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

夜色中,他聽見了野獸的呼吸。

貪婪的肆虐與嗜血的**在血脈裏流淌,那是他們觸手可及的欲望。他們是黑暗的使者,趁了茫茫夜色,披一張人皮做任性的強盜,人世間逍遙往返。

螢火嗅出了同類的氣味,胭脂香雪消不去的粗糲,溫紅軟玉磨不盡的野性,於心底陡然複蘇。虎豹必將掙脫枷鎖傲嘯山林,鴻鵠終會激翅遠翔縱橫蒼穹,他是王者,不可以久居人下,消磨誌氣。

螢火仰起了頭,等待光風霽月清景如繪的一刻。

午後急雨,雅荷水榭的荷花在風中飄搖,嬌柔殊色被摧殘得七零八落。

長生扶窗眺望,青石板如光可鑒人的水鏡,珍珠雨花一粒粒飛濺,縹緲香氣浮**在半空。這樣大的雨,少爺大概不會過來查他的功課,他心頭一鬆,返身走回藤椅上愜意躺下。

沒多久,一陣悶雷般的腳步夾雜喧嘩聲往螢火的沉珠軒去了。長生起身聽了聽,終按耐不住走到門口。微一思索,打了花綢傘走進雨中,隻幾步,一雙油靴麵上盡濕。

遠遠看見一群皂衣衙役手執油傘,圍住了沉珠軒內外,紫顏與側側各撐了銷金傘站在螢火身後。一個玄青長衫的男子指了螢火道:“就是他!”

為首的一位官爺打扮的人朝紫顏說道:“紫先生請了。先生這位管事昨夜在淩波坊犯案,重傷三人,我們前來拘捕,望先生給個方便。”

紫顏漫不經心地道:“他昨日申時與我一同看戲,直至亥正時分。我記得淩波坊亥初打烊,請問官爺出事時是什麽時辰?”

那官爺沉吟道:“戌時。”

“這就對了,想來是錯認。官爺若不信,去天一塢戲台問那些伶人便知。他們不在此處,料不會與我等串供。”

那官爺嘿嘿一笑,“不用問,諸位同一屋簷下,怎會不替他說話?”螢火眉峰攢聚,怒火隱忍不發。

指正螢火的那人仔細盯了螢火打量,道:“對,對,就是你沒錯!我站在你麵前勸過架,怎會不記得?走,昨夜親眼見你動手的有十幾人,我眼神好,別人也不賴。”他轉頭對官兵道,“官爺,店裏所有人都能作證,就是他打傷了人。”

螢火恍若未聞,隻等紫顏的吩咐。紫顏凝視他麵容良久,有了淡淡的笑容,對官爺道:“官爺若要帶走他也可,是非曲直終會大白天下。隻是,尚請手下留情……”

那官爺像是知道他來頭不小,立即笑道:“豈敢,我們也是奉命行事。”

螢火當即朝紫顏恭敬行禮,將身子深深折下,道:“一直受先生庇護,不敢再拖累先生。”那官爺聞言微笑,等他交待完後束手就擒,特意退開一步。

紫顏道:“你是冤枉的,我會還你清白。”

空氣凝滯,雨聲越發嘈雜,如密鼓打在心頭。螢火搖頭,堅毅的麵容有一絲溫情流露,又看著長生,“我走後,先生拜托你照料。”長生慌忙搖手,歎氣道:“你說什麽話!憑少爺的本事,你去去就回。”

“誰說一輩子要在一起。”螢火忽然一笑,縱身掠過兩人,去勢疾如流星彈丸。那官爺臉色大變,阻攔不及,大聲指揮手下追趕。

淋漓雨勢如水墨潑瀉,園子裏重重煙光霧影,一旦走遠便看不真切。螢火的身影瞬息數丈遠,長生“哎呀”了一聲,遠處水色迷離,哪裏還有他的蹤跡。紫顏平靜凝望,側側秀目閃動,問道:“就任他這樣去了?”

“七年之約將滿,他要走,我也攔不住。”

側側凝視紫顏的眼,道:“好,我信他不會做蠢事。”

長生自知追不上,急得額上一頭汗,聽了這番話越發難過,望了螢火離開的方向呆立。不知幾時綢傘跌落,一陣急雨打在麵上,竟火辣辣地疼。

螢火一走就是帶罪之身,鬧大了怕又像從前被通緝。長生暗想,若早知有此災,為他先易過容就好了;或索性像少爺那樣時常換臉,就沒人知道他是誰。

萬一真落到官府手裏也不怕,自可想法子偷進牢房替他換臉逃出來。

他胡思亂想之際,紫顏神色如常地拍拍他,“走,我們去螢火房裏看看。”

長生哭喪了臉跟在少爺身後叫嚷:“難道要幫官府找罪證不成?”紫顏又好氣又好笑,戳了他的眉心道:“你呀,真是沒心眼。”

側側道:“我去蘼香鋪給????支個口信,掛屏繡好了,順便送去。”紫顏點了點頭,又道:“近來不太平,囑她小心。”遂帶了長生往螢火屋子裏去。

螢火屋裏素來潔淨無瑕,案上數疊箋紙摞得平直,長生隨意挑兩張看了,記的皆是街頭巷尾的雜事。一隻隻墨漆書箱鎖得嚴實,麵上嵌螺鈿花鳥紋,疊放在一起搭配出百鳥群飛的圖案。其餘櫥、櫃、案、幾、墩、椅、架、格錯落有致排列,縱有花巧紋飾,比起紫府其他地方的華麗而言,卻是木訥呆板。

屋裏最奇特的是絕無帳幔紗綾,隻有金絲藤竹簾數掛,陳設一覽無餘。長生推敲後又驚覺,在特定的落腳點才能看清周遭,若是站錯了地方,不但櫃格互擋,還有說不出的奇怪。他皺眉苦思,紫顏若無其事地道:“這裏櫥櫃可自由移動,螢火不在時,切莫偷進此屋。跟緊我,別走開了。”

長生喏喏應了,不敢多動。紫顏在案邊拿起幾張箋紙看了,長生歎道:“他比巡街的還忙,全是雞毛蒜皮的事。”紫顏翻動下麵的箋紙,眸光閃動。

長生道:“少爺,你既說他昨夜和你在一起,為何要來這裏?”

“看他近日去了什麽地方,遇上過什麽人。”

“你是說,他惹了仇家?”

紫顏目光停留,長生湊過來,見是一份玉觀樓的進出記錄。想到先前去玉觀樓時曾碰上螢火,不消說,他定是時不時在那處查探消息。

“普通的仇家怎能尋得到他?”

長生看見紫顏眼裏的笑意,忽然明了。這一切與易容師有關,可能針對螢火,可能意在紫顏。他手心發涼,沉聲請命道:“我這就去玉觀樓打聽消息。”

“不必。”紫顏從懷裏取出一封燙金的帖子,長生嗅到清香撲麵**來,“照浪請我敘舊,正好算算前麵的舊賬。”

羿山是城中唯一的大山,依山而建的百丈朱欄回廊最為知名。在回廊蜿蜒的中段有座醉醒樓,華堂綺戶,雕窗畫屏,上可飽覽山川秀色,下可俯瞰半城風光。每間屋子無不提前數日被貴胄豪富搶訂一空,動輒花費千金,是名副其實的銷金窟。

此刻紫顏正伏在窗邊縱目眺望,一管管翠竹如碧玉清瑩,風過婆娑,青浪一波一波跌宕翻湧,撩動塵間心事。

“這間屋屬我名下之物,你得閑可以過來,不會有人阻你。”照浪淵停嶽峙地站在水晶桌邊,穿了絳紅五彩羅衣,威武下別有風姿。天氣悶熱得緊,他從袖中取出一條紅綃汗巾,拭了拭額頭,信步向紫顏走來。

紫顏一身金織衣飾,無所用心地伸手在冰裂紋格欞的風窗下接著斑駁陽光,自顧自凝視手掌,並不理會照浪的殷勤。

“西蠻某國進貢的穀酒,聽說要這樣喝——”照浪順手從桌上拿起一隻碧綠的竹筒,拔了塞子在手心倒了淺淺一口,當紫顏麵啜飲,“主人親自飲了,再敬客人喝過一口,才算賓主盡歡。”

說完,不由分說將竹筒遞到紫顏嘴邊。紫顏斜睨一眼,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你玉觀樓的好手呢,怎不帶來作陪?上回從????那處支了迷香,沒用完的,還可以再點上。”

照浪毫無愧色地笑道:“說到????,你聞見她為我配的香了麽?”

紫顏指了指鼻子,“傷風。”

照浪哈哈大笑,與他鬥嘴比別人來得有樂趣。想起一事,道:“這回我有事找你。太後的病好些了,神智略略清明,得知今趟易容師齊聚京城之事,聽說你尚活著,很是欣慰。”

紫顏的手從窗外縮回,像是禁不住長曬,連窗子亦掩上了一半。他接過竹筒,不管照浪有無鬆手,徑自喝了,方道:“她躺了好幾個月了吧。”

“是,纏綿病榻,氣色差了許多。我問太後想不想見你,她說……”照浪見紫顏清俊的麵容忽現淩厲,不禁一頓,“太後說易容鬥法甚是新奇,不若等你們爭奇鬥豔分出輸贏,再見你不遲。言下之意,你即便輸給了誰,她還是要見的。”

紫顏冷笑道:“我非伶人戲子,不曾賣命給她。幾時不想做他們的臣子,天下之大,哪裏都去得。她想見我就見?由不得她做主。”

照浪難得順了他道:“不錯,你總有法子換過臉麵,任他皇親國戚也尋不到。隻是,你不覺蹊蹺?”端詳紫顏,欲從眉梢眼角猜測他真實的心意,“易容師說到底和醫師差別無幾,三教九流而已,惹得天家頻頻垂顧,你竟不好奇這背後的緣由?”

紫顏莞爾一笑,看了他道:“城主既是太後心腹,個中緣由,隻管開口相詢便是。”

照浪深深看他一眼,慢條斯理地道:“江山大局上的一枚棋子,又怎知弈者所想?”

“城主自謙。倒是這個……”紫顏將熏了香的帖子往案上一丟,“城主染了脂粉氣,真不是件好事。”

照浪閑閑地高翹了雙腿,笑道:“莫非我送把帶血的大刀過來,才符合殺人如麻的霸主身份?你既愛香,我也沾了這脾氣,蘼香鋪……是個好地方。”

紫顏凝視他神情蕭索的麵容,久處江湖的戾氣漸漸消退,困在玉觀樓的照浪猶如落魄的浪**王孫,失卻了初遇時勢如獅虎的霸氣。熙王爺用他時,他征伐各地視人命為草芥,狠得瀟灑自在。如今為太後奔波,手下能人異士一齊賦閑無事,盡成了混跡市井的酒肉之徒。若這是朝廷一石二鳥之計,恐怕太後的病好了,照浪也就成為一枚棄子。

鳥盡弓藏,有末路英雄的意味。紫顏不禁憐惜起照浪來了。

“你想好今後如何了麽?”

照浪的臉色竟有幾分難看,歎道:“有你做對手,比朋友可靠得多。”紫顏心如雪鏡,熙王爺去後,照浪作為一個知道太多的人,能保命已是不易。

忽然沒了苦苦相逼的意興,紫顏淡然道:“你放心,太後如有傳喚,我必去便是。”

照浪微笑,眉宇間又有豪氣激揚,放下竹筒走到門邊,道:“想不想登山暢遊?沿這百丈回廊向上,能見到不同尋常的京城。”

出醉醒樓拾階而上,兩人隨長廊移步換景,時見花光銜影,曲徑玲瓏。照浪腳程快,屢屢於高處俯視回望,幾次不見紫顏跟上,折返回去尋他,發覺他對了途經的怪石虯枝品鑒,不放過一絲佳妙景致。

幾下裏見出自個兒的俗氣,照浪的心不由靜下兩分,陪了紫顏慢下來,悠悠地**著。

“衙門裏的人前日來尋我府裏管事,他受了冤不肯就擒,被逼遠走高飛。”

紫顏曼聲在山路樹影下說出螢火的事,聲音輕妙仿佛歌吟。

照浪快他一步,笑道:“你忍了很久,終於來和我商量。他今趟得罪的人不小,傷者中有大理寺的人,想是貪杯誤事。”

紫顏蹙眉,“他那晚和我一起,怎會酒後亂來?是有人易容成他的樣貌。”

“哦?”照浪停步,饒有興致地端詳紫顏,“你以為是玉觀樓的人所為?”

“我想知道的是,近期京城有沒有別的案子,捕到的嫌犯另有證人說其當時在別處?”

照浪一怔,猜度他話中用意,凝思道:“你會這樣想,無疑想確認是否有易容師出手……唔,如果京城別無此類疑案,這人當是衝你們而來,我會去官府查詢。”

紫顏頷首。這時兩人走到一個開闊地,回望山下萬戶青瓦連城,飛簷綿綿,如巨翼的鳳凰正待縱翅高翔。照浪精神一爽,指了遠處的紅磚金瓦道:“那是宮城。”

京城的上空有氤氳的煙氣茫茫籠罩,整座城猶如虛幻的海市蜃樓。當置身世外遠觀,注視蠅營狗苟的蒼生為生計奔波勞碌,為名利殫精竭慮,會忽然覺得山間拂麵的清風最為自在。

照浪瞥了眼紫顏,想知道他的過去,明白這顆百變不動心怎生修煉得來。雖然世事洞明如紫顏,也有拘泥於心的糾葛,無法如清風灑脫來去。

紫顏眼中風起雲湧,慢慢地道:“你既然帶了刀,為我舞一場如何?”

照浪被他的話撩撥起豪情,驀地抽出腰間佩刀嗚咽。如驟然打開了鬼門關,酷烈的殺氣洶湧迎麵,紫顏被朔朔刀風所迫,扶住了欄杆站定。

山間寧靜被一刀打破。

風聲悲戚如訴,如秋意襲人,愁起眉尖。焚心錐骨的刀氣恣意在山林間咆哮,千軍萬馬般凜冽地踏過大地。刀風所及處蕭瑟零落,仿佛殺氣侵入了草木的根髓,望去一片枯敗。紫顏屏息在廊柱後凝望,咫尺之外,就是照浪狂舞奔放的刀,砍過無數大好頭顱。

青金色的光芒在林間跳躍,偶爾折到一片陽光,殺氣刺目地暴漲,直射入人心裏去。枝頭的樹葉在刀風的逼迫下,發出嗚嗚鳴響,此外再無任何生機。照浪的刀猶如抽走了山林活潑潑的魂魄,隻餘下冰冷的石頭訴說荒寂。此時,方圓數丈內草木瑟瑟驚栗,飛禽蟲豸遠遠地逃開了這個戰場。

紫顏想,好一出戲。偌大舞台,僅得一個主角,讓人再挪不開視線。可惜他認得其中的一刀,泥塵的走勢宛如傷痕——九曲回腸十三刀的第二式,宣城杜鵑。過去太多鮮血淋漓滴到如今,映紅了照浪的一雙手。

和這個人永遠都做不了朋友。紫顏冷眼旁觀,微微感歎。

照浪收刀時萬籟俱寂,大地仿佛仍在喘息。他撣去浮塵,獅虎般的氣魄又回來了,用炙熱如旭日的雙眼對了紫顏笑道:“你我一起登頂!”

紫顏搖了搖頭,繡金的衫子像花傘炫麗地旋動,轉身麵向了下山的路。

“走到這一步,不想去頂峰看看?”照浪望了他如是說。

紫顏安然回首,笑道:“一座小山而已,縱然能看見宮城,離巔峰還遠得很。”竟往山下去了。

照浪凝視紫顏的背影,飄然如逍遙遊的彩鳳,隱隱有些嫉妒。

反觀他自身,執著於眼前的勝負高低,為得到所謂江湖霸業沾沾自喜,其實不過是某些人遊刃天下的一局棋。他不是真正操縱命運的翻雲覆雨手,連要走的路也按部就班由人指定。

從心所欲,談何容易!

如果,如果他能夠擺脫束縛,嚐一嚐縱橫自在的滋味,如他在照浪城中呼風喚雨。照浪不禁心動。帝王業,這天下果真隻有帝王業是男人的夢想,他想到千姿此刻在北荒的征戰,一旦功成,就是名垂千古的王圖霸業,那時宣泄了的不僅是野心,還有徹底掌控世界的暢快淋漓,如高高在上的神明。

照浪收起的刀猛然出鞘,一記刀光狠狠擊在欄杆上。刀痕迅速蔓延,裂縫哢哢地爬上一根立柱,繼而回廊的一角如猝死般決然坍塌,塵泥四濺。漆瓦灰土匍匐在照浪腳下,他無表情地回望山頂。玉觀樓隻是途中的山穀,早早走完了,他要踏上更高的山峰。

照浪疾步趕上紫顏,沒走幾步,對他輕鬆地提起話題道:“對了,我樓裏來了幾個不一樣的易容師。”

“哦?”紫顏漫不經心,猶如春風過耳。

照浪神秘一笑,看著雕花琢鳥的粉漆回廊,慢悠悠地道:“你信我的眼光,如今敢來的人頗有斤兩,知道輸給你會很丟臉。為了不再讓你白跑,我稍把關看了看,想混吃騙喝的,一律打斷腿趕出門去。”

紫顏眼中清影湛明,道:“如此,不知有些什麽人?”

“你聽過翠羽閬苑之名麽?”

紫顏收了輕慢,點頭道:“聽說那裏地處海外仙島,島民容顏不老,專出高妙的易容師。”

“藥師館呢?”

“唔,易容隻是副業,不過也有懂行的人。”

“還有錦心堂。”照浪目光炯炯,留意紫顏神色的變化,“紫先生不愧是國手,這些人如今都在我玉觀樓。若連同行的麵子也不給,有點說不過去。”

紫顏的神情難得凝重。多年前的十師會上,他曾推斷出那些隱在暗處的易容師,即出自上述門派。當時以十師之能,並未第一眼看破對方的易容術,這些人的實力不可小覷。

風雲際會。如果沒有照浪推波助瀾,恐怕令這些人雲集京城並非易事。

“既有這麽多人才,城主不妨都請進宮裏去,太後有他們保命,百年後也會是少女模樣,何必我去摻和?”紫顏笑眯眯地回答。

有時候,照浪真想一掌把他的笑容按回去。

“玉觀樓太冷清,我已允易容師開門治人,想收錢的就開高價,想積福的銀錢全免,每人掛出名號展露才藝。今日午後有三位易容師現場施術,明日會再換三位,唔,其中某些本事,和你大不相同。”照浪恢複了冷峻,以鷹隼陰鷙的目光斜睨紫顏,“你不來也好,他們若知道你來,有了勝負心,反而不好看了。”

說完,獨自踏步向前,不再看紫顏一眼。

長生在玉壘堂前的花廳焦躁踱步。

府中沒了螢火,一樁樁瑣碎細屑的事湧到他眼前,四隻手也忙不過來。凡看護門庭、灑掃廳堂、修剪花草、浣洗衣物諸事,差了青衣童子各就各位,他時時巡走監管,隻恨看不過來。天一塢伶人操詞練曲,演習裝扮,乃至鑼鼓絲竹,也要他費心用神。

要命的是衙門裏的人又來過一趟,帶來壞消息。

側側一身丹霞紅衣,捧了一株曇花侍弄。含苞的白花狀若美人,長生瞥了一眼,心情稍安,隨口道:“要開花了?”

“今晚。”側側撫著黑瓷花盆,想到可與紫顏共賞花開即謝的華美,抿嘴笑著。

“唉!偏偏螢火不在。”長生握拳,憤憤地踢了踢青石地磚,“又有人頂了他的樣貌犯案,再這樣下去……”

這時紫顏回府,衫子沾了花瓣,珠粉飄金。長生忙把螢火的事說了,側側迎上來,為他換去沾了泥塵的金衫,蹙眉道:“照浪尋你何事?”

“無非叫我去玉觀樓。”側側遞上茶,紫顏呷了一口,對兩人道,“我托他去官府打聽,等消息便是。”長生這才靜下來。

側側凝眸道:“這人終不可信。有什麽要我做的?”紫顏笑道:“我先去玉觀樓走走,或有線索也未可知。家裏要人守著,你少出門為好。萬一下回有賊子易容成你,要嫁去什麽王公將軍府,上門來要人,可就塌了天。”

側側嗔怪道:“沒個正經!你不必怕,如果真有人來,我再往湖裏一跳……”紫顏叫道:“喂喂,你在水裏重得像秤砣,螢火不在,我未必能撈得動。”側側紅了臉啐他一口,抿了嘴隻管融融地笑。

自從紫顏坦承他這一年恐有大難,往日金泥文繡畫不出的心事,終有了清晰的輪廓。她的心不再彷徨無定,像一抹收束在鏡中的月白之光,熨成了如意的銅紋。

她要守在他身邊,共擔未知的劫難。

和側側軟語俏言幾句後,紫顏哼著曲子,領長生到瀛壺房挑麵具和衣飾。長生見他毫不擔憂螢火,跟在後麵唉聲歎氣。

瀛壺房西屋的庫房遍鋪了紅錦地衣,幾十隻烏木箱子上堆滿姚黃魏紫的霓裳,長生雙目迷離,陷進了香粉堆裏,發愁該如何挑揀。紫顏忍痛望了這些翠袖金縷的衣飾,歎道:“選最難看、料子最差的衣服,不引人注目為宜。”

長生摸摸頭,暗想他自己便罷了,紫顏怕是連一襲布衫也能穿出俊俏風流,除非……想了想道:“少爺,你信得過我,就讓我為你易容,管叫照浪也認不出。”

紫顏將信將疑地看他埋身麵具箱內,左挑右選,找了一張蠟黃的臉。他正待靠近,紫顏拚命搖頭,“不行,太醜了也讓人留意,須要見一次忘一次的臉皮才好。”

長生望了麵具苦笑,攤開兩手為難地道:“少爺,這裏醜的麵具固然難尋,普通樣貌的更是絕無僅有。要不然,容我隨手為你敷粉打扮,我學藝不精,做出來的容貌多半既不好看,也說不上難看。”

紫顏籲了口氣,微笑點頭。長生想不到學了半吊子本事反有大用,一時不知是喜是憂,洗淨了雙手,塗抹上膠泥膏粉,細心為紫顏裝扮。

以少爺的手段,要扮尋常百姓易如反掌。長生在易容的途中突然明白,紫顏不過借機給次機會,讓他能親手易容。想到此,長生的心一熱,忍不住把紫顏的臉頰墊厚了幾分。

如果做不出真正平凡的臉,定叫少爺輕看了。他狠下心染了鵝黃,塗了丹雪,仿佛泛黃的肌膚生硬敷了銀粉添色,有種生手的刻意。

紫顏拈起纏枝蓮花鏡,與一張呆板平庸的臉對視。長生潛藏的靈氣在指尖閃動,此番不求美豔逸絕,反而將才能盡情揮灑。紫顏的目光溜到桌案上,那盤鮮脆的荔枝,剝開醜陋粗糲的殼兒,會見到如玉的寶石。

他像一隻耐心的老蚌,耗費漫漫辰光,等待珍珠的養成。

“成了!”長生驚喜地盯著掌下的陌生男子,是一瞥後就會忘記的路人。

“很好。”紫顏輕輕一笑。

“啊……少爺你不能笑,一笑就俊了。”長生苦惱地叫道,擰眉端詳了片刻,“嘴角癟一點,唔,想些不開心的事。”

紫顏一怔,長生代入了易容師的身份,像入戲的伶人,有了角色的架勢。

而他自己,多久不曾有這樣的一刻,如孩童般聽人話語,體會別樣的喜怒哀樂。

每次他於人前披上一張麵皮,便收藏起真實的心,躲在那張容顏後恣意地戲耍旁觀。驚惶、悲傷、猶豫、彷徨,他從這些看似軟弱的情感中抽離,一心要做不動心的神明。

哪怕刀劍加身,他也當是一張假麵,從容地笑對山窮水盡。

如今要他平凡,要他庸碌如眾生,紫顏不禁出神地想,為何年少時做得到,此刻卻有些勉強?是他已經失卻了當年旺盛的好奇,不再有赤子的心?

“咦,少爺你真厲害,一臉愁苦樣,我看了都難過。”長生嘟囔地說道,拿過鏡子看自己的臉,“我該扮成什麽樣呢?要我能像少爺這般,無論怎樣都是完美……”說了半句忽覺僭越。

“完美可不好。有規矩可循的成品,再無半點變化可言,人生又有何樂趣?”

紫顏粲然一笑,他何嚐不能如長生,重新麵對易容術,如初遇時的一見鍾情。

流水不腐。易容千麵時見新顏,內心亦如初升旭日,不斷吐納每日新的菁華。這場師徒情誼中得益的不僅是長生,他如同再走一遍登山的路,耐心地觀看途中錯過的風景。

紫顏頑皮地一笑,孩子般拉起長生的手,“謝啦!嗯,我和你打賭,誰先被人看破,誰來做今晚的夜宵,再罰上台清唱一曲。”

長生望了他眼中驚豔的清亮,苦惱地大叫:“少爺,笑就露餡了,千萬不能笑!”默默在心裏流淚,紫顏就算扮成乞丐,恐怕沒幾日也能致富,人與人真是不能攀比。

待兩人裝扮完畢,步行走到玉觀樓,前來觀藝的百姓看猴戲似的圍住了街麵。靠近樓門口卻是空****的,隻餘了一個黑衣童子看門。長生找人問了,才知除當日被施術的病患外,其餘人等須交百兩銀子方可入樓旁觀。

花費重金看易容的過程,尋常人根本無心負擔,普通窮醫師隻能在外守候。長生摸了摸兜裏滿當當的金子,咧嘴自信一笑,悄聲對紫顏道:“少爺,銀兩夠了,進去後當了照浪的麵,隻怕說話不便,有什麽要交代的,趁早一並說給我聽。”

能做到不失謹慎,他已有了長進。紫顏微一思忖,道:“我們分開行事,被他看破也不打緊,讓他不要聲張便是。是你難得的揣摩之機,要看仔細了。”長生領命,特意往街上兜了一圈,等紫顏沒入玉觀樓後,才悠悠然現身樓前。

樓內隻有針石敲擊之聲,錚錚如樂音輕盈響起。靈璧石屏的背後,三五個人圍住一個樣貌矍鑠的老者,那人正為一個斷腿的男子安上木製假肢,盤曲的鐵絲扣牢了膝蓋,關節絲絲貼縫地契合。

長生走近了看,巧奪天工的木肢在穿了膝褲後真假莫辨,待殘疾男子起身緩行,初時略有蹣跚,漸漸腳步愈見伶俐,隻走得慢些。眾人拍手叫好,他又轉去一邊,為一個瘦弱的男孩縫上殘缺的耳朵。他動手極輕,生怕嚇壞了那孩子,男孩睜大眼不敢稍動,待他遞上一麵鏡子,方有淚決堤而出。

“多謝齊先生!”男孩俯首下跪,被老者攙扶起。長生心生讚歎,忽然想起紫顏。

紫顏與一眾觀者守在一間房外等候,長生踱步過去,聽見一青衫男子說道:“同時為兩人易容,要能親眼開個眼界就好。”又一人道:“那是他師傳秘術,怎會輕易展露?”另有一人搖頭,撇嘴道:“沒準是個噱頭,不過手腳快些,先替一人易容了,再給一人施術,沒什麽了不起。”先前那青衫男子便道:“如此,隻管瞧這辰光短長。那兩人一個是歪鼻,一個有白癜,現下才進去一刻辰光,我們隻管坐等好戲。”

長生聽了正覺無聊,想走開去看第三人易容,忽聽得人群**,那屋裏房門大開。一個相貌浩然如隱者的男子身穿麻衣草鞋,堂皇走出屋來。眾人迎上去,見屋內兩個傷患仰麵坐了,麵上縫了針線。

“不愧是森羅先生!”有人讚道。那個叫森羅的男子怡然說道:“過幾日拆了線,就是一副好樣貌。”眾人思及他動手施術的時間,駭然一驚。

紫顏不動聲色,看了傷者一陣,轉去第三位易容師的所在。那是個文士模樣的青年,在一根廊柱邊不起眼地站了,手邊高幾上放一隻打開的螺鈿花鳥盒子,有七色斑斕的泥丸星列其間。之前並無人多留意他一眼,直至一個出了重金的富家少女坐在他身旁的扶手椅上,看客們陸續走近。

那文士對少女笑道:“你想要何樣容貌?”

富家少女遍身羅綺,不慣觀者炯炯的目光,遲疑地低下螓首。今次照浪意在炫技,不許易容師上門服務,遠道而至的她不得不在人前拋頭露麵。想到此她微紅了臉,吞吐地說道:“能有宮裏娘娘一分美貌,便也……”

當下有醫師在旁笑道:“宮裏娘娘的天仙模樣,這裏可沒人見過。”那少女喃喃地道:“傅大師的畫……”她說完,即有婢女奉上絹畫,是一位宮裝女子溪邊撲蝶圖。傅傳紅一畫千金,坊間屢有仿作流傳,他為後妃繪的畫作,宮人無事時常依此摹本學畫,久而久之也有傳到宮外,畫中人往往被驚為天人,成為京中女子競相模仿的標範。

眾人圍攏過來,那文士端詳良久,道:“這是原作?”少女點頭,不無驕傲地道:“輾轉得來。”眾人皆知此畫非同尋常,玩味畫中美女輕顰淺笑,悠然神往。

“明白了。”文士放下畫,微一思索,在銀盆裏淨了手,挑出一顆泥丸於掌心揉搓。稍頃,塗在少女額上,又取了另一色的泥丸。如點了金泥的凡胎,少女的臉麵頓時濯豔燃光,柔容冶態絲絲滲入肌膚,再從骨子裏瑩瑩透出來。見一色泥丸就讓容顏一變,長生望得入神,直至他宛如作畫,勾筆最後一劃,那富家少女終成了絹上飄然走出的女子。

觀者油然叫絕。長生揣摩文士動手的輕重緩急,若有所悟。紫顏之外尚有別家易容師,像北荒一山又一山連綿,總有意外的鮮活讓他驚喜。長生偷偷瞥一眼少爺,紫顏苦了那張醜麵聚精會神地凝視,渾似一個貪看熱鬧的好事者。

不遠處,一個輝彩流金的麗影闖入了長生的視線。她神情淡漠空靈,姿容甚是秀美,霞衣嫋若浮煙,惹得長生移目窺視。少女恍若無睹,始終直直望了前方,仿佛魂靈出竅。長生盼她能回看自己,悄然走近了幾步,裝作端詳屏風上的紋飾。

“鏡心,閑人太多,我扶你進去。”忽有個華衣老婦閃出,扶起少女往樓上走去。長生悵然若失,打量那個叫鏡心的少女,發覺她舉止遲疑,竟是個失明者。她是來易容的?他心中疑慮未消,見樓內的黑衣童子對那少女畢恭畢敬,迎她上了樓梯。

她是易容師?!長生震驚地想,盲人也能為人易容?

“你,想不想易容?”文士突然指了長生說道。

長生早已走開數步,聞言隨意回頭,見眾人齊齊看向他,暗道不好。莫非對方看破了他的易容?長生轉念自負地想,絕無可能,搖頭道:“我可不想換上別人的臉。”

文士似乎不信,笑道:“鏡心師叔不會輕易出手,閣下備足千金重禮,或許能博她一笑,格外開恩。”

“說了不易容。”長生咋舌,師叔?餘光抬眼望樓上,鏡心的裙角一現,沒進了房中。

文士不再理他,俯首對了富家少女道:“你照鏡看看,是否如願以償?”

那少女眼波漣漣如水,像是歡喜得說不出話來,又像是含了甘醴仙汁不舍咽下。長生心中一動,插嘴道:“再漂亮也是別人的臉,何不好好梳妝打扮,讓人記住你自己!”說完,驀地心驚,這是否也是他以前不想被易容的緣由。

少女被他一說,沒了躍躍欲試時的熱忱,嘴角彎下,勉強地撐住了笑容。文士漠然瞪了長生,道:“想攪我石火的場子?”長生自知多言,習慣地尋找紫顏的蹤影,左右不曾見著,硬了頭皮道:“石先生誤會,在下隻覺但凡女子想要的美貌,絕不是與他人一個模子。”

“哼,我依其所言易容,有何不對?”石火冷笑。

長生搔頭,“呃,不能說不對,隻是她並不歡喜。”

少女霍然抬頭,換過一張冷麵,道:“誰說我不滿意?石先生,除了先前付過的銀子,這幅畫就當是謝儀,多謝先生為我易容。”石火忙欠身道:“分內之事。”遂送她步出玉觀樓。

長生老大一陣無趣,等兩人走遠了,森羅先生的房外再度喧嘩,原來他又為兩人易好了容貌,身手敏捷令人驚佩。

長生見照浪並不在樓內,四周無人留意,不經意地**至紫顏身邊,道:“這位兄台請了。”

“何事?”紫顏翻了翻怪眼。

長生小聲道:“我瞧這些易容師自己並未改容,是不是?”

“嗯。”紫顏輕聲哼了一聲。

長生心想,自己眼力大有長進,又道:“我們幾時回去?”

紫顏借屏風遮住旁人視線,微笑道:“你可知那女子走到門口說了一句什麽?她問石火,是否能洗去那容顏。”長生信心大增,轉了口氣道:“橫豎無事,我想再多呆些辰光。”

“也好,我先回去,改日讓側側來瞧個新鮮。”紫顏朝他點了點頭,兀自穿過人群去了。

長生牽掛那個叫鏡心的易容師,想打聽她的來曆,但既惹惱了她的師侄,便不好再開口。好在那位齊先生和森羅的技藝精湛可觀,他兩邊觀摩,自覺收獲頗多。

到了晚間,一封信遞進紫府,鳳燈下紫顏攤開信箋,神色凝然。

側側瞥了一眼,信上寫了三個名字,又用小字在每個名字後附上了詳細時間地點,是官府對已收押三個嫌犯的案情描述。那三個嫌犯各有人證,證實他們未曾犯案,但指正他們搶劫、傷人的人證則更多。推算時間,正好首尾接連,最後一人被捕後隔日,即是所謂的“螢火”犯案之日。

在紫顏提醒後,照浪半日即能查到如此清晰的案情明細,想是在衙門裏花了工夫。

“與你的揣測相近,有人專以他人麵孔犯案,等人被抓,再換過一張。”側側籲了口氣,“不是衝你和螢火來的,他隻是碰巧運氣不佳。”

“那人以螢火的容貌惹是生非,不抓到他,螢火就回不來。”

側側苦笑,“別說螢火,長生還沒回來,他可不能再出事。”

“他在玉觀樓。”紫顏浮起淡淡的笑容,“我沒估錯的話,照浪該易容混在人群裏,他會照看長生。”想到照浪遞來的信,他兩邊遊刃有餘,不愧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角色,隻怕再多派幾樁事給他,也能分身有術。

“你是說,你的易容會被照浪看破?”

“嘿嘿,雖是我為他易容,但他若是舉手投足間本事不濟,怪不得我。”紫顏說完,想到名師出高徒,長生舉止間被人看破也說不過去,皺眉一愣。

“我在玉觀樓用了膳,價錢好貴。”長生摸摸空****的錢袋,叫苦連天。

“回來就好。”紫顏將照浪的信和大致情形說了,長生聽到竟是連環案件,吃了一驚,精神振了振。

“果然是易容師幹的。”長生苦思冥想,“玉觀樓裏個個是高手……”

“說說學了什麽?”紫顏笑了對側側道,“你聽聽,若有興致,明日讓他再陪你去。”

側側樂嗬嗬端了香茗,淺淺啜著,長生搖手道:“站了大半日,累死人了,少夫人若去,少不得再花一倍銀兩,買個好座看著。少爺你走後,那個叫森羅的易容師同時給四個人易容,嗖的一下就好了,石火的手腳夠麻利,卻也趕不上他。”

“不是用麵具?”側側笑問,想起紫顏換麵具的手段。

“我仔細看過,他有的動了刀子,有的僅用膏泥,有的不過是敷油施彩。難得是一氣嗬成,比人家兩個人還來得快。”

紫顏悠悠地道:“森羅閉門造車,且不說他。其他兩人你看出什麽端倪,不可遺漏,一一說給我聽。”

長生麵色一紅,在燈下如片片明霞,吞吐地道:“無非技法嫻熟,沒什麽可說的……唔。”

側側纖指稍移,戳了戳鬢角,又指了指心,兩手撚動如蘭花。長生一頭霧水,瞪直眼看了半晌,被紫顏發覺,輕咳一聲。側側忍俊不禁,她讓長生動腦用心,挑兩人技法的長處講來,沒想到他一句說不出。

紫顏將手中金鉸扇輕敲桌麵,曼聲道:“齊先生約在五十歲後帶師投藝學了易容。最初想是個木匠,背脊微駝,手上多處傷痕,都是當年落下的病。再者,你看他做的物件,沒四十年功力絕製不出,尤其是機關拉弦之術微細精妙,天下會者無多。他身邊那個女人有股陳年藥香,是醫家名門之後,看兩人的情形該是夫妻。他能專為傷殘者易容,從賢內助處得益良多,普通木匠常有的氣喘,他就沒有。”

“齊先生身旁有女人?”

“是個老婆婆。”

“難怪……沒留意。”長生汗顏,紫顏好像僅瞥了齊先生幾眼,就看出這麽多名堂,而他白白花費兩個多時辰,隻記得易容者前後的臉麵。

紫顏笑吟吟地用扇骨打他的頭,“那位石火先生慣用左手,你自然也沒發覺。不過你應留意到他的嘴唇動過刀,想是生而有兔缺之憾,為名師所救霍然痊愈,或許正因此生了修煉易容術之心。”

長生訕訕地道:“這個……誰會去看男人的嘴!”

紫顏笑容中夾了一絲恨鐵不成鋼的嚴肅,長生自知無理,忙回憶晝夜看書所得,道:“少爺,這兔唇須割而補之,技法倒也不難,我們又有醉顏酡在手。幾時有這樣的病患上門,我想試試用針刀修補。”

側側牽掛螢火,道:“這些厲害的易容師中,有沒有嫁禍栽贓的賊人?”

這一句問倒了長生,那些技巧眩目惑心,卻無法看到容顏背後的真相。他後悔地頓足道:“我不該回來,守著玉觀樓看幾晚,若沒人趁夜犯案,再去別處搜尋線索。”

側側道:“這賊人很是心狠手辣,你去不安全,不如我……”

“怎能勞動少夫人,大不了我易容成打更的。”長生揚起清秀的臉,“我可不是文弱的人,對了,我去蘼香鋪討點香來,那人敢襲擊我,直接迷倒了送官府。”他坐立不安,想了想站起身,“事不宜遲,我這就去找????老板,請少夫人保護少爺。”朝兩人欠了欠身,疲倦的脊梁突然挺直了,虎虎生威地走出廳去。

紫顏沒有阻攔,溫柔地望了他的背影。側側道:“自他恢複記憶後,越來越像個男子漢了。”紫顏笑道:“你不是說曇花要開了?守了多時,終盼得花開。

一起去看。”

側側回眸一笑,久候花開的芬芳,如若知己相逢的快樂。

夏日的晚風有幾分燥熱,長生明白監視不會一帆風順,抱定念頭奮戰到底。

他想到不知所蹤的螢火,心裏像寂寂的山穀吹過無根的風,沒有誰能挽留這份遊**的落寞。

如果螢火還在,會安靜地撐了釣竿,在池邊坐上一整天。紫府裏石頭般的男子,寡言,堅定,值得托付信賴。長生默默地懷念,想著有螢火相持相扶走過的北荒,那個永遠能安定人心的守護者。

他這樣想著,清涼的淚水沾濕了眼眶。朦朧中,視線裏看到一個黑如蝙蝠的身影,飛出了玉觀樓。長生臉色青白,猛地顫抖了一記,探長了脖子眺望。那是錯覺呢,他定睛再看,再不見先前的影子。

候了一炷香的辰光,樓內響起嘻笑聲,人聲漸漸往門口散來。長生凝神看去,午後見著的三位易容師和另兩個陌生男子說笑著步出樓來。那兩人長相斯文,麵目如清淺溪流一覽無餘,長生瞥了一眼失了興趣,盯緊了齊先生、森羅和石火三人。

眾人在燈下寒暄,未幾,那兩個陌生男子陪了齊先生先行離去,森羅和石火又說了幾句,互相道別。眼看他們分往不同處去了,長生躊躇不已,要追誰才好?

轉瞬間要抉擇,一張張人麵拂過腦海,擦身而過的不安如花枝繚亂,長生決定追蹤森羅,他是三個易容師中紫顏不曾點評的人物,總令人微覺怪異。

長生躡手躡腳跟在森羅後,像追尋一匹墨色的緞子,明明在遠處漂浮,倏地就滑進夜色裏不見蹤影。街市悄寂無聲,過了幾條街後,長生隨森羅步入安靜的小巷,婆娑樹影在月下搖曳,每一腳踩下,他都疑心會讓前麵的人聽了去。

跟丟了人,長生加快步子想穿過巷子,肩上被輕拍了一下,依稀聽到詭異的笑聲。他急急回頭,幢幢黑影無一是活物,靜如鬼域的巷子仿佛抬起無眼珠的眼眶與他對視。

毛骨悚然。長生尖叫一聲,撒腿狂奔出了巷子。一個黑影從巷中的牆縫中冒了出來,嘿嘿冷笑了兩聲,回轉頭從另一邊離去。

不遠的拐角處,一雙清澈的眸子鎖緊了黑影的舉動。長生沒有逃走,藏在陰影裏注視對方走出巷子,在森羅消失了之後,慢慢貼了上去。他斷定森羅今次不會留意他,越發謹慎不露馬腳。

森羅步履如飛,長生嚐試在他轉道時猜測方向,判斷他會去何處。易容師的直覺與敏銳如煙花四射,他在黑暗中回想森羅的舉手投足,重新於心底勾勒麵貌性情。繪形描影,仿佛有數十條無形的絲線牽連,他要把對方變成飛不走的風箏,始終有絲線攥在手心。

長生繃緊了神經,像蓄勢待發的小狼,張開了幽深的雙眼。這回他沒有跟丟,森羅的身影不時出現,即使飄揚的衣袂隻有一角,他也知道抓住了獵物的痕跡。

最後,森羅在一家宅院外停步。他的臉暴露在燈火下,長生赫然看到了螢火。他幾時更換了麵皮?行走在街巷中,倏地偷天換日,甚至不花辰光小心修飾,篤信新的麵皮不會有人看穿。

森羅走到宅院紅漆大門外,亮出一塊金子,門口的青衣護衛瞧了一眼,放他進屋。長生打量那綠瓦紅磚的庭院,記起螢火提過,京城裏有幾處暗窟經營博戲,因官府禁賭,少不得做個門麵,隻放熟客和有錢人進場。

長生思量,趁森羅假扮螢火,趕去報官為上策。但如果他算錯一著,這院子裏並非賭窟,萬一森羅進屋後再尋不著,官兵來了反而打草驚蛇。

為今之計,想法子進去一窺究竟,確定了森羅在內,再去報信不遲。

金子敲門不是難事,唯獨他不諳博戲規矩,進去丟人事小,叫人看出破綻就麻煩。

長生摸了摸臉皮,他也是易容師,當新的容顏出現,就投入新軀殼的喜怒。

他戴上麵具,從頭刻意改扮完了,深吸了口氣踏進光亮中。

此刻的他是賭徒,貪婪的雙眼神采熠熠,他自信會有好運。洋洋自得走到宅院門口,依樣朝那護衛現出一塊金子,護衛打量他一眼,懶洋洋放他進屋。長生手一鬆,金子掉在護衛手中,那人驚喜地一弓腰。

長生昂頭邁進院子,穿過照壁花廳,瞧見大堂上翠幃銀燈,圍了十幾桌人。

雙陸,打馬,牙牌,趕盆,人們心眼著魔,沉醉在輸贏成敗的迷宮中。喧沸的人群對新來者視若無睹,骰子和棋牌是此間的主角,它們玲瓏的身段在桌案上翻舞,鳴金震玉。

“搶元、鬥腰還是挖窯?”森羅悠哉地問對手。

“一把二百兩。”對麵的漢子粗眉一擰,拍下一個籌碼。

“賭得大些,一把五百兩如何?”森羅伸出手掌晃了晃。

那人搖頭,“你輸得太快就無趣了。”

這話激怒了森羅,細目一眯,六隻骰子溜溜地在骰盆裏響動,對麵那人無視他花樣百出的手勢,一動不動盯了他雙眼狠狠看著。

花色雙飛,三三分相,擲了三個五三個二,名曰“三鬥混雜”。這手氣算是中上,粗眉漢子神色淡然,拿起骰盆搖了數下,扔出一個全色,竟是六個一。

森羅冷冷地拍了一下桌子。長生看不出他神色變化,隻看到一張螢火的臉在眼前閃動,很是怪異。兩人又擲了一盞茶的工夫,森羅輸多贏少,等長生看煩了之時,粗眉漢子忽然收了手。

“再擲一把,你就欠我兩千兩,先算賬抵錢再說。”

森羅輸紅了眼,沒事人似的道:“爺輸得起。”招手叫來莊內的管事,說了幾句。

那管事叫道:“沒這道理,我昭玉莊向來不賒賬。”

森羅運掌如飛,直直打在那人麵上,漫不經心地道:“瞎了你的狗眼。隻這一千八百兩,爺還贏得回來,你不賒賬,爺就甩手走人。”

粗眉漢子聽了冷笑。那管事幾曾受過這般氣,大喝一聲,叫出六個彪形大漢,上來就打。森羅冷眼瞥著周圍,待幾人近了,忽然一把尖刀擎在手裏,如庖丁解牛送刀如風,切入眾大漢胸脅要害。

六人眼前黑影一閃,望了胸口湧出的血箭,不可置信地止步。那管事傻了眼,轉身想逃,森羅將帶血的尖刀戳在桌上,喝道:“誰敢離開,爺就剁了他!”

賭窟裏靜了靜,長生咽了口唾沫,後悔不曾早一步出莊。他偷取出????的香,尋思靠近燭火,漸起的騷亂掩蓋了他的舉動。玩博戲的客官個個駭然變色,覷見森羅視線不及的死角,暗地往外挪動身子。那管事望了不遠處的十來個護院,猶豫是否要他們動手,又生怕那些人尚未趕來,森羅的刀已刺破他的喉管。

森羅對麵的粗眉漢子強扯出笑容,森羅望了他,頑橫地道:“賭不賭?”尖刀上的血跡流到桌上,腳邊躺了的護院哀哀呻吟,粗眉漢子道:“賭。”膽氣早已弱了。

長生迷香在手,拉開紅紗燈罩。他在紫府慣用香料,知道????此香可奪人氣力,先吞了解藥,再燃香靜待。縱然一屋子人都須迷倒,情急間也顧不得。

森羅惡狠狠回轉頭來,看到他的舉止,依稀察覺有異。等香氣繚繞飄搖,周邊諸人紛紛軟倒,森羅伸手在臉上抓捏幾把,頹然摔倒在地。

長生奔過去看,他睜大的雙眼裏透著陰冷的笑意,麵目全非,再不是螢火的模樣。長生心裏涼了半截,沒奈何尋了繩子將森羅先捆在桌腳。癱軟在地的管事放下一顆心,連聲誇他伶俐。屋裏皆是不能動彈的客人,長生查看過先前六個漢子的傷勢,稍稍包紮了,步出廳外想尋人幫手。

在衙門裏,長生供出森羅是玉觀樓的易容師,那些衙役不敢怠慢,急急地又去請了照浪。

“螢火不是犯人,他才是。”長生說出這句,自覺長舒一口氣。

夜間倉促趕來,照浪隻披一件煙色鳳鳥紋絹衣,一臉嚴霜。他目不轉睛盯了森羅,冷冷地道:“你不怕給藥師館蒙羞?”

森羅冷笑不懼,“這六人沒傷在要害,出了血而已,官府判下來,不過打我幾十板子,限期出資醫治。”照浪低首看了看六人傷勢,嘿然笑道:“你的刀法真好,居然不是重傷。”轉問長生,“他以螢火的相貌賭錢,除你之外,是否他們都看清了?”

長生道:“是。”那管事瞧了森羅一團模糊的臉麵,猶疑不決。照浪從森羅懷中取了易容的膏泥,徑自擺弄起來,長生睜大眼看了,螢火的麵容一點點在森羅臉上回複,竟是絲毫不差。

“是這模樣麽?”照浪問那管事。一幹苦主忙不迭點頭,照浪道:“你有何話說?先前的幾樁案子,也是你做的吧?”

“血口噴人,我不服!我易容不假,但人的容貌千差萬別,肖似未必就是本尊。今趟我的確傷了人,可不要將過往的罪案強加於我。”森羅慢慢說來,全無悔改之意。

這時外麵傳喚說紫顏到了,也是照浪有心賣人情,遣人召喚他來。紫顏換了一張冷凝的麵容,氣質雍容肅穆,堂上人看在照浪的分上,忙請他坐了。照浪湊過身來,將前事逐一說了,紫顏笑吟吟望了長生,目露讚許之色。

堂上審問了多時,森羅閉口不認前罪,冷笑抱臂道:“如果再有人頂了那張臉作案,是否能證明我的清白?”照浪一怔,插口代答道:“不錯。若真如此,隻查你今次之罪,在此之前該杖罰該收押,請堂上大人做主。”森羅滿不在乎,氣度甚是超然。

紫顏不由暗自稱奇,端詳森羅的眉目。沒多久堂上事畢,皂隸將森羅帶了下去,長生半憂半喜地走到紫顏身邊,心有餘悸地又說了一遍故事。

照浪牽了馬,與紫顏、長生走在街上,月色如水鋪地。

“犯人真的不是他?”

“或許有兩人。”紫顏沉吟,抽絲剝繭地道,“白日裏他易容的兩人,手法近乎一致,但收針略有不同。”說到這兒,注目長生。被紫顏提示後,長生回想森羅易容過的所有容貌,單數起針、雙數落針,唯角度略有異樣,有的橫平,有的斜平。當時隻覺森羅因勢利導,依據顏麵起伏起落,這時他心中一緊,道:“果然針腳有異,是兩個人所為。”

到了岔路口,照浪跨馬告辭,紫顏像一團籠了火的絲絨,在月下暈出金色的光輝。照浪朝他點點頭,半晌移開目光,駕馬沒入煙塵。

等長街上剩了他們師徒二人,長生不勝唏噓地道:“螢火竟忍心這麽去了!”他原想在無外人時,螢火會與他們報個平安,不想他絕無消息,端的狠心。

明月纖塵無染,幽藍的天空上更無片雲,在極遠的天邊,有一顆星執著地閃動微弱光芒。紫顏默默望了天,道:“月華雖盛,螢之光一樣耀眼。螢,是屬於夏天的蟲子。”

長生遙遙眺望那顆星,夏夜燠熱的風漫過了憔悴的麵容。

同一夜空下,螢火察覺有人跟蹤。

猶如陷落蛛網,對方從盡頭悠悠地爬近,張開手足想把他一網打盡。螢火幾次借助地形身形疾掠,也未能避過那人的耳目。

始終遠遠墜著,如牽了一根蛛絲,不緊不慢收著線。螢火苦笑,這些年守了紫顏,武功生疏許多,連這等反追蹤的間者之術也無法搶占先機,說出去丟人。

甩不掉,躲不過,索性迎麵而上。挑了一處背牆的死巷,他沉穩站定,喝道:“給我出來!”

那一刻,螢火瞥見內心隱隱的躁動,像隱藏在夜中最深處的黑。

“你無路可走,神氣也無用。”那人陰冷地笑道,從黑暗中走了出來,如棲居於山林的夜梟眯起眼審視獵物。

螢火直視對方,地獄般森寒的氣息沁入骨髓,他不僅毫無畏懼,甚至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勾起他隱忍多時的回憶。

“就算我要逃一輩子,此刻殺你,易如反掌。”螢火淡淡地移開目光。

那人嘿嘿地笑,慢慢走近了,任月光照在他臉上。螢火驚異地發覺他的臉麵平如一張紙,抹去了喜怒哀樂,不由想起紫顏曾經的易容。

“你是易容師?”

“對,我可以救你。你的前主人與官府走得太近,回去怕有陷阱。跟了我,縱橫京城不在話下,想要過皇帝癮都可!看你有沒有這膽子。”

螢火冷哼一聲,紫顏無非與照浪有往來,哪裏是有心應付官府的人。

“你這張臉不像會招禍,為什麽偏偏大難臨頭?你仔細想想,其實是那人想把你送入虎口。他已經不想留你,你又何必戀棧?”那人繼續言之鑿鑿,蠱惑他的心。

螢火鐵青了臉不答話。

那人在他身邊緩緩地踱步,幽靈般的影子在夜色裏**漾。每一次眼珠轉動,每一下睫毛閃動,每一記呼吸,那人逐一清晰凝視。螢火在他的注視下如被操縱的玩偶,任何細微的表情都逃不過。

“你救我,可有代價?”

那人揚起輕笑,伸過柔軟的一隻手。

“遊離於世俗禮法之外,君臨於蒼茫眾生之上。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手足。”

“閣下如何稱呼?”

“萬象。”

一盞茶的辰光後,萬象恢複常人容貌,在夜錦堂上的華屋裏與螢火一起喝酒,屋外脆管繁弦聲聲動聽。炎夏苦暑,他特意在屋角安置了四隻碩大的白玉盤,內置清泉水,又有蓮花漂浮其上,頓時消卻大半暑氣。

幾案上的瓊潮酒來自南嶺雲闕海,傳說是龍沫吞吐而出,珍貴異常。兩隻酒杯也是奇物,竟是伽楠香化在瑪瑙石裏,雕磨成了晶瑩的杯子。螢火嘖嘖稱奇,邊飲邊打聽他的來曆,萬象得意地笑道:“我不過是尋常人,千金散盡,才搜羅了一點玩意。”

螢火故意說道:“閣下武功不弱,有易容術更是如虎添翼,沒想過幹一番大事嗎?”

萬象撇了撇嘴,斜倚在玉榻上愜意地道:“做大事須舍棄的太多,能從心所欲、為所欲為,已快活如神仙!你不信?莫急……等將來我給你一張大理寺卿或京兆尹的臉,你就知道。”

極短的一瞬,萬象眼前飛過模糊的片斷,家破人亡的他望了高高的官帽發呆,怔怔哭不出聲。仿佛什麽人在拉扯他的衣袖,他很快從困境裏解脫,清醒地流出放縱的笑容。

既已借易容術飛上雲端,無須再回憶起不堪的往事。

螢火細看他視若兒戲的神情,想是時常以此嬉戲,便道:“唉,我卻想過過皇帝癮。”

萬象露出邪佞的笑,搖頭道:“你這就傻了。宮裏規矩太多,皇帝不是舒服差使,倒是一方之主的土皇帝,天不怕地不怕,高興了隨時殺人解悶,才是真正的天王老子!”他舉起酒,燈下的臉驟然變得陰森,“先幫我一回如何?讓人不死不活的滋味,你有沒有試過?”

螢火笑了笑,舉起酒杯道:“先生說得是,被這麽一說,我有些迫不及待,就當是給先生的見麵禮吧。”

萬象堆起笑容,殊不知這先生的稱呼,大有玄機。

又一日。兩樁傷人案擺在照浪桌上,紫顏坐他對麵,蹙金繡衫遮不住隱憂。

聽說來人武功頗高,到了店鋪便威脅搶劫,稍遇反抗即出手傷人。一東一南,隔數裏先後發生,是一人所為,還是有更多同黨?無法決斷。

長生在紫顏身後道:“何不去現場看看?”紫顏道:“苦主和人證、物證皆在卷宗上記錄分明,我們去看傷者吧。”

一行人到了兩處醫館。第一家俱是重傷者,斑斑血跡從棉布裏滲出,要養得數日方能搬移回家。照浪細看用刀手法,不僅傷在要處,且切筋割脈極有分寸,倍極冷酷,皺眉道:“此人功力猶在森羅之上。”

“長生,走吧。”紫顏見狀不忍。長生叫道:“螢火不會無故傷人,定是別人假扮。”紫顏牽起他的手,溫言道:“尚有一家,查問過了再推敲。”

長生飛快地點頭,攥緊的拳頭生生要摳出血來。

三人轉道另一處醫館,正在一個荷塘邊上,滿池的菡萏嬌蕊粉豔喜人。長生想起螢火出走那日的殘荷雨景,驀地勾起心事,腳步沉重了兩分。

這間醫館的傷者症狀甚奇,除卻休克不醒外,筋脈阻斷,氣滯血淤,表麵絕無傷痕。據目擊者證實,出手者亦是螢火,長生依然不信,纏了醫師要方子看。

不過是人參、炙草、生薑諸藥,別無良方。

照浪搭脈看過,忍不住哈哈大笑。醫師忙恭敬行禮道:“個中莫非有蹊蹺?”照浪道:“各位醫治無錯,我不過想起旁事。”向紫顏使了個眼色。紫顏會意,拉了長生告別。

三人就近尋了一家茶館,挑了靜室。竹爐火旺,湯水鼎沸,長生坐立不安,不曉得為何這兩人有心境喝茶品茗。

紫顏與照浪相對坐了,擺好三隻藍釉金彩瓷杯,長生忽生感悟,心火漸熄,伺候紫顏倒了茶。幽然沁心的茶香從執壺裏透出,一注清流氤氳而下。照浪自斟自飲,凝視色如積雪的茶湯,笑道:“你們可看出端倪?”

長生立即接口道:“我不懂武功,那些人都是內傷,出手的人想是高手。”

照浪得意地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道:“他們被人用奇特手法點了穴,看去痛苦實則無礙,十二時辰自解。”

紫顏若有所思,淺淺一笑,長生又驚又喜地道:“確是螢火幹的?他找到陷害他的人了?”照浪笑道:“咦,這回你不笨。十二時辰內必有事發生,說起來,你們這個叫螢火的管事頗有些手腕。”長生恍然,知螢火假作賊人同夥,虛應生事,暗裏留了一手。照浪既這樣說,想是猜到螢火會在病人緩解前,動手製住賊人,當下放心不少。

紫顏尋思螢火出手時應顧及照浪,不會叫他看破來曆底細,放心地道:“須有城主的眼力,才能勘破他出的謎題。”照浪軒眉微蹙,“他的手段,你隻怕比我更明白。”紫顏笑而不答。

長生道:“少爺,我回去知會少夫人,免得她擔心。”

紫顏盈盈笑道:“你待說什麽?螢火這招瞞天過海,我們不必拆穿。今日必生變化,等有了好消息,一並說給側側聽便是。”

三人閑坐喝茶,長生看照浪順眼了幾分,替他添茶。照浪生起意興,道:“你既想起了從前,為何還留在紫府?”長生咯噔一驚,知那時在左格爾麵前做作,瞞不過照浪。紫顏捏了杯盞淺笑,不管兩人對談。

紫顏瞧得有趣,笑道:“可見你們都不是喝茶的人。”照浪氣悶,想發作又落了下乘,隱忍地道:“罷了,不和他一般見識。”長生揉著臉,拿起茶往嘴裏送,險些燙著。

幾盞茶過,午時已近,照浪領紫顏、長生逶迤走至玉觀樓。三人在房內用了午膳,長生心神不寧,想著螢火,道:“說起來,再有人犯案,本該放了森羅。”照浪停箸,道:“你說得是,我卻忘了。”高喝一聲,叫人去衙門提人。

紫顏見他手段通天,也不在意。長生急了,道:“真放他不成?”照浪拍案笑道:“你又笨了。哼,再和你家先生學幾年。”正說著話,外麵撲通一聲響,丟進一個大活人來。

螢火錦衣磊落,慢悠悠跟在後麵進樓。長生奔出房門,愣了一愣,喜滋滋上去。沿途路過那人,與森羅一般高矮。照浪大步走去,俯身看了看那人的麵皮,冷笑著取了水洗去,最終現出和森羅一模一樣的容顏,兩人竟是孿生兄弟。

螢火見到紫顏,道:“我回來了。”紫顏點頭。長生如飲甘醴,快活莫言。

那人惡狠狠斜眼瞪了螢火,怎奈被點了穴,動彈不得。照浪讚道:“好功夫。”提了那人起來,直直刷了兩巴掌,道:“藥師館的臉叫你們丟盡了!”過不多時,他手下提了森羅來,兄弟倆一並跪在照浪麵前。

“事已至此,你們有何話說?”

森羅慘然一笑,銳利的語聲化作了蒼然的歎息,“玉觀樓今日可有獻藝?”

照浪冷笑道:“你還有臉賣弄?”

“藥師館的牌子不能毀在我們手裏,請大人準我們最後一次獻藝。如此,世人記得的我們,不僅僅是兩個犯人。”森羅說完,匍匐在地,萬象倨傲的頭亦低下,緩緩伏在了地上。

此時一眾易容師聞訊齊聚廳內,皆看照浪的臉色。照浪沉臉不言,紫顏在旁吐字如蘭,笑道:“技藝本身無錯,他們心有悔意,大人何妨開恩。”照浪回視他一眼,道:“你倒好心!”眾師不知紫顏來頭,一齊盯了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