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

“乖,把這碗藥喝下去,苦是苦了點,良藥本苦口……”少年清亮語聲似歌吟婉轉,一句三歎,吐字生香。

“臭小子,哪來那麽多廢話,當你爹是什麽人?”老爺子於咳嗽聲中怒喝,麵紅如醬。

少年賠笑,眉眼彎出月牙,“是,是,你是天下最厲害的煉器師丹眉,生病了也要吃藥。”

“你學過醫術?還是找了街頭庸醫?喝了你的藥,隻怕我病得更重。”丹眉年近七旬,須發依然盡黑,若非高熱,精神足勝壯年。他狠狠一拍樺木床榻,床架子搖搖欲墜,厲聲說道:“丹心,這回的十師會別想溜,我說了要你出席,你就必須去,婆婆媽媽不算好漢!”

丹心苦了臉,軒眉絞在一處,一雙星眸凝成一對豆眼,滑稽至極地望著親爹。

丹眉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無可奈何地道:“哎呀又來了,擠眉弄眼的。去,去,給我端碗熱茶,別叫我看你這張鬼臉。”

丹心應了一聲,語調婉轉如鶯,當中轉過數聲。丹眉不敢稍露讚賞之色,唯恐他得寸進尺,不動聲色地看兒子飄然掠出。

丹心自小聰明絕頂,兩歲起看父親煉器,三歲在旁幫手,八歲已能獨立製器,十一歲煉出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十四歲燒製的瓷器為王公貴胄珍藏,十六歲打造的鳳冠太後讚不絕口,一時名動京師。

如今年屆十八,北荒蒼堯十師盛會,丹眉甘願自掩鋒芒,為的是讓他脫穎而出。

可是他千好萬好,就一樣不好,丹心根本不想安分地當一名煉器師。他所學駁雜觸類旁通,興趣五花八門,煉器須終日麵對冷冰冰的器物,他卻愛與人嬉笑逗樂,任他人哈哈大笑,丹心仍一本正經兀自作態,越發惹得笑聲不絕。

丹眉苦惱地摸頭,他得了風寒算得了什麽,兒子不願繼承衣缽才是大事。如今隻能哄丹心前往蒼堯,到時十師齊聚,總有法子說服。想到此他唉聲歎氣,往日好勝豪爽之心,化作不甘不願,恨不能用陶泥捏個聽話的娃,省得看到兒子就生氣。

丹心為老爺子倒了熱茶,低眉順眼,極其乖巧,被他哄了半晌,丹眉隻得認命,“不求人是不行了,你去城裏尋驍馬幫的鋪子,那個叫如意閣的地方,幫我找個好大夫。”

丹心應了,悠哉地出了門,他們在粟耶城已有四日,老爺子入城即病倒,令他無法盡覽北地風情。此刻得了閑暇,伺機溜達玩耍,信步在市集轉悠起來。

粟耶為雁羽關入北荒後的第一大城,佛寺眾多,民生富有,市集間販賣的南北貨物極其豐盛。宛殳國的獅子,琉古國的孔雀,阿羅那順的水晶,於夏當地的龍玉,丹心見獵心喜,目眩神迷,不覺流連甚久。等回轉心神,時已午後,他匆忙買了胡餅咬在嘴裏,慌張地趕往如意閣。

驍馬幫縱橫北荒,更為諸國提供貨品進貢中原,這如意閣內不失大氣,一排排博古架上金玉凝煙,滿目琳琅。往來客人既富且貴,一個個胡錦貂裘,悠然品茶賞物,一進門光陰就慢下來,丹心的步子不覺一緩。夥計見他舉止跳脫,布衣棉襖,斜睨了一眼,並不招呼,丹心樂得遊目四顧,落個逍遙自在。

“這玉璧既是弦紋,斷代就不對了……”丹心蹙眉望了一塊玉搖頭,他初看此物,甚是喜歡,再看斷代有誤,可能動了手腳,放在一邊,走去看另一隻鬆煙墨,“唔,這倒不錯,不過北荒這裏識貨的人極少,可惜,可惜。”

他喃喃自語,嘀嘀咕咕,沒有動心的意思,施施然步到裏間,瞥見一隻鏨胎琺琅金碗,顯是極西之地的寶物,這才雙眸一亮。

身著銀白狐襖的店主留意到丹心,含笑步近,隨意地道:“這房內獨特的物件不多,小哥眼光甚好。”

丹心嘻嘻一笑,俯下身端詳,鮮妍的草綠釉料斑斕閃亮,襯以寶石藍與葡萄紫,交繞出纏枝蓮花紋圖樣,細處紋理繁複,看得出七竅玲瓏的心思。這隻碗他不是做不出,但要嘔心瀝血經月,讓人難忍枯寂。

“黃金成色極純,釉料是外來的,應該不是北荒之物。這隻碗無論點藍、焙燒、磨光,手藝極其高超,價值不菲,像是王宮裏流傳出來的,不是凡品。”

“在下顯鴻,小哥說得極是。”那店主忍不住報上名,上下打量仔細,想要結交,“這是蒙索那運過來的東西,式樣倒沒什麽,工藝最為難得。”丹心聽到他的名字,正是驍馬幫在粟耶的首領,玩心頓起,故意不說名姓,捂住腰間錢袋,小心謹慎。

顯鴻亦步亦趨,“小哥是識貨的人,說個數便是。”丹心搖頭一笑,買回去把玩固然不錯,可一隻金碗遠遠背到蒼堯再返回中原,真是自討苦吃。

“有沒有小物件?越輕越好,不要尋常之物。”

顯鴻目露奇異之色,想了想道:“小哥來看這幾樣小件。”他領丹心往後走,華屋徑深,隱有琴瑟之音叮咚作響,又有藥香攜了歡聲笑語,穿堂入舍。丹心心生幽遠之意,手舞足蹈,翩然應和,一旁幫眾見了駭笑,他卻怡然自得。顯鴻暗暗稱奇,隻覺此人高深莫測。

“細碎把玩的小物件放在這裏,價格好說,慢慢看著就是了。”顯鴻命人取了天泉水與磐石岩茶,靜靜地烹製了茶水奉上。

香芽嫩茶,玉瓷小碗,未飲已有??韻。

丹心知其心思,恭敬中不乏考較,矜持中一言不發。數張櫸木條案上,放著雕紅漆的盒子,裏麵陳設小件的珍品,錦繡雲煙一般。他胡亂一瞄,看到一隻七彩龍鳳璜,丹彩耀目,勾魂攝魄。其藍如天青,長空萬裏淩輕雲,其黃如鬱金,繡羅香暖覆錦茵,其綠如鸚哥,婉轉清啼春風色,其透如冰輪,明月渺渺映蘭薰。

“水火百煉的琉璃龍鳳璜。”丹心拈來細看,讚歎不絕。蒙索那公主桫欏嫁給了玉翎王,獨有的神秘技藝也流入了蒼堯,丹心是識貨之人,慕名多時終得一見,頓時聚精會神看了起來。

顯鴻聽他報出名目,越發堆笑,“是,是,小哥若是喜歡,報個價拿去便是。”

丹心抬眼一笑,“我以物易物如何?”顯鴻一怔,見他取出一件物事,瞪大眼驚愕看去。

這是一尊紫檀佛像,巴掌大小,施以漆飾,仿佛金石耀目。佛像立於蓮花座上,螺發袒肩,褒衣博帶,含笑垂目,雕工精美莊嚴。

粟耶民眾多信佛,於夏國主更是誠心禮佛,舉國上下,家家戶戶皆有佛像供奉。此物精巧華美,便於攜帶安置,而紫檀更是僅產於南嶺的名貴木材,其價不可估量,不輸琉璃龍鳳璜。

“這是……閣下是……”顯鴻思緒混亂,鄭重端過佛像,看底座的款式。吳霜閣的字樣,讓他確定了心中推測,恭敬地朝丹心見禮,“不知小哥與丹眉大師如何稱呼?”

丹心正色道:“正是家父。”顯鴻不覺苦笑,急忙放下佛像,奉上那枚琉璃龍鳳璜,“難得大師大駕光臨,如意閣蓬蓽生輝,這小玩意就當做見麵禮,不成敬意,請務必收下。”丹心故作為難,“這如何是好……叫我先生即可,我那位大師父親若知道,就該說我無禮啦。”

顯鴻隻當先前失禮,執意懇求,丹心隨身銀錢不夠,又不想扭捏作態,伸手接過。

七色彩光如虹,在掌中盛開,丹心欣喜露笑。顯鴻寬慰不少,心想險些得罪貴客,這丹心名列十師之一,怎能不曲意逢迎,好生伺候。

忽地大地一震,器物陳設搖搖作響,丹心晃動數下,雙足發力穩住。顯鴻一臉驚疑,雙眉緊皺,“先生快隨我出去。”丹心正待走出,瞥見腳邊滾出一塊玉圭,刻有古怪花紋,好奇撿起。顯鴻急急拉他進入院落中的空處,驚慌張望。

丹心伺機端詳玉圭,看了數眼,神情漸變成凝重。

玉圭上刻的不是花紋,而是失傳多年的阿焉尼語。五百多年前,阿焉尼雄霸北荒,曆經三代大帝,文治武功冠絕一時。其疆域比如今的三十六國更為遼闊,因征伐失道,動亂四起,加上一場千年難遇的黃沙風災,把都城盡數湮滅,迅速地衰落下去,連文字也失傳於世。

阿焉尼盛產玉石和岩鹽,以及善於下水跋涉的龍駒,其石窟、陶器亦是遠近聞名,甚至有不少流傳到中原。丹眉深愛阿焉尼的陶器,曾費重金陸續搜刮到幾十件,並將上麵的陶文拓印下來。丹心自幼研讀古籍,被老爹逼迫學過多年外域文字,勉強認得一些。

他目不轉睛凝視玉圭,站了半晌,湧出來的人越來越多。有人大叫:“地震了!”丹心駭然憶起身處險境,想到老爹,拔腿就想往外跑。

顯鴻一把拉住他,“先生不可亂動,此處開闊,避過震動再說。”

“我爹受了風寒,困在館舍,我非走不可。”他甩開顯鴻,看了一眼手中玉圭,不舍地遞還給店主。顯鴻忙道:“這玉件不值錢,先生隻管拿去。皎鏡大師正在如意閣,請稍候,待我找他與先生同回館舍。”

丹心大喜。此時情形紛亂,有人砸傷了頭皮,鮮血淋漓地叫喚,皎鏡正替那人包紮,顯鴻急忙去說了情由。大地又震了幾震,唬得不少人蹲在地上,大氣不出,閉目捂耳。皎鏡幾下處理好那人的傷勢,帶了長生和卓伊勒走來。

丹心猜到三人身份,各自行禮,將丹眉的症狀說了,皎鏡促狹笑道:“你爹最怕我出手,不如讓長生走這一遭。”卓伊勒很是眼熱,不想被師父拘在身邊,不停給長生使眼色。皎鏡咳嗽一聲,“徒弟,今日要製一千丸藥。”卓伊勒麵容一黯,撇嘴生氣。

長生笑了搖頭,卓伊勒如今減了傲氣,多了嬌氣,就像自己以前的性子,不時要耍耍脾氣。丹心憂慮老爹,神思欲飛,長生便取了藥囊,在餘震中顛簸地轉回館舍。

館舍外行人奔走,雜亂無章,丹心瞥見丹眉被人抬到路邊,急忙奔了過去。丹眉麵色潮紅如火,吃寒風一灌,嗆出連聲的咳嗽,長生忙叫丹心相助,一齊將丹眉扶到避風處。

“小子,你算是回來了。”老爺子抓緊兒子的衣袖,吹胡子瞪眼,“請個大夫要半日,地震了才記得老爹……”

丹心嘻嘻一笑,把長生往前一推,“這位是紫顏大師之徒長生,爹別??嗦啦,讓他好好看病,我這回有好東西孝敬你。”乖巧地摸出琉璃龍鳳璜,一道霞光破空四耀,恍如仙玉臨世。

丹眉雙目一亮,忘卻煩憂,朝長生點了下頭,任他地動山搖,隻顧凝看手中的琉璃,嘖嘖讚歎。長生伺機搭脈辨證,憂色一掠而過,笑道:“大師吃一帖藥就好。”丹心奇道:“一帖就好?我灌他三日了。”

丹眉醒過神,端詳長生半晌,慨然歎道:“有令師之風。”想到當初與紫顏相見時,少年豐姿如神骨玉琢,如今徘徊生死之間,杳無音訊,不由長歎。

長生念及少爺,一陣心傷,借口尋藥爐煎藥,走開了去。

餘震漸止,城中黃塵滾滾,煙霧彌漫,官兵四出巡邏安撫民眾,丹心扶了老爹回館舍歇息。沒過多久,皎鏡和卓伊勒找了過來,長生含蓄提到疫癘之事。皎鏡見丹眉染了時疫,心知粟耶城到底未能幸免,不敢怠慢,與丹眉密談了片刻。之後,丹眉逼兒子吞下一顆避瘟丸。

丹心服藥後,見卓伊勒年紀相仿,拉了他攀談。少年很是冷淡,丹心被他傲氣晾著,自討沒趣,便踱到廚房看長生煎藥。

“你學的是易容術,竟會看病。”他看出長生似有隱憂,有心逗樂,循循善誘。

丹心眉眼清秀,靈氣逸飛,長生見了喜歡,聽他誇獎自己,遂笑道:“易容一技,需涉獵旁通,多多益善,有日改扮他人,方可摩擬肖似,難辨真假。這一路來,我向皎鏡大師學醫,見了閣下,少不得討教煉器之術。”

丹心點頭,大言不慚道:“不錯,我除了會煉器,還會雜扮,傀儡,弄影,伎樂,觸類旁通,並不比你差。等你有暇,我演給你瞧瞧,一並教你也好。”

長生大奇,丹心年歲尚小,在煉器上有所成就已大不易,竟自誇精通百戲,可見天生聰穎,不覺應道:“好。舍下也常弦管終日,可惜在下愚笨,不懂這些。我家少爺就不同,會造戲台,寫傳奇,弄銀箏,有時醉袍袖舞歌一曲,比那伶人更叫人入戲。”

丹心悠然神往,逸思飛揚,“紫顏大師的盛名,我是聽過的。”

長生心中一慟,看了少年仰慕的神色,堅定地說道:“今次十師會上,即能一見。”

“真的?我正可請他幫我寫一出傳奇,妙哉,妙哉!”丹心眉飛色舞,甚是喜樂。他兀自心動半晌,想到丹眉,不覺歎氣,“我爹每每說我弄舞娛嬉,自甘優伶,不是正道。哼,我讓紫顏大師去和他說!”

長生笑道:“此乃自家風月,所謂閑時高臥醉時歌,方不辜負良辰美景。”丹心感動地抓住他的手,“你真是我的知己!”長生一窘,“附庸風雅而已。”

丹心認定他麵目可喜,言語有趣,當下滔滔不絕賣弄本事。長生被他勾起少年心性,也不時插嘴,偶爾炫耀下在紫府的見聞,爭強好勝一把。待藥香入味,長生倒藥入湯碗,驀地醒覺,咦,和丹心暢談片刻,竟然俗慮全消。

他眉宇舒展,丹心自得一笑,殷勤地去端藥碗。這下動靜太大,袖子裏掉出那枚玉圭,還好手快,撈在懷裏。

“此玉不是凡物。”長生望了一眼,隨口說道,“玉質極佳。”

“你眼光不錯,喏,認得這北荒文字麽?”

長生搖頭,丹心也不喪氣,“我認得一半,一會兒拆開來問我爹,總要誆出來才好。”

長生心想這對父子傳藝之道倒是奇怪,丹心狡猾一笑,湊過來小聲道:“這玉圭上記載了一件大事,我要瞞著爹,你不許說出去。”

長生愕然失笑,點了點頭,盡管一頭霧水,但君子有成人之美,自當守秘。

過了兩日,丹眉身體康複,皎鏡師徒借驍馬幫打通官府,分發下治疫的藥方藥物,兩邊約定一同前往蒼堯。臨行前出門采購,丹心乘機一身輕裘,牽馬來尋長生。兩人此時極為熟絡,丹心一見長生,便催他收拾行李,神秘笑道:“我已留書,你我先行如何?”

長生察覺他行囊鼓鼓,遲疑道:“不和你爹同行?”丹心翻手扣住長生手腕,笑得奸詐,“我帶你去個好地方,不過,須瞞著我爹和皎鏡大師。說不得,隻有你我二人同去。”

長生暗暗叫苦,聽出丹心有逃離十師會之意,苦笑道:“我可以不去麽?”

“難得你和我知己,送一場富貴給你。”丹心眉眼盡是得意,“你附耳過來。”

長生無奈,聽他說道:“記得那枚阿焉尼的玉圭嗎?通天城,黃金宮,我終於知道在哪裏。”

這是北荒古老相傳的故事,傳說阿焉尼皇城名曰“通天”,高聳入雲,皇宮為純金打造,明耀萬裏。自從通天城被黃沙遮蔽後,無數人在北荒尋覓探寶,想找到阿焉尼皇城的所在,可高山漠漠,荒林莽莽,五百年來依舊石沉大海,淹沒在呼嘯的北風中。

丹心竟說知道通天城的下落,縱然長生心如止水,也要微起波瀾。紫府裏有不少源自北荒的器物,最華美精致的金器無不傳自阿焉尼,工藝難以超越,令他對這個古國心懷景仰。他察言觀色,見丹心心意已決,躊躇道:“丹眉大師若是怪罪下來……”

“不怕,就說是我拐帶你。你不去,我就一個人獨闖,可憐我初次到北荒,要是迷路……唉……不如你陪我,彼此有個伴,我爹就不會太擔心。再說,我們去通天城,繞路幾天而已,不會追不上。”

“事關重大,為何不和丹眉大師說清楚?”

丹心斜睨他一眼,“八字沒一撇,我爹那麽老成持重的人,不會信我。你也知道,十師會上,大家要拿出絕活,我不可能超越我爹,隻有獨辟蹊徑行此險招。”

“若是找不到通天城呢?”

丹心嘿嘿一笑,“正好溜之大吉。你以為我稀罕當煉器師?”

他算計得極好,步步為營,長生細思,還是看住他為宜,乖乖摞了行李,隨他駕馬出城,連與卓伊勒道別的工夫都沒有。

北城門內,長生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在乞討,一拉韁繩,下馬遞上一些碎銀。丹心催促他快行,長生皺眉道:“他驟得錢財,我要指點兩句,免他反遭災禍。”便在少年耳邊說了幾句。丹心無奈,也丟出一把散錢,靜靜在馬上候著。

長生指點完那少年,與丹心一路疾馳而去。

沒多久下起細雪,漫天銀絲,大風卷得雙眼迷茫。丹心仰頭大笑,卻是快活無比,在馬上歡蹦亂跳像個孩童。他一身朱紅大氅,招搖飄**在雪中,紅彤彤一團火雲似的,長生跟在後麵,心情奇妙。

這少年名列十師,毫無持重端莊之色,跳脫風趣,屢有妙想。長生和他一起,亦有了童心,忘了不告而別的不恭,忘了前途未卜的迷茫,聽風聆雪,把冰冷天化作繞指柔。有多久不曾這樣肆意妄為了呢?長生隱約想起少爺,逾越世俗規矩,逍遙縱橫天地,這少年身上亦有赤子心,如透明的雪花,晶瑩澄澈。

如此行了小半時辰,終耐不得寒冷,即使穿了避風雪的琥珀衫,依舊手腳凍麻。加上駿馬滑蹄,兩騎越走越慢,長生左右四顧,大聲叫道:“那裏有個神廟,進去歇歇腳?”

丹心極目望去,破舊的兩三間廟舍,歪歪斜斜,門前有一個祭祀風伯的神壇。

兩人挨到廟前下馬,丹心衝進廟中,又殺出來在神壇前拜了拜,長生微微一笑,朝那神像也行了一禮。

前殿廟門大開,風雪淹濕了地麵,丹心牽馬入內,說了聲“罪過”,把廟門掩上。天地一下子靜了,雪花打旋飄落,沒有了肅殺的意味。

長生笑容一收,“有香氣……不對,有人!”兩人轉到後殿,一堆鬆枝架了黑野雞,正熊熊燒著。篝火後立了一個狐裘公子,粉妝玉琢,不停地翻動鬆枝苦熬火候。

“哎呀,燒過頭了!”丹心嚷嚷著,蹦了出去。

“什麽人?”那狐裘公子聞言一驚,退開兩步,用鬆枝上的黑野雞指著他,一股焦香順了寒風飄出。

丹心使勁嗅了嗅,大歎:“可惜大好的一隻雞!”

那狐裘公子麵色瑩瑩,撲哧一笑,如梨花吐豔,傲視風雪。丹心呆了一呆,心想,瞧這細皮嫩肉的模樣,就不是做廚子的命。他袖下一閃,左手炫出一把小刀,伸手道:“拿來!”

那狐裘公子微怒,腳下一劃,擺了一個架勢,“想劫財?先問問我手中——”

他看了一眼黑野雞,不能丟了氣勢,“這隻鳳!”

丹心沒好氣地看向長生。長生朝那公子拱手,笑得春風化雨,“這位兄台,我家小哥是想幫你烤雞。”

“哦。”那狐裘公子失笑一聲,眉目變得婉轉柔和,看到黑野雞焦色一片,歎氣道,“唉,手藝不精,讓兩位見笑。”把樹枝遞了過去。

丹心接過,小刀飛旋,刀影亮如閃電,兩三下削去焦皮,露出酥香滴油的熟肉。狐裘公子眼波流轉,笑吟吟看他調弄。丹心掏出一管竹筒,灑了酒在肉上,“若再加上蜜糖,怕神仙也要搶,可惜,可惜沒糖。”

長生平素服用蜂蜜,製藥也要煉蜜為丸,隨身有此物,就把凝結了的蜜團取出。丹心大喜,在火上稍稍一烤,金黃色的蜂蜜滴在雞肉上,混了滋滋冒出的黃油,兌出誘人香氣。狐裘公子大樂,兩頰綻出小巧的酒窩,笑靨如瓊花吹香。

丹心斜睨長生一眼,兩人不動聲色地交換目光,心知這公子極不對勁。兩人一個煉器出神入化,贗品一看即知;一個易容透析百態,最善辨別真偽。對視一眼,彼此都明白,這狐裘公子十足是位小娘子。

丹心清清嗓子,悠然地哼起小調,如鶯啼雀喧,歌流水,唱紅英,狐裘公子越發沉醉,嗅著香氣,打著拍子,怡然如沐春風。

丹心目光一移。指甲邊,蔻丹紅跡。

長生眼神一飄。耳垂上,金鉤留痕。

兩人心照不宣地互示破綻,狐裘華衣,十指如蔥,工於箭術,身懷武功,這女子出身貴族,自小有好教養。攜帶的絲綢包裹看上去頗為實沉,似是遠遊,不帶扈從,可能是私自離家。懂得拾鬆枝燒烤野味,想來時常狩獵,或有私家牧場。

在北荒能有此家世的,隻有寥寥幾國的皇親貴胄。

“成了!”丹心飛刀簌簌,醇香雪肉一片片落下,長生舉了一隻銀盤接著。

狐裘公子笑逐顏開,歡喜不迭地接過,又瞅了丹心的竹筒眼饞。丹心大方遞過,同時也不和她客氣,把剩下的黑野雞對撕開來,與長生一人一半,捏在手裏大嚼。

狐裘公子抿嘴品嚐,渾不知她一顰一笑,讓兩人看盡芳菲。

“好酒!好肉!好手藝!”她舒心一歎,凝視丹心,“你是廚子?”

長生差點咬到舌頭,在一旁偷笑。

“要不要把你烤來吃?”丹心拉下臉,小刀如銀蛇翻飛,手中的雞骨頓成兩支筷子。狐裘公子訝然扮了個鬼臉,伸手討來筷子,自顧自細品美味。

丹心得意地一笑,長生知他逞能,慢慢說道:“下回輪到我,不過,我隻燒素食。”丹心咂嘴,煉器是體力活,他從小最愛肉食,一聽素食就沒了鬥藝的心思,惋惜長歎。

三人酒足肉飽,又有篝火暖著,醺醺然忘了寒冷。

“喂,你們倆去哪裏?”狐裘公子好奇地問。

丹心揩了下滿手的油,拿出一卷輿圖,戳了半晌,手停在一處,“我們在這裏,往北走,到水骨雪山那一帶。”

“去那裏?有什麽好玩?”她輕皺秀眉,水潤朱唇微微噘著,那兩人簡直看不下去,對視一眼,看見彼此眼中的躍躍欲試。換誰替她改扮,都不會有這麽多的破綻,讓人失笑。

她從包裹裏抽出一份輿圖,隨即展顏,“咦,那裏有北荒最大的龍神壇,是祭祀龍神的地方!有趣有趣。好,我和你們一起去!”

長生笑容一滯,看她嬌生慣養、喜怒無常,是個不好伺候的主,怎麽就糾纏上來了呢?他拚命給丹心使眼色,想讓他說幾句話撇清,不想丹心看到那份輿圖,笑眯眯地說:“咦,公子這份圖很詳盡呀。”

“那是自然,我爹匯集十幾份圖重新繪製出來的,能不好麽?”

丹心看見香噴噴的黑野雞也沒流口水,此刻卻像老饕,要把羊皮卷一口吞掉。

“給我看看可好?”

狐裘公子一拋,穩當當落在丹心手裏,長生湊過去看,果然比驍馬幫給出的這份更細致精妙。兩人對這少女的身份也越發好奇。

“搶了輿圖就跑,還是帶上這個累贅?”丹心輕吐唇語,眼神飄忽。

長生瞪他一眼,努了努嘴,讓他看不遠處的一套亮銀弓箭。

“金釧指環,不是做樣子的,一看就是常年練弓箭。”長生擠眉弄眼對著口型。

弓箭下有幾隻黃金指套,富貴氣中隱有鐵馬金戈的戰意,丹心打消了打劫的念頭,乖乖把水骨雪山和龍神壇附近的地理看個仔細。

還了輿圖,他借口喂馬,與長生回到前殿。風雪漸大,穿越兩殿竟濡濕了肩頭,回首看去,茫茫一片,狐裘公子的麵目已然模糊。

“傳說那龍神壇在阿焉尼立國時就有了,這五百年起起伏伏,香火始終不斷,於夏國信奉的也是龍神。”丹心回憶雜書上的記載,印證玉圭上的言辭。

“我們去龍神壇?”

“不,去那裏幹嗎?五百年都沒人發現端倪,不會有線索。”丹心嘿嘿一笑,不舍地道,“她的輿圖可真好,龍神壇西去十五裏有座織金峰,我們的圖沒記載,卻與玉圭記載最相近,我想去看看。雪停了就出發,甩掉她。”

“其實你不會再去蒼堯對不對?”長生喉嚨發啞,苦笑連連,這回被丹心拖下水,再翻悔已是不及,“阿焉尼尋寶……哪裏是幾天能兜轉往返的?我居然會信你。”

丹心像頑童笑得無憂無慮,他愛不釋手地摸著玉圭,它是一把通往未知的鎖匙,而他就是毅然撲火的蛾,北歸的雁,要尋找夢中桃源。

飄雪如蕊,少年這一抹紅,仿佛隨時會消匿在玉色霜華中。長生無奈搖頭,他是唯一知道丹心去向的人,要把少年看緊了,多少有個交代。

兩人用苜蓿和水喂了馬,憂愁地望著老天,玉屑紛飛,銀花翻轉,一時是停不下了。

“於夏國有公主嗎?”丹心漫不經心地問。

“有。三歲還是四歲。”

“大富商或者皇親國戚中,誰家有女兒?”

“我不是驍馬幫的,怎會知道?你要甩掉她,還問什麽?”

“唉,她的輿圖真是好,雖然我勉勉強強背下來。”丹心覷了後殿一眼,豔羨道,“她的圖用金線繡製,不怕雨水,光是那個手工,就值得偷。”

“回頭請文繡坊給你繡一幅。”長生見多識廣,不以為然。

丹心兩眼淚汪汪,“兄弟,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兩人說說笑笑,風雪不減,凍得狠了,隻能返回後殿,坐在篝火旁取暖。那狐裘公子正倚了柱子假寐,玉容婉麗如畫,肌膚更是羊脂白玉一般,仿佛她才是神廟裏供奉的雕像。

丹心側耳聽了聽她的呼吸聲,悶聲不響翻動她地上的包裹。長生無奈,一動不動盯緊了她,擋在丹心身前遮掩。丹心手腳甚快,大致看了一遍又複原,若無其事地走開。長生抹了把汗,避到一邊小聲詢問道:“你真偷了輿圖?”

丹心兩袖空空,無辜地聳肩,長生心下稍安,聽他說道:“沒有路引,都是金銀珠寶。我既不想劫財,也不想劫色,這種來路不明的人避之為吉,早早走吧。”

兩人遂在殿中一角遠遠搭了篝火,溫酒取暖。候了半個時辰,老天停住淚眼,陰沉的臉麵猶自凍結,大地滴水成冰。狐裘公子睡得極熟,姣好的麵容如乖巧的小狐,令人愛憐。

丹心不識風情,拍手笑道:“正好省了糾纏,走吧。”

兩人到前殿牽了馬,雪沒腳膝,用草裹了馬腿,小心翼翼踏雪而出。雪深路滑,因不辨路徑,馬兒在雪地中難行,隻能委屈地顛顛跑跑,讓兩人好生難受。長生急忙囑咐丹心身形後移,短控韁繩,以防馬失前蹄。

神廟前的冰雪中,不知何時立了一個玉人兒,那狐裘公子冷眼目送兩人離去,自言自語地道:“不想劫財,也不想劫色?哼,那就等我來打劫好了!”蛇皮靴一蹬,躍然馬上,遙遙綴著兩人去了。

丹心和長生勉強走了十幾裏路,避開龍神壇,一路斜斜向西,再走半日就能到織金峰。行到晚間天黑,銀山雪障,渺無人煙,分不清南北西東。兩人無處可去,尋到一處廢棄的土屋容身,撿了柴枝燃火,烘出一塊幹地坐了,正待取幹糧慢嚼,火光裏閃進一個倩影。

狐裘公子牽馬進來,手上提了三隻白色的雪雞,篝火下她臉色緋紅,麗眸瀲灩流波。丹心暗呼頭痛,卻不好翻臉,無奈地看著長生。

“一回生二回熟,我叫璿璣,你們倆呢?”她大咧咧坐在幹地上,舒服地歎了口氣。行路難,雪天行路更難,可惜這聲歎息過於溫柔曖昧,兩個男人聽了,心中微微一悸。

“丹心。”

“長生。”

璿璣神情如常,看來沒聽過他們的大名,兩人放心地接過雪雞,剖腹挖腸清洗幹淨,埋在篝火堆裏烤著。璿璣熟稔地拔出地上的竹筒酒塞子,仰頭就喝,露出纖白柔亮的玉頸。

與少女共棲荒郊野外,兩人微感尷尬,璿璣未覺異常,笑吟吟地道:“這呆頭鳥長得像岩石,要不是我眼尖,你們倆就沒這好口福了。”

“正要多謝。雪雞的滋味,不知道比起黑野雞如何?”丹心離她稍近,殷勤地寒暄。

“雪雞是難得的美味,多燜一會兒。不要搶,你看我特意打了三隻。”璿璣想了想,忽然說道,“對了,先吃點糕墊饑。這是粟耶城最名貴的五珍糕,你們嚐嚐。”

油紙裏包了一疊精致的糕點,每樣花色不同,五珍者,薈萃五種美味,入口各不雷同。丹心揀了一塊白如霜雪的糕團,是蛋清、冰糖、瓜仁、糯米和芝麻混在一處做的,長生拿的那塊,則嚼出了青梅、鬆子、胡桃、蜂蜜與蓮子的味道。

兩人意猶未盡,想再取一塊,卻渾身酥軟無力,仿佛陷在軟軟的棉絮中,使不出力氣。璿璣嫣然一笑,拍手道:“打劫!你們有什麽財物,快快取出來!否則我刀箭伺候!”

丹心與長生互視一眼,心下大罵,竟會著了這女娃子的道。在丹心的遮掩下,長生用力掏出一隻青緞地刺繡的香囊袋子,往他和丹心嘴裏各丟了一粒香丸。

清涼的香氣直衝胸臆,驅散了盤桓在周身的酥麻倦意,丹心精神一振,仗了身懷武功,踏步翻掌去扣少女手腕。璿璣疾步後退,訝然道:“你沒中麻藥?”

她身形閃動,怎奈地方太小無法騰挪,沒走幾步就被丹心抓住,堅韌精巧的鏈子鎖套在她腕上。璿璣花容失色,大叫道:“我是於夏郡主!靖遠公的女兒!你敢碰我,我大伯會派大軍來抓你們,快放了我。”

丹心冷冷地道:“我不碰你,直接丟到外麵雪地裏就是。”

璿璣幾曾受過這等冷遇,心中氣苦,見長生麵色和善,忙哀求道:“好啦,我下藥是不對,誰讓你們先前算計我呢?如今兩不相欠可好?你看,雪雞都熟啦。”

她溫柔細語,芙蓉麵上朵朵胭紅,長生不由心中一軟,苦笑了看向丹心。璿璣眼波盈盈轉向丹心,卻不言語,一對白玉般的手腕就那麽捆著,楚楚可憐。

丹心大歎倒黴,挖出埋著的三隻雪雞,生硬地遞了一隻給她,“喏,一笑泯恩仇。”未見他如何作勢,鐵鏈子如蛇遊走,從她的玉腕上鬆脫開來。璿璣驚喜不已,順手撈起鏈子,連同雪雞一同接過,嘟嘴說道:“這鏈子機關巧妙,送我可好?”

丹心懶得理她,自顧自去啃雪雞,長生知她不過是孩子心性,胡鬧一場,笑了笑不再介意。三人不打不相識,璿璣一邊擺弄鐵鏈,一邊滔滔不絕說起於夏的風土人情,頗有自誇之意。她忽嗔忽喜,丹心初次領教刁蠻少女的脾性,隻覺不可理喻。

這一夜吃吃喝喝,聊聊說說,酒酣肉香,沒到子時,璿璣已把兩人的去處套了出來,聽聞他們要找傳說中的阿焉尼皇城,大感新奇好玩,無論如何也要加入。

“你說的通天城就在我國境內,我聽過傳聞,王宮典籍裏提過,於夏立國前,是阿焉尼統治此地。可惜於夏我都跑遍了,那麽大一個皇城,卻一點影子沒有。”

丹心有意賣弄,含笑說道:“通天城高聳入雲,不會深埋地底,這是確鑿無疑的。唯有一個可能……”

“快說快說!”璿璣迫不及待。

丹心促狹搖頭,“佛雲,不可說。明日你就知道了。”

璿璣糾纏一陣,丹心卻死不鬆口。長生尋了地方裹毯子睡了,隱約聽見喧鬧聲如雪落,????中漸漸無聲。

那兩人打鬧半晌,磕磕碰碰,耳鬢廝磨,火光下瞧見對方眼中熠熠閃爍,不免微微一怔。

一個是鴛釵步搖,春雪晨霞。一個是朱衣玉帶,豐神俊雅。

咦,這人倒不是很討厭。心下皆是這一句。

次日清晨,長生被寒風凍醒,篝火不知何時熄了,那兩人睡得極熟。他重新燃起火苗,把幹糧烤了烤,叫醒丹心和璿璣。兩人張眼後,先是對視一眼,彼此順眼許多。

璿璣粉容微紅,乖巧地說了一句:“你醒啦?”丹心點頭,“你要吃點什麽?”長生遞上幹糧,這兩人有滋有味地嚼了,時不時對望一笑,盡在不言中。待牽馬出來,雪晴鬆翠,萬裏無雲,三人心中皆是一快。

丹心低聲對長生道:“她其實不是太難相處。”長生似笑非笑,打趣道:“果然是一笑泯恩仇。”然後打馬先行。

丹心為了避嫌,揚鞭打馬,越過長生,一騎當先探路,連綿的雪山逶迤如銀龍玉帶,美不勝收。疾行半日,三人遠遠看見織金峰,陽光一照,皚皚白雪似有金邊,光彩耀眼。

“這算什麽?沒雪的日子,這山更美,遍地金黃砂礫,仿若金山。”璿璣見怪不怪,“這一帶風沙極大,久而久之,砂石塞途,我們的馬隻怕過不去。”

“金山!”丹心的笑容裏有運策帷幄的篤定。

璿璣美目一瞥,不以為然地道:“亂沙成堆的石頭山罷了,你說的通天城還有多遠?”

丹心揚鞭指路,對了織金峰笑道:“就是那座山,被黃沙風災掩埋的皇宮,隻因在山頂上,才會叫通天城。”玉圭上曾有言,“西望天邊雲端,有麗峰若豔陽”,說的正是於龍神壇上祭祀時,望見織金峰的情景。

長生與璿璣訝然,慢慢回味他說的話,猶如黑夜裏璀璨的一道煙花,令心頭明亮。是的,對於通天城高聳入雲的記載,世人以為僅是殿閣聳立,塔樓接雲,卻沒人想到會是在一座山峰之上。以阿焉尼三位大帝的魄力來說,這皇宮所在匪夷所思,最為威嚴安全。

璿璣眼熱地道:“好,若你說對了,就算用腳走到織金峰,這一趟來得也值了!”駿馬撒蹄疾奔,千山路盡,萬徑蹤滅,也阻擋不了她好奇的心。

三人又行了小半時辰,砂石路果然艱澀難行,三人的坐騎漸行漸慢,一炷香的辰光後,終於到了織金峰腳下。

近看此山,雪色消融處盡被黃石砂土覆蓋,無甚奇特異常。山頂有雲霧繚繞,看不真切,僅雙目所見,未見任何樓宇殿閣。璿璣微微失望,山峰無路,除非借一對鳥翅高飛雲上。

丹心眼力極佳,忽指了雪峰上一處黑點,“那是什麽?”三人勉強駕馬馳近,隱隱約約看到褐黃色的山石,仿佛與別處不同。

於是一路向西轉過山腳,景致頓變,陡然望見一道深溝,如巨大的傷口蔓延山體,將織金峰劈開兩半。璿璣倒吸一口涼氣,丹心心念電轉,歎道:“……地震的源頭,竟是此處!”長生猛然一驚,見積雪下落石如新,不由佩服他見識超凡。

山中落石堆砌出一條長路,被白雪錯落鋪填,仿佛迢迢銀河。凜冽山風吹來,坡上雪影蕭森,此去如人間天上,遺世忘俗。三人心生悠遠之意,下馬收拾行李,決意登山。

山下林間尤有繁木,丹心用匕首削出三根拐杖。璿璣見他出手如電,技藝熟稔,奇道:“你究竟是做什麽的?是江湖上的俠客?”

丹心笑而搖頭,“你貴為郡主,我這種下九流的匠人,可不敢稱俠客。”

璿璣把玩拐杖,入手光潤,足見功力,聽他妄自菲薄,賭氣道:“郡主我生來命好,不值得誇耀,你這手技藝,和我狩獵的本事差不多。”丹心嘿嘿一笑,“你倒有見識。”

三人拄了拐杖探路,沿亂石雪徑慢行上山,腳下積雪吱吱作響,山間悄寂如荒墳,陽光空空照著,沁人的寒意隨了山風兜轉。蟻行良久,漸看清這斷層裂縫,仿佛虛空中用力一刀劈開,然而斷口參差不齊,說是地震不足為怪。脫離出去的半片小山崖,多是百年風沙堆積的砂石,再震幾下必會倒塌。

丹心不知想到什麽,嘴角輕笑一聲,長生瞥他一眼,淡淡地道:“若真給你找到通天城,這份厚禮,千姿必會重謝。”

璿璣怫然不悅,“為什麽要給蒼堯?明明在我於夏境內!”

長生笑道:“千姿不是要做北帝?何況他一統北荒,即將稱帝之際,昔日北荒霸主宮殿現身,不是吉兆又是什麽?再說地震這事,會被敵人拿來中傷,若能造就祥瑞,這份重禮,你們於夏國主若是識相,就該送給千姿。你怕什麽,通天城搬不走,總在於夏境內,不過是名義上歸屬千姿罷了。”

他輕描淡寫地指點江山,璿璣俏麵煞白,冷冷哼了一聲,不以為然。

丹心搖頭,“說那些作甚?我想看的是阿焉尼的寶物,以前流落在外的就已巧奪天工,皇宮裏藏的不知會有多好。”說到這裏,聲息重了兩分,他察覺出心下的渴望,不免微微奇怪。

煉器於他,更多的是家族責任老父期望,他為此獲得誇耀讚美,始終無法癡迷。阿焉尼的傳說卻如釀了五百年的美酒,深深誘出他心底的饞意,一種難言的饑渴糾纏著他,不死不休。丹心搖了搖頭,快步趕到深溝最下端。

崖壁上冰棱凍結,如椽如柱,其後是一片雪色屏障,明晃晃好似白玉照壁。冰牆上裂開一人高的洞口,山風呼嘯,隱見磚石鋪設綿延。

是了,就是這裏。丹心大叫一聲,揚手喊兩人上來。

“我先上去,再拉你們。”他在手上纏了棉布,輕身一縱,如猴兒攀援高枝,擎住一根冰棱,借力往洞口一躍。足下一踩,他知道來對地方,金磚發出悶響,安撫貪婪的欲望。

丹心忍住好奇,垂下一根繩索接應兩人。璿璣身輕如燕,輕拉繩索,腳踏冰雪,飛鳥投林似的掠入洞中。長生老老實實手足並用,也進入其內。

黑幽幽的山道深不可測,丹心毫不著慌,匕首上下翻飛,削去拐杖濡濕的根部,轉手打上火,便是三個現成的火把。他舉火一照,看著山道牆壁,神色激動,“你們看……”

長生湊上來看,山道四麵純以金磚鋪設,宛若金龍遊離蔓延。璿璣不敢置信地瞪大眼,“黃金宮,真是全部以黃金打造,天哪!”三人常年所居處如金屋瑤台一般,眼界已然極高,仍被這漫長的金道震撼,所謂富貴逼人,天外有天。

丹心大笑,“離黃金宮還早呢,有很多路要走。”三人震撼之後,全身又生出力氣,沿了通道向內走去。

沿途的金壁上雕刻了不少詩畫,丹心辨認了幾處,無非讚美英武睿智的皇帝,頌揚繁華偉大的帝國,千百詩篇藻以水獸、龍神、飛雲、花卉,華麗如繡。這條路九曲十八彎,不時有岔路出現,隻是詩畫有異,餘皆相同,讓人深恐迷路。

“想是阿焉尼皇帝為防刺客,故意弄得曲折離奇,要是出不去就麻煩了。”璿璣沉吟半晌,拔出靴中的匕首往金磚上一劃,隻留下一星淺痕。丹心微笑,用刻刀隨意在金磚上刻下暗記,璿璣咂舌道:“你真是匠人?”

“煉器師。”

“等等,煉器師……丹心……啊,我見過你的名字,你要去赴玉翎王的十師會,你是吳霜閣的少東家!”璿璣頓足,驀地想起日前於夏國主鄭重說起的大事,端詳丹心容貌,啐道,“明明是身家百萬的大財主,裝什麽窮匠人!”

丹心撓頭,“誰說匠人都是窮鬼,再說我早就報上名字了。”

璿璣氣鼓鼓看長生,“你呢,也是吳霜閣的?”

“在下是易容師,郡主殿下。”長生忍笑答道。

“原來你們早知我是女的,才說什麽劫財劫色……”璿璣小聲嘀咕了一句,嬌嗔中快步向前,不讓兩人看她紅彤彤的麵容。

有她俏語相伴,這幽深金道多了幾分旖旎,丹心悠悠一笑,妙哉妙哉。長生知其心思,低聲在他耳邊說道:“我不來多好。”丹心訕笑道:“你是我的好兄弟,怎可不在。”

三人走了良久,幾次拾梯向上,半個時辰後,金道兩邊終見相鄰小室,擺有黃金桌椅。若非桌上放了瓷壺木杯,椅上鋪了錦繡套墊,牆角堆了刀槍箭矢,這些屋子就像被點石成金,凝固了五百年的荒蕪歲月。

“剛才是禦道,這裏是城關,再往前想是皇城。”丹心頓足,又慶幸地一笑,“元闕一定後悔沒同來,等到了蒼堯,我眼饞死他。”吳霜閣與玉闌宇時有生意合作,匠作師元闕是璧月大師的弟子,今次亦列席十師,比丹心歲數稍大。

金道盤旋往上,忽然開闊,迎麵一道巍峨金門,其上雕刻諸天神佛,山川湖海,異木珍禽,光麗如生。城門虛掩,可容一人走過,丹心一步踏入,一時歎為觀止,僵在原地出神。

天地成了巨大的黃金籠子,套住了一眼望不盡的金殿朱閣。茫茫金色中,綴以碧樹銀花,雕欄玉砌,千丈珠翠錦繡如泥敷地。更有千百顆夜明珠如星燦然,雜以高懸的明鏡,映照得深宮如晝,纖毫畢現。

頭頂山壁拱如蒼穹,雲深霧濃之處,一隻神龍聳出丹霄,若隱若現,俯瞰所有宮殿。

“不對,不對,不對!”丹心喃喃自語,眼中有兩簇火焰,燃金熔玉,一下子變得狂熱,“這些黃金不是從外麵運來的,這是一座金礦,通天城就建在金礦中,直接在此燒爆礦石,磨洗冶煉。我的天……這是真正的金山!其中人力物力心力,不可計量,無法想象。”一語驚醒夢中人,長生與璿璣相顧駭然。

“五百年前的北荒,就做到這個地步……”璿璣見過帝王將相的豪奢,與此相較,不過是米粒流螢,“挖空山腹,熔煉金宮,這等手筆簡直非人力所為。”

阿焉尼哪一位大匠,有如此心胸?不,這是帝王氣象,阿焉尼君主有翻雲覆雨的氣魄,才會有十萬工匠秘築黃金宮的傳說。原來真相如此,難怪宮殿雖在山腹中,你我卻呼吸暢通,煉金洞都有煙道,此間也不例外。”丹心微微顫抖,舉火四望,猶如夢中。

至美無言。千岩萬壑乾坤萬物,貫通一氣,盡在此山中。五百年的歲月緩緩流動,穿越桎梏多時的屏障,再次把華美展現在世人眼前。大處雄奇壯麗,力撼山嶽,如長篇歌賦激烈披靡;細處金雕玉鏤,仙氣浩渺,似詞曲小令婉轉生姿。

長生震撼之餘,覺得奢華太過,淡淡地道:“雖是奇思妙想,但勞命傷財,窮盡人力,不知累死多少工匠!”

“不,對匠人而言,卻是與有榮焉!”丹心激動不已,眼中現出虔誠的衝動,幾乎要頂禮膜拜,“這不是普通的奢靡,這是奇跡!不該為人間所有。”

一時間,他忘了曾經抵觸當一名煉器師,站在無盡寶藏的入口,心神激**。他恨不能投生五百年前,參與這場盛世,即使史書上不會留下他的名字。

這是奇跡,化身奇跡中的一粒星沙,片刻絢爛閃耀,勝過庸碌一生的頹喪。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煉金術,而是追求完美的大道。父親丹眉說過,唯有技藝已臻化境,方可證道。丹心以為所謂化境,遙不可及,如今親眼目睹,怎能不驚歎莫名。

他閉上暈眩的眼,鎮定片刻,讓狂跳的心重歸寧靜。

長生被丹心的言語擊中,久久無言。是了,丹心與紫顏是同類人,為攀越巔峰會無視霜風雪雨的險境,而他不過站在門外一窺堂奧,不堪曆劫的痛,沒有成佛的心。

這種獻祭似的付出,真能讓每個匠人心甘情願?長生辨析金壁上的花紋,絲絲縷縷,雲煙繚繞,將一輩子的精氣神化作這燦爛金宮的一角。喜怒哀樂,湮滅在無聲的繁華之中。

這一種極致,長生知道,他不想要。

他經曆太多被遺忘的痛苦,貪戀點滴看似平淡的溫暖。他羨慕舍棄一切去追求極致的人生,可他做不到。這樣就好,仰望雲端的仙境,知曉世間有至高的境界,偶爾生出向往,向前向上奮鬥一回。更多時候,安心雕琢微末的技藝,他是個凡人,沒有仙家氣派。

紫顏、丹心、皎鏡、墟葬……長生隱約知道十師為何能出類拔萃,跳脫凡俗。

長生望著丹心,心中的壁壘在慢慢坍塌,有撥雲見日的開朗。看清了原委,他越發矛盾猶豫,再見紫顏之際,這般庸常無為的自己,會不會讓少爺失望?

外麵冰天雪地,風寒徹骨,而此間寶氣衝天,煦暖如春。丹心如被牽引,徑自走向一座奇麗殿閣,拾階而上,仿佛登天。殿前金花銀樹如瀑滿瀉,海棠、玉蘭、紫薇、牡丹,梔子、芙蓉、臘梅、金桂,花影雕鏤精妙如真,移步換景,美不勝收。

丹心不言不語,如癡如呆。長生與璿璣不敢離開太遠,在宮殿近處流連,看盡各色瑰寶,整整一個時辰後,重回他身邊,見他仍呆望金壁,恍如身陷夢中。

璿璣心疼地拉他,“你怎麽了?醒醒!”

丹心冰封解凍似的,驀地一跳,眉飛色舞,抓住她滔滔不絕訴說:“你看,你看這都是什麽!銷金、拍金、鍍金、織金、砑金、披金、泥金、鏤金、撚金、戧金、圈金、貼金、嵌金、裹金……”丹心一口氣念下來,欣喜欲狂,“除了這些中原的技法,還有纏金、錘金、陷金、雕金、點金、浮金、融金這些失傳的,加上鏨花鑲珠點翠燒嵌,與我們稍有不同……嘿嘿,我可都學到了,學到了!”

這才是他心中的寶山,遍地黃金比不上壁畫上傳承的技藝,真正如珍似寶。

丹心不禁攤開手,常年煉器打磨,令他的手遍布老繭,與俊美容顏絕異。他憨憨一笑,鬆開璿璣,把一雙手掌貼到金壁上,嚴絲合縫,依依地伏上身去,仿佛在傾聽阿焉尼消失在人間的密語。

縱然歲月遞嬗,塵埃覆蓋其上,越過千百年也不會稍減這黃金殿堂的輝煌。這種力量就像神靈,令丹心激動讚歎,在良久的仰望之後,他眼中微茫的亮光有了燎原的明豔,整個人洋溢鍍金的光彩。

他如砂石中提取的一塊金子,磨礪出異樣的光芒。璿璣聽不懂丹心的話,可他癡癡笑笑的模樣,儼然有金色的光芒籠罩,她看他神采飛揚,也不由心生歡喜。

長生問他:“你學到又如何?你不是不想做煉器師?”丹心愕然一怔,想了想,悻悻說道:“哼,就算不做,我會了就是會了,打一隻金碗吃飯也是好的。”

煉器於他,糾纏了這許多年,到底有眷戀。那些怨言如堂前燕,飛來又飛去,九回腸,幾多重,丹心不知能否說放就放。

長生見他窘迫,不再打趣,踱到大殿另一側觀畫,阿焉尼數十年滄桑盡付一壁,裁金切玉止不住的末世悲涼,從一筆筆勾畫中緩緩透出。

“這邊的畫,像是在說曆史。”長生眺望金壁,蒼涼的大地,奔逃的小人,無數堆起的墳墓。

“這是阿焉尼的曆史。”丹心俊臉猶紅,語氣卻平靜下來,指了一團風沙雲霧,“阿焉尼常年受風沙蔽天之苦,飛沙如盤,晝為之昏,因此皇宮才會深藏山腹。”

璿璣想到一種可能,顫聲問道:“難道那場大風災來臨後,皇宮裏的人並沒有死,隻是被埋在裏麵?”

丹心點頭,“織金峰被狂沙所封,皇宮通往外界的通道僅有一條完好。山下城郭盡數被風沙掩埋,阿焉尼死傷十數萬人。此時盜賊伺機作亂,皇帝年老病重,見重病不治,下令封死通道。”

“有,此山本有兩道泉水,如今山外的已經斷流,山內的地下泉,不知還在不在?”丹心拍了下羊皮水囊,“不怕,我們最多歇一晚就走。”

“這麽說,封死通道後,皇族的人依然活了下去。”璿璣不由發抖,走到那般絕境,遍地黃金也了無生趣。

金山縱有千般好,卻是不見天日的牢籠,困死在無盡的寂寞裏。

“是,我們來時的這條路,很可能是被封的密道,被地震劈開。”丹心蹙眉沉思時,現出端凝氣度,絕異平日跳脫。這是他多年煉器養氣所攜的威儀,自己毫無知覺,看在長生眼裏,暗自讚他灑然出塵,動靜自如。

“可是,既然皇宮裏的人埋沒不出,為什麽這裏沒有一具屍首?”璿璣玉容慘白,顫顫地問道。她小心翼翼,如一隻警醒的鹿,一雙眼猶疑四望,仿佛隨時可以蹦起來,逃到丹心身後躲好。

丹心一怔,長生一愣,兩人傻傻對視,是了,為什麽沒有屍首?五百年過去,不見白骨,難道羽化成仙了?還是這封閉的金山中,另有蹊蹺?

“我們多走幾處看看。”丹心沒了心思,奔出大殿。

一絲莫名的恐懼攥緊三人的心,他們急切奔走,像雨季來臨前逃避的蟻,往高處藏身。沒走多久,丹心臉色一沉,喝道:“停下。”長生猛然止步,陡然望見腳下金磚如台階浮起,駭然不動。

璿璣失色道:“機關……”丹心朗目一掃,走到廊道一邊,凝視柱上一片綺麗的花紋,沉默不語。璿璣嚇得不敢稍移,蹙眉道:“你可有法子?”

丹心一笑,“莫急,這個簡單。”他撥弄雲紋,那雲紋竟流動起來,宛若遊龍,潛至柱子下方。但聽哢嚓聲響,金磚退去,地麵平整如初。長生悚然,遲疑道:“我剛剛若移動了,又會如何?”丹心淡淡說道:“下麵埋了火藥。”

長生朝他一鞠致謝,丹心也不避讓,摸了摸金柱,歎氣向前。精巧侈靡的黃金宮就如複雜的機關盒子,三人走在循環往複的迷宮中,丹心不斷過關斬將,拆解複原,卻看不清其中的訣竅。

走了許久,三人終走得累了渴了,眼見到了後宮,尋了一間明珠垂簾的偏殿坐定,稍稍喘息。嵌寶床,綠檀枕,珠玉金翠滿畫屏,無比空洞虛假。在難忍饑餓的璿璣眼中,妃子們的翠鈿金釵再華貴,也不如一盤香噴噴的烤肉。

她對了丹心哂笑,“阿焉尼皇族的人,想是困在這裏餓死的。金子再多,不能當飯吃。”丹心摸出幹糧,不由笑了,“我帶了金餅,你就當金子吃吧。”捧了一隻五穀雜糧製的金餅,黃金顏色,醇香輕飄。

璿璣眼巴巴地接了,脆生生地吃了半晌,才停了一停,抿嘴笑道:“比金子好吃。”丹心歎道:“出門在外,沒金子不要緊,沒幹糧真要命。”把另一隻金餅掰作兩半,與長生分食,“宮中機關我雖能解,卻看不出其中的關聯。想那建造者必是大匠,不會僅設單獨的機關,個中端倪還需推敲。此外,除了我們來時的那條路,黃金宮應有暗道通向山外。”

想到世事難測,強盛如阿焉尼亦三世而亡,後人不知所終,三人一陣蕭瑟。

“阿焉尼盛世而衰,莫非是天意定數?”璿璣生為王室之後,心有戚戚焉。

長生忽然笑道:“我想起《莊子》上的話,‘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

“天地一體,萬物有靈,風災豈會起自無因?”丹心靈犀一笑,接了他的話道,“阿焉尼三代皇帝好大喜功,除通天城外,更有十五座巨城,宮室華麗奢靡,殺伐無道,斷水截流,民不聊生。這風災自二代皇帝始,本是天意示警,怎奈人心不足,妄圖偷天,致使貧富懸殊,就算沒有風災,國祚也不出百年。”

璿璣怔怔聽了,想到於夏立國以來的曆史,悚然而驚,恐兩人窺破心事,咬唇說道:“千姿一心稱霸北荒,我看也不會長久。”

長生搖頭道:“千姿的誌向豈是稱霸?他以商道立國,不傷民本,還利於民,又想一統北荒,造福萬民,百姓擁戴他還來不及。否則,北荒二十幾國為何短短兩年就都投誠於他?除了兵強馬壯,他不把控諸國王權,一心與民生利,才會受萬民擁戴。”

璿璣不服,譏笑道:“你誇得他像聖人。”

丹心心向往之,他來十師會,無疑對千姿最為好奇,聞言微微一笑,“他求的是千秋功業,一城一池的王者,卻是不屑的。”

北荒三十六國,有不少僅有兩三城池,於夏是大國,璿璣這才沒有疑心他在故意諷刺。她心下氣悶,踢著腳下金磚,冷冷說道:“我可不覺得千姿有什麽好,不過是個沽名釣譽、少年得誌的君王,你們太抬舉他。他的野心,哼哼,等當了北帝,就會爆發。”

丹心有心勸慰幾句,不想璿璣越說越快,把千姿罵了個狗血淋頭,丹心呆呆地道:“你見過他不成?”璿璣一滯,啞口無言,又因丹心失落的神情微感欣慰,沉吟中尋思應對之句。

丹心追問道:“你是於夏郡主,想來,是見過千姿的。呀,聽說他天姿超逸,風儀俊美……”

璿璣咬牙道:“我的名字寓意帝位,國主說十分吉利,正適合許配北帝。哼,他已有蒙索那的公主,我嫁過去算什麽?就算他要娶兩個皇後,我也不稀罕。”她惱怒起來,對於夏國主也不再稱呼大伯,“我這回逃出來,就不想再回去,你們兩個,不許去官府告密。”她嘴上這樣說,心中早已賴定了兩人,有這兩人庇佑,就算於夏國主也要給幾分薄麵。

“你不必擔心,於夏國想嫁女,千姿還未必就答應。”長生好言安慰。

璿璣瞪他一眼,玉麵微寒,“怎麽,你嫌棄我難看不成?”

丹心打哈哈道:“怎會呢,他一見你,就誇你美貌來著。”長生朝丹心惡狠狠使眼色,丹心不理,繼續拍馬屁,“我聽說蒙索那公主豔色無雙,如今見到你,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璿璣沾沾自喜,“你見過公主?”丹心避重就輕地安撫她道:“我見過的美人多了……聽說想與蒼堯結親的不止於夏一國,民間傳聞多得很,不知是真是假。”

璿璣冷哼一聲,不情願地說道:“千姿威震北荒,屈於權勢的自然有不少,我卻毫不稀罕。”她心下委屈,到底與他交淺言深,千言萬語到了唇邊,欲語還留。

女兒心事,纏繞眉間心上,脈脈不得訴。

丹心見璿璣黛眉輕顰,隨手從妝台上取了一支寶光明麗的累絲嵌寶金鳳簪,又摸出一粒渾圓透亮的淡紫珍珠,幾下撥弄,串成了金鳳銜珠,遞與璿璣道:“這般顏色,待你換上女裝,才壓得住,別人卻都要輸它。”

他巧手製器,瞬間金簪奪目,璿璣看了歡喜,聽他曲意勸慰,纖指一拈,奪了過去。

“純金太軟,合銀則微白,雜銅便成紅。黃金柔軟卻也有好處,抽絲不斷,細如毫發,你看金絲盤卷成鳳身,鳳羽絲絲分明,又焊粘連綴這些細密的金珠,當知個中錘煉的心血。這些鑲嵌的寶石也大有名堂,貓眼石、祖母綠、紅藍寶石與碧璽,都是名貴已極之物,更難得如此圓潤通透,大小一致,價值連城,正合天潢貴胄所戴。”

丹心侃侃而談,璿璣方知他隨意拿起的首飾,有這許多講究,反複看了半晌,指了最後那顆珍珠道:“這又有什麽說法?”

丹心神秘一笑,大吹法螺道:“這是我幼時與父親遠赴東海,下探龍宮,取來一隻海蚌老妖的內丹法寶。”璿璣掩袖莞爾,愛不釋手地撫著,瑰麗的珠光瀲灩流轉,似她多變的心情。

此時,遠處隱隱有聲響傳來,如蟬喧雷鳴,三人訝然色變,知道有人闖入。

立即自偏殿甬路掩至大殿,分別躲在金柱後,懸垂的錦幔影影綽綽,成了極好的遮擋。不多時,一群人交談而至,三人偷眼看去,來的十二人皆是錦衣勁裝,氣宇軒昂。

為首的小胡子一身貴氣,身側一個英武青年不怒而威。長生瞳孔一縮,倒吸一口冷氣,悄然退了一步。

那一眾人四處搜尋翻找,小胡子用北荒語對那英俊青年說道:“有馬有鞍,不會沒主人。我們再搜搜,不能走漏了消息。阿米爾、阿爾曼,你們去那邊看看。”

為首的英武青年突然揚眉看來,劍指他們藏身之處,“去那邊。”

長生如驚鴻翩然飛掠,丹心無奈,拉起璿璣往裏逃去。幸而後宮處處輕紗帷幔,好似幽影飄浮,那些人衝進來草木皆兵,一時看不見三人身影。

丹心目光如鷹,瞬間從迷宮般的殿閣中找出一條安全的通路,領了長生與璿璣穿越而過。走過數間殿閣,忽聽一聲巨響自後傳來,三人不禁一滯。

“糟了,是千金斷龍石。”丹心頓足。黃金宮不少殿閣大門藏有巨大金石,一旦有敵來攻,金石即如插銷扣上,將敵人退路封死。

璿璣出身貴胄,對宮內布防略知一二,忙道:“既是封了門,就不怕追兵,過去看看如何?”丹心苦笑道:“你倒膽大。”暗自尋思,如無退路,三人怕要在金山裏餓死。

三人往前行了片刻,宮闈深深,處處綺席錦衾,寶珠琅??,一時尋不到出路,隻得先行折返。璿璣心有餘悸,猶豫地道:“西域人到了於夏,我須知會我爹。”

長生凝眸沉思,像是陷在煙波往事中,許久方歎道:“其中有一位是我朝太後的心腹,所圖不小,此行難以善了。”

流電奔白虹,霜劍映天光,照浪再現北荒,無論如何,不會是好事。

璿璣秀眉微蹙,“莫非中原不欲我北荒一統,故與西域勾結?”長生心知千姿之母是當今太後之妹,這其中千絲萬縷的勾連不小,又想起瘟疫,一時難以妄斷,便道:“不好說,先應付眼前。”

“這些西域人來得蹊蹺,我們一路破除了多少機關,他們居然一樣無事,還識得用斷龍石……”丹心喃喃說道,心生疑惑。

千金斷龍石正擋在原先宮門位置,一邊牆上有個樞紐,繁複的雲龍花紋勾勒神秘的符形,凹陷處似藏了機關。丹心湊上去看了,沉吟不語。長生看出端倪,打開斷龍石需用同樣符形的鎖匙,以黃金宮之大,尋鎖匙無異於大海撈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