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鏡

霜林漠漠,雪色覆蓋的山穀裏,有十幾戶人家。往昔炊煙嫋繞的黃昏,此際寂寥如夜,像是有一隻無形的巨掌,壓在整個村落之上。

村頭小徑遠遠馳來三匹白色駿馬,馬上三個旅人雪色衣帽,塵色仆仆,眉宇間氣質不俗。當中有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茶褐色的長發打著旋兒垂在肩上,一對碧藍的眸子,奪人心魄的明亮。他忽然蹙眉駐足,回首道:“師父,這裏好生安靜。”

為首的男子三十多歲年紀,左耳下一隻亮圓閃爍的水晶環,看去頗為妖異。他拿下帽子,摸了摸渾圓的光頭,笑道:“沒事,有我在,死人也能說活過來。卓伊勒,老規矩,找地方投宿,弄酒食。”

卓伊勒歎了口氣,瞥了眼走在最後的錦衣男子,那人一身孤清之色,清俊的麵容上,一團憂慮像薄霧散著。卓伊勒想說什麽,看到他的神情又咽下,“長生,你陪我師父歇著。”

那長生不過二十出頭的樣貌,一雙眉目卻似曆經滄桑,他點了點頭,等卓伊勒走遠,緩緩開口說道:“皎鏡大師,你說我家少爺,會不會來北荒?”

皎鏡狠狠瞪了他,忍無可忍地道:“長生,這一路你問了不止一百遍!紫顏那

家夥,有夙夜那妖怪在,呸呸,我也被????傳染,叫他妖怪了。那啥,有神通廣大的靈法師在,你家少爺早就起死回生,不會有事!”

長生喃喃地道:“沒事就好,否則少夫人來了蒼堯,看不見少爺,不知道有多傷心。”

皎鏡悶哼一聲,目光裏有一絲不可察的痛惜,卻依舊翻著白眼,道:“側側可沒像你,反複念叨他!就算他不來,你的易容術如今也已有成,怕個什麽?最好紫顏死都不出現,就靠你力挽狂瀾,嘿嘿!”

如果紫顏不到,長生便會以易容師之名,列席十師會。這是無上的殊榮,雖然易招致同業的嫉妒,卻可一夕成名。可長生寧願重見紫顏,也不想竊取那無謂的名利聲望。長生的臉微一抽搐,忘了有怪神醫之稱的皎鏡愛看好戲的德性,恨不得天下大亂。

他歎了口氣,恍惚中又想起了往事。

他幼時曾被人毀去容貌,被易容師紫顏撿到前,乞討為生,顛仆流離。之後,紫顏給了他清俊出塵的容貌,更抹去他的記憶,領他登堂入室修習易容術,種種苦心直到他學有所成時才明白,憶起了前塵往事,再不複從前的天真。

就在那時,紫顏與人對敵,引發了多年用藥的隱患,昏迷不醒,得靈法師夙夜施展桃代李僵的法術,壓住紫顏身上的死氣,以梅枝替身擋過一劫。夙夜遂攜紫顏隱居靈山妙境祛除積毒,如今一年過去,誰也不知紫顏近況如何,長生久不見亦師亦主的紫顏,不免惦記於心。

這一年多來,他與卓伊勒在紫顏留下的府第開館行醫,無論易容或治病,都積攢了一些聲名,提起京城長生府,頗有好口碑流傳。兩人雖是好友,長生恢複記憶後自知比卓伊勒年長不少,舉手投足間多了穩重拘泥。這一切,皎鏡師徒看在眼裏,無法勸慰,隻能任由他沉浸於懷念中。

卓伊勒走進村子,浮起奇異的感覺,如腳踏浮萍青雲,飄零沒有著落。他忍住心頭煩鬱,又走了幾步,北風卷著塵埃撲來,令他嗅到撲鼻的腐爛氣。卓伊勒頓時色變,這是屍體膿腐的氣息,四麵八方都有,濃鬱得散不開。

他遲疑了下,如有疫情,他匆匆地陷進去,不僅危及自身,還會牽累師父和長生。

卓伊勒微一猶豫,忽見斜前方籬笆上,歪斜倒了一具屍體,半個身子爛綠一片。

晚了,他又是膽寒又是哀歎,怕是已經沾染穢氣,忙皺眉摸出蘇合香丸嚼了。

被那屍身駭人的麵貌所驚,卓伊勒退了幾步,想奔出去告訴師父。

走了兩步,想到素日皎鏡凶神惡煞的鞭策,太過退縮隻怕被他嘲笑,卓伊勒膽氣一壯,疾行數十步,穿越籬笆進了就近的土屋。

似乎踏入死域,觸目是鬱黑的顏色,有兩個人癱在**,臉頰瘦下去,渾身皮包骨,不知死了多久。他不敢靠近多看,掩住口鼻轉到另外一屋,情形相差無幾,像是在地下墳堆穿行,動輒遭遇一具屍骸。卓伊勒穿屋越院,接連闖了幾家宅子,都是如此,心下越發駭然。

皎鏡望望天色,隱有不祥之感,這村落上死氣盤旋,壯麗山景如被潑了墨,不複原有的生機。他凝視雪色覆蓋的草木,到處是朦朧的灰,像是抽去了精氣神,隻留了殘骸軀殼。

“不好!”他怪叫一聲,從行囊裏取出一隻刺繡蘭花紋香墜戴了,大聲朝村子裏喊,“卓伊勒,不想死就快回來!”那香氣宛若雄鷹見了天敵,陡然淩空一轉,朝遍地穢氣撲去。

長生也察覺不對,他隨身掛了側側織的辟邪香囊,裏麵藏有製香師????調製的十七味辟邪香,不受諸邪侵擾。撫著暗香侵透的香囊,不覺憶起了兩年前與紫顏共赴北荒的情形,兀自出神地回想。正是那時,他在方河集買下身為奴隸的卓伊勒,恢複了對方的自由身,紫顏更推薦卓伊勒拜在神醫皎鏡門下。

長生唯恐卓伊勒有事,發足奔去,被皎鏡一把抓住。

“不許去!”皎鏡沉下臉,看向村落,“他會自救,你不必去送命。”

過了不久,卓伊勒舉了一支火把,將身前的籬笆燒出一條火道,分開了楚河漢界。

這一邊是苦海,那一處是活路,他腿腳酸軟,仰了臉叫道:“師父,此地有瘟疫,滿村沒一個活口,都死了多日。你們調些藥服了,守在外麵等幾日,千萬別進來。如果我沒事,自會出來。”

皎鏡不慌不忙,“我們調一劑藥給你服下,你再進去找沒腐爛的屍體,所有症狀給我瞧仔細了。”卓依勒一愣,答應下來。

長生憂心忡忡地道:“我想進去看看,究竟出了什麽事?”

皎鏡一把拉住他,“有他一個就夠了。”

長生一呆,隻能默默取出藥囊,開始配藥。他在紫顏門下三年,又與卓伊勒一起跟隨皎鏡多時,粗通醫理,當下抓了金銀花、連翹、薄荷、荊芥穗、淡竹葉、生甘草等藥堆在一處,轉頭去瞧皎鏡。

皎鏡冷淡地道:“為何配這些藥?”

長生俊臉一苦,無奈摸頭道:“溫病初起,症見發熱,故以金銀花和連翹清熱解毒,為主藥。薄荷等物透熱外出為輔藥,淡竹葉等清熱生津為佐藥,荊芥穗則辛散解表,最後甘草調和諸藥以為使。”

皎鏡淡淡地道:“此方很是尋常,無功無過。倘若高熱厥逆,又該如何?”長生沉吟片刻,“加黨參、白芍益氣護陰,升麻散熱淨血。”皎鏡道:“再添一味葛根。”長生眼睛一亮,喃喃自語:“對,葛根解肌生津,升舉陽氣,可解諸毒。”

他重新念了一遍藥方,小心地準備煎藥,隻求卓伊勒平安無事。

“既是瘟疫,此地的水不能喝了。我們帶的藥不多,隻求前路平安。”皎鏡望了眼前的荒村,陷入沉思。三人的坐騎各馱了一隻藥箱,有些常用藥應急,但真要遇上災病,自用尚且不夠,遑論救助他人。

長生守著藥爐,腳下積雪化開,仿佛悲哀的眼淚。過了一陣,藥香如花開,沁人心脾,卓伊勒眼巴巴在不遠處候著。長生將藥汁倒在缽裏,端去給卓伊勒,皎鏡喝道:“放在地上,別靠近他。”

卓伊勒委屈地看著,長生剛想逞能,徑自走過去,皎鏡冷哼一聲,“你要陪他,一會我就用銀針為你們解毒。”

長生立即縮腳,被皎鏡醫治的福分不是人人都能消受,他看了卓依勒一眼,憐憫地放下藥碗。兩人隔了老遠相視,食不知味地飲下藥汁,仿佛能活蹦亂跳已是奢侈。

喝完藥汁,卓伊勒毫無懼色地衝回村落中,如離弦就不再回頭的箭。他的恐懼之心被疑慮代替,一心想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走到一間屋外,腳下踩到軟綿的一物,是一隻死去的白貓。

“莫非是鼠疫?”卓伊勒沉思,如是鼠疫,則會五髒出血,且附近有大量斃鼠。可是十幾戶人家走來,很少看到死鼠,就可能是其他疫症。再想想眾人死時症狀,死在**的人較多,不像是朝病暮死的鼠疫。如真是鼠疫,他在此地也難幸免。

事已至此,卓伊勒反而凝神靜氣,逃既無用,不如好生查探有用的訊息,師父會救他一命。他自覺成了仵作,看遍了生死,臉上悲容未歇,心卻已淡然鎮定。做一個醫者,是否都要曆經修羅地獄,最後雲淡風輕,波瀾不驚?

以前他和長生暗中腹誹皎鏡,有怪神醫之名的師父,總把小病治成大病,大病醫成絕症,而後病人以為不久人世時,霍然痊愈。後來發覺,師父以這種攻邪手段治過的病患,在徹悟生死後,無比珍惜生命,不再隨意糟蹋身體,他才隱約察覺皎鏡的真意。

醫者,不醫人,隻醫病,則病去還複來。醫病先醫心,這是皎鏡言傳身教宣示的道理。

卓伊勒身為醫者,修心修德成了日常功課。醫者的自律,讓他一麵保全自身安危,一麵竭力查看症狀。他越走越是心疑,若非鼠疫,是何樣瘟疫如此殘酷?

卓伊勒凝視那一具具絕望的屍首,想起了自己波鯀族的族人,因被世人覬覦舉世無雙的魚人淚,遭受滅族之災。這世上沒有公平可言,卓伊勒哀憫地想,但邪惡終會有報,這疾病會被終結,如煙消雲散,再無法傷人。

他黯然地來到村外,心情極壞,遠遠站了稟告:“師父,且容我自行在百丈外住一夜,若無染疫……”

皎鏡毫不理會,劈頭就問:“症狀!”

“表皮幹薄如布,眼眶下陷,新死者有血瘀,瘀外猶如死灰。”卓伊勒遲疑了一下,“不過屍斑太多,瞧不真切……我先前當是鼠疫,但未見一隻死鼠,唯有兩隻死貓,周身有出血紅點。”

“沒剖開肚子?”

“我……”卓伊勒頭皮發麻,皎鏡不像說笑,“手上並無稱手刀具……”

“哼,廚房切菜的刀難道也有病?內髒有無出血都看不到!”皎鏡眼波一橫,卓伊勒汗顏低頭。長生微笑,歪了頭看著這對師徒,換作他人,這當兒已要逃命,這兩人卻在糾結病理。

“屍體的樣子呢?”皎鏡歪歪嘴。

“天氣寒冷,鮮見屍蟲。屍體還算新鮮,隻有綠斑,未見黑腐……”卓伊勒忍住惡心,說出“新鮮”二字,心下也是一寒,以前皎鏡教他時,就說得若無其事,師父這份澹然,他屢學無果。“最後一個死者應在十日內斃命。”

“還有呢?既見斑瘀,可見到其他高熱症狀?”

卓伊勒撓頭,“不曾留意……”

“顏麵頸部可見青紫?頭麵有否腫大?齒齦可有如凝脂?肢體浮腫外,有無化膿?”皎鏡沒好氣地翻著白眼,對徒弟這種不求甚解的憊懶,頗為抱怨。

卓伊勒低頭回答師父,聲音越來越小,滿腔信心被打擊得體無完膚。想到狀若鬼怪的屍體,他到底不敢翻來覆去細看。身為波鯀族人,研讀漢家醫書不是易事,可這兩年半來他進展神速,有時連長生也心生敬佩,被他搏命的苦讀嚇到。即使如此,還是經常被皎鏡訓斥。

“隻看出這些,換長生去也比你能幹!以後讓你多剖幾個死人,就不會這麽膽小。”皎鏡揮揮手,徑自往村裏走去。

“師父,我……可能已染了疫病……”卓伊勒一驚,不斷退步,悲情地看著他。

“你我這種成日嚼藥的,早是金鋼玉樹之身,輕易沾不上疫癘。再說剛剛都喝了藥,你不信我,也該信長生。”皎鏡不再理他,兀自舉了火把走進村內,“長生,你也來,一起剖幾個死人看看。”

卓依勒傻眼道:“師父,你不是說,進來就要用銀針解毒麽……”皎鏡聳聳肩,“不嚇嚇你們,如何知道瘟疫可怕?”長生和卓依勒麵麵相覷,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

一看到張口突目的死人,皎鏡如見妖嬈美色,眼裏綻出光來,雙手各持一把銀刀,飛速地切開一具屍首。他一扭頭,長生和卓依勒一臉呆滯,被他如臨美饌的神情嚇到。皎鏡道:“愣著做什麽,一人一具,告訴我所有症狀。沒刀具就用菜刀!”

長生苦了臉,身為易容師,他攜帶的刀具式樣很多,但的確鮮碰死人。想想紫顏為死人易容也極嫻熟,他心態一正,一言不發地尋了一具屍首。隻是染疫而死的屍體形狀可怖,他閉目凝思,就當是紅顏枯骨,待他易容修顏,阿彌陀佛。

卓依勒的臉色越發青了,波鯀族絕不容許屍體被侵犯,他學醫後時常天人交戰,也不曾剖過幾具。皎鏡斜睨一眼,看出他的猶豫,“不打開這臭皮囊,你怎知疫病究竟?”

卓伊勒牙齒打戰,“未免對逝者不敬……”

“無妨,再剖幾個,你我就放火燒了這裏。逝者成灰往生,無謂四體周全。大不了,讓長生念念咒,驅驅邪。”皎鏡滿不在乎,吩咐長生,又斜睨卓伊勒,“就知道你不成器,像你這樣子,學二十年也出不了師。”

被他一激,卓伊勒傲氣頓生,偷覷了長生一眼,見他肅然地手起刀落,仿佛描畫一張粉麵,並無任何不適。想想師父看好戲的眼神,卓伊勒一咬牙,到廚房摸了把菜刀,真的就下手了。

誰知天寒地凍,不易切割屍體,一刀下去居然受阻。卓伊勒滿臉通紅,望了刀下老者叫聲“得罪”,拚盡力氣再砍一刀。凍肉割裂翻轉,一攤汙血如死水湧出,他喉嚨幹嘔,差點沒吐出來。卓伊勒強忍惡心,細細看去,體內的血汙好似膠凍,到處可見出血。他想象死者生前慘狀,不禁鼻酸。

三人借助火光查驗良久,終於看畢,皎鏡這才跳起,一溜煙往村外掠去,丟下一句話:“你們趕快放火燒了村子,免得疫氣蔓延,殃及他人。”旋即沒了蹤影。

卓伊勒被汙穢醃??的腥臭所熏,急欲離開,尋了茅草堆在一處,一把火燒了。

兩人迅捷地奔至多間屋中放火,萬物付之一炬,卻顧不得哀歎,隻求疫病不要從此地流傳出去。

長生和卓伊勒匆匆出了村子,回首看去,火苗瞬間飛躥,沒多久燃起數間屋子。夜色裏仿佛飛來一條張牙舞爪的火龍,肆虐地吞沒屋舍,收割生機,把天空燒出繚繞黑煙的深洞。僅一炷香的辰光,那村落已盡數沒入大火,漫天灰燼飄搖,狀若地獄。

蝕骨焚心的焦味散在空中,卓伊勒呆呆凝望,不忍再看,長生想起當年救助右春坊孤稚院的火災,紫顏的笑貌又掠上心頭。大火燒滅一切,焦土下的冤骨殘魂,可有重生涅??的期望?

“罷了,今天太晦氣,連住宿的地方也沒有。卓伊勒,罰你先行趕路,在十裏外的山腳給我搭個帳篷。”兩人的傷春悲秋,皎鏡全然無視,收拾行囊上馬。

此時寒風弄袖,新月如鉤,別有一番淒涼之意。被這氣氛壓製,卓伊勒急需喘口氣,朝長生努嘴,長生向皎鏡行了一禮,道:“大師,我腿腳酸麻,正想走走,不如讓我和他先行。”

皎鏡懶洋洋伸了個懶腰,又摸摸肚皮,掏出一個圓潤光滑的酒葫蘆,揮了揮手,就算答應了。

長生遂與卓伊勒收拾行李,往西駕馬前行。卓伊勒回望山村,須臾間盡歸幽冥,心下慘然,歎道:“但願疫情不曾傳播出去,但願這村子沒人來過。”長生道:“北荒人煙稀少,我想這疫氣不會傳得太快。單憑銀翹散怕是不夠,你想想還有什麽法子。”

卓伊勒苦苦思索,兩人一路推敲藥方,想到什麽,就慢下馬速細語片刻。皎鏡跟在後麵,始終望向極西處,仿佛那暗黑的西風塵土上,會覷出一絲端倪。

當晚,在密林野山下尋了遮風的土洞,將就入眠。冬夜寒意徹骨,卓伊勒打著哆嗦搬運樹木枯枝,擋在洞前避寒。他打了好一陣火石,點到枯枝上,剛燃起火星就熄了。長生見狀,特意撿來一堆樹枝,挑了樺樹皮引燃,又添上雲杉圍了篝火,終於感到暖和起來。

皎鏡大讚長生伶俐,長生道:“這是少爺在筆記中說的:樺樹如油易燃,雲杉冬日無煙。”

皎鏡一怔,歎道:“紫顏和????花了三年遊曆各國,前年又和你來過北荒,今次有他同行就好了。”他難得語氣溫柔地提起一個人。

長生沉默不語,心下倦極,烘幹了草木鋪在地上。卓伊勒道:“你們先睡,我來守夜。”皎鏡道:“咦,你莫非還在害怕那些屍首?”卓伊勒被他說中心思,越發膽顫,強硬地道:“呸呸,我早就忘記了……”

皎鏡笑道:“不怕,夢裏還會相遇,見多了就習慣了。”說完,徑自倒頭大睡,鼾聲震天。卓伊勒氣得咬牙,心如跑馬,一刻不得平靜,仿佛一回過頭去,就能望見漆黑中陰森??人的死屍。他勉強取了《傷寒論》翻看,火光下字跡模糊,看得凝神,便忘了懊惱。

天亮後三人一路西行,數日裏過平川,走沙地,踏冰湖,行山林,幾個村落哀鴻滿路,與他們所見的那個村子一樣,鮮見活口。北荒本就缺醫少藥,一場瘟疫下來,或病或饑或累,就算是體力強健的青壯年,也抵受不住侵襲。三人看夠了人世枯榮,蕭瑟荒景,每到一地都無計可施,僅能將染疫的村子盡付煙火。

長生和卓伊勒縱馬急馳,心急如焚,他們憋屈多日,一心想找個活人醫治,而非每日為人送終。

皎鏡依舊對卓伊勒打罵驅遣,每日逼迫他辨識沿路草藥,針灸防疫,長生自是兩肋插刀相助,由此識得不少北地草藥。

“我們的腳程太慢,你看一路走來,屍體少見黑腐,很少有死去整月以上的。

要是我們再快些,或許能見到病人……”卓伊勒苦惱,心底更有個可怕的猜想,不敢宣之以口,“這疫癘莫非在和我們比腳力?”

皎鏡聽見這話,若有所期地看他一眼,“大疫出良醫。”卓伊勒嘟囔一聲,寧可醫術庸常,不願拿人命練手。皎鏡聽了,嘿嘿冷笑。

半月後,到了古斯族居處,這是方圓百裏最大的部族,倚山建有七八十間木屋,山下的肯雅湖裏有一道熱泉,終年沸湧如湯,即使冬日冰封,也水暖如灼。可惜泉水充斥硫磺氣息,臭氣熏天,無人敢接近。

古斯族以族長為尊,巫醫通巫術,能溝通天母大神,如遇病情,多以求神為主,輔以醫藥。長生手持紫顏早年遊覽北荒的筆記,看到古斯族巫醫略通醫術,心存一線期望。

到了古斯族外,隻見灰土漠漠,肯雅湖竟是若幹黃綠相間的小湖泊,湖上熱霧繚繞,顯出一絲煙火氣。可惜對麵微斜的山坡上,既無炊煙也無人聲,門戶緊閉,一片死寂,仿佛一座空村。皎鏡三人看到這生氣凝滯的景象,齊齊止步不前。

“師父,這裏不對勁。”卓伊勒皺眉,見過太多慘象,不覺沒了念想。長生不甘心地快步前行,“我去看看。”疾速走到一座院落外,正想進,閃出一個人影,倒把他嚇了一跳。

那青年包著頭麵,露出一雙眼,“你們是外鄉人?”長生一喜,見了他的打扮微微錯愕,“我們自東而來……”那人不耐煩揮手,“快走,快走,此地有黑鼠病,你們既不是本地人,速速離開。”

長生兩眼放光,皎鏡和卓伊勒聞訊也趕來,好似發現寶藏。

“請讓我們進去,我等是大夫。”

那青年搖頭,死活不允,“除非你等脫衣,查驗無病,才能入內。”

卓伊勒皺眉道:“憑什麽要脫衣?”

“如果三位不肯脫衣,仍想進村,就去病坊待著!”那青年沒好氣地指了不遠處的黑色小屋。他身後院落裏有人喊了一句,他極快地回了兩句,不多時,就有一個衣飾隆重的老者走了出來。老者的頭上纏了白紗,朝皎鏡等人展露了一下麵容,微微見禮。

“我是族長諾汗,三位是遠來的大夫?”

長生答道:“是,不知貴地出了什麽事,竟不許我等進村稍歇?”

那族長諾汗為難地道:“為了此地百姓的安危,所有外來人要進病坊隔離,三日後如果無事,再請幾位過去。”卓伊勒急問:“你們這裏也有疫癘?”

諾汗驚恐地道:“小哥你說什麽?你從哪裏來?”

“我等路過幾個村子,都是不明不白全村暴斃……”卓伊勒話未說完,諾汗連退數步,指了他道:“快,把這三個人拖進病坊!”當即有五個大漢閃了出來,三兩下就收拾了卓伊勒和長生,兩人見皎鏡不動,便沒有反抗,任由人抓了。

皎鏡麵容奇怪,似笑非笑地高舉雙手,渾然無懼。

“珠蘭唐娜出事了!”又一個年輕男子從遠處焦急跑來,狐皮衣襖,金銀帽飾,一身富貴氣。此人並沒有遮麵,長生留意到他與族長容貌極像,心下一動。

“什麽?連她也傳染上了?”諾汗雙膝一顫,那青年連忙扶住他,搖頭道:“不,不是黑鼠病,她突然癱倒,渾身不能動。巫醫大人也看不出她怎麽了。”

“我買了那麽多香料,病氣怎會進去?快,帶我去看看!”諾汗匆忙欲走,瞥了皎鏡他們一眼,表情立即從慈愛轉為涼薄,“把他們關起來!”

“你女兒的病很簡單,埋進土裏就能治好。”皎鏡漫不經心丟下這句話,大踏步往村口的病坊走去。諾汗一怔,隻道他在胡說,一臉憂色地奔往村中。

此地所有的病人鎖在病坊裏,森嚴的木屋透著風寒,用薄薄的羊皮封了窗,幾十個人擠在一間裏,木然地等待煎熬。

皎鏡三人進入的這間,其中族人病情較輕,有人雖無症狀,常與病人接觸,也被送進來隔離。有幾個婦人嚶嚶哭泣,身邊的男人一臉死灰。一個小孩睡著了,眼角掛滿了淚,他的奶奶茫然望了遠處,徒勞地拍打小孩的背,嘴裏念念有詞。其餘患病的人東倒西歪,散發出衝天穢氣,令人掩鼻。

卓伊勒清理出空地,皎鏡大咧咧坐定,一對邪氣的桃花眼溜了過去,細細掃了掃眾人。長生也坐了,端詳各人的臉色,稍稍放心。

人人如受驚的鳥,目光警醒,一有動靜就欲高飛。這牢籠裏無處可去,他們便以眼神為箭,劃下界限,不許別人入侵一厘。眾人自覺地避開三人,皎鏡他們的身邊空出一大塊地,四周射來嫌棄的目光。

皎鏡摸出腰間的刺繡蘭花紋香墜,將香粉遍撒四處,襲人的暗香如屏障,將病氣隔絕在外。卓伊勒看得眼熱,小聲對長生道:“這是蒹葭大師早年送的,師父平日舍不得用,今次說不定她也會去蒼堯。”蒹葭是????的師父,製香術已出神入化,長生驚喜道:“聽說她雲遊四海,芳蹤不定,此番如能見到,防治瘟疫又多了一大助力。”

卓伊勒忘了置身病坊,兀自遐想道:“以前老聽師父吹噓十師會的盛景,想不到我這回能來目睹。長生,你家少爺,應該也會來……”長生豐神俊秀的麵容忽地一黯,卓伊勒自知失言,惹得他神傷,忙道,“你說,這裏有不少病人,要不要先出手幫他們看病?”

長生望了不動聲色的皎鏡,搖了搖頭,暗中留意那些病人的症狀,細想破解之法。兩人言語之間,一聲尖叫響起:“達瑪,你!”

一個婦人驚恐地摸著兒子的額頭,叫完又急急捂嘴,眼淚一滴滴掉下來。一邊眾人簇擁著的一個灰衣漢子見那孩子麵赤如火,稍一觸摸,即刻逃開幾步,搖頭道:“他是不是和安格說過話?安格病成那樣……”

婦人不停地摸著兒子,“不,沒事,他會沒事,有一點點燙,穿衣太多,脫了就好。”手忙腳亂想幫兒子脫衣。皎鏡忽然起身,大踏步走去,卓伊勒忙喝道:“我師父是醫生,可以救他!”慌亂的婦人被這一吼定了定神,其餘族人遠遠觀望皎鏡的舉動。

卓伊勒躊躇滿誌,與長生一同上前幫手,將那個叫達瑪的少年抬到一邊。皎鏡診脈辨苔,翻眼觀皮,半晌方道:“果然是瘟疫發熱。”

婦人絕望坐倒,又振奮起身,福至心靈地問道:“你說的瘟疫與黑鼠病,可是一種?”

皎鏡道:“是。”

婦人複又跌坐,哀哀自語:“完了……”

皎鏡怪眼一翻,“誰說他完了,瘟疫初起最是好救,我這就把他治好!”

婦人將信將疑,見皎鏡一手夾了數支銀針,取了火石熏烤,忽地紮入少年頸後。

“大椎五針,退熱解表,再加太陽、風池諸穴。”他說得極快,卓伊勒目光射去,看火燙的銀針同時插入數個穴位。昏沉的少年尖叫起來,掙紮不休,卓伊勒急忙伸手按住。婦人垂淚呼喚:“達瑪,聽話。”

皎鏡冷冷施針,目如寒冰,一針快過一針,像有深仇大恨。婦人心驚肉跳也不敢相問,見他每每下手極狠,閉目不忍多看。等銀針插滿,皎鏡打發婦人,“讓他睡一覺就好了。”高熱中的少年痛苦呻吟,婦人落下淚來,滴在少年臉上。皎鏡神色不變,長生和卓伊勒見慣了他的手段,輕籲了口氣,這回算是溫柔,還好還好。

皎鏡瞥見兩人的神情,嘴一努,“你們看了半日,屋裏各人的症狀可瞧仔細了?”

卓伊勒一驚,知道師父又在考問,吞吞吐吐道:“依稀看到一些,隻是遠觀,瞧不真切,最好走近了望聞問切。”

皎鏡嗤笑道:“此地有疫,民眾生疑,誰認你這麽個外來戶?就算你去問診,也查不到什麽。”他眯起眼,盯了不遠處一個滿臉血汙的男子看,“此人衄血,用銀翹散減去荊芥穗、淡豆豉,加生地、麥冬、元參即可醫治。”

他的聲調甚響,那男子當下就聽見,愕然望來。皎鏡說的是北荒通用土話,醫藥名稱仍是漢語,不過那人猜出究竟,頓覺有一線生機,慢慢捂鼻扶牆站了起來。

“不過手上沒麥冬,黑山梔倒是有,再出門采點側柏葉好了。”皎鏡說完,見卓伊勒慌慌張張記錄,也不管他,兀自瞥向另一病者。

那人不時幹嘔,躲在角落裏獨自難受,皎鏡淡淡地道:“加薑半夏即可。”卓伊勒急急抄錄,長生恭敬問道:“再加霍香如何?”

“也行……反正都沒有……”皎鏡神色如常,卓伊勒卻在哀歎,忍不住道:“師父,都用針灸不行麽?”

“《素問》怎麽說來著?”皎鏡皺眉詰問。

卓伊勒支支吾吾,長生答道:“微針治其外,湯液治其內。”

卓伊勒忙道:“我想起來了,‘當今之世,必齊毒藥攻其中,??石針艾治其外’。想來兩者不可偏廢其一,要雙管齊下才好。”

此時一個男子扶了老人急急站起,那老者顫顫巍巍,隨時欲倒,避至牆角一處木板後解手,臭氣迫人,婦人們掩住口鼻。長生見老者已來回多次,臉色極壞,隻怕來日無多,麵露不忍。皎鏡看見,淡淡地道:“尿多身困,四體浮腫,需通陽益氣,用補中益氣湯合五苓散。”

卓伊勒喜道:“這是成方,我藥箱裏就有。”猛然站起,彈指間沒了歡顏,“行李都被扣住了……該死!”

皎鏡不動聲色,平靜地道:“無妨,再過一時半刻,那族長必親自來請我。到時,此間的人都有救。”

候了半晌,皎鏡依舊依症狀說藥方,卓伊勒悉數記下,更在旁描繪病者樣貌,栩栩如生。三人苦中作樂,族人看他們的目光少了警惕,仿佛在推敲端詳。

達瑪的母親不時撫摸兒子的額頭,口中念念有詞,喃喃為他祈福。長生為她慈愛所感,又是同情又是羨慕。他少逢慘禍,自幼離家,記憶裏親情已太過遙遠,顛仆流離多年後被紫顏收留,反而在那仙境般的紫府,體會到些許親情孺慕之意。後來盡管尋得親生父母,相較之下,那份情誼要淡薄得多。

一篇長長的經文念完,婦人朝天拜了拜,再摸了下達瑪,忽地欣喜若狂,叫道:“燒退了,不熱了。”抱了兒子酬謝天母,念了幾句拜神的咒語,轉向皎鏡,也拜了下去。

皎鏡躲讓開來,那婦人甚是感激,取來飲水瓶奉上,為難地道:“暫時沒有吃食,到了晚間會送飯,請三位大人將就一下。”

長生謝過婦人,三人飲了水,緩了口氣,見到生病的族人一個個靠近,訥訥不敢言,但分明是想要他們看病。婦人覷了眼皎鏡的神色,對長生道:“你們行行好,幫我家叔叔也看看。”

她招招手,一個中年漢子蹣跚走來,發熱氣喘,麵色潮紅,齜牙喊著身痛腰疼。皎鏡看了一眼,取出一支大針,用火燒了燒,“脫衣。”那漢子一窘,婦人忙抱了兒子走開,一幫男人瞪大眼望著。

銀光一閃,大針疾飛刺下,紮入那漢子胸口血斑中。

觀者皆是一驚,漢子正待驚呼,皎鏡手中大針已然提起,挑出血樣羊毛狀的一團絲絮。那人愕然看了半晌,皎鏡銀針如繡,在人皮上從容施展,仿佛繪製雲錦彩繡。

長生坦然自若,在紫顏門下所見慘狀百倍於此,卓伊勒目光遊移,定定緊跟師父的手,不敢多看病者。

“痧在皮膚則刮,痧在肌肉則放。熱毒已深,此術最快。”皎鏡若無其事地教導卓伊勒,一針針從容刺去,漢子終於忍受不住,淒厲慘叫,聞者戰栗後退。

“不許叫!”皎鏡一手堵耳,一本正經地道,“害我刺錯穴位,你就白疼了。”

那漢子立即噤聲,暗自隱忍,表情滑稽痛苦,讓人哭笑不得。長生與卓伊勒互視一眼,唉,師父又在整人,不過一個大男人,這點痛忍不得,的確丟臉。

不多時,眾人觸目皆是絲絲血絮,令人駭然作嘔。到得後來,觀者腿腳酸軟,那漢子卻精神許多,麵色稍潤,神智清明,連呼“快活”。

皎鏡丟下大針,重重拍了拍那漢子,“不錯,像個漢子。”婦人聽見動靜,偷偷回望,見本家叔叔伶俐站起,對皎鏡深為敬懼。

“熱毒已清,等你們族長肯放我出去,煎兩帖藥,明日便好。”

那漢子激動起來,回首對了先前那個灰衣人道:“巴坤,快求求族長,放神醫出去。”

那人是族長的堂弟,兩日沒見妻兒,正自懸心吊膽。他看向皎鏡,一臉欽佩好奇,“我叫巴坤,有什麽吩咐?”皎鏡道:“這裏的人都可以救治,隻要服下藥就沒事。”巴坤大喜,聽到這話急忙請纓,“我去替大人說情,大人救了人,就是最好的明證。”

巴坤衝到窗口,對了外邊大喊,與看守辯白幾句,那看守探頭往裏麵張望,又去請族長。諾汗憔悴之極地走到病坊外,頭紗也忘了纏,見狀沉吟半晌,叫人開了屋子,放皎鏡三人出來。

“你女兒想必還不能動。”皎鏡淡淡地道。

諾汗一呆,毅然向皎鏡一拜,倦怠的兩眼忽然有了精神,“先生請救救小女。”

皎鏡頷首望天,“病坊中染疫的人,可否由我救治?”

諾汗道:“求之不得,悉聽尊便。”

皎鏡道:“好,我在的那間病坊,裏麵所有人服下藥後,無症狀的人先全部放出,其餘的我會繼續治療。”

諾汗一咬牙,“好!”

皎鏡遞上卓伊勒所記的方子,他們閑聊之際,已把所在病坊中的人全部看明症狀,辨證清晰,對症下藥,無症狀的也開了預防的藥劑。諾汗交給村裏的巫醫,那人大為頭痛,直說藥物不夠,憂心忡忡地收集藥物去了。

皎鏡笑道:“帶路!”諾汗轟開閑雜人等,把三人領到一座橡木小樓前。

上到二樓,昨日見過的那個青年守在屋外,他是珠蘭唐娜的哥哥吉倫,見父親過來,忙打開房門。諾汗引皎鏡穿入閨房,裏麵陳設與中原女子繡樓極為相似,床幾椅案,燈台鏡奩,大紅的帳子,金翠的珠玉,滿室脂粉塵香。唯有一架子書卷和筆墨,添了清雅。

一個雪衣少女高臥錦床,秀目凝滯,口不能言,似在等死。長生和卓伊勒聞見閨房香氣撲鼻,駐足在外守候。

那少女甚是明豔,病中神色衰頹,一雙眸子像是染了灰,依舊如墨筆勾勒的水晶珠子,靈慧剔透,勾人心魂。她病懨懨和衣倚著,白玉般的手無力垂在床沿,薄衾單枕,珠寒臂瘦,任是鐵石心腸也生出哀憐之意。

皎鏡摸了摸光頭,露齒一笑,招手喚長生和卓伊勒進屋。卓伊勒隻覺一腳踏入綺麗香夢,迎麵一團粉豔倩影襲上心頭,整個人如同魔怔,傻傻癡癡,精氣神一齊被吸了去。他定睛看向少女,芳顏如畫,一筆筆像是夢裏見過,立即忘了一切言辭。

長生聽到症狀,再見少女,已有了幾分揣測。皎鏡笑道:“我先前說過,埋在土裏就能好。”諾汗大驚,聽他語氣,竟是成竹在胸,忙恭敬問道:“小女不知為何全身無力?”皎鏡似笑非笑,問長生和卓伊勒:“此病容易治,你們兩個說說看,這是怎麽回事?”

兩人顯是一怔,半晌無言,諾汗微一躊躇,試探地道:“先生可要指點他們一二?”皎鏡哈哈大笑,拍了拍卓伊勒的肩膀,“若這點小病也治不好,我把他送給你,伺候你女兒一輩子。”卓伊勒臉色通紅,卻毫不著惱。

兩個少年立在房中,幽香繞身,仿佛情迷。卓伊勒凝望,眼中有一分憔悴,兩分憐惜,七分愛慕,竟忘了去思索。長生想起先前的揣測,沉吟間說道:“這是痿??之證,你說可對?”卓伊勒從癡夢中醒來,麵色一變,道:“四肢痿??,可大可小。若是骨痿久臥,不能起床,隻怕……”他沒有說下去,那是死路一條,令人痛心。

“痿有皮、肉、脈、筋、骨五種之分,我看她尚是肉痿,色黃肉潤,肌痹不仁,為脾受熱。是以大師說,埋在土裏就好,那是為了恢複脾土之力。”

卓伊勒心下略寬,四處看了看,忽然眼睛一亮,“她門窗緊閉,會不會因此受熱?”

長生道:“這屋子裏的香料,是否太多了一點?”他長期來往製香師????所居的蘼香鋪,從未見香料如此胡亂放置,不加節製。閨房裏數十隻香盒混了金翠首飾,堆疊放在各處,裝薔薇露玫瑰露的瓶兒敞著口,妖嬈的香氣就在高空遊走,而案上的香爐還在嫋嫋生煙。

皎鏡在村口能根據隻言片語斷定出治療之法,想來香料是個關鍵。

“定是為了辟疫癘,把香料都擺了出來,誰知瘟疫是避過了,卻染了其他惡疾。”長生歎息。

諾汗一聽罪在香料,氣得不行,破口罵道:“那個臭商人!花了那麽多錢,居然賣給我害人的東西,我去找他拚命!”皎鏡又好氣又好笑,瞪他一眼,“與商人何幹?香料有何罪?瘟疫流行,你女兒自己關了門窗,足不出戶,怨不得別人。”

諾汗一想也是,一邊歎氣一邊賠笑,問道:“縱然治好,可會有後患?”他為了女兒傾其所有,一片苦心重金購置香料,沒想到反卻害了她。

卓伊勒聽他說得頭頭是道,麵有羞色。長生黯然神傷,紫顏所患重疾,病因與此相似,他能看破並不出奇。當下溫言道:“香氣過盛,門戶不開,是以脾熱肉痿。看出病因隻是第一步,我們如何醫治,才是關鍵。”皎鏡嘿嘿一笑,也不接話,任由兩人施展所能。

卓伊勒皺眉道:“首要就是去除香料,通風散氣,之後為她恢複脾土,慢慢將養身體,病自然就好了。咦,莫非真要埋在土裏不成?”長生微笑,“先搬走香料再說,我熏了半晌,頭腦已不清明。”卓伊勒一想也是,祛除了病因,自會峰回路轉,心下歡喜起來。

他一步步走到錦床前,珠蘭唐娜琥珀般的珠眸瑩瑩望著他,似在竭力呼喊求救。卓伊勒移過臉去,喃喃說道:“你放心,我一定能治好你。你且寬心再等一等。”珠蘭唐娜用盡氣力,長睫微顫,像是無聲地感謝。

長生和卓伊勒手忙腳亂,把所有香粉香脂香露搬運出去,大開門窗,諾汗和吉倫也來幫忙,將東西騰挪出去。冷冽的東風灌進來,把香氣吹盡了,留在屋內嗚咽盤旋。卓伊勒為珠蘭唐娜添了羊毛毯子,扶起她飲了杯熱水,她不說話,但他好像知其所想,又從懷裏掏了一對小巧的瓷兔子,放在她枕邊。

“等我治好你,我們一起去救那些得病的人。”卓伊勒大了膽子,悄悄對她耳語,像是約定。

她秀麗的睫毛抖了抖,眼裏漾出神采,似把晦暗衝淡了幾分。

皎鏡遠遠地抱臂旁觀,見狀搖了搖頭。

香料搬盡,珠蘭唐娜依然不動,諾汗急切地道:“三位先生,到底該如何醫治?”

“尋塊好地,把她埋了。”長生下意識地說了出來,再想不到速救的法子,“不過天氣寒涼,隻怕禁不住。”卓伊勒道:“用火先烤烤,或者幹脆做個地下火炕,以火生土,不是更妙?你說得對,天氣太冷,須做個圍子遮風。最好有人陪她說話解悶,不然一個女兒家,活生生埋在地裏,嚇也要嚇死。”

諾汗傻了眼,搓手道:“這……哪裏有這樣治病的?”

卓伊勒大了膽子說道:“挖土坑接地氣,以火坑催其散去邪氣,隻需埋在土裏幾個時辰,便可使脾土盡複,再以霞天膏健脾和胃,今日就能見效,請族長大人放心。”皎鏡讚道:“不愧是我的徒弟!”

諾汗聽到皎鏡的讚同,放下心來,女兒既然康複有望,就不管治法多麽奇特,急忙遣人籌備。眾人遂下了小樓,四處查看埋人之地。

皎鏡笑了笑,“風水寶地,想不到你還會堪輿。”長生聽他這話並無貶損之意,說不出的古怪,細想擇地埋人仿佛埋屍,若在中原忌諱不吉,便無法以此醫治。皎鏡能在最初就想到這見效最快的法子,不愧有怪神醫的名號。

卓伊勒看到族人拿來鏟子,立即自告奮勇,開始挖坑。皎鏡微一抬眉,眼裏陡然射出一道光來,“慢著!”

卓伊勒手一抖,鏟子險些落地,勉強拿穩了。皎鏡冷冷地道:“挖一個坑需多少辰光?”

“半個時辰?”卓伊勒試探地道,不曉得師父何出此言。

“讓你去救人,能救幾個?”

卓伊勒尷尬垂頭,默默地把鏟子交還給族人。諾汗笑道:“這點小事,我們來做就好,大人請在旁歇息。”

長生看到諸多族人簇擁過來,隻為救助珠蘭唐娜,其餘病患無人問津,忍不住說道:“族長大人,此處一時用不著我等,不如讓我們先去病坊。”

諾汗微露不悅,遲疑道:“此處總要留一位醫生。”皎鏡淡淡道:“放心,你女兒今日必好,我過會兒再來看她。”諾汗不敢得罪他,無奈應了,親自領了三人往病坊走去。

經過數間病坊外圍,三人隱見黑氣彌散,房內哀聲遍地,多數門戶釘死,留了一扇小窗定時送飯。長生目瞪口呆,方知他們先前那處已是福地,卓伊勒氣憤握拳,隻恨諾汗虐待病人。

屋內汙穢奇臭,沿了縫隙朝外奔逃,未到門口已讓人掩鼻。

“胡鬧!”卓伊勒忍不住破口大罵。皎鏡看了族長一眼,“這是關人還是養豬?”

諾汗老臉一黯,辯解道:“這也是沒有法子,死的人越來越多,總要為活人著想。那些快病死的,總想爬出來見親人最後一麵,可是又如何能見?見一個害一個,隻能亂棍打回去。”他摸了摸眼角,這一個月蒼老了十年,心力交瘁,說話也沒了氣力,“這裏每個人都沾親帶故,誰也不想太絕情,可是一個接一個病倒……我們撐不了多久。”

長生惻然,無法責怪老人,那一個個滅絕了的村子,是否都有如此經曆?為了親情,放棄親情。為了生命,放棄生命。叫人無可奈何。

皎鏡瞥了諾汗一眼,“第一個發病的人是誰?”

諾汗臉皮輕顫,重溫噩夢總是不願,歎息說道:“二十多日前,本村一個寡婦被老鼠咬了,當時用了傷藥,沒多做理會,誰知忽然就發了熱,周身充血,腹痛難忍,請巫醫看了,服了幾帖藥。過了幾日,四肢厥冷,脈搏細不可及,隻當她是要死了。後來一個個接連出事,症狀不一,唯有出血相似。那寡婦終是死了,一族人大半得了高熱,每日都有人病死。”

“第一個傷者死於幾日前?”

“約莫有十幾日。”

皎鏡皺眉,古斯族與先前幾個村子相比,人口更多,是否因此不曾滅絕?

“族長,請族裏剩下的人無論老幼,全力滅鼠。不可坐臥野外,如被咬傷,即刻清洗傷口並且上藥。此病不是什麽黑鼠病,也與鼠疫無關,發現得早,便無什可怕。就算是今日非死不可要咽氣的,我也統統治好,還你一族清淨!”

諾汗幾乎要跪下來,顫巍巍地朝他拜倒,“多謝大人救命……”

這時那個巫醫苦了臉過來阻攔,“這門開不得!”諾汗本對他奉若神明,此際臉色卻是難看,訓斥道:“你來做什麽?藥找齊了?”巫醫抱怨道:“這位神醫給的方子,村裏大多尋不到,根本無法製藥。”皎鏡似已料到,道:“帶我去你的藥房,我看你有什麽。”

巫醫苦笑,“哪裏有藥房,全在這隻藥箱裏。”一拍肩上背的一隻木箱。皎鏡不禁一呆,“你可認得中原這些藥?”

“有商旅來時,見過他們販賣其中幾樣。這些日子瘟疫漸起,外來客商幾乎絕步。”巫醫說得頹然,“你們的藥,很多我們也用,隻是名稱不同。但是,救這麽多人,存藥遠遠不夠!”他無力捂臉。

卓伊勒不由傻眼,治療珠蘭唐娜也須用藥,若缺少藥物,則不利預後。他急中生智尋出輿圖,看到古斯部外最近的大城是粟耶城,心中一寬。

“師父,不如派人去粟耶城求藥?那裏有驍馬幫的店鋪,一定能找到這些藥物。”

皎鏡欣慰地看著徒弟,行醫看病確要出來遠行,增廣見聞,腦筋也靈光多了。

“好,藥方照舊開,往粟耶城求藥,同時辨認此地草藥土方,看有沒有替代品。”皎鏡說完,渾然無懼地望了鬼域般的病坊,叫道:“開門!”諾汗遞上鑰匙,領了族人遠遠躲開,那巫醫剛想逃開,被皎鏡一把拽住,說道:“天母大神看著呢。”巫醫無奈,咬牙留了下來。

皎鏡伸手在藥箱裏抓了兩把,揉出幾顆辟疫丹,遞給長生、卓伊勒和巫醫,道:“塞入鼻中,可以不染疫氣。”打開病坊大門走了進去。三人聞到雄黃和麝香的氣味,神智清明,連忙跟了上去。

一股腥臭欲嘔的氣息密密傳來,像掀開了腐朽頹敗的古墳,皎鏡鎮定地邁步進屋。能走動的病患聽到動靜,眉目間淨是渴盼,有個少年三步並作兩步,想撲到他身上。長生攔腰抱住他,紅彤彤的臉龐仿佛醉酒,熏人的病氣自包纏的頭紗中滲入。

“想活命就不要亂動!一個個來。”皎鏡高聲喝止,騷亂的病人變得老實,半是畏懼半是哀求。一個老者抱了個嬰孩抹淚,“快救救他,就要沒氣了。”

他細細看去,整個堂屋橫橫豎豎或臥或躺擠滿了人,大多是青壯年,十餘個婦人占了東間,老人和孩子倒在西間。

“把老弱婦孺送去一處,輕症的也去一處,餘下重症的留在此地。”皎鏡飛速辨證,搭脈看苔,長生與卓伊勒分散病患,而後再一間間看去。

皎鏡打發他們救治輕症病者,自己先救治將死的重症病人和嬰孩,那巫醫依舊苦了臉在幫手。

說是輕症,可竟有三十幾人,看得兩人膽顫,不敢稍有懈怠,一個個望聞問切,看得仔細。

有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緊緊守著一個老人,死活不肯鬆手。她額頭火燙,神昏譫語,分明已經不行了,卻還是抓牢了奶奶的手。老人年事已高,雙目茫然看去,身如陶俑紋絲不動,偶爾對著虛空一笑,並不理睬她。

身邊人告訴長生,老人有呆症,迷惑善忘,全無記性。一對兒女連同女婿媳婦都已病死,隻剩下這個孫女。小女孩似乎明白老人是世上最後的親人,即使沉睡或昏迷,小手總是不放,牢牢牽定了唯一羈絆。

長生看了心酸,替兩人先開了藥,他決心硬下心腸,再不問病人的家事。舉目看去一張張淒慘可憐的麵目,他知道背後有無數傷心故事,索性一概不聽,免得心神搖簇。

他做不到靜若神明,做不到冷眼旁觀,隻能不聞不問。

卓伊勒有滅族之痛,比他更為用心,遍灑雄黃酒在角落,熟稔地為病人清理汙垢,手腳極為麻利。諾汗派人跟在兩人身後記錄藥方,很多藥在北荒聞所未聞,兩人隻能說出藥性,重選當地的土藥。這一來藥效卻是難以保證。

皎鏡辨證極快,如良相治國,良將擒敵,開方診病筆下如風,記完了就丟給巫醫。所有病坊看完,他獨自步出院子,望了天邊出神。霜風冷厲,吹來烈烈濃香,皎鏡移步尋芳,越過曲折小徑,終見幾枝蠟梅迎風而立,金粉綴蕊,嬌香襲人。

他在樹下尋了幹燥處坐下,安神定智,打坐凝思。

一旦大疫流行,屆時十室九空,國將不國。北荒缺醫少藥,足令瘟疫蔓延無盡,能有財力物力配出藥方的地方,唯有諸國的國都和大城。千姿一心以商道立國,一統北地,如今卻有天大的難題橫亙在麵前。

——難道這是玉石俱焚的手段?縱然諸國民生凋敝,不讓千姿功成。

想要畢其功於一役,阻止疫情蔓延是首要之舉,無論這是天災,還是人禍。皎鏡眯起了眼,他隱隱覺得,事情不會那麽簡單。天氣並無反常,瘟疫洶湧而至,來得蹊蹺。他細想半晌,最終澹然一笑。

無非對症下藥。是天災,治病救人。是人禍,逞凶罰惡。他摸了摸光頭,鬆鬆筋骨,對這場大疫興致盎然,疲倦一掃而空。

到了黃昏,卓伊勒枯坐在地,直不起身,望了長生苦笑。長生也揉腿甩手,恨不能大睡三日,才知道做醫師的苦,相比昔日焚香易容的閑雅,簡直有天壤之別。

兩人互訴苦楚時,諾汗突然遣人來說:“珠蘭唐娜會動了,她說要謝謝三位。”卓伊勒聽了立即跳起,拔足奔去,皎鏡好笑地望了他的背影,搖了搖頭。

長生為那個孤零的小女孩複診,高燒退了不少,她的神智恢複清朗,怯怯地告訴他,她叫米莎。她扭過頭告訴奶奶,有人來看她,老人笑笑,親切地叫長生:“瓦夏,來,阿媽做了飯。”米莎忍不住哇地哭了,那是她死去父親的名字。

長生無法抑製悲傷,生老病死,無能為力。他借口要用晚膳,虛弱地與皎鏡共同離開。從來沒有如此心力交瘁,仿佛麵對難以戰勝的強敵,再怎麽拚命也是枉然。要不是紫顏當初逼他讀那麽多書,他也不會遍閱醫學典籍,通曉常見藥物。可是醫道若想大成,比易容術更難,治不完的絕症難病,不可能時時藥到病除。

“大師,”他哀哀地問皎鏡,“就算治好了這裏的人,還有更多的人得病,我們救得過來嗎?”

皎鏡邪異的雙眼閃過銳利的精芒,“長生,你為什麽要學易容術?”

為什麽?為了繼承紫顏掌下的妖嬈絕技,還是為了一窺詭秘命運的堂奧?起初,他像是被牽引的皮影,被拖至紛繁起伏的戲台,沉迷但不知所以。如今,易容術成為血脈相連的一部分,他忘了緣由,如呼吸一般自然,給他一張臉,就以此為底,勾勒最適宜的畫卷。

“我……”長生不禁撫摸他早已死去的容顏,苦笑道,“為了活命。”

“對,為了活下去。醫者,從來都是鬥士,不死不休。”皎鏡說得平靜,沒了平日嬉笑的神情,仿佛拈花微笑,“如果沒有普救眾生的大誌願,不能為良醫。”

他定定地看著長生,目如刀鋒,“你修習易容術也是如此,究竟為什麽要學,為了誰學?”

為了誰?長生知道,他不是為天下人。

而醫者,若不是為天下人,則鬥不過諸多疾病。那些有名目沒名目的急症奇症,比蟲蟻更多,庸庸碌碌的醫者,又怎能破開重重迷繭,直指本源看到真相?一誤誤終身,一朝看錯,害的常常不止病人一個。

長生悚然而驚,冷汗淋漓,不知如何回答。他看到自身的渺小,可卑微的一條命,是他的全部,故而憐惜吝嗇。

“庸醫治一人,便殺一人。沒有大慈悲,沒有大魄力,豈敢為醫?”皎鏡字字犀利,聽得長生驚惶,“用藥時刻會錯,如用兵臨敵,沒有不敗的將軍,生死關頭,間不容發,你可敢下藥救人?”

“無論何時,我都不會死心,就算是死人剛斷氣,我也會竭盡全力,從閻王那邊把人拖回來。”皎鏡嘿嘿一笑,邪氣的眼看似妖魔,森然說道,“你有沒有這個勇氣,向老天爺要人?”

長生的心突突地跳。有,他以為紫顏死時,恨不能以身相代。如果那時,他可以衝進地府救出紫顏,他會毫不猶豫。他驀地明白了皎鏡的用意。

能以此心,待天下人,則可為良醫。憐己及人,醫者父母心,說來簡單,殊為不易。

長生鼻子一酸,對皎鏡肅然起敬。相比之下,他自己隻知醫理醫案,卻不明醫道為何。他的易容術縱然神似紫顏,也缺了致命的一角,他的心誌並沒有想象的堅定。

“大師,我……懂了。”他忽然看到了無盡的虛空處,川流不息的世人,他們來了去了,為求一張好容顏。他須直視他們的內心,窺測他們的命運,用易容術覆雨翻雲。

長生恍然一笑,如有所悟。皎鏡在他肩頭猛地一拍,戲謔地道:“想要成為良醫,有個最簡單的法子,你要不要聽?”長生慌不迭點頭,“要聽,要聽,大師請說。”

“你把每個病人,當成即將和你完婚的二八佳人,一旦藥到病除,就可享受軟玉溫香。以此鼓勵,定能盡心盡力,你看看我,有成千上萬個沒過門的媳婦了……”皎鏡斜睨眼看他,伸手一攬,如摟住細柳腰肢,望了幻處的美人嬉笑,“等到老時,怎麽也該救十幾萬個小娘子,你說,這鶯鶯燕燕都歸在我名下,喚我做神醫,該是多大的福氣?”

長生駭笑脫身,心中抑鬱盡去,轉念一想,瘟疫不再如妖魔般可怕了。

兩人對坐用膳,長生伺機請教診治所得,皎鏡解答完後,用手在桌子上畫圈,一個個繁複的花紋,仿佛咒語。

長生看了半晌,問道:“大師莫非心有所疑?”

皎鏡指尖一停,正色道,“這場疫癘來得蹊蹺,這幾個村莊並不互相來往,就算老鼠傳疫,也不會這麽巧,每個村子無一幸存。”

長生驚跳,“這裏尚有活口。”皎鏡平靜說道:“是,這是一大變數。如果有人故意為之,這幾日就會看出究竟,或許一不留神,這裏也會成為空村。但願是我多疑。”長生聽了,無心再用飯,皎鏡卻放下心事,飲酒吃肉大塊朵頤,絲毫不覺葷腥欲嘔。

長生推開碗碟,索性向皎鏡告了假,轉回到那間小樓下。

明月在天,幽室生香,閨房仍有揮之不去的馨香氣息,撩人心神。珠蘭唐娜被埋了三個多時辰後,手足亂舞,開口呼救,此刻恢複了幾許生氣。她就像擦去浮塵的珍寶,綻出璀璨的顏色,卓伊勒目眩神迷地陪佳人,隻覺累了一天都值得。

“胡鬧!全族都在等死,你被香料弄得半死不活,還想再碰那些玩意?”諾汗用土話大罵,卓伊勒皺眉賠笑。珠蘭唐娜大感委屈,一雙晶瑩的眸子狡黠地盯了卓伊勒看。卓伊勒忙道:“族長大人,我師父那邊還要連夜配藥,請族長過去安置人手。”

諾汗聽了連連稱是,想到皎鏡來後疫情有了起色,還需好好巴結神醫,便囑咐女兒道:“你不可踏出這個院子。”珠蘭唐娜俏聲應了,一臉乖巧,諾汗交代吉倫管束好妹子,憂心忡忡地去了。

珠蘭唐娜衝哥哥一笑,吉倫搖頭道:“管好你自己,我什麽都不知道。”卓伊勒道:“收好香料,不就沒事了?”瞥見長生過來,指了他道,“喏,他對香料至為熟悉,讓他出個主意。”

“香料不能這樣擺放。”長生也不扭捏,指了殘留的一個香盒,款款說道,“我聽說製香師以斂香的鎮斷木藏香,隔絕香氣四溢,不過那木頭太難尋,用瓷器密封就好,你可有瓷盒?”

珠蘭唐娜點頭,打開一個小櫃,裏麵有精致的青白釉瓷盒,是用盡了的香粉胭脂,貪它們式樣新奇,都留了下來。

“常人多喜以各種木盒盛香,如果香品不多,用香又快,原是不錯的。但若要藏香,香料又極多,不妨以瓷盒盛香,雖不能晝夜嗅到香氣,卻能存其馥鬱,不使流散。玉盒也是極佳,惜哉太過破費,一般人購置不起。此外,也有用金銀器或銅器的,隻是我不喜歡。”

長生淡淡的一句不喜歡,珠蘭唐娜的眼睛卻是一亮。長生望了散落在外的一地香料,心生不忍,紫顏易容時定會燃香,它們是他至愛的良伴。於是不自覺揚起微笑,像是自言自語,又像與友人對酒當歌,在月下聞香起舞。

“檀香醇厚持久,傳說要寄生在相思樹上才能存活。製香時須放置一段時日,否則氣息漂浮,不夠沉穩。製檀香須去火,一般可用茶水洗去它的火性。而且單獨熏燒,算不上馨香好聞,要與其他香料配在一處,詩文中總是說‘沉檀’,就是沉香和檀香合在一起。”

“相思樹?”珠蘭唐娜笑眯眯地道,神往地遐想,“我有幾顆紅豆,從南嶺的商人手上買得,原來檀香竟長在相思樹上,不曉得是什麽模樣?”

長生一笑,村裏的瘟疫,自身的重疾,對她全是身外物,毫不在意。眼前那一點點美麗,才是她心之所寄。這樣的單純,或可堅強地在這場爭鬥中存活下來。

“沉香能靜心去穢開竅,平時無甚香味,熏燒時卻能掩蓋其他氣味。沉香歸脾經,你近日可以不點別的香,偶爾熏一熏沉香就好。”

珠蘭唐娜聽他提及自己,心中一甜,定定地端詳他。長生神色不變,沒有過多的殷勤,她微微失望。康複中的少女頹色盡去,眸光流轉間,說不出的芳華絕豔,可長生一腔心思,隻在與香料傾訴衷情。

“芸香辟蠹,可防蛀蟲。俗話說,書中自有顏如玉,讀書能生出美人香氣,要靠芸草的清香庇護。芸香多用在合香裏,或者單獨用來熏書。”

長生溫言說道,看到她閨房裏放了些中原的書,他頗為好奇。商販遠道而來,域外女子竟有買書來讀的,真是不易。他有時夾雜中原的詞語,她閃爍慧黠的眼,都能明白。

兩人一唱一和,彼此共鳴。珠蘭唐娜仰起頭,眼前的男子沉穩如玉,述說時仿佛周身散出醉人香氣,聲音裏有回憶的感傷。她想,他就像檀香,少年時或曾有過火性,被歲月慢慢洗去。然而眉目流轉時,那淡雅的幽香會不經意漫步而出,是一種有故事的味道。

“熏香還有諸多講究……”長生忽然沒了聲,微微搖晃。

“你累了。”珠蘭唐娜看出他的倦意,雙手仿有千鈞,始終沒有抬起,不由急了,“這麽晚了,你該回去安歇。”

吉倫道:“這位小哥忙了一天,我送他回去歇息。等明早稟告父親,我再幫你把香料收到瓷盒裏。”珠蘭唐娜瞪他一眼,忘了病情初愈,“他是我的恩人,我來送。”

卓伊勒無聲地喊道:“還有我……”默默跟在三人身後。

走了幾步,長生婉謝道:“兩位留步,疫情尚未完全控製,請不要外出。我們自己回去就是了。”

珠蘭唐娜無奈,仰臉問他:“你明兒能抽空再來看我麽?”

“不好說。”長生拉了卓伊勒告辭,珠蘭唐娜失望地一笑。

兩人走回諾汗安排的居處,卓伊勒沉悶不說話,長生一個激靈,冬夜的風真是寒冷,勉強一笑,摸了摸麵皮。無心糾纏兒女閑情,這寒氣,令他灰了臉麵,簌簌有蕭瑟之意。

卓伊勒見長生臉色難看,關切地道:“你的臉……”

“不礙事,想是又該整了。”長生的語氣,不起波瀾。

卓伊勒想起前事,爭勝的心不覺淡了,欷??道:“即便是師父,也隻能保得三四個月。”

“已經很好了。”長生愴然,他幼時顏麵損毀得太過嚴重,紫顏每過旬月就會悄悄為他易容,直至他學會對鏡自理,看指下妖嬈粉膩,偷天換日。常會生出錯覺,他的臉不過是一張白紙,煮爛了樹皮、麻頭、敝布、漁網這些棄物,幾番浮沉,凝成了如今的模樣。

皎鏡逼他每天吃藥,總算把時日拖得長了,可以幾個月才修整一次。長生坦然接受命運,身為易容師,能把容顏交給自己,勝過靠他人手下的刀掌握美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