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綜

“他是瘋子。”

玉觀樓外黃葉飄零,黑衣童子們用力推著一個青袍男子,對了周圍的看客說道。那個青袍男子瘦高個兒,蒼白的臉上溢著嘻嘻哈哈的笑,手上擎了一個大葫蘆。醇香透鼻的酒氣從葫蘆口散發出來,令人忍不住想多聞,卻因他舉止怪異沒了接近的興致。

“我是大名鼎鼎的易容師。”他執意地說道,揮著酒葫蘆趕開擋在麵前的童子,“快叫你們當家的出來,迎我進去!”四個黑衣童子並肩接成一道牆,板了臉不許他通行。

街坊們指指點點,青袍男子手舞足蹈地大叫:“奉天神諭,我上修天顏,下改人命,芸芸眾生皆聽我掌下號令!你想做天王老子嗎?”

玉觀樓多的是奇人異士,看客們見怪不怪,猛地瞧見這張狂樣子皆是一臉好奇,笑逐顏開地張望好戲。那人咕哩咕嚕地吐出一長串祝辭,像極了莊嚴的神巫,四下裏眾人被逗得大笑起來。

黑衣童子大覺丟臉,拚命推搡了往外趕他,使多了力氣,那人踉蹌著跌出去。一身光鮮衣飾的長生正巧從旁經過,見狀伸手一托。黑衣童子見了,忙叫:“別管他,這人是瘋子!”

那人反手撈著長生的衣領,嚷嚷道:“我是最厲害的易容師!你知道麽?舌頭上的肉最??,但是鼻軟骨的滋味也很好,要是再加上一對耳朵,簡直是停不了嘴的美味!”他仿佛是烹製無上美食的大廚,笑容裏滿是談論珍稀食材的喜悅和神往。

“你說的是……”長生愕然。

那人認真地看他道:“嬰兒誠然最鮮,十歲以下童男童女筋骨未全,皮酥肉細……”

青袍男子還待說下去,長生如芒刺在背,周遭眾人像看怪物般望了他們,連帶他也成了惡人。他忙道:“這位大哥,我想請你易容,這邊走。”他拉了男子遠遠走開去,玉觀樓的童子鬆了口氣,朝他揮手致意。

長生苦笑,今次不但切磋不成,這個大包袱恐怕也不易甩脫。

沿路繁華街市,那人邊走邊飲,把葫蘆裏的酒喝了個幹淨,一時咕噥上回錯啃了腳板,一時又笑嘻嘻拿起長生的胳膊,衡量能切作幾份烹炒。長生屢次想逃,那人很是眼尖,他離身一丈即貼過來,像甩不掉的粘手麵團。

轉悠了一盞茶的工夫,長生想,索性引回府讓螢火對付。他安了心,腳步輕快地往鳳簫巷走去,那人渾無提防,一路吊在他身後跟來。

到了紫府,長生知會門房童子喊人,不料螢火出去了。他愁眉苦臉,想請側側來對付,又怕她聽了那些混賬話,一針縫上青袍男子的嘴。正發愁時,飄來一陣旖旎香風,紫顏罩一件藍地纏枝蓮織金緞曳撒袍,與兩個穿了珠半臂、金縷裙的伶人走了過來。

那人徑自迎上去,想摸紫顏的臉,驚道:“這是靈芝種出來的人?”長生又好氣又好笑,打落他的手道:“拿開你的髒手,這是我家少爺。”那人嘖嘖稱歎,見兩個伶人衣飾華貴,稀奇地望了兩眼。

紫顏問道:“這位是……”長生小聲在他耳邊說了,紫顏掩嘴輕笑了笑,叫道:“喂,你叫什麽名字?”那人搔頭,苦惱地想了想,毫無頭緒地發呆。長生奇道:“你說自己是易容師,卻不記得名字?”

“我奉天神諭,聽天命改生死。”那人醉熏熏地咕噥,翻了翻眼皮,長長地嗅了口空氣裏紫顏的香氣,“你味甘、平、無毒,適合以天泉水燉湯,安五髒,潤肌膚,辟鬼魅。或者收菖蒲露、荷花露,用你的血泡茶,也能清心養神。這兩個小丫頭肌嫩膚滑,用小米紅棗好好調養百日,再以桑樹枝燒火,拿鐵鍋煎上七日,刮去鍋裏的油脂熬湯,揀出骨頭煆成雪色細末,加入湯裏連服十日,就可延年益壽……”

紫顏哈哈大笑,兩個伶人臉色慘白,相互攙了手咬緊了牙,幾欲哭出聲。長生惱了,罵道:“我好意留你,你胡言亂語的,看我不把你打出去。”揚手就要拉他。那人搖搖晃晃地往紫顏處一跳,唬得兩個伶人滿園亂跑。

紫顏一把拽住那人的胳臂,笑道:“來,來,煮湯前先隨我喝杯好酒。”那人點頭,也不躲了,大大咧咧跟他去了。長生生怕出錯,小心地尾隨在後。

如此三個人招搖地穿廊入房,兩個伶人早飛報給側側知曉。側側在房裏籌備中秋送往蒼堯給艾冰、紅豆的團圓禮,忙得不可開交,聞言笑道:“莫怕,紫顏不同常人,你們瞧仔細了,那人準討不了便宜去。”

兩個伶人將信將疑,側側見她們受了驚,取了琥珀和珍珠研粉製的藥丸,著她們吃了。

“原是要給你倆做新衫的,先回天一塢去,回頭我讓人送去。”側側打發走兩人,看了一屋子的雜亂,歎了口氣,換上湖色越羅的舊衣,外套了水紅色天絲緞的團衫,往玉壘堂後的暖閣去了。

彼時天色微暗,紫府裏次第點起鳳燈,如一輪輪彩月掛在天空。

玉壘堂後暖閣裏,那人忘了紫顏在殷殷相勸,手裏的刻花金鐺停在半途,指了彩燈叫道:“那是妖怪的眼睛!專吃嬰孩,我要過去捉妖。”

紫顏拉住他,笑道:“不急,喝了酒更壯膽氣。”

那人仰頭灌完,丟下金鐺直直衝了過去。走了兩步,身子綿綿地倒在門檻上。長生用腳踢了踢,道:“我把這瘋子扔出府去。”

“等等。”紫顏拿起那人的雙手看了一陣,“送他去玉觴居,等醒來再做理會。”長生怔了一怔,叫來幾個人,一齊扶了那人去了。

側側從繡簾後露出身來,望了那人背影看了片刻,回首道:“他真是易容師?”

紫顏道:“八成是,隻是蹊蹺得很,他性子古古怪怪,不像作偽。”細細打量一眼她的裝束,“怎不穿新織的雲雁綾衫子?”

側側道:“那件衣裳????看了喜歡,送她了。”

紫顏叫了聲“可惜”,想了想又道:“你多敲她一些香爐香料才好,否則終是賠本的買賣。”

側側笑道:“在你身上都賺回來了,她每月送來的香品還少麽?對了,既來了這樣的怪人,我尋她去,明兒叫她們倆看個熱鬧。”

“也好。你囑她順便把我的香拿來,上回的用完了。”紫顏淡淡地道。

側側留了心,也不多問,徑自往????的蘼香鋪去了。不多時長生轉回來,對紫顏道:“少爺,螢火去哪裏了?這怪人總要有人看著,我去請幾個武師來。”

紫顏搖手,“這人說話癲狂而已,沒傷人,就由他去。你不是不知道螢火,府裏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他去辦,不會閑在家裏。罷了,隨我去天一塢聽戲。”

長生惦著那酒的藥性,見紫顏如此坦然,放心地應了。

紫府裏舞腰歌板自風流,側側一路走出來,想著心事。蘼香鋪的門板遮了一半,就快打烊的模樣,她在門外喊了兩聲,????忙迎她進去。

側側一麵進屋一麵問道:“心柔呢,怎不見人?”

“好一陣了,成日埋頭製香,不愛管他事。”

側側歎了歎,????把鋪門關了,牽她的手對坐下,“你發什麽愁呢?”

“前日送來的香居然使盡了。”

????望了她的眼道:“莫急,我修書回霽天閣,請師父尋皎鏡的下落。倒是你要多為自個兒打算,這一年你的神氣和早年見到大不同,不知是你我年歲長了,還是情誌生了變化。你有沒有一次,能離開他為自己而活?”

“有何不同?”側側巧笑倩兮,暗暗飛紅了臉。

????起身,從楠木架子上取了一隻兩眼鑲了寶石的水晶玉兔,又拿了一隻紫色玉鴛鴦。側側隻當她要戲耍自己,心底想著如何回話。????把一對物件往幾上一放,道:“你呀,先前是這般,如今是這般。”

側側故作不解,拿起來放在手心裏把玩,????知其意會,笑道:“罷了,像是我做了惡人,挑撥你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就不多嘴了。癡人偏有癡人配,也真成了一對。”仔細看看那塊玉,掩口失笑,“巧了,是紫色的。”

側側將手一合,“你既送了我,兩樣都是我的了。”

“咦?”

“還有香,拿完了我便走。”

“原來是打劫來了。”????忍不住輕笑,微微有些惘然出神,回身去內屋捧出一包香。

濃鬱香氣從雪花夾纈包裹裏透出來,厚重的一大包,側側遲疑了道:“他還能撐多久?”

“他能從此忘了易容術,養上十幾年或能根除。你要勸他罷手,別老是爭強鬥勝,一味往險處用藥。否則……最快就是年內的事。”說到這句,????輕顰眉頭。

“我爹昔日未見如此,為何他就忽然凶險成這樣?”

“那怎同呢。你知他為製一張麵皮要試多少方子?落音丹被他改過數十回,更不消說那些切腹割脂的活計,哪個不要用藥!他說是多試一個,就為後人掃清一條路——哪有什麽後人前人的,我看是怕長生學步走了彎路。”

側側明白,不全為了旁人,紫顏就像翱翔於九天的鵬鳥,望向更高更遠處。

????不是不知他的心思,無奈心生不忍,故拿長生做說辭。事已至此,她們勸也無用,唯有細心看顧,求老天放一條生路。

她發怔地想了想,猛地記起來意,將來了怪客的事說了。????聽了意興闌珊,懨懨地道:“難為他有心思管別人,把瘋子搜羅進家門。要不是惦著他,我也不留在京城了。”

側側聽她話裏有話,不知是惦著他的人,還是他的病,當下沒了相較的心,黯然道:“他若懂得多為自己考慮,不會狠心用這些香來續命。”

她自覺多說不吉,又扯了些別的,和????逗樂鬧了一陣,直到月上中天方告辭離去。

????倚門目送她遠走,想起屋子裏斬絕情絲的尹心柔,歎了口氣,望了半圓的月亮出了會兒神。情多誤人,她默默地想了想,啪嗒合上了最後一片門板。

涼涼秋意從門縫裏冷不丁透進來,追魂攝魄地遊**。

次日清晨,長生起身,聽見螢火練拳腳的動靜,急忙披衣過去。

朝花暗昧,螢火一身銀白,流星彈丸似的在院子裏騰躍。長生不覺叫好,螢火慢慢收了招式,叫他一起練。

長生自從練箭後,頗長了臂力腕力,有板有眼地跟著螢火,呼呼生風打出幾拳。練到一半,長生想起玉觴居住的怪人,大叫一聲衝出沉珠軒的角門,沒跑兩步又回轉,拽了螢火一起奔去,路上急急忙忙地解釋。

等到了玉觴居外,長生把螢火推到前麵,左右張望嚷嚷道:“喂,沒名字的易容師,你在哪裏?”

螢火甚是好笑,聽見樹後聲動,轉出先前那男子,對他們行了一禮,迷惑地問道:“在下商陸。敢問這是什麽地方?”長生見昨日的青袍男子忽然正經了,反而退了一步。

“此間是鳳簫巷紫府。”螢火答道。

“多謝。可是……我為何在此?你們是什麽人?”

長生偷覷他的神色,自若如常人,不像癲狂時的樣子,詫異間聽螢火又道:“這是我們一家子的住處,閣下是昨日黃昏入府的客人。”

商陸蹙眉,往院子外走去,喃喃地道:“對不住兩位,我來京師有件重要的事,隻是、隻是……”長生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聽他一路自言自語,“為什麽想不起來?明明要去拜會一個人……是誰?”

長生想到他在玉觀樓外的所為,忙道:“你要找的人……是照浪麽?”

商陸茫然地看他一眼,一臉的怯懦、警醒、不苟言笑,長生隻覺怪異非常。

眼前這人明明沒有易容,整個精神卻宛若脫胎換骨的另一個人,全然抽去了原先的魂魄。

螢火悄聲道:“你引他去堂上坐,我請先生來。”

長生忐忑地將商陸領到玉壘堂,斟茶時他很是客氣,斯文的舉止令長生越發覺得換了個人。商陸心不在焉地抿茶,紫顏和側側來時,他慌不迭地起身行禮。

紫顏與側側對視一眼,均看到對方目光中輕微的訝然。

長生小聲說了他的言行,紫顏道:“商兄弟是來訪親探友的?”

商陸想了想點頭,“應該是。讓幾位笑話了,在下記性甚差,居然想不起是如何來京城的了。”

紫顏道:“不妨事,這園子大得很,你且住下慢慢地找,等想起來了,再尋你要找的人去。”

商陸謝過,紫顏著長生帶他去用早膳。兩人去後,紫顏告別側側,帶著螢火換過衣衫出了紫府,往杏花巷而來。

到麟園時,照浪正獨自在廳裏為熙王爺挑選服飾,一桌子綾羅流金鋪翠,皆是宮製的衣履冠服。紫顏難得無動於衷,寒暄兩句後即領了螢火過了穿堂和二門,徑直到了熙王爺的正房外。

熙王爺經此一場消磨,頤指氣使的脾性減了好些,連日來落落寡言,絕少呼喝照浪。紫顏在府裏偶爾談及此事,側側以為照浪必在他麵皮上做了手腳,紫顏笑道:“耳根清靜就好。”

這時熙王爺在房中寫字,案上鋪了一大張夾箋,字字疏宕,筆筆生鋒。紫顏瞥了一眼,見寫的是“天不可預慮兮,道不可預謀;遲速有命兮,焉識其時”,笑了笑接道:“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

熙王爺棄筆,不欲讓紫顏和螢火看到臉上神色,負手背對他們走到一邊書架處,道:“你們合計著要誆我留在此間,我可有說錯?”

“王爺多慮,照浪既在挑合適的冠服,想來進宮就是眼前的事。我等前來,是看王爺還有什麽要吩咐的。”紫顏也不客氣,挑了位子舒服坐定,悠悠地道,“依我看來,易容上王爺是再無破綻了,略一相激就浮躁氣盛的毛病,須得改改才好。若不能一味心灰意冷與世無爭,恐怕依然不容於朝。”

熙王爺冷哼一聲,似嫌他話多,盡是不屑之意。紫顏自忖多事,端詳熙王爺的身形舉止,忽問道:“王爺最親近的人,不知是誰?”

熙王爺沉吟半晌,竟說不出一個字。螢火凝視他良久,花白頭發蒼老身軀,顧盼間警惕猜疑,全然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倒黴老頭兒,一腔的恨意隨之去了一半。

熙王爺麵上掛不住,細細想去,竟是情懷蕭索,隻管出神凝思。待看到紫顏目光如水,忍不住脫口而出道:“一個叫蝶舞的女子。”頓了一頓,像是在收拾心情,“可惜離散多年。”語聲剛落,照浪捧了衣衫踏進屋來,不動聲色地悄立在旁默候。熙王爺醒過神,走去拈起一件摸了摸料子,點頭道:“這才像話。”

“回王爺,時辰已挑好,等用過午膳即可麵見太後。太後說早早進宮勿多耽誤,看來是有心見王爺了。”照浪低著頭,語聲極慢,紫顏留意地看了他一眼。

熙王爺毫無喜色,冷冷地道:“她也有等不及的時候。不知怎生在磨快刀刃,候我這頭顱。”

照浪抬頭,急急地道:“王爺若不想去也使得,我再想法子……”

“誰說我不去?”熙王爺說完,想想除此外再無安心去處,將心一橫,“她還說了什麽?”

“太後問王爺的起居飲食,因皇上要去謁陵,著王爺不要拖延。”

熙王爺吸了口氣,道:“更衣,準備啟程!”

午後的晴翠園,桂香在遊廊裏飄浮,一路金草紫葛並白菊綻放,在光影下輝彩異然。

照浪領了熙王爺穿過雁池鳳館,到了太後歇息的天闕閣裏。閣裏僅蔡主簿一人伺候,老者不停地悄然撫額,低首垂立在旁。太後偶有一句話來,蔡主簿也答得簡短,不敢多話。

熙王爺一身華服瘸腿走入,太後抬眼略瞧了瞧,知會蔡主簿上前。老者說了聲“得罪”,扶定熙王爺,伸手探了探。熙王爺則直直地盯著太後。

太後卻不看他,鳳眼斜斜地望照浪,問道:“這些天我聽你說得夠了,你這人心思都在大處,難得今趟小心謹慎,多為別人著想。卻不知是何緣故?”

照浪知見疑於太後,於是當了熙王爺的麵,微笑回稟道:“原是太後交代的事,豈敢不恭?此事說瑣碎也瑣碎,無非伺候王爺掃除行旅風塵之苦,各處打點。但王爺貴為天家之軀,下臣行動又是太後的臉麵,怎敢疏忽怠慢?”

太後淡淡點了點頭。不一會兒,蔡主簿麵無表情地道:“確是王爺。”太後揮手道:“你下去吧。”蔡主簿一路俯首跪拜退去。

太後半晌不語,熙王爺忍不住道:“太後……”太後打量他瘦影蒼顏,驀地一口氣散了,歎道:“真的是你。”

照浪默默退了幾步,太後也不攔他,隻瞅了熙王爺端凝。一別經年,他身上再無倜儻疏狂之氣,一股沉暮晦暗的氣息裹住了他,像失去鱗甲的病龍。那根竹杖仿佛承載了他所有的力量,歪斜地撐在地上,叫人微生憐憫。

“那年的事你有什麽話說?”她收住目光,徐徐開口。

“太後終究不曾顧念舊情,那年殺我的時候,沒半點猶豫。”熙王爺慨然說道。

“死的偏不是你。”太後語中,不知是慶幸還是惋惜。

“這是天命,讓我可再看你一回。”熙王爺唏噓地道。

太後聞言,瞳中忽然綻出狠厲的光芒,“想造反的是你的替身不假,但當年奪走我明兒的,卻是你無疑!你一心害我們母子,還有何話說?”

熙王爺拜倒在地,渾身顫抖。

“不……我從未想過害你。”他麵目扭曲地苦笑,衰老的麵容越發坑窪,眼淚星閃,“皇帝那時欲立太子,可他……他曾對我說過,要立我為皇太弟,傳位給我!君無戲言——是我想得太容易。我原是一時糊塗,以為大皇子失蹤,皇帝會想起他說過的話,誰知道,不過是酒醉後的一句話,唯有我當了真。我沒想害明兒,甚至指望將來即了大統,娶你為後,仍把帝位傳給他……唉,這真是癡人說夢。”

太後像是聽了笑話,不可遏止地笑到流淚,憤憤地按住了雕椅的扶手,道:“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兒,聽得進你這般蒙騙。你勾結容妃,許她的又是什麽前程?別說那年我殺了你的替身,就是今日再剁去你的手腳,也是你活該遭受!”

熙王爺不由重重磕了幾個頭,咚咚聲在壁間回響。

“是你害了明兒,怨不得我狠心。”太後幽幽地歎息,看見他一頭灰白夾雜的頭發飄動,竹杖拋開在一邊,臉色稍豫。

“真正害明兒的是容妃,我打探到她的下落,她沒有死。”

太後跳將起來,再無先前的從容,“你說什麽?”

不經意霞帔瀉落,一地綺羅迤邐,她走至他麵前俯下身,居高臨下地望著,雙眼霧氣氤氳。

“太後莫急,自那年容妃事發後,那賤人逃得及時,挾帶了宮女乳母並金銀離去。此事諱莫如深,外間都不知曉,也就無人再留意那賤人下落。我遍尋她不著,甚至收買不少江湖幫派找她,可惜她就像煙消雲散,完全沒了蹤影。”

太後不耐煩道:“這些我都知道。”

“不,太後或不知道,中土尋不著她,就要上異域去找。天可憐見,直到玉翎王起兵,我偶爾探聽了他的家世方才知道。他的母後白蓮正是在大皇子失蹤後出現在蒼堯,聽說那女人明豔無匹,我想……”

熙王爺抬起頭,發覺太後的表情鎮定了,憂戚的麵容清冷如霜。

“你想,找到了容妃,我就會放過你。是麽?”

熙王爺低頭道:“我老了,隻求安心活命,再不想爭那勞什子閑名。”

“安心?你至今還在圖謀算計我,要安誰的心?”太後吊高了嗓子,語氣如忽至的傾盆大雨急促起來,走開幾步猛然回首,“偏偏你撞到槍尖上來!我料你知道蒼堯與我朝的交易,以為隻要來離間幾句,我必會推翻前盟和蒼堯開戰。屆時,皇上少不得又要倚重你,等你大權在握……哼哼,說不定反手與玉翎王議了和,再把我們孤兒寡母弄下來。”

照浪遠遠地盯了太後看,金玉堆砌的婦人周身散著光,黛眉幾乎要飛出鬢去。

“太後明鑒。”熙王爺涔涔汗下,以頭搶地,“玉翎王之母白蓮,的確是在那時嫁給國王,之後生了太子千姿。太後與仇人之子聯手,怕被人蒙在鼓裏而不自知啊……”

“呸!你不知道,你一點也不知道!”太後哈哈大笑,笑意裏帶了淒涼的哭腔,一字一頓地道,“白蓮是我的妹子!”

熙王爺呆住,照浪心下一涼,知道不妙。

“不然,憑她兒子再怎麽厲害,誰肯養虎為患?我既有心為後,要這天下,就一定要裏外打點安妥。那年明兒沒了,我就暗中送妹子去了蒼堯,囑她在北邊助我一臂。可歎她沒出息,這些年老實做她的皇後,不肯東進寸土,甚至連兒子的誌向也要扼殺。好在千姿這孩子懂事,自行到江湖上曆練,加上我暗中維護,才成就了今日一代帝王!”

熙王爺咽了口唾沫,來此前滿腹的保命打算一並落空,又聽到這等意料外的驚駭秘聞,心知太後斷不肯放過他。想到這裏,他伏在地上的身軀抖個不停,水磨的花磚上青影浮動。

“照浪。”太後突然開口。

熙王爺和照浪心中都是一緊。照浪慢吞吞地道:“太後,下臣在此。”

“你帶來的這個人試圖冒充已死的熙王爺,你把他就地正法了吧。”

“太後萬福金安,好好的日子,血光不祥。”照浪立即下跪,恭敬地道。

“快動手,給我殺了他!”太後躁狂地踩著地,右手在金案上摸索。

照浪一動不動,暗金色的錦衣凝鑄成石了一般。太後高揚了聲調,飛擲出一隻玉杯,喝了一聲:“你敢抗旨?替我殺了他!”

玉杯摔成無數碎塊,飛濺到熙王爺的腳邊。

寧為玉碎。

熙王爺五味雜陳,跪在地上心緒複雜地凝視太後。求情無用,此番是自投羅網,盼她念及昔日的情分,卻是無望。也好,徹底死了心,該放下的都放下,連同他最後的一點驕傲。

太後望了照浪,用錦帕擦拭手邊沾到的茶水,一滴一滴如吸去了眼淚。她又是歎氣,又是嘲諷,道:“沒想到,你是個顧惜情義的人。”

照浪也笑,仿佛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笑得肆無忌憚,朗聲道:“太後養我,不正想我如此?”

錦帕被團成一團,丟棄在案上。

“你不肯殺他,就違逆了我。自行了斷去吧。”太後輕輕地道。

照浪應了,徑直抽出嗚咽刀,森寒的涼氣透徹宮殿。太後冷冷注目,見他慢慢地橫刀在脖,依舊是睥睨萬物的輕狂笑容,暗自歎息。

熙王爺眼見變生肘腋,叫道:“他死了,是不是能保住我一條命?”

太後冷笑道:“別以為你手上還有籌碼。他死了,我未必放過你。”

照浪超然地道:“太後既說‘未必’,下臣不才,請太後看在我多年輔佐的忠心上,饒了王爺一命。王爺自去北荒後顛沛流離,隻想尋個地方頤養天年,是下臣千方百計綁了他來。如果王爺有何閃失,照浪之死何辜?”

他手一用力,脖間有血流下,太後瞪圓了眼,看見暗紅的血決絕地滑落,染紅了他的衣領。熙王爺大叫:“你別動手!求太後賜酒,保我全屍。”照浪似笑非笑,不理會他,望了太後道:“太後成全,留他一命,我來抵償。”

太後走上前去,用力按住他手中的刀,青金的刃上猶淌著血。

“你為何不用它要挾我?”

照浪眉眼一彎,宛如狡獸,他想起了紫顏的話,熙王爺不會有事。可他忘了問自己的命。不過,他的命早抵了出去,現下隨意花掉了,會歎息的隻有紫顏吧。

“太後……”直至此刻還要試探他,照浪的笑容愈見不恭。舉刀相向非是不能,可他太清楚這女人的手段,這間閣裏看似空空****,暗裏不知埋伏了多少侍衛心腹。若是乖乖聽話便罷,否則,隻怕橫刀時早已亂箭穿心。

他確有把握可傷她在前,但是,絕走不出園子去。

更走不出這天下王土。

“下臣是天家鷹犬,這條命早不是自己的,太後想拿去,就拿去吧。”照浪如是答道。

太後凝視他笑容後隱約呈現的剛毅,柔聲道:“好,很好。來,你把刀放下,我準你止血上藥。”

照浪一怔,熙王爺直起上身,顫巍巍地探看。

太後待照浪收了刀,看他塗了傷藥,方曼聲道:“我準你覲見時不卸兵器,就知你不會對我動手。難為你至死不忘。”瞥了熙王爺一眼,恨恨地道,“你這老賊,驅使過這許多人,記得你好的也就他這一個!你剛才開口肯為他保全,也算你們相識一場。如今皇帝大了,我漸漸老了不管事,留你在世也不是不可,隻怕你幾時又痰迷心竅,再去欺負我的皇兒。”

熙王爺道:“太後!大皇子之事,我悔之莫及,絕不會再對今上有任何不敬。我……莫若太後囚禁了我,落得一世太平。”

太後冷笑,瑩潤的麵容裏凸出青筋來,強忍了恨意道:“你那點肚腸,哪配猜我的心思?我既饒你,明日就稟明皇帝,你回自個王府裏去繼續做你的親王。

隻不過往後識相些,稱病不出才是個道理,我不怕你翻出天外去!留你的命,是為了給我的皇兒積福,求上天能看在我的善心上……”說到這句神思忽逸,遠遠地不知飄到哪裏去,兀自出了會兒神。

熙王爺不敢應聲,往日情懷消弭殆盡,能庸碌到老已是唯一所求。

太後心神俱乏,張眼見他仍跪在地上,厭惡地揮手勸退。熙王爺匍匐著退後,撐起身黯然離開,照浪也待退下,太後止住他,似有話說。

“脖子還疼麽?”

“太後恩典,過幾日就好了。”

“你賣了他這人情,但願將來他不會再負你。”太後緩緩地道。

照浪倏地跪下,“太後恕罪。”

“起來吧。你的心機不用我挑明,想是那回我無意的話,你往心裏去了。都是劫數。我再說什麽,你必不信,也由得你去。畢竟我養你長大,看在你麵子上饒他一命,不是不可。今日我累了,你回去吧。”

照浪心情複雜地應了,剛走出兩步,太後又叫住他,“玉觀樓的差事你卸了吧,我身子大好,皇帝的孝心我明白,不要再騷擾地方。”

“是。”

“流言說玉觀樓雖出了幾個厲害的易容師,都不是紫顏的對手。說起來……那個紫顏,我想見一見。”太後鬱鬱寡歡地說道,若二十多年前就遇到那樣的易容師,怎會有今時之痛?她按住心口,勉力撫平了思緒。

“是。”照浪的心很是跳了跳,竟有種風雨欲來的預感。

直至他走出晴翠園,太後灼灼的目光仿佛還在他背脊上燒著,伴隨深深的執念。

此時,紫顏一眾俱在府裏午睡。

香氣滿園,忽一人發癲似的口念咒語,砸碎了杯盞,踏亂了花草。長生頭一個衝入積石園,見又是商陸在鬧,退後幾步閃在花樹後觀望。螢火來時,他小聲道:“快製住他,別吵了少爺歇息。”

螢火縱身過去,怎奈商陸行止癲狂,幾下沒撈著,撲通一下,落到紅蓼池裏去了。長生忙叫幾個童子遞竹竿來,站在岸邊打撈。商陸浮浮沉沉的,沒幾下水波打了個圈,人竟不見了。長生這下慌了,螢火來不及換上水靠,當即躍進水裏去。

眾童子大呼小叫的,終於驚動紫顏和側側,兩人來時,螢火已把商陸救上來,正在他胸口揉搓。側側見狀,撚針在他穴道上刺了幾下,商陸驀地吐出一口水,連咳了數聲。

“你們不要殺我……不要……”他猛然掙脫螢火的手,雙臂擋在腦門前,畏縮地蜷起身子。

長生猶疑地踏前,喊道:“商陸,你不認得我們了?”

商陸一味蒙臉,隱隱有啜泣聲,宛如驚恐的少女。螢火看出不對,想拉開他的手臂,商陸蜷得緊了,倒吐出來幾口水,不覺大聲咳了幾下,漲得滿麵通紅。

紫顏在旁邊道:“你們倆退下,我來和他說話。”

商陸怯怯地坐起身,仍拿一隻袖子擋住臉。紫顏欠身道:“你可記得自己是誰?”商陸細想了想,茫然搖頭。眾人心頭浮出“離魂症”三字,幾個童子又驚又怕,躲在螢火身後。

紫顏想了想,伸手笑道:“你一身濕衣,池邊風緊,跟我去屋裏換過再理論。”商陸見他眉目如畫,人又和善,猶豫地握住他的手,踏過竹橋往一邊的館閣裏去了。

側側蹙眉想著心事,長生湊過來道:“這人顯見是有病,要不要去請大夫來?”側側道:“先不急,多看一陣。你去玉觴居裏看看他的衾被、唾壺,昨夜有沒有嘔吐,有無痰涎,有沒有扯壞東西。”長生應了,立即一溜小跑出了垂花門。

側側吩咐螢火:“這人不知會分身變作幾個,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我自會跟在紫顏身邊一起看顧,你去外頭再查查他的底細。商陸的名字寫在路引上,想來不假,你多找幾個人去各家客棧查問,看他來京幾日,以前是否犯過毛病。

若查不到,再去周圍幾個縣城,速去速回。”

螢火去後,側側隨紫顏與商陸到了晶碧館外,一尾尾翠竹已見了黃,沒精打采垂了枝葉。商陸梳洗過後依舊怕生,隻肯與紫顏小聲低語,不多望側側一眼。

此時天一塢那邊伶人們練習歌曲,咿呀唱將起來,側側聽了,心裏有了主意,招手叫紫顏走至一邊。

“他是心病,你想好醫治之道沒?”

紫顏笑笑,“你把我的人都支了去,定是有法子了。”

側側雙眸靈動,托腮笑道:“不知他舊日受何七情所傷,不得疏泄,鬱在心竅裏成了病。依我看,他既信你,你就引他把往事說出來,無論有幾個附身,逐一打探明了,再喚天一塢那些妮子們助你。”紫顏若有所思,點頭稱道。

驟然間聽到一聲脆響,商陸竟在亂扔東西,哭腔宛如老嫗。側側皺眉道:“病情來得重了。”紫顏奇道:“那屋子裏隻得幾幅畫,不知是什麽惹他轉了性。”側側問:“是你繪的圖?”紫顏道:“不過是你們幾個的小照,我為著畫那幾件衣裳……”側側啐道:“前日就叫你扯了,這下好,叫人撕爛了。”趕進屋裏去。

商陸兩眼暴突,麵目駭人,**了衣衫四處疾走。見側側進來,橫眉立目叫了聲:“我的兒!”就要過來相抱。

“幫我刺他任督和手、足厥陰經諸穴。”紫顏斷喝,口中急報出神庭、肺俞、曲池、魚際等穴位,側側咬牙飛出數針,一一刺入商陸身上,礙於他衣衫不整,刺完了即移開目光。直至他足上不便取穴,她無奈勁踢一腳,商陸立足未穩,摔得厲害。

側側趁機托住他的腳,褪去鞋子,屏氣將針插上。商陸登即沒了精神,頹然止了舉動,怔怔倒在地上。紫顏牽住側側的手,“難為你了。”側側甩開手道:“我洗手去。”紫顏左右看了看,走進內屋取了丁香、麝香配的澡豆,打水與她洗了手。

不一會兒長生趕進屋裏,回報側側道:“果然見著痰,被子破成窟窿了。”

側側笑對紫顏道:“你該知道如何醫治了吧?”

紫顏轉問長生:“正好考你,開什麽方子才好?”

長生跑了一趟,不住地喘著氣,聞言腦筋飛快地轉,說道:“宜用青皮疏肝膽瀉肺氣,香附解六鬱,再加柴胡、陳皮、蘇子、大腹皮,化痰平肝。活血祛瘀,則用赤芍瀉肝火,通草通利血脈。”

紫顏點頭道:“血聚則肝氣燥,不妨用桃仁之甘緩肝散血,切記去皮尖炒黃用。半夏可降攝胃氣,利竅和胃以通陰陽,也能除濕開鬱。還有甘草能收驚,又有調補之功,可解百藥之毒,協和諸藥之性。”

長生笑道:“甘草是眾藥之主,合香裏不可少了沉香,經方多用甘草調和,我理會得!”想了想又道,“他有心病在身,我想用朱茯神溫養心神,不知可不可?還有銀杏葉,正可對症。”

紫顏道:“你倒提醒我了,去????那裏配些上好的沉香來,一起煉成蜜丸給他服下。這方子裏也可用,量須少些。”

側側嘖嘖稱奇,對紫顏道:“他的醫理竟比我精進了。我單知銀杏葉有收魂的妙處,泡水卻有毒,爹爹以前在穀裏用它防治菜蟲,非良醫不能善用。”

紫顏抬頭望了屋外,滿地金黃的銀杏葉子鋪就了一張光燦的絨毯,遂溫言笑道:“????恰是最擅製藥劑的良醫,長生,順便收一袋葉子去。”

紫顏將商陸扶到裏屋榻上,找出個銅香爐來,閑閑地調弄爐灰。側側半是讚歎半是感慨,道:“長生晝夜用功,堪比你當日,我也刮目相看了。”

紫顏用一根金香匙扁扁地壓上香燼,漫不經心地道:“別誇壞了他,以後有的是曆練的時日,養成驕矜的性子就難改了。”

側側細想了想,他語中竟有離別之意,轉了話題道:“熙王爺入宮後不知如何?”

紫顏手中一停,冷不丁香爐中揚起塵末,飛迷了眼。他放下金香匙,食指點在眼皮上揉搓,道:“不會一帆風順吧。”

留針一炷香的工夫後,側側為商陸拔了針。他沉沉睡去,紫顏若有所思,取了紙筆思忖,側側提醒得是,若是寫一出悲歡離合的好戲,會不會讓他把前塵記起?

晚些時候,長生拿來厚厚的一包香,說是有定驚安魂的功效,紫顏問明了配方,拿出????以前配製的香餅,一齊放在雲母片上??著。

鋪天蓋地的香氣如壓頂的蝠陣洶洶而來,側側與長生禁不住這綿綿藥陣的氣勢,連忙退出屋去。長生憂心地闔上門板,“少爺不會有事吧?”側側無法答他,守在外麵不忍離去,見著滿地落葉,撿起一莖攤在手心裏瞧著。

長生忽想起一事,叫了聲“糟糕”,“最早見著商陸時,他說自個兒是易容師——別是故意要找少爺麻煩,混進府裏來?”側側“呀”了一聲,心便亂了,提步趕到房門外豎耳聽著,手中的銀杏葉子早不知落在哪裏。

紫顏金袖移風,籠香的手在商陸麵前嬌嬈回旋,商陸隨了他的手勢轉動眼球,不知覺走入一個白茫茫的混沌天地。

微茫的浮塵,拂麵的垂絲,爛漫的花枝,心頭流水輕雲過。

前方有個瑰麗的影子在搖曳,是那個春風般的男子,商陸安了心,朝他笑道:“你在這裏。”紫顏道:“是,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商陸一怔,嗬嗬笑了搖頭,“不,可不是尋你,我要找的人是……”話到口邊,他愕然停了,手指了自己說,“是我……自己……”

紫顏伸手,虛空中有一朵牡丹被他掐下,商陸奇道:“你會法術?”

紫顏微笑,“我在你的夢裏,這裏可隨心所欲,你才能找得到你自己。”

“我不懂。”

“不必推敲,先告訴我,你尋自己做什麽?”

商陸陷入沉思,紫顏也不急,身形一會兒變淡,淡到像一個空空的幻影,一會兒又換了紅袖紫衫,妖麗地侍立。商陸想了一陣,抬頭茫然地道:“在這裏,我也能從心所欲?”

“不錯。”

“我想回家。”

紫顏點頭,“好,等一切了結,你就能回家。”

商陸神色一舒,像是得到極大安慰,露出平和的笑容。他伸手指了遠方的光亮,“你看,我的妻兒就在那裏,我要回去和他們團聚。”

側側想起有????的香在,略安了心,凝神細聽去,紫顏引了商陸自訴身世,一句句宛如夢囈。語聲時幼時長,時老時少,夾雜了各地的方言,像是有一隊人馬在裏麵。側側剛聽懂一句,再聽時,被幾句渾話打亂,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側側在門外靠得近了,偶有香氣侵透綺戶而出,她就像中了迷煙似的,情思紛亂欲睡。長生發覺不妙,早就遠遠避開,逃去蘼香鋪問詢。轉回時看見側側避在館外,忙苦笑了對她道:“????老板說她給的香裏有四十種香料,少爺偏又摻和了不少,我看他們泡在屋裏要聞香而醉了呢。”

側側笑了笑,讓長生去廚房熬藥粥,叫人取來織繡,坐在屋外一針一線地等著。

紫顏在房裏留了一個多時辰,直到日薄西山,身心疲倦地走出。側側守了半日,倚了廊柱困頓不堪,聽見聲響站起身來。紫顏拉了她的手道:“你累了,我做一碗蓮羹給你。”見他無事,側側微笑道:“商陸可好?我打發長生為他熬粥調理。”

紫顏心中感激,“說來話長,不若一起用晚膳,我慢慢講給你們聽。商陸現下睡了,你隨我走吧。”牽了柔荑,穿花越徑地尋長生去了。

童子們掌了燈,長生擺好菜蔬果實,給紫顏、側側斟了水酒。側側心急,又問了兩句,紫顏擱下筷子道:“商陸的病症是次第種下的魔根。我聽了這許久,故事竟有數十個,慢慢拚就起來,依稀猜出了他的病因。”長生忘了動筷,專心致誌地聽著。

“他少時懷抱不遂,憂鬱在心,神不守舍。及年長後屢遭變故,情誌所傷,痰濁內生,淤積久了成如今的樣子。他先前沒有說錯,他不但是個易容師,還是相當精通醫理的一個。”

“能醫不自醫,真是天可憐見。”長生歎了一聲。

側側看了一眼紫顏,按下心事問:“他為些什麽人易容?”

“或是手足傷殘生得奇形怪狀的,或是疑難雜症留下傷疤的,或是意外橫死屍首殘破的……”

長生嘟囔道:“這算哪門子高明易容師?”

“如何不能算?他專為那些尋常醫師不收留的病人救治,救死扶傷,甚至……”紫顏神色凝重,掃了掃兩人。側側與長生拎起一顆心,知他這般神色,多半有什麽驚世駭俗的話要出口。

“有男人投錯了胎,性情舉止無不與女子相似,自幼被看做瘋子,他便處心積慮將男人骨肉化去,變其性別,還以女兒之身。又有婦人被人汙了身子珠胎暗結,偏偏這團血肉絕不能存活於世,會喚他來想法子墮去,再為婦人恢複處子之身,保全名節。”

側側滿麵通紅,端起茶遮在麵前喝著。長生聽到易容術竟還能變易男女,且易到女人身子裏去,不由目瞪口呆,堂上一時再無片言。

側側驚道:“他妻兒後來……”紫顏道:“僥幸母子平安,隻是他從此時迷時醒。”側側歎道:“隻怕他這樣的人,難容於鄉裏。”

“不錯。原本他行醫都是半年在外,半年回鄉,經這一鬧,族裏的人最終聽聞了他的行徑,竟在宗譜上勾銷了他的名字,把他趕出村去。他妻子也怕他騷擾,帶了他兒子回到娘家閉門不見。商陸自此頻頻發病,清醒時就靠做點體力活糊口,迷亂時幾日不眠不休。好在他頗精於醫理,醒時會把自己身上的傷治好,隻是無人將他發癲時的情形據實相告,他竟不知自己可分身化成好幾個人。”

長生聽得大汗淋漓,暗忖幸好未經曆那種難堪的易容,不致在心頭留下陰影。

“少爺,他若沒有錯,為什麽自己會發瘋?”

“這世上向來是人不容人,迫得急了,發瘋是常事。世俗的法度規繩往往為多數人而定,那少部分人就是異己。譬如,對遭汙的處子而言,商陸是她感恩戴德的救命恩人,可在其他人眼裏,他簡直離經叛道斯文掃地。試想,若無安如磐石的心,誰能不動搖呢?”

易人生死,修改命運。長生此刻切實感到了易容術的強大與可怕,他是否有足夠堅強的心去承載?捫心自問,長生不由茫然。他做不到那般從容,像少爺一樣,再多的血汙隱情,說起來如同焚香雅事。

“既知了病因,能治得好麽?”

“能。隻是等他匯攏了魂魄後,能不能看破放下,走出心結,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沒多久螢火趕回,說出商陸在各處的行徑,又令三人意外了一回。原來他以商陸的名姓登記在簿,舉止口氣忽老忽少忽男忽女,頂了同一張臉麵,未免讓客棧老板和住戶著了慌,每次落得被趕出的下場。後來他投宿寺廟,有回穿了方丈的袈裟跑到房頂撒尿,把一寺和尚氣惱了,也逐他出來,流落京城多時,竟沒個固定的落腳處。

長生聞言譏笑道:“那些和尚枉稱念佛吃齋的,算是什麽慈悲心?”轉念一想,先前那一場鬧,他也大有把商陸掃地出門的念頭,悶哼了一聲,暗道慚愧。

天一塢。

十二個伶人各穿了苧羅、綾絹、紡綢、葛布等衣袍,在燈影香霧中穿行。每個人都有商陸的一張臉,或沉敏、或癲亂、或陰鷙、或寬和、或謙和、或恭謹、或驕狂、或善鬥、或儒雅,舉止百變不一。他們有的東奔西走仰天長嘯,有的沉默寡言冷眼旁觀,有的呼朋喚友自言自語,恰似一台詭譎的傀儡戲在上演。

朝如露凝,暮見霞散,永在離別裏遺忘前塵。

紫顏扶來了商陸,他剛服下一帖藥,嗅著寧神的香,呆滯失神的臉上漸漸恢複血色。在筵席上坐定,他滿臉愁顏地望著戲台上巧言笑舞的人,一幕幕似曾相識。清夜微涼,石階上一襲柔風纖腰一閃,繾綣地投入商陸的懷中,他猛然察覺身在何處,再度驚疑地打量四周。

紫顏溫婉地笑著。商陸認得這個人,臨風如畫,筆墨裏皆是仙家氣度。一雙春水流弦的眸子,輕易地就看進商陸心底去。他心裏咯噔一下,微微有些驚慌,很快覺出紫顏並無敵意,慢慢地放下了戒心。

“你且作壁上觀,什麽也不用思量,看這一出出戲。”紫顏指了台上對他說。

如野馬千裏奔踏,商陸隻覺亂塵紛擾,在他心頭揚撒,稍稍懈怠就會扯開他的筋骨,拉了他往四處遊**。他充滿疑慮地看了看紫顏,再瞥了瞥戲台,手邊香爐裏碧煙如縷,令他軒眉略展。

放下。他用心地想了一想,一絲精魄似乎自軀殼裏掠出,冷峻地注目台上。

因緣際會,所遇無非貪嗔癡慢疑妄,所為無非發善心行願救人。這一刻,商陸身體裏所有的自我聚集在一處,聆聽他們的煩惱,驚惶不定的心漸次平複安定。

側側與長生遙坐相望,看了半晌,她忽想起文繡坊諸人,繚繞往事揮之不去。

她神情落落,長生已懂察言觀色,便問:“少夫人這是見賢思齊了吧?”沒等側側回答,長生轉頭凝視台上,“少爺的手段真是層出不窮,難為他想到這個法子。每回看到少爺這般厲害,我就生了比較的心思,想自己幾時能超過他,淩駕於這才華之上。哪怕是妄想,那麽想了一想之後,覺得如果真有這麽一天,人生沒有白活。”

他喃喃說了片刻,驀然間一笑,“啊呀,不過我做不到……唔,能跟隨少爺就沒白活,嗬嗬。”

側側撲哧一笑。他說得是,除了紫顏那身傲世的本事外,他的才華往往會激起他人的鬥誌。想要再努力一次,想要再拚命一次,不讓他小看,不讓此生虛度。在文繡坊裏以織繡刺探天下的她,曾經有段時間無比接近那境界,內心的豐盛與滿足不可言說。

但如今,她從高處走下,把自己放得很低,甚至忘卻了其他。她隻圍繞一個人,為他生而生。是否錯了呢?心底有小小的聲音在問她。每當紫顏展露舉世無雙的易容術時,她也會想到,她隻是他身後一個默默的影子。

可是,她自己又在哪裏?

“長生,你比我明白呢。”側側空落的心仿佛有了一點回響。摸索時光的刻痕看過去,一寸寸一分分,她漸漸抓住了不可琢磨的思緒,把迷離的自己拆分開來端詳。

有多個自我的,不隻商陸一人。

每個人心中都住了另一個或幾個人,不甘心就那麽單純地活下去。

長生被她的話勾起了心思,隱約聽到風中呼喚的聲音。他愣愣地發呆,戲台上十數個商陸,變成十數個長生,失去的點滴過往在他們身上重現。那些愚笨、懦弱、冷漠、悲愴、孤獨的他從記憶深處走來,像多重顏色調和在一起,令他懼於麵對。

他們的目光齊刷刷射來,諸多心事了然地寫在臉上,如對峙的敵人,沒有他退後容身的地方。長生艱難地移目看向紫顏,離魂的不是他,為什麽會有錯覺?

紫顏伸出手,在他掌心點了點。

“身為易容師,無論何時何地,要有能守定心神的覺悟。”

這一記當頭棒喝,令長生頓時清醒。他始終瞻前顧後,沒有一心注視自己的勇氣。他再看側側,清亮的眸子裏似有所思。

“我……”商陸忽然站起,朝紫顏恭恭敬敬鞠了個躬,“原來如此……讓諸位見笑。”他神色坦然,雙目清澈,洞悉前因後感受到的苦楚被理智地壓抑在心底。

紫顏知道這病症短時去不盡,能讓他察覺有多個分身已完成了今趟的使命,故此點了點頭,誠摯地道:“慢慢地來。”

“大恩不言謝。”商陸說完,一陣感傷頹喪。他看清了自己,卻更迷惑未來的路,如何好好活下去,不致像世人無法理解的怪物。

紫顏含笑,語氣堅定地鼓勵道:“你是過來人,身心所受遠是我們的十倍。

說句冒昧的話,可否請商先生告知心中所悟?不但於我有益,我這個徒兒也會受益匪淺。況且,一旦知曉先生的糾結所在,下回調理就有了眉目。”

商陸略一猶豫,看見他不染點塵的清眸,回想內心如絲網纏繞的糾葛,點了點頭,不勝唏噓地望了台上道:“我是前車之鑒。先生如肯指點,在下知無不言。這一出好戲像一麵寶鏡,什麽都照得清清楚楚,我算是想明白了,如果易容師沒有與技能相匹的胸襟氣魄,到頭來反受才能所害,無法自拔。”

長生聽得心驚,想起先前在玉觀樓遇上的易容師,若有所悟。

此時優伶退去,商陸與兩人把酒夜談。月皎風清,燈燭映杯,薰風欲醉,側側卻起身離去。

那一刻的轉身,側側以為,隻是明白了自己。

聽說紫顏被照浪帶進宮去,長生大吃一驚,急急忙忙想換外出的衣袍。螢火道:“你未奉旨,怎能進得去?”長生頓足,依舊換上禮服,匆忙地道:“我去宮城外候著,有消息也好早回報。”螢火點頭道:“夫人在屋子裏焚香祈福,但願今次無事。”

他這一說,長生越發心急,顧不上昨夜與商陸約了傾談,穿上皮靴跨馬而去。

宮城深處,太後獨自召見紫顏,照浪在蓉壽宮外候旨。

一路往宮裏去時,紫顏什麽也不問,照浪反揣著心思,思忖太後的用意。兩人無言地走了一半的路,照浪忽然想到,紫顏若無其事的姿態倒像是對這懿旨盼了很久。盡管紫顏終日波瀾不驚,可刻意弄出長生那樣的臉麵,必定深懷用心。

“你不要做傻事。”照浪徐徐地將熙王爺的遭遇說了。當說到千姿是太後的外甥時,紫顏連眼皮也沒有眨一下。照浪又氣又恨,想摧折他的念頭暗自又起,哪怕他故意驚詫捧場,也有幾分人情味。

“我不圖謀她家的江山帝位,談不上做傻事。”紫顏淡淡地道,照浪為之氣結,不想他又說道,“別忘了,熙王爺的事已了,你的命是我的。”

照浪冷哼一聲,“有本事你隻管拿去!”

此時英公公前來引路,紫顏朝照浪點了點頭,往金殿裏去了。

太後垂了珠簾,翠鬢瓊裾閃爍在後,簾外放了紅羅錦繡的墊子。紫顏依吩咐跪下行禮,嗅見水麝飄香。太後道:“先生請起。”

英公公還待再監視著,太後說道:“就這樣吧,我有話問紫先生,你們都出去。”英公公應聲,趕著諸宮女出房,伶俐地將人遠遠攔在宮門外。

紫顏神情淡漠,低頭起身肅立,似乎他是金屋裏的一件擺設,任由暗塵深鎖。

太後察覺出外間冷淡的空氣,幽幽地道:“那一年,我不該錯下殺令,先生……能不能原諒則個?”

“太後言重。”

太後默了良久,又喚他:“紫先生,你行走江湖多年,不曉得遇上過哪些稀奇古怪的人物?易容術聽來甚是精妙,有何奇聞不妨說說。這宮裏高牆重戶,雖是滿目琳琅琬琰,到底不如外頭的大千世界,有無數奇事可說。”

“來易容的人多有隱衷,有些許怪誕也不出奇。太後想聽什麽?”紫顏仍是漠漠。

“尋常人想求玉顏秀骨的,必是多得很了,隻不知有無麵目全非的人?那樣隻怕不好救。”

“有。”

不想他一口應下,太後反而愣了,呼吸頓亂,急急地問道:“是什麽樣的人?”

“太後說了,麵目全非的人。”

“噢……不錯,你的易容術可救得了這樣的人?”

“未能盡治,不過給一張俊俏的麵皮卻輕而易舉。”

“太後之言差矣,這些人不過是沒一張世人能接納的臉麵,其餘行止,與常人何異?談不上救活,本就是好端端的大活人。”

太後許久沒有接話,再開口時語音裏似浸了淚水,別有一番酸楚。

“先生說得是,世人目光短淺,以皮相定善惡。若生了醜麵,就與野獸無異,不容於這俗世。看來先生救過很多這樣的人。”

“太後,俗話說子不嫌母醜,我料反過來也是一樣。縱然為世人所棄,倘若有個好母親,或是好兒子,皮相妍媸又有何妨?”

“先生曾遇過被毀了容貌的孩子嗎?”

“沒有,除了那些火傷燙傷不幸毀容的,我隻遇過一個麵目全非的人。”

“先生……先生所救這人,可是為世所棄?”

“不錯,他隻是沒個好母親。”紫顏凝視因風而動的珠簾,語氣疏淡地道,“他被人用毒汁毀了容,獨自流浪了多年,我遇上時他年歲已不小,可憐半生孤苦,竟是多病多災無知無識的一個廢物。”

“那個人……”太後幾乎要說不出話,哽咽了半晌後精神大減,掙紮了問,“他如今在何處?”

紫顏不答,望了不遠處青玉案上陳設的青花白地觀音瓶出神。

“前日有神靈托夢,說有這樣一個苦難孩兒須我照料,我想既是遭人損傷麵目,你是天下最好的易容師,或許見過也未可知。”太後如是說道,“這是神靈要我積德的事,先生何妨直說?”

“我確實知道他的下落,卻不想說,除非……”

太後掀開珊瑚珠簾,幾步奔將出來,盯著紫顏。

“太後若能把一個人交給我處置,我自當告訴太後這人的下落。”

“你憑什麽?”太後隱忍的悲傷在此刻挾了怒氣爆發,高聲質問。

紫顏伸手入懷,緩緩摸出一塊玉佩,龍嬉朱雀,歡喜的圖樣看得太後徒生寒意。

“你……怎麽會有……”她喃喃地問,心中似喜若狂,原來真的老天有眼。

紫顏捏了玉佩,淡淡地問:“太後隻須告訴我,做不做這個交易?”

“你不怕死?”她冷笑,一瞬間矜貴的身份又回來了。

紫顏輕撫玉佩,冰潤堅硬,猶如一塊逆生的骨。

“我死很容易。”他眼神裏有輕易可察覺的殘戾之氣,像是賭氣,有自怨自艾的意味,“隻怕再沒人知道那人在何處,什麽神靈庇佑,都沒有用。更何況,太後焉知不會犯下不可彌補的大錯?”

太後的心一揪,想到拋下長子的那刻。浮生薄命,如今,竟容得再來一次。

“你要誰?”她緩了語氣。

“照浪。”紫顏瑰眸流轉,“我有幾個親友與他結怨頗深。”

太後鬆了口氣,道:“好,照浪任由你處置,快告訴我那人的下落。”

太後一抖,眼前黑了黑,忙扶住了牆,她疑心紫顏已盡知心事,也不多言,厲聲厲色地道:“不論你知道什麽,既做成了交易,你速速說出他在何處,我饒你不敬之過。”

紫顏歎了口氣,像是嘲笑太後毫無耐心,閑閑望了她道:“我收留那人在府裏,更讓他拜我為師學了一身本事,此後縱然我行差踏錯叫人砍了腦袋,他也能自保臉麵無傷,不再受世人歧視之苦。”

太後怔了怔,螓首微低,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

“我錯怪了先生……能不能召那孩子進宮見我?”她雙目殷紅,低聲下氣地道。

紫顏還待再嗆聲,驀地瞥見她潘鬢淡霜微露,衣襟上淚跡初幹,無言地點了點頭。

長生走進蓉壽宮時,被照浪瞧見,他想上前阻攔,英公公說了句“太後召見”,把他攆了開來。照浪不知紫顏打的什麽主意,又急又氣,在宮外團團轉,深恨那人把他的勸告當成了耳旁風。

長生猶疑地進了屋,看到紫顏悠然站立,立即愁眉舒展,樂嗬嗬地朝珠簾瞥了一眼,下跪道:“草民長生覲見太後。”

他跪著,卻沒有聽到隻言片語,唯有簾子玲瓏響過,視線所及處,杏黃的錦緞上有龍在飛舞。

“這孩子真的有點像。”太後喃喃地道,“抬起頭來。”

長生抬頭。

到處是金燦燦的杏黃。他忽地搜出了鱗爪的記憶,想起煙雲般渺茫的過往。

玉勒金鞍,簾結彩繡,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黃,卻在初見時便泥足深陷。

那個神仙般的女子伸過手來,令他無端地心慌。恍如此刻,殿閣上杏黃遍地,一張似曾相識的麵容對了他說:“抬起頭來。”

如今他已不是從前的他,他記起了這張臉,那時忍心拋開他的她,一如當年般高高在上。

“我不是……”長生猶有恐懼,在與太後對視時倉皇搖手,像是要推開過去。

“是你!”太後抖著唇喊出這兩字,目睹長生慌亂的模樣,當日她的絕情頓時曆曆在目。

她半站起身,張開兩臂迎向長生,柔聲道:“你莫怕,慢慢走過來。

娘……”她吐出半個音,看見長生眼中的膽怯,受驚似的把這個字咽了回去,輕咳一聲,“我隻想看看你。”

她不曾留意,此刻紫顏譏誚地遙望這一幕,那是寵辱皆忘的他罕見的神情。

如果她的目光稍稍瞥轉,或許能從眉尖眼底,望見他真實的心意。

長生鼻子一酸,瞬間湧上心的舊怨令他有想大哭的衝動,他站起身,走到太後麵前。

“你的個子,遠不及皇帝高。”她微笑著,滑落一串淚,見長生躲避她親熱的舉動,輕喚道,“傻孩子,你一點也不記得了?你是五歲離宮的,那時你已懂得喊娘親,懂得為我捏脊敲背,盡管你的小手……一點使不上力氣。”

太後像是想起什麽,慌慌忙忙地返回簾後,摸索著抱出一團鬱香濃烈的皮毛,展開成一件華貴的裘衣。

“祥雲寶衣天下本隻有一件,就藏在宮裏,是先帝心愛之物。那件留給了當今皇帝,而這一件是娘特意尋來,想著有朝一日,我的明兒可以穿上。”她走過去,無視天氣的涼暖,一心在他身上比劃寶衣的大小。

長生心顫地望著那件寶衣,他記得這是紫顏救下獍??後,用玄狐裘衣改製成的衣裳。千姿的確是把它送給了太後。溫暖柔軟的皮毛令他想起困獸獍??,渾身簌簌發抖,那會是他的下場嗎?被圈養在這身華衣裏不得動彈。

他終於知道當年的自己,代替的竟是太後的長子。

“我不是……”長生猛地推開太後的手,倉皇地跪下,“我記得太後,也記得娘親的臉,她是貧苦百姓,絕不是太後這般尊崇的身份!我……不過是當年被那狠心的女人抓來冒充的替身。”

“你說什麽?”太後本已珠淚盈睫,聞言蒼白的臉上鼓起了眼珠,厲聲道,“你再說一遍!”

“我記得……我原在林子裏看熱鬧,皇家儀仗,是我從未見過的堂皇。”長生慘然說道,幼時的點滴快要記不清了,那抹奪命的黃色卻總抹不去。天翻地覆的改變,神仙般的女子。他低頭掩麵,隱隱又要憋不住淚。

“我被人毀了臉麵,太後那時見了我,摟了我叫‘明兒’,我……我都記得……可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那時疼得不記得其他,隻想有人來救我。”長生說著,想起幼年時的痛楚,渾身氣力全無,幾乎要癱倒在地上。

太後摸索著按住他,從他的臉、他的肩膀、手臂一一摸過去,纖瘦的手在抖。他不是,當年她摟在懷裏下狠心拋棄的他,不是她親生的兒。明兒去了何處?她惡聲道:“你在容妃那裏見著我的明兒了嗎?你見到皇子打扮的一個孩子了嗎?”

長生緩緩搖頭,太後心神俱碎,伸手想要拽住他,終落了空。她忽然想起紫顏,轉頭找尋他的蹤跡,見他冷了一張冰雪玉麵,遙遙地抱臂看著他們。

銀河霄漢,迢迢難渡。

她忽想起和他的對話,什麽神靈庇佑,都沒有用。她原以為紫顏救了那個沒臉麵的少年,她的明兒就會回到身邊,一切過錯遺憾宛如沒有發生。

這是替她親兒受難的孩子,難道說,她的明兒並沒有被毀容?容妃究竟把他綁去了何處?

她的心驚喜交集,熙王爺蒙騙她說容妃未死,此時她盼這句話是真的,否則,一旦那喪心病狂的女人死了,誰又能告訴她孩子的下落?

“你果真不是……你去吧,我已經對不起你和明兒,不能再辜負你一回。”

紫顏冷眼瞧著,道:“他這一生,早被這宮廷紛爭毀了。”太後悚然,她一心懷念親子,忘了長生所受之苦,聞言大是不忍,剛想吩咐賞賜,紫顏又冷笑,“任憑再多的封賞,也還不了他失去的這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