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葬002

“老子是他的債主!”炎柳沒好氣地說,指了麵皮道,“我叫炎柳,這是他的臉,我比他年輕英俊身手好,因此他請我北上護駕。沒想到,還是被人看穿。”

玉葉粲然一笑,明光流轉,大感有趣,不覺忘了他先前隱瞞,“你說,我們能逃出去麽?”

炎柳沉吟,帶了她不便憑武力硬闖,唯有最後一招。

“我不信他能布下天羅地網。”炎柳一指馬車,毫不顧惜,“燒煙,求援。”

長煙起時,山林間像是驀然衝出一柄長劍,直指晴空。一道、兩道、三道、四道灰色劍氣決絕刺空,仿佛要把青天斬於劍下。皇甫梁騎馬回望,冷笑一聲,身邊赫然還有一人,看似木訥,眺望那煙氣時,雙眼忽地精芒電射,竟是重巒派的羅城。

“墟葬狡詐無比,連幫手也不簡單,這四象劍陣是布衣堂的記號,會不會出什麽岔子?”

“不怕,今次布衣堂就來了一個丫頭,起不了風浪。”皇甫梁說道,“有照浪城提供的消息,我們料敵機先,還怕他們翻出手掌心?”

羅城收回目光,端詳皇甫梁,“你那個計策,有幾分把握?”此次他們收了重金,隻許成功,不能失敗。

皇甫梁拈出一把飛刀,得意地道:“不信他不上鉤。”

羅城點了點頭,上回試探墟葬虛實,他有意藏拙,試出墟葬機敏多變,手法精妙。

“既然如此,你我速速布置,今夜就要他乖乖都招了。”羅城一打馬鞭,向前方飛馳而去。皇甫梁看了四象劍陣一眼,喃喃地道:“富貴險中求,言尚書近日的確晦氣透頂,但隻要衝破此關,就能一飛衝天。縱然得罪遁星福地和布衣堂,也顧不得了。”

兩人去後,過了大半時辰,四象劍陣的灰煙如燭火漸短,最終,煙火無力地縱躍,隱在了黑霧之中。炎柳與玉葉牽馬安撫,馬蹄淩亂踏下,兩人神思不寧。玉葉試了幾回,許是心中有了破綻,每回推算錯處不斷,隻能喪氣地放棄。

困了三個時辰後,炎柳的臉色難看起來,幾次硬生生衝入陣中,都灰頭土臉地逃了回來。陣外天色漸暗,陣內環繞的黑霧愈加濃厚,一層層宛如灰牆,把兩人砌在重重包圍內。

玉葉凝眉聚黛,開朗的麵容有了愁意,炎柳看了不忍,安慰她道:“放心,墟葬就在西坎兒,看時辰也該出城,這是必經之地,他定會察覺有異。”

玉葉怔怔地道:“如果他來不了呢?”

“我吉人天相,諸事皆宜,不會困死在這裏。大不了我背了你,一路殺出去,有機關砍機關,有暗器擋暗器,死活都拆了這個陣,可好?”炎柳笑眯眯地望了她。

玉葉忍俊不禁,笑道:“原來你是個打手。”

炎柳望見她破冰一笑,心頭一跳,忙道:“墟葬最愛卜算,你何妨也起一卦,看看運氣?”

玉葉雙頰霞紅,臨行前爹爹的推語莫非應在他身上?她以為會是墟葬,可眼下同渡難關的確是炎柳。這人名不見經傳,行止恣狂,頗合她脾性,可惜他的容顏掩在了那張麵皮之後,不可得見。

玉葉出神地對了炎柳,想,現下還不能放他在心上,等揭開麵具,就要深深記住那張容顏。“既然你吉人天相,我就不算啦,安心等貴人相救就好。”她恬然說道,仿佛禪定參悟的僧人,洞悉了因緣際會的奧妙。

愛念一動,轉身成佛。玉葉此時,多了一絲女兒家的明悟,顏麵上透出柔和的光芒,炎柳看了,隻覺比金銀玉石更為耀眼,一時看得癡了。

“咦,你說的貴人是我娘嗎?”一個奶聲奶氣的女娃站在黑霧邊緣,如一枝紅萼,驚破寒冬。那繚繞霧氣似乎很怕這明媚春光,迅速退後散開,代之以黃昏暮色。

玉葉跳了起來,也不顧這女娃是敵是友,一臉喜愛地抱她起來,“這裏危險,你……你娘是……”不知何時,近處站了個絕色女子,豔妝下,依舊眉目清麗,遺世脫俗。炎柳驚懼地擋在玉葉身前,這般亦仙亦妖的女子,如是敵人,出手必定狠絕。

“我是幻覺麽?這陣法有了幻象?”玉葉傻傻地望他。炎柳苦笑,凝神盯緊了對方,心神不敢稍移。

“笨死了。”女娃調皮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臉,“是我娘來啦!”

“纖纖,下來,別嚇著人家。”娥眉微微一搖,不沾點塵地飄近,接過了女兒,“你是明布衣的什麽人?”

“我叫玉葉,你認得我爹?”玉葉心馳神迷,暗暗咬唇,若學得這一分妖嬈顏色,該有多好?她杏眼瞟向炎柳,這呆子對了大美人無動於衷,算他識相!

纖纖開心地撲到娥眉懷裏,卻聽她說道:“乖女,你看這個叔叔的臉,這才是葉先生真正的長相呢。”

纖纖迷惑地望了炎柳,他渾身一震,沉聲道:“你見過墟葬?”

“我自望見四象之煙,察覺有異,費了兩個時辰破盡此陣,墟葬想來已走出西坎兒。”娥眉婉轉說來,意有所指。炎柳一呆,他也是玲瓏人兒,如何聽不出她的意思。

“三龍派掌門要對墟葬不利,前路想來設有埋伏,閣下是陣法高手,不知能不能隨我去救他?”炎柳朝娥眉恭敬施禮,他難得嚴肅,眉宇間若有瑩瑩光彩,玉葉瞧見,莫名安定下來。

娥眉妙目流轉,落一落墟葬的麵子也好,淺笑了答應道:“好,但不知有何回報?”

炎柳麵色古怪地凝視她,“墟葬許我的酬勞,盡數奉上便是。”

“一言為定。”娥眉盈盈一笑,她不在意報酬,炎柳的邀請才是籌碼。卻不曉得,那酬勞會是遁星福地隨便住多久都可……西坎兒與百裏外的甘露城之間,有一處窮山惡水,人跡罕至之地。墟葬趕路時,本已繞路而行,誰想前行路上,憑空飛來一把匕首。他驚疑地抓在手中,匕首下係了布條,繪有一幅小圖,指向那個絕地。

炎柳有難,墟葬想也沒想,趕了駱駝往那裏奔去。

丘陵間幹枯的樹幹似魂魄飄**,一條羊腸小道,如妖魔的舌頭,往詭異的深處蜿蜒。昏昏天色下,越走越靜,連飛禽走獸也啞了聲,草木山石沉默地靜臥。墟葬絲毫不懼,**的駱駝卻膽顫萬分,走到半途就刹住蹄子,再不肯向前。

墟葬撫摸它一陣,散開韁繩,諄諄說道:“也罷,你在這裏等我。”駱駝像是聽得懂他的言語,待他走後,安靜地尋找起食物。

墟葬徒步向前,此地仿佛冷宮,荒了歌舞,舊了宮花,衰敗到無人問津。他一步步踩下,昔日如輪回重現,這裏也曾有過韶華花月,高樹成蔭,可是歲月流轉,光陰交替,荒蕪寂寞的身影爬上了山坡,再也沒有離去。

墟葬歎了口氣,這山水就是天地中一副骨架殘骸,沒了生靈氣息,也就再無靈氣。他這一路走來,就像一滴血在廢棄的經脈裏流淌,給這枯朽的山林,注入了極淡的人氣。

但是,遠遠不夠。

走到天盡黑時,沒了路。

轉到山坡背陰處,景色忽然一變,竟是寸草不生、怪石嶙峋的絕陰之地,遠處山穀裏一棵枯樹,獨枝孤峰,寒氣透骨。若說先前是荒蕪,卻尚有繁華的印記,此處卻陰風四散,煞氣彌漫,仿佛生生壓製了無數血光,略略一站,便目眩神昏。

墟葬悚然一驚,他已經不知覺踏入了一個極高明的陣法,欲退無路!

是不變的荒蕪景致,迷惑了他的心神。

他靜下來,翠袍不動如山,喝道:“我的朋友在何處?”

山坡上,浮出兩個身影,夜色中看不真切。一人道:“墟葬大師,可記得我?

羅城有一事相問,隻要你肯說,我擔保令友平安。”另一人朝他遙遙拱手,笑道:“墟葬,老夫是三龍派皇甫梁,奉了言尚書之命,要問你幾句話。”

墟葬攥緊了匕首,冷冷地道:“說吧。”

“你去過言府,我也不和你拐彎抹角,說出那女子陰宅所在,言尚書會饒你一命。”皇甫梁一副恩賜的口吻。

“大師,我等算出她埋在北湖山,如果找不出她的墳地,言尚書就會掘地挖骨,縱然千人墳毀、萬人骨滅,也在所不惜。到時壞了他人風水,就是你的罪過。”羅城語帶慈悲,歎息不已,“清官難斷家務事,父女間的恩怨,你我還是不要介入為好。懇請大師不要逆天而為,逝者已矣,何必連累生者無辜?”

墟葬安立陣中,風雨不侵,水火不蝕,巋然不動。

“此事我一概不知。”

皇甫梁聲色一厲,“墟葬,你不要不識好歹!此地是我兩派花費十數日布成,你以為真能逃脫?乖乖說出來,可免一死,否則,別說言尚書要追殺你,我等也絕不放過你!”

墟葬哈哈一笑,“你有信心逼我鬆口,就拿出本事,虛言恐??,卻讓我小瞧了兩位。”

羅城歎道:“大師,你還是不肯服輸。也罷,我就讓你體悟陣法之威。”言畢,拉了皇甫梁隱去。不多時,有驚雷隆隆,自遠而近,墟葬凝目看去,黑暗中如有一隻蟄伏的巨大怪獸,衝他嘶吼而來。

好濃重的陰氣!墟葬皺眉,取丹砂在手,點畫地麵。陰煞凝聚的貪狼,每一步,地動山搖,他卻看也不看,兀自刻畫一個個奇妙的符號。

及近,迎麵風沙壘石,虛幻的貪狼張開大嘴,嘯風尖利,衣袂欲裂。墟葬單指一戳,丹砂點在地上,畫龍點睛似的,頓時騰起一條猛龍,吞天噬地。貪狼在它麵前,成了渺小的跳蚤,輕輕一爪揮過,就不知去向。

然而陣法運轉,宛若鬥轉星移,一隻貪狼滅了,又一隻自虛空中馳騁殺來,生生不息,無窮無盡。墟葬指尖的丹砂,越來越淡。末了,滅了七隻貪狼後,那丹砂再無痕跡,地上防守的符??,也淡漠得如被水洗刷過一遍。

“若是靈法師夙夜在此,以法術幻化真龍,這大陣須臾可破。”墟葬苦笑,他所畫符咒並無法術靈力,什麽貪狼,什麽青龍,都是心念所感,無實形無實質。如果有人窺視,無非看到他沒章法地塗了一地鬼畫符而已。

又有貪狼逼近,墟葬輕揮衣袖,如蝶展翼,在貪狼咬住他前,從陣法運轉的空隙裏,從容踏出七步。他閃避得正是時候,身邊有一處正轉為生門。那是貪狼無法降臨之地。

墟葬籲出一口氣,他計算巧妙,丹砂用盡時,生機嶄露。

“大師膽識過人,在下佩服。”羅城的聲音虛無縹緲,墟葬所為在他意料中,“這絕陰孤煞七殺陣,還請大師指點。”

“跟他??嗦什麽!墟葬,這陣法剛剛開啟十分之一,我們以此山為牢,困你易如反掌。”皇甫梁惡狠狠說完,丟下一物,天地忽然一窒,繼而鬼哭狼嚎伴了腥風血雨,呼嘯席卷。

勁風撲麵,即便避在生門,也聽到嚶嚶哭泣,嗷嗷嗥叫。稍頃,嚎聲漸止,化作刺耳的抓撓,如琉璃劃過金瓦,混出痛不欲生的尖鳴。又有震耳欲聾的鼓聲,如無形的大手,抓住了心髒,咚咚,跳一下,心便一拎一慟。

墟葬充耳不聞,將神念聚於羅盤上,定住自身魂魄。

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六根六塵,盡付一空。

熾熱火燒的烈焰,冰凍三尺的極寒,像一對春宵纏綿的戀人,交纏在一起。

半邊酷熱,半邊嚴寒,墟葬巋然立定,如一根磁針指天指地,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采桑鬥草,巧笑逢迎。邊塞騰驤,白骨驚塵。清露紅蓮,淚滴春衫。玉樓朱閣,爐香逐煙。寶箏弦柱,羅衣帶緩。世情如絮,頻入醉鄉。燕子欲歸,斜陽穿幕。喜、怒、哀、樂、愛、惡、欲,七情之種種幻覺,再度化作千百意念,從四麵八方壓向墟葬。

生門,也載不住這許多愁。

雜念如水,過不了多久,就會傾覆墟葬立身之舟。

皇甫梁一對利眼不屑地盯著陣中,他在京城謀算多時,解不了言府的敗局,這是最後翻身的機會。他知道北荒諸國對千姿的畏懼,今次壓過墟葬一頭,迎合諸國或是取信千姿,他都將左右逢源,如魚得水。

墟葬,就是他的踏腳石。

“羅副掌門,言府那邊,還可支持幾日?”

羅城麵有憂色,沉吟道:“至多三個月。如果真找不出那絕地,我等就是找錯了金主……好在有照浪城的安排,你我不至於做虧本買賣,幹掉墟葬,自可往蒼堯走一遭。”

“這墟葬真是可惡,居然替那女子布下如此厲害的殺局。”皇甫梁咬牙切齒,森冷地笑道,“這樣也好,隻需除去他就一舉兩得,我就不信他逃得脫。”

像是聽見他們心底恐懼的聲音,墟葬摒棄雜念,於陣法攻擊中朗聲長笑:“天道必賴於人成。堪輿相地,所謂風水,要的是藏風得水聚氣。堪,乃天道,輿,乃地道。但想要天時地利人和,除了擇吉之外,也要人心誠意正,才能諸邪不侵,解脫煩惱。風水養人,人亦養風水。不善之人,妄想靠風水奪氣運、占吉祥,隻能逞一時之凶,最終必會刑衝破害,報應自身!”

羅城呆呆聽著,墟葬又道:“無論你們如何維護言尚書,他的敗亡就在百日內,他的福德養不起好風水!你們跟了這樣一個人,隻怕連山門都要遭連累。”

皇甫梁譏諷地喝道:“不愧是墟葬,舌燦蓮花,我也要疑神疑鬼。可惜我們兩派的敗亡,你是看不到了,這絕陰孤煞七殺陣,困上你幾天幾夜,我們再來替你收屍。到時你若魂魄還在,說不定能看到我等結局,要是魂飛魄散了,就應了你說的,福德不佳,風水再好也不濟事!那時,就等我去遁星福地,把那裏變成真正的福德之地。”

墟葬微微一笑,腳下如畫天書,自身的禁製已然布好。他故意挑起口舌之爭,便為了贏得片刻時機,在絕陣中辟出方寸空間,藏匿身形。當下足尖一劃,仿佛開天地,定乾坤,一腳踏足陰陽界,兩人隻見虛空中一片瀲灩波光,水汽渺茫中,墟葬忽然就失去了蹤影。

陰氣界水而止,墟葬滴水成陣,借水隔陰,尋得空隙遁入陣中,自開一片天地。他避到羅城看不見的地方,不斷畫符隔絕陣法威力,把自己像繭子深埋在內。

周遭的煞氣衝到他布下的禁製前,如魚出水,再無生機。

選定了吉位,墟葬在禁製中坐了下來,眉間滿是苦意。此時已過夜半,炎柳不知可好,他拿出匕首端詳,刀光冷冽,清如秋水。

今日冬至,七赤,肅殺劍鋒之星,失運則主刀光劍影。甲日,夜半甲子時,九星伏吟,主大凶,忌輕舉妄動,不宜作戰。墟葬苦笑,橫豎都是凶局,動輒得咎,不如不動。

禍兮福所倚,冬至一陽生,這絕陰地會有一絲微不可辨的陽氣,隨著時日變化,慢慢累積。那時,就是墟葬出手脫困之時。

他收好匕首閉上雙目,仿佛能透過重重陰氣,看見霽月繁星,碧雲幽空。墟葬輕輕一笑,竟無視風暴咆哮,休養生息。

他鬥不過這絕地,唯有如冬眠的獸,等待時機。

皇甫梁與羅城暴跳如雷,運轉九宮八門,鋪天蓋地搜索起墟葬的行蹤。但他們既以全山為陣,山石間自成天地,一時又豈能找到?兩人漚心瀝血搜尋良久,心知墟葬禁製之妙遠在他們之上,隻得吩咐門下弟子,各自看守方位,收了墟葬留下的駱駝,不讓他有遠遁之機。

“就算你縮頭不出,我也要你插翅難飛!”皇甫梁猙獰一笑,埋伏全開,赫然有幾處機關,漂浮著詭秘的煙雲。

墟葬端坐陣中,凝神在地上畫了一個卦象。

地雷複。

正北方一陽初動時,萬物未生,全陣將緩緩吸收進一絲陽氣,會有微不可察的縫隙出現。

這都是**,他還要繼續等。先潛伏在震三宮,在下個時辰,西南方休門所在,就是吉位。冬至休門旺,他會在那裏再避一個時辰,而後正東方休門就是出口。

乙醜時,墟葬動了,飄忽的身影迅捷地遁入坤二宮。

羅城仿佛有所察覺,一把量天尺相地察人,慢慢往西南方位尋去。皇甫梁臉色陰沉,跟在後麵,恨恨地罵道:“這墟葬欺人太甚,待老夫擒住他,一定要好好搜刮,剝皮抽骨!”說完,眼裏閃動貪婪的光。羅城不語,三龍派向來手段纏人,如附骨之疽,連他也要避讓三分。

“青囊廬的對手,不能死在別人手裏。”黑夜月影下,一個嫋繞的聲音悠然響起,娥眉翩然而至,她將纖纖交付炎柳與玉葉,單身前來。

想起先前與炎柳動手比試,娥眉嬌媚淺笑,他的身手自是極好,但她自有法子惑人心神,兩人堪堪鬥了平手。炎柳見她難纏,鬆了口氣,自願保護纖纖安全。娥眉也就全無提防地,把孩子交給兩個陌生人。

真好。她看見那對小情人,好像似水年華仍在,紅如胭脂,未曾消褪。

皇甫梁雙目一縮,這女人闖陣如入無人之境,非是庸手。他與羅城對視一眼,兩麵夾擊,借助陣法潛行到她身側,攪動陣中積聚的陰煞之氣,向她攻去。

娥眉站立之處,成了漩渦的中心。

“三龍派、重巒派算什麽東西,也敢對遁星福地的人下手。”娥眉輕慢斜睨,身如彩鳳蹁躚,曼妙一躍,手下烏光一閃,那陰煞漩渦忽如陰陽魚,分成兩旋。她嗤笑一聲,雙手分開,兩道煞氣直衝皇甫梁與羅城去了。

羅城臉色一變,沒想到她的功夫如此精湛,唬了一跳,來不及再布防身之陣,慌忙逃到山石背後,借此阻擋攻勢。娥眉也不追擊,秀目一凝,向了陣中深處探去。

皇甫梁一揮小旗,帶出一股陰氣衝撞而上,嘭的一聲,炸將開來,險些受傷。

他惱羞成怒,尾隨在娥眉身後,取出三支金色小箭,含怒射去。娥眉甩出三顆火石,燃空破箭,腳踩大衍步法,瞬息已掠過數道埋伏。

就在娥眉險險離開的刹那,皇甫梁怒喝一聲,拚卻被她擊中,欺身到了她身後,右手小旗一拋,擊中暗藏的陣眼。頓時風雲變幻,無數煞氣奪路而出,衝到娥眉身上。

娥眉被此一擊,吐出一口鮮血,步子頓顯踉蹌。墟葬察覺不遠處的動靜,望氣占卜,一見不對,霍然起身。疾奔中,他心念飛速運轉,推算吉位出路,不顧幾處連環禁製,寧可負點小傷,也要求快。

就在死門眼看要籠罩娥眉之時,墟葬飛奔而出,把她搶進驚門巽四宮,又隨手飛快布好禁製。皇甫梁正待衝入,腳下霹靂連響,觸動了墟葬的機關,他暗罵一聲,出手破除。被此耽擱,墟葬已萍蹤無定,皇甫梁再次失卻他的蹤跡。

墟葬掩好兩人身形,朝娥眉嘴裏,塞進一粒清香的藥丸。

“我的傷不重。”娥眉推開他,青絲滑手而過,墟葬為之一動。

“大恩不言謝。”他謙謙一拜,感她援手之義。

“那個叫炎柳的,抱著纖纖往甘露城去了。”娥眉的星眸看向別處,藥香環繞,心情卻是不壞。

墟葬眼露狂喜之色,攙了她的柔荑,連聲道謝,娥眉抽回手啐道:“別以為我孤兒寡母的,就能占便宜。”

墟葬聽見一個“寡”字,唇角帶笑,眸光越發清澈。娥眉在黑暗中隱隱覺得臉熱,便道:“我從外麵進來,這陣法還有古怪,速速破了,免生後患。”

“好,就聽你的。”墟葬一口答應。最壞的時辰已經過去,巽四宮利於出擊,轉守為攻,不失為一個好選擇。

“我命在我,不屬天地。”墟葬輕喝一聲,“造化盡在我手!”娥眉神情凝重,看他雙目電閃,刹那間籌算百千次。

墟葬目視虛空,喃喃念道:“諸法空相,破!”言畢,緩緩伸出一指。

貴賤同一塵,死生同一指。白楊青鬆,浮雲流水,指下皆成空。這一指點下,仿佛萬裏驅虜,一箭射雕,頓時四處煙光消散,移步換景,露出寂寥的山色。他右手一抖,一幅輿圖畫卷漫漫舒展,浩然山水之氣,從畫卷上澎湃奔湧,如萬馬踏蹄,呼嘯而下。

“雙峰百戰後,真界滿塵埃。蔓草緣空壁,悲風起故台。野花寒更發,山月暝還來。何事池中水,東流獨不回。”墟葬徐徐念完,左手輕拂,“山水賦形!”

春空點染新綠,霽雨蒙籠湖煙,依稀間,輿圖上的山水風韻,仿佛借了此地重生。墟葬手指之處,如有十裏春風徐徐吹起,采集了九天星光與清輝,照射而下。

娥眉如醉如癡,一呼一吸,便嗅到了香麝**漾,聞到了蘭芝競秀。她感動地望了墟葬,此地用萬裏江山的神魂養形,假以時日,絕地的陰氣就會緩緩散盡,恢複嫵媚生機。

此時,絕陰孤煞七殺陣像是生鏽了一般,微微有些轉動失靈。

山水有情,它知墟葬愛護之意,以自身微薄的力量,對抗強加於上的陣法。夜色中,隱隱現出一條出路,墟葬測算無誤,領了娥眉飛身而去。

兩人一氣走到陣法邊緣,眼看就要出陣,墟葬放下心來,這條路確是出口。

就在臨近出陣的刹那,轟然巨響,自耳邊炸開,仿佛戳破了無數個燈籠,幽暗的煙氣四下渙散。離墟葬最近的一處,衝出一縷黑煙,娥眉暗道不好,擋在他身前,被煙氣擊中胸腹。瞬間翻起一陣欲嘔的氣息,娥眉臉上籠了森森綠氣,無力倒下。

墟葬閉住呼吸,一把抱起娥眉,拚命掠出大陣。

誰料想破陣之後,這陣法竟有自毀的毒氣彌散,純是絕命傷人的布置。墟葬怒氣衝天,第一次動了殺機。但眼下娥眉中毒,他必須全力趕到下一個城鎮,尋找良醫良藥,不能有片刻糾纏。他抓了一把丹藥,塞在娥眉嘴裏,耗盡氣力,一口氣跑了出去。

被毀陣後的混亂格局阻礙,羅城與皇甫梁不得不在陣中安全處躲避。一個三龍派弟子看到墟葬,正待發出信號,墟葬想也不想,丟出匕首。那弟子撲通倒地,捂了腿慘叫。

終於回到山南,連月光也暖和了似的。墟葬左右一看,娥眉係馬的地方就在不遠處,隱在一個溝渠中。他急急地取了馬,一路攜了娥眉駕馬潛行,直至飛馬離開三裏地後,羅城兩人匆忙出陣,各駕了一匹馬追了過去。

在路上疾奔一陣之後,娥眉幽幽轉醒。

“你給我吃了什麽?我心口難受得緊。”她在他懷中掙紮了一下,推搡不開,便也罷了,虛弱地靠在他身上。

“別怕,都是神醫皎鏡配製的各式解毒丸,就算解不了毒,也吃不死人。”墟葬說完,暗念皎鏡的名號,心下有些不大確定。怪神醫皎鏡一向會把小病折騰成大病,大病弄成絕症,而後才出手一治而愈。這是對方給他保命的丸藥,若說有古怪也不出奇,他不由暗暗祈禱,在這關鍵時刻,皎鏡千萬要靠得住。

娥眉露出洞悉的笑容,“那就聽天由命吧,如果我有什麽事——”她的語音裏聽不見苦澀,輕描淡寫如聊家常,“幫我擇個好墓地,這是你最拿手的,不要讓纖纖受苦……”

墟葬氣急敗壞地打斷她,“咦,我以為你自知天命,不會這麽早死。你放心,我不想讓你死,你就死不了!”手臂稍稍用力,把她摟得更緊了,馬身的顛簸把她一步步撞向他,如潮漲,如花開,有難忘的氣息。

娥眉努力睜大眼瞧他,墟葬一臉的肅然,擔憂的目光不時掃過她臉上。她想這個男人與初見時不同,師門的恩怨全然不在他眼中,卻像真的很介意她的生死。

“你不需我相助,也能脫困,不必太承我的情。”娥眉澀澀說來,被墟葬狠狠瞪了一眼。

“哦?你當是美人救英雄,我心生感動,要以身相許?”他咬牙說道,注目前方遙遙的長路,麵容上現出一絲堅決,“你既是堪輿師,怎可輕易心生絕念?你還有纖纖在等你,再說,你終是因我受傷,我欠著你這麽大的人情,你得給我機會去還。”

娥眉聽了,渙散的精神微微一振,“我胸腹間翻江倒海,果然不能讓你欠人情。”墟葬在心中破口大罵皎鏡,快馬加鞭,連聲向娥眉道歉。她饒有興致看他情急的模樣,忽然覺得,被人憐惜珍愛的感覺很是不壞。

“行啦,指天賭咒有什麽用?”她忍下混亂的痛楚,用微弱的氣息說道。

“難道真的要我以身相許才夠麽?”墟葬開玩笑地說了一句,半晌沒聽見她的回答,低頭再看,娥眉軟軟倚在懷中,已經無力地暈了過去。他的話空擲在瑟瑟冬風中,輕飄飄地**遠了。墟葬一陣悵然,他半真半假地說出那句話,仿佛輕陰化雨,心中剛有了認同感動,可惜這表白無人應和,倍添寂寞滋味。

甘露城。

長途馳馬,到此地已是力竭。娥眉昏迷不醒,一路顛簸下來,愈見疲色。墟葬多年波瀾不驚的心,此刻如大海孤舟,有了飄搖之意。那冥冥中護佑他的一線生機,他推斷不出來援手相助的貴人,就是娥眉。

她為入陣吐了血,又替他擋了奇毒,化去他這一劫的血光之災與煞氣。

墟葬是恩怨分明的人,對他有過恩情的,無不湧泉相報。唯有今次,感激之下,他有了更多的依戀。這一路他抱著她狂奔,心底一絲絲被觸動,仿佛他抱的不僅是她,也是他的一生。

墟葬身心俱乏,心頭卻再無陰霾,既已應劫,前途應是否極泰來。他心懷希望,佛經裏以甘露城比喻涅??,走到此間,無論是大功告成,還是舍身成佛,隻要娥眉平安,他已無可懼。

此時夜色迷茫,城門大關,墟葬無奈以土話高喝:“開門,救人!”城頭上露出一個身影,喝道:“城下是誰?”又有一個熟悉的語聲傳來,“墟葬,是不是你?”

城門大開,炎柳陪了一個錦衣男子,領了一隊人馬前來接應。那男子風塵仆仆,儒雅中不乏豪氣,朝墟葬一鞠,說道:“驍馬幫景範,見過墟葬大師。”墟葬聽過他的名號,知是玉翎王千姿在江湖中最得力的助手,在北荒手段通天,這甘露城中想必早有布置,放心地下馬相見。

景範忙派人用馬車接了娥眉,炎柳苦笑道:“幸好沒讓那孩子跟來。”墟葬兩眼微紅,“快,尋這城裏所有醫士,她中了毒。”眾人退回城內,閉上城門。

城門外不遠處,匆匆趕到的皇甫梁與羅城麵露陰色,眼見兩人在驍馬幫迎接下入城,知道再也討不了巧,不得不駕馬隱匿行蹤。

城內,驍馬幫一處院落中。

“敢問景幫主,皎鏡可有消息?”一眾醫士束手無策,看不出這毒藥的底細,開出的方子,最多暫緩毒氣,卻不能稍解。

墟葬看向娥眉,豔色成灰,陰寒彌散,他多年未觸的心弦被絲絲撥動,恨不能以身代之,換她無恙。他忽然想到,如果當日對碎錦有同樣心思,言尚書早遭報應,更無暇對他出手追殺。動情與多情一線之隔,天差地別。

景範憂心忡忡,“皎鏡神醫已入北荒,可惜行蹤飄忽,鬼神莫測,這幾日更遣人送來百顆解毒丹,言說北荒有大難,我正要送往蒼堯。大師不妨看看,或可一用。”他取來一隻金絲楠木蓋盒,錦緞裏排了十顆馨香的藥丸,打開一顆,即有異香繞梁。

墟葬把藥丸放於鼻尖,萎靡的精神為之一振。他辨得出其中幾味主藥,都是難覓的驅毒良藥,縱然解不盡那奇毒,也可壓製幾分。

他把藥丸給娥眉服下,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她麵上青氣退了一半,留了淡淡的痕跡,人也蘇醒過來。墟葬大喜,若是皎鏡能對症下藥,一定解盡此毒。

娥眉一雙妙目凝在墟葬身上,他滿身風霜之色,麵皮疲憊不堪。她嫣然一笑,像是想看清那麵具下的容顏,柔聲道:“辛苦了,我沒事。”見娥眉醒來,炎柳與玉葉抱來熟睡的纖纖,女娃兒聽到眾人言語,睜開眼皮瞧了瞧,歡喜地撲到娘親懷中,繼續酣睡。

景範愣了半晌,勉強笑道:“不愧是神醫,隨便一顆藥丸,就能解奇毒。”

墟葬一怔,隱隱覺得背後有天大陰謀,而他的遭遇不過是其中一環。眾人都聽出蹊蹺,有一種立身懸崖的驚恐。

北荒有大難。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他們此刻脫身無恙,不過是從一個牢籠,逃到了另外的一個。

娥眉的手有些發寒,她抱緊了女兒,躊躇間,墟葬卻毅然握住了她的手,猶如握緊了錦瑟年華。炎柳看了,偷偷去牽玉葉,摸了半晌卻落空,玉葉啐了一口,纖指迎了上去。

休辜負。莫相忘。兩手相牽,哪怕世間蕭瑟、人生零落?八目相對,前路總有波折,也可閑庭信步,悠悠然地走下去。

景範看了這兩對佳人,寂寥地退出屋子。王業爭霸,高處不勝寒,他看夠了那種意氣風發背後的落寞,此時,仿佛經不住這朝雲暮雨的美好,徑直走到了城牆上,望向天邊雲端。

甘露城外,黎明前的黑暗,已然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