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002

紫顏遙想那金釵玉腕的風姿,長生此行想來所獲良多,而他也終於興起鬥誌。

“玉觀樓今次來了難得的人物。”他讚賞地道。

照浪望了他澄澈的眼,很是惋惜,“鏡心的雙眼需用她島上的活泉水洗濯,不能久留京師。他日再來時,我一定帶她見你。”

“多謝。”紫顏的語氣裏是難以察覺的寂寞。

當晚紫顏回府時,長生守在門口睡著了。螢火站在不遠處,迎上來道:“夫人等了很久,我勸她回去歇息了。”紫顏望了長生身上的紗被,點了點頭,徑自往內院去了。

次日長生一早去尋紫顏,披錦屋裏蹤跡渺渺,人竟不在。再去玉觀樓,鏡心一行聽說已出了城,想到一句告別的話也未說,長生離腸寸斷,扶了闌幹獨感淒然。

癡想了一陣,他心頭仿佛跳了一簇火,鋒利的箭鏃流動光澤。它刺破蒙蔽人心的黑暗,如鏡心體悟萬物妙理的智慧,領了長生心鶩八極,神遊萬仞,出竅似的看到了遠處的一扇門。

他想看門後的景致,想知道再多跨出幾步甚至飛奔,能不能趕上紫顏和鏡心。想到酣處,如炙熱的火點燃了四萬八千個毛孔,直想立即放手一搏,功成一世。

長生在那裏一廂情願兀自銷魂,紫顏與側側又在杏花巷中,等待照浪前來。

熙王爺也不在意,悠悠品著香茗,側側不時移目凝視,直望得他心頭不快,忿然道:“再瞪我也還不了你爹,夫人請往別處去,免得在這裏礙手礙腳!”

側側咬唇走到屋外,紫顏追上去,悄然道:“他沒看破就好。見過這一麵,你從此可以放下。”那側側眼圈一紅,彎眉苦笑,“紫先生好意,我……不該為他又動心。”竟是尹心柔的聲音。紫顏輕聲道:“你知他活著,肯來見他,這份情意天知地知。你莫惱,等易容時再來看。”

尹心柔忍住心酸,自那年得知他身死,不是沒有灑淚哭過。秋千掠動的往事匆匆去了,十年相思如夢。如今她洗去幽香,重拾心底淺草浮萍般的惦念,可到底能撿起多少舊日,她不知道。

她想來這一趟,細看流年,而後含笑撒手,相忘江湖。

紫顏安撫了她幾句,聽見熙王爺在堂屋裏高聲叫嚷,立即走了回去。

不多時照浪趕到,向熙王爺行過禮道:“我去見了太後,說有王爺消息,隻是殘了一條腿,回京不便,需多費時日。太後聽說王爺果然在世,很久沒有開口,最後問起王爺的安康,口氣比先前和緩。”

熙王爺皺眉道:“你一句話就斷了我一條腿,莫非嫌我命太長?”

照浪忙道:“王爺息怒。用一根拐杖就能消去太後積怨,何樂不為?自然不會令王爺真的受傷,隻需巧做手腳。”熙王爺冷哼了一聲,照浪又道,“至於紫顏,會為王爺染白頭發,在容貌上多加十年光陰,等王爺養尊處優之後,再慢慢變過來即是。”

熙王爺怔了許久,啞了嗓子問道:“照浪,你說如此這般,太後真會放過我?”照浪低頭道:“我不知道。”熙王爺暗暗握緊了手,幸好備妥了脫罪之辭,否則,絕不敢這樣往宮裏去。

他太了解宸闕丹墀上的陰暗。四十多年來,行走在那琉瓦金殿下,他熟悉廊柱間每道鬱鬱流過的風。他像離開水的魚,缺了這些隻能窒息,唯有雲端天上是他最好的去處。

當紫顏攜了鏡奩悠然走近,熙王爺神采漸複,頤指氣使地道:“叫你家娘子離得遠些,我見了她就不爽利。”

紫顏笑道:“這般汙濁場麵豈能讓她見,我早讓她遠遠避了去。”鳳目一彎,眼望見簾後花影稍動,安下心道,“王爺,如果你願泯於眾生,從此隱跡市井之中,未嚐不是一個好歸宿。”

熙王爺奇怪地瞪他一眼,剛想發脾氣訓斥,被紫顏雲淡風輕的氣勢所鎮,隻能忍氣搖頭道:“我可不想仰人鼻息過日子,升鬥小民不做也罷。”

“即使有心愛的人相伴,做一對神仙眷侶呢?”

熙王爺冷笑,“老百姓有什麽神仙眷侶?不過是癡人說夢。窮困到老,無權無勢,真是生不如死。要不是想著還能回來,在北荒我早就過不下去。廢話少說,快快給我易容。”

繡簾輕動,尹心柔去得遠了。

情字不過虛幻。她看得分明,找一個托付終生的人是這般不易。相伴的蜜語漸成衰草,涼風一吹,竟是連根也枯盡。她慢慢從屋後穿過圍廊,出了角門。

????在後院迎上來,見她目光清漣如水,知她徹底放下過往,挽了她的手笑道:“這就好,了卻身前事,與我海闊天空逍遙去吧。”拉了她欲出院子去。

尹心柔止住步子,細想了想道:“等此間事了,師父真要雲遊四方,不再顧紫先生了?”

花光簷影下,????回過頭來,望了院中的紅樹流鶯出了會兒神。尹心柔自問唐突,兀自傷情,卻聽????微笑道:“陪了他這些年,說要甩手走人當然舍不得,換作來日你我分別也一樣。不過花開花謝,聚散有時,老天爺尚且留春不住,他離去或是我遠行,總有這一天。再親厚也有緣盡時,倒不如節儉了花,先容我出去走動。”瞥見尹心柔愁苦的眉眼,噗哧一笑,拍拍她的臉道,“我去哪兒你就跟著,到時,或許還有好姻緣等著你。”

尹心柔啐道:“不說了,我回鋪子去。”心上鬱結稍減,與????一同行出院子。

堂屋裏,照浪特意在黃花梨三足香幾上燃了香,凝看熙王爺闔目小憩的神情,細拭他臉上的浮垢。紫顏正為熙王爺清理麵容,剃去額前唇上鬢角的雜發,熙王爺閉目任由兩人擺弄。照浪今次能與紫顏一同易容,原是難得的運氣,他卻沒了施展拳腳的抱負,來來回回思索太後隨意的一句話。

他想從熙王爺的眉梢眼角看出端倪,究竟他和這個人之間有何樣縈係?

紫顏在案上擺開了染彩的龍門陣,為點染鬢發放了魚白、駝褐、木蘭、庫灰、密合、銀泥、鴉雛諸色,又備了絹紗勾織成的發套。麵色則用膩粉、藤黃、檀子、磚褐、茶金、番皮、玉色、朱青等色,調和紅鉛、輕粉、流丹種種粉黛及脂膏麵油,盛在一隻隻天青釉小碟上。

紫顏與照浪兩人分工,一人染發掐套,一人吹皺麵容。照浪手腳遲疑,幾次推倒重來,將貼好了的膠脂重新撕去,惹得熙王爺叫疼怒罵:“你以前不是麻利得很!”照浪雙眼一睜,射出蛇行電掣的光,轉瞬消逝於虛空,漠漠地吐出幾個字道:“王爺恕罪,在下知錯。”

紫顏恍若未聞,專心致誌地將染料塗裹在每根發絲上,像刻製精細的微雕。

修容到了半途,照浪停手問紫顏:“餓了麽?”紫顏點頭,道:“忍得住。”照浪便去金盆裏洗了手,進廚房取了備好的玉簪香、進賢菜、翠琅??、錦帶羹、神仙富貴餅,並一壇瑞露石湖、幾隻去皮雪梨,再捎上兩隻紋螺杯。他知紫顏不食葷腥,故挑了清淡素食,回到堂屋。

因熙王爺不能張大嘴,照浪喂他啜了一碗瓊漿,又撕了兩塊碎餅。熙王爺不得動彈,隨意吃了幾口後,閑坐在錦椅上發悶。照浪引紫顏去到天井裏,挑幹淨花石上坐了,擺開酒宴,與他共飲。

一時無話。日頭曬下來,蒸得風也懶了腳步,緩慢地在天井裏挪動。照浪埋身在暗花蟒綾袍服裏,像一塊鱗瓦參差的怪石無聲響地佇立。紫顏嚼著雪梨,抿一口酒,目不轉睛望著腳邊的珠蘭。金粟滿地,翠葉招展,馥鬱的幽香在鼻端縈繞。

“太後會殺他嗎?”照浪說完,自言自語接了句,“太後素來心狠……”

“王爺既無心叛亂,殺他作甚?”

“你不知道……”照浪沉吟,猶豫是否要將大皇子的事告訴紫顏,忽地想起長生的麵容,虎目裏燒進烈烈的光,肅然地道,“不,也許你知道。”

紫顏嘴角掛了輕薄的笑,無視他炯炯的目光,悠悠地咬下一口,雪梨剩下小小的核兒,被他持在手上,拽了梗子溜溜一轉,順勢飛了出去,落在花泥中。

“你我既為他改容,就改了他的命。”紫顏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道,“你不會給他一張要死的容貌,對不對?”

照浪一怔,熙王爺的命握在他的手中?是,如果他不去尋熙王爺,不給出那幻夢般的期望,根本不用走上這條路。是什麽在背後推動自己,鬼使神差請回了熙王爺,讓太後能再次麵對他?照浪背脊發涼,忽然緊緊握住紫顏的手,厲聲道:“你要確保他這張臉平安無事!”

紫顏盯著他,用力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淡淡地說道:“安心吧,有你的命作抵,我怎麽舍得讓他去死?”照浪舒了口氣,但覺汗濕衣衫,竟是精疲力竭。

午後,兩人花了兩個多時辰收拾妝容,紫顏特意將熙王爺臉上每寸肌膚看過,細致地修補照浪未顧及的皺紋斑痣。直至金烏西垂,熙王爺猝然老去十多年光景,對鏡相望時有說不出的感慨。

他像是被抽幹了精氣的老人,寡落的麵容上爬滿褶褶皺痕,連棱角也被滄桑歲月抹去。

看到這驚異場麵,熙王爺飽滿的雄心驟然消折,一動不動望了鏡子許久。十年後的他就是如此,任他位高權重機關算盡,畢竟敵不過老天,滿腹籌謀由是消弱三分。

他沉思良久,剛想起身,發覺右腿抽筋似的又疼又麻,竟無法簡單站起。照浪遞過一根油綠的竹杖,道:“王爺請用。”

“照浪!”他怒道。

“王爺勿驚,不過是讓王爺記得這痛感,在下即刻為王爺解除痛苦。”他口氣蕭索,熙王爺心頭很是跳了跳,臉色不由緩和。

照浪拔下插在熙王爺腿上的數支金針,放在盤子裏。紫顏在一旁嘿嘿笑道:“王爺今後行走時,切莫忘了愁眉苦臉,否則無法使人起憐。”

熙王爺隻覺這一場易容揉碎人心,仿佛周身百骸散了架,掙紮站了會兒,不得不跌坐下來。照浪見狀,忙扶起他,問道:“王爺還要試裝嗎?”熙王爺心中一硬,點頭道:“要。”照浪奉上朱檀金線九梁皮弁、緋色大袖織金衫等衣冠鞋履,伺候他穿上。

夜色簌簌地落下,熙王爺恍若回到了王府,棲逸齋外,識鑒閣上,碧水曲繞穿過庭院。一室的香氣就在這時斷了,四周的黑暗籠過來,紅燭默默在紫檀案上燒出迤邐的蠟痕。他的心被虛無的暗昧填塞,白發、蒼顏、秋光暮年,不知怎地,忽然記起自己並無子嗣,想到了身後的淒涼。

像是在應和這慘淡心境,更漏一聲聲孤零地滴著,生如流水,心如死灰。

照浪重取了香燃上,見燭火昏暗,另點了兩盞瓊花燈。他隻當熙王爺為進宮的事躊躇,靜默了等待吩咐。紫顏笑吟吟找來一壺酒,斟了一海碗奉上,“王爺,酒能殺愁,且痛飲一回。”

熙王爺如獲至寶地接過,急急地去飲,喝得滿襟酒水。紫顏瞥了照浪一眼,將剩餘的酒扔給他,“你也該喝。”照浪幹笑道:“不必了!要我發愁可不容易。”冷冷地把酒壺放在案上。熙王爺本想再飲,聞言矜持地擱下碗,抹去嘴角的水跡。

此後,花費時日背熟了套話,將離京的日子描摹得慘不忍聞,或能避過一災。熙王爺須如依了唱詞吟誦的伶人,萬事按譜好了的詞兒來,容不得半分差錯。

他以貴胄之身遠走他鄉,本就吃足苦頭,若非有舊仆周旋,半途餓死凍死也是尋常。此刻在照浪的提點下說起沿途饑荒光景,剩下的七分誌氣又磨去三分,心境越發寒涼。

紫顏閑閑聽了,望了屋外濃重的夜色出神,那年雪月的情形曆曆在目。世事輪回往複,那些宛若空花陽焰的幻夢在歲月裏浮沉,兜兜轉轉又重來一趟。

照浪說到一半,瞥見紫顏悵然緬懷的神情,也記起了當時。他麵色一冷,忽問熙王爺:“換作是王爺,那年冬天會不會起念殺我?”

“會。”熙王爺像說著風花雪月的故事,澹然地道,“如果那是唯一的路。”照浪笑起來,雙眼亮了亮,“若有第二條路走呢?”熙王爺陰沉地道:“保住你,也就保住了我。但願你不負我。”

照浪依然在笑,他打開隨身的銀香囊,用銅箸撥了撥火,靈貓香像是恢複了生氣,再度奪路而出。辛烈動情的氣息如從崖頂跳下,決然地撲向鼻端。

熙王爺醺醺欲醉,緊繃的眉眼鬆弛下來,聽見照浪如夢囈般自語:“如此,就請王爺多捱些時日,等我服侍好太後,再請王爺進宮去。”

熙王爺一聽還要再等,張嘴欲罵卻無力,撐了桌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裏一急,這一年半載積攢在胸臆的恨愁漫溢開來,喉間腥腥地一鹹,吐出半口血。

照浪神色雖變,手下穩當地托住熙王爺,將他扶到**斜倚著。熙王爺眼前漆黑,抓牢了照浪的手不敢放。

紫顏搭脈看過,搖頭道:“他身子虛得很,一天累下來,先好好睡一覺罷。”照浪依言替熙王爺除去衣履,正待蓋上錦被,手腕被死死扣住。

“你不許離開。”

照浪點頭,“是,我就在王爺門外守著。”

熙王爺反複說了兩遍,昏昏睡去。照浪放下紫紗帳幔,走到燭台前吹熄了燈,回首望了望幾案上輕纏的餘香,像夜色裏唯一蘇醒的魂,徘徊不去。

他一步一沉地跨出屋子,紫顏早凝立在外,不知何時落花滿地。

陰晴有時,滿虧有定,千古興廢不過鏡花水月,一念而空。他這樣想著,遠處街巷裏的燈火一盞盞暗下去,紫顏慢慢地也離去了,獨有一襲路過的清風與他相伴。

秋風盈袖,照浪但覺衣袂冰涼,寒意直直灌進了心裏去。

直到黑夜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