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002

他籠了金袖閑閑站立,雙眸如霏霏花雨,凝睇間緗蕤落塵,仙姿卓然。長生回首,見二樓那個叫鏡心的女子探身聆聽,冰綃似雲飄拂。

眾師覷出紫顏與眾不同,有眼尖的相詢道:“可是紫府的紫先生?”紫顏頷首應了。那些人亦見過世麵,當下拱手寒暄,略略招呼。一個婦人扶了鏡心,自樓上走下,步步生香,長生渾然忘我地凝望。

前來求醫的百姓已候在樓外,照浪召來一幹衙役,看守玉觀樓各處,又挑了兩個傷患給森羅、萬象。一人鼻翼長了顆難看的瘤子,相貌因而生得猥瑣;另一人兩頰肥臃,五官被肥肉堆擠,見者無不失笑。

森羅、萬象甚是感激,迎兩人入了房中。等紅漆房門徐徐關上,為首的一個衙役問道:“大人有把握他們逃不走?”照浪道:“此屋隻一個門,除非他們會穿牆。”旁觀諸人稍稍放心。

無路可走的易容師,是否能綻放極炫之花?眾人暗暗期待。迫近絕路的重壓下誕出的奇異果實,有庸常日子見不到的綺麗。仔細聆聽,刀針剪鉗細碎的聲音如絲弦聲動,有樂曲的起伏。照浪難得惋惜地說道:“藥師館的手法,仍有可觀處。”

他多方招攬人才,換在昔日,這兩人召至麾下便可盡展其才,難言的怪癖惡習也能痛快發泄。時運不濟,這是他們易容傷人前不曾計算到的。想到此,他問紫顏:“螢火這張臉必是易容,你當初選它,可想到他會有此一劫?”

紫顏仰頭灑然笑道:“全無劫難不一定是好事。”照浪自忖他若是連此也算在內,道行比起森羅兄弟高出太多,不甘之心愈盛。

長生道:“可惜見不到他們施術,即便有兩人,也算是快手。”紫顏道:“手快不是難事。”朝佇立在旁的石火微一欠身,“可否借閣下泥丸一用?”石火一怔,忙把手上的螺鈿花鳥盒子遞上,紫顏招手喚來螢火。

照浪兀自高坐,知紫顏有心炫耀,傾了身耐心看去。紫顏讓螢火、長生並肩坐了,洗淨了臉,雙手同沾了膏泥,直往兩人麵上抹去。廳裏的易容師頓時忘了森羅兄弟,湊攏來看。

但見他指如飛花,掌下玉色粉融而起,宛若借了仙風金露,暗將歲華偷換。

流光過隙,翩然繞指生香,一時螢火變了長生,長生成了螢火,兩人的容顏就在紫顏左右開弓的雙掌下神奇變幻。

螢火凝看長生,取了一麵水銀鏡子照了照,置之一笑便放下。長生換上螢火的相貌,不覺五味紛呈,呆呆地想心事。照浪從座上躍起,停了停又坐回原位,仔細掃了眼廳中眾師。諸人不曾想紫顏有這般翻天覆地的手段,驚懼之餘,逞強的心一淡。

唯獨邊角上坐著的鏡心,在身側婦人的詳細解說下,神色平靜地點頭。

過了片刻房門洞開,森羅、萬象兄弟鑽身而出,束手道:“易容已成。”眾人聚目看去,兩個被易容者眉眼與先前迥異,臉麵光淨平滑,端正了許多。

長生喃喃地道:“奇怪,今次竟無針腳。”他思忖以兩人慣用的手法,改容如此之大,多少會使用針線,為何像是僅用了脂粉膏泥?

照浪揮手,衙役正待上來帶走兩人,紫顏忽然問長生,道:“你可看出他們的手法?”眾人聚目凝看,長生道:“與往常不同。”森羅和萬象齊聲道:“有何不同?”長生被他們一問,反而語塞。

紫顏轉頭對兩個被易容的傷患喝道:“你們辛苦演這一場,當我們都是瞎子?”

眾人大出意料,醒悟森羅、萬象兩人關門後暗施了調包計,自己扮成了傷者,將真正的病人易容成他們倆兄弟。照浪見那森羅、萬象竟是假的,吃驚之餘,不及深思為何那兩個傷者會相助二人,猱身向兩個真身趕去。螢火反應迅疾,當下縱身追上。

長生一摸懷中,前次對付森羅的迷香已然用完,正在頓足,紫顏不知從何處捏了一根長針,笑道:“可有膽子把他們的袖子縫了?”長生咋舌,道:“少夫人在就好了。”紫顏道:“咦,她的針法你白學了不成?”

廳中照浪對了森羅、萬象對了螢火纏鬥正熱,那兩人不知何處藏了兵刃,竟擎了刀亂砍,乒乒乓乓碎了杯盞,倒了桌椅,鬧得不可開交。一幹衙役搶上前來想見縫插針,反而摔了個四腳朝天,完全不是對手。照浪嫌他們礙事,斷喝一聲不許他們插手,眾人隻好幹看。

螢火頂了長生的臉,萬象看出他的功夫,喝罵道:“你竟負我?”螢火冷冷地道:“憑你這等德行,也配做我主人?”萬象道:“學易容術,本就為了恣意縱情為所欲為,否則隻為了救人活命,何須分出妍媸?”螢火呼呼揮掌,懶得答他。

紫顏聽了撚針微笑,長生當他真要進去廝殺,嚇了一跳,道:“少爺,刀劍無眼,切莫傷了自己。”紫顏道:“你且不去管那刀子,盯緊他們的袖子看看,是否來得及穿針引線?”長生默默看了幾眼,搔頭道:“趕不上,那刀子一揮,怕先砍中我。”

紫顏笑道:“膽子大些方好。”咬牙掠進場中。彼時螢火正占了上風,再兩招可迫得萬象棄械,眼前忽然金風恍惚,閃進紫顏來。他大吃一驚,掌勢緩得一緩,紫顏已從容運針,以眼花繚亂之速將萬象的兩隻袖子縫到了一處。

旁觀眾人張口結舌,萬象刀光亂舞,紫顏見好就收,急急退回到長生身邊。

螢火怎容得他受傷,連忙一掌敲在萬象縫合了的手腕處,欲將他整個人扣住。不想萬象發起狂來,雙手齊握刀柄,招式比剛才更添凶狠。另一邊森羅自知窮途末路,咬破舌尖噴出一口血來,而先前假扮他們的那兩個傷患竟提起香爐、花瓶,朝紫顏和長生砸來。

紫顏拉了長生躲避,苦笑道:“糟糕,忘了他們被迷了心智。”長生一麵逃到柱子後,一麵叫道:“這是什麽妖術?”想起森羅、萬象來自藥師館,少不得精於用藥,暗暗叫苦。紫顏兀自喚長生:“哎,你要不要縫住他們的袖子?練練你的針法。”

香爐和花瓶碎在地上,那兩個傷患突然有了怪力,合力抬起一張桌子擲來。

齊先生、石火並另外幾個易容師看不過去,過來拉扯兩人,卻被他們凶猛掙脫,局麵鬧得不可收拾。

這時,一個機靈的黑衣童子悄然點燃了一炷香,那是紫顏前次遺留在玉觀樓的香,雖無酥軟腿腳的功效,卻能醒人心智。當香氣迤邐漫過,那兩人頭腦漸生清明,不由愣愣地停了下來,被衙役們一撲而上綁住。

森羅、萬象敗象頻露,照浪和螢火趁機下狠手將兩人力擒。忙亂過去,紫顏為那兩個傷患洗去易容,他們隻覺大夢一場,什麽也不記得,照浪隻能做主放了兩人。

“沒想到用他的臉弄巧成拙。”萬象冷笑著望了螢火。森羅看他一眼,埋怨道:“都是你說要斷了紫顏的手足,給他一點顏色看,否則,我們不知道多逍遙。哼,又和當年一樣忍不住手癢,真會壞事。”

萬象冷冷地盯了紫顏看。紫顏突然渾身一涼,道:“你們是當年異熹找來的易容師……不,醫師也是你們。”忽記起十師會前初遇神醫皎鏡時,飛鶻船上那個中毒的落水者,想來就是他們當初的受害人。

“我不是敗在你手裏。”萬象轉頭盯住螢火,對紫顏的話充耳不聞。

照浪見森羅、萬象再無辯駁之言,將兩人套了重重枷鎖交衙役帶走。等諸事安定,照浪轉回到紫顏麵前,瞪了他道:“你明明不會武功,要是他砍破你的皮……”

“好在我眼明手快。”紫顏一手用紅羅帕子拭汗,一手捂了胸口長歎,“呀,果真不能強出頭,刀子割肉的確有點痛。”

照浪拿他無法,囑咐道:“這等場合沒你出手的份,改日你向那螢火學點功夫,再來胡鬧。”紫顏一臉無辜地望了他,照浪心想,倒熟絡得忘了身份,咳嗽一聲,指使手下人打掃樓內,再不理會紫顏。

紫顏為螢火、長生卸去妝容,攜兩人走出玉觀樓。一個黑衣童子快步趕來,奉上一紙碧雲春樹箋。紫顏看了,上麵寫的是:“紫顏先生足下如晤:聞君技入化境,妾自幼修容弄巧,有心一覽。此後開奩拂鏡靜候,望君不吝賜教。翠羽閬苑盲眼人鏡心謹啟。”

紫顏若無其事合上,笑道:“真是不得停歇。”瞥見長生眼巴巴望了拜帖,心中一動,“不如你替我去了吧。”長生怦然動心,吞吐地道:“我……等再紮些人偶,少爺多教我幾手,我就替少爺去。”

那時,長生笑靨如清酒,帶了些許的醇香,橫波盈盈。

恍若又一個逐麗吐繡的少年,乘風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