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

“旖媚臉海棠灼灼,舞纖腰楊柳絲絲。高盤鳳髻銷鴉翅,綠雲堆裏,初月參差。南威絕代,西子傾城。蒙東君花正當時,恍疑猜洛浦天姿。錦燦爛繡織仙裳,金錯落瓊垂鳳子……”

蘭膏明燭,麗管雅弦,天一塢裏笙歌動天。

紫顏等人搖了畫晴扇,坐看翻飛舞裙下的碌碌眾生。但見簾卷香風,台上伶人翩然飛袖,步步生蓮。啟朱唇,歌婉轉,引商刻羽,吐徵含角,更兼得霓裳乘霞,玉豔容光,看得人癡癡如醉。

聖手先生出事後,玉觀樓人跡罕至,鳳簫巷又有門庭若市的跡象,惹得紫府大門緊閉,一幹人等晝夜聽曲為樂。雲渚樓外建了戲台,凡翠冠繡袍、明??錦靴,無不價值萬錢。長生卻改了貪玩的性子,不是去養魄齋讀書,就是在雅荷水榭練手,偶爾陪聽一曲,又嫌辨字聽句太過吃力,總是心不在焉。紫顏由得他去,常設曲宴邀????、尹心柔二女陪側側把酒聽歌,閑時親自操弦弄曲,過著逍遙的日子。

當夜的皎皎月色下,蘼香鋪來了一個不速之客。織金披風在他身上宛如豹皮,斷續耀出粼粼閃光,伴隨他虎踱龍行的雄邁氣概,不一會兒立在店門外。主人早已打烊,薔薇木門深鎖,那人扣住門環敲了敲,一陣香氣從木板上飄浮而來。

他撫門而笑,靜靜伺立良久。直至遠處的紫府樂音漸消,一隻五色琉璃燈橫過巷子,湘裙輕**,環佩齊鳴,????和尹心柔行至鋪前,發覺了他的身影。

“城主來買香?”????微凝黛眉,擋住了身後的尹心柔。照浪知道尹心柔的下落,卻始終未揭破,雖然如此,也無寒暄的必要。

照浪晃著身子靠近,對尹心柔視而不見,直直望了????道:“久別重逢,你不請我喝一杯?”那年在京城,照浪出入紫府多回,與她並無交集。但多年前,兩人同是熙王爺座上客,這張狂傲的容顏????不會忘記。

照浪見????不語,又貼近她耳語道:“王爺死得真慘,他不知道巷子口的賣香人就是你。如果早知有你在,或許就不會有血光之災。”

????恍若未聞,秀睫一眨,嘻嘻笑道:“你不會無緣無故尋我,說吧,有何吩咐?”順手將鋪門開了,引照浪入屋,又對尹心柔道,“點燈。”

照浪自尋了上座,斟茶飲了,“你能讓紫顏出落得那麽香,我也想來消遣一番,看能否多些人緣。”頓了頓又問,“令師近來可好?”

“師父不在京城這種沆瀣地,焉能不好?”????羅袖一招,照浪頓覺置身繽紛花海,春風自她指尖而起,旖旎纏繞。

燈火初妍,照見光影下的她螺髻堆雲,娥眉細細如彎月,淡妝素顏,清麗不可方物。照浪深深一嗅,凝望????讚道:“好香。”????不理他,兀自翻弄香盒,沉吟道:“你為人酷虐,性情暴戾,借用香料清心悅神再好不過。唔,靈貓香腥臭無比,最合你用。”

“好!”照浪絲毫不以為意。他博聞廣識,知香品原料多鬱烈濃熏,並不好聞。但腥極反馨,靈貓香亦如是,取少許調入其他香料,則香氣盈室,令人動情而彌遠。

????當下著手調香,從天青釉瓷瓶裏取了封浸百日的沉檀,並靈貓香油及靈犀、乳香、龍腦等香末,閉目輕嗅。

照浪豹子般的銳眼盯緊了她,道:“紫顏在北荒得來的獍??香,我可買得?”

“你怎知他送了我?”????秀目微張,自知失言。

照浪笑道:“果然如此,配入合香中,權作表記。”又掃視她身後香格中所藏之香,“你的香,可有特別的?”

“城主所言特別,是惑人心神,迷人心智?”

照浪大笑,拍著香案道:“算你明白我。”

香爐裏的灰震了一震,????抬眼,神色平靜地道:“有,非千金不賣。”

“我就用千金來換。”照浪認真說道。

????一怔,嗤笑道:“城主想害人法子多得是,何必用香?”

照浪伸手挽起她耳下一粒垂珠,見她嗔怒又即刻收手,悠然笑道:“害人亦能風雅如故,豈不妙哉?我想害的這人素來矜貴,用千金之香令其俯首就範,方合身份。”

????俏麵一冷,照浪含笑看她,悄聲道:“你想好了再回話,我明晚再來。”放下一顆碩圓的夜明珠,揚長而去。

明珠光華澄盛,蓋過一室燈火。????凝視半晌,不覺寂寥生寒,回想照浪此人的點滴,猜度他的用意。尹心柔從暗處現身,憂心忡忡地道:“他必有所圖,師父不可大意。”

????將明珠托在手中,移至麵前,尹心柔忽覺明光玉顏下,她笑得格外詭異。

“幾時他真惹了我,你就能見到師父我真正的手段。”

三日後的午間。紫府。

紫顏與側側在披錦屋的涼榻上相對而坐,垂掛的碧綃紗帳隨風輕拂,不時飄至兩人身上。側側手邊是一隻兩色錦鑲邊的絹地雲紋繡針黹盒,膝上鋪了一大塊花光叢生的彩繡,已繡了十之六七。

她舉起繡品,迎了光端詳,紫顏道:“依稀成了形,是個掛屏?”

“嗯,送????的。她助你良多,從未好好謝過。”

“也好。”紫顏持筆在一卷紙上寫寫畫畫。

側側輕顰翠眉,停針凝思,這幾日她差螢火打探玉觀樓的消息,不意得知了????的事,心下猶豫,不知怎麽和紫顏去說。紫顏見她凝眉,柔聲道:“有事直說。”

“這幾夜,照浪頻繁出入蘼香鋪。”側側忽想,每日????來聽戲,從來閉口不言,自己在紫顏麵前提了,是否多此一舉?

“照浪去買香?”紫顏未覺有何不妥。

“心柔說,他不像單為買香……”側側略略遲疑。

紫顏瞥她一眼,女兒家之間閑言碎語流傳真快,笑道:“????是機靈鬼,照浪凡事用強,未必能討了好去。”

“你……不插手?”

“她有危險,我自會相助,如今不像到那一步。”紫顏說完動筆如飛,簌簌直落。

側側稍覺心安,低頭去刺繡,找不見針在何處。尋了半晌,見針就捏在手上,偷偷一樂,忍不住綻開了笑。紫顏停筆看過來,側側忙道:“要是我……”

說了半句,收聲不語,隻抿了嘴微笑。

紫顏喃喃地道:“好端端又笑,不知有什麽好開心。”

側側麵上飛紅,彩繡上紅豔豔的針腳刺目,忙轉了話題道:“玉觀樓近來沒人去,我自然歡喜。可太平久了也不安心……照浪不是省油的燈,皇上、太後那裏他終須有個交代。”

“我的易容術不是風鑒識人之術,不能為帝王選材,於國於朝並無用處。”

紫顏笑道,“我隻管聽我的太平曲,做一個逍遙人。”

這時,長生在門口喚了一聲,走進屋來,將一粒香丸放到玉幾上,“????

著我送來,讓少爺配上。”紫顏放下筆,道:“她製了新香?”香如潮水洶湧拍岸,他蹙眉沉吟, “久不見她製這等霸道的香……”晶指撥動香丸,若有所思。

長生道:“少爺,我出店門後,看見照浪騎馬往蘼香鋪去了。”側側“哎呀”一聲,又看紫顏。紫顏恍然一笑,將香丸收在冰綺香囊裏,拍了拍,“不礙事,????要想出手,能擋得住的,這世上沒幾個。”

他低頭持筆,指扣桌案口中哼唱,長生伸脖一看,戲文上皆是眉批,道:“少爺近來真是愛戲。”紫顏道:“幾時你能唱幾出才好。得享大名的伶人戲子,其摹聲擬態往往臻於化境,你仔細揣摩,於易容一道也有裨益。”長生暗自記下,見紫顏與側側各坐一端,花香滿室,暗歎兩人悠閑。

“對了,讓你縫的布偶如何了?”側側道。

“十五隻布偶都給孤稚院送去了。”這些日子有她指點,長生的針線活大有長進,圓頭圓腦的布老虎、小羊、小馬做得憨態可掬,連紫顏也留下一隻布猴兒玩耍。相應的,縫製人皮也漸次熟練,再不會有多餘的線頭殘留。

紫顏道:“僅會縫針不稀奇,除卻手法翻新,出針要越來越快才好。唔,即便不練武功,也不能輸給文繡坊的丫頭們。你看——”他拿過側側手上的彩繡和針線,簌簌幾下針落,宛如射弩時的神準急速,一隻小蜂兒已然繡成。

紫顏遞給長生,著他再繡。長生硬了頭皮學快繡,手忙腳亂地刺了幾針,勉力保得針腳如常。他暗呼萬幸,沒當眾紮了手指。側側讚道:“嗬,手法不錯,不丟人。你比不上紫顏有天賦,但著實勤懇,假以時日未必會輸給他。”

紫顏笑了點頭,唱道:“你道是金籠裏鸚哥能念詩,這便是咱家的好比似:原來越聰明越不得出籠時!能吹彈好比人每日常看伺,慣歌謳好比人每日常差使……”這幾句天籟初啼,清越悅耳,側側和長生聽得入神,恍惚如有管弦相引,正想聽個分明,紫顏卻巧笑收聲。

側側讚道:“這鸚哥果真會念詩。”長生心神搖簇,生了躍躍欲試的念頭,“少爺,賞我一部抄本如何?”紫顏翻出一本,遞了過去,道:“早間交代你的功課如何了?”

“正想請少爺去看,這回的千姿和真人有十成相似。”長生眉眼飛揚,一副沾沾自喜的神態。

側側輕笑,紫顏朝她欠身道:“我去去就回,你一個人可點出戲來聽。”

側側搖頭道:“一個人聽戲也寂寞,凡事有人分享才好,除了這個……”她舉起手中彩繡,神采洋溢,“你去吧,????又送香給你,這幅繡品少不得再繡精致幾分。”

紫顏攜了長生轉到雅荷水榭,走在水廊上,隻見滿塘翠蓋淩波,接天蓮葉如綠茵密密鋪開去,精神為之一爽。踏入長生房中,迎麵放了幾個他最常易容的人偶,麵貌依次是千姿、景範、陰陽、輕歌和卓伊勒,高矮姿態各異,隱隱有真人的氣象。

的確有了長進。長生看出少爺眼中的讚許,心中暗喜,恭謹地道:“輕歌臉頰的膠打得厚了,稍有些腫,我特地磨了半日,好容易平滑許多。陰陽那老頭子我沒敢正眼多瞧,記不住他眼角的皺紋,到底是這樣斜呢?還是朝這裏歪……”

紫顏微笑,“你即便數清他臉上有幾道皺紋,過半年他還是會變,這不打緊。揣摩精、神、氣最緊要,但憑第一眼看去,像或不像即有分曉。唔,這個陰陽鼻子太塌。”

“我說呢,怎麽老沒精神!”被批了一句,長生卻很興奮,捏了捏人偶的鼻梁。

“玉觀樓再有人來,你去替我應付。”

“啊……我?”長生頓時支支吾吾,氣勢矮了半截。少爺老愛提這句,可他是初生的犢,若被趕到惡虎前,不知會怎樣狼狽。

紫顏溫言道:“輸了又何妨?慢慢學會臨陣不驚,就成器了。”

長生端詳少爺平和的神情,遍體鱗傷的回憶時不時幹擾他平靜的心,而紫顏又是如何度過那些荊棘?如果當時這雙手能有力些,是否可以躲避苦難,拒絕彷徨?他低下頭,看近來兩手磨出的繭。他想與人一較高下,想親眼目睹這雙手下會有何樣的奇跡。

長生抬頭堅定地說:“少爺,我會盡全力。就算比不過他們,屢敗屢戰,也要支撐到底。”

真正的勇士,不沉溺於過去的悲傷。他這樣想。

“不必把目光放在那些人身上。”紫顏望向窗外遙遙的天空,“他們不是全無本事,但將與我比試看做爭名奪利的捷徑,未免等而下之,不足為慮。”

長生奇道:“如果不是他們,對手又在何處?”

紫顏用手指住長生,慢慢說道:“對手始終有二,在外是天地萬物,在內則是你的心。易容術偷天地之造化,化腐朽為神奇,從頭至尾你鬥的是天,是天命、人情、世故。這一切必得要一顆不動心,處之泰然、寵辱皆忘,能看向高處,也不忘放下身段,視萬物為師。”

長生隻覺站在浩渺天地的正中,變幻的人世不過是無數塵埃芥子,一道光令它有了七彩的虹。從今後他要迎了那道光而去,追本溯源,探尋天道運行的至理。

“技藝可習得,至理要慢慢體悟。”紫顏感慨地一笑,從長生身上看到過去的自己,“一輩子學之不盡,但求曾窺門徑。”

長生沉默良久,道:“一直都會有更高處,對麽?”

“天外有天,要有鵬鳥圖南的誌氣,扶搖九萬裏,負青天絕雲氣。否則即使心不動,不為外物迷惑,也不一定就明白了天地,洞悉了神冥。”紫顏暗歎,想做那徹悟世事的神明,談何容易。

“少爺,現世中你是不是不再有對手?”長生好奇地問。

眼前似乎又出現燦爛星夜,和那人把酒言歡。他說,成為我的對手。寂寞一生有了追尋的使命。那一幕就像昨日,少年時的銳氣至今鮮活。

“當然有。”紫顏露齒一笑,像孩子炫耀他的寶物,略帶神秘地道,“譬如有個叫夙夜的靈法師,法術很高強,隨手就能變出會動的人偶。”

長生目瞪口呆,神往地道:“我、我是不是也該有一個對手……”

“你忘了卓依勒?等他學成歸來,你這點醫術的皮毛怕不夠他看。”紫顏意味深長地微笑,又指了自己的鼻子,“還有我,不青出於藍怎能對得起我苦心的栽培?不過要打敗我太難,有空不妨拿照浪練練手……”他知長生最怕照浪,故意說道。

“我想去玉觀樓走走。不能閉門造車,對不對?”

紫顏嘿嘿一笑,看來長生的膽識大有長進,點頭道:“你去吧。在外多體味人情,於細微處辨析真假。藥石治愈肉體,易容則改變性靈,玉觀樓那些人或多或少有比你強的地方,以後隻管玩到酉時再回來。”

長生心想,這也太放牛了,何況紫顏每日留了一堆活計,真要每日在外閑晃,難不成要他熬夜?當下笑道:“像聖手先生那般人品,就不必去學啦。”

紫顏正色道:“有容乃大。避人所短,學人所長,即使同行不入流,一樣能學到如何規避其短處。長生,時日無多,你以前太過懈怠,今後不能再憊懶了。”他語氣沉緩,目光裏有非同一般的心痛,長生心驀地一沉,有很壞的預感。

與少爺的緣分,就要盡了。

蘼香鋪中,照浪得到了想要的兩味香品,盛放在古樸精巧的竹製雙螭紋鏤空香盒裏。

“這是靈貓天香,這是你要的迷香粉。”????皓腕淺露,佩一隻欺霜雪的白玉鐲,眉眼似喜似嗔。照浪見多了美人,卻鮮見這般玉軟香嬌的出塵模樣,神魂微**。

“紫顏可誇過你的美貌?”他開口調笑,目光上下掃動。

????嫣然一笑,“我麗質天成,自是人見人愛,豈止他一人稱讚?”

“你說得不錯。”照浪將香品收在懷中,嘿嘿一笑,“解藥呢?有迷香而無解藥,不是給自己下藥?”

????不情願地丟出一個小瓷瓶,照浪接住,徑自往鋪子後的香綰居走去。??

??色變,攔住他道:“你做什麽?”照浪順手拉她貼近,輕笑了捏她凝脂彎月般的下頜,道:“去你的香閨看看,若缺了羅幃錦被,我給你補齊,算是買香的謝儀。”半抱半擁,拖了????一同入內。

????步子踉蹌,頓生惱怒,雙手拈兩粒香丸朝了沿路彩燈激射。照浪步下不停,直走至香綰居廳門前,望了一幅絹本設色中堂仕女圖悠然止步,歎道:“好畫!”那是????持紈扇像,婆娑竹影下佳人獨立,若有所思若有所遺。照浪時常出入深宮,一望即知是傅傳紅親繪。

他入迷地望了畫中人的倩影,見她緩揮紈扇,透骨香風暗暗飄至。他不覺癡癡說道:“????,你要往哪裏去?”畫中人輕移蓮步行到池塘邊,照浪跟了她去,望見春草露葉,蜻蜓點萍。忽然間眼前一黑,身子沉入水中,他驚駭莫明,急忙劃動雙手想衝出水麵。漫無邊際的水光就在頭頂晃動,他始終差了尺餘之距,無法逃離這滅頂之災。

此時照浪元神蒙昧,六合皆渾,不知已墮入香陣,四下裏望見的景致都是虛妄,由他自己瞬息起念,又轉眼雲消。????冷冷相望,她舉手間即可讓人粉身碎骨,灰飛煙滅。

尹心柔遙遙看見她眼中的淩厲之氣,不敢走近。

等照浪怔怔醒來,發覺自己站於香綰居後的池塘中,涼水沒膝,狼狽莫名。????咬著香梨,輕鬆坐於一株柏樹的樹幹上,玉筍勾勾遙扮鬼臉。他也不生氣,慢慢走出水,站在樹下仰頭道:“這番情意我會記得,到時要你十倍償還。”

????吃吃笑道:“今次是池塘,下次許是火盆,城主小心為上。”照浪道:“這回我進了你的房,下回,或是你入我的銷金帳……請你好自珍重。”????玉麵一冷,雙眸寒光迸射,照浪隱隱感覺不妙,匆匆一掃四周,竟有十幾隻金鼎藏於各角落。

他知????隨時翻臉,終不再多言,擰幹了衣裳,頭也不回走出香綰居去。

為何會行至這一步?回想????香肌黛眉芙蓉額,確有幾分心動。說到底,這試探讓他知曉了分寸,紫顏有此助力,難怪得以迅速躋身一流境界。

照浪駕馬離去,繡鞍金鞭,倜儻中自有霸氣,呼嘯著掠過街巷。不一會兒,飛奔至玉觀樓下,二樓一間屋敞了碧紗窗兒,一個妖媚入骨的女子正憑欄眺望,髻上牡丹流豔,顧盼生姿。遠近貪看這女子美色的百姓皆仰首而望,形成一道奇異風景。

照浪直上二樓,奔進她屋裏,將????給的迷香丟在她身側。

“拿去,該幫的我都幫了,剩下的靠你自己。”

那女子軟若無骨地趴伏在雕花窗欄上,像隻不受拘束的野貓,雪足彎在彩綺裙邊,涼簟上一雙寶相花錦履。她媚眼一掃迷香,幽然說道:“你不是幫我,你幫的是自己。”

薄如蟬翼的輕紗衣內身姿曼妙,玉肩隱隱裸裎,散發剔透的光芒。照浪一時興起,攬向她纖腰。那女子敏捷地避開一尺,綺裙款款生香,被照浪壓住一角。

他忽想起紫顏近來風骨峻冷,久不見這般魅惑之態,令人悵然若失。

“大人急什麽……”她紅唇貝齒,芳香輕吐。

“錦繡,速戰速決,我近來等了太久。”他搜尋的那對雪足,已如簾鉤縮回了裙下。

錦繡揚起臉看他,眼中妖光閃爍,像憑空生出了海市蜃樓的幻境,惹人心神激**。照浪立即瞥向他處,冷哼了一聲,“莫在我麵前玩花樣,迷倒了紫顏再來說話。按說我是仲裁不該偏袒,現下出手助你,不過是要他早日與你對敵。”

“大人莫心急,且看一出好戲如何?”錦繡橫過一眼,嬌笑道,“你想不想見識聞名天下的紫先生張皇失態?”

照浪雙眼驟放光芒,朗聲笑道:“好!能逼他到那一步,想來你們倆這一戰不會無聊。”

錦繡沉默半晌,斜斜靠在繡墩上,歪了頭玩味地盡覽照浪的神情。他不像背負皇命的人,江湖草莽的狂野氣使他充滿了不可預知。將對手迫至背水一隅逼其頑抗,這也是他的樂趣吧。錦繡怡然地想,她與他一樣,最想目睹的是那人的窘迫無奈。

究竟人前巋然不動、處變不驚的男子,會不會為所愛的人驚慌失措,甚至,為她流一滴眼淚?

錦繡咬著帕子,唇角悠悠露笑。

照浪走後,????關了鋪子,回到香綰居裏心神不寧地調香。一桌的香料散亂地放著,尹心柔走來喊了幾聲,她都未聽見,玉杵用力地搗碎香塊。

“紫先生來了。”尹心柔無奈,推了推????。

????一怔,淨手更衣,換了一件雨過天青涼衣,心頭鬱結稍展。拿起瑞獸葡萄鏡,將發髻整了整,略染了一點眉黛,令彎眉一振。

“你來謝我?”她含笑走出。

紫顏今次的麵容頗似廟裏的神像,不驚不喜不怒不怨,平靜悲憫,有少許看透世情的滄桑。????想,她看過他多少容顏了呢?

她說過,待他攀至高峰即離去。他已勝過當年的沉香子,她並未依言告別。

多年的靈犀相處,讓他們像兩個放置在一起的泥人,一個若傾身欲倒,另一個總有知覺。????嗅到了危險,黑暗中蟄伏的野獸氣息,紫顏深藏多年的隱秘,如香氣渺茫不可捉摸,卻越來越濃厚。

紫顏瞥了一眼上茶的尹心柔,默然無語。????會意,笑笑地攙起他一隻手,引他進了香綰居的花園裏。尹心柔望了兩人的身影,敏感地蹙眉。

綠蔭叢下,紫顏站在陰影裏,連表情也想隱去似的,緩緩說道:“越來越要靠香藥支撐,我怕來不及……”說了半句,戛然而止。

????伸手搭在他的腕上,凝思良久,道:“你脈象平穩,不像有事,莫要胡思亂想。”渾若無事地拍他肩頭,“我這些香藥方子,蒹葭師父和皎鏡兩人都看過,你自己也說,靠它們可保太平。為何近來疑神疑鬼?唔,是不是讓照浪和玉觀樓的家夥煩了你的心?”

“不提那個。我新調的駐顏水就要成了,此後隻需每月為長生易容一次。你看我是加重藥量,還是再換個方子?”

“何必太拚命,來日方長。”????黯然心想,不能讓他更為灰心,嘴角輕輕揚起,“幾時請皎鏡再來一趟京城。”

紫顏盯住她,眼裏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著。????拗不過,歎道:“那就加重分量,依你便是。是藥三分毒,晝夜熏香也非好事,你總要歇一陣才好。”

紫顏心下苦笑。聖手先生問,你怎還未死?他命途步步艱險,依靠易容避過了一次次災難,但運氣就如流水,有水窮渠涸的一刻。圖窮匕現的絕路就在不遠的前方,他隱約看見了宿命。

“這是豪賭,一場乾坤命局。我若僥幸不死,過了這一關,再依你的話便是。”傾出性命,不得回頭,他這樣決絕地想,波瀾不驚地微笑。

“側側怎麽辦?你告訴她了?”

“不必多個人擔憂。”

????瞠目道:“你至今瞞她?”

“你莫非要我此刻就交待後事,選口好棺材,來日睡得踏實?”

“可是,你不怕……她將來會傷心?”

“晚些絕望,要好過早些傷心吧。”紫顏想了想,“或者,我索性絕了她的念頭,讓她回文繡坊去。”

“你!”????頓足,心想他為何看盡人生百態,卻不明女兒家心事,“若我們幾個都知道你的境況,隻瞞了她一人,來日她知道了……”

紫顏斬釘截鐵地道:“師父要我照顧她,不是要她為我牽腸掛肚。我寧可她恨我,也不要她來日以淚洗麵。”這是他能給予的最大保護,換成沉香子在世,也不會讓側側憂勞傷心。那是無必要的牽掛,紫顏想,未來的逆境若是能承擔得住,再告訴她不遲。

可是,那種不能共擔風雨的寵溺之愛,會隔開兩個人的心,並不一定是側側想要的。或許這保護會令側側變得更軟弱,????歎惜地望了紫顏,他一意孤行,她隻能生死不棄。

“到最後關頭,你要懂得放手。”她這樣說。

個中利害不須點明,他心如雪鏡,無非退一步海闊天空,與他要的完美失之交臂。他明白,行至不勝寒的寂寂高處,若伸手可摘星攬月,而腳下樓宇將傾,他或會縱身跳入燦爛銀河,再不回到凡囂塵世。那些放不下的恩怨情仇,在浩瀚洪荒的莊嚴前宛如一夢。

????雙眼灰暗,她仿佛看到將來,他一人輕揮衣袖自在去了,聚散轉眼成煙雲。

“至道無情,是這樣麽?”她苦笑。

紫顏按了按腰間的冰綺香囊,不再糾纏這個話題,道:“你送我的香,是什麽東西的解藥?”

“照浪配了一盒迷香,我怕他害你。”

紫顏抿嘴一笑,“他沒那個道行。”這時的他又恢複了絕世的神采,眼中有不輸神明的光輝,頓了頓道,“等我解決了手上的事,你……回霽天閣還是……”

????凝視著他,他未竟的心願到底是什麽?

“我自然去各地開分店,蘼香鋪是霽天閣的對手,我才不回去惹師父生氣。”

“好,那就好。”紫顏欣慰地點頭。

????隻覺他有交代後事的意味,深覺不祥,正想拉住他多談一會兒心事,紫顏卻朝她欠了個身,徑自往鋪子外走去。????追上前去,遲疑之下不知如何勸慰,目送紫顏的身影如孤鴻飛逝,飄然往巷子深處去了。

陽光在紫府裏如騏驥逡巡獨步,亮堂堂的白光馳遍每一角落。青衣童子們灑掃紅塵,將翰墨器玩障翳並除,樂班的少年們則習技修態,端的是隔棟歌塵合,分階舞影連,隻聽見絲竹檀板聲聲流轉。

這些日子以來,紫顏親手為伶人們塗畫麵容,扮相各有妍媸,無一不形態驚豔,過眼難忘。紫府近日不開門迎客,紫顏亦久不為人操持易容,隻偶爾換一張麵孔,府中諸人如見換衣般視若無睹。

他偶為長生修顏,側側與螢火在側旁觀,看他如何施色用膠,頗有製作人偶的況味。事後對長生重述個中深淺,長生如聽坊間奇聞,津津有味,渾不覺驚險駭人。

連日裏沉湎聲色宴飲,看多了戲裏恩愛纏綿,綠鬢芳年,側側不免情懷如雨,心思牽動。曾借了戲文問紫顏:“江山美人,換你要哪一個?”

“可以兼得?”

“選一個。”

“江山。”

“為什麽?”她顰眉。

“有江山,就有美人投懷。”他笑得狡猾,“不過,我不愛美人。”

“咦,竟有男人不好色?”她故意這樣說,心裏歡喜。

“笨。醜人給我也不打緊,很容易就成了美人,還能練練手……”

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果然問不出究竟。

這少夫人的名分擔了多時,披錦屋和朵雲小築依舊隔了一道粉牆,一寸相思一寸灰。

枕寒衾冷獨自夜,有時一宵燈明,盼他過來把酒小坐,卻終是一個人守了香燼。熬不住時,側側隔了窗眺望,銀??下的紫顏往往獨對了一案脂膏泥粉、針刀錘剪徹夜不眠。那時,她不知該心疼他還是自己。

這夜,長生酉時回來,累得不想說話,螢火自在沉珠軒練功,僅紫顏與側側兩人聽曲。台上眾伶人聲容絕美,身段亦佳,喜怒勇懼揣摩得絲絲入扣,聽不多時即入戲沉醉。

“正中流掛帆,正中流掛帆,風波難料,鯨鯢怒把蒼溟攪。聽江聲似雷,聽江聲似雷,怎得息風濤。將神明暗祈禱,幸沙汀不遙,幸沙汀不遙,急將艫搖,須臾難到。”

歌聲如江流湍急,側側心頭仿佛擂鼓,倚向紫顏問道:“玉觀樓若從此無事,你會不會寂寞?”紫顏凝神觀戲,隨口答道:“若隻是易容師鬥法,我樂意奉陪,歡喜尚來不及。”

側側明白,牽涉了深宮大內,紫顏想避忌也有道理。一直以來他刻意迎向那風口浪尖,此時又一心回避,令她猜不透原委。

台上尚未唱至情濃,台下戲如人生。側側柔腸百轉,又問:“這些日子過得如世外隱士,你真的痛快麽?”紫顏目不轉睛,“未嚐不是一種活法,誰說非要天天給人易容,才是修煉?”側側蹙眉道:“那麽,你的修煉有沒有盡頭?”紫顏笑道:“你可會這樣問青鸞師父?”

側側搖頭道:“修煉縱然無盡,她亦能盡數拋下,求心所安。你呢?是不是唯有易容術……”

他轉頭凝望,她星眸朦朧,欲語還休。紫顏想起與????的交談,忽地麵容一淡,漠然地道:“人的心隻得拳頭大小,一顆心顧得上這個,就顧不上那個。我一腔心思在什麽地方,無須多說,隻是人生苦短,對不住你。”

對不住。她驀地隻聽到了這一句。想爭出個短長,卻越發彷徨不可收拾,側側陡覺心慟。她該想到,他不會為她放棄,若非要分輕重緩急,他就無法再顧得上她。

一滴晶淚毫無預兆滴落,沾在紫顏指尖,冰涼刺骨,他像被燙著了般猛然一震。紫顏替她抹去眼角淚痕,轉頭續看舞榭歌台的旖旎風光,淡淡地道:“一時一地,或許有日我會轉性,可你是否要一直等下去,我由得你。”

終一日瓶沉珠撒,簪折繩絕。側側壓下千回百轉的混亂心緒,直視台上瑰異炳煥的場景,那娥眉低回的女子,唱的可是琴瑟和鳴,鴛鴦白頭?春光惱人。看生旦情濃意綿,心下之苦如針刺心。

他未必不在意她,可與畢生理想相較,她是輸了的那個。側側自嘲地笑了笑,她把他帶回沉香穀之後,他的心中就唯有易容而已,這麽多年,依然不曾改變。

聽到一半,側側起身離席,案上杯盞酒盡,映了纖纖皎月暗生離愁。

紫顏攤開手掌,月華下斷紋如讖,仿似束人的鎖鏈。他默默看了良久,合攏時現出一絲難以察覺的黯然。

次日一早,紫府大門緩緩打開,如守門獅子喑啞地一聲低吼,巷子裏有了些許的生氣。連日來紫府閉門謝客,使閑雜看客沒了耐心,當側側黃衫翠裙邁出門檻,蒙塵的鎏金銅輔首上落下片片飛塵。

螢火駕了車停在門口。側側勉強一笑,“給我牽一匹馬便是,你不必跟來。”螢火道:“先生說……”側側高聲道:“我想一個人出城。”螢火不做聲,站了隻是不動。側側轉身就走,螢火身如疾風,轉瞬攔在她麵前。

“你敢擋我?”

“先生交代……”

“放肆!”側側玉掌一拍,使出六成氣力。

螢火不敢怠慢,溜溜轉過半圈,卸去其中力道。側側看了生氣,搶步趕上,簌簌又落一招。螢火無奈,隻得打醒精神接下。他平素並不常展露功夫,側側瞧見的無非輕功身法,此刻動手纏鬥,她才知紫顏身邊這人有不輸任何高手的功力。

硬拚不智,側側遂用靈動騰閃的步法遊走,宛若彩雲絲散燕子長回,伺機出招。怎知螢火全不上當,以不變應萬變嚴密格擋,側側的虛招都落了空,無法誘敵深入。

幾下攻守不利,側側明慧的雙眼一暗,又要勾起傷心事。螢火看在眼中,驀地停手**開一丈。

“你怎麽不動手了?”

“先生再問,在下隻好說打不過夫人。”螢火俯首道,“請夫人稍候,在下這就去牽馬。”

他的話分外刺她的心。紫顏是為什麽默認她的存在?因了爹爹辭世前那些話,還是真的放她在心,才容許她的擅作主張?她一直不曾問過。側側煩惱地甩了甩頭。螢火很快牽了一匹馬走來,通體純白的蘆花雪是紫顏心愛的坐騎,側側觸目又是一陣傷懷。

一人一騎飛馳道上,霞衣如火燒雲,掠過漠漠風煙,將一腔愁緒拋諸腦後。

斜刺裏驀地闖出一匹黑馬,騎上那人姿容俊美,神態不俗,唐突地攔下了側側。

“紫顏?”側側定睛一看,是他曾用過的一張臉,訝然後又是悵然,此時柔腸百斷,該要如何麵對?那俊雅臉龐戲謔地一晃,繼而張手抓來,想要拉住她。

側側咬牙閃開,引馬往旁邊掠去。

那笑臉忽地一沉,雙馬交錯之際,側側聽得掌風直掃,衝了她肩頭打來。

側側詫異,眼見掌風沉沉,出手迅捷,不假思索自馬上旋身而下。那人飛身跳馬,攻勢未停,一掌直撲麵門。側側已知此人絕非紫顏,高喝道:“你是誰?”那人嘿然冷笑,口中呼嘯,四周步聲橐橐,有三人從各方接近。

這四人如鐵桶緊箍,側側掃視一圈,瞠目結舌地退了一步。

他們樣貌不同,或清雅或風流,或軒昂或豪邁,各用一張紫顏用過的臉皮,每張麵容喚起側側片斷的回憶。與他執手花前,與他共遊月下,嬌嗔顰喜,皆在這眉眼耳鼻。她瞬間眩暈,隻覺半夢半醒,仿佛中了魔咒失去了動手的力量。

那些多情的容顏,一張張盛如花開,在心頭繽紛不敗。明知眼前四人是假,側側偏偏無法以一指加諸其身,隻能憑了騰挪避開對方的攻擊。四人身法迅疾如電,八隻手掌如千手千臂,從各方向側側抓來。她裙裾飄揚,像輕盈的水波從懸崖頂端飛濺,他們用盡全力,隻觸到沾手的微雨。

纏鬥半晌,不知哪裏飄來了一縷若有若無的香。紫顏的笑靨驟然在她瞳中放大,側側驚愕止步,倦意驀地席卷了全身。當中一個男子含笑走近,笑意裏的驕傲與妖魅是那般相似,側側無法還擊亦不懂自保,在錯亂中任由他伸手擊在頸肩,輕鬆得手。

醒來時,鮫紗帳中有誘人香氣膩滑地纏繞手足。側側全身酸軟,剛想撐手坐起,又不由自主躺回了**。一個誘人的聲音傳來,“我若中了????的迷香,絕不會胡亂動彈。”

“你說什麽?”側側瞥見珠翠雜錯,裹了個冶豔女子高坐在側,襟上一朵粉色花,瓣瓣生香。

“是????調製的合香,你聞不出來?”她吐字生香,一雙手在香爐邊宛如靈魅遊走,毫不懼那奪人氣力的香煙。

香氣好聞到絕望,確是????的手筆,縱是無情之香,仍有泱泱大氣。

“這是何處?”

“玉觀樓。”

側側心下神傷,這裏長生來過,螢火來過,唯有她是局外人。她勉強振奮精神,問道:“你是易容師?”

“是,我叫錦繡,我來是要紫顏輸得一敗塗地。”錦繡妖媚的笑容裏平添了自信的颯爽。側側笑了笑,她未見紫顏有遇敵手,如果真是個勁敵,他會欣然應戰。

錦繡道:“你真是命好,紫先生神仙般的人物,竟會受兒女之情的牽絆。”

側側不知她提及這些是何用意,咬唇不答。錦繡又道:“你想不想知道,若沒了你,他會如何?”

側側猛地盯住她道:“這是我們倆之間的事,與外人無關。”

錦繡搖頭,端詳她清若幽竹的品貌,忍不住伸手拂過她的娥眉。側側嫌惡地避開,眉宇間神色凜然。錦繡笑道:“我為紫先生遺憾。他和????在一處,技藝突飛猛進,而你隻以情動之,反成了拖累他的枷鎖。他若沉醉溫柔鄉裏就此止步,恐怕你也不能心安。”

側側默然。伴在他身邊,她不求像尋常情侶廝守終日,隻願在風雨將來時,承擔未知的淋漓苦難。縱然對他而言,她不是他心尖上最緊要那一個。

想到此,她心平氣和地直視錦繡,道:“世間情義有千萬種,你這樣說,不過是未遇真情、未動真心。等他日你肯為誰全心交托,即便你得不到那顆心,也會明白。”

“你得到了麽?”錦繡含笑問。

“你說過,他不是世俗男子。”言下之意,即便得到也不是世俗那種擁有。

錦繡呆呆看著她,不知是羨慕還是歎惜。各有各的緣法,他人眼中天堂地獄都做不得數。而今,令她肯全心交托的唯有易容之術,她跋涉千裏來到此地,為的即是於交鋒中更上層樓。

可惜她的身邊沒有????、沒有側側,有的隻是金錢富貴堆砌起的仆傭。他們能換上紫顏的麵容,卻終是無法走入她心底的陌路人。

“我不會害你。”錦繡撫香,讓氤氳的淡淡煙氣在手間嫋繞,腕上珠玉叮叮清響,“你不是我脅迫紫先生的人質,隻是甄試他眼力的砝碼。”

側側凝視她,“他最恨不擇手段的人,你用的不是正道。”

“你不用賭,我明白得很。”

“哦?”

“他和你一樣沉醉於易容之道,所愛的不過是永無止境的修煉。”

錦繡凝視側側的眉眼,她是言不由衷在哀怨,抑或了悟緣分順其來去?桌上的迷香靜靜地飄,嗅過了解藥,心頭依然有中毒似的昏沉,讓人想拋開麵皮上假裝的笑容,遁入心底深處。

沉吟半晌後,錦繡冰涼的纖指搭上側側的臉龐,略帶憂傷地喃喃自語道:“你的臉生得真好,一定沒受過傷。你知道有傷疤多痛?別人看你,如看個怪物,即使不是你的錯。一條比扭動的蜈蚣更可怖的疤痕,從這裏,蜿蜒到這裏,不會有人再正眼看你。”

側側被她的語氣牽惹心傷,忘了要躲開。錦繡喃喃地講述她的故事,前塵往昔踏空而來,重現橫越女人最美年華的一道傷。它盤踞臉上,也橫亙心頭。

她記住世人的白眼、嘲笑、厭惡,鮮有人願多看她一眼。可當她的生辰八字落在媒人手裏,有多少人趨之若鶩地湧來,像瘋狂的蜂蝶圍繞她轉。她的萬貫身家是比容貌更重的東西,金子永遠不朽。

這不是她憧憬的愛情,可淪陷時誰又會質問真假?

“我愛上了來求親的一個男子,他長得俊秀風流,出身清貧卻有才華。從見他第一眼起我就不可自拔。那年我十六歲,我爹爹願出千金嫁妝和一座宅院給他未來的女婿,他和娘想得天真,以為這些足夠保我半生富貴,不受寄人籬下之苦。”

“後來呢,你們在一起了沒有?”

錦繡露出了無邪的笑容,仿佛二八年華,對鏡試妝。那絲緞般流淌的過往,輕輕地去了,再沒有回來,唯有這笑容裏殘存了一絲渴盼。

“成親的前夕,紫先生到了我家。誰也沒想到,這是悲劇的開始。他為我去掉了疤痕,還我最初的容貌,你知道麽?我小時是美人胚子,自幼錦衣玉食,家裏把我當公主般伺候。可是十三歲那年遇上強盜……”她說到這裏,嬌軀輕顫了顫,仿佛憶起了那時的恐怖。

“你的疤痕……”

錦繡凝看側側,冰雪聰明的一個人呢,點頭道:“是強盜砍的。他綁了我勒索重金,爹娘籌措金子時,我趁他不備想逃走,被他砍傷了臉。當時流了很多血,我想我就要死了,嚇得暈了過去,他以為殺了人,倉皇逃走了。等我醒來臉上血跡已幹,靠哭聲引來敲更人,衙門裏的人終於救了我出去。”

一刀毀去花歸宿。當紫顏來時,她覺得從此見了天日,歲月中不小心丟失的美貌回來了,她的幸福日子也會就此回來。但她錯了。擁有一張姣好的麵容,她卻永遠失去了所愛。

側側默然,天驥棄戀人而愛上錦繡,是嫌貧愛富?

“我後知後覺,原來他最初求婚時和那些庸俗男子一樣,愛上的是我的身家。他和宛兒約定,有了錢後就娶她進門,宛兒寧可做小也要嫁他。誰知我恢複了容貌,他一時沉迷忘了舊約,宛兒久不見天驥尋她,不得不來找我。她見到我的樣貌,明白了一切,為了挽回天驥的心,對我百般哀求。”

“可憐的女子。”側側歎道,自己能癡情到這一步嗎?縱被人輕賤亦百折不回。她苦笑了想,若對方心中沒她這個人,又何苦要喚回那逝去的情愛。

想到此不由心灰。

“但是我爹允天驥娶我時就附了規矩,不準他納妾,更不許休妻。一旦他越軌,反而是我將他掃地出門。華屋嬌妻,天驥有大好前途等著他,可想而知,他回絕了宛兒。不知道他們究竟談了什麽,五日後宛兒自縊身亡……天驥得知這個噩耗後,開始變得不對勁,不愛正眼瞧我,每日喝得大醉。有晚他喝多了,從酒樓的梯子上摔下來撞傷了頭,流了很多的血。我接他回來,在病**照顧了他一夜,翌日一早,他就去了。”

錦繡茫然停住,殘夢破碎不可收拾,以為煙散在滾滾紅塵中,驚回首又再見從前。

“有時我想,那是他心裏還惦著宛兒,想要去陪她。”

雙重的背叛。她愛上的那人從開始就背叛了愛,又再度辜負了宛兒的情。

而她碾碎了的柔腸要對何人再訴?她一直想要公平,等年歲漸長,明白了愛沒有公平可言。天驥曾短暫地愛過她,無論為了什麽緣由愛她,已是她唯一能擁有的。

“你告訴我這些……”側側沉吟。

錦繡像從催眠裏驀然蘇醒,抓了她的手道:“你這幾日聽我的話,就會看到被逼上絕路的紫顏。放心,他對我有恩,我不會傷害他。”

“逼上絕路,還不是害人?你想以我為質,迫他做什麽事?”側側秀睫閃動,猜不透她的心思。

錦繡嬌媚一笑,橫波美眄,“你沒得選擇,還是乖乖聽話為宜。至於他的所作所為,到時你會親眼目睹。”她撥了撥香爐的煙灰,用手扇起漸淡的香氣。

“那時的紫先生與????形影不離,想不認得也難。”

側側昏昏欲睡地闔上眼簾,也許,拋下執著於心的愛戀,才有她想要的海闊天空。

側側三日未歸。

京城的天氣連帶多了愁容,每日一陣沒頭腦的急雨劈頭蓋臉下了,等人心寥落了,遁在一處閉門不出,它又施施然逃開,留下一張陰沉的臉。紫府內音絕香消,寂寂如荒野蒙塵的墓,青衣童子們不敢喧嘩,伶人伎樂停了歌舞,長生有時走過半個府第,聽不見一句歡聲笑語。

螢火早出晚歸打探消息,紫顏守在朵雲小築,有時半個時辰不動,凝視側側臨走前的彩繡。長生心疼少爺,特意往蘼香鋪求援,從????那裏討來香料偷偷燃了,紫顏依然懶得說話。長生無法,又去玉觀樓想求照浪幫忙,那人聞言隻是大笑,說什麽他也有今日雲雲,氣得長生心中直罵。

他不時無聊地站在府門外張望,回想起隻有三個人時的紫府。艾冰和紅豆走了,如果側側也離去,寞寞深庭將少了很多生氣。不知不覺,一家人息息相連,情感悄然滋長,他習慣看到有側側陪伴的少爺,多了凡人的悲喜。

這日未時初刻,陽光綿綿無力,螢火板臉回府,長生沒精打采和他打過招呼,站在府門外轉陀螺。小小的陀螺東倒西歪打轉,每回看似偏離了,溜溜地兜轉幾圈又回到他身邊。長生玩了半晌,越來越順手,不覺用多了力氣,“叭——”打得陀螺急轉,一個跟鬥撞到了石階上,頹然歪斜停下。

長生喪氣地撿起陀螺,低頭時,一襲紅羅長裙如海棠花開,燒進他眼中。他驚喜抬頭,見側側姿容潤媚,笑吟吟地望著他,手中牽了蘆花雪。

“少夫人!”長生大叫。

側側咯咯一笑,“你又偷懶!不在屋裏紮眉毛做麵具,到這裏來閑玩作甚?”

長生久不聞她責備,聽了大是歡喜,喜滋滋地道:“少夫人走了三日,一句交代也沒有,把我們急壞了。我守在門口,想等少夫人來了,給少爺報個平安。”

“哼,你們這些沒良心的,會惦著我才怪。”側側拎起裙角跨上石階,風風火火走了兩步,回頭看他,“愣著做什麽?我餓得緊,快給我備齊飯菜,我過會兒就去用膳。”

“少夫人今日與往常不同。”長生開口,又覺自己多嘴。

“哦?你倒說說。”側側凝眸看他,瀲灩宛如秋水。

“多了幾分……”長生不知如何形容,心跳加速,微紅了臉道,“想是有事叫少夫人歡喜,這個……豔若桃李,比平素來得好看。”

側側臂纏五色縷,腕結碧香珠,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的額頭,“傻孩子,我以前難道不美?”長生喏喏稱是,暗罵自己嘴笨,眼睛忍不住直直看了側側,笑得一臉傻氣。

紫顏在側側身後站定,長生隻道他會發火,誰知少爺竟一把拉過側側,緊緊抱在了懷裏。

側側措手不及,長生呆立當場,螢火移開視線,仿佛麵前是一棵樹,徑自牽開了馬。長生瞪大眼睛,見紫顏雙臂牢若枷鎖,像要把側側烙印進身體裏,再也舍不得放手。

“長生螢火看著呢。”

紫顏煦如春風地一笑,貼耳說道:“我眼裏看不見他們。”

“你先前說的話不記得了?”側側小聲道。

“當我就此轉了性。”

側側靠在他肩頭,一腔癡心有了回應,原該欣喜。隻是,他果真能就此沉溺兒女之情,將她放在心尖上嗬護?她默默守候他太久,如墨與硯密不分離,如柳枝揚起了飛絮。如今,算是守到了雲開之日,還是他因為一次別離,心血**地改了脾性?

兩人親昵相擁絮語,長生就在一旁,久了不免尷尬,冷不妨螢火扯了他的袖子,閃入花徑。長生踉蹌地甩開螢火,想了想,又從花樹枝頭眺望。螢火皺眉,抓了他往別處走去。長生不敢大叫,又掙紮不開,推推搡搡間已走得遠了。

紫顏緩緩鬆開手,仔細凝視她,綠鬢玉容,分開三日,清麗猶勝從前,眉目流轉添了幾分俏媚,不知有何際遇。

側側望了他笑,“你清減了……可是為了我?”

紫顏怔怔盯住她,從星眸裏深深望進去,透徹魂魄,將曲折心事放於掌上剖析。

“你是誰?”

他問這話時,螢火已拎了長生走遠,細細的風卷在兩人身上,又滑開去。側側婉麗的麵容紋絲不動,像精致的玉雕任由人端詳。

“說,她在哪裏?”他驟現厲色,怒目直視麵前的女子。

相擁時的暖意成了淺淺的嘲諷,在心頭拉開一道傷口。紫顏想,這三日的報應來得快,他施諸側側身上的苦楚此時一起反彈自身,表錯情的羞憤不輸於被拒絕的失落。

若沒有動心就不會受困,但隔絕世俗愛戀的易容師,又與長生捏造的人偶何異?

“莫非你後悔剛才的傾訴?”她嬌然而笑。

紫顏冷冷地道:“就算我看上了你,遭你冷眼也無妨,這世上緣分自有定數。但你綁走了側側又假扮她,絕不可原諒!”

她神態自若地笑,“就算我扮成了她,人未必被我給吃了,紫先生是不是太著緊了呢?”

紫顏雙眸流過寒光,冷笑道:“你衝了我來便罷,要是敢動其他人……”踏前一步,似想抓住她。

她指尖輕粉飛舞,散出漫天的流螢。迷香粉不經熏燃就使用,功效略遜,但分量充足仍可迷倒數人。紫顏無動於衷站了,任由香粉煙塵沾遍全身。

像是風吹皺春水,紫顏冷峻的表情忽然鬆動,打量她的綺衫羅袖,陷入沉思。

“我一定見過你。”

錦繡盈盈笑道:“紫先生看來已忘了我,奴家真是傷心……”

紫顏凝視她半晌,霍然一笑,撫掌道:“你是錦繡?”

錦繡半是幽怨半是惋惜,“先生好記性。”被紫顏記起,不是不開心。

她是紫顏與????出遊時遇上的富家女子,額上有一大塊刀傷落下的疤痕。她不想困於閨閣,用紅巾束額試圖周遊列國,終被父母攔下,以不菲的嫁妝換來了諸多求婚者。父母請來紫顏,求他為獨生女重塑容貌,嫁一個好夫婿。往事在紫顏心頭一一記起。

珠璣明??,彩裾廣袖,繁花似錦的豔麗怒放爭妍,迫得人不敢逼視。紫顏回想,並不曾給她一張魅惑眾生的臉,僅去了她先前的疤痕。為何這活色生香的美人,與當年宛如白紙的女子已是天壤之別?

“你修習了易容術,難得。”

“是,虧了先生啟蒙,錦繡銘感五內。”

“令尊令堂可安好?”

“他們很好,隻是我變壞了。”

他記得喝過她的喜酒,如今這眉眼再無少女的嬌羞。這些年她遇上了何樣變故?紫顏回想多年前她的麵容,不是橫遭厄運的相,但一時的孤涼腸斷卻是難免。無奈人生四季,需經冬寒,況且奇豔嬌梅恰恰迎雪而開。如能走過這步,來年春日將再見繁花錦爛的明媚。

想到此,他悠悠望了錦繡微笑,有過幼時慘痛經曆的她,不是怯弱的輕柳。

錦繡道:“人算不如天算。先生為我修容之後,家裏出了變故,我百無聊賴,便戀上易容,多方求師學藝。沒曾想聽到玉觀樓之事,特意趕來助興。”

紫顏淡淡地道:“春天的時候,你就進玉觀樓了吧?”錦繡失笑,“看來我在旁窺視,瞞不過先生的眼。”紫顏直視她,所幸昔日並未結怨,她應當不懷惡意。

他溫和地道:“你把側側怎麽樣了?”

“今晚戌時三刻,瀾河官舫碼頭,你一個人來。”她笑若春花嫵媚,朝紫顏福了福,朝了紫府大門飄飄而去。

瀾河上燈火如星,紫顏騎白馬飛馳而至,一身黑緞長衫,冷峻異常。錦繡恢複裝扮,冰綃霜紈寶釧金環,裙上雜以繁花,極盡美豔之態。見紫顏來了,她手持一管玉笛站在岸邊,清亮地吹響一段旋律。

河麵上一座金玉錯彩的畫舫破水駛來,蘭香旖旎處碧紗輕揚,仿似仙山雲境裏遊**的銀梭。錦繡含笑拍掌,即有錦衣侍從閃出,搬來鋪設彩綺的楠木桌椅伺候兩人坐定,又奉上香茗。彼時兩岸星火璀璨,笙歌曼舞倩影綽約,恍若不經意走入夢境。

紫顏舉目望去,碧紗帳漸次卷起,露出畫舫裏五個華衣女子,一個模子刻出的樣貌行止。錦繡的笑容裏有報複的快意,“以先生獨步天下的眼力,認出她當毫不費力。”

她感激紫顏為她恢複容貌,也怨恨那之後天翻地覆的劇變。她修習易容,想窺破其中玄機,到底是什麽阻撓了她的幸福?卻一直沒有答案。她想到了紫顏,留意觀察他多時,打造了很多他的麵具,意外發覺????不過是他的知己,常伴他身側的另有其人。

她想到當年的情形,在一個男人的心裏,如何辨別他對誰的情分更重?????

贈紫顏解藥,關切不言而喻。但他呢,紅顏知己還是此生唯一,能分清麽?

劫數。紫顏在關注命途風雨的起伏時,大概不曾料到會牽惹塵間愛怨。他一腔心思都在易容上,一旦驟然失去重要的人,又會如何?她不能替他回答。錦繡想,她究竟要證明什麽?是再次目睹紫顏的神技及堅定修煉的意誌,還是要看清生命中不可躲避的宿命?

紫顏遙看河上,隔了近十丈,借了燈火勉強能看清船上之人的五官。僅憑目測,當知這五人依了側側容貌修飾,也許每個都是易容。他忽然又想,如果天下真有五個側側,不知是怎樣光景。想到此抿唇一笑,溫柔如波蔓延。

錦繡一愣,刹那間再度察覺他心中的柔軟。

“隻要我能辨出真假,是否不禁我用任何手段?”

“你不能離開這張椅子。”錦繡笑得狡猾,輕瞥畫舫上的女子,“就算你喊破了喉嚨,她們也不會理會。紫先生不如想個高明的法子。”

紫顏微微一笑,“好在近來練過,否則太生疏就不靈了。”拿起錦繡放在桌上的玉笛,用汗巾拂拭了,在手中搖了搖。錦繡無言,紫顏不算壞了規矩,可惜少算了一步。又安慰地想,不知他吹奏的功力如何,尋常手段休想讓船上人露出破綻。

笛聲嗚嗚如訴,一波三折地掠過河麵,像飛燕剪出幾個漂亮的回旋。聽者心弦隨之撥動,一圈圈漣漪細密地**漾,驚動了最深處隱藏的情愫。

那是陽阿子擅長的曲子,大師常以瑟演奏,側側聽過多回。

紫顏初次以笛相和,仿佛虛空中有另一種樂器鳴響,調出清越的樂音,瑟的風骨凜凜再現。他近來操詞弄曲,絲弦管竹多有涉獵,這一曲回腸**氣,聽者無不悅然歡欣。唯有側側不同他人,再歡快的樂曲,勾起往昔悲喜,多少也會有感慨。

沉香子撒手西去,兩小無猜的一幕一去不返,愁腸百結非能意會。

紫顏曲調一轉,笛音似踏過數年的光陰,步入了遼闊蒼茫的北荒。如嗩呐如銅鈸如胡琴,蒼涼壯烈,仿佛呼呼熱風隨沙塵飄至。

“這是在懷念他們北遊的日子。”錦繡聽出曲調裏的北國風情,微感豔羨。

月下清音細吐,度羽換宮,氤氳煙塵隨天樂琳琅。笛音每轉一聲,人心便是一頓,忽而有如驚濤拍岸,花落汀沙,忽而寒夜悄寂,促織悲鳴。多情的被無情惱,無情的又恨花光早,這一曲牽腸掛肚百轉千回,宛如細水流年。

錦繡望了紫顏,他定有顆七竅玲瓏心,無所不精,仿佛上天執意要將完美賦予他。就連他拙嫩的愛戀,也自有癡心人飛蛾撲火。

眾人醺醺然沉醉時,曲音戛然而止。

“中間那位就是了。”紫顏停笛幽歎。

錦繡聚目看去,坐於中間的女子兩行清淚長流,情難自控。

她告誡過側側絕不可有所回應,然而樂音觸及心弦,猶如雙方的靈魂直接撞擊,是無法預測的失控。她怪不得側側。若她的天驥肯為她如此一心一意地吹奏,她寧願再度拋卻美貌。可惜她的他,愛的不是她的心。

紫顏放下笛子,向畫舫中的側側招手。四目相交,紫顏看見她緩緩抬手,抹去了臉頰淚痕。十丈之距,如同隔了雲山萬裏,他默默地凝望夜色裏的黑。縱然織女弄巧可補天衣,不知他這曲笛音,能不能修她心頭的傷?

就在這時,側側黯然走到船頭,忽然一個縱身躍入水中。她輕盈若一片雪,紗衣在河麵上張開,浮萍飄零。錦繡吃了一驚,從椅上跳起。紫顏不假思索,向前一個箭步,如一尾銀魚噗地入水,他奮力遊往畫舫,緞衣沒在水裏沉澱為一色。

入水的刹那,紫顏看到了內心的驚惶。

念念生滅,他早已看透虛妄,故能泰山崩而不亂。凡俗間如果還有令他恐懼的事情,唯有身邊這些人的安危,他無法放下,無法看破。那是幹擾一顆不動心最大的障礙,卻也是他最後擁有的依戀。

他不是不懂如何去愛,隻是在未來的厄運前退縮,如果那是一種保護,他盼著側側不必經曆風雨。直到與她分開後的此刻,他記起走過的每個日子,師父去後她的堅韌,遠遊那些年裏她的孤單——她不是弱柳柔草,單是從文繡坊趕來相助的情誼,他就無法輕易地推開去。

冷暖自知。若真狠了心就此不見,將來生死兩隔,她又如何自處。他劃開河水,涼意一點點滲到心裏,仿佛過了萬水千山,才遊到了她跳下去的地方。

他不知來晚了沒,猛地紮向不知深淺的河底。水下一片黑,像她綿綿的幽怨,紫顏幾下尋不著她的蹤影,竟沒了出水的勇氣。

或者,一起沉淪了也罷。

這時後背忽然被什麽一撞,紫顏反手一摸,好容易撈著她軟軟的身軀,沒有掙紮與抵抗,像是一任河水沒頂。紫顏心痛地把她拉向懷中,她再逞強再潑辣,仍是沉香穀裏初遇時的稚氣少女。

直遊到力氣全無,他帶了側側濕淋淋地上了岸,錦繡著人拿來一麵披風,讓她坐在椅上,輕輕蓋好。側側吃了幾口水,拿捏兩下後悠然轉醒,墨色的眸子定定望了滿身水跡的紫顏,素臉悲喜交集。

紫顏撥去她額前的亂發,擁上前去,攏她在臂彎,依依貼近了一言不發。不必多問,無須解釋,他太明白她的心意。在她想逃走想放棄之時,他的心忽然空了,像是破成兩半的甕。

水波上月影細如碎金,攪亂了一腔心事,紫顏的麵頰貼著側側半晌不動,不知是淚是水,晶晶亮亮地閃爍。側側停止跳動的心仿佛重又啟動,咚咚,咚咚,依稀有另一顆在回響。

心神繚亂了片刻,側側忽看到錦繡在旁,嚶嚀一聲,推開了紫顏。他湛亮的雙眼含了深沉的痛,牢牢牽緊了她的手,清涼的河水令兩人失卻了熱度,誰也無法暖著誰,但竟像一條環扣的鎖鏈,再無法分開。

錦繡目睹兩人卿卿我我互傳心意,嬌笑一聲側身擠到中間,道:“紫先生智高一籌,我輸了。”紫顏苦笑,她不知是何目的,整了他一場,說不上輸贏勝負。

錦繡歎道:“無論如何,來京城見到紫先生,我願已足。”

無論是易容還是感情,他不會再有破綻。想贏他很難,但依稀望見強者之路要如何走,她也有收獲。錦繡巧笑嫣然,忽地一伸玉手攀上紫顏的肩頭,悄然說道:“你那時抱了我說的一番表白,我斷不會忘記。”

他心想這女子實是難纏,當了側側的麵故意做作,分明不懷好意。當下哭笑不得,不理會她款款柔情,隻回眸望定了側側,千言萬語交由四目相對,在目光中搜尋傾訴。

錦繡若有所失,無奈鬆開手,“願君珍惜眼前人。”她說得真摯,卻不快樂,回首又看了看側側。

紫顏歎道:“你知道為何當年我隻消去你的疤痕,保留你的本來麵目?”

“你是想說,我本來生得甚美,是麽?”

紫顏搖頭,“如非萬不得已,受之父母的容貌無需改變。一旦換過,接踵而來的命運若不與自身相符,未必能承受得住。”誰說易容改麵就一定能心想事成?他記得藍玉,記得紅豆,記得熙王爺。

還有他自己,用一張張容顏逃避上天欲給的痛,但,真能逃得掉?

他回首向側側招手,“我有話要告訴你。”縱然此後粉身碎骨,她既不離不棄,他願執手走到最後。側側默默點頭,像是預感到他要說什麽,蒼白的臉上慢慢有了血色。

“我們回去。”紫顏替她裹緊披風,向錦繡告別。

“珍重。”錦繡想了想,取出????配置的迷香,放在紫顏手中,“我用不著了。”

扶了側側上馬,紫顏與她共坐一騎,絕塵而去。錦繡自知輸得徹底,不知怎地,望見那兩個重疊的身影在夜色裏淡去,有清澈的笑意浮起。

“沒有不甘心嗎?”照浪從陰影裏走出,同是一襲黑衣,有荒夜危險的氣息,“雖看了一出難得的好戲,你的心還是不夠狠。”

錦繡不語,輸了一場,她看清了很多,已然心安。

照浪直直注視了她,道:“你回去代我傳個信,讓那些家夥出來活動活動筋骨——沒點真本事,怕撼不動這個人。”

錦繡恍若未聞,拿起笛子溫暖地笑著。

此後的紫顏不會再有破綻,或許,那是她想見到的,拋開心結在易容世界裏任意徜徉的自己。