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葬
隱約可見的月色下,一隻白貓交錯而過,危險的氣息滲過黑夜傳來,它謹慎地回首凝視,直至朦朧夜色遮掩了一個遠去的身影。那青色身影像一片落水的柳葉,越來越淡,幾乎要融進夜裏。
此時十丈開外,忽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三條黑影如鬣狗穿梭,驚得那隻貓慘叫逃避。黑影瞬間掠近,朝了那人的脊背飛起拳腳,青色的身影旋即掠到丈外。三人見他敏捷如狐,登時取了兵器,一時刀光劍影,把他團團圍了。
青色身影東奔西走,那三人步踏天罡,瞬間形成三元陣法,天、地、水三元之氣陡然於混沌中召集,浩渺元氣洶湧衝出。青色身影左右躲避,那三人發出陰冷得意的笑聲,手中刀劍散出光芒,移轉陣法,朝他刺去。
利刃織就一張網,眼看鋪天蓋地,毫無死角地罩下。那青色身影卻驀地變清晰了,一抹綠色鮮明地在三人眼前亮起,仿佛初春綻開的新葉。眨眼間,鏗鏘聲刺耳尖鳴,刀劍斷如碎瓷,那三人就像被拆了機關的傀儡,倒地不起,疼得嗚嗚叫喚。
“說,一路追著我,為了什麽?”那人靜下來,風止葉停,語氣裏全無身手的犀利。
那三人沒料到他身手如此之好,一時間有些猶豫,青衣人漠然踢了幾腳,甚是狠辣。有一人經受不住,終於開口道:“我等隻管收錢,誰知道是什麽來曆?”青衣人恨恨加了一腳,比先前更重,罵道:“你們難道是豬,不知主顧就敢收錢?”
那人吐了口血,身邊一人立即哭喪了喊道:“我說,我說……你惹了言府,掌門……”他像是醒悟自己說錯了話,閉口不言。青衣人道:“什麽言府?”那人支吾道:“就是……京城言尚書府上……”青衣人又問:“你們掌門是誰?”那人再也不敢回答,勉強支起身子,猶豫著想要逃走。
青衣人沉默思索,一直沒說話,那人趁機飛奔,如兔子見了鷹,躥得比誰都快。青衣人無心去追,反而抬頭望著九天之上的銀月,若有所思。等三人先後跑沒了影,他還是一動不動像一棵樹,在原地紮了根。
白貓猶疑地踏爪,鑽進一片灌木叢,黑暗中,它倏地毛發直豎,發出一聲怪叫。一個影子從地上長了出來,依舊穿了青衣,像千年的樹妖,慢慢朝先前那人飄去。
“炎柳,多虧有你在。你瞧,他們用陣法都攔不住你,你的功夫越發精進了!”這人每個字都嘴角帶笑地吐出,卻不輕浮,他伸手去拉先前那個出神的身影。兩人麵對麵站了,樣貌恍如一筆勾勒,竟是如出一轍,明眸如星,玉靨含春。
“放屁!管他什麽陣法,打斷人腿就沒用。”那個叫炎柳的人,冷冷地側身避讓,從鼻子裏哼了個音,在昏暗不清的夜色裏,指了指自己的麵皮,“你的臉,趕快給我拿回去!明明會拳腳,偏要我來出力,一身富貴病。”
後來的青衣人悠悠一笑,這一笑便現出別樣的風流蘊藉。炎柳越發著惱,踹了他一腳道:“墟葬,惹出那麽多情債,要老子替你收拾,你以為給我一百兩金子就夠了?”
“兩百兩。”墟葬幹脆地道。
“那倒勉勉強強。”炎柳拍了拍腳,仿佛踢髒了鞋,“嘖嘖,言尚書有女兒被你拐騙了?”
墟葬眼中閃過一道異芒,卻不接他的話,眉眼一彎,笑道:“你若有妹子,一定要記得我。”
“記得剁了你的手!”炎柳罵罵咧咧,眼睛不停打量他,像是要看穿墟葬的口是心非。夜色比濃妝更深,掩去了皮相上的破綻,墟葬沒心沒肝地笑著,炎柳隻能一臉鄙夷地扯動麵皮,“喂,這個人皮麵具,怎麽撕不下來?”
“紫顏大師親製的麵具,要是能輕易撕下來,豈不是很快就穿幫?”墟葬笑眯眯地幸災樂禍,“我靠你擋災,你就多堅持兩天……酬勞加倍。”
“哼,真不知道你整天看死人墓,賺了多少黑心錢。”炎柳嘀嘀咕咕抱怨,卻也不再拒絕,依舊不死心地拉扯麵皮,想要撕開這張臉。
當今天下最有名的堪輿師墟葬,竟在月夜中暗暗蹙眉,無人能看清他的愁容,如新月上的缺角,華燈下的暗處,往日風流蒙上淡淡陰翳。他眼前浮現出一個不吉的卦象,暗自歎了口氣,紫顏很早就送過他三張麵具,不知道,能不能趨吉避凶,躲過這一災?
想起紫顏終年無消息,不知是否起死回生,他又是一歎,了無心思,朝炎柳揮了揮手。
“你趕快找個館舍投店,我也尋個地方落腳,這一路,還會有不少麻煩。”
“出了北庭關,天大地大,誰找得到你我?”炎柳輕慢地冷哼,以他的身手,若想隱於茫茫北荒,再容易不過。如今易容成墟葬,卻是聲勢越張揚越好,不得不自找麻煩。
“要不是棘手的事,我怎會請你出山?”墟葬笑得不懷好意,沒心沒肺。
炎柳不快地踢開腳邊半把斷刃,想想此行甚是憋屈,忍不住道:“喂,你說過不會有性命之憂,對不對?”
“是,這回我死不掉,你放心。”墟葬故作感激地看著他。炎柳今年諸事皆宜,北行更有意外之喜,因此墟葬放心叫他便宜行事。
“呸,誰問你了?我問的是我!我沒事就好,管你死活。”炎柳翻了個白眼,峭寒輕透,他縮起脖子,又緊了緊衣角,“北荒這麽冷,你還要我穿紗衣!飄來飄去像大青蟲。我明天就換成袍子。裝什麽翩翩佳公子,要臉不要命,萬一受了風寒,不等皎鏡那個庸醫趕來,我就斷氣了。”
墟葬撲哧一笑,溫柔的目光比月華更為瑩潤,恢複了往昔倜儻的氣度。可惜媚眼拋給瞎子看,一來夜色漆黑,二來炎柳根本不睬他,氣衝衝一個人往前去了。墟葬凝視他的背影,伸手在袖中摸了摸。
“銀票帶得不夠多……唔,但願他別翻臉。”
他自嘲地笑了笑,略有憂色地往四下裏一瞧。遠處一聲貓叫,無助膽小,像是察覺到他的晦氣,遠遠避開了。此時此刻的墟葬,仿佛山野孤魂,無處可去。
清冷的夜風拂麵,碧縹暗花紗的薄衣被寒風一剪,便如落葉飄零,果然經不住這寒氣。“北庭關一出,就要應劫,那一線生機,卻在何處?”墟葬蹙眉望著遠方,關塞城牆像一道蜿蜒的山,趴伏在黑暗中。
他知道此行艱難,但北荒蒼堯,奇業十師重聚,無論如何都要走上一遭。
北庭關外,是中原與北荒接壤的圖米爾高原,徒步穿行幾乎不可想象。想到要明年初春才能回來,墟葬在關內選好一頭駱駝,卸下駝鈴,一襲青衣埋進暖熱的駝毛裏,像厚土上的一株小草。
他不擔憂炎柳如何趕路,以對方喬裝的作派,想來會弄一輛大車,浩**地招搖而去。他就這樣一人上路,清風兩袖,駱駝走得緩慢安逸。白雪覆蓋的林木,碧綠見底的湖水,還有遠處山頂聖潔的雪色,仿佛一步步踏足世外仙境。
雲散霧歇,移步換景,將冷冽北風帶來的肅殺之氣,消融在盈眼的風光之中。
此地勝人間,唯獨形單影隻,徒羨鴛鴦。墟葬歎氣,無心看風景,閉目思索連日來的征兆。前程晦暗莫名,若說懼怕,是有那麽一兩分。但縱情山水多年,看遍雲卷雲舒,盛衰起伏皆有定,些許憂慮就化在駱駝蹄下,隨風踏去。
行了幾天,未見人煙,晚上胡亂在荒涼的林間坡地歇了。把駝背上的褥墊鋪在幹地上,顧不得腥膻的氣息,縮在小山般的駱駝邊躺著。墟葬從小生長在山野,慣了與大地為伴,倒也不覺孤清。
如此一騎絕塵,一直向著西北,天地悠悠,永遠有緩步相隨的雲,微茫清冽的風。
一日,走得倦了,前方遙遙望見一碧湖水,他突然起了詩性,激昂地朗朗念起一首詩:
“萬裏征塵到古原,暮雲煙樹去連綿,遠村漸隱霜榆杪,鴻雁斜分雪塞天。”
他的聲音如高飛的雁,掠過低矮的灌木,高聳的林葉,撲翅縱橫。駱駝也仿佛有了興致,撒腿歡跑,衝到一處明鏡般的湖泊邊。
及近,墟葬愕然發覺,那裏竟有一個身著織繡夾襖的豔麗女子,犀梳金釧,豐姿婀娜,懷裏抱了個女孩兒,正放任駱駝喝水。她聽見墟葬的吟哦,嬌媚地回首打量他,輕拍女孩兒的背,小聲說了句什麽。女孩兒約莫三四歲,用輕紗遮頭抵擋風沙,聞言嘟起了小嘴,粉妝玉琢的俏模樣惹人愛憐。
他本來想吟的是一首七律,此刻頷首微笑,學那女子,牽了駱駝去飲水。
墟葬用了易容的麵具,眉眼依舊俊秀風流。當年紫顏為他硝製時,曾說既為救命,理應麵容迥異為上,墟葬思前想後,選了兩張翩翩佳公子的顏麵,就算逃命,也要從容有致。紫顏想了一想,又替他做了一張麵具,和墟葬的臉麵一模一樣,讓他請高手出山引人視線,自可安然遠遁。
他兀自打量那美豔女子,隔了駱駝細細張望。一雙靈動的美目飄了過來,倒映了碧水藍天,墟葬定睛一看,被她眸光所炫,賞心悅目。
“敢問這位公子,”那女子抱了女孩兒走近,語音綿軟,一口純正的中原官話,“西坎兒離此有幾裏地?”
“等我看看。”墟葬平生最愛收集輿圖,加上此前有人相送北荒一地的圖錄,他便集眾家之長,繪了一幅詳盡無比的長卷。此時風靜雲停,墟葬慢慢在地上鋪開圖卷,晴日下,似有氤氳煙氣彌散。
他端詳半晌,“尚有十裏以上的路程。”
“多謝公子指教,不知尊姓大名?妾身也好稱呼。”
“萍水相逢,有緣再見時,再說不遲。”墟葬笑眯眯說道。
那女子也未糾纏,微微欠身,與懷內的女孩兒小聲私語。墟葬含笑看她,過了一陣,起身上駝,飄然而去。
女孩兒探頭遠望,忽然說了一句:“他是個好人。”
墟葬的身影隱在了前方的樹林,天地悄然,那女子冷冷回道:“好人也會死。”她媚態全無,殺氣凜然,女孩兒縮回脖子,蜷在她懷內,小聲道:“去西坎兒就會再見麵了。”
“纖纖乖,趕路累了點,那人是個財主,回頭收了他的錢袋,你想買什麽吃的,都盡管說。”那女子撫著她柔柔的短發。
女孩兒綻顏一笑,冰雪消融,“我想吃櫻桃煎。”那女子皺眉,想了想又道:“雖是春天的玩意,但有錢就有法子,好,就給你買櫻桃煎。”女孩兒拍掌大樂,雙眼彎成彩虹。
墟葬匆匆離開,駱駝跑到一裏開外,他仍覺心神微亂。剛才的邂逅,看似無心巧遇,卻有極大玄機。那女子所站位置,與山水相合,聚天地靈氣於一隅,更凶險的是,把他逼上了驚門凶地。如果說是湊巧為之,他的運氣未免太衰。
他展開輿圖長卷,正是為了破除格局,直至連通了休門,貫通吉氣。休門為水神,再借臨湖之勢,壓製住那女子的殺氣,這才險險退出。要不是他見機甚快,隻怕當場就會刀兵相見。
奇業十師,未必都通曉技擊之術,但大道相通,修行到了行業巔峰的人物,養氣運神皆為一流。這些人如果要學武功,稍稍點撥架勢,就能運用自如,若有高手指點,修煉的速度也會極快,甚至能成為內外兼修的好手。即使如易容師紫顏之流,看似手無縛雞之力,一旦手持易容刀或者修容針,於高手對敵之間,隨便插上一腳的本事也是有的。
墟葬於武功稍有涉獵,真正臨陣對敵,拳腳不過是權宜之計,最終靠的還是堪輿術數。如今換了麵容,仍舊逃不過追殺,他不禁又想推算一番。
墟葬皺眉沉思,以紫顏的手段,這張麵具絕無性命之憂,他無需自擾。他還記得拿到麵具之時,紫顏曾笑說,這容貌有福氣,會得貴人相助。他算不出貴人何在,或許就是炎柳,此人有逢凶化吉的氣運,有其相助,縱有劫難,也會小很多。
**駱駝仿佛知他心思散亂,一路小跑後,緩步慢行,終讓墟葬靜下心神。
如果這是有意布置的殺局,他一定會再見那個女子。他摸了摸豐神俊秀的麵皮,要不要換一張呢?不知炎柳那邊有多少人要對付,如果都像她一般盯住自己,調虎離山的計策就失效了。
想到自己拘泥於生死,墟葬吸了口氣,澹然一笑。流年不利,不宜遠行,隻是既然出來了,患得患失也不能避禍。倒不如兵來將擋,隨其自然。
他成名已久,世事早該看淡。今次所遇,乃是平生最大凶險之一,事先有了顧慮,不免進退失措。好在畢竟不是普通人,想通了吉凶天定,他心頭一片澄澈,再無半點憂慮。
臨近西坎兒,天色已晚,走了這許多天,終於看到城鎮,理應好生補給休息。
若是旁人,想到那女子曾提及此地,必不敢逗留,墟葬卻是悠悠然尋了家食肆大吃一頓,痛飲當地釀的土酒,嚼了半斤麅子肉,啃掉三塊胡餅。就在隔壁的人家,花了點銀錢借宿,挑一間幹淨的小屋住下,自得其樂。
飯後在土城裏閑逛,走過兩條巷子,他看到一輛華美的雕漆大車,掛了一個篆體的“福”字,正停在西坎兒最大的宅子外。墟葬腳下不停,又走了幾條巷子,返回屋內安置。
半夜子時,月華如洗,墟葬換了件墨綠的錦袍,推門出屋,翩然躍上石屋的平頂,盤膝靜坐。過了良久,霜華沐浴全身,他入定冥想,鼎盛陰氣中有一絲陽氣漸生,如醍醐灌頂自百會而入。雖然閉目,天地萬物似乎都在他眼底心中,周遭風過,蟲鳴,螞語,無不清晰如畫。
他攤開那幅長長的輿圖畫卷,采集月華,凝煉其上。雖然堪輿師比不得靈法師會鍛造玄妙法器,但這幅輿圖一路吸取山水靈氣,仿佛在蘊育畫中天地,也成為一件可以惑敵的寶貝。一旦完全煉製成功,墟葬施展開來,可隨意調動北荒風光,甚至將敵人的精神困在這方寸天地中。
這等手段,是在十師會遇見靈法師夙夜,幾番交流所得。墟葬這些年來走遍中原,已煉成多幅輿圖,今次來到北荒,也是一個修行磨礪的機緣。
周圍無人窺視。墟葬坐滿一個時辰,似與土屋融為一體,正待收圖起身,突然遠遠一聲輕鳴,像是利器敲擊。墟葬心念一動,抓起輿圖,身形一搖,向出聲處掠去。
他去得極快,穿梭街巷,卻如同一個幽魂,借地形隱匿無蹤。一抹紅色身影宛若煙火消散,餘音初歇,人影也不見了。等墟葬趕到,原地悄寂無聲,他想也不想,立即斜斜走了兩步,隱沒在一片黑色中。
對方既然假作械鬥,就是想引人上鉤。墟葬來時極為謹慎,此時更悄然取出羅盤,運轉四周靈氣,將藏身處變得模糊難辨。
又有一個身影電射而來,墟葬暗暗叫苦,來的竟是炎柳。他果然換了一件墨綠緞袍,像足了墟葬的喜好,卻更張揚地選了織金彩繡,月光下不時地折射光芒,活生生就是個移動的箭靶。
炎柳剛剛立定,就有數箭急射,墟葬暗罵一聲,藏得越發小心。炎柳一記冷哼,身如柳葉輕飄飄飛起,手中亮起幾道光影,叮咚作響,將暗箭全部擋下。
而後,有若實質的濃霧,厚重地朝炎柳**去。月光倏地消失,伸手不見五指,仿佛置身黑屋。墟葬知道不妙,對方竟能運轉天地陰氣,困住炎柳,這不是僅憑定力就能驅除。敵人用意甚是歹毒,黑霧迅速擴大,慢慢地侵蝕到墟葬立身之處,不知是連他的蹤跡也發現了,還是決意陷炎柳於絕境,不讓任何人有機會接近。
墟葬當下一擺羅盤,搜尋天地間渺渺若存的一縷陽氣,匯集其上,一寸寸驅散周身濃重的陰氣。耳畔似有旋風,急如電馳,厲如鬼嘯。墟葬知是對方接連出手,又聽得叮叮數聲,縱然目不能視,炎柳卻接得毫不含糊。
墟葬猛地一拍羅盤,仿佛打開了閘門,一道磅礴的陽氣衝天而出,像一支利箭直插炎柳。陽箭所經之處,迷霧全消,炎柳頓時看出端倪,朝暗處斜斜扔出一把飛刀。
有人撲通倒下。可對方攻勢依然未停,霧氣中透出一股森寒,炎柳打了個哆嗦,驟覺置身冰窟,陰寒之氣宛如毒刃,密密麻麻破空而來。墟葬暗道不妙,正待強自出手,一道耀眼的金光掠過,繼而又是一道紫色霞光,再一道青虹閃爍,呈鼎足之勢,將炎柳罩在裏麵。
三道光芒如銀河星辰交錯,縱然雲寒露冷,被這至剛至陽的晶芒一衝,陰氣轉瞬間霧消雲散。
“啊!”夜空裏的慘叫格外刺耳,墟葬一驚,聽出不是炎柳的聲音,略略放心。
霧氣消散後,炎柳完好無損地摩挲小刀,清幽的寒光冷冽照人。另一邊,卻有個穿了雪色桂布的少女,紙娃娃一般飄出,朝炎柳招招手。
“多謝援手。”炎柳皺眉,半夜三更,就算被她救了,這丫頭的來曆也很可疑。
少女雪衣輕盈,飄然**來,笑眯眯衝炎柳說道:“舉手之勞,不必謝我。三龍派的人想害你,我偏不讓他們如意!你就跟我在身邊,隻要聽我的,保你平安無事。”
炎柳把“三龍派”的名頭記在心裏,上上下下把少女端詳了一遍,“小丫頭,你有什麽本事保護我?”
少女指了自己,得意地道:“你應該聽說過布衣堂?我就是堂主之女,玉葉。
聽說墟葬大師有難,特來援手。”
“你姐姐叫金枝?”炎柳隨口問。
“咦?你認得我們姐妹倆?”
“不,猜的。”炎柳撓頭,墟葬與人的恩怨糾葛,他理不清,也懶得管。誘人耳目即可,不能再纏上新的麻煩。
玉葉大大咧咧上前,像瑤台上走下的冰雪仙子,晶瑩的眼睛望著他,“走,去你找的館舍,你住了最大的一間,讓我也擠擠。”炎柳哭笑不得,這丫頭竟是一早就跟上他了。
“男女授受不親……”
“哎呀,江湖中人,哪來這麽??嗦。”玉葉滿不在乎,一派天真憨態,“你挑的地方自有一等一的好風水,我們住在那裏,不怕有人偷襲。你別苦著臉呀……你怎麽忍心趕你的救命恩人?傳說墟葬大師最為多情,我看你一點不像。”
玉葉歡天喜地拖著炎柳的手,就似甩不掉的飛絮,沾衣不去。炎柳無奈,半夜裏無法打發她走開,隻能隨她胡鬧。臨行,他有意無意往墟葬的藏身處瞥了一眼,作為江湖上頂尖的高手,加上洞悉墟葬的手段,炎柳隱約察覺到那裏有相熟的氣息。
墟葬一動不動,老僧入定,直至炎柳離開,也未現身。
過了良久,月夜裏有一聲輕歎,一個黑衣人輕踩石板路,小心翼翼地去了。墟葬更加紋絲不動,仿佛坐化了也似,雙目卻始終跟隨那人的腳步,一聲聲去向遙遠處。
又過了好一陣,他才從暗處如磷火詭異地浮出,而後風搖身動,流電一般消失了。
西坎兒最大的宅子有十餘間石屋,炎柳把玉葉安置在居中的一間,自己住在隔壁。他剛一入室,烏石屏風後轉出一人,周身如有雲氣纏繞,宛若碧玉楊柳,突然長在廳堂裏。
炎柳見慣墟葬的手段,目不斜視地擦身走過,倒上一杯醪漿,持杯仰頭飲了。
“我已經布下芥子乾坤遁,那個玉葉,聽不見我們說話。”墟葬澹然地說道,稀鬆平常的語氣,就像是尋常的告別,“你馬上回中原去,我自有法子脫身。”
炎柳一怔,沉下臉來,兀自又倒好一杯,“過河拆橋,我不幹。”
“酬勞照付。”
炎柳冷笑,數道:“除非再貼我一千兩黃金,否則我懶得回去。”
“你怎麽不去打劫?”墟葬瞪眼。
“說吧,我料那三龍派和布衣堂,還不至於讓你擔心。”
墟葬沉默了一會兒,“還有重巒派,和一個神秘女子,我看不出她的來曆。”
炎柳搔頭,堪輿師諸派一個個來頭甚大,他也要避其鋒芒。若有四股勢力對付墟葬,縱以他之能,未必討得了好去。
“那我就勉為其難,馴服布衣堂的小丫頭吧。”炎柳說得唉聲歎氣,好像吃了大虧,眉眼裏藏了不動聲色的笑意,不是輕慢,是一種天下在握的篤定,“三對三,總歸能打個平手?你說過我有大機緣,若是這就滾回中原,倒黴的不是你,是我。”
墟葬愕然,他無法推算清晰自身命運,但炎柳並無性命之憂,他是否杞人憂天了呢?
有些人注定是天之驕子,遇難呈祥。墟葬注目炎柳雲淡風輕的樣子,時運臨頭,境隨心轉,說的便是此時此人。他隱隱有種感覺,不該再強求炎柳,隨其自然為好。
“既然你執意北行,我便由你。日後回中原,我那遁星福地隨你住多久都可,你看中的寶貝隻要一口氣搬得動,拿多少都行。”墟葬說完,一對眉毛仿佛牽連到一處,依然苦惱地皺著,慢慢搖頭往外走。
炎柳聽得兩眼放光,恨不得對了他的背影高聲嚷嚷:“你還有多少仇家?不如多來幾個?喂……”
次日清晨,墟葬在居處梳洗完畢,仍是買了幾張餅,正想牽了駱駝上路,前麵走來一對母女。
“真是巧呀,又見麵了。”迎麵那女子巧笑倩兮,眸子裏有一種媚,讓人想起湖藍的碧水。她今日穿得仍是花光明麗,來往行人看花了眼,走遠了也要戀戀不舍地回頭。
墟葬很想裝作不認識,但他此刻戴的這張臉,很不巧,是見過她的,當下隻得一笑。
“相逢即是有緣。北荒遼闊,難得見到中原來客,妾身正想用些茶水,請先生共飲一杯如何?”那女子靠近,如蘭麝逐風,裹挾了沁人的美。
“夫人客氣,我請這小娃兒吃點東西吧。”他笑容裏有種認命的坦然。
墟葬就地係好駱駝,在那家食肆點了蜜釀與乳酪,又幫女娃兒搭了一個座,安安穩穩坐定。那女子無視周遭客人肆意打量的目光,專心地用美目望著他,笑吟吟地。那三歲多的女孩也是如此,仿佛墟葬是一朵仙花,能看出琳琅寶氣,溜溜的眼珠兒盯緊他不放。
墟葬平素自詡風流,此時淺笑凝看這兩人,看似色迷迷的,心中已不停在盤算吉凶。
“這回公子可說名姓了麽?”
“別喊我公子,一把年紀的人了。”墟葬笑了笑,“我姓葉。”
“葉爺?”女人嫵媚一笑,花容璀璨,“先生說笑了,我可不慣叫人爺爺……小女子名叫娥眉,這是我女兒纖纖。”
她換過稱呼,將名字和盤托出,墟葬盯著她,仿佛沉迷在明麗耀眼的彩衣和妖嬈蠱惑的笑容中。女人抱起懷中的孩子,細絹衣褲,一雙漆黑靈活的眼珠兒,冰肌玉骨,透出與世無爭的純淨。
“雖名纖纖,卻非弱質,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墟葬讚歎,又認真地瞥了娥眉一眼,一個妖媚一個出塵,若是親生母女,其父不知是何等人物。
“那日打斷了先生,不如,先生再念一首詩?”娥眉吐氣若蘭,鬢影衣光,俏生生一隻狐狸模樣。
墟葬沒有拒絕,想了一想,便悠悠吟道:“驛路經逢信可招,何辭慷慨坐吟騷,詩成每愧題雲殿,興到無妨愛野庖。
明月菰蘆鴻北國,秋風庭院露中宵。邇來浮世難期會,未允空弦久不調。”
墟葬的語音鏗鏘有力,如金石作響,同時,淩空拂指,仿佛指下有泠泠弦音,悅人耳目。娥眉眯起眼細細看著,眉眼裏的笑意宛若淺溪,一點點流到人心裏去。
她咀嚼半晌,歎道:“先生大才,我聽得半懂不懂的,讓先生見笑了。”
“是我掉書袋,慚愧慚愧。”墟葬看了纖纖一眼,小女孩眼中閃著聰慧的光,像是都明白。
“不如先生說個故事解悶?纖纖你說好不好?”娥眉挽起女兒的秀發,小女孩歡喜地拍手。
墟葬軒眉一振,玄黑的眸中仿佛洞悉前世今生,他凝視碗中蜜釀,流金色的**如螢火**漾,“既是如此,我便胡亂說一個,打發辰光。小丫頭,你聽了,莫要害怕。”
纖纖露齒一笑,竟有幾分嫵媚氣,墟葬忽然憶起一些煙塵過往,薄幸無忌,恩怨交錯。
“我在年輕時,很喜歡流連煙花巷陌,那些瓦舍勾欄、秦樓楚館,常請我去尋吉宅,看風水。一來二去,認得幾個色藝俱絕的慧黠女子,其中有一個,名叫碎錦,姿容甚美,歌舞絕倫。”他的聲音仿佛吟唱,話語間有琴瑟和鳴,箏簫齊奏,便看見春風十裏妖嬈路,偎紅倚翠,如癡似醉。
娥眉明眸流轉,似乎並不怪罪墟葬說這些教壞小孩子,吃吃笑道:“先生莫非愛上了她?”
墟葬搖頭,曼聲續道:“她的心誌不在風月。碎錦是好人家的女子,可惜自小有個薄情的爹,為了榮華拋妻棄女,他們母女倆流落異鄉,隻得寄身勾欄,聊以為生。她雖至孝,但其母纏綿病榻,過世之後,她便向我求教堪輿之術,要為娘親尋找一塊風水寶地。”
娥眉嫣然笑道:“她娘若葬得好,她便脫籍有望,的確是個聰明女子。”
墟葬又搖了搖頭,雙眼仿佛蒙上了霧氣,哀憐地歎道:“她安葬娘親之後,又苦苦求我,要我教她如何辨認大凶之地。我一時不察,竟傳授於她,誰知過了半年,她也突染惡疾,身故前求我為她送行,告知我,她自擇了一塊火城背水之地!”
娥眉一怔,凝眉望向虛空,仿佛在推算這前因後果。
纖纖問:“什麽是火城背水?”
“墳前有三角之水,角尖衝墳,即為火城背水。火城水犯之則有血光之災,損丁破財,那火城背水,更會讓人絕嗣。”
纖纖吐了吐舌頭,對娥眉道:“聽不懂……”娥眉拍拍她的背,安撫女兒,“乖,那不是好地方,你知道就行了。”
“那是大凶之地,我自然不允許她葬在那裏,她執意不讓我插手。待她過世之後,就被埋在火城水背向之處,日夜受衝煞煎熬,不得超生。”墟葬歎息。
“真可憐。”纖纖似懂非懂,小聲說了一句,“叔叔你沒有幫她嗎?”
“我既改不了她的心意,隻能盡我所能,用降龍神木為她製作棺槨,又用朱砂畫了八種辟邪神獸在棺木上,護她屍身不受諸邪所侵。”墟葬提起當日,痛惜之情如火焦灼心口,“那塊墳地煞氣衝天,隻怕過不了三年,我所作努力一樣煙消雲散,那時,我會為她移墓安葬,願她在天之靈真正安息。”
“為什麽要這樣?後來呢?”纖纖聽了,略感安慰,咂巴小嘴道,“她到底是為什麽呀?”
“後來京城有一戶人家,尋我去看風水。高門大院,貴極人臣,這等府第風水原是極好,可不知出了什麽緣故,那主人家得了一場大病,這一病,就失了恩寵,官位懸而又懸。偏偏又有個不肖的兒子,在外惹是生非,胡作非為,把家財散盡大半。”
娥眉淡淡地輕笑,並無憐憫之色,“這人想來從不積福,落到這般天地,以前,也是作了孽的。”說完,淺淺地又是一笑,“呀,我胡言亂語,先生莫要責怪。”
墟葬點頭,他知娥眉絕不簡單,可惜暗中推算,也查探不出她的來曆。
“這人請了堪輿師,請了術士,甚至和尚道士,一一勘查,終於發覺,是他過去曾拋棄的一個女兒,已經亡故,但是怨氣不散,要對他不利。”
“啊……”纖纖叫了起來,眼珠兒圓圓一瞪,直往娥眉懷裏鑽。娥眉隻覺有風掠過,徹骨寒涼簌簌如冰霜貼背,渾身不覺一顫。
“你說的,可是碎錦姑娘?為了報複她爹,竟使出這般手段?”娥眉雖非常人,卻也佩服碎錦的決絕,如此義無反顧。
墟葬慘然一笑,他對此事耿耿於懷,如今舊事重提,也是愴然。如果她還活著,會是怎樣的磊落人生,明媚芳華?卻燃盡生命之火,為了玉石俱焚的複仇。他明白她的心意,但,無法承受其悲、其重。
她恨意昭昭,非此不能解脫。墟葬無法說服她改變心意。碎錦曾流淚告訴他,其父為娶高官之女拋棄糟糠妻,不問不顧二十年,她娘由此落下病症,欠債無數,碎錦不得不賣身為娘治病。她們母女今時種種不幸都由那人而來,碎錦寧可永不超生,也要讓他得到報應。
娘親的養育之恩,她唯有如此償還。
此恨綿綿。
為一個人改變自己的命運。
“他請來的那些人,多少有些手段,推斷出碎錦的下落,要將她挫骨揚灰,以絕後患。”墟葬繼續說道,“幸好也有不願沾因果輪回的人,要主人家請高僧念經超度,化解怨氣。那人於是在家中大做法事,同時延請各家堪輿師,想尋出女兒的葬身之地。”
“他們找到了沒有?”纖纖緊張地望著他。
“有我在,誰也找不到那塊地。”墟葬說道,當日他一手操辦喪事,更顛倒陰陽,將那塊隱沒在群山中的絕地改頭換麵,即使是曾經拜祭過碎錦的姐妹,對那裏也記不真切了。
那時他斷然拒絕為碎錦的生父改換風水,克製煞氣,更周旋於諸多堪輿師之間遮掩痕跡,終於讓對方看出端倪,才有了近日之劫。為一個人改變自己的命運,縱然她與他不過是露水一場的緣分,但道義所在,他不想苟全自己。
他要成全碎錦的一番苦心。
纖纖撅嘴道:“唔,這還勉勉強強,那大惡人後來如何了?”
“三分風水七分做,若為人不端,造孽無數,又怎能靠風水消除?”墟葬冷笑,摸摸小女孩的發髻,“依我推算,過不了多久,那人就沒官做啦,至於他的子孫……惡人自有惡人磨。”
纖纖拍手笑了起來。娥眉秀目一揚,如小鳥振翅,從這淒然的故事裏脫身而出,道:“先生說得是。纖纖,你怎麽什麽都沒吃?”她掰了一塊乳酪放到女兒嘴中,被纖纖吐了出來,娥眉歎氣,“打擾先生半日,這孩子不吃東西總是不行,我抱她再去別處走走,怕是嚇著了。”
墟葬點頭。娥眉摟了纖纖柔軟的小身子,嫋嫋地告辭而去,一陣香氣如煙消散。
她一離開,就像鬆脫了一個繩結,異變突生。這店鋪的幾張長條柏木凳,不知何時擺成了奇異的陣法,囫圇地把他困在裏麵。墟葬不動聲色,把一點銀錢扔給店主,“我忽然想喝點黑馬奶,這城裏可有賣的?”
北荒人飛馬遊牧,羊皮袋中的馬奶顛簸存放七日,色清味甜,了無膻味,稱為“黑馬奶”。墟葬入鄉隨俗,也愛飲此酒。
“西坎兒外麵薩林河邊,有最好的黑馬奶,就是遠些。”
“不怕。隻要無膻味就好。”墟葬又丟出一些錢。
北荒民眾用的多是銅幣,貴族則存有銀幣,偶見金幣,各國有不同的標記,但最愛的均是中原的金銀,成色好,能兌得更多本地鑄幣。店主見墟葬出手大方,很是歡喜,不顧耗費辰光,樂顛顛地牽了一匹馬去了。
四下無人,墟葬晶指遙遙一點,最外圍的一條柏木凳受了氣機牽引,驀地一動。詭異的是,相鄰的柏木凳旋即接連移動,如被妖物附體,一個個顯了靈,規規矩矩地排列成另一個形狀。
墟葬冷哼一聲,想要速戰速決,當下取出一麵花紋古樸的金色羅盤,微微一搖,那羅針定住一個方向。墟葬運氣一推,一股罡風衝出,擊中陣眼,柏木凳圍成的陣法頓時散了架,幾條凳子歪歪斜斜各自移動了幾寸。
“咦?這是朱雀翔舞?”一個聲音穿越漠漠時空,從遠處激射來一條黑色的影子,定睛望了墟葬半晌,穩住了身形。這是一個不苟言笑的青年男子,肅然的臉龐仿佛刻了經文,莫測高深地看著那個陣法。
墟葬抬眼,這是昨夜最後離開的黑衣人,他認出對方重巒派的身法。想不到那人跟蹤炎柳多時,如今卻碰巧發現了自己。
“好手段!莫非是墟葬大師?在下重巒派羅城,昨夜偶遇大師,不曾出來相見,想不到今日又巧遇上,真是有緣。”羅城微微一笑,所立之處如城池攔住龍氣,將墟葬再次困在格局之內。
墟葬眯起眼睛,“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羅城走進店鋪內,恭敬行了一禮,“昨夜見布衣堂有人相助大師,不知那位同道可在?不妨一起出來相見。”
墟葬不置可否,他深知那人本沒認出他來,是娥眉布下機關,戳穿了他的身份。想到她可能仍在旁窺伺,墟葬更不想久戰,緩緩從袖中滑落一樣物事。
“誰說我是墟葬?”
“嗯?雖然大師改換了麵容,可衣飾喜好,風流體態,一如傳言。”羅城讚歎不已,“單是這伏星陣,看似簡單,卻有無窮後招,破解不易,但大師一出手,就化解得幹幹淨淨。”
“真是廢話!”墟葬說完,突然長身而起,甩袖一卷,收了桌上的盤碟,漫天撒開。柏木凳仿佛有了魂魄,又兀自震動起來,劈啪響動,同時盤碟落下,正一一疊在凳上,巧妙布成新陣。
墟葬竟在一瞬間,反手把羅城困在陣內,更用巧勁放下九顆黑色雷珠,溜溜在幾個碟上輕轉,仿佛九顆眼珠在監視。
“天盤六庚加臨地盤六己?刑格?”羅城皺眉苦思冥想。
刑格之局,他若要有所動作,無論如何都會受傷,即便墟葬遠走也不能追趕,否則反遭凶咎。墟葬毫不顧惜地瞥了他一眼,“這是吳霜閣丹眉大師所製的九子雷珠,你敢擅動,小心炸成滿天星。”冷冷一笑,轉身而去。
“大師……手下留情……”羅城大叫,卻動彈不得。這桌椅板凳布成的陣法倒是其次,關鍵九顆雷珠含了火藥,看到九珠旋轉,他都心驚膽戰。
羅城呆坐半晌,任墟葬逍遙而去。思量好久,終於取出一根烏木長杆,粘上一塊黏土,小心地去釣雷珠。
店外遙遙站了一個麗影,眉眼帶笑,幸災樂禍地望著他。娥眉不知為何去而複返,看到羅城陷入困境,甚是快慰。
“吹花隨水去,翻卻釣魚船。”娥眉說完,當空一吹,竟真有一朵紅花淩空飛舞,慢悠悠地朝羅城**來,真有花隨流水到天涯的意味。那花一進陣中,一點胭脂幻作滿城煙花,焰焰明霞陡然高漲,仿佛千樹桃花攜手盛開。
羅城臉色一變,再顧不得去釣雷珠,長杆立即出手,從漫天花影中,去追那朵浮花。他困在陣中,花朵上帶有迷魂香氣,娥眉稍微使力,就可使人迷於幻境。羅城心知不妙,丟了一顆靜心丸含在嘴裏,雙目定睛一看,香花已險險要墜落盤上。
長杆如溺水的人,最後一撈,接住了那朵花。
花朵一搖,決然下墜,執意投崖似的,落在一顆雷珠上。羅城閉目顫抖,娥眉避身遠觀,香花輕輕一滑,倚著雷珠歪在盤中。
這雷珠紋風不動。
“哼,居然騙人。”娥眉恍悟,墟葬舍不得真用雷珠,不過是牽製羅城。
纖纖瞧得熱鬧,歡喜地趴在她肩頭道:“娘,你在說葉先生?他挺好玩的。你先別殺他,我要再和他多玩一會。”
娥眉冷哼一聲,步履如飛,“他身懷易容麵具,萬一走脫了,可就找不到啦。
還好我留了一點暗記,不怕他不陪你玩。”
羅城見那東西不是雷珠,惱羞成怒,一股腦收了,隨手扔去。誰知珠子一落地,劈啪飛炸,宛如炮竹,把一條柏木凳炸得四分五裂。當中散出黑煙,劈頭蓋臉罩在羅城頭上。
那店家正好返還,看到黑臉的羅城,愕然摸頭四顧,“咦,客人怎麽黑了許多?這黑馬奶我買來了……”
娥眉在遠處聽見聲響,回首看見,莞爾一笑。她轉過街角,抱了纖纖疾走數百步,來到一個院落外,正想隱匿行蹤,不遠處一個青色身影,如一葉夏荷亭亭而立。
娥眉靜倚石牆,霜風吹鬢,玉容肅然。纖纖乍見墟葬來了,吐了吐舌頭,頑皮一笑,縮在娥眉懷裏。
“你究竟是誰?”墟葬手持羅盤,周身仿佛有霧氣彌漫。
“青囊廬下弟子,娥眉。”她款款說道。
墟葬雙目如電,瞬間閃過光芒。青囊廬一向與他師門有隙,自從兩次十師會他擠下了廬主幽明,兩邊算是結下不小的仇怨。如今對方針鋒相對,想來有了一擊必中的決心。
“廬主如今可好?”
娥眉輕笑道:“再好不過。”
“為何要對付我?”墟葬沉聲道。
“今次不說舊怨。”娥眉徑自向他走來,凝眉處春山帶倦,點染新愁,“蒼堯玉翎王想要稱霸北荒,惹了眾怒,我青囊廬是為阻撓他稱帝而來,務必請先生返回中原。”
玉翎王千姿是一代驕雄,以商貨之道操縱北荒第一商隊驍馬幫,縱橫北地。自即位以來,征伐北荒,不奪諸國王位,隻求貨殖一體,度量統一。如今有二十七國要尊其為共主,千姿將於蒼堯稱“北帝”以馭北荒,此事已傳得沸沸揚揚。
十師正是為此盛會,由千姿延請而來。堪輿師墟葬、匠作師元闕、煉器師丹心、織繡師側側、製香師????、畫師傅傳紅、樂師陽阿子、醫師皎鏡、靈法師夙夜、易容師紫顏,這十人皆是當今頂尖的大師,將為千姿造千秋之地、建萬古功名出謀劃策,保得登基盛典光耀天下。
如能阻撓十師入境,敗壞大典,也就延緩了千姿統一北荒,對於尚在苟延殘喘的九國不無補益。
“我要是不肯,你會如何?”墟葬似笑非笑。
娥眉蓮步不停,嬌笑道:“那就綁你去青囊廬,讓我師父消消氣!”說完,纖指一彈,墟葬身後的院門忽然打開,一股森然氣息撲麵而出。
此地是她的落腳處,自然早做布置,院內數個防禦陣法盤根錯節,一見入侵者,登即發動。冬日水旺,水生木則木相。娥眉果然好計算,憑借天時地利,將這個位於東方的院落打造得鐵桶一般,聚四周靈氣以旺地氣。
春光獨好。迢迢翠煙下,萬千修竹競秀,夾以紅桃白李,花色迷離。墟葬腳步一停,凝神道:“這是春之意,東方蒼龍七宿。”
角,亢,氐,房,心,尾,箕——正是龍角,龍喉,龍足,龍腑,龍心,龍尾,龍泄。此時一條青龍於虛空凝聚成形,嘶雲吼日,張牙舞爪,普通人僅會感覺此地異常,但堪輿師對地氣極為敏感,墟葬的靈覺頓時察覺有變,清晰地瞥見隱隱中,有青龍當空騰霧。
墟葬凝目看去,落花寂然委地,點在兩把木斧之上,匯成兩星,宛若蛟龍之態。角木蛟於碧海花叢中清嘯一聲,娥眉旋即撒出一把金砂,以真金凝出亢金龍,但聞刀劍金石之聲交錯鳴響,碩大的青龍之首已然凝結。
墟葬退後幾步,仿佛聽見震天龍吟,橫掃宇內。龍首一出,周遭靈氣被吸納一空,墟葬頓覺四下逼仄難容,死氣沉沉,就連自己也要被那巨龍給吞沒,如果等七宿全部現身,匯成蒼龍,隻怕再無他立身之處。
蒼龍七宿的第三宿星氐土貉,需扶桑之土方能凝聚,墟葬冷眼看到龍首下搖,待與地上四堆塵土相合,立即卷起幾塊木片,覆蓋在塵土上。龍首無法吸納土氣,昂然一吼,猛烈地朝他衝來,墟葬冷哼一聲:“放肆!”步轉星移避開龍首,手中突然現出一把木劍,往地上一斬,塵土飛揚無蹤,氐土貉四顆主星頓時煙消雲散。
蒼龍悲鳴一聲,龍首搖搖晃晃,似乎受傷不輕。娥眉彩衣一閃,悄然於陣中纖手一揚,又送出一道燃燒的火符。那蒼龍大張龍目,精氣一振,狡猾地一擺頭,遁在重重春色中,想暗自融合火符,聚成第四宿房日兔。
墟葬豈能讓它如願,取出隨身的羊皮袋,叮叮彈出,一條銀線仿佛劍光,出鞘一閃即沒,飲血而歸。那火符被水汽一繞,登即斷腸授首,化作灰煙。
墟葬大喝一聲:“困!”反手卻用一團火圍住龍首,以火克製金木,讓那三星心月狐、九星尾火虎、四星箕水豹再無法見機凝結。
娥眉身前粉消香殘,不得不玉足一跺,避入陣中,蹤影杳渺不可尋。她似乎小聲對纖纖吩咐了一句,繼而朗聲說道:“墟葬,你的手段確實高明,不過即使破去我的陣靈,也未必就能出陣。隻要我困你在此,冒名頂替去澤毗王城,破了蒼堯的風水格局,就能斷了千姿的氣運。”
墟葬微微一笑,提步緩行,將身形移轉藏匿陣中,“你這番盤算,隻能說色厲內荏,如果真能困住我,直接北上便是,何必與我??嗦?千姿氣數已成,蒼堯國運鼎盛,隻怕你白忙一場。”
娥眉被他看破心事,輕咬貝齒,暗中啐道:“這人果是難纏,狡詐如狐,看來不盡全力,不能成功。”她回首看了眼纖纖,女兒安靜地坐在一處禁地,四周有三重禁製,甚是安全。娥眉朝纖纖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纖纖乖巧地拿了一隻竹節龍,兀自玩耍。
“好事?中原皇帝可不願見到這樣的好事發生。”娥眉笑吟吟地說道,仿佛在暗處輕搖螓首,“你說,千姿將來要是入侵中原,你算不算千古罪人?我勸你一句,帝王的野心,不是你我能度量,何妨袖手觀望?”
“北荒百姓比中原窮苦得多,千姿一統北荒,溝通貨殖,可使百姓富足,民生不匱。何況北荒三十六國,依然各有各的王,並非傀儡,想要建一支橫掃南北的大軍,再南下圖謀中原,還早得很。”
“你不讓我壞人風水,卻縱容碎錦所為,真是自相矛盾!”娥眉淺笑說道。
墟葬沉默,難得沒有回話,深深歎了一口氣。
“墟葬,對我而言,千姿就算做天下之帝也無妨。隻要你能勝過我,青囊廬讓過一步也不是不可。但你若鬥不過我,我就要你負荊請罪,自山門起一步一磕頭,向我師父賠罪。”
墟葬澹然一笑,幽明如果聽見徒兒這樣說,怕是尷尬多於欣慰。墟葬兩次列席十師,乃是名至實歸,幽明雖然惱怒也隻能自愧不如。娥眉把他的罪責說得這般重,倒像是幽明十分介懷,與他有深仇大恨。
“既是如此,我如你所願。”墟葬嘴角微揚,近日所遇堪輿師中,他對青囊廬一係反而有些親切之意,“你是幽明的徒弟,先前相讓,是我的禮數。三息之後,我便開始破解。”
一,二,三。娥眉默數三聲,忽然移轉靈樞,將大陣徹底改換。這是她預備的後招,最能陷人於困境,不得脫出。
墟葬眼前風雲驟變。晴翠春光忽然一黯,濃雲霏煙,看霜成雪,蕭瑟之意簌簌而下。於似夢似醒間,但見春不留時,花已闌珊,一恍惚就過盡了一個春秋。墟葬澄心靜氣,踏出一步,瑟瑟冷風撲麵,竟似入了寒冬。
風回雪舞中,依稀走出個素衣女子,姿態嬌弱,秀色婉麗。她朝他淒然一拜,哽咽道:“公子別來無恙?”那女子儼然就是碎錦,墟葬神色如常,對了這幻影點了點頭,暗自警惕娥眉的手段。
雪色中,有靡靡樂音遙遙輕響,虛空上仿佛有雲衣起舞。墟葬聽了幾個音,便覺神思渙散,險些要衝進迷陣裏胡亂走幾步,暗道“厲害”,斜斜踏出兩步,避開凶位,隔絕樂音。
“幸有公子相助,碎錦得以如願以償,而今聽聞言府屢遭橫禍,雞犬不寧,想來我那爹爹,也知道自作孽不可活,昔日種下的因,今日就要有苦果。”碎錦斂容再拜墟葬,麵如寒英,一片冰雪之意。
墟葬依舊不言不語,袖中單手掐算,推斷時辰方位。這幻影恍如真人,如非他神智清明,知道身在陣中,死人也絕不會複生,怕就要被她所迷。
墟葬軒眉微皺,以逝者影響其心境,他能看破娥眉的算計,可偏偏心中起了漣漪。當日種種宛如夢魘,在眼前重現。
飛霜卷在碎錦身上,榮華成雪,顏色盡變。碎錦仿若女蘿,纏身而上,突然抱住墟葬的肩頸,絳唇貼近他的耳邊,柔聲說道:“公子,一別經年,你是否還記得妾身的深情蜜意?煙水館內,歌筵終日,以公子的手筆,若對我真的有情,大可將我贖身。”
墟葬掙紮了一下,無法輕易脫身,隻能以手刀擊向碎錦脖頸。她哀鳴一聲,軟軟倒下,也不起身,玉顏含淚,就在地上掩麵哭了起來。
“公子,我好後悔……這火城水太凶險,每夜都有陰煞厲鬼整晚叫囂……你幫我改換墓地吧……我放棄了……如果我不能好好地再世為人……報複了爹爹又有何用……”碎錦嗚嗚哭泣,臉上粉薄香殘,遍地落紅環繞在腳邊。
墟葬掏出一隻錦袋,抓了一把玉屑撒在空中,觸及碎錦的麵容,她立即潰散如煙霧,但不多時,又化作一個鬼怪黑影,看不清眉目,隻張開一雙利爪,厲聲對他咆哮道:“公子,你助我一臂!我知道他死期不遠!我日夜備受折磨,為的就是此時!你帶我回京城,我要進入言府,讓他們也嚐嚐煎熬的滋味,要讓我娘可以揚眉吐氣!”
墟葬歎息一聲,這不是娥眉的神通惑人,諸多幻象泡影,其實都是他過去的念想作祟。一念生,一念滅,他以為放下,以為忘記,以為過眼煙雲,可最終都會勾出心魔。娥眉不是靈法師,不可能幻化魂魄成形,他見到的所有虛妄,是他記憶中的點點滴滴。
原來碎錦始終在等一個有情人,救她脫離苦海。
可是,他不是。
原來碎錦不是被逼到絕處,不會想要玉石俱焚。
可是,太絕望。
墟葬心中,有兩行淚落下。他非鐵石心腸,為她深情怨念所感,曾有千百念起起滅滅,積結於心。紅塵過往,太多雲煙露水擦肩,他很少真正把一個女人放在心上,一夕貪歡後,連容貌也會模糊。
煙霧中碎錦那些破碎的容顏,幻化成歲月中走過的一個個紅顏,目送秋光,黯然相望。墟葬悵然揮了揮袖,辜負平生意,換來薄幸名,縱然佳人怨愁深,他骨子裏還是寧可於青樓蹉跎光陰,卻不會想與誰共結同心偕老。
也唯有盡心盡意,為她們了卻情愛之外的夙願,墟葬苦笑著想,多情之人,其實最無情。
那些含怨的姿容頃刻消散,如紅顏白骨,飛蛾撲火,所有虛妄仿佛雨雪見了晴日,悉數消散。墟葬恍惚間想起了兩句詩,“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人生苦短,天地不仁,他隻是匆匆過客,這一生所求,究竟是為什麽?
他若有所悟,古鏡四下招搖,破盡幻象。掐算時辰到了,這才舉步疾行,走向陣眼。他無心再作糾纏,隻想速破陣法。那些散落在陣中,惑人心誌的陰煞之物,被他沿途一一收了,神智清明如新生。
三重禁製中,纖纖手中的竹節龍跌落在地,她察覺到什麽,抬頭望去,迷霧中浮出一個飄逸的身影,替她撿起了玩具。
“叔叔抱!”纖纖張開粉嫩的兩手,不設防地朝墟葬微笑。
墟葬剛俯下身,纖纖在龍頭的機關上一按,龍首噴出一股細煙,吐在他的臉上。小女孩頑皮地一笑,墟葬輕嗅了一嗅,刮了下她的小鼻子,“這煙,可迷不倒我。”
“嘿嘿,叔叔錯了!”纖纖退後兩步,身形掩沒在陣中,“叔叔,看你能不能抓到我!”
墟葬聞言皺眉,刹那間雙眼一陣酸痛,這迷煙不致昏迷,卻令他暫時目不能視。
娥眉的輕笑傳來,“呀,你以為那裏就是陣眼?我心念一動,這大陣就有九九變化。如今你已看不見,是否還能破陣?”
墟葬收起古鏡,取出一隻鈴鐺,突然破空飛去,直奔娥眉隱身之處。兩人離得極近,但當中隔了數個禁製機關,那鈴鐺一路叮咚作響,去勢如虹,不見有阻攔。
娥眉色變,喝道:“這是何物!”
墟葬逸興橫飛,聽到咚的一聲,鈴鐺打在最後隔絕兩人的一處禁製上,笑道:“能克製你的寶物!”他已看破陣法虛實,當下聞聲踏步,縮地成寸,竟似親眼目睹陣法陳列,幾下就走到最後那處禁製跟前。
娥眉粉麵微寒,正想移步躲避,墟葬又是一隻鈴鐺打去,穿越禁製,擊在她身上,清脆地響了一聲。
“抓到你了。”墟葬腳踏方位,轉過兩步,走到娥眉身前。纖纖拽著她的衣角,小臉兒一片愕然,像是沒想到他來得這般快,宛如自己的影子貼了過來。
娥眉腦中混亂,她用盡手段,卻輸得一敗塗地,不由泫然欲泣,沒了驕橫冷豔的樣子。纖纖一臉惶恐地看著她,撅起小嘴,怒氣衝衝對墟葬道:“葉先生是壞人!”
墟葬哭笑不得,指了仍在刺痛的雙目,蹲下身道:“乖孩子,把解藥給我可好?”
纖纖躲在娥眉身後,“不給!你欺負我娘。”
墟葬站起,朝娥眉行了一禮,“幽明有徒如你,自當欣慰。唉,我的幾個記名徒弟隻能跑腿打雜,青囊廬卻有你這般人才。能與閣下交手,幸甚。”
墟葬倒出一粒藥丸,吞下前拚命嗅了很久,終於心懷忐忑地吃了。
唉,與隨波逐流的青樓女子打太多交道,遇上這種七竅玲瓏身懷絕技的佳人,他實在適應不來。待到雙目清明,院子裏淡煙飄薄,依稀能遙想娥眉坐鎮全陣的模樣,墟葬出神地佇立良久,才歎息一聲,默然離去。
此地隔了不遠,炎柳攜了玉葉離開宅院。他有些心神不寧,無暇與小丫頭打鬧,坐進雕漆大車匆匆上路。出了西坎兒,一路向著西北,趕車的疤臉漢子哼了小曲,聽著車廂裏嘰嘰喳喳的嬌聲脆語,人馬頗為安樂。
“布衣堂有四靈壇,各有護法一名,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我的誌向就是奪那朱雀的名號。我生於南方,五行屬火,與這朱雀再相合不過。那青龍白虎太凶惡,玄武太難看,還是朱雀好,你說是不是?”
昨晚隱匿那人必是墟葬,除玉葉外有人相助,卻不露痕跡,就他有此能耐。炎柳默然回想,那陣法身手與先前伏擊者相似,莫非都是三龍派所為?
“布衣堂在中原有二十七處分堂,但知曉的人卻不多,都怪曆代堂主太過隱忍。等我爹最終傳位於我,我會讓布衣堂名揚天下。墟葬大師,你來我堂下做一名護法可好?唔,你一身青衣,就做青龍吧。”
墟葬說他遇到一個神秘女子,想來堪輿師一業精英盡出,早知如此,我不如貼身護他,何必兵分兩路,反而不美。炎柳一念及此,猶豫是否要回程尋找好友。
“我爹自幼寵我,但姐姐天資過人,比我精通堪輿術數之道,我要做堂主,隻怕她不讓。大師,我助你一次,下回輪到你幫我,大不了,朱雀這位子先讓與她,穩住姐姐,你說呢?”
不妥。墟葬既說我有機緣,想來行事左右皆宜,卻不必與他牽扯過深。炎柳出神地想,我早早替他開路,前往蒼堯請人馳援,也是個好法子。
“大師,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玉葉薄嗔微怒,一雙秀眸閃了火花,興師問罪地望了他。這一路,布衣堂無論大事小事,她都一股腦倒與他聽,盈盈俏笑,自得其樂。而炎柳徑自盤膝靜坐,梳理幾日來發生的事件,被玉葉一吵,全無心思。
若不是她金釵翠羽富貴可喜,花顏月貌不算惹厭,炎柳早丟她出車去了。
“都說墟葬大師是個風流人物,誰知你比石頭還悶。”玉葉亦怨亦嗔,她仰慕墟葬甚久,費心掩飾女兒家的小小心思,不想對方無情若冰。
炎柳奇怪地瞥她一眼,長笑一聲,攬住玉葉的腰,滿不在乎地道:“丫頭,你想要的,莫非是這個?”玉葉雙頰騰地羞紅,措手不及中,慌亂推脫,卻一時掙紮不開,“呀,你……我……”
與她說笑幾句,炎柳繃緊的心弦略略一鬆,忽聽駿馬嘶鳴,車夫一聲厲喝,馬車劇烈顛簸,如在汪洋漂泊。他心知不妙,立即掀起車簾,一見前方景致,不由愣住。
四野茫茫,風沙遍地,竟到了陌生的荒蕪之地。陰風吹來碎石,尖嘯如狼,爪牙皆厲,稍不留神被擊中,就要頭破血流。炎柳心念電轉,在呆滯的車夫身上一拍,把他扔進車內。玉葉尖叫一聲,逃出車廂,炎柳卷起她的纖腰,隨手撈起馬鞭拂出,沉聲道:“下來,你來破陣,我來對敵!”
他與墟葬廝混日久,知道身陷陣法,護住玉葉以馬鞭抽擊長空,喝道:“什麽人鬼鬼祟祟?給我出來!”玉葉顏麵尤有微紅,情意迷亂之際,倒也膽大,一簇紅芒揚手而出。炎柳見過她出手,好奇道:“這是什麽法寶?”
“這是血玉髓碎屑。玉石可辟邪,這血玉髓更是通靈的寶貝,能克製惡煞。”
玉葉說得隨意,看見何處陰氣翻滾,便飛手撒上一片,碎石登即消散。
炎柳心痛之極,她所撒之物比金銀更貴重,一把下去就值百餘兩銀子,更不要說這血玉髓生前若是雕刻物件,為達官貴人所好,價值不可估量。
想到此處,他攔在玉葉身前,大義凜然地道:“這等小小陣法難不倒我,讓我來開路。”
玉葉好勝地一笑,拍了下彩繡背囊,“別急,我先來,我有五英八石十二玉,不怕諸邪纏身。”言畢,一道綠芒破空而去,將周邊禁製破開少許,炎柳癡癡望去,問道:“這又是何物?”
玉葉聽出他有惋惜之意,笑道:“我布衣堂最識辨穴,成為靈壇護法,就能占有玉石地穴。我爹是堂主,名下有一脈青**、一脈鬆石穴,你日後修煉缺少玉石,隻管開口。”
墟葬說的大機緣想必就是這個,炎柳心花怒放,柔情似水地望著玉葉,這是大財神!絕不能錯過。他持鞭靜立,宛如手握龍蛇,可斬天狼,矯健地候於玉葉身側,不時甩打碎石,替她掃清道路。
“物生有象,象生有數。”玉葉神色凝重,舉止莊嚴大氣,不同於平素的嬉鬧,“墟葬大師,恕我班門弄斧,讓你看看我布衣堂的絕學。”她踏了一步,身法幻奇多變,竟走出一丈開外。炎柳以為眼花,再看去,她白衣迎風,飄然若仙。
“河洛數天步,破盡陰陽方圓。”玉葉袖手推算乾坤,左踏五行,右踩九宮,念道,“陰陽與五行交,三十有二;乾坤與六子乘,六十有四。這飛歸迷陣共有一千零二十四條岔路,能破此陣的路有八條。”
玉葉被他一誇,心下歡喜,刹那間不斷推衍,神思若飛,領了炎柳循跡而去。
一條長徑如小溪流水,蜿蜒通幽,朝了濃霧深處漫延。玉葉欣然探路,炎柳舉步卻不踏實,越走越覺此路妖異。
“不對!為何會如此?”玉葉愕然前望,剛生出的滔天雄心,如蠟燭微焰,風過即滅。
他們走遍天涯,卻在咫尺,又回到馬車邊,裏麵的趕車人卻已不見。事有蹊蹺,炎柳驀地回首,陰風中站了一人,正是那刀疤臉的趕車漢子,換上了書生衣衫。
“你……”玉葉看到疤臉書生腰間的黃玉龍紋掛件,驚呼出聲,“皇甫掌門!”她認出那是三龍派掌門皇甫梁的標記,想起昨夜傷了對方的手下,不免心慌。
“兩位得罪了我三龍派,就付點薄利吧!”皇甫梁陰森說道,血紅的疤痕如蠕動的蟲。他擎出一麵黧黑小旗,隨之而來滾滾霧氣,鬼氣彌漫,仿佛打開幽冥斷魂之門。
玉葉看得心驚,叫道:“我爹是布衣堂主!你……”
“哼,我不會動你,就困你們在此,看誰敢來救!”皇甫梁手中小旗一揮,鬥轉星移,玉葉開拓出的通路消失不見,茫茫曠野再度重現。他冷笑數聲,漸漸隱沒在深重的黑霧裏,玉葉怒極,揚手一把青玉屑打去,被黑霧一絞,失落其中。
炎柳沒精打采,幾千兩銀子落花流水般地去了,他們依舊原地踏步,委實吃虧。玉葉使盡手段,皆不見效,此時心生畏懼,想到墟葬仍在,委屈地拉了炎柳的衣袖,道:“大師,我們該如何是好?”
炎柳尚未回答,黑霧裏一個陰惻惻的聲音答道:“此人絲毫不懂堪輿術數,絕非墟葬,小丫頭別被他騙了!”玉葉一驚,花容失色彈開數步,驚疑地望了炎柳。
“聒噪!”炎柳一把飛刀甩去,沒入黑霧便無聲息,遠處傳來皇甫梁的聲音,“看在明布衣的分上,我困你們三日,如有本事自行破解,我絕不攔阻。墟葬自身難保,不會來救你們,你們三日後沒餓死,倒不妨再去救他。”
他一聲長笑,語聲漸次遠去。炎柳怒喝:“你敢傷墟葬,三龍派就等我滅山門!”玉葉神情古怪,小聲道:“你是墟葬大師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