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鏡002

兩人走進屋,一室藥香氤氳,宛若當年看見紫顏易容,馨香滿室。皎鏡麵前湯盤無數,藥汁深深淺淺,他一碗碗喝去,像一尊救苦救難的佛,筆下如飛。

卓伊勒叫道:“師父!”長生一驚,若是藥性相衝相克,皎鏡這一折騰,起碼內傷不輕。

卓伊勒衝了過去,皎鏡擺手,“不妨事,我打小試藥,百毒不侵。”見兩人麵色有疑,咳了一聲,“大不了過會兒催吐。”

卓伊勒恨恨地道:“這些湯湯水水的,不出一盞茶就被你腸胃運化,哪裏吐得出。”

皎鏡笑道:“那就知道藥效了,好得很。”

卓伊勒罵道:“你又沒病!不……你就是有病,病入膏肓。”罵完一呆,隻覺像極了師父的語氣,心虛地看了皎鏡一眼。

大疫當前,他自己三心二意,師父卻全力救人。卓伊勒不由大感汗顏。

皎鏡手中正有一卷本草圖錄,是昔年北荒醫者繪製,他讀了幾遍,不滿對方筆下錯漏,在昏暗的燈下增刪改訂。此時見徒弟來了,他拾起書卷,往卓伊勒頭頂一砸,“好得很,你既中氣十足,就給我把這卷《北藥本草》讀熟,下次配藥再捉襟見肘,唯你是問。”

師徒倆打打罵罵,長生黯然傷感,就算有爭執也是好的,可惜那些相看不厭的麵孔,卻早已不在身邊。

“珠蘭唐娜已然無事,我讓她把香料收攏在瓷盒裏,此後不會再發病了。”長生按下心事,向皎鏡稟告。皎鏡身子一震,眯細雙目看向他,長生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忽見皎鏡眉開眼笑道:“妙極,妙極!我險些忘了,她買了那麽多香料,正可一用!”

長生被他一點,也豁然開朗,既缺藥材,香料可作辟疫之用,解了燃眉之急。

“明日去她那裏取乳香、沉香、檀香、降香、安息香、細辛、甘鬆,加川芎、艾葉、菖蒲,取泉水煮沸,遍灑全族。”皎鏡長長呼出一口氣,快意地一笑,“等明兒天亮,讓那些未染疫的下熱泉泡湯,給我煮煮穢氣。”

長生斟酌道:“大師,男人入浴倒也無妨,至於婦人……”皎鏡笑嘻嘻看他,“北地習俗不同,男女無別,同川而浴,卻長幼有序,尊者入浴,卑幼者回避。你若看不慣,大可勸婦人隻來洗洗衣裳,清潔衣物也很緊要。”

卓伊勒心猿意馬地想到其他,這一念無邊無際,他小臉一紅,生怕師父瞧出破綻,立即端正地記下皎鏡的方子。

皎鏡慧目如炬,並不戳破他綺麗的心思,“卓伊勒,我配了幾種治疫的新方,你來製成藥丸。”

卓伊勒愕然道:“為什麽是藥丸?”驀地醒悟過來,湯藥對煎煮頗有要求,沒有藥丸來得便捷,既是防治瘟疫,藥丸療效持久,也比湯藥更適宜。他們不會在此地久留,屆時留下製好的避瘟丸,便於民眾服食。

他瞥了長生一眼,燃起鬥誌,“好,哪怕一夜不睡,我也要把藥丸弄出來!”

皎鏡嘿嘿笑道:“可沒那麽容易。”旋即不再理會,專心嚐藥。卓伊勒在他身邊坐下,細細看向那一張張筆記。

長生苦笑,兩人一個癡一個倔,今夜想是都不睡了。他卻倦得很,困乏如酒意醺然,盤踞在身軀內不肯離去。他說了告辭的話,那兩人充耳不聞,長生越發倦了,不知自己如何倒在炕上。

昏沉睡了一夜,醒來時陽光大好。難得的晴日,仿佛要驅散瘟疫,將每個邊角照得透亮。湛明的藍天上,更無纖雲,令長生心情一爽。他摸摸麵皮,取出易容的膏粉脂泥,對鏡描摹。

一張好容貌,不過是鏡中偷換了真假,又有什麽值得眷戀。世人都愛好皮囊,身為易容師,長生須給他們看華美容顏,花開正好的堂皇氣象。可是他心裏,早已無視皮相妍媸。

千帆過盡,那麽多芳華眉黛,紅粉麗顏,都不過是盈眼而去的雲煙。唯有一人,不時會掠上心頭,那是不遜於紫顏的盲女鏡心,冰姿空靈,清骨明秀,勝過這世上萬紫千紅。

不覺又想到她,於這悲濁俗世,仿佛救贖。不知此番十師盛會,她會不會由海外趕來?當年她與他,技藝高低有天壤之別,鏡心神乎其技的易容術,他隻有歎為觀止的份。如今他精研多時,自忖有長足進步,卻不知夠不夠入她的眼?

長生收斂心事,遠慮近憂,他多得是煩惱,想這些有的沒的作甚。鏡中容顏如畫,暈黃染黛,淺掃輕描,俊逸的臉龐不過是繡好的色相。他的臉麵毀去,如今竊取了命運造化,可以通神般地重生出一張新麵,前途還有什麽可怕?

長生定了定神,快步出門,去看皎鏡師徒。

寒窗下,師徒倆蓬頭垢麵,笑吟吟地望了一地藥餌。卓伊勒瞧見長生,眉開眼笑過來獻寶,“師父試了九種方子,終於試出最簡單的一種,你來看這避瘟丸……猜猜方子裏有什麽?”

長生輕嗅,“有雄黃和丹參的味道。”卓伊勒笑道:“你鼻子真靈,還有衛矛和赤小豆,解毒之力甚強,足以避瘟。北荒這幾味藥材算是充足,及時把方子送出去,就能防患未然。”

長生心中大石落地。既有防治的丹藥,由千姿派人在北荒諸國分發藥物,傳抄藥方,防治疫癘會快上許多。他們兩人忙亂通宵,漚心瀝血,終有回報。一時間,他為自己羞愧,竟沒能共同迎戰。

卓伊勒察言觀色,道:“你的臉……”長生道:“好多了。”皎鏡聽見,長長地伸個懶腰,將行囊裏衣衫一抱,樂悠悠地拎起酒葫蘆,“我去熱泉試試水,你們倆快去取香料煮泉水。”

他哼著怪腔怪調,徑自去了。到了肯雅湖畔,幾十池碧玉般的湖水宛若貓眼綴地,一股股熱氣打著旋風卷起,遠看去妖異莫名。皎鏡大大咧咧走去,湖邊探手一撈,灼熱的泉水叫他掌上酥麻。

“這水舒坦!”他走到霧氣深處,褪去狐襖鞋襪,穿了中衣就往下跳。到了水中,撇去衣衫,皎鏡悠悠地避身其內,煞是快活。池中翠玉滑脂,頭頂雲煙四合,縱有蕭蕭北風不時掠過,被熱氣一阻,衝上身來真是風流自在。

抿上一口燒酒,驅盡胸臆間的寒意,皎鏡閉眼享受,仿佛酣睡。過了片刻,密密匝匝都是腳步聲,歡聲笑語到了眼前,他張眼一看,諾汗領了幾十個族人手持木盆來打水。

兩邊皆是一怔,諾汗慌道:“大人慢慢洗,我等往旁邊去就是。”皎鏡嘿嘿一笑,搖頭道:“不必,泉水不能多泡,我這就出來。”**到岸邊,赤條條就欲上來。眾人一齊回頭,諾汗不忘說道:“大人別著風,回頭做個圍子,再來沐浴不遲。”

皎鏡裹了衣物,將就穿戴齊整,又將濕衣打撈而起。諾汗忙叫人接過衣衫,為皎鏡洗曬。皎鏡也不謙讓,灑然笑道:“冬日天地閉藏,不宜沐浴,好在此處天生地熱,隻需防風保暖,便可以此趨避疫氣。”

諾汗歎道:“這湖水氣味古怪,多少年來無人敢靠近,不想大人以身試水,大恩在上,我等無以為報。”皎鏡甚是好笑,也不說破,微微頷首道:“此水不可飲用,遍灑村莊即可。早日遣人入浴,重症者不可下湖。”諾汗一一應了,恭敬地送他往村裏去。

到得屋外,皎鏡打了個哈欠,見卓伊勒疲倦睡去,長生依據藥方,把僅剩的藥材抬到屋裏,想炮製成丸,便坐了下來,一同搗藥研製,以蜜和丸。

兩人勞作了兩個時辰,長生看向皎鏡,仿佛有無窮法力可供揮霍,沒有厭倦的時候。他不禁心疼,“大師,你一夜沒睡,不如歇息片刻。”想到紫顏當年,懸崖上一條索兒走到黑,把自己逼至極高處,他眼睜睜看了少爺倒下,不能再讓皎鏡重蹈覆轍。

皎鏡麻木的手停在半空,笑道:“一鼓作氣勢如虎,製好這些藥,夠五日之用,就可以歇歇。”長生聽出言外之意,沉吟道:“我和卓伊勒可去粟耶城求藥,大師不必遠行。”皎鏡道:“藥不夠,我去左近的山林裏再看看。萬一粟耶有事……”

長生啞然半晌,說不出話,這是一場戰爭,敵人洶湧而來,兵力漫無邊際。他們隻得兩兵一將,再英雄也是枉然。

皎鏡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調製丸藥,身手熟練敏捷,全無困頓。長生的心頭依然迷茫,可是,仿佛有一簇細小的光,在前方黑暗處隱約跳動。他吸了口氣,學了皎鏡的樣子,一心一意地製作避瘟丸。

直至最後一個藥丸渾然而成,皎鏡忽地垂下了手,倒地便睡,鼾聲頓起。長生唬了一跳,用盡氣力把他拖到炕上,蓋上被子。任他是大師或神醫,到底不是神仙,可這凡人的軀體,如金剛石切金斷玉,利不可擋。

長生收拾好藥物,喚來諾汗安排分發。諾汗眉開眼笑,經過昨日,全族又有了生氣,不再是處處悲啼。他聽得三人要暫往別處去,愁苦了臉道:“神醫們不在,誰來處置病人?”

長生勸慰道:“有這避瘟丸和辟疫丹,無病者可以防疫。我們把這五日要吃的藥方開好,依方服藥即可。此外,輕症痊愈者會免疫一段時日,正好幫忙救助病人,不必擔心染疾。”

諾汗無奈,長生又問:“這附近可有什麽盛產藥物的山林?再往西行,有什麽村莊?”

諾汗道:“西行七十餘裏有一座祈雲山,村莊就要遠點,都在粟耶城外。”

長生在輿圖上標記了,便靜下心來,到病坊為眾人複診。

染疫的人太多,長生忙了一炷香的工夫,腹鳴如鼓,汩汩灌了幾口水,去尋早飯吃。諾汗為他備了幾塊脆餅,他狼吞虎咽吃下一塊,看到米莎眼巴巴躲在一邊偷看,不斷地咽口水。

長生把脆餅塞在她手裏,細長的胳膊,沒有肉,就是一根骨頭架子。他轉頭看去,病人們一個個麵黃肌瘦,脆餅的香氣像補藥吸引他們的視線,每個人像是一隻空碗,急需飯菜填補。

長生問米莎:“你每天吃什麽?”

米莎低下頭,“族裏會發一點米粥。”

長生百感叢生,看她拿了脆餅歡天喜地去喂奶奶,一旁的病人虎視眈眈,幾乎想要去搶。

長生沒了心思,大疫過後必有饑荒,太多勞力的喪失,使活著的人也難生存。

他無措地想,屆時的北荒才是真正荒涼,千姿一統北地的願望,隻怕會被擊得粉碎。好在冬季各地略有存糧,一時可以熬過,明年開春農耕才是難題。

長生揉了揉太陽穴,以前的他,存於紫府小小一隅,關心的無非是自身安危。

從今時起,忽然像是站在了巔峰高處,一覽眾山小,才看到昔日眼光所限,隻在那方寸地。他掃視過去,這些陌生無望的臉,失卻了生的火種,會由他重新點燃。

俊臉上忽地有淡淡微紅,長生半是羞慚半是感動,為今時的自己,有了一點點驕傲。

他悶頭做事,不問其他,那些短缺苦惱的事情,一樁樁兵來將擋。忙到午時,卓伊勒先行醒來,悄然往小樓去了一回,見到珠蘭唐娜,竟把她一起拉來病坊救人。長生苦笑,諾汗大驚,珠蘭唐娜卻很堅持,哪怕記錄藥方也是好的。諾汗隻得由她,托了長生好生照看,吉倫不放心,也用了辟疫丹,過來幫手。

珠蘭唐娜一味守在長生身邊,端茶送水,長生麵容冷峻,拒人千裏的神情,叫卓伊勒無話可說。珠蘭唐娜碰了壁,又見族人可憐,一時心也淡了,漸漸與卓伊勒一起照顧病患。她身份尊貴,長相甜美,得她親手端藥,族人們感激涕零。

如此又忙了一日,卓伊勒和珠蘭唐娜兩個年輕人歲數相近,有說不完的話。

知道他明日要去粟耶城,珠蘭唐娜明眸一亮,“我也去。”卓伊勒搖頭,“路途遙遠,我們快去快回,你的病剛好,還需靜養。”她隻是不依,卓伊勒被纏不過,幾次心軟,幾次又狠下心,兜兜轉轉,末了長生聽見,淡淡地說了一句:“帶她去就是了,沒錢買藥,正好賣人換錢。”

珠蘭唐娜氣結,隻覺長生不可理喻,跺腳道:“我不去了,傻瓜才稀罕。”她累了一日,此時手腳酸麻,氣鼓鼓地去用晚飯。

長生終於有暇去尋皎鏡。重症病者的病坊打掃得纖塵不染,藥香滲著雄黃酒的氣息,暖貼著人心。吉倫和巫醫在旁幫手,恭恭敬敬,把皎鏡當神人供奉。皎鏡滿不在乎,上躥下跳,像猴子王呼來喝去,沒有一絲神醫的威嚴。

見到長生,皎鏡呼出一口氣,有所鬆懈。

“來,來,整理下。”他丟過一疊龍飛鳳舞的字。長生低頭辨認,遇到不明之處就問,皎鏡細細講來,兩人像一對師徒,披荊斬棘。長生抄錄完醫方,盡掃迷惘,對疫情不再那麽悲觀。這兩日醫治下來,病患大見起色,再調理十數日,此地瘟疫即可無憂。

晚間,長生挑燈整理所有醫方。如果藥餌為刀刃,皎鏡就是持刀肅立的猛將,一刀揮出,必斬敵於刃下。而尋常醫生,不知縱橫變化,隻知按成方配藥,不求有功,但求免過,如此常被病痛乘虛而入,直至敵情洶湧無法阻擋。

在這瘟疫蔓延之際,越發顯現出皎鏡的可貴。雖千萬人吾往矣。

那一夜,長生清醒不成眠,依舊在問自己:“你為什麽要學易容術?”黑夜星空之上,無數晶瑩閃爍,照亮天空。他看了良久,仿佛有所領悟。

又一日清晨,三人收拾好行囊,各自身負使命出行。

“雖有大疫,此事非同小可,如粟耶城無恙,先不必提,以免引發恐慌。我修書一封,你們交給驍馬幫眾,轉交玉翎王,五日內必須購得藥物往返。”皎鏡囑咐長生和卓伊勒。粟耶城隸屬於夏國,已尊千姿為主,待驍馬幫也極禮遇。

“粟耶城如有疫情,藥物必定緊缺,那時又該如何?”長生所慮極遠。皎鏡道:“那隻有指望我多采一些藥來救人。聽天由命吧。”長生和卓伊勒聽了,愁容不減。

諾汗送他們到村外,千恩萬謝,各取來一袋錢幣奉上,“無以為報,請先生暫且收下。”

“我去荒山野嶺采藥,要錢何用?”皎鏡一笑,回頭就走。長生卻不客氣,買藥錢多多益善,隻怕不夠。

三人三馬,沒入了茫茫天地,分道揚鑣。諾汗沉默目送,珠蘭唐娜依依相望,米莎輕輕在奶奶耳邊說:“他們會回來的。”老奶奶望了遠處癡笑。

皎鏡飛馳七十多裏,到了祈雲山,那裏的山穀草木繁盛,即使到了冬天白雪覆蓋,也依稀可見一抹抹黃綠,不屈地從雪色中嶄露頭角。入山時已天黑,星月漫天,皎鏡輕揮長鞭,翩翩白袍如蝴蝶輕翅一展,在草木中隱穿梭現。

他仿佛成了不知疲倦的少年,依照《北藥本草》所載圖錄,於茫茫大山中遍尋良藥。一支火把在清冷的山間穿行,他識得葉脈紋理,辨得根莖曲折,卻不知道留給他的時間還有多少。

阿爾根,麥朵,青貝孜,三實,曲紮,貝西拉……皎鏡在黑夜中跋涉,把挖得的草藥丟到藥筐裏。他疾如星火,一頭紮進這孤清的天地,忘卻其他威脅。走了小半個時辰,幽暗中一對利眼盯緊了他,皎鏡恍若有感,回首看向漆黑的山林。

有惡狼遠遠相隨。

冬夜刺骨的冰寒,身後尾隨的野獸,使得皎鏡不得不停下來,取火燃煙。倏地,一團篝火燃起,伴隨一股辛香,像決絕的刺客,拔劍峭立風中。黑夜中的眼睛警惕地凝望,又一團火奪目亮起,另一股淩厲刺鼻的氣味,似炮竹升天,瞬間爆發出來。繼而,一團團火焰,如星鬥環繞皎鏡周身,在他身外鋪就絢爛陣圖。

皎鏡燃了九堆火,取了九種香,這是墟葬與蒹葭傳授於他,讓他在野外獨宿時保命而用。

風花雪月的香經此排列,連綴成一柄利劍,傲立天地之間。狼眼被這異香之氣熏染,雙目刺痛淚流,竟嗷嗷嗚咽,掉頭就跑。皎鏡恍若不知,悠悠地翻檢藥筐,拂去根葉上的泥塵。

和衣睡到日出,寒意侵人,加了鬆香的篝火仍在燃燒。他起身煮了雪水,吃了幹糧,血脈裏有股暖熱在奔騰,就像疫癘初起的熱症,那一種心焦,讓他無時無地不感到時光流逝。

他開了五日的醫方,但藥僅夠三日之用。三日內,他必會趕回去。

這些話,皎鏡沒有告訴長生和卓伊勒,粟耶城往返,最快也需五日。再忙亂,也不能出錯。兩人需采購太多藥物,還要找到驍馬幫交代諸事,馬虎不得。

他放開懷,一心一意挑揀草藥。雪色下,綠影裏,總有抹不去的失落,烙印在至深處,不可磨滅。

他不能忘記,幼年時顛仆流離,食不果腹,也是一場大疫,讓原本殷實的一家人流離失所。父親和舅舅病死了,娘親帶了姐姐賣給了富人家,隻為求得飽暖,給他爭口熱飯。

他當時染上了疫癘,九死一生時,被無垢坊空青大師看到,治好他的病,更贈他銀兩贖回至親。皎鏡無以為報,自願跟隨空青學醫,從此踏上醫途。

拜師時,空青隻說了一句:“救人即報恩。”

他這條性命,盡付醫道,什麽惻隱之心、慈悲為懷,隻要想想過去,就再不敢忘。

天公作美,這一日祈雲山沒有下雪,朗朗晴日,令他耳目皆明,把漫山遍野來回搜尋。終於滿載而歸,采得十餘種草藥,勉強可供救治之用。

第三日,他一騎輕塵,馳回古斯部,比原先預定早了兩日。一進村,皎鏡臉色頓變,冬風吹來一股惡臭腐敗之氣。他一抖韁繩,也不下馬,縱馬往病坊奔去。

病坊前悄靜無聲,皎鏡渾身一涼,咬牙走了進去,淩亂的慘狀呈現眼前。所有人扭倒在地,痛苦輾轉,地上浮土散亂,稀糞如泥。他目眥欲裂,四下看去,無論老幼,幾乎無人能起身,有幾人已然僵硬不動。

他憤怒已極,心頭有百千個疑問,俯身仔細翻查屍體。這些人的病情本已好轉,按方服藥即可,絕不會在三日內暴亡。他翻看無果,那些人的確是染疫而死,絕無花假。難道真是他的醫治出了問題?

更要命的是,那些先前未染病的人,此際亦倒在地上慘叫連連。

皎鏡憤然掠向村落,他不信所有的人都會得病,故此一間間屋子查看。可讓他心涼的是,有幾個輕症的病患已氣絕,難道瘟疫竟半途變本加厲?還是像他曾經隨意猜測的那樣,竟是人禍?

巴坤發現皎鏡,抖索著從屋裏爬了出來,皎鏡急忙為他診脈,見他腹痛如絞,立即紮下數針。巴坤顫動良久,漸漸恢複了精神,對他含淚說道:“神醫大人……快,快救命……”

皎鏡忽然聽到小女孩恐懼之極的嗚咽聲,連忙發足奔出。

米莎渾身汙跡,攙著奶奶呆立在一戶院落邊,見到皎鏡,她睜大雙眼,單薄的小身子在風中顫抖,“我怕……”

皎鏡俯身扶住她,一言不發地把她們安置在房中,取了幹糧燒了熱水。米莎狼吞虎咽,不忘記喂奶奶吃兩口,老奶奶永遠含笑自若,與世無爭,這笑容看得久了,越發令人疼痛。

“你慢慢說,告訴我,怎麽回事?”

“你們走後,奶奶就不見了。族長說,他得到天母大神賜福,有了救治瘟疫的解藥,要發給我們。有人說看到奶奶往肯雅湖去了,我怕她掉進湖裏,就找啊找啊,可是她不在湖邊,我跑出很遠去找奶奶。”她用袖子抹著鼻涕,顯是受了風寒,整個人困倦得搖搖欲墜,“好容易找到奶奶,又迷了路,剛把奶奶領回家,沒想到……嗚……”

皎鏡心中疑惑,族長說的解藥,是避瘟丸?

米莎說不下去,皎鏡牽手為她診脈,還好,吃一帖藥就會好,不是瘟疫。他又為老奶奶搭脈,欣慰的是,老人雖然心智糊塗,身板極為硬朗,此刻連咳嗽也沒有一聲。兩人幸好沒有留在村裏,否則怕是要一起遇禍。

“你留在家裏,先睡一覺,我一會來給你送藥。不要怕,村裏還有活著的人。”

米莎死死拽住他的衣袖,皎鏡心下一歎,“好,我看著你睡。”他為小女孩燒好火坑,看她鑽進幹冷的被子裏,幽幽細細,像一條冬眠的小蛇。奶奶慈祥地望了他,“瓦夏,你又長高了,娘做的衣服要穿不下了。”

皎鏡握了握她的手,“娘,沒事,撐一撐還能穿。”奶奶笑眯眯地點頭,“是,你真是個乖孩子。”皎鏡低下頭,端了一碗熱水給她,伺候她喝了。

“我睡一覺,陪陪你媳婦。”奶奶溫柔地看著米莎。

皎鏡扶她上炕,小心翼翼地哄著老人,像承歡膝下的子女。他想起了娘親,在無垢坊風風火火地活著,這就是他最大的祈願。待世人猶若奉至親,這是師父空青傳下的醫道。

遠處響起雜遝的馬蹄聲,皎鏡霍然起身出門。

長生與卓伊勒帶了三個人,快馬加鞭,一路急急馳來。兩人望見皎鏡,麵露狂喜之色。

“你們怎麽提前回來了?”皎鏡又驚又喜,轉念厲聲道,“粟耶城出了事?”

“不,驍馬幫的人說事急從權,派出十多個人幫我們找藥,半個時辰就找齊了藥物,更有三位大哥隨我們回來,一路換馬,不眠不休,因此我們省下兩日。”卓伊勒跳下馬來,興致勃勃,“師父,這下不缺藥了。”

“好!好!”皎鏡說不出別的話,隻狠狠瞪了卓伊勒道,“快,村子裏出了意外,病情加重了,你們倆快給我一個個救人去。”

卓伊勒不敢置信,轉頭四顧,這才發覺村中異樣,不覺一聲驚叫:“珠蘭唐娜!”拔腿就往小樓跑。

皎鏡怪不得他,隻得吩咐驍馬幫那三人前去抬人。俄頃,淒厲的哭喊從小樓傳來,皎鏡頓足,“這孩子!”長生一言不發,直衝過去。皎鏡歎息一聲,隨後趕到。

珠蘭唐娜一身珠翠,倒在地上,已經沒了聲息,卓伊勒魂不守舍地大哭。

“你哭,難道死人能救活?能想出救命的方子?”皎鏡見了這情形,一通臭罵,卓伊勒聽不進去,一味地讓苦澀痛楚溢滿胸臆,隻有沉浸在悲傷中,才能解救他的無力絕望。

長生搖晃他的肩頭,“卓伊勒,她還有氣。”卓伊勒一個激靈,探手過去,珠蘭唐娜果然還有微弱呼吸。他急得六神無主,“這是什麽病?”

長生搭脈良久,又看了看舌苔,奇道:“她竟是中毒?看情形,不會超過一個時辰。”

卓伊勒隻恨沒有提前回來,搓手道:“如何解毒?”

“用紅豆催吐,大黃導瀉。”皎鏡道。

“紅豆?珠蘭唐娜說過她有幾顆紅豆……”卓伊勒在床頭摸索,翻亂了幾個小盒,終露出兩粒紅豔奪人的小豆。

皎鏡注視紅豆,是了,這不是意外,以此物下毒,正可混跡瘟疫症狀中,不露破綻。對方是誰,就像隱匿暗處的殺手,見血封喉,一擊必中。

他終於洞悉了個中乾坤,冷靜地道:“不,這是相思豆。這兩個俗稱都是紅豆,隻不過赤小豆暗紅扁圓,解毒催吐,這相思紅豆顏色豔麗……卻是至毒。”

卓伊勒大驚失色,顫聲道:“至毒?難道她吞的就是此物?可有得救?”

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

然而,相思有毒。吃十數顆就可能死亡,紅豔可人的小豆看似甜蜜,卻是世間劇毒。

“此物生於南嶺,北荒難得一見,想是出於新奇,或是受人蠱惑,因此被當做果子誤食。”皎鏡眼中光芒睿智透澈,漸漸理清了思路,“中毒後的症狀與你我見到的瘟疫有雷同之處,極易誤判。去,先用瓜蒂加赤小豆催吐解毒,若有效,再服銀花和生甘草。”他高聲囑咐,卓伊勒立即照辦。

回想連日來的事件,一個兩個誤食尚可解釋,一村的人因此中毒,未免匪夷所思。

“若是磨碎了紅豆,下在水裏,就無人能逃脫。”長生同樣在深思,“我去查驗井水。”

“可是我們喝過井水和河水,沒有中毒。難道我們走後,來了賊人?最怕是兩者皆有。”皎鏡難得神情肅然,他心中一閃念,米莎說過,諾汗得到了天母大神賜福的解藥,“莫非……有人聲稱這相思豆就是靈丹妙藥,可解瘟疫?”

“真有人在下毒?包括瘟疫,也在計算之內?”長生打了個寒噤,最毒的隻是人心,這番瘟疫流傳甚廣,除了古斯部外,其餘村落盡滅,他不信無人在幕後推手。

皎鏡瞥他一眼,淡淡一笑,“管它作甚?我隻要能開出解藥方子,瘟疫也好,中毒也罷,又能如何作亂北荒?”卓伊勒在一旁聽見,情急地道:“師父,你能根治此患?”

皎鏡白眼一翻,“你把我當成庸醫?連你也救過幾十個人,我難道不會對症下藥?”

卓伊勒喪氣地道:“救也白救,這不又都死了……”

皎鏡大罵:“他們不是死在你手裏,心虛什麽!”

被這一罵,卓伊勒驀地一震,重整心情,立即為珠蘭唐娜灌藥。

長生與皎鏡繼續搜索,把尚有一口活氣的人抬到病坊裏。這三日斃命的有十二人,好幾人並未得瘟疫,卻中毒身亡,讓長生不勝感歎。

幸存的族人見皎鏡歸來,燃起了求生的願望。那鬥誌像一根繩索,貫穿身體,從咽喉裏探出來,在這世間打了一個牢牢的繩結。他們在鬼門關上走了一圈,看到了地獄的情形,更不願陷落那無邊的黑暗。每個清醒過來的族人,在絕望中吞服湯藥,在臭氣熏天的汙穢中逐漸解困。

他們一心想去挽救親人,卻身不由己,巨大的悲慟,讓幸存成了殘忍,可是沒有人再想死一回。悲哀比惡臭更腐蝕人心。但悲哀和惡臭一樣,有生機在重生,就像肥料遮蓋下小小的種子,在風霜中冒出脆弱的莖葉。

皎鏡三人為眾人灌藥解毒,尋出死者的屍首,停放在原先的病坊中。諾汗與吉倫也被搶救過來,雖然依舊昏迷,病情卻穩定下來。

“不對,這裏少了一個人。”皎鏡苦苦沉思,突然,遍體徹寒。

那個巫醫,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他急忙喚來米莎,問她:“你們族內那個巫醫,叫什麽名字?”米莎露出迷惑的神情,搖了搖頭。皎鏡奇道:“你們平素隻稱呼他巫醫?你們不是沾親帶故嗎?

他是誰家的子弟,在哪裏學的醫術?”

米莎睜大眼睛,“他不是古斯族的,秋天時才來我們這裏。”

皎鏡閉上眼,一陣眩暈,這是解謎前曙光微露的征兆,他定了定神,“你確定他是外來人?為什麽能做你們的巫醫?”

米莎鄭重其事地道:“他通靈呀,能召喚天母大神,族長很相信他。”

皎鏡記起諾汗的話,“族裏的巫醫本可通靈……”他與真凶擦肩而過。回想對方的手段,不會每地都有人長期潛入,那樣的代價太高昂,任誰也承受不起。但潛入一處,就可把疫情散播到周邊,稍加蠱惑,就能成事。

他忽地又想起那天,諾汗欲找香料商人拚命,背脊涼涼地流過冷汗。

那個香料商人當時仍在古斯部。

皎鏡沒有見到那人,想來是沒有染疫。對方一直在等候機會,在大疫席卷全族時,與巫醫一唱一和,自可讓族人深信,那相思豆就是解藥。皎鏡他們留在族中甚是礙眼,幸好為了求藥,他們離開五日,正是動手的良機。

如果他們真在五日後回來,隻怕村裏一個不剩。皎鏡心念電轉,這些人所圖極大,如此消滅異己,不擇手段,所圖必為天下。

對方能驅鼠傳疫,又精通毒術,不會是尋常人。皎鏡沉思,相思豆出自南嶺,那裏最有名的當屬藥師館。他突然一驚,當年紫顏就是被藥師館的神荼下毒,引發舊疾。藥師館在南方店鋪眾多,賣藥為其主業,其餘行醫、易容都是副業,傾銷藥物,抬高藥價,屢屢與無垢坊等醫館為難。難道他們真的罔顧醫德,下此毒手,想屠盡北荒萬千百姓?

皎鏡心下一寒,不,他不信藥師館的人會如此喪盡天良。

此時最需的是徐徐圖之,找到對方的破綻。皎鏡如老僧入定,心如止水,一步一步在青泥小徑上遊**。灰色長空下,一隻寒鴉飛向村子,又於半空中戛然停翅,像是看到了不祥的景象,瞬間折返,往別處飛去。

粟耶城。

雖然那裏暫無疫情,但瘟疫就像火藥桶子,隨時欲燃。皎鏡遙望遠方,目若電馳。

冬夜的村子,人影淒清。

珠蘭唐娜醒來後,走去病坊見到父兄,大哭一場,宛若度了十年,心境如灰。

她形骸憔悴,如珍珠藏匿到蚌殼深處,再不願出來。無論卓伊勒如何勸她服藥休息,她紅了兩眼,充耳不聞地凝神盯了父兄的顏麵,哀哀地守候在側,等待他們蘇醒。

“阿達,阿哥……”她這樣喚著諾汗和吉倫,他們寵她一輩子,該她好好來還。取了熱水,一點點擦拭他們的身軀,她怨恨自己無用。

皎鏡見徒弟吃癟,咧嘴一笑,附耳說道:“傻小子,你是大夫,須知如何對症下藥。”卓伊勒一震,明白過來,沉聲對珠蘭唐娜道:“相思豆有毒,想找到害你族人和父兄的凶手,你先要把自己調理好。乖乖服藥,再談其他。”

珠蘭唐娜回過神來,不敢置信地望了他。相思豆那麽豔麗無匹,卻是至毒。

“可是,那是巫醫大人說的靈丹妙藥……啊!”她玉容一變,終於知道為何全族中毒。

皎鏡問道:“你可記得香料商人的樣子?”珠蘭唐娜顫聲道:“對,是他販賣的相思豆……”她忽然頭腦清明,“我記得他個頭高瘦,腦門半禿,門牙略有外翻。”

諾汗買香料時討價還價,她得以把對方看仔細,那一幕幕,就在昨天。

“你為何剛剛服下相思豆?他們已服用了一日以上。”卓伊勒問她。

珠蘭唐娜秀睫一閃,清晰地想起當時,“巫醫大人說疫氣彌散,要我留在房裏,我兩日沒見到阿達和阿哥,想出去找他們。巫醫說阿達他們已去了粟耶求援,要我隨他同去粟耶城,我覺得情形古怪,想等你們回來。他幾番強求無果,就讓我服下相思豆,說可以解疫癘。”

她灰了臉,低低地道:“他言行奇怪,我本不想服用,後來看到族人一個個病情加重,我怕也染上,就嚼了兩顆。誰知會是這樣……”

“如果我沒猜錯,是巫醫和香料商人串通帶來這場瘟疫,又毒害了你們全族。

隻有你最熟悉他們。”皎鏡注目這纖纖少女,她似柔弱的柳,風吹即倒,“你父兄明日會醒來,我料諾汗得知真相,必定痛不欲生。想要解開你父親的心結,你唯有親手抓住凶手——你想不想與我同往粟耶追凶?”

珠蘭唐娜簌簌發抖,柳枝兒明明像是要斷折,偏有一股韌性。

“為什麽……這是為了什麽?”沒有人答她。

卓伊勒看了心疼,“你要挺住,古斯部,就靠你了。”

珠蘭唐娜用力抹去眼淚,雙眸閃著瑩潤的光芒,決絕地說道:“我去,我不會放過他們。”她緩了一緩,按住心口,那裏鏗鏘作響,仿佛有怒火要跳出來,“我要用他們兩個,祭奠所有死去的人。”

“長生,你籌備一下,明日清早為我們易容。”皎鏡喚來長生。長生正在為眾人煮膳食,聞言交代米莎守著爐火,小女孩極乖,懂事地在灶台前蹲下。

長生問道:“大師想易容成什麽樣子?”

“把我們扮成父女,我帶她去粟耶,你們倆留下救人。”皎鏡拎起藥筐,蔓蔓青草,嫋嫋藤蘿,他沒有絲毫空閑,要把它們盡數化作解毒避癘的良藥。

長生點頭,心中已勾勒出音容笑貌。

卓伊勒選了幾味香料,藏進一個冰紈香囊,替珠蘭唐娜係上,毅然轉身離去。

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使命。他知道,他也要做回本分,將情腸換作醫心,去博愛眾生。

皎鏡望了卓伊勒的背影,不動聲色地揀出幾味草藥放在一處。藥者,鑰也。解了她的毒,解開他的鎖,盼他從此懂得兼愛世人。

那一夜,珠蘭唐娜流淚到天明。為了思念,為了複仇。

等到要易容的那刻,她意態從容,無驚無喜,玉顏清秀依舊。可她心知,十六歲的她已經死了,隻想借那未知的容貌寄生。

長生取出一隻青金瑪瑙寶鈿匣子,裏麵刀針剪鑷,脂粉膏泥,一應俱全。點燃一丸妙香,雲煙金風,如夢輕**,他變做另一個人,可斷生死定乾坤,無所不能。

珠蘭唐娜迷糊張眼,煙空中翠碧嫣紅,看他一指如佛,點化於她。

如寒玉新凝了細膚,杏紅輕描了檀唇,把青黛暈染了雙眉,飛花擬紅了香腮,她煥然重生。珠蘭唐娜的嬌媚,扮中原少女極相宜,收束好一攏長發,加以青絲假髻,再看去輕顰淺笑,正是秀婉清麗的南方佳人。

她顧不上驚愕,又見長生巧手搬運,凜然風霜頓時自皎鏡雙鬢而起。無情歲月老,秋意襲人之中,他那對邪異的桃花眼,幻成了慵懶的眉眼。人生如逆旅,幾十年的旅程,就在長生指下緩緩衍出。合香尤在燒,而皎鏡已是須髯紮人,風姿豪爽,不知有幾許春秋被偷卻。

“你隨我入城,謹言慎微,隨機應變。”皎鏡牽來兩匹馬,與珠蘭唐娜絕塵而去。

趕了大半日辰光,在城門關閉前快馬到了粟耶城。

這城池極為繁華,城西皆是佛寺石窟,夜市裏燈火輝煌,路不拾遺。珠蘭唐娜幼年時曾經來過,思及父兄,悲怨愈濃。皎鏡攜了她尋到驍馬幫的店鋪,取出千姿所贈信物,自陳身份,驍馬幫在城中的首領顯鴻立即把兩人奉為上賓。

皎鏡把放置丸藥的錦盒交給顯鴻,“北荒將有大難,這百顆解毒丸,你們先行送予玉翎王,還有我的一封信。”

信中,他將疫情來龍去脈再度辨析清楚,既有大疫,皎鏡請玉翎王設醫局,刻醫方,免稅減租,施藥賑災,並命民眾熏蒼術燒煙辟穢,煎水煮衣以潔,交代諸多避忌事宜。此外,疑有人以相思豆等下毒施計,流禍北荒,他也請千姿派人暗中查訪,追根溯源。

顯鴻鄭重收好錦盒,恭敬地道:“景幫主就在甘露城,我等會連夜送藥。待大師事了,請由我等護送大師前往蒼堯,以免有失。”他細看珠蘭唐娜幾眼,甚是驚豔,以為是皎鏡的徒兒,取出一隻青玉鐲為見麵禮。

皎鏡也不多說,點明香料商人和巫醫的容貌,請顯鴻援手,“此二人很是可疑,該是這兩日入城的人,可能也易了容。”顯鴻笑道:“隻要沒易容成女子,就找得到。”吩咐下去不提。

兩人在一間藥鋪逗留,買了幾味北地獨有的藥材。他數錢付賬,珠蘭唐娜突然發足狂奔,全無女兒家的娟秀,皎鏡收了藥材便追,見她如梅花化雪,一點點沒入人群,竟隱沒了芳影。

他吃驚四顧,左右掠出兩道黑影,一人輕喝道:“大師勿急,由我等代勞。”

仿佛離弦之箭射了出去。皎鏡旋即跟上,影影幢幢,華燈下人流不息,險險跟得上那兩人的影子。

珠蘭唐娜記得那雙眼睛。巫醫不懷好意的眼,常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轉。貪婪如狼一般,平時卻呆呆拙拙,叫人失去提防。

此刻一盞燈籠下,她又見到那狂肆的眼在人群中穿梭,忍不住拔足奔去。他沒有留意到她,上了一輛馬車,匆匆進了一條巷子。她三步並作兩步,遙遙追去,沒有走丟。

風聲中有別樣的氣息,她感到背後有一陣風,驚嚇之下,跑得越發快了。她衝進幽深的巷子,看見馬車停下,那人掩上門戶,進了一間民宅。那是中等大小的院落,她悄然臨近,不想一隻黑手抓過來,直直把她拖進屋裏。

“竟是個美貌的丫頭。”那人正是巫醫,舔了舔唇,她厭惡地別過臉去。

“慢著,這香氣……”陰影裏閃出那個香料商人,在珠蘭唐娜身上嗅了嗅,咧開嘴大笑。她望見翻開的門牙,是了,就是這個人沒錯。

香料商人看破她的心思,冷笑道:“你身上殘留著十幾種香氣,都是我賣給你的,還記得嗎,珠蘭唐娜?你從哪裏整了這張臉麵,莫非想要找我們報仇?”

她氣得流淚,巫醫驚道:“是你,你沒有死?也好,我本就不想殺你,難為你一路追來。”他邪邪地一笑,“你可是想我了?”

珠蘭唐娜罵道:“你們兩個惡人!殺人償命,害死那麽多人,我要殺了你們!”她從靴子裏拔出匕首,奮力刺去。

香料商人猝不及防,被割了一片衣袍,他登即大怒,一個耳光打去,把她狠狠擲到地上。

巫醫叫了一聲,屋裏走出兩個漢子,用繩索綁了珠蘭唐娜。他冷冷對了她道:“你既來送死,就看看這一城的人,如何與你陪葬。”便有人推出一個黑布大籠,裏麵咚咚作響,仿若擂鼓。珠蘭唐娜恐懼地咬牙,她猜出那是老鼠,小而賤的一團,遁天入地,將瘟疫散至四麵八方。

香料商人悠悠地伸出手,腕上紅燦燦的紅豆串子,耀眼明媚,如火如荼。

這數十裏流光璀璨的城池,數不盡的富庶人家,就要毀在他們手中。珠蘭唐娜心裏空空****,天神在上,有誰來阻止這些鼠輩?

那老者一把銀針,劈頭蓋臉撒下,如天花亂墜,巫醫與香料商人措手不及,同時中招,頭麵被數根針插上,立即無法動彈。兩個黑衣人飛身而上,與其餘幾個漢子纏鬥,那黑布大籠哐啷落地,聽得珠蘭唐娜心驚肉跳。

“快,先生,這些老鼠如何處置?”珠蘭唐娜疾呼老者,知道那是皎鏡。

皎鏡替她割開繩索,左右看看,取了一支火把,“清瘟疫,去毒氣,隻能焚燒掩埋。鼠雖無辜,然則身攜疫癘,不得不殺。你來,還是我來?”

珠蘭唐娜吸了口氣,“讓我來。”但願疫癘限於此籠,一夕盡滅。她喃喃祈禱,一把火燒去,轉頭不忍再看。

“這兩個人,你也想殺麽?”

那兩人身雖被製,神智清明,聞言目露驚恐。珠蘭唐娜遲疑了片刻,恨意滿腔。嗶嗶剝剝的火聲下,傳來老鼠的哀鳴,她慘然一笑,“交給官府處置吧……他們身上,不僅有我的私仇。”

塵埃落定,她的心越發空**。驍馬幫的黑衣人收拾了幾個幫凶,與巫醫和香料商人一並捆了,便去知會官府的人來搜捕。

皎鏡搜了兩人的身,在巫醫身上翻出一塊花紋古怪的鐵牌,上麵一行銘文,不知是哪國的文字。

“這是什麽?”

他旋動銀針,巫醫兩眼茫然,仿佛入夢,癡呆呆地說道:“護身符。”

“從何而來?”

“館主所賜。”

“藥師館館主?”皎鏡連聲追問,“他是誰?叫什麽名字?”

黑暗中一支長箭射來,穿透巫醫的背心,悄無聲息便斷了氣。另一支箭如影隨形,皎鏡閃避及時,拎起巫醫的屍身擋過,他飛快地拉了一把珠蘭唐娜,把她拽倒在地。第三支箭,勁射香料商人的頭頂,皎鏡早有防備,打出手中鐵牌,那箭失去準頭,擦身而過。香料商人臉色鐵青,不知是害怕還是決絕。

皎鏡暗罵一聲,掏出一枚銀球,向箭矢來處一擲。銀球擊在院牆上,冒出刺鼻白煙,熏人欲嘔。皎鏡借機撿起鐵牌,與珠蘭唐娜攜手把香料商人拖到房中,恐其自盡,又多紮了幾針,讓他昏了過去。

“你守著他,我出去看看。”皎鏡塞給她兩個銀球,“萬一有人來,直接丟過去。”珠蘭唐娜發抖地接過。

皎鏡奔出門去,腳下不斷遊移,以地形遮擋身體,往殺手所在處掠去。不想牆外悄寂無人,孤樹冷月,仿佛剛才與利刃擦肩隻是錯覺。皎鏡大覺不妥,立即回到房內,靜候驍馬幫與官府的人到來。

香料商人身上翻出同樣的鐵牌,把兩塊牌並列在一起,讓珠蘭唐娜辨認,她搖頭,不知是哪裏的文字。沒過多久,驍馬幫援兵到來,皎鏡把香料商人和一塊鐵牌交了出去,以千姿和景範的手段,要他吐露實情應該很容易。

皎鏡手持鐵牌輾轉沉思,若北荒是一個人,這一條條細微的線索,就是症狀,當他辨析清楚所有病證,就能夠開出藥方。

他知道,疫情會不可阻擋地席卷北地。

此症,其表在瘟疫毒藥,可其裏在人心。治表,藥不宜靜,因此他會讓千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杜絕瘟疫蔓延。治裏,藥不宜動,暗中順藤摸瓜,循了蛛絲馬跡找到始作俑者,才能根絕此禍。

到了館舍,皎鏡仍自出神。珠蘭唐娜惴惴想了一路,終於鼓足勇氣,“先生能不能收我為徒?”

“嗯?”皎鏡怔了一怔。

“我想為醫者,活人救命。”珠蘭唐娜想起死去的族人,淚如珠湧,“不然,此生都不再安寧。”她隻有投入餘生,救一人,就當族人又活過來一個,稍稍彌補心中永恒的缺憾。

月不再圓,隻能畫百千個月亮,照亮黑夜。

皎鏡沉聲道:“你有心學醫,我不攔你。但此道極苦,你一個女子,還要出嫁……”

“不,我寧可不嫁,也要從醫。”珠蘭唐娜打斷他,意誌堅定。

“好。我會收你為徒,不過你須依我一個條件。”

珠蘭唐娜大喜,“師父請講。”

“我為瘟疫開列的所有藥方都已抄錄,我另丟下幾部醫書和筆記給你,你自行研讀。我們明日就回古斯族部落,你須在那裏守護族人和你父兄,直到他們全部康複。那時,我料想附近還會有瘟疫爆發,你可去救人,等你救治了一百人以上,再來蒼堯尋我。”

珠蘭唐娜愣住,這條件不可謂不苛刻,可她義無反顧。

“好,我答應師父,救得百人,再來相見。”她忽然跪下,肅然磕頭。

醫者一人之身,是千萬人命之所係。皎鏡仿佛看到一點星火,蜿蜒而去,迢迢相傳。隻要此道不絕,前仆後繼,那些艱難險阻,終可以跨越而過。那些人心的欲望貪婪,也終會被良藥治愈。

他望向北方蒼堯所在。北荒將有大疫,玉翎王千姿,你可有能耐駕馭北荒人心,度過這場劫難?

遠處暗色的天空上,密密的烏雲如鉛,就要沉重壓下。暴風雨眼看就要來臨。

風雨之下,誰又能力挽狂瀾,醫治這一場天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