。他隱隱有個想法,越想越是心跳如擂鼓。

“此間是皇後寢宮,打開這道門,會是什麽?”他微笑發問。

“難道就是出口?可是,並無解鎖之處。”璿璣發愁地道。

“我想這道門外,就是龍口,當有一條出路。”丹心撫摸仙山雲海,有金色龍鱗在雲氣中耀目隱現,他伸手過去,按住一片,“此龍藏在雲中,隻要神龍首尾兩全,就有出路。”

丹心手指疾移,在金門玉璧的最下方,不起眼地缺了一角。他的手停在其上的碧玉正中,輕輕一推,那塊碧玉竟往下移動過去。

長生與璿璣目瞪口呆,看似完整無缺的寶玉,居然是拚貼而成!兩人貼近了凝視,玉器間細小的斷痕,巧妙地被各種紋路色澤遮掩,渾然天生。丹心兩手如飛,迅捷地移動玉璧,但見仙山海波如神仙再造,一揮手,就是別樣光景,煥然一新。

神龍終於慢慢顯形。金虯浩如山河,撲石擊浪,崢嶸地於雲端露出爪牙。仙山上眾仙驚奔,烏雲壓頂,草木瑟縮。丹心填上最後一塊,神龍點睛亮眸,驀地有一道金光自龍眼中射出,直射地上一角。

丹心呼出一口氣,搬開那塊地磚,下麵有一處暗格,鑲著一個金環。他用力一拉,金門沉沉一響,緩緩移開一道縫隙。

一陣寒風襲至,三人湧到門前,望見眼前場景,覺得古怪之極。

誰能想到金玉門後會是荒冷的山體?一片凹凸不平的山石空地展現眼前,光禿禿毫無雕飾,還原金礦本來麵目,隻有一個奇怪的洞穴赫然列於其中。洞穴內僅可容數人,鑿鏨痕跡粗糙散亂,仿佛挖掘到半途停了工,地上淩亂落了幾件細軟。

黃金宮的深處,龍口重地,為何會如此?

“這是絕路!”璿璣跌跌撞撞跑到洞穴前,看了一眼,失望地道,“沒有路。”

三人沉寂下來,不知何處而來的幽風,像寂寞的魂靈纏繞不去。繁華落盡的悲涼,機關算盡的不甘,裹住了丹心的自信,讓他啞然無語。他一個人站在洞穴中,反複地推算。

“不會是絕路,不會。”他頓挫的語聲裏,依然懷有不滅的期望。天地熔爐,天地一體,不會是一個死局。到底是哪裏出了錯?此處的方位,是龍口不假,一瀉而出,將去到何處?

丹心沒想到,他們會困在終點。在這山腹金宮,看不到歲月的流逝,所有蒼老荒蕪掩藏在金玉不朽的皮囊下,至貴至美,卻也令人枯寂生厭。三人猜測外間日落月升,大地無聲,有一種生在深坑墓地的彷徨。

璿璣咬牙沒有哭泣,丹心尚沒有放棄,她不想示弱,不想被看輕。長生也不驚慌,挑了當年在北荒的趣事說給她聽,兩人都沒有催促丹心。

丹心找得累了,與兩人回寢宮圍坐。金絲楠木的圈椅上,墊了織金坐褥,一邊置了銅鎏金掐絲琺琅鑲玉方鼎,鼎上繪了巫師癲狂起舞,祭祀龍神的景象。世人妄求不死卻不得,長生不老也好,千秋霸業也罷,到頭來一場空,隻有黃金不腐,冷望人間。

三人出神看了半晌,嗟歎不已。

“今次我能出去,就乖乖回家,再不胡鬧。”璿璣想起父母盼望的容顏,忍不住心下一酸,見丹心神思恍惚,就問,“你呢?還會去蒼堯麽?”

丹心精神一振,凝視寢宮的陳設,說道:“我既學了阿焉尼煉金法,自當把它流傳於世,千姿有傾國的財富,正合我煉器試手。”

“在你眼中,煉器之術比起黃金,珍貴得多。”璿璣似是惋惜似是讚歎,他不貪權勢財富,才是男子漢所為。

“魚和熊掌,也可兼得。”丹心慧黠一笑,卸下身上的青布包袱,捧出一卷書來。璿璣定睛看去,竟是薄如蟬翼的金箔打造,燦然寫滿阿焉尼語。長生失笑道:“這是在書齋找到的?你手腳真快!”

“一兩金可得三千七百張金箔,你猜這一卷書,有多少頁?”

璿璣想了想道:“這卷書約厚一寸,莫非有上萬頁?”

丹心搖頭,“二十萬張金箔,才能集成一寸。”

璿璣與長生震驚起身,圍攏來看,舍不得翻弄撥動,生怕釀成大憾。

“我中原造金箔,須用產自蘇杭的烏金紙,包扁金而入,百層一束,用打金椎捶至寸許,停一日,易紙添灰,捶至四寸寬方成。但阿焉尼沒有烏金紙,用的是羊皮,竟也能煉出如此金箔。”

“這等輕薄,又如何刻字?”長生問道。

丹心苦笑沉吟:“我也想找出其中奧妙。金礦易得,技法難求,如無登峰巧技,織金峰不過是一座礦山。金子挖盡,也就荒廢了。有巧匠妙手偷天,通天城黃金宮才成了人間盛景。”他依依摩挲金頁,娓娓說道,“這部阿焉尼大典,通錄皇朝三代以來的曆史與著述,我能讀懂的不多,說不定裏麵就有金箔刻字之法,隻好偷回去請老爹通譯出來,公諸於世。”

璿璣撲哧一笑:“你有這等心思,阿焉尼大帝在天之靈,會寧願你多偷點書,把他們的盛名傳揚出去。”

長生摸了摸書封,不舍地道:“可惜我看不懂,不知道那裏有沒有易容的書,唉,空入寶山……”

丹心笑道:“易容這等奇藝,都是口口相傳,秘不授人,北荒這等地方,哪裏會有典籍流傳?還是請你師父寫一部罷!”

長生釋然道:“不錯,除了我家少爺,別人沒這能耐。”丹心見他誇口,動了勝負心,傲然說道:“不等紫顏寫出來,我會先他一步,融南北煉金法於一爐,為千姿稱帝鑄九鼎,定北荒盛世天下。”

長生微笑,“這樣也好,少爺最愛收集器物,回頭你不妨多煉些把玩小件,容我為少爺求一些。”

丹心瞪眼看他,自知一時意氣,落了窠臼,笑了搖頭,說道:“好,煉器不難,不過求來的算不得本事。出去我便把這出神入化的煉金技傳你,你既要送人,自己煉製最有誠意。”

長生登時呆住,璿璣吃吃偷笑。

三人說說笑笑,不知捱了多久,終究耐不住困倦,各尋了一張繡床和衣睡了。

丹心雙目雖閉,心卻無法入眠,想著是他太過自信,才把長生和璿璣拖入到這絕境。

煉器師,若身在器中,如何煉之?不識廬山真麵目,他身在山中,不過比山石多口氣,曾經的狂妄曾經的不屑,都無法使他慧眼如炬,看透個中真假。

一葉障目,他被遮住的,是什麽?

丹心不由重新審視他的一生。出身煉器世家,鍾鼎玉食,少小成名,一路康莊大道走慣了,不知何為失敗。於是他輕視唾手可得的一切,自覺玩樂亦非小道,可以孜孜求之。都說人外有人,他卻不以為然,隻覺煉器一道不過爾爾,無非求精求細。

如今到了通天城,見到通天城這浩然壯麗的景象,才知道大匠在出神入化的手藝之外,尚有睥睨天下的雄心豪情。他以前從不曾眺望這樣的高處,此刻徜徉其中,有如魚得水的快活。是了,煉器於他,是銘刻在心底的文身,褪不去,洗不掉,烙印終身。他仿佛回到呀呀學語時,驚奇撥弄父親珍藏的器具,玩上終日也毫無厭倦。

他的心靜如止水,如果丹眉在此,當可看破虛妄,尋到冥冥中的生機。

他心中一定,將織金峰刻印在腦海中,沉沉睡去。

轉醒時腹如蛙鳴,咕咕作響,璿璣在錦帳外聽見,輕聲喚他:“我還有五珍糕,你要吃麽?”丹心躍下床去,含笑道:“吃,今日必能出去。”璿璣愁眉略舒,點頭道:“嗯,至不濟你我原路而返,就算和西域人打一架,勝過餓死。”

“出路必在那個洞穴裏。阿焉尼皇族沒有任何屍骨留下,那裏如此蹊蹺,肯定有我們尚未發覺的線索。吃飽了再去瞧瞧。”

長生早早過來候著,聞言笑道:“是,天無絕人之路,皇帝皇後的寢宮想來都通向那個洞穴,我們三人一起去,一寸寸摸過去就是了。”

璿璣踢著龍鳳床腳,紫檀木堅硬,磕得她生疼,她憤憤地道:“你說阿焉尼的皇帝,為什麽要在寢宮的中間,挖一個洞?”長生吸了一口冷氣,“莫非指生同寢死同穴?”璿璣麵露不解,長生解釋了兩句,丹心眼前一亮,欣然拍掌道:“長情有長情的好處,我知道錯在哪裏了。”

那洞穴既可容數人,他一個人再怎麽搜尋,也是無用。

丹心施施然回到洞中,朝兩人招手,璿璣微一猶豫,沒有向前,長生苦了臉隨他一齊站著,腳下一晃,似乎下沉了兩分。丹心拍手大笑,“郡主快來,我們能出去了。”璿璣大喜,一陣香風閃進洞穴中,靠近他站定,三人腳下徐徐下沉。

“不夠重,看來老天讓我們多帶一點金子。”丹心返回寢宮,尋了幾隻金香爐、金火盆,用一根金杖挑了,又填了金嵌玉如意、白玉洗、珊瑚盆景在內。長生找了一隻銀鎏金簪花提盒,盛了十幾錠好墨,又選了一隻鸚鵡葡萄紋的銀熏球,藏在懷裏。璿璣則抱了一匣皇後妃子的珠寶首飾,笑逐顏開。

三人並不貪心,見腳下大石墜如陷泥,緩緩下沉,便不再返回,悄然告別黃金宮,陷入通道中。丹心悠然摸出一袋夜明珠,丟在香爐裏照出一室光芒,歎道:“沒想到竟有如此機關,難道直達山底?”長生道:“真是匪夷所思,當初不知如何開鑿?”丹心沉思道:“或許有浮有沉,我等下降,另一處有大石上升?唉,元闕若在就好,一起參詳,或可悟透。”

長生想,隔行如隔山,重重機關如雲遮霧掩,比起易容下的真麵,更難琢磨。

而丹心有透徹器物的一顆慧心,不驕不餒,沉穩難得。長生深深自省,這般定力與眼力,是多少次煉器煉心所得,所謂千錘百煉。相比之下,長生自知在易容上僅虛度三五春秋,縱有天賦與名師,依然無法相較。

瑩瑩光輝中,璿璣撫了描金首飾盒,若顰若嗔,脈脈望了丹心不語。兩人貼得極近,丹心嗅到她身上溫潤暖香,隻覺漠漠深坑亦無所畏懼,笑嘻嘻拍了拍金火盆道:“沒想到真讓我們找到了黃金宮,發了一筆財。”

璿璣歪了頭看他,“喂,你好像從來不會害怕?”

“害怕有用,我早就嚇得發抖啦。”丹心說笑兩句,斂去笑容,不再是雲淡風輕的模樣,在隆隆的下墜聲中,幽然述說,“小時候爹帶了我,荒郊野嶺、孤墳深墓去得多了,我走失過幾回,喉嚨喊破無濟於事,後來強自支撐下來,自己尋回原路,撿得性命。”

璿璣怔怔地道:“你爹沒有去找你?”

“事後我才明白,爹故意丟下我,想我養膽氣、壯心魄。”

璿璣聽得心驚,顫顫問他:“你那時多大?”

“六歲。”

“……你爹心太狠。我卻好運,爹爹從不勉強我,自小無不如意。”璿璣喃喃說道,心裏默默念了一句,唯有今次,爹順從了伯父的意願,求她去和親。她依稀察覺到父親的良苦用心與暗藏的矛盾糾結,心中酸澀。

長道幽深,行了多時不見底,璿璣終覺驚懼,丹心忽然打了拍子唱道:“笑富貴空中電。算功名鏡裏花。一宵露水蘇台嫁。一番黑漆淩煙畫。一場春夢烏江霸。”他婉轉暫歇一口氣,長生笑道:“你不唱小生,卻去扮醜角。”

璿璣聽不懂,拉住丹心詢問,丹心笑道:“我唱的是阿焉尼三代盛世,被狂沙埋了,被地震劈了,不過是一場春夢。一代天驕,連個埋骨地也無,不如我這醜角閑唱曲子,好生快活。”璿璣抿嘴笑道:“但願我們逃出生天,那就真是快活了。”

說話間眼前大亮,依稀有一線天光射下,照見空曠的山洞,迎麵襲來熏暖熱氣,汩汩水聲。璿璣一腳邁出,石台倏地向上收回,丹心立即拉她回轉,道:“慢些,先把手上的物件丟下去。”

璿璣放下匣子,長生也扔下提盒,丹心由輕至重放置器物,石台緩緩上升,他便叫道:“隨我一起跳!”挽住兩人,持了金杖跳下去,石台沒了壓製,倏忽回轉往高處。璿璣仰麵遙望,山壁空餘一條隧道,再無回頭可能。

從山頂至山底,連一盞茶的工夫也未到,丹心暗自歎服,心知無法超越。他丟下金香爐等重物,一手持夜明珠,一手握金杖在前探路。

不遠處茫茫霧氣蒸騰,繚繞雲煙中隱約可見水波。

“這是……溫泉?”丹心又驚又喜,仿佛已徜徉在暖洋洋的熱湯中,四體百骸疲乏盡去,隻想舒服地閉上眼小憩片刻。他發足跑到溫泉邊,伸手摸了一摸,“好燙!”

長生麵色難看,啞聲道:“地震……溫泉……你可想到什麽?”丹心一驚,當即縮手,璿璣見他神情由喜轉怖,驚道:“怎麽了?”顧不上害羞,一把拖住他的手,小鹿似的張望。

丹心鎮定下來,朝她一笑,“長生是說,地下很可能有火山。”

璿璣愣了愣,“火山?”丹心輕蹙秀眉,道:“溫泉地熱非是無因,此間又有地震,隻怕地下有火山。阿焉尼大帝既造了這條山道,想來早就發現溫泉,就算天災未至,他們也會遷移離開。難怪那壁畫上,會有千裏迢迢搬運的場景,我原以為是皇帝在修建陵墓,如今看來是遷都,隻因狂沙突至,倉促撤離,這金宮器物,才沒有搬盡。”

璿璣慢慢地道:“他們究竟去了何處?我於夏建國就在其後,並非阿焉尼後人。”

丹心緩緩搖頭,間隔了漫漫時空,前塵秘史宛如電光破空,早已消散不可尋。

“說起來,通天城建在此山中,竟主宰了阿焉尼的國運。”若不是藏於山腹,風災就可奪去所有氣運;可若不是地底有火山,他們也無須遠遠遷徙。個中因緣,難以盡述。

三人不再深思,各持了夜明珠四下搜尋出路,摸索了小半個時辰,終於沿了一條長長的甬道,跟著微現的天光,穿越崖壁,走了出去。

山外風和日麗,璿璣恍若重生,眼角瑩瑩有淚,歡喜地擦了去。長生隻覺如一場大夢,僅僅一天一夜,玉室金堂,王朝興衰,彈指間從雲端重回塵埃。唯有丹心收獲最豐,望了兩人,臉上盡是知足的笑意。

他手中金杖光芒耀目,陽光下細看,鏨有流雲紋的杖身上,金絲折曲成蓮花蔓草,密密交錯覆蓋,如咒語符文。璿璣望了他,想,這個人其實懂得奇妙的術法,法杖輕揮,點石成金,百煉鋼成繞指柔。

於是通天城裏的一晝夜,對她而言,堂皇的金色別有一種暖洋洋的喜氣。他喚醒了沉睡的阿焉尼皇宮,喚醒了失傳多年的煉金術,也喚醒了她心底的情意。她沉醉於他執著技藝時煥發的魅力,如踏浪如馳馬,俯仰天地一往無前,這使她越發認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好,既找到了通天城,你們想如何處置?”璿璣問道。

丹心苦惱地道:“照浪和西域人不知在何處,我隨你回龍猛城見於夏國主如何?你說過想要回家。”璿璣遲疑道:“你想說服我伯父,把黃金宮獻與千姿?”

丹心道:“獻不獻都無妨,妥善保護織金峰才至為緊要。我和長生幫你做說客,退了千姿的親事可好?”

“算你有良心,記著我的事。”璿璣玉手一搖,露出金燦燦一顆龍紐金印,得意笑道,“就算千姿搬空了織金峰,也找不到阿焉尼皇帝的璽印。他想成就千秋功名,做夢去吧!”

長生不識好歹地搖頭,“他不會在乎,千秋功名,又豈在一顆璽印?”璿璣正欲生氣,丹心笑道:“金印玉璽怎算至寶?千姿失去郡主,才是最大的遺憾。”璿璣“啐”了一聲,想要反駁,雙頰酡紅,索性把金印丟在丹心手裏。

“你收著吧,我不稀罕。”

丹心把璽印塞回她手裏,“有金印才有籌碼。金印與你,讓千姿選一個,不就能如願退婚麽?”璿璣不肯接,自負地道:“萬一他選中我,我豈不倒黴?”

丹心拿過金印,細細看了片刻銘文,歎氣道:“既然阿焉尼皇帝早留有退路,國璽必定已被帶走,這顆不過是尋常寶璽罷了。”璿璣狡黠笑道:“這是皇帝的印璽就好,至於是不是傳國禦璽,反正無人識得阿焉尼語,還不是你說了算?”

丹心喃喃說道:“隻怕沒這麽容易。”

三人走出半裏地,遠遠望到兩騎飛馳而來,鮮衣怒馬,卻是驍馬幫眾服飾。那兩騎看到他們,立即拉響一枚煙火信號,而後飛馬過來。

丹心斜睨長生,悠悠歎氣,“你跟那個小乞丐說什麽了,驍馬幫居然有本事找來。”長生知他看破,微笑道:“還是丹眉大師厲害,你誆他認那些玉圭上的字,隻言片語的,也能尋到這裏。”

丹心苦笑摸頭,想到父親,胸臆間暖意激**。

不多時,又更多飛騎雜遝而至,遠處人影綽綽,竟是丹眉、皎鏡、顯鴻率眾來迎三人。長生張目望去,晴日煙草中,一人俏立馬上,不覺心中一動。那人雲髻鸞釵,翠黛蛾眉,一襲碧彩生姿的芙蓉裳外,裹了疊雪生香的白羅狐裘,正持了金絲軟鞭嫣然看來。

“少夫人!”長生驚喜大叫,歡喜地向側側奔去。

側側自紫顏去後心灰意冷,赴文繡坊繼承坊主之位,兩人已有一年未見。此時長生見少夫人近在眼前,想起少爺不知何時就會回轉,心神搖簇,眼淚不覺奪眶而出。

側側金鞭玉勒忽地馳近,矯健地躍下馬來,拉了長生上下打量,笑道:“咦,不過幾日工夫,就老氣橫秋的模樣,居然還會哭鼻子……”長生叫道:“少夫人,你一向可好?”越發哭得大聲。

側側掏出錦帕,扔在他身上,“我好得很,給你做了兩身衣裳,兩雙鞋,還繡了一隻香囊,你要不要?”長生忙不迭地道:“要,要!少夫人,這是我從通天城拿來的熏球。”說罷,獻寶似的遞上銀熏球。側側甚是喜歡,“難得你有心。”

一旁的丹眉故意不看兒子,笑嗬嗬說道:“真讓你們找到阿焉尼皇宮,好運氣,好運氣呀。”丹心撇下老爹,把經過對皎鏡說了一遍,皎鏡不由皺眉,“有西域人?”

顯鴻不安地道:“我們來時看到於夏的黑旗軍正往此地開赴,隻怕有事發生。”璿璣麵色一沉,求助地看了丹心。丹眉見她眉眼清麗,麵容姣好,知是女扮男裝,大有深意地看著兒子。

丹心笑吟吟向眾人引見璿璣,“這位是於夏郡主,我和長生正想護送她回龍猛城。”顯鴻慌忙行禮道:“莫非是璿璣郡主?在下驍馬幫顯鴻,見過郡主。”璿璣矜持點頭,又聽丹心指了一位長者道:“這是我爹。”

璿璣忙盈盈一拜,“璿璣見過大師。”皎鏡在旁看了,撫掌大樂,卓伊勒隻覺師父莫名其妙。側側看得有趣,低聲詢問長生幾句,微笑點頭。

馬蹄聲橐橐響起,飛沙走石,黃土彌漫,馳來百餘黑衣騎兵,一麵黑色大旗徐徐舒展,正是於夏國主麾下黑旗軍的標誌。璿璣望了黑旗軍的旗幟,微一猶豫,貓身躲在丹心的紅氅中。一個銀甲統領奔出隊伍,朝顯鴻馳來,遙遙拱手示意。

“大當家,此處已是禁地,還請帶人離開。”那人對顯鴻甚是客氣,知其是驍馬幫在於夏的首領,是千姿的代言人,並不敢怠慢。

顯鴻含笑近前,不動聲色地與那人輕聲交談數句。那人看了眾人一眼,微笑道:“大當家離去時打出旗號,自然無恙。”

顯鴻撥馬返回隊中,命人扯出驍馬幫旗號,對眾人皺眉說道:“照浪昨夜忽入龍猛城,獻治疫秘方,又說出黃金宮秘藏,於夏國主大喜之下,封其為定西伯。照浪更居中牽線,引薦梵羅王子,促成於夏與梵羅國結盟。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速走為宜。”

丹心苦笑,他的緩兵之計沒有瞞過照浪。小胡子既是梵羅王子,又怎會來尋找通天城?

“西域的梵羅?都城是否叫庫木?”長生聽紫顏提過,梵羅都城庫木華麗恢弘,雪山泉水蜿蜒全城,綠坡墨林,雲煙浩渺,有塞上江南之稱。

顯鴻道:“正是那個梵羅國,西域最大的國家。”

“原來如此!”如穿珠成鏈,拚圖成畫,丹心終於想通了整件事,“阿焉尼遷都,去了西域,梵羅建國正好近五百年,文字又與阿焉尼極像。當年我就是先學梵羅語,再學的阿焉尼語。那裏離北荒天高路遠,交通不便,加上西域連年征戰,織金峰又被風沙所埋,梵羅人就算到了此地,也是無功而返。可是自從梵羅新王即位,西域大有一統之勢,掃清了前來北荒的障礙。”

如果梵羅與阿焉尼有關,這五百年想來時有遺民尋寶,卻無法深入。

璿璣怔了一怔,續道:“千姿命各國修官道相連,如今連接西域已是一條坦途。從於夏到西域,花一個月過十三國即可到。”她隱隱不安,伯父在千姿稱帝前自作主張與西域結盟,莫非又將生出戰事?

她看向黑旗軍的方向,回眸看了丹心一眼。他的技藝用於盛世是錦上添花,而亂世時,可以煉殺人劍飲血刀。

“我要回去了。”璿璣曼聲說道,終須一別,不如在情分最濃時黯然銷魂。她任性了這許多年,第一次警醒地想要做些什麽。阿焉尼三世而亡,她不想於夏步其後塵。她要知道父母讚同和親的原因,要知道與梵羅結盟的來龍去脈,她不想再懵懂地做一個郡主,卻不識國事不通世事。

她無法說更多,無法讓他挽留。纖手在袖中撫摸那支金簪,如果她是鳳他是珠,他永遠在她心底明亮著。璿璣癡笑著看他,少年的眼角有一絲落寞與不舍,是了,他終是惦記她的。

“我陪你回去。”丹心上前一步,無視父親皺眉的苦臉。他的心有些亂,很奇怪,偌大的寶藏,拋下了也毫無顧忌,偏偏她要走了,卻像失落了千古的珍藏。

“不用了,有黑旗軍。”璿璣悵然說道,刻意地保持冷淡疏遠,“想來,我也會去蒼堯。”她心中暗痛,西域人就在龍猛城,不能叫他去冒險。不如,讓他了無牽掛地去赴約,有千姿的保護,縱有戰事,他亦會安全。

璿璣向顯鴻要了一匹馬,飛身躍上,再也沒有回頭,一騎絕塵,追了黑旗軍而去。

丹心遙遙目送她遠去,恍然若失,手中金杖不知何時跌落。他識得煉器,卻勘不破女兒心事。皎鏡歪頭問丹眉:“你當年比他強多了罷?”丹眉嘿嘿一笑,“年輕人總要過這一關,由他去吧。”

眾人一齊上馬,顯鴻一路護送諸師赴蒼堯,遣了十餘人的馬隊相隨。丹心疾馳中回首遙望織金峰,想起璿璣臨去時說的話,不由福至心靈,忽然明白她的心意。

她回於夏,是看到了危機所在,他去蒼堯,也要助千姿消彌戰禍。

他欲鑄九鼎獻予北帝,北荒的安定,是千萬百姓孜孜以求,他能否超越營造黃金宮的大匠,將萬民福祉熔於一爐,求得天下太平?

丹心縱馬揚鞭,從今往後,他要以身為器,懷大誌向大慈悲,徐徐煉之。他知道會有相逢的一日,那時,她會看見他的蛻變。他不再僅僅是個巧匠,更懂得鑄造國之利器,以江山為器,以人心為器,造就世間無雙的瑰寶。

遠處的織金峰不動聲色地佇立,江山盛了又衰,世人來了又去。總有那麽一些人,會留下深深印記,如黃金上銘刻的文字,任歲月磨礪,也不曾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