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風乍起,花樹在月影下簌簌搖曳。

那人陰沉地站於黑夜中,像是被幽暗的黑色湮沒了麵目。

太後悚然回頭,黑色身影如龍蛇遁去,花影橫在窗前幢幢晃動。她猛睜雙眼,發覺翠被滑落床下,一爐蘭麝之香已然盡了。

汗透褻衣,清夜無常。太後懨懨起身,暗生悵惘愁緒,怔怔地倚了雕花床板出神。窗外蕭瑟風緊,忍不住鼻尖酸澀,一個噴嚏驚起值夜的宮女。

“你們不必過來,都歇著。”太後吩咐,心下怪落寞的,披了件衫子臨窗而望。曉月當空,越發顯得清影寂寥,舊歡如夢。

次日黃昏,太後召照浪入宮。

“這幾日怎不見你進宮?”太後遠遠地倚在玉榻上道。

“太後鳳體違和,下臣不敢造次。”照浪下跪行禮,起身後垂手站著。瞥眼望見四周無人,隻有一爐龍涎香靜靜逸走,神色不由一緊。

“他沒有死。”太後突兀地說道。

照浪勉強笑道:“太後說的是誰?”

太後咬牙切齒地道:“熙王爺還活著,我要你揪他出來。”

照浪不覺一顫,驚道:“當日下臣親眼看他咽氣。”

太後搖頭,出神地道:“那不是他,我昨晚夢見了……”脂粉遮不住的疲態從眼底瀉出,耳畔翠??零落地敲著。照浪微生感歎,見她神思紊亂,低下頭去不敢接話。

太後怔怔半晌不言,若不是夢中的身影太清晰,她也以為自己瘋了。如噬心的蛇撕裂了胸口,她必須為冥冥不安的記憶找一個明晰的答案。

有宮人報宗正寺的文書送到,太後不動聲色叫進來,翻開看了,又自言自語道:“蔡主簿還在任……傳他來見我。”照浪揣測她的用意,盯了流影畫屏,散綺爐煙,默默地瞧了半晌。

不一會蔡主簿來到,是個白發與皺紋一般多的老人,佝僂了身子跪倒在地。

照浪沒有聽過這人的名號,認真看了看,老人的麵容就像蜿蜒的山水,說不盡的曲折。

“燕羽的摸骨圖在這裏,主簿記得當年是誰經手的這事?”

燕羽是熙王爺的名諱,蔡主簿跪在地上想了想道:“經手的大人不是外遷就已老死,臣不才,當時在場做文書,這圖就是臣收攏在宗卷裏。”

太後點了點頭,“你且在蓉壽宮候著。”又對照浪道,“隨我來。”

蔡主簿使勁將身伏在地上,像任勞任怨馱碑的龜趺,隻知看天家顏色。

照浪跟了太後移駕移玉殿。殿前幾株花開得正豔,紅燦燦滾繡球也似,太後隨意望了一眼,想起當年密會時的繾綣與那人死時的肅殺,往事燒心般疼痛。

她的腳步急促了幾分,照浪在後頭端詳繡金緞上的花紋,壽山福海上飄了二龍戲珠,豔彩耀目地在光影下爍爍散動。

待踏上另一處金殿瑤階,杏黃的顏色鋪了一地,照浪悚然一驚,眼前起伏綾布下遮掩的莫非是掘出的屍骨?熙王爺叛亂是天家醜事,朝廷以暴斃的由頭葬了他,一切規製依親王禮,但從少得可憐的隨葬明器就能明白,暗裏遠沒有表麵的風光。

照浪遠遠止步,太後的決絕令他有一絲警醒。太後似笑非笑撇了撇嘴,回眸定定地望了他道:“無論這人是不是他,沒鞭屍挫骨,都是天大的恩賜!”照浪噤聲不言,聽她婉轉歎息了一聲,又道,“你收拾好了,我再叫那老家夥來看。”

照浪低頭,慢慢走上前去俯身掀開綾布,摸著觸目驚心的森森白骨沉吟。他情知太後能挖它出來不易,如今驚動了宗正寺再輾轉這麽一趟,稍稍能消去一些流言。

一旦死的並非熙王爺本尊,來日的禍事真是可大可小。

照浪將白骨上裹了的素緞麒麟紋袍服、纏枝牡丹紋綢夾衫、青羅蔽膝及碧玉帶鉤、雲頭珍珠高筒靴等諸物一並剝下,小心揀出骸骨,神色戚然地排列齊整。

太後在旁冷眼看了,留意地注目照浪的神色,說道:“你與他相處最久,能否確認這就是他?”照浪摸著骸骨苦笑,搖了搖頭,太後冷冷看了一眼,像刀子剜過,又自言自語地道:“真真假假,不知該信什麽。”

照浪噤聲,默默低頭整理,等他打理幹淨,太後命人傳蔡主簿前來。

那老者手腳伶俐地匍匐在屍骨邊,聽從太後吩咐,仔細將骨頭與文書上比較揣摩。照浪自忖揣骨術非常人可知,眼見這老者目光炯炯,手法清奇,竟是深不可測。

蔡主簿相骨多時,爬到太後腳邊跪定,恭敬地道:“稟太後,此人命格貧賤,一步登天妄圖僭越,惹了殺身之禍,死無葬身之地。”太後問:“此人不是宗室?”蔡主簿堅定地點頭道:“哪裏,此人不過販夫走卒之流,絕非我聖朝宗室中人。”

太後茫然點頭道:“很好,很好。”見他把熙王爺的摸骨圖遞上來,恍惚間伸手接過,“你從這份骨相推斷,燕羽他人如今在何處?”

蔡主簿伏在地上,“下臣不敢多言。”

“但說無妨,恕你無罪。”

“王爺半生富貴,半生飄零,此刻當流連域外市井行乞為生,受盡顛沛之苦。未來卻是命途難料,下臣愚鈍,從骨相上無法得悉天機。”

太後驀地一怔,愣了半晌。蔡主簿端跪不動,照浪暗想,此人絕不簡單,不由輕咳一聲。太後揮手道:“罷了,你退下。此事……”她淡淡一笑,見蔡主簿搗蒜如泥地磕頭,知他明白個中輕重,不再多說。

“等尋回王爺,再找你來摸骨。”太後如是說。蔡主簿惶恐謝恩退下。

照浪遍身冷汗,侍立在旁靜候。太後突然說道:“說起摸骨看相,那紫顏曾為他易容,揭開麵皮看過,定知真假。你去找他問話,再派人搜尋熙王爺下落,速速回報。”

照浪應了,如釋重負地躬身退出殿去,太後似在他身後長歎了一聲,卻疾如星墜,待要細聽,早已去得遠了。

次日午時,照浪登門拜訪紫府。他一人一騎來勢洶洶,門口童子皆不及攔,被他徑自闖進,單身入了披錦屋。紫顏正蓋了一幅菱紋綺地乘雲繡的錦被合目午睡,猛張眼時,照浪已到了明間,他便隔了翡翠紗帳子笑道:“城主如此情急,莫非火燒了眉毛?”

照浪尚不及回答,聞訊趕來的側側玉腕橫掃,攆開他,兩步擋在東屋的水晶珠簾外,冷了臉道:“親疏有別,這裏不是你的照浪城。”

“有砍頭的大事!”照浪喝了一聲,尋了烏木鑲大理石的椅子坐下。側側見他規矩了,橫眉冷眼叉手站在一旁監視。照浪靜下來,瞧她滿是戒備的俏模樣,哈哈笑道:“放心,我和他商議的是國家大事,不必你護著。”

側側鳳眼一瞪,道:“你與我家仇怨未解,誰知你安的什麽心?”照浪歎道:“唉,又提起前事……我少年意氣戲弄令尊,並非有意害他。不想他心氣太高,受不得委屈。”

勾起了心頭舊怨,側側怒目而視道:“你忘了你家管事當年如何舌燦蓮花誘我爹出穀?說是化解我爹與人的結怨,沒想到你卻讓他、讓他……”心中淒怨,說不下去。照浪神色淡然地道:“他當時輸得心服口服,你沒資格找我報仇。如果一定要無理取鬧,我奉陪便是。”

側側惱怒之極,她知照浪說的是事實。昔日不明沉香子為何而輸,在紫顏與照浪比試後,方知爹爹也有過不去的溝坎。幼時心中神化了的爹爹,因過分自負造成了悲劇,側側每每想到就黯然神傷。

沒多久紫顏出來,鬆鬆地披了棕羅灑線繡流水紋夾衫,磊落如鬆玉立。他拉她走到一邊好言安慰,側側眼圈一紅,寸心間萬縷恨愁,道:“見到照浪,總會想起爹爹。”

紫顏心下歎息,側側道:“不用管我,你且聽他要說什麽,倘有一絲不滿意,叫我一聲,我就把他打出門去。”說完出了房門,穿越屋外婆娑樹影中的花徑,點滴往事如光影撲麵,幾番欲斷還連,在眼前明滅難消。

待屋中剩了他們兩人,照浪凝視紫顏良久,吐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我有要事求你。”語氣裏別有一種隱忍退讓,是先前絕難見到的妥協。

“你居然肯求我?”紫顏玩味地望了他的眼。

“不錯,今趟為了一樁極緊要的大事,非求你不可。”照浪正色斂容,冷寂的麵孔背後藏了一縷淡淡的溫情。紫顏澹然一笑,渾不在意地隨口道:“你若肯欠我一條命,再開口不遲。”

“好。你助我得手,我就還你一條命,任憑你處置。”

紫顏終於動容,細辨他眉目間鬱碧停雲的心事,沉吟道:“究竟是為了什麽事,讓你這般舍身忘己?”昨日豪情萬裏的猛虎,如今肯放下顏麵功名,紫顏不禁覺出蒼涼的意味。

照浪字字生寒地說道:“幫我救熙王爺。”紫顏眼中神光飛掠,微笑道:“城主在說玩笑話。”照浪冷冷地道:“你心知肚明。”忽然伸手箍緊紫顏的手腕,神色肅然,“我已查到他的下落,需借你一臂之力,讓他重現人間。”

真是經綸手,擎天劍,紫顏長長歎出一口氣去。

“原來你都知道了。”那樣的麵相本不是短命人。紫顏默默地想起初見熙王爺時,沉香穀斯人猶在,蒼露濕苔,而後消磨的這些日子,韶光流水中香竭塵盡,“隻因那人是替身,當年謀反時,才必須讓你扮成熙王爺。不然,熙王爺本就有替身,何必多此一舉?若真是熙王爺本人,他認得????,蘼香鋪就開在紫府門口,豈會不去打個招呼?那人卻並不熟悉這段過往,可見是假的。更不用說,我為他易容時,發現了師父留下的痕跡。”

“你說得是。我跟隨王爺多年,那替身扮得再像,還是能有所察覺,隻是當時在太後麵前懶得拆穿,怕他惱羞成怒毀了王爺性命。”照浪提及沉香子,避開了紫顏的目光,“或許你師父洞悉將來會受王爺脅迫,特意在那人身上埋下了一根反骨製衡王爺。枉我以為在易容術上贏過了他,竟不曾看出絲毫端倪。”

虎口餘生,前緣早定。沉香子從未對紫顏細談過個中恩怨,他聞言苦笑,“我師父隱居深穀避禍,必是察覺了王爺想謀反的意圖——他十多年前就訓練替身,看來當年就想用大皇子之計。你學易容術,也是他的主意吧?”

照浪臉色煞白,默默地點頭。他確是在熙王爺鼓動下修習了易容術。

最初,他是太後安插到王爺手下的一枚棋子,籌謀至今,不想會為熙王爺動心。照浪有些怨恨地想,太後為什麽要在那人臨死前多說一句,她對熙王爺的恨當真如此刻骨,要他死後也不得安寧?

紫顏神光清冷,漠漠地道:“有了替身,他依舊多年不曾舉事,又是為了什麽?那時,他遇見了你。”還有尹心柔。紫顏想到她不由歎息,好在那場春夢已逝,不必再回首悲戚。“他想殺我師父,竟一路追到穀裏來,如此心狠手辣,我何必幫他再現人世?”

“故我以一命相抵。”照浪冷冷地說道。

紫顏斜睨他一眼,笑道:“那替身不是省油的燈,換作我,一定會殺了王爺滅口。”

照浪不知緣由,搖頭沉思,如今那人已死,唯有尋到熙王爺才能知道來龍去脈。

紫顏見他沉默,心中一軟,“你既知他下落,自去救他便是,何必今日對我和盤托出?”

“太後夢見了王爺。”照浪想到事已至此,長舒了一口氣,“她派人掘出屍骨,找宗正寺的高人摸骨看過,你師父雖能易容改麵,畢竟無法連骨頭也捏出一般模樣。太後終於知道死去的熙王爺是西貝貨色,著我即刻尋出真人下落,還讓我來問你當日真假……”

照浪嘿然冷笑,不再說話。他記得太後在熙王爺臨死時所說的話,如果他真是王爺寵姬之子,那麽幸得一傀儡,令他不致親手弑父。他知道,每段路都是真正的熙王爺一早鋪就,替身反客為主不過先行一步,試圖欺天瞞地。

“熙王爺有替身之事,還有誰知道?”

“唔,那個幫派已被我滅了,你聽過玉狸社之名?”

“聽過。”

“熙王爺有位側妃叫晴夫人……”

紫顏心神搖簇,難得有一絲波紋慢慢漾開了去,露出鄭重聆聽的神色。

“她是玉狸社的人,是個間者。自幼養在長公主府,直到嫁給熙王爺……那年,好像是嘉禧二年,她極得王爺寵愛,就背叛了間者的身份,將玉狸社的所作所為和盤托出。王爺怕有關他替身之事會外泄,下令照浪城摧毀玉狸社,斬草除根,不留一個活口。”

當年的寵愛,早已過如煙雲。紫顏知道,那之後晴夫人的背叛沒有停止,沒想到兜兜轉轉,最大的奸細竟是她。假熙王爺失勢後她去了何處?原是無人關心。想來,這也是她的悲哀。

“玉狸社死了很多人,雖然沒能如王爺的願不留活口,但整個幫派被連根拔起,縱然有人知曉王爺的秘密,未必有膽氣令真相大白天下。”照浪冷冷地說道。

“如此甚好。”紫顏按下心事,從容說道,“你記得欠我一條命,到時我會來取。現下,告訴我該如何幫你?”

“自那替身死後,我跟隨你到北荒,原是要打聽王爺的下落。他避走邊疆,曾有人在那裏見過他。不想幾番周折,當真讓我查到蛛絲馬跡,隻是我無法確認到底誰才是他。憑你與玉翎王的交情,或可令熙王爺在北荒現出原形。”

提起千姿,紫顏笑意微盈,揚眉問道:“近日有玉翎王的消息?”照浪點了點頭,拍案讚道:“北荒十九國降了蒼堯,半壁江山已是他囊中物。最可誇的是兵不血刃,大半國家都是歸順投誠,隻在鞘蘇國等地打了幾回硬仗。死萬把人就能有這等驕人戰績,難怪太後願與他聯手。”

紫顏想到驍馬幫的人浴血沙場,不複有身在江湖的灑脫,將來纓封萬戶之時,是否能回首一笑?

“告訴我熙王爺在哪裏,我修書會請千姿尋出他來,再遣人護他南歸,演一場認祖歸宗的好戲。”

照浪帶了紫顏的書信離去後,紫府恢複繡筵笙歌的舊貌,但見梅粉華妝的伶人歌詠繞梁,鬢影釵煙動人心弦。紫顏度了新曲,整日宮商不離口,絲弦代了刀針膏粉,在他指下崢嶸生豔。

少爺既流連聲色,長生就成了瀛壺房的主人,偶有上門易容的訪客,他牛刀小試令人驚喜,一來二去,出手儼然有大家風範。有時意興來了,到玉觀樓向諸師討教,那些前輩不欲讓紫顏門徒小瞧,多少炫耀所得,反被他纏了教授,騙取了好些技法經驗。

紫顏屢不應約,鏡心也不相催,玉觀樓眾師獨她不曾當眾露才,無人知其底細。隻見那師侄石火對她畢恭畢敬,絲毫不敢有所違逆。長生幾次去玉觀樓,望見她綽約的玉容從來不苟言笑,仿佛姑射仙人於雲端俯瞰人間。

於是長生造訪蘼香鋪,這是初次為了紫顏之外的人求香。

進屋時薰風撲袖,整間鋪子如月上的宮殿幽香滿瀉。長生精神為之一振,樂嗬嗬地朝????行禮。????從香架??子後走出,道:“你來得正好,這盒香料替我交給紫顏。”

長生接過,沉沉的一隻紫檀八寶紋盒子,裏麵的物事少說價值百金,笑道:“咦,少爺屋裏的香多得用不完,老板你又製了新香,能不能分我一些用?”

????欲言又止,一抹憂色轉瞬即逝,轉眸笑道:“你這小猴子,這盒不是凡香,亂用不得。你好久不來,我叫心柔配些好香給你。”

長生搖手,半是恭維半是相求地道:“我要的也不是凡品,須老板才配得出。”

“和紫顏一般講究。說說看,你要什麽?”????托腮望他,像一縷解人心意的香,蜿蜒嫋繞往心底鑽去。

長生出神想了想,道:“不好說。”????是精靈剔透的人,狡黠笑道:“你待送誰?”長生眼角盈笑,還自強辯:“你怎知我是送人?”

“少年情懷,一見便知。”????含笑用纖指撥弄香片,“蜂尋蜜、花撲蝶,總是風流事。”

長生兀自偷笑,哎呀叫道:“老板,你這話說的,咳咳……我想尋愉悅心神、讓人開懷一笑的香,不知道鋪子裏可有?”

“讓人微笑的香……”????側首想了想,引他往園子裏走去,香氣如遊絲細線曼曼隨他行走。到了香綰居前,滿園錦樹霞花開遍,步步蘭清芝芳,令人隻想醉臥花茵做個好夢。

“此間花氣襲人,任它是何種香,隨意蒸煮都是妙品。你巴巴地來求,可見對方不是個愛笑的人,唔,倒是要好好想想。”

長生在花叢中逡巡,細想鏡心的玉容舉止,柔聲地道:“她看不見,這香要是能把世間色相涵蓋盡了,叫她打心眼裏看見了方好。”

????聽了,返回屋拿了一隻彩釉瓷盒,“摘你喜歡的味道。”

長生兩袖生香,徘徊林蔭間花樹下,摘取甘馨的花蕊香葉收在瓷盒中。春夏秋冬,晨昏子午,日月星辰,朱顏白發。他在漫漫流年裏舀一瓢光陰,將散至天涯地角的思緒匯攏在這些芬香的花草裏。

他也曾有不見天日的歲月,溺水的人需一根救命的草。他想,浮世中既盼不到老天的救贖,就唯有用煙雪楓蓮諸般聲色,添一道灩灩波光射入心底。

長生采了偌大一盒花葉交付????,她逐一看了,挑出其中幾樣放在一邊。長生奇道:“不能一起製香?”

????心道,不如稍加提點,以免將來他和紫顏一樣逞強。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製香師每用香料,都是千方百計求小心,不使亂了配伍。炮製時取利避害,否則香藥有相生相殺,四時用藥、五方地氣又各有講究,若強弱不當,入人靈竅反而致病。這些合香的道理,多是前人口傳,想要推陳出新就不免諸多嚐試。好在我師父與皎鏡大師時常走動,深明個中醫理,霽天閣百般求索終於略有寸功,將諸味香藥的藥性分門別類歸納。饒是如此,每回配置新香,總是用藥如運兵,刻意選材、明辨虛實、知己知彼之後,才敢調香。”

長生聽得一身冷汗,????又道:“以你熟悉的香料來說吧。譬如沉香辛溫助熱,陰虛火旺者需慎用。乳香辛香走竄,無氣血瘀滯者慎用。生薑辛散燥熱,心勞神耗者慎用。用在熏香時,取少量聞嗅不會致病,若是日積月累下去,積少成多後恰是慢性的毒深入腠理。製香如此,易容用藥也是如此。”

????回望屋中,那盒要交給紫顏的香,正是解救他嘔心瀝血易容的藥。長生苦了臉叫道:“呀,少爺怎記得那許多規矩?”????溫婉地道:“像他那般學成了精,不知有多少血汗沒被你見著。你要不想步他後塵,學個半吊子也罷。”

乍聽到????勸他打退堂鼓,長生愣了一愣,初覺這莫測高深的老板值得親近,像雪夜裏一樹落梅飄在地上,散落一地淺淺的溫柔。

等花香蒸入沉檀,一味香配好時,天色已然黑了。

????取了珊瑚色牡丹瓣剔紅盒子,放在長生手裏,諄諄囑咐:“燃香與烹茶相類,香境不僅來自香料本身,也飽含供香人之心意。你須親手為她熏燃此香,方能品盡香中涵義。切記。”

長生謝過,匆匆捧香出了鋪子,先回紫府交上????給紫顏的香,又急急叫了一輛翠蓋寶車,往玉觀樓去了。

“鏡心大師不見外客。”拜帖遞進門去,被扔了出來,拒得幹脆。

長生轉念一想,重擬了拜帖,遞到照浪手裏。

新帖子送進去不多時,即有童子領他徑直到了照浪房外。玳瑁燈下清光瑩瑩,迎門即見紅木雕案,上置兩尺高的銅方鼎,旁邊是三扇花梨木鑲百寶圍屏,壁上懸了青綠的古劍。照浪從屏風後現出身來,穿了水紅妝緞袍,似笑非笑地道:“居然是你求見我?”

“帶了一點香給鏡心大師。”長生開門見山地將香盒奉上,麵容熏紅了也似,仿若霞生。

照浪揭開盒蓋,“好香。????配的?”長生見他不由分說就開了盒蓋,按下惱怒的心道:“是。城主可否容我拜見鏡心大師?”照浪的嘴角玩味地翹起,笑道:“想見她,你可記得她長什麽模樣?來人。”

他叫進一個黑衣童子,指了那人對長生道:“把他易容成鏡心的樣子,能有八分相似,我就允你拜會她。”長生朗聲道:“這有何難!”

照浪拿了易容工具來,長生凝然地在素麵金盆裏洗淨了手,端詳那童子良久。待他雙手印了蘭膏脂粉,將冰涼的指頭搭在黑衣童子臉上,照浪徑自從長生的香盒裏拈出一星香片,在竹爐裏熏了起來。

長生專心致誌,雖嗅見奇香撲鼻,並未擅動,傾力把童子棱角分明的骨相化得柔和。

果然是好香,照浪出神地想,紫顏自去北荒後施術不再特意燃香,卻是氤氳銷骨,遍身潤香環繞。雖不知香料與他易容到底有何關聯,在長生身上或可試得出。

如與春風相遇,黑衣童子漸漸有了麗姬顏色,畫眉霞臉貼嬌鈿,朱唇淺注小桃紅。長生兀自銷魂,移開目光不忍對視。

“點了香,還是不如紫顏有靈氣。”照浪望了桃靨梨腮的童子下斷語。長生毫不氣餒,他從未想過會贏過少爺。照浪看出他眉宇間的認同,嗤地冷笑:“就連這份誌氣也差得太遠。你如果沒超越紫顏的勇氣,趁早絕了易容之念,不要再當他的徒弟!”

長生一怔,不知照浪何故生氣,若說是擔心他長生,又無這交情。他收起心事,指了黑衣少年道:“城主答應我的事,可允了?”

照浪點頭,親自領長生往鏡心房裏來。有婦人攔阻,照浪無視掠過,長生不安地跟上,但見翠幕蕙帷拂動,麗人身披鮫絹緩步而出。

“鏡心見過大人。”

照浪素知她聽腳步聲即知來者何人,笑道:“有禮。”

鏡心雪肌雲鬢,一雙瞳暗如黑晶對了長生,“你帶了一味好香,是給我的?”

長生喜道:“是。”心想莫不是心有靈犀,忙把剔紅盒子遞去。鏡心不接,指了香案上的一隻蓮瓣透雕如意紋銀熏爐,道:“那爐子煙氣交飛,據說很是悅目,你去替我??香。”

長生甘為驅使,點了香煤撥動爐灰燃起香來。鏡心身邊的婦人虎視眈眈,上茶後始終盯了他的一舉一動,照浪閑坐在短榻的錦簟上,也不喝茶,取了雕幾上一支金管羊毫筆漫不經心地把玩。

鏡心摸了桌沿坐下,問:“你叫什麽?”

“長生。”

“好名字。”

長生隻覺香爐漸熱,隱約有香氣欲出,忙用銀箸撩動炭灰,俊臉兒炭火一般發燙。不一會兒緩緩有極淡的煙湧出,鏡心問道:“那煙氣是怎樣的?”

“嗯,像抽絲……細如絲縷。咦,這幾個口也冒出煙來,竟像七竅玲瓏的假山石頭,曲繞盤旋,氣勢越發大了。等等,這會兒煙氣宛如晴嵐連綿縹緲,有幾分世外仙山的氣象……呀,可惜。”長生口若懸河說來,忽見煙雲渺然散逸,悵然若失。

又幾縷香煙盈盈提步,自熏爐鏤空的花紋裏走出,顧盼神飛。長生有了精神,續道:“這回的香綺麗妖嬈,無一分是直的,像舞姬歌扇生塵,張袖如雲。”

鏡心噗哧一笑,“如此說來,這煙氣的步子急得很?風過的時候,它又如何回轉頓挫?”

她笑了,長生心中有如蓮開,洋溢聖潔的喜悅。他耐心端詳煙氣的性情品貌,道:“它走得輕盈,踮了腳飛似的,不若剛才那縷大家閨秀的莊嚴模樣。”

她輕點螓首,辨析煙??香沉,說道:“這道香煞費苦心,竟有七氣浮升、六味降沉,香步分了裏外緩急……配香人的心好生多情。”鏡心揚起微笑,像是體會到香料背後的款款深情。

長生震驚地想,這香氣明明剛才在照浪房裏聞過,為何她嗅得出諸般層次?

直如看見它的人是她,而不是他。

久未開口的照浪忽然笑道:“香步是什麽?”

鏡心道:“香氣襲來自有肥瘦先後,以女兒家作比喻,則乳香清甜如嬌羞小女,水麝輕狂似紅杏遊絲,龍涎雍容如羅衣貴婦,芸香仿佛秋夜懷人,孔雀屏上畫相思……”她伸出細葦般的柔荑,遞到長生麵前,“帶我去摸摸煙氣。”

長生聽她妙語解香,將旖旎閨情大方說來,神魂一**,牽她的手至熏爐邊。

薄煙曼行指上,香霧卷繞,鏡心斂黛沉吟:“這道香品裏最性急的是鬱金,玉步飛移如光影,瞬間透入鼻端。次之降真、零陵,如鶴翅燕羽遙遙飛來,後發卻先至。再慢些兒的是薔薇花和桔柚,像是紅蘭花岸接了水天一線,茫茫香氣隨波而來,也風光得緊。馬牙、茅香、甘鬆、白檀又緩些,最嫻靜似水的是沉香,若說他人都遠行去了,獨她一個倚窗憑欄倦梳妝,任它明月高樓翠袂生寒……”

照浪點頭,“不枉????辛苦一場。”

長生癡癡望了熏爐輕煙,她像活生生的煙縷,衝破了世俗藩籬,不,根本就不曾有規矩束縛過她,鏡心的六感從一開始就直抵本質。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你竟是易容師。”長生喃喃地道。

鏡心道:“盲眼人瞎的是眼,不是心。易人容顏,心靈手巧就已足夠。”此話如仙綸玉音,長生不住點頭,心下微歎,這等蘭心慧質的女子若能睜開雙眼,該是何等澈亮。

她與他不一樣。盲眼於她不是溺水無救,而是自然的生存之境,她如魚得水悠遊暢快。她看不見,卻比任何人明了天地萬物的情意。

“讓我看看你。”

鏡心說的看是用雙手撫摩頭麵,當她的柔荑觸過長生的臉,他一顆心幾欲跳出胸腔去。如桃花沾麵,纖軟的手指如在他心上舞蹈,長生隻感旖旎香旋,差點無法呼吸。

“你閉上眼,再看一遍我的模樣。”鏡心含笑說道。

婦人在旁急急阻止,照浪冷冷擋住,道:“既是你家主子的意願,站一邊去,休得??嗦。”長生暗暗感激,心如鹿撞地擰了衣角,慢慢移手向上。

閉上雙眼,摸到她香腮如脂,他仿佛從心裏看清她的模樣,柔如水,堅如冰,渺如煙。指下能感受她的絕豔,摩娑時如撫金玉,怕有絲毫的閃失。及收手的那一刻,長生已將雪膚的絲滑觸感印在心底,綢緞般包起一層珍貴的回憶。

“你來,不是為了單單燃這一爐香。”鏡心在他睜眼後笑道。

長生口舌打結,半晌才紅了臉道:“我想代我家少爺與大師比試,雖然我的易容術遠不及你。”

“你是紫顏的弟子。”鏡心沉吟,照浪留意到她的躊躇,抬眼望去,見她悠然一笑,“好,與你較量也是一樣。”

“不,不。我和你比一定輸得難看,隻是輸也有益,這才冒昧請大師出手。”長生慌不迭地搖手,“我初學易容,少爺的本事千倍於我,別讓我砸了他的招牌。將來我再求少爺,請他到玉觀樓就是。”

“你是你,他是他。兩個人的易容術無論多麽相似,總有微末不同,你看過森羅、萬象兩人就知端的。”她這一說,似是對長生青眼有加,他心花怒放,恨不得衝回紫府學盡了易容術,與鏡心真正比試一回。

不留任何遺憾。

一時間,他突然察覺了易容術對他的意義。不僅是修補他殘缺麵容的工具,而是感受世間悲喜的心眼,體悟宇宙天理的靈性,讓他能和鏡心於同一天地馳騁。

“十日後,我會再來。”長生朝鏡心深深一鞠,比試和輸贏都不重要,唯獨借易容術與她靈犀相通,是他所深深祈盼。

長生走後,照浪拍拍衣襟起身,臨走到門口轉頭笑道:“你能聽聲識容,剛才又摸過他的骨骼,是否洞悉了他的長相?”鏡心緩緩點頭。

照浪朗聲笑著,痛快地走出門去。

長生回府後急尋紫顏,少爺不在府裏,他無聊地看螢火練功,不多時就乏了,自去瀛壺房修習。紫顏從外麵回來時,他已給七八個人偶易了容,年歲各不相同。紫顏見他用功,笑道:“去了一趟竟這般刻苦,看來值得。”

“我和鏡心約了十日後比試。”

“看你神色,既有點怯場,又像是迫不及待。”紫顏饒有興味地凝視他的眼,笑道,“在玉觀樓學到什麽不成?”

“那位鏡心大師不是我能贏過的,少爺恐怕也……”長生憧憬地抬起頭,同時不安地忖道,一直以來,少爺是心底唯一的神明,如今橫空冒出個奇女子,他竟動搖了對紫顏不敗的信念?

紫顏笑笑,不以為意地道:“能贏過我不稀奇,我也想見見。你學有所得,說來我聽。”

長生靜下心,撇開世俗功利的比較,細想見到鏡心後的種種,微笑著指了胸口道:“往日少爺說要用心眼去看,我總以為多用功即可。如今見了鏡心,才知道該看的不是形而是質,易容繪飾外貌不假,真正雕琢的實是人心。就像鏡心,她不用憑眼睛看,就能察覺被易容者心中所思,又借易容鏤心敷顏,將精妙難言的神采傳達於世。同一人想換容的心願,不同易容師會呈現天差地別的皮相,我想她手下現出的容顏,一定能直指人心。”

聞一場香,他已猜到鏡心易容的路數,與其他易容師絕然相異。

“咦,是有長進了。”側側從屋外走進,聞言欣然點頭。她想起初到文繡坊時,見了眾姐妹高深的手段悟出技藝與性情之間的關聯,對自身才力有了更清醒的把握。長生終窺門徑,即便紫顏不再教他,他亦能從日常風物中體味易容之道,無須整日耳提麵命。

長生飛紅了臉,心不在焉地為人偶抹上胭脂,一不留神,連脖子也塗得滿滿。側側見狀笑道:“道理容易說,若你的心不定下來,隻想著什麽大師、鏡子的,要讓人小覷了呢。”

長生支支吾吾,忽想起前事,忙道:“少爺,我前日聽????說了製香的道理,這藥理的事我不懂的太多,從頭學起該如何下手?”

紫顏微微一笑,“你先去養魄齋尋書看,子部藏書裏我收的醫書循序漸進放著,等你熟知了基本道理,我送你去無垢坊找卓伊勒,那時他定可當你半個師父。”

長生聞言愣了,低頭想了想,輕聲問道:“少爺,你當日送卓伊勒去無垢坊,是不是就料到了今日?”紫顏戳他的額頭掩口而笑,道:“你真以為我是神仙?”想到????送來給少爺的香料,她說不可亂用,長生總覺得心有不安。

他剛想開口詢問,側側挽了紫顏出房去,行止毫不避忌,比先前更親昵了幾分。長生心下豔羨,回轉身望了一溜的人偶,其中那鉛華掃盡的素顏少女,隱約有著鏡心茜袖香臂款款伸出的風情。

側側與紫顏並肩走過浮橋,她留意到自照浪來過後,紫顏近日得閑就會出門,多少存了擔心。當下也不說話試探,隻拿眼瞧他,若憂若喜地淺笑。紫顏道:“你笑得古怪,莫不是我有錯叫你抓著了,想著如何修理我?”

側側啐了一口,嗔怪道:“可見心虛!說這些無賴話。你填曲子填一半,丟下天一塢大大小小就出門去,弄得他們來纏我,我又不會咬文嚼字的,隻能幫他們看看行頭擺設。那些唱戲的孩子是可憐出身,上一台戲不容易,既留在家裏就該好生顧看。你天天往外跑——我又不是班頭。”

紫顏輕笑了一陣,道:“我一人不在不打緊,趕明兒螢火再出了門,怕你們要當我在外頭又養了個家,把你們給忘了。”

他故意這般說來,側側反而笑了,“量你沒這膽子。說,你要差螢火做什麽?”

“到邊關接一位大人物。”紫顏沉沉地吐出一口氣。

側側見他神色凝重,收了打趣的心,道:“是我多心,照浪莫不是又派給你棘手的事?”

“刀山油鍋,非走不可。”紫顏把她的手放在掌心,微笑道,“我慢慢說,你別嚇著。”遂將熙王爺與沉香穀的一番糾葛說出,側側臉色青白,聽到緊要處不由兩手微顫。

“照浪說太後問你,你卻如何答她?”

“我回說知道這人會死於非命,當時胡亂給他易了容,可見我非叛黨一流,皇上前次赦我無罪,也是證據確鑿。”

“那太後再問你知情不報又如何?”

紫顏一笑,“她當時要砍我的頭,我再如何知情,死人總沒法開口。”

側側點頭道:“上回趟渾水,今次躲還來不及,你怎麽又湊過去?萬一……”

她如此想著,聽紫顏說道:“宮闈多醜事,這回我隻管將熙王爺易容成苦命人,圓了宗正寺那老小子隨口說的謊,不會過多牽涉在內。”

側側奇道:“那人為何要替熙王爺說謊?”

“太後那般深恨王爺,他說幾句苦話,到時王爺回來太後不想殺了,兩邊都承他的情。”

側側憂然歎道:“宮裏的人殺來殺去,地磚都該染成紅色了。你……”她凝看紫顏的手,越是消去了歲月留下的繭,越叫人惦念暗裏累累的傷。

“你放心,熙王爺不是橫死的相,如果太後連他都放過,更不會對我這無足輕重的易容師動手。我那一難,不是應在這樁事上。”

側側微微鬆了口氣,又覺天威難測,愁腸百結。紫顏忽道:“長生進步甚速,又有鏡心這等高手鞭策激勵,我就安心了。他日若我有事,想來他足以自保,你也少一樁心事。”

側側粉麵一寒,颼颼涼意驟起心上,難過地道:“你別老把有事沒事掛嘴邊,每說一次,我的心就拎一次。我不是西子,痛心模樣反惹人疼,我心慟就忍不住會哭……”說著,淚水毫無征兆地漣漣滴落。

紫顏一慌,他原先諸多隱瞞怕她傷心,等前次冰釋心結,自覺無事不可與她交心,就把那一劫當做口頭禪,屢屢隨口提及。起初尚好,側側關切情盛,會放在心上認真考量。說得多了,她日思夜想,女兒家的心哪載得住這許多愁,終於再禁不住。

紫顏平素自負冰雪玲瓏看透世情,一旦與她越走越近,不知覺就亂了方寸。

隻得默然張臂抱住她,輕拍背脊,想了許久方柔聲道:“讓你難過的話,我不再說了。要不給你易個容,畫個天仙樣子,任誰哭來也沒你好看……”

側側破涕一笑,“哭得好看,到底還是在哭。”又是惻然傷心。

如此哭哭笑笑了一陣,慢慢收了淚。紫顏道:“你又像回到那時候了。”

側側知他說的是沉香子去時,沉默了半晌,道:“罷了,我的潑辣都是給外人看的,心底裏,還是從前舊樣子。”從他懷裏抽身出來,稍稍整理了妝容,“螢火接回熙王爺後,我會不離你左右,你要安我的心,需應了這件事。”

紫顏應了。側側道:“照浪如此盡心盡意對熙王爺,我總不信,莫若讓螢火暗地裏打聽,再有什麽瞞了你的事,也好先防他一手。”紫顏見她仔細,也答應下來。

側側想了想道:“最後就是長生,你在他身上費了太多心思,如今他算是蹣跚學步似模似樣,之後自然慢慢學會跑,你該放手任他去了。”

她隱隱感到熙王爺之事又將是導火的繩索,勒在了紫顏的頸脖,不知何時是收緊燃線的那一刻。

長生與鏡心定下十日之約,每日起早貪黑在瀛壺房裏勤勉修習,紫顏特意出了十道易容的題目著他每日拆解。其中一題,是讓他為自己變幻容顏。

那日,撕去光鮮的一張皮,從菱花鏡裏看到混沌模糊的臉麵,長生再也下不了手,仍是紫顏百般唏噓地敷色縫線。他怔怔地從鏡子裏凝視,看紫顏運針無跡,將殘破消弭於無形之中,仿佛從來就完好無損。

紫顏收針後,長生如人偶呆坐,往事再度抽去他全身氣力。他用力伸手摸了摸臉,易容是他唯一能立足人世的一條路,不免心如香燼,一時都灰了。

“少爺,為什麽我比燒成重傷的瞿嬤嬤更難治?”

紫顏低下頭,掩住難過的神色,“你遇到我時已太晚。”他頓了頓,“長生,學會和它共處。你既成了易容師,受傷的臉麵不該是你止步的借口。”

醜陋麵相時刻橫亙在心口,長生想,少爺看清了他的退縮。他刻意不去想起過往曆曆的傷痛,但每隔一陣要易容的臉麵,逼得他不得不麵對那鮮血淋漓。如果像以前任憑紫顏擺弄,他閉眼不觀倒清淨了,可今次要他在自己臉上下刀,他的優柔寡斷和新愁舊傷齊齊爆發,難以恢複平日的從容。

“或者,你寧可要完好的臉,卻像鏡心那樣看不見?”紫顏淡淡地問。

長生的心一緊,如果與鏡心相比,失去容貌對易容師並不算什麽。得得失失,要這般計較才能分出輕重?

“一味沉湎過去,你不會看到將來。”紫顏打開房門,一地金黃的光芒瀉進來。長生目送少爺走進斜陽的餘暉,把他一個人留在冰冷的針刀血汙裏。

他的心突突地響動。如果他能擺脫時時修補容顏的局麵,他能戰勝這殘痛不堪的過去,他就在某處超越了紫顏——這是少爺在教他易容術時最大的願望嗎?

長生摸索著拿起一把刀,對鏡凝看,淡金的光在刀身上跳躍。他歎息著放下,收拾好雜物,落寞地離開了瀛壺房。

一個人在佇霞曲廊遊走,長生默默想著心事,忽聽到側側一聲喚,手持弓箭向他招手。這些日子兩人斷續地挑燈練箭,長生練到十箭有三箭可中靶心,眼力、腕力和臂力皆有長進。

長生走過去,沒精打采地拿了弓箭,連射數箭盡數落空。側側穩當地劃出一箭,回眸道:“你在害怕什麽?”長生手一停,想,他在畏懼什麽呢?為何無法舉重若輕,將所有包袱丟下,如凝神射箭時隻瞄準靶心?

他沒回答側側,長長地深吸了口氣,拉滿弓射出一箭。箭矢釘在了靶子上,射得偏了,卻不曾落地。側側溫言笑道:“切莫小瞧自己。以前紫顏初遇上夙夜,也曾有一刻像你這般不知所以,可喜他沒忘記所學的根本。”

不知覺聊到月上西樓,晚來風起萍末,院子裏的芭蕉葉簌簌作響。長生的迷茫被這風吹去,眼神複又變得清亮。在左格爾令他記起過往時,他以為不再畏懼成長,可以像紫顏笑對一切改變,此刻知道他連紫顏少年時的勇氣也及不上。

看清了彷徨,長生的心重歸安寧。他記得紫顏交代的諸多功課,還有讀不盡的書作,在追上紫顏和鏡心之前,任何停滯都是奢侈。

“我回屋溫書去。”長生匆匆告別,快步地走在石徑上,像是在追逐月下飄忽的影子。

側側想起紫顏離穀那三年,一開始她也如長生般不知方向。是的,他會在漫漫獨處中重拾力量,她望了風聲蕉影中遠去的長生,放心地將身子靠在廊柱上。

他找到了他的路。側側不覺沉思,如今將身心係在紫顏身上,她是否又遠離了往日的夢?

月光勾出她冰瀅的輪廓,宛如一丈雪煙羅,輕盈得就要隨風飄去。

十日彈指即過。

那日一早,紫顏、側側、螢火約好了似的沒了蹤影,長生不得不迎難而上,獨自前往玉觀樓。一路上朱輪翠蓋的香車不緊不慢地駛去,他在廂內心如擂鼓。

他撫著一隻青金瑪瑙寶鈿匣子,裏麵搜羅了一套易容的工具,此後就是他馳騁戰場的刀劍。他又摸了摸腰畔的香囊,熟悉的香氣令他鎮定,仿佛此去依舊是站在少爺身後,旁觀紫顏指下衍變春秋。

玉觀樓外難得冷清,長生跳下車來,有人肅然相迎,一路護送到鏡心房外。

照浪已在內候著,見他來了,打發走閑雜人等,留下兩個黑衣童子坐在兩邊椅上。

鏡心髻上簪了翡翠釵、插了象牙梳,此外別無修飾,一身碧羅紗衣風輕煙軟,緩緩走至長生麵前。他忙行了禮,鏡心抿嘴笑道:“何須多禮,你上回送了我一盒好香,我有東西回禮。”說著,從袖中拿出一隻小巧的鎏金海棠銀盒子。

長生驚喜接過,打開看了,十根長短大小不一的金針,精妙剔透,正合他易容之用。最細一根,針孔用肉眼幾不可測,隻有朱弦之絲可穿過。他的寶鈿匣子裏僅備了一根針,這套針具恰好補闕拾遺。

長生愛不釋手,不知如何道謝,鏡心道:“我看不見你易容,一會兒你再慢慢說給我聽。”長生汗顏道:“怕是沒什麽可說。”

鏡心微笑,走到一個黑衣童子身後,臉上神采忽變。

仿佛朝暉齊聚在她周身,鏡心被暖暖的光芒籠罩,黯然的雙眸映射了流動的光澤。她眉眼含笑,在黑衣童子身後悠然伸手,與其他易容師所立位置截然不同。長生先是一驚,繼而坦然地想,鏡心無需觀人耳目,自不必立於人前。

鏡心曼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黑衣童子輕聲道:“琪樹。”鏡心俯身細問他家鄉何處,家中尚有誰人,平日衣食如何,琪樹礙於照浪在側不敢多言,隻說有個哥哥,胡亂答了幾句。待鏡心在他耳畔輕綿細語,少年不由心神**漾,忘乎所以地答來。沒多久,就連月俸多少,心儀誰家女子也一一道來,宛如對了多年舊識傾訴。

長生見狀癡想,若她問的是他,少不得將心中所有事一樁樁吐露。照浪虎目凝視,猜度她的用意。此刻鏡心房外接連有腳步聲響,其他易容師有心一睹她的技藝,聚在外麵等候通傳。怎奈照浪破天荒關起門來,不準任何人進出。

為此,長生稍稍有些感激,不致在眾人麵前獻醜。

鏡心與琪樹交談的工夫,照浪對長生道:“今次不定題目,你想如何易容都可,使出你最好的手段。”長生思忖並無神奇本事,唯有將所學盡情施展。他不便妄動針刀,遂道:“我就用膏泥把他易容成城主的模樣,請勿見怪。”

照浪一皺眉頭,長生眼中無懼,早不是以前要躲避他的少年。韶光容易過,他這樣想著,竟沒有阻攔。

鏡心開始施術,站在琪樹身後指如撥弦,將一旁婦人遞來的粉泥調弄在他臉上,仿佛給自己施妝也似,輕拈慢攏。生花妙手宛如神跡,所過處頑石有靈,有了獨特的盎然生氣。琪樹的麵容像大匠手下的美玉,在千雕萬琢中靈氣畢賦。

長生沒想到要贏過鏡心,這場比試能交手就是幸事。他收回心神,凝視眼前等他易容的黑衣童子。他溫言笑道:“我是長生。”長生的笑靨,令童子忐忑的心慢慢放下,喏喏地道:“我叫彈鋏。”

忽如看到被紫顏易容時的自己。燦燦流光在指縫中滑過,長生微笑著勻開了膏泥,瞥一眼照浪的姿容,徐徐度在童子臉上。

如妙筆繪丹青,筋、肉、骨、氣四勢不缺,依了樣兒臨摹,胸中全無丘壑,指下自有乾坤。照浪驚覺少年初具造化之功,捏就的模樣靈韻生動,恍如他自己對鏡相望。

照浪苛刻的目光裏摻入了淡淡的讚許,一低頭,複又換上峻冷狠戾的神色。

他不能讓長生描繪他溫情的樣子。照浪城之主須是狠角色,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天生是凶神惡煞的火。

長生斷續地凝望照浪,當他是學刺繡時麵對的黃鶯鷓鴣,留意骨骼皮脂的輪廓高低,著力把握精神氣度。過往結識照浪的點點滴滴匯聚起來,在指尖綻成一束光,重現於黑衣童子的臉上。等他收拾完多餘膏粉,兩個照浪坐於屋中,軒眉逸氣猶如雲山霧海裏騰升的矯龍,衣冠抖擻欲飛。

一望之下兀自呆了。她目不能視,窈窕十指下卻能毫末畢現,琪樹凜然有了別樣容貌,眉宇與本來的少年甚是相似。琪樹望了一眼手中的銅鏡,忍不住叫道:“是我哥哥!”他朝思暮想的親人一朝於眼前出現,似夢似真,兩眼淚珠頓時盈眶。

長生血脈激**,鏡心居然能以人心成相,神乎其技竟至於斯!或許正因看不見皮相中的偽飾,才能透過炫目紛繁的外在,直抵玄奧的內心。

他自慚濁質凡姿,默默看得癡了,忘卻周遭種種,心中再無點塵。這是見著天光妙影的感動。鏡心與紫顏。照浪說得是,如果不想超越他們,沒有高遠的誌向,隻會成為拖累他們前行的負擔。

他是在他們身後虛擲時光的人,初初有了追趕的念頭,體會到易容之術瓊瑤遍開的芳境。

鏡心為琪樹點染完最後的妝容,含笑轉頭對長生道:“該你講給我聽了。”

摸索著走到彈鋏麵前,悄語說了聲“打擾”,按上他修飾後的麵容。長生凝看她玉腕輕妙,淺黛流波,自覺功力不及她萬一,不敢多誇口,揀易容時大致的章法說了。

“你尚在法度中揣摩易容的常理,鏡心早已跳脫法度之外,紫顏也是一樣。”照浪目睹鏡心的神技後歎息,他的易容術多年未有寸進,早已桎梏在規矩中不能突破。鏡心謙和地搖頭,並不以為然。

長生很是喪氣,“我該請少爺來,大師這般高手,與少爺較量才有趣味。”

“可惜我就要回島上去,不能再與紫先生一較高下。”鏡心惋惜地說道。

長生訝然,心想竟是他毀了紫顏與鏡心較量的盛事,忙道:“不急在一時,我這就去尋少爺,或許趕得及。”

“人生隨緣而會,不必強求。我聽過紫先生的聲音,將來或有一日,能在他處相逢。如今,想是機緣未到。”鏡心安然地對長生笑了笑,“難得你靈竅初開,未受過庸碌義理蒙蔽,好好珍惜。”

長生怔了怔,能聽音而知未來,憑他的易容而斷過去,鏡心與紫顏一樣神異莫明。他左思右想,隻覺這兩人如能交手,正若千峰雲起,如此風流佳景人間哪複得見?

他執意向照浪與鏡心告辭,要回紫府去請紫顏來。

長生前腳出了玉觀樓,照浪便叫琪樹洗去易容,對鏡心道:“你既和他交了手,隻怕摹出的樣子又要像上三分。”鏡心點頭,肅然在琪樹臉上重新雕塑,將長生的情態樣貌重擬出來。

照浪口幹舌燥。她從未見過長生,不會受紫顏給出的麵容幹擾,玉指所向之處,掩埋日久的真相就要揭開。天假手。它來得有些猝不及防,若紫顏在此親眼目睹,會不會在瞬間失盡了血色?

他真想看到紫顏機關算盡時的沮喪。那時,照浪覺得這莫測的男子有了凡人的溫熱,可以用手測度,憑心衡量。他認定長生肖似皇帝的麵容必有緣由,卸去假相後的那張臉,會有他熟悉的氣息。

纖指玉裁,妙手寫真,當鏡心抽開手掌,琪樹終於換上了新顏。照浪定睛看後,手中茶碗不經意潑出水來,愕然指了他道:“這是……”

此時,與海棠巷隔一條街的杏花巷麟園外,黑油大門緩緩洞開,出迎的兩人一個朱袖籠金,一個飛鳳插鬢,竟是紫顏與側側。臨門處停了一輛丹漆青頂車,帳簾一掀,走下兩個華服男子,領頭的正是螢火。他身後那人身形高大,麵目盡被胡帽與濃須遮擋,瞧不真切。

待眾人進了宅院內,過了穿堂,進了正屋,那人徑直大剌剌坐上官帽椅,染霜的兩鬢虎翼燕然,雙目含威地道:“照浪呢?叫他來見我!”

紫顏朝他一笑,衣袖與笑意一齊飛揚,翩翩然宛如乘雲。

“王爺應知他被遣在玉觀樓,此刻脫不開身,晚間即可一見。來日方長,請王爺先沐浴更衣。”

熙王爺看了他兩眼,驚訝的神色一閃即過,笑道:“他幾時搜羅到你這般人物?你叫什麽?”

“在下紫顏,沉香子之徒。”

熙王爺笑容頓收,事不關己似的道:“聽說沉香大師走了很多年。”既無悲戚,也無慶幸,一臉久經官場的世故。紫顏不動聲色地道:“王爺也走了多時,真是辛苦。”熙王爺聽他有譏諷之意,勃然欲怒,瞥見他暗金色的眸光如電,生生忍住了,拂袖起身道:“帶我去更衣!”

螢火迎上來,麵無表情地接了他去。熙王爺逃離了紫顏的視線,舒了口氣,隻覺那風姿卓然的男子心腸甚硬,怕是不好對付。他躊躇地走入了內室,大理石插屏後放置了一隻香柏木浴桶,煮了蘭草和**的香湯悠遠沁心。

螢火在外伺候,熙王爺解衣泡在桶裏,眉眼像沾水的葉芽漸漸舒展。氤氳香氣令連日來的緊張情緒鬆弛開來,四體百骸在柔滑濃鬱的水中仿佛浮萍失去重量。

自從北逃去了蠻荒之地,他晝夜不得安歇,像奔走的螻蟻為果腹生存勞碌。

有時想到這輩子要埋骨在羌胡之地,一縷魂魄去國離鄉終不得還,平素目空一切的心深懷了恨意。

唏噓嗟歎了一陣,熙王爺自憐自艾的心情逐漸平複。想到此刻仍需借助眾人之力,不由對了屏風後的螢火慷慨笑道:“這一路功勞以你為首,等我重歸廟堂,想要什麽賞賜,隻管痛快說來。”

屏後沉默良久,熙王爺看著屏風芯板上垂翼飛獸的浮雕,暗罵螢火不識抬舉。驀地,聽到一絲沉痛的語音像從幽遠的過去傳來,“我兄弟死在王爺號令下的有幾百人,王爺願為他們償命麽?”熙王爺頓覺有一絲寒意從浴湯裏滲出來,牙縫裏擠出冷笑,不知接什麽好。

熙王爺索然無味,惶然洗過身軀,浴後換過織金蟒衣,束好衣冠,訕訕走出來道:“照浪識人有術,我自然放心。”螢火強壓心中仇恨,波瀾不驚地侍立在旁,不再發一言。

熙王爺步入堂屋時,側側別過臉去避在一邊。螢火瞥見她眼底的黯然,知這人的出現勾起太多往事。紫顏迎上來,請熙王爺坐了,偏他見側側生得標致娉婷,哂笑道:“這位娘子是……”

“家父沉香子。”側側咬牙說道。

熙王爺三次碰壁,暗暗蹙眉,猜度照浪打發他們來的用心。紫顏也不解釋,任他疑神疑鬼地胡思亂想,笑道:“王爺車馬勞頓,待休息半日,晚間城主來時再做計較。”

熙王爺辨析三人神情,眼角的尾紋泛起更多漣漪,變得越發沉毅,沉吟道:“你老實告訴我,宮裏出了什麽變故?”

“王爺是幾時被迫離開京城的?”

如推開塵封的舊屋,蛛網塵埃盤踞了每個角落,稍一走動就會驚起嗆人的辛酸,打出幾個噴嚏才能壓下堆積的重量。

“我記得,那是莫雍容下獄之後。”熙王爺脫口而出“莫雍容”三字後掩飾地一笑,聲線裏飄著虛浮的顫音,漸漸低下去。他記得那樣清楚,因為那時消失在世人視線外的還有另一個人。他曾愛過她,在羅裙飛**的春日,在深深鳳幃的畫闌。

當她失蹤,他亂了方寸手腳,自覺皇帝察覺了內情。那時他心無所屬,正想是否要先發製人,不想在獨處時被那人乘隙而入,一刀刺在腰間。他以為自己要死了。那人眼見他流了足夠的血,瞳孔中閃著快意的光,伸手抹了血汙塗花了他的臉。

他昔日忠心耿耿的手下,恭敬地叫那人“王爺”,毫無顧忌地抬起他的身子,丟進冰涼的河水裏。他們沒有仔細看他的臉,腥烈血氣下那張曾經飛揚跋扈的麵容。

熙王爺鎖住回憶,瀕死的經曆有過一次就夠了。他是真龍之身,大難不死後在舊仆的掩護下逃至北荒,幾經周折,在某個小國隱姓埋名度日。不久後等來熙王爺暴斃的消息,他欣然想重回京城,舊仆又傳來消息,整個王府被朝廷清洗一空,回去怕是不吉。

他像被剪斷羽翼的鷹,迷失了返巢的方向。

紫顏聽到他的話,像是為尹心柔鬆了口氣,安然地道:“王爺早就未雨綢繆,為何遲遲不曾用上替身?”

熙王爺苦笑,慘淡的麵容裏有意無意多了一抹溫情,“誰說我沒有用過?沒有他在,我焉能脫身做我想做的事?你們都想錯了,我並無意江山,否則一早動手。我為的不過是一個……一個女人。”

紫顏冷笑了想,宮闈私情,值得師父賠上一條命?矯飾的多情,細推敲是那般無力。不過,正是他久不起事的猶豫,令那替身鋌而走險。

“那個假王爺謀反不成,被太後賜了鳩酒。她老人家突然夢見王爺您未死,故特意遣照浪千裏尋人。”

“就這麽簡單?”熙王爺將信將疑。

紫顏仰起臉,奚落地道:“因我人麵廣,照浪托我從北荒把王爺捎回來。我做到了。此後隻剩一樁易容的小事,王爺的將來就在我手上。”他拈指而笑,眼中是生殺予奪的神光。

熙王爺打了個寒噤,一腔氣焰頓消,半晌吐出一句話:“我等照浪回來。”

月下清寒如水。

照浪獨自閃進麟園,一地鳳仙前日還豔媚生姿,此時滿目殘花,令人心頭寥落。

臨近堂屋,照浪的腳步遲疑下來,仿佛抽了鞭子才能前行,步履維艱地徘徊。紫顏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像花樹的靈魅在光影下無依憑地飄著,輕妙的聲音從空中傳來:“你要送他進宮,還是想另找傀儡去送死?”

照浪沉吟不答,紫顏端眸看去,何時他的鬢絲染了霜白?而立之年勞心如此,風口浪尖的滋味想來不好受。微微起了憐憫之心,紫顏神色一緩,不再步步相逼。

“他的生死由不得我。”照浪茫然說了這句,張眼瞥見熙王爺攥緊了拳頭,站在堂屋的門檻內死死盯著他。

他走至熙王爺麵前,正要下跪,一掌揮至,頰上多了五個指印。

“蠢材!為何今日才來尋我?”

照浪桀驁的臉孔像神器上凝鑄的斑駁紋飾,每根線條勁拔剛烈,隻是窒在冷卻的銅液金水中,再無飛揚的可能。他神情木然地跪在地上,將魁岸的身子俯下去,肅然道:“在下始終不能探到王爺的消息,直至近日……”

紫顏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哼,那孽障死了一年半,你才找到我,可見白疼你一場。怕是我今時失勢,你眼裏沒我這個王爺,故意拖延時日。”熙王爺咬牙瞪目,脖間青筋暴起,異常的惱怒。

“王爺言重。在下去年特意前往北荒探求王爺消息,可恨未有多少線索。前日裏終於找到了王府舊人,若是他早些尋我,或許……”

熙王爺粗暴地打斷他道:“罷了,前事休提,你速速帶我進宮麵聖。”

照浪一怔,徐徐說道:“皇上不知王爺尚在人世,這回要見王爺的是太後。”

“太後……我一定要先見皇上,才能……才能……”熙王爺無力地說道,想到最毒婦人心,渾身一陣冰涼,瞥了一眼在旁伺立的紫顏,揮手道,“你且退下,我和照浪有話說。”

紫顏繡袍一閃,沒進良風夜露中。

照浪想了想,將那時在蓉壽宮的種種和盤托出,隻隱去了蝶舞那段。

熙王爺聽出一聲冷汗,斜睨道:“你竟狠心想毒死我。”照浪道:“那人雖像王爺,我知道他不是,一心想為王爺報仇,故此下手。”熙王爺試探地道:“你不幫我在太後麵前解釋,是怕她再對我下手?”照浪望向別處,淡淡地道:“今次如果王爺不想回宮,我回太後一句沒有尋著,也就是了。”

照浪垂首,一枕春夢未醒,熙王爺還貪戀著高高在上的風光,無視暗裏的凶險。他在心底歎了口氣,“既是如此,請王爺準紫顏易容,將容貌收拾得蒼老幾分,換一副太平的麵相,也好了卻太後心頭之恨。”

“能多博幾分同情自是大好。你放心,太後那裏我有容身之道。今日乏了,明早再讓紫顏過來,我要好好瞧瞧他的手段。”熙王爺狡猾地一笑。

照浪遂領他去廂房安置。金爐香暖,燈燭下熙王爺一臉懨懨,困倦地睡去。

照浪替他掩上房門,在空階上佇立了半晌,忽覺可笑,疾步走出院子,身後竹聲如濤起伏。

池上生風,紫顏抱了一壺酒自斟自飲,側側與螢火已回鳳簫巷去。照浪大踏步走近,冷笑道:“你有什麽愁可澆?”劈手奪去那壺酒,扔進池塘裏。

紫顏笑道:“你為他欠了我一條命,可覺不值?”

“輪不著你管,想取我性命,拿去就好。”他的語氣像是在自暴自棄。

紫顏從身後又摸出一個酒盅,遞與他道:“這酒更烈,丟了保管你後悔。”

照浪凝視酒盅,隨即一言不發灌在喉中,辛辣的酒水嗆得他眼中盈盈光閃。

紫顏也不看他,對月輕哼道:“歎榮枯得失皆前定,富貴由人生五行,花花草草煞曾經,不戀他薄利虛名。”

照浪眼中一黯,心頭流水般劃過剩下的句子——則不如蓋三間茅舍埋頭住,買數畝荒田親自耕,或臨溪崖,或是環山徑,受用些竹籬茅舍,拜辭了月館風亭。

退一步的從容,不是人人都明白。他深吸口氣,自覺太過拘泥於心事,神情自若地轉了話題,道:“沒想到,長生的樣貌竟然……”紫顏嘴角挑出一抹戲謔的笑意,知鏡心勘破了長生的本來麵目,點頭道:“鏡心的摸骨術精湛如斯,可喜可賀。”

照浪輕笑,紫顏也有猜不出的事,頓時愉快了兩分,道:“不僅是摸骨,還有聽聲。人之相法,在麵骨、手足、行步、聲響,你能依相擬音,她可聽聲辨容,甚至繪影摹形。這功夫世上隻得她一人。”

即使麵目全非,真相始終都在,哪怕掩埋於千山之下,亦會從層層泥垢灰岩中破土而出。照浪想到這裏,心口漸漸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